枕紅纓

-1-
阿哥戰死沙場那年,我只有五歲。
我站在臨淮侯府門口等他凱旋,等了很久很久,卻只等回了阿哥的紅纓槍。那是賀蘭家代代相傳的神槍,有傳聞說,持此槍者會無往不利,所向披靡。我阿哥,更是將這柄神槍使得行雲流水,出神入化,可爲什麼,這紅纓神槍,沒能將他帶回來見我。
侯府門前,十里縞素,爹爹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皺紋刻進了他的眉心,他伸出手,想摸一摸阿哥的紅纓槍,可他的手抖啊抖,卻終是他的眼淚先一步落下。
臨淮侯府前,熱鬧了很多天,我穿着素白的喪服,站在門口,看來來往往弔唁的賓客,他們沒有一個人,像我爹爹那樣傷心。甚至,爹爹不在的時候,我聽到他們在竊竊私語,說小侯爺一死,賀蘭家,要就此絕嗣了。
我將阿哥的紅纓槍牢牢抱在懷裏,我不懂什麼是絕嗣,也不喜歡府上的這些熱鬧。我雖然是個小姑娘,但自小就立志,也要當阿哥那樣的少年將軍,如今阿哥不在了,那該是我替臨淮侯府披掛上陣,保家衛國。
賀蘭家的鐵騎一向橫掃南境,我,絕不會讓阿哥的紅纓槍在世上蒙塵!
從阿哥死那年起,我拖着比我還高的紅纓槍,風雨無阻地往返演武場,操練習武,直到那紅纓槍也能在我手中揮舞自如,一晃,就過了十二年。
十七歲那年,越國又來犯我南境,我穿上阿哥的銀鎧,揹負阿哥的紅纓槍,在帝都的宮城外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只求陛下能允准我出戰迎敵。
但那扇沉重的宮門,卻始終不曾爲我大開。直到第四日,爹爹前來尋我回家,我不肯,他不得不將我打昏在地,拖回了侯府。
一個月後,南境傳來了戰敗的消息,陛下震怒,朝野惶恐,京中再無人敢自請出戰。終於,萬般無奈之下,有人想起了日迫西山的臨淮侯府。
我爹臨危受命,以六十高齡掛帥出征,而我,成了大周朝,第一位策馬領兵的女先鋒。
我一身紅衣,騎着我的小紅馬,一路向南馳騁,阿哥的紅纓槍再一次在疆場上呼嘯往來,刺破無數敵軍的軀體。
血肉橫飛間,再也沒人在乎,我是不是女兒身。
南境一戰,我領兵,在半月間接連奪回了三座城池,最終和我爹在邊境匯合,揮兵南下,直搗越軍大營,生擒了主帥。越軍四散,都被我趕入了煙瘴茂林之中,我執意封山一個月,終於硬生生逼降了越營全軍。
此戰過後,大周朝,不僅重新記起了賀蘭一族的紅纓槍,更記住了我的名字。
我叫賀蘭嫣,是紅纓神槍的新主人,也是臨淮侯府,唯一還活在這世上的孩子。

-2-
大軍還朝後,陛下單獨接見了我,他問我想要什麼賞賜,我便說,還想繼續上戰場。
陛下聽了我這話,面色有點爲難,他說如今四境平穩,八方來朝,着實沒有仗打,不過我這樣能幹,他可以把自己的禁軍分一半給我統轄。
我其實挺想答應的,但奈何面聖之前,爹爹已經反覆叮囑過,告誡我一定不能領受朝職,尤其不能領兵,若不然,他下次出征,就絕對不帶我了。
我爹已經六十多歲了,哪裏會有再出徵的機會。但我也不敢把他生生氣死,只能違心拒絕了陛下的好意,說既然沒有仗打,那我就差不多該回府了。陛下聽了我的話,愣了好半天,終於還是磕磕絆絆地問我,要不然,給我封個郡主什麼的?
我聽了個陛下的話,有一點猶豫,便問陛下,郡主,算朝職嗎?
陛下聽了,忙笑着說,不算朝職,我鬆了一口氣,就趕緊說好。陛下好像也鬆了一口氣,當即就下旨,將我封爲平陽郡主。
陛下說,我有唐朝平陽昭公主的颯颯英姿,因而以平陽給我爲封號。我聽了,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雖然我才疏學淺,沒聽過平陽公主的事蹟,但還是能聽出來,陛下在誇我,自然就紅着臉,謝了恩。
陛下見我謝了恩,神色也緩和了許多,他留我在宮裏用了午膳,又旁敲側擊地問我,可已許過人家?我聽了陛下的問話,連忙答道,還沒許過人家,但是在南境的時候我想過這事,打算一回京城,就辦個擂臺,給臨淮侯府招個贅婿。
說完,我還有點忐忑地跟陛下說,這個主意,還沒跟我爹說,怕我爹不同意,所以想先來求求陛下,若是陛下肯答應,那我爹也不敢反對。
說完,我有些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對陛下說:
「賀蘭嫣沒能生爲男兒身,不敢肖想繼承爵位,但臨淮侯府只剩臣女一個獨苗,臣女實在不忍心出嫁,留爹爹一個人垂垂老去。」
陛下聽完我的話,整個人都癱在了龍椅上,他連擦了兩次汗,又喝了一整盞茶,最後站起來,在大殿上連踱了小半個時辰,才終於一跺腳,轉頭跟我說道:
「既然是賀蘭姑娘的一片孝心,朕就豁出去了,在迎鳳樓給你設臺,讓你比武招親!不過這事要先瞞着臨淮侯,大不了事成之後,朕親自去跟老侯爺負荊請罪!」
我瞅了陛下一眼,有點勉爲其難的答應了下來。
唉,我就想求個恩典,拉陛下當個靠山,沒打算讓他親自插手啊,迎鳳樓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麼人路過呢,我本來打算把擂臺辦在城門口的,那裏南來北往的行人多,這纔有機會能選出好男兒。
不過,既然陛下已經開口了,這事情就算是定下了。
一個月後,迎鳳樓下就搭起了擂臺,我穿上一身方便行動的衣衫,偷偷溜出了侯府,三步並作兩步跑去了迎鳳樓。
不愧是陛下親自督辦的比武招親,迎鳳樓這種偏僻的角落,都聚起了密密麻麻的人,但我站在樓上,往下看了一眼,就直皺眉頭。
陛下看到我來了,一副很是得意模樣,腆着大肚子晃悠到我身邊,笑眯眯地跟我說,這迎鳳樓下聚集的,都是京城世家中,身手絕頂的好兒郎,定會有一個讓我滿意的。
我有些尷尬地衝陛下笑了笑,跟他說,這些人有一大半我都認識,凡是我認識的,都打不過我。
陛下聽了我的話,笑容僵在了臉上,額頭又流了下汗來,他自己嘟囔了半天,最後又是一跺腳,衝我嚷道:
「無妨!賀蘭姑娘只管比試,若這當中真的沒一個配得上賀蘭姑娘,朕,朕……」
陛下說着,轉身一指他身後的那個少年,瞪圓了眼睛對我說道:
「朕就把七皇子賠給你做夫婿!」
我抬頭看了看,一身華服、舉止風雅、瞠目結舌的七皇子,覺得自己很是委屈。
若是按我想的,去城門口擺擂臺,我才用不着這弱不禁風的七皇子給我兜底呢!

-3-
不管怎麼說,我不想拂了陛下的一片好意,就還是翻身上了擂臺,臺下的男子們看到我,都不禁發出了一陣騷動。我冷着一張臉,無視他們的竊竊私語,只讓人按順序上場來跟我比試。
過了半個時辰吧,擂臺下就橫七豎八地躺滿了被我掀翻在地的公子哥兒,還沒上場的那些人,眼裏也都是恐懼。就好像兔子頭一遭遇到狼,腿嚇軟了,想跑都不能跑。
我抬頭看了眼迎鳳樓上,只看到陛下在一個勁兒的擦汗,七皇子卻是一臉淡定,不緊不慢地喝茶看熱鬧,好像,看上去還有點幸災樂禍?
我又轉頭看了看剩下的這些人,不無沮喪地想,完了,我賀蘭嫣這輩子,有可能要跟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七皇子湊合過了。想到這裏,我又抬頭瞥了七皇子一眼,不由得嘆了好幾口氣。
樓上,陛下看我停了下來,忙讓人來問我,可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這纔剛打了半個時辰,只能算鬆了鬆筋骨,我忙說不累,但又怕攪了陛下的好意,便藉口說渴了,要了茶來,匆匆喝了兩口,便又回到了擂臺上。
今日,陛下親臨觀賽,臺下的男兒們就算再不願意,也要硬着頭皮上擂臺。不過一會兒,永安侯府的二公子就被我打落了門牙,汾陽王的四弟也讓我擰斷了胳膊。就這,還是我顧忌他們的身份,只敢使出來三分實力的結果。擂臺附近一片哀嚎之聲,但哀嚎聲再大,都掩蓋不過迎鳳樓上七皇子的笑聲和叫好聲。
我心裏覺得這樣挺沒意思的,身手好是我的錯嗎?倒不如說是這些貴公子們沒出息。我臨淮侯府這樣的出身,還需要計較贅婿什麼家世嗎?按我本來想的,只要不是山賊出身的就行,重要的是身體結實,方便陪我一起練武。
再者,撇開這些不說,我賀蘭嫣也不是什麼東施無鹽之流,至少我出征前,京城的官媒人都是把我當成香餑餑的,不過這場擂臺打完,我怕是要成了她們的噩夢了。都怪陛下,非要攬差事,害得我把半京城的公子哥兒都得罪完了。
又等了一會兒,着實沒有人再敢上前了,我嘆了口氣,準備去跟陛下告罪,然後打道回府,讓我爹去操心我的婚事,正要轉身,卻看到一人擠出重圍,閃身躍上了擂臺。
面前的這個男子看上去比我大了幾歲,長得極爲眼熟,但我就是想不起來他叫什麼名字。他衝我躬身行了一禮,壓低了聲音對我說:
「賀蘭姑娘,微臣斗膽了。」
他人長得挺清俊,聲音更是好聽,我雖然不挑剔男子的相貌,但也不否認他生得賞心悅目。就是不知道,這人經不經得起我的招式。
我衝他輕輕點了點頭,後退了半步,準備迎戰。
就在我退後的那一瞬間,不知爲何,我的心臟突然毫無徵兆的極速跳動了起來,無論我怎麼平復,都全無往日的那種平靜。
那人好像並未看破了我的失常,不帶我調整,便已全力向我攻來,我提了口氣,堪堪躲過他的一擊,只覺得心裏愈發慌亂,全身發軟,好似憑空少了一半力氣。
那人好像察覺了我有遲滯,氣勢大漲,下一招,直衝我的面門而來,我閃身,勉強躲過他的攻擊,揮手想要劈在他左肩,卻沒料到腳下一軟,整個人都往地上倒去。
但我沒有倒在地上,那人眼疾手快地將我攬入了臂彎,只一瞬,我就被他打橫抱進了懷裏。
他輕笑了一聲,有些羞澀地望着我,對我輕聲說道:
「姑娘承讓,微臣贏了。」
我輸了……我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輸了?!
還不待我開口,迎鳳樓上的陛下就暴出一聲歡呼,有他這一聲驚呼,臺下的衆人才彷彿一一反應了過來,霎時,迎鳳樓上下爆出的無數掌聲和恭賀聲,簡直震耳欲聾。
我有點不知所措的抬頭,正好就對上了他的眼睛,那雙瞳仁很是乾淨,正衝着我笑,好像一泓月牙狀的湖水。
我聽府上的姨娘們說過,女人在遇到喜歡的人時,是會亂了心跳,手腳發軟的,而我長這麼大,就算在南境浴血殺敵時,也不曾亂了心脈,軟了手腳。
爲何,偏偏是剛纔,我控制不住心跳,手腳也使不出力氣,難道,這就是姨娘們說的心動嗎?
可是,我明明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4-
「不算!這局不算!」
我還沒回過神來,便被這聲音驚了一驚,我從那人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剛落地,便看到七皇子怒氣衝衝地從迎鳳樓上跑了下來。
「平陽郡主,本皇子還沒跟你比試,這招親怎能就這樣輕易結束?」
說着,七皇子撩開自己的長袍,手腳並用,好不笨拙地爬上了擂臺,僅僅是爬上擂臺,就將他累得滿臉通紅。七皇子起身,剛站穩,就要伸手把我從那人身旁拉開。
不過,七皇子的手還沒碰到我,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不是我下的手,是剛剛打贏我的那位公子,他就對着七皇子就是一計重拳,七皇子落地後,一屁股就摔在了擂臺的角落裏。
說實話,這一拳着實不錯,很得我心。
「七殿下,陛下明文有旨,誰最先擊敗賀蘭姑娘,誰便算取勝。今日迎鳳樓下ṭŭ̀ₕ,有這麼多世家公子爲微臣作證,七殿下爲何要口出狂言,說此局不算數?」
方纔還那樣溫煦柔和的一個人,轉臉面對着倒地的七皇子,卻冷酷得像個羅剎。尤其那雙目橫秋水的鳳眼,此刻已高挑入眉梢,看向七皇子的眼神,淡漠無情,彷彿要將他就地生吞活剝了。
「七殿下今日若想帶走賀蘭姑娘,儘管跟微臣比一比,若是不服氣,就先過微臣這一關吧。」
七皇子也顧不得自己形容狼狽,又掙扎着站了起來,伸手指着那位公子,扯着嗓子高喊道:
「比試就比試,反正今日,你休想這麼輕易就自稱平陽郡主的夫君!」
我這人,在人情世故上一向遲鈍,擂臺附近的氣氛都已經寒如冰霜了,我卻還只顧着盯着那公子細看。只覺得,他越看越眼熟,但我就是想破了腦袋,都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見過他。
「算數,自然算數,朕的話一言九鼎!今日擂臺,沈愛卿勝了!」
話音落,陛下終於託着他的大肚子,氣喘吁吁地跑了下來,七皇子悻悻地收手,滿臉還寫着不甘心。陛下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揪了一把七皇子的耳朵,隨口呵斥了一聲,讓他立刻滾回宮去,不得再生是非。七皇子又瞪了沈公子一眼,也只能冷哼一聲,一甩廣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陛下見狀,臉上有些掛不住,草草關心了我幾句,又恭喜了那沈公子幾句,便也匆匆忙忙回宮了。陛下走了,擂臺下的那些公子少爺們也都如獲大赦一般,爭相恐後地走了個乾淨。
我站在擂臺上,看着眼前這位招贅來的夫婿,心裏居然格外平靜。按姨娘們的說法,我現在應該小鹿亂撞纔是,剛剛那樣心慌,現在又沒有一點反應,怕不是,我這心臟出了毛病?
「嫣兒,我們回家吧。」
他衝着我笑了笑,然後緩緩伸出了一隻手,我看着那隻手,愣了好久,終於還是握了上去。
罷了,還在南境時,我不就已經想開了嗎?找不到十二年前的那個人,那其實天下男人都差不多, 既然選中了這一個,那便就是他吧。
我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口問問他的名字,但還沒發出聲,便聽到擂臺下,響起了個暴怒不已,如驚雷般的聲音:
「沈渙之!你再碰嫣兒一下,老夫取了你的狗命!」
話音伴着一道銀光直衝他落下,我本能的想抽手,好將他推開,卻被他抓緊了掌心。我爹的這一劍,他沒躲,沒閃,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這樣生生受了。
爹爹的佩劍,沒入他的肩膀三寸,但終究是硬停了下來。沈渙之額頭上暴起了幾段青筋,他的傷口湧出血來,染紅了一身白衣,這一劍,想也知道,應當是極疼的。
沈渙之伸手抓住了我爹的劍,劍刃鋒利,他只是握在手中,便被割出了傷口。
「侯爺,屬下,是真心傾慕賀蘭姑娘。」
「這場比武招親,老夫毫不知情,算不得數!」
我爹氣紅了眼睛,表情都猙獰了,但沈渙之也沒有一絲畏懼,只是神色自若地回望着我爹。
「侯爺,陛下都已經同意屬下和嫣兒的婚事了,屬下爲了嫣兒,甘願入贅臨淮侯府!」
「沈渙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如今已是掌宿禁軍的羽林中郎將,怎可前途盡棄,到賀蘭家當贅婿?!」
我爹的這一聲怒吼,終於喚醒了我塵封已久的回憶,我突然記起了沈渙之這個名字。
這個沈渙之,曾是我阿哥手把教出來的小徒弟。

-5-
「沈家世代清流,你又是沈家長子,怎可入贅!你是要讓沈家從此在京中再也抬不起頭來嗎?!」
我爹怒視着沈渙之,厲聲質問之下,爹爹的額頭上也暴出了幾條青筋。沈渙之還是一臉平靜,左手始終抓着我爹的劍鋒,不曾有一刻鬆開。
「侯爺,屬下只是庶出,本就不奢望繼承家業,再說,沈家這些年還不夠自甘墮落嗎?還有什麼臉面值得遮掩?侯爺想想我那些被送入高門世家做妾的姐妹們,可還覺得沈家是清流?!」
我眼看着我爹和沈渙之對吼,很是不知所措,沈渙之的血還在流,眼看他衣服上已經紅了一大片,我到底覺得有些不妥,便小聲衝着我爹說道:
「爹爹,你的劍……」
「嫣兒你住嘴!爲父與沈渙之的事情,你不得插手!」
我平日裏,自詡是叱吒沙場的女中豪傑,但唯獨對我爹沒有辦法,他現在讓我閉嘴,我就當真被嚇得捲住了舌頭,再沒膽量給沈渙之求饒了。
「沈渙之,就算沈家破敗,但你爲什麼就不肯替自己想想?!你現在有軍功在手,又身居要職,一旦做了贅婿,便是前程盡毀!你這樣做,對得起老夫對你的期望,對得起詢兒對你的悉心栽培嗎?!」
我聽到「詢兒」兩個字,忍不住低下了頭,好多年了,我以爲爹爹再也不會提起阿哥的名字了。賀蘭詢,應當早就被臨淮侯府之外的人所遺忘了,難道,沈渙之是個例外嗎?
「我沒忘!侯爺的重用,還有師父的恩情,渙之從來就不曾忘記過!侯爺,渙之說過很多遍了,我不在乎什麼官位,更無所謂虛名,我只想與臨淮侯府共同進退,共衛家國!這也是,屬下對師父的承諾。」
說完,他握着我的右手,突然加重了幾分力氣,人也轉過頭,有些迫切地看着我。
「更何況,渙之對嫣兒的心意,您一直都知道,不是嗎?」
他對我的心意,我爹一直都知道?
可是,可是,我怎麼從來都不記得他這人的存在?就連沈渙之這個名字,也是小時候,因爲阿哥經常唸叨,我才記住的。不過,細想也不對勁,若是我從沒見過他,爲什麼他一上擂臺,我就會覺得他很眼熟呢?
我被沈渙之和我爹這番對話攪得一頭霧水,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團亂麻。
我爹好像被沈渙之的話氣到了,大喝一聲,硬將他的佩劍拔了出來。沈渙之倒吸了一口涼氣,不得不鬆開了握劍鋒的左手,這一下,光看着就疼,想他的手上已經皮開肉綻了。
「沈渙之,你如此執迷不悟,就不要怪老夫狠心了!」
我爹說着,又要劈劍向他砍下,誰知那沈渙之非但不躲閃,更是直接就跪在了我爹面前,大有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
別呀,我好不容易纔找到一個夫君,再說他要是死在我爹的劍下,我該怎麼跟陛下交代啊。沒辦法,我只能掙開沈渙之的手,也往地下一跪,死死抱住了我爹的大腿。
「嫣兒,你放手!」
我這一抱,真的讓我爹的身形頓了頓,但他正在氣頭上,這一劍若是落下去,恐怕沈渙之就要下去給我阿哥作伴了。我想嚎兩聲哭一哭,讓我爹停下來,但越是着急,就越哭不出來,只能先小聲苦勸我爹。
「爹爹,這比武招親,都是陛下的主意,不怪沈渙之,您老怎麼能拿他撒氣呢。」
「逆女,你休得胡說!陛下一向厚待淮陽侯府,怎會平白瞞着我給你比武招親?!定是這沈渙之在暗地裏搗鬼!」
我聽了我爹的話,覺得魂魄都被嚇飛了一半,心裏直叫苦,難怪陛下剛剛風一般地跑了,原來他也怕我爹發怒,找他算賬。
陛下啊,您這也算豁出了嗎?我看您是把我豁出去了!
我爹發起火來雖然可怕,但是,也不能就這樣冤枉了沈渙之,讓他白白被我爹砍死。我只能硬着頭皮,抱緊了我爹,閉上眼,高聲喊道:
「爹爹,女兒錯了!這比武招親,是女兒的主意!瞞着你,也是女兒讓陛下做的!」
這一聲,喊得挺有用的,我爹的劍立刻就停住了,我害怕得不敢睜眼,生怕這一劍,轉而落在我身上。
我爹生氣的時候,什麼樣的死手都敢下。

-6-
「嫣兒,你……」
我爹握劍的手緩緩放了下來,我悄悄睜開眼,瞄了他一下,好像,他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反正,實情都已經說了,我也就橫下心來,開口把一切都招了:
「爹爹,臨淮侯府就剩我一個孩子了,嫣兒不孝,從小就讓您擔驚受怕,嫣兒擔心自己出嫁後,沒有人給爹爹養老送終,所以才求陛下允准,給嫣兒比武招親,擇婿入贅。」
我爹看着我的眼神極爲複雜,像是生氣,又像是心疼,他把佩劍一扔,衝着我大吼道:
「既然如此,又爲何要瞞着爲父?!」
我被他震了一震,像只小雞崽一樣縮在了他的腿旁,抬眼看着他,哆哆嗦嗦地說道:
「嫣兒,沒想着在陛下能在世家子弟裏給我選婿,原先只想藉着比武招親的名頭,找個身手好的,平民也行,怕,怕選到個糙漢子,爹爹看不上……」
我爹聽了我的話,臉上的青筋又多暴了幾條,揚手就要打我,我害怕得伸手抱住了頭,但這一次,等了好久,我爹的手沒落下來。
他被沈渙之攔住了。
「侯爺,嫣兒一片苦心,您不該衝她生氣。若是侯爺還有怒氣,還請都撒在渙之身上。」
我爹要打我,我一向不敢躲的,但是,自從阿哥不在了,今日是第一次,有其他人當面攔下我爹,不想看到我捱揍。
「爹爹,您別生女兒的氣了,若是,若是您看不上這一個,陛下說了,可以把七皇子賠給女兒做夫婿。」
我這話一出,我爹的臉就變成了青色,好像,沈渙之的臉色,比我爹還難看。不過難看歸難看,他倒還是一直攔着我爹,始終沒讓我爹的巴掌落下來。
我爹氣了半天,終於還是把空舉了半天的巴掌放了下來,雖然他不打算教訓我了,但衝我問話的語氣卻依舊沒有放軟。
「陛下真的說把七皇子許配給你?你把陛下的原話講給我聽!」
我癟了癟嘴,抬頭,小心翼翼地告訴我爹,陛下說了,若是比試中,沒人打得贏我,便讓七皇子做我夫君。我爹聽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渙之。
「嫣兒,你當真輸給這姓沈的小子了?!以你的身手,不應該啊!」
我被我爹說得臉上有點發燒,只能默默點了點頭,不知道爲什麼,看到我臉紅,沈渙之好像偷偷笑了笑。他放開了我爹的手,整了整衣裳,拱手對我爹說道:
「侯爺,渙之不才,但若是嫣兒嫁給了七殿下,怕是侯爺會更加爲難吧。」
我爹聽了,梗着脖子看了他幾眼,哼了一聲,終於撿起佩劍,甩頭走了。我見狀,也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想追上我爹,但是轉頭看到眼前的沈渙之,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那個,你的手……還有你的肩傷……」
我從胸口摸出一瓶金創藥,遞給了沈渙之,他看着我,有一刻失神,但還是伸手接了過去。
「多謝。」
沈渙之說着,又衝我笑了起來,眼裏,又是那樣溫柔又和暖的目光,讓我不由得想多看兩眼。
「賀蘭嫣,走了!」
我爹的吼聲在不遠處炸開,我不敢再觸他的逆鱗,只能匆匆向着沈渙之行了一禮,然後抬腿跑向了我爹。心裏有點小小的失落,若不是我爹催促,我今日,該跟沈渙之好好道別的。
回到府裏,我爹就將我關了起來,接着,他就連夜進了宮,直到深夜纔回來。據府上的姨娘說,我爹回來的時候臉色極差,簡直像個活夜叉。
第二日,我和沈渙之的婚訊,便傳遍了京城。陛下親自下旨,賜婚平陽郡主賀蘭嫣與羽林中郎將沈渙之,並准許平陽郡主,婚後繼續留居臨淮侯府。
旨意上雖然沒有明說,但既然我會繼續留居侯府,想必人人都能想明白,這實際是讓沈渙之入贅。我被關在侯府,倒還覺得平靜,只是不知道沈渙之,要面臨什麼樣的流言蜚語,可會覺得爲難,覺得後悔。
我將紅纓槍搬了出來,在院子裏不緊不慢地擦了起來。府上的姨娘們倒是都坐不住了,這個去請繡娘,那個去找綢緞商,還當即就開始準備給我佈置新房。
我擦完槍,看着她們忙活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無聊,就在紫藤花架下躺下,準備小睡一會兒。朦朧間,不知是哪位姨娘的聲音,忽然就輕飄飄地傳入了我耳中:
「這位沈公子,從前找了那麼多官媒人來府上說親,侯爺都沒點過頭,這次倒不知是用了什麼辦法,終於是要如願以償啦。」
今日無風,天氣晴好,我懶散小睡間,心跳卻無端又亂了一拍。

-7-
下朝回來,爹爹還是不肯見我,就自己一個人悶在屋裏,想來還在生氣。但我的五個姨娘們卻不以爲意,連個去敷衍我爹的都沒有,二姨娘親自下廚做了幾道我愛喫的菜,帶着其他四人,熱熱鬧鬧地擠到了我房裏。
我的親生母親,是臨淮侯府的正室夫人,但她生我的時候難產過世了。自我生下來,就是被府中的五個姨娘拉扯大的,我從小頑劣,不知道給她們惹了多少麻煩,但姨娘們依舊把我當作心肝寶貝,從來不曾讓我受一點委屈。半年前,我出征的時候,五個姨娘偷偷哭了一夜,第二天,每個人的頭上都多了好大一把白髮。
雖然她們只是侯府的側室,雖然我與她們並無血緣,但我的五位姨娘,都是我的家人。我不想出嫁,執意招贅,也是不想我爹走了之後,留下她們五個孤苦無依。
現在,我平安歸來,聲名遠揚,又終於有了夫婿,五位姨娘不懂朝局之事,只知道該爲我高興。我看着她們五個不停地給我夾菜勸飯,每個人臉上都笑得合不攏嘴,突然心裏就舒暢了很多,二姨做的茯苓雞湯甚是美味,我忍不住接連喝了兩大碗。
喫罷晚飯,五位姨娘也沒有散去,就圍着我東拉西扯,這個問我喜歡什麼樣式的嫁衣,那個問我要不要爲了成親擴一擴我的居所。我就笑着聽她們替我操心,過了一小會兒,四姨就看出來我好像有心事,便走到我身邊坐下來,將我摟在懷裏,輕聲問我:
「嫣兒,你今晚話這麼少,可是心裏惦記着什麼事情?」
四姨這樣一問,所有姨娘都安靜了下來,一齊將我圍在中間,我趴在四姨的懷裏,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紅着臉,開口問道: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偶然聽人說了一句,說沈渙之曾來侯府提過親,姨姨們可知道這回事?」
幾位姨娘聽了我的話,都抿嘴笑了起來,我五姨邊笑邊對我說:
「小嫣兒,那沈公子,豈止是提過一回親,這些年,全京城的官媒人,都被他一一煩請過,快把侯府的門檻都踏破了,就是不知道侯爺爲什麼從不肯鬆口。」
五姨說完,三姨也笑着插嘴道:
「聽說這次與越國交戰,那沈公子也跟着侯爺上了戰場,還立了不小的軍功呢,小嫣兒可在軍中見過他?可是比武招親之前,就相中了這位沈公子?」
我聽了兩位姨姨的話,只能訕訕地笑了笑,把頭低得更低了。原來,那麼多的官媒人,都是受沈渙之所託上門的。可他,爲何會對我這樣執着?三姨說,沈渙之也去過南境,但又爲什麼,我當真不記得曾在戰場上見過他?
幾位姨娘沒看出我的窘迫,還在催促着我,想問我是何時與沈渙之初見的,說到底,我也不知道我們二人是何時初遇的,直到比武招親之後,我才第一次將沈渙之這個名字,對應上了那張非常面熟的面孔。
好像,我身邊的人,都非常熟悉沈渙之,唯有我一個人,感覺他很陌生。
大姨娘看着我不說話,便向幾人使了個眼色,幾個姨娘見狀,就都乖乖閉上了嘴。
大姨娘原是我親孃的陪嫁,早早就跟了我爹,她待我,更是比其他姨娘都多上心一些。自從我娘不在了,她除了要照料我,還要打理侯府上下,時至今日,誰不當她是侯府的半個女主人,可大姨娘,仍一如從前那樣安分守己,無論待人還是待事,都不無妥帖。
我很敬重這樣的大姨娘,有什麼心裏話,從來都第一個跟她說。今日,既然我的心事瞞不住姨姨,那我也沒打算裝模作樣地繼續瞞下去。
「姨姨,若嫣兒說,比武招親之前,對沈渙之從來沒什麼印象,姨姨可覺得嫣兒太辜負沈渙之了?」
我的五位姨娘聽了我的話,面面相覷,互看了幾眼,終於我二姨娘好像忍不住了,抬頭拍了桌子一把,怒喝道:
「我就說侯爺總愛把事情做絕了,這下好了,嫣兒連沈公子這個人都不認識,那豈不還是盲婚啞嫁!可憐沈公子這一片癡心,都只拿來感動我們幾個黃臉婆了。」
我聽了二姨的話,忍不住把腦袋低得更低了,大姨娘瞪了二姨一眼,接着就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柔聲對我說道:
「嫣兒,沒事的,以姨姨對沈公子的瞭解,他不會放在心上的。只要能和你結爲連理,他就會很開心很滿足的。」
我抬起頭,有點忐忑地問道:
「姨姨,當真嗎?」
大姨娘聽了我的話,眼角都笑出了淡淡的紋路。
「當真,只要嫣兒願意,沈公子別無所求,姨姨可曾騙過你?」

-8-
當晚,幾位姨娘看我滿腹心事,都不願回房,只要留在我身旁陪我,可惜我的牀上實在擠不下六個人,無奈,只有大姨娘留下來,其他四位姨娘,還是戀戀不捨地回去了。
入夜,我窩在大姨娘的懷裏,輕聲問她,沈渙之,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大姨娘一邊拍着我的後背,一邊輕聲細語地跟我談起了沈渙之。
據我姨娘說,沈家是文官出身,在京中一向以清流自詡,沈渙之的曾祖父,甚至官至一朝宰輔,但到了沈渙之父親這一代,便因爲子孫不肖而漸漸沒落了。他父親不成器,家中全靠嫡母的嫁妝維持,沈渙之是沈家的庶長子,他親生母親去得又早,小時候被嫡母視作眼中釘,喫了不少苦頭。
沈渙之六歲那年,偶然被人帶去了臨淮侯府的演武場,在演武場上一個人比劃了幾下,恰好就被我阿哥看到了。我阿哥覺得他是塊練武的材料,就把他收爲了小徒弟。沈家一開始不願意讓長子棄文習武,阿哥還親自上門,說服了沈渙之的父親。
後來,沈渙之就一直受阿哥教導,進益飛速,連我爹都對他刮目相看,沈渙之十歲那年,我阿哥出征,他一直想偷偷跟去,但被我阿哥呵斥了一頓,最終沒能隨行。
我聽到這裏,心裏不由得又跳了一下,原來當年,和我一般望眼欲穿,日日盼着我阿哥歸來的,真的不止我一人。
那,得知我阿哥回不來的時候,沈渙之怎麼樣了?
阿哥走後,我至少還有爹爹呵護,但聽姨姨的話,這個沈渙之,卻是除了我阿哥,誰無法依靠了。
大姨娘點點頭,默默地嘆了口氣,對我說,沈家聽說阿哥不在了,就來人強行將沈渙之帶回了沈家,連喪禮都不許他出席。我爹爹當時心灰意冷,便也沒有阻止沈家將他帶走。
可誰知,這個沈渙之,竟是個倔脾氣,他硬是連夜從沈家逃了出來,隻身在侯府門前跪了一夜,說是給我阿哥跪靈。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一瘸一拐,撐着又小又單薄的身子,去了兵部報名從軍。我爹聽說此事後,長嘆了一口氣,親自去兵部將他要來,編入了臨淮營,更將他時時帶在身旁。從此以後,沈渙之便久駐軍中,就算過年過節,都很少回沈家露臉,幾乎已經與本家一刀兩斷。
這些年,他在軍中表現得很好,屢受提拔,人人都說,他很有我阿哥當年的風骨,就是身手稍稍遜色,不及阿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神威。
姨姨還說,從我十四歲那年開始,他就不停地煩請官媒人來府上向我提親,並且從第一次提親開始,他就說自己甘願入贅臨淮侯府。
我問姨姨,這樣說來,沈渙之也是個重情重義的好男兒,既然如此,那我爹又爲何不肯鬆口,答應這樁好婚事呢?
姨姨聽了我的話,暗暗笑了幾聲,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姨姨的笑聲,聽起來有些哽咽,她將我摟了摟,輕聲對我說:
「渙之是個苦命的孩子,他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拳一腳打來的,用血用淚換來的。你爹也是憐惜他,不願意他這樣的好人材,因爲贅婿的身份被埋沒,被人瞧不起。」
說着,姨姨的喉頭梗了梗,強行壓着顫抖,繼續說道:
「侯爺常說,臨淮侯府已經是強弩之末,嫣兒,你是侯府最後的孩子了。你孝順你爹,也孝順我們這些老太婆,所以一心要招贅婿入府。可是嫣兒,你爹也是疼你愛你的,你不忍心我們孤單終老,而我們,又何嘗忍心拖累你的終身呢?我們的嫣兒,是大周朝的巾幗英雄,什麼樣的好男兒配不上,若爲了我們這羣老骨頭,委屈嫁個草莽匹夫,姨娘真的,連合了眼都不得安生啊。」
有幾滴溫熱的水,從姨姨的臉上滑下,落在了我的臉上,淚水漸漸變涼,又順着我的臉頰滑落。大姨娘吸了吸鼻子,勉強破涕爲笑,帶着一點點開心,繼續說道:
「姨娘剛聽到你瞞着你爹比武招親的時候,人都快暈過去了,但是又聽說,贏了你的人是沈渙之,就一下子覺得天都亮堂了。幸好是沈渙之,雖然費了一番波折,但幸好,最後還是沈渙之。」
我聽了姨姨的話,心裏的感覺很複雜,不知道是欣喜,還是茫然。
幸好,是沈渙之嗎?

-9-
我整晚都在回想着姨娘的話,一宿沒睡安穩,第二天天一擦亮,我就起牀,跟我大姨娘說,我想去見沈渙之一面。大姨娘忙讓我快去,還說會幫我搪塞我爹,讓我別擔心。
我換上一身石榴紅的衣衫,跨上我的小紅馬,匆匆飛奔出了家門,直往羽林營而去。羽林營的人看到我,都笑得有些刻意,他們說,沈渙之在臨淮營的演武場,我只得調轉馬頭,轉而直奔演武場。
一來一去,花了些時間不說,我的肚子都跑餓了,偏偏演武場附近荒僻,連個賣喫食的攤子都沒有。我恰好想起,附近有處樹洞,常有士兵將喫食藏在裏面,便暗搓搓地準備去順一兩塊點心果腹。
這處樹洞,還是我初來演武場時偶然發現的,這些只專心舞刀弄槍的傻瓜蛋子,一藏就是十多年,到現在都沒想過要換個地方。
可能是我心裏太得意了,不料,今日就正好撲了個空,那個樹洞裏乾乾淨淨的,連個渣子都不剩。我有點喪氣,忍不住撅起了嘴,抬手捶了捶那棵樹。
剛捶完,我便聽到身後傳來了輕輕的笑聲,轉頭,便看到了沈渙之,他又是一身白衣,斜倚在一棵樹前,笑望着我。
每次他看向我,目光總是這樣溫柔,讓人想莫名落淚。
「嫣兒可是來找我的?」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衝他點了點頭,還沒開口,肚子就咕嚕嚕地叫了起來,弄得我更不好意思了。沈渙之笑着上前,伸手牽過了小紅馬的繮繩,又從他腰間摘下一個小布袋,遞到了我面前。
「不知道你餓了,身上只有些乾點心,嫣兒若不嫌棄,可以先喫兩口。」
我羞紅了臉,但還是接過了那布袋,跳上一塊青石,準備喫兩口墊墊肚子。沈渙之將我的小紅馬拴好,順手就從他的口袋裏拿出一把毛刷,給小紅馬一下一下刷着毛,小紅馬輕聲咴了咴,一副很享受的模樣。
我將沈渙之的布袋打開,嚥下了幾塊點心,邊喫着,邊仔細地看了看裏面點心的模樣,然後合上布袋子,就坐在青石上,更仔細地打量着沈渙之。
沈渙之感覺到了我的視線,轉身,也回望着我。我們兩個默默對視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我,先開口出聲:
「沈渙之,我的小紅馬性子烈,除了我,不曾讓第二個人碰過它,更別說給它梳馬毛了。」
沈渙之聽了個我的話,移開了目光,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脣,一副心虛的模樣。但是我沒有那麼好糊弄,仍緊緊地盯着他,繼續逼問道:
「我小時候就一直疑惑,爲何這樹洞裏的點心,每次都鬆軟酥脆。這樹洞潮溼,就算有油紙包着,點心也沒法長久防潮。我猜,我應當沒有那樣的好運氣,十多年了,每一次都趕着別人剛藏好,便能緊接着被我發現。」
沈渙之還是沒出聲,但是低下了頭,眼神亂瞟,一副心虛到發慌的表情。我見他這個樣子,更是不肯輕易放過他,索性就跳下了青石,拿着他的布袋,走到了他面前。
「還有,你這滿滿一布袋的點心,跟我自小從樹洞裏找到的那些,簡直一模一樣,沈渙之,你難道沒什麼話要跟我解釋嗎?」
沈渙之聽了我的話,臉上突然就騰起了一片紅雲,他不敢看我,慌張着就要跑開,我眼疾手快地向前飛跨一步,雙手撐住了沈渙之身後的大樹,將他整個人困在我的臂彎之中,無路可逃。
沈渙之的神情變得更加窘迫,他咬着下脣,低下了頭,我眼看着,那紅暈一路從他的臉頰,蔓延上了耳朵尖,還有脖頸,最後連他的指尖都好像紅成了一片。
或許,是他生得太過好看了,明明害羞的人是他,但看着他這幅模樣,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悄然就漲紅了臉頰,甚至說話的時候都結巴了起來,連個囫圇的句子都說不好。
「沈,沈渙之,你,你臉紅什麼……」
沈渙之聽了我的話,臉上紅得更加厲害,幾乎像要滴下血來,他好像覺得自己丟人,忍不住就抬起右手,擋住了自己的面頰。
他右邊的衣袖,捲到了手肘上,幾道鞭子留下的舊傷,縱橫交錯,就這麼暴露在了我的面前。
一剎那,我不禁伸手,撫上了這處傷疤。
沈渙之啊,我沒能記住你的臉,可我,無論如何都忘不掉這幾道鞭痕。

-10-
阿哥走後,我一心想習武從軍,奈何生爲女兒身,始終得不到我爹的允准。但我硬是要跟他作對,常常一人帶着紅纓槍溜出府去,偷偷跑上大半天的路程,到這個演武場「偷師學藝」。
演武場的人,一開始可憐我,不想讓我白跑了大半天的路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日子久了,還是有風聲傳到我爹爹的耳中。我少不得,就開始了與我爹鬥智鬥勇的日子,哪天一不留神在演武場被他撞見,就要被打一頓,拖回家去的。
有一日,我剛跑到演武場,便就被爹爹抓了個正ẗũₕ着,爹爹呵斥我,說一個姑娘家不該如此拋頭露面,要我立刻回府,但我不從,死抱着阿哥的紅纓槍,一句話不說,就跪在他面前不肯起來。
爹爹在下屬面前向來說一不二,何曾被人這樣拂過面子,更何況,這不聽話的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他也着實不願意我再留在軍營中摸爬滾打,便想了個餿主意,試圖將我嚇回家去。
爹爹說,戰場上刀劍無眼,不是我這嬌嬌女能承受得住的,若我當真想入伍,那便先受他四十鞭子,若能不哭一聲,全都抗下來,那他就再不管我,由着我來演武場習武。
他此話一出,演武場上就起了一陣騷動,四十下鞭子,饒是最硬的好漢也要丟半條命,更何況是我這還沒有紅纓槍高的小女孩。爹爹滿以爲我會知難而退,但是他低估了我的決心,我只是將阿哥的紅纓槍小心地放在了一邊,接着便用小手護住頭,跪在了我爹腳下。
我爹被我逼得氣紅了眼,當着衆多下屬的面,也顧不得我是他女兒,揚起馬鞭就狠狠地抽了我七八下。只這七八下,我便已經血透衣衫,嘴脣咬出了血,幾乎要痛昏過去。可我仍搖晃着,堅持跪在爹爹面前,說什麼都不肯起來。
爹爹被我逼得下不來臺,只能忍着心痛,又下手抽了我十幾下,這十幾下,雖然他已儘量輕輕下手,但奈何我生得稚嫩,仍是落了一地的血。我整個人倒在地上,看向我爹時,卻只是笑着對他說:
「還剩二十一下。」
我爹的手顫抖着,高高地舉了起來,但是就是落不下去。我躺在他腳下,渾身的劇痛,幾乎要將我這個小人兒撕成碎片。就當我痛到恍惚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被什麼人抱進了懷裏,又聽到一個聲音,對我爹說:
「侯爺,繼續吧,賀蘭姑娘說了,還有二十一下。」
我爹的鞭子,就這樣映着刺目的陽光繼續落下,抱着我的手臂顫抖了起來,很快便有鮮血滴落到了我的臉上,我的眼睛被血糊了起來,分不清這血是我自己的,還是那人的。
二十一下鞭子,很快便打完了,但我卻沒有繼續覺得疼,只覺得抱着我的那雙手臂顫抖得厲害,終於,那人撐不住了,鬆手將我放在了地上。
我掙扎着,想抬頭看一看他的臉,但無奈,力氣已然耗盡,意識消散前,我眼前,只看到一支血肉模糊的手臂,那手臂印刻在我的腦海裏,久久不散。
這一頓鞭子後,我大病了三個月,但三個月後,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站上了演武場。我向很多人打聽過,那日替我挨鞭子的人是誰,可演武場上的所有人都三緘其口,只對我說,那日不曾有人替我挨鞭子,是我一人,生生捱過了四十下。
時日久了,連我自己都有些迷惑,難道,那日真的不曾有人將我抱在懷中?這一切,都是我意識不清時,幻想出來的?又或者,是我阿哥英靈在上,護我受住了後面那二十一下馬鞭?
直到今日,我才猛然醒悟,那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有人抱我在懷,真的有人替我捱了我爹的二十一下馬鞭。那個人不是幻想,更不是我阿哥,我阿哥,怎麼會管我爹叫侯爺。
那個人,是沈渙之!
「是你,那日抱我的人,那個替我挨鞭子的人,是你……」
我有點激動,忍不住就伸手抓住了沈渙之的衣衫,沈渙之的神情一怔,接着才意識到了什麼,手忙腳亂地遮住了自己胳膊上的傷疤。但他越是慌於掩飾,不也就越是證明,我沒有說錯嗎?
我伸手按住了他的衣袖,手指壓在了沈渙之的手上,他整個人都微微顫了一顫,乖乖停了下來,我抱着他的手臂,輕聲問他:
「我當時痛昏了過去,沒看清你的長相,但我後來一直在練武場打聽,想找到那日護我的人,爲什麼你從來都不肯與我相認?」
沈渙之聽了我的話,又無聲地笑了起來,他抽出左手,想拍拍我的頭,但被我攔了下來。他的左手上裹着厚厚的白布,想是他前幾日逞強,硬握我爹的劍鋒留下的傷口,我呆呆的看着,心跳沒有亂,卻狠狠地抽疼了一下。
「嫣兒立志要繼承師父的遺願,我爲你受幾下鞭子,又何足掛齒呢。」
聽着沈渙之的話,我的心臟又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彷彿有馬鞭再次落下,正落在了我心田之上。我抬頭,凝視着沈渙之的面龐,越發覺得這張臉何其熟悉,就好像,他曾無數次出現在我面前。
不知不覺間,我伸出手,輕輕觸摸上了他的下頜。
「沈渙之,你告訴我,我們的第一次相遇,究竟是什麼時候?」
沈渙之聽了我的問話,眼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他緩緩抬手,隔着厚厚的繃帶,握住了我停留在他下頜上的右手。他的笑,他的目光中,無端染上了一絲悲切。
「神興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夜。」
一陣足以將我撕裂的疼痛,從我的心間奔湧而出。
神興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夜,我阿哥,在府停靈。

-11-
「那個人是你對不對……阿哥停靈那晚,那個陪我用雪擦洗紅纓槍的少年,是你,對不對?」
我焦急地催問着沈渙之,看着他慢慢地點下頭,只覺得喉頭一陣比一陣哽咽,強烈到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強迫自己仰着頭,但眼前的沈渙之還是模糊了一瞬。沈渙之的鼻尖有些隱隱泛紅,他試探地抬手,想將我攬入懷中,我沒有反抗,甚至有些順從地,就這樣深陷入了他的懷中。
沈渙之的懷中是陌生的味道,但卻莫名讓我覺得心安,好像,這個懷抱,從很久之前,就已經是我的畢生歸宿。
「沈渙之,我從來,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你,那晚過後,我每一次握住紅纓槍,除了會想到阿哥,也總會想起你。」
我貼在沈渙之胸前,話聲裏帶上了微微哭腔。
「你對我說,阿哥的紅纓槍,已經用雪洗掉了所有的血跡,只待一個能讓它一雪前恥的新主人。沈渙之,你知道嗎,是你這句話,讓我有勇氣拿起了阿哥的紅纓槍,讓它又再次橫掃南境,睥睨千軍。」
沈渙之聽了我的話,不由得收緊了手臂,將我抱得更緊,隔着他的白衣,我能聽到他一下下的心跳聲,彷彿就像那個雪夜,他一步步,落在皚皚白雪上的腳步聲。
「你明明就在我身邊,爲什麼,爲什麼要讓我一個人過了這麼多年……」
我的話音裏夾雜上了一絲委屈,這些年,我過得着實辛苦,但卻無怨無悔。只是,每當一人獨處時,難免會想,若是當年雪夜遇到的那個少年,能與我並肩同行,我會不會,不那麼孤單。
沈渙之好像聽出了我的委屈,他沒有說話,但我感覺到,他的嘴脣,輕輕地落在了我的額頭上,印下了溫暖又溼潤的印跡。
「嫣兒,我一直都在,雖然,你看不到我,但這些年,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我聽着他的話,第一覺得心跳亂得沒有節拍,心痛來得毫無理由。我的思緒紛亂,但越是亂,往事就越是如潮水般在我的腦海裏翻湧起伏。
八歲的夏日,我被熱暈在演武場上,是一個白色的身影將我抱到了陰涼處,溫柔又耐心地給我喂水,又在我額頭上敷下了冰涼的手帕。
十二歲那年,我初學弓箭,卻始終不得要領,晚霞漫天時,有一個清俊的武官,過來一遍遍地教我拉弓引箭,直到圓月銀輝下,我發矢射中了靶心。
十六歲,我爹親自來演武場檢驗我的身手,苦戰後,我奮力揮槍打落了我爹的佩劍,卻也被劍鋒在臉上劃出了一道不淺的傷口。而事後,那個皺着眉頭給我上藥的人,不也正是沈渙之嗎!
這些年來,那些溫柔又溫暖的人,原來都是他,自始至終,都是沈渙之。連我的小紅馬,都與他這樣親近,而我,我卻……
他說的沒有錯,這些年,他一直就在我身邊,是我一直沉迷於自己的志向,執着於奔赴沙場,忽視了他所有的存在和付出。而他,只是默默地陪伴,盡他所有爲我助力,直到我真的如願以償,他才第一次,真的站到了我面前,說要與我執手偕老。
「沈渙之,那夜你走後,我找了你整整十二年,直到我從南境回來,看着我爹滿頭的白髮,我才勸自己說算了吧,忘了你吧。我爹老了,我不能繼續任性,該,該招個夫君……」
「嫣兒,不要說了,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我聽着沈渙之的聲音,頓時所有的心防都潰不成軍,我很久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了,這一刻,我卻趴在他的懷裏,泣不成聲。
「嫣兒,你有你的志向,我又何嘗不是呢。我也想如你阿哥一樣,上陣殺敵,保家衛國。這十二年,是我們對彼此的成全,若沒有這十二年的磨礪和隱忍,我又怎能建功立業,能以羽林中郎將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到迎鳳樓下,迎娶你爲妻呢?」
我從沈渙之的懷中抬起頭,隔着朦朧淚眼,開口問他:
「那這十二年,你可有像我想你一樣,一直惦記着我?」
沈渙之聽了我的話,眼中終於漾起了一層水霧,他的手掌繞上了我的後腦,那張清俊的面龐填滿了我的眼眸,我閉上了雙眼,感覺他的雙脣滾燙,恍惚中,我二人脣齒廝磨,兩情繾綣,積年的相思,已於悱惻時噴薄而出,無可遏制。
迷亂間,我聽到沈渙之在我耳畔顫聲說道:
「嫣兒,這十二年,我沒有一時一刻能夠忘記你。」

-12-
神興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夜,是我阿哥在府停靈的最後一晚。
入夜後,侯府的正堂已經沒有什麼賓客,幾個姨娘攙着我爹爹,去後面小憩一會兒。五歲的我,本已被二姨抱去房裏睡覺,卻在此時偷偷跑下了牀,一路,就跑到了阿哥的靈位前。
我長得矮小,府上的下人們又都在忙碌,未曾有人注意到,我一個人跑了進來。我懵懵懂懂地,看着阿哥的靈位,還有靈位後高大的棺木,有人跟我說過,阿哥就睡在這棺木裏,但那時,我還不能完全明白,這種長眠,對我,對臨淮侯府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麼。
燭光中,我看到阿哥的紅纓槍被人放在角落裏,看上去那樣黯淡,好像蒙上了一層塵埃,我走近了細看,發現那槍上還有斑斑駁駁的血跡,已經變成了深褐色。
說不上爲什麼,五歲的我很不喜歡紅纓槍這副模樣,我使出了喫奶的力氣,費了許多功夫,終於將這紅纓槍從後門拖了出來,府中總是有人在走動,我只能走走停停,最終,將阿哥的紅纓槍拖到了後門外的一處小巷裏。
那一夜,臨淮侯府滿是悲傷,滿是忙亂,甚至於,我一人走出了侯府,都沒人察覺。
京中已經下了一整日的大雪,月光映着雪光,讓夜晚也明亮了一些。我將紅纓槍放在雪地裏,輕輕用雪擦拭着槍身上的血跡。剛擦了沒兩下,便看到身後,有人打着燈籠向我走來。
那人走近了,我纔看清,他是個少年,長得瘦瘦高高,約有十歲上下。他看到我時,像是嚇了一跳,又皺眉看了看我手中的紅纓槍,然後輕聲問我叫什麼名字。
「賀蘭嫣,我叫賀蘭嫣,你呢?」
少年聽了我的問題,只ťû⁺是苦笑一聲,並沒有回答,他將燈籠放在雪地裏,然後在我身旁蹲下,問我在做什麼事情。我低頭,藉着燈光,又抓起一把雪,洗了洗紅纓槍上的血跡,邊洗邊說道:
「我阿哥的槍髒了,我要幫他洗乾淨。」
少年聽了我的話,愣了愣,但是沒有開口,半晌,他也默默地抓起了一把白雪,幫我一起擦拭着紅纓槍上的血跡。我們兩個孩子,就這樣冒着漫天大雪,在臨淮侯府的後巷中,一下下地,擦洗着賀蘭氏的紅纓神槍。
兩雙小小的手,不久就凍得通紅。紅纓槍上的血跡和塵埃,也一點點消散,唯有那穗迎鳳飄揚的紅纓,被凍得硬硬邦邦,結成了一團。我哈氣暖了暖自己小小的手心,看着紅纓槍在燭火下泛出的微弱寒光,突然,就灑落了一地的熱淚。
「你,你知道嗎?他們說,阿哥再也回不來了,他們還說,賀蘭家再也不會有像阿哥一樣的英雄了。」
少年聽了我的話,被凍得通紅的鼻尖,突然間變得更紅了,他低下頭,雙手握着紅纓槍的槍身,低聲說:
「這世間,本就不會再有像賀蘭詢一樣的少年英豪了……」
「不!不會的!阿哥不在了,賀蘭家還有我,只要我還在,只要紅纓槍還在,我就要像阿哥一樣保家衛國,保境安民!」
我有些激動,不由分說就打斷了那個少年,少年沒有生氣,只是睜着一雙比兔子還紅的眼睛,笑着看向我,那笑容,很苦很苦,像是全世界的蜜糖,都沒辦法調和。
「姑娘可知道,這世間,能有一個賀蘭詢已是不易,更遑論,我們大周,還從未出過一個領兵打仗的女將。」
「我不怕!萬事總有第一個,我阿哥能當大周的第一個少年將軍,那我就要做大周的第一個女將!只要南境還在,只要敵軍還在,我就是拼命,也要代替阿哥守護家園!」
五歲的我,在那一夜所說的一切,都好像胡話,甚至話剛出口,我自己都有了一點點心虛。可那少年聽後,卻只是暗笑着,衝我點了點頭。
他站直了身,仰着頭,碗口大小的雪花盤旋而下,落地無聲。少年的額頭,鼻尖,髮梢,都一一沾上了白雪。他目光淡定地直視着血色的天幕,彷彿要一眼洞穿蒼穹。
「……曾祖父,是第一個拜相之人,我憑什麼,就不能做第一個掛帥之人。」
少年的喃喃自語,我沒有聽全,只是低下頭,將紅纓槍重新抱起,緊緊地摟在懷中。
「人人都說,賀蘭家的紅纓槍是柄神槍,但爲什麼,這柄槍沒能保住阿哥呢。」
我的淚珠掛在臉上,被風一吹,轉眼便皴紅了,少年伸手,溫柔的替我擦乾臉蛋,又低聲對我說道:
「師父的紅纓槍,已經被雪洗淨了所有的血跡,所謂一雪前恥便是如此吧,如今這柄神槍,只等着一位能讓它重振威名的新主人了,依我看,姑娘就很合適。」
少年的話,如在我的心間點燃了一處火種,火種如星,卻最終燃放成了燎原之勢,讓我在此後的十二年間,披荊斬棘,一往無前,從不知傷痛,從不曾後悔。
那晚,少年撐着紙燈籠,目送我重新踏進了侯府的後門,門扇合上前,我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在那個雪夜寂寂飄落。
「賀蘭嫣,希望來日,我們能夠沙場再相見。」

-13-
昨晚,我聽姨娘講了沈渙之的身世,就不由得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少年。我隱約還記得,他說過自己的曾祖父曾經拜相,還稱我阿哥爲師父。等到姨娘說,他還曾在侯府門前跪靈時,我幾乎就能確定,他便是十二年前的那個少年。一整晚,我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所以天剛亮,我便要來找他問個清楚。
只是我沒想到,他陪在我身邊的時日,遠遠不止十二年前那短短的一晚。而今,我細細回想,這十二年來,彷彿每個回憶裏,都有他的身影。
沈渙之抬起頭,我看着他的臉,依稀仍是十二年前,雪光中,燭光中的模樣。我抱着沈渙之,好不自責地對他說道:
「我爲什麼那麼傻,你一直就在我身邊,我卻直到今天才認出你來。若是,若是我不記得你了,你該怎麼辦呢?」
沈渙之聽了,不知第幾次笑了起來,他低頭替我擦乾眼淚,手勢一如十二年前一般溫柔。
「沒關係,就算嫣兒認不出我,只要我還能記得嫣兒就好。」
說完,他又將我緊緊抱在懷中,放低了聲音,緩緩說道:
「十二年前,我從沈家跑出來,一心只想着祭拜師父,卻不知道跪靈之後,自己該何去何從。倘若當晚沒有遇到嫣兒,我自己大概永遠都不會想到,我還可以從軍,還可以做沈家第一個征戰沙場之人。」
我聽了沈渙之的話,笑着搖了搖頭,明明,他纔是那個給我勇氣,讓我奮不顧身,追尋我阿哥遺志的人。
十二年前的兩個孩子,可能誰都沒想到,自己的一番無心之言,會徹底改變對方的人生吧。十二年後,這兩個孩子還能再相遇,再互剖心意,我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飄飄然,宛若夢到了最美的夢境。
我和沈渙之又說了好多陳年往事,我問他,爲什麼從我十四歲那年起,他便不屈不撓地向侯府提親。沈渙之聽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說,當時,他剛剛被擢拔爲我爹身邊的部將,沈家見他出人頭地,便想將他勸回家去,甚至開始滿京城給他張羅婚事。
他不想回家,更不想成婚,便劍走偏鋒,明知我爹不會將我許給區區一個部將,但還是請遍了京城的官媒人來提親。鬧得京城的官媒人都知道他是個榆木腦袋,盯上了臨淮侯府不撒手,一來二去傳開了,沒有哪家姑娘願意嫁給他,沈家便也對他死心了。
我聽了,只覺得好笑,但又有點生氣,就伸手點了點他的臉頰,嘟起嘴巴說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還以爲,是因爲我炙手可熱,那些官媒人才都一日三趟地來呢。」
沈渙之見我這幅樣子,好脾氣地握住了我的手,他說,確實炙手可熱,不過,那些官媒人也都私下收了他的好處,若有人想打聽臨淮侯府的賀蘭姑娘,那些官媒人自會不動聲色地讓對方打消主意。
聽了沈渙之這話,我心裏還算好受一些,又問他,在南境的時候,他跟的是哪一路兵?爲何我好像沒怎麼見過他?沈渙之聽了我的話,終於苦笑了起來,他抱着我,連嘆了好幾口氣,接着湊在我耳旁說:
「嫣兒,我倒是想在你面前多露露面,但是你帶着那幾隊先鋒軍,在南境全線神出鬼沒,除了侯爺,誰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哪裏。只是苦了我,爲了給你調糧草,籌補給,日日都要操心到深夜。等最後決戰時,我已經連熬了五天沒闔眼了,若不是那一戰打得順利,我都懷疑自己能不能活着從南境回來……」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被我捂住了嘴,我漲紅了臉,有點焦躁地對他說道:
「不許說回不來的話!這麼不吉利的話,以後都不許再說了!而且,你看,你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
沈渙之見我着急了,眼神突然變得格外溫柔,他輕輕地將我摟在胸口,吻住了我的額頭,然後說,他再不說這樣讓我難受的話了。
「不過,我在前線那麼辛苦,嫣兒就沒有什麼獎賞給我嗎?」
「怎麼沒有獎賞,據我爹說,陛下不是親自嘉獎你,還封你當了羽林中郎將嗎?」
沈渙之聽了我的回答,微微挑起脣角,不懷好意地笑出了聲來。
「那不算,那是陛下的賞賜,我還想要嫣兒的獎賞。」
說罷,沈渙之的嘴脣便又輕輕壓了下來,而我,只來得及在閉眼前,輕輕勾住他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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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練武場回來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我迎着最後一抹霞光,策馬穿過街巷,臉上一片片紅雲,比之晚霞也毫不遜色。
我的五位姨娘在後院站成一排,踮腳盼着我回來,我剛露臉,大姨娘便一眼看到了我紅彤彤的臉頰。二姨還想數落我回家太晚,但被大姨娘掐了一把,姨娘們看着我通紅的臉蛋,終於都大笑了起來,爭先恐後地把我抱進了懷裏。
從那日開始,我一點也不覺得備嫁很煩瑣了,不管是讓我量衣裳,還是選繡樣,我都能滿心歡喜地去做,這是要穿給沈渙之看的嫁衣,我只是擔心做得不夠好看,讓我看上去不夠驚豔。
士爲知己者死,女爲己悅者容,而沈渙之,既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的心上人。
我爹一開始還在生悶氣,但我大姨娘找了個時機,將我和沈渙之十二年前的淵源說給他聽了,我爹那樣一個固執的人,聽了這段過往,也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第二日,他便親自去了沈渙之的住所,跟他商量婚禮的細節,他看沈渙之隻身住在外面,還又派了幾個侯府的下人,去他那裏幫忙打點。
我爹私下跟我幾位姨娘說了,他原以爲,沈渙之一心要入贅侯府,只是爲了報答恩情,臨淮侯府雖然對沈渙之有恩,但這恩情倒並不值得沈渙之犧牲前程。再者,他也不想讓我招贅,贅婿到底低人一等,等他百年之後,若那贅婿無理蠻橫起來,豈不是讓我一個人受罪。但如今,既然知道了兩個孩子的心意,他也就沒有什麼理由要繼續阻攔了。
末了,我三姨還笑着挖苦我爹,說侯爺就是個死犟死犟的性子,雖然心裏也爲我和沈渙之高興,但偏偏就是不肯直接跟我們兩個說一句軟話。
自此,我和沈渙之的婚事便一切順利,成婚前,我不便再去練武場找他,只能一心等着他來侯府的時候,可以跟他說上幾句話。
三五日後,沈渙之便來侯府商議婚期,沈家早在他出徵南境前,便已經將他剔出了族譜,沒有家人替他操辦,自然事事都要他親力親爲。
京中其實已有不少冷言冷語,說沈渙之自甘入贅,是爲了攀附侯府的權勢。但好在比武招親一事是陛下親自督辦的,礙於君威,這些流言蜚語也不敢說得太過難聽。
雖然如此,我心裏還是有點忐忑,不知道沈渙之會不會因爲這些風言風語而傷心難過,我心裏這樣想着,簡直等不到我四姨娘給我插戴好所有釵鐶,催了她幾遍,便提起長裙,磕磕絆絆地往前堂跑去了。
剛邁進前堂,我就看到沈渙之端坐在下首品茶,他見了我,眼眸一亮,立刻就綻開了笑顏。
「嫣兒,你怎麼來了,侯爺還沒到呢。你,你今日,今日這身衣裳,真是襯你。」
沈渙之一邊誇我,一邊自己鬧了個臉紅,我也被他誇紅了臉,低頭小碎步跑到他身邊,忍不住就拉起了他的手,問他道:
「渙之,你這幾天,還好嗎?」
沈渙之好像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事,他伸手,輕輕替我挽起了耳旁的幾絲碎髮,順勢與我耳語道:
「嫣兒放心,我不會在意別人的閒言碎語,我等了十二年,才終於等到了你,什麼事情都沒法讓我不開心。」
我抬眼,癡癡地看着沈渙之,滿心滿眼都是他如月光一般的笑意,不知不覺就整個人靠在了他身上,直到我爹進來,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纔將我二人分開。
三人坐定,我爹又請沈渙之喝了一盞今春新供的峨眉毛峯,喝罷,還沒來得及開口談正事,就看到門外一個下人連滾帶爬地飛了進來,顧不上告罪,便對着我爹大喊道:
「侯爺,侯爺,三公主突然來了,還帶着七皇子,說是來送賀禮,但,但那架勢……」
我爹呵斥了一聲,止住了那下人胡言亂語,接着便起身,整了整衣衫,對我與沈渙之說道:
「既然來了,那便出去迎客吧,我還不信,憑他一個七皇子,敢對陛下親賜的婚事指手畫腳。」
我心裏有點不安,偏頭,卻看到沈渙之衝我使了個眼色,彷彿在告訴我不要擔心。我跟在爹爹身後,剛在前堂跪下行禮,便聽到頭頂傳來一個嬌媚婉轉的女聲:
「本宮急着要給沈公子送賀禮,聽說公子在臨淮侯府,就一路追來了。哎呀,本宮這人一向放肆慣了,有些不合禮數的地方,還請侯爺見諒,無需多禮,快請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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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聽罷,大笑着起身,嘴裏連說着無妨,我也緩緩起身,剛抬頭,便看到那三公主正站在我面前,斜着一雙美目,毫不遮掩地將我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
三公主有了幾分年紀,看上去,比沈渙之還要大上幾歲,但她生得極美,就算臉上有了些許歲月的痕跡,觀之,仍不愧是一朵雍容盛放的牡丹花。
三公主這樣美貌,卻不知爲了什麼緣故,到今日仍待字閨中。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垂下了目光,三公主見狀,嚶嚶笑出了聲來,她上前幾步,抓住我的手,邊笑邊說道:
「哎呦,平陽郡主不愧是待嫁的姑娘,讓本宮看了幾眼就羞得低下頭了。你看看,這日後嫁爲人妻,怕是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還怎麼能像從前一樣替兄出征,揚我國威啊。」
三公主的手極滑極嫩,軟軟地握在我的手上,像搭上了一塊溫熱的絲綢,我有些防備地握緊了手心,不想讓她摸到我手掌上的厚繭。腦袋裏嗡嗡的,從聽到她說話開始,就好像有血液在不斷衝擊着我的耳鼓,讓我整個腦袋都漲熱了起來。
三公主見我木木的,沒有反應,很是輕蔑地低笑了一聲,轉身就扭着她的婀娜腰肢,像菟絲花一樣,纏到了沈渙之的身上。
「渙之,許久不見,你又結實了不少。」
三公主說着,伸手就在沈渙之的臂膀上捏了一捏,沈渙之臉上頓時滿是陰雲,當下便掙開了三公主,沒有片刻猶豫。
不過,饒是如此,我還是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彙集,要強壓着,才能忍住,不讓我自己揮拳打在三公主那張如花笑靨之上。憑我這雙掀翻了無數貴公子的小拳頭,估計一拳下去,就能讓這朵牡丹花,再也沒招蜂引蝶的資本。
「公主,渙之今日是來侯府商議婚期的,事關重大,還請殿下不要久留打擾。」
沈渙之這話說得不留情面,三公主的笑容也冷了下來,她的脣角依舊嫵媚地上翹,但眼神中的笑意卻登時淡去,化爲了陰陰寒光。
「沈渙之,本宮今日心情好,不與你計較,但是開口之前,最好要記得,自己在與什麼人說話。」
我爹見勢不妙,只能伸手將沈渙之推到一邊去,笑着走到三公主身邊,請她入屋細談。三公主冷哼一聲,扭頭甩着衣裙,氣勢洶洶地走進了正堂,臨了,還衝着外面厲聲喊道:
「宇文晟,還愣在外面幹什麼,等人請你不成?」
話音落地,我便看到七皇子灰溜溜地從外面邁了進來,一路小跑着,跟着他姐姐進了屋。路過沈渙之時,還衝着他一頓擠眉弄眼,讓我越發看不懂他們在搞什麼名堂。
三公主在正堂坐定,我爹讓我親自給她奉茶,三公主洋洋得意地看着我,任由我低頭擎了許久的茶盤,才懶懶地伸手接過茶杯,舉到嘴邊,略抿了抿,那嘴脣還沒碰到茶水,便又放了下來。
她一邊玩弄着手臂上的玉鐲,一邊肆無忌憚地看着沈渙之,我暗自咬了咬後槽牙,覺得拳頭當真有點壓抑不住了。三公主似是看不到我的不自在,以眉眼調戲了一會兒沈渙之,又扭頭衝着我爹問道:
「侯爺,當初,您得知平陽郡主輸給沈公子的時候,想必嚇了一跳吧?」
我爹聽了三公主這陰陽怪氣的問話,倒沒有直接接腔,只是笑呵呵地回了一句:
「公主言重了,渙之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也是上過沙場,流過血的,公主千金貴體,今日突然親臨,還關心起小女的婚事,這侯府上下,真是誠惶誠恐啊,哈哈哈哈。」
三公主聽了我爹的回答,也眯起眼睛笑了笑,接着便放軟了聲音,甜甜膩膩地說道:
「侯爺,那平陽郡主,是咱們大周的巾幗英雄,本宮身爲陛下皇女,自然要關心一二了。論理,這郡主的婚事,是父皇親自定下的,本宮不該多言,只是……怕是比武招親時,有些隱情,若是不讓侯爺,還有郡主,都一一知道,本宮這心裏,實在是寢食難安啊。」
言畢,三公主笑着看了看我,又深深看了眼沈渙之,最後朝着七皇子橫飛了一計狠厲的白眼,高聲道:
「七弟,比武招親那天,你幹了什麼好事,別藏着掖着了,當着侯爺和平陽郡主的,快趕緊說個乾淨吧。」
七皇子聽了此話,冷哼了好幾聲,似有萬般無奈,他瞪了三公主好幾眼,最後還是嘆了口氣,甩開衣袖,畢恭畢敬地跪在了我爹面前。
我爹見狀,一時惶恐,忙帶着滿屋的人都一同跪在了地上。七皇子見狀,又是一聲長嘆,最後抬頭,吞吞吐吐地對着我爹說道:
「侯爺,比武招親那日,我在平陽郡主的茶水裏下了一點會讓人手腳無力的藥散,不過計量很小,當不會有……」
七皇子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三公主的一聲冷笑打斷了,她邊搖頭,邊看着我說道:
「平陽郡主,你看看,你這是被矇在鼓裏了,那日若不是這茶水被動了手腳,沈公子是贏不了你的。」
她說這話的語氣,好像在可憐我,我終究忍不住要起身揮拳,卻被沈渙之擋下了拳頭,一把抱入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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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侯爺,此事都是我莽撞無知,頭腦發昏纔想出來的餿主意。這,渙之他不知情啊,他真的不知情啊。」
七皇子宇文晟看我急了眼,自己也害怕起來,可能是怕我控制不住,也給他一拳。他連忙爬起來,整個人都縮到了我爹身後,抱着我爹的腰不肯撒手。
沈渙之剛剛當胸捱了我一拳,卻連聲悶哼都沒有,還只是緊緊抱着我,一點都沒有想要鬆手的架勢。
「渙之,渙之,你沒事吧。」
我還沒來及開口,又一次被三公主搶了話頭,虧她提着一身華麗繁複的衣裙,還能身姿輕盈,步履矯捷,如黃鶯一般撲向了沈渙之。
現在,沈渙之抱着我,三公主抱着沈渙之,我和三公主正好隔着沈渙之的胳膊四目相對。眼看三公主的一雙纖纖玉手又攀上了沈渙之的肩頭,我咬着牙根,從牙縫裏衝她擠出了幾句話:
「你別碰他,他肩膀上還有傷。」
三公主挑眉回視着我,形狀嬌美的嘴脣又勾出了一個很好看的弧度,又從那兩瓣嬌豔的嘴脣中,吐氣如蘭地回敬了我一句話:
「渙之這傷,也是因爲你才受的吧?」
三公主這句話戳中了我的死穴,我頓時覺得氣勢低了她一等,連跟她對視的眼神都少了幾分底氣。沈渙之抱着我的臂膀有些鬆懈,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便看到沈渙之揮臂甩開了三公主。三公主可沒料到沈渙之敢將她甩開,一時腳下不穩,踉蹌着後退了兩三步,接着就被裙裾絆倒在地。
她這一倒,全屋的人都亂了,我爹想去攙扶她,又顧忌着自己是男人,不敢出手,最後還是七皇子反應過來,顛顛地跑來,把這位氣得話都說不出來的三公主從地上扶了起來。
「三皇姐,您都這個年紀了,怎麼走個路還顛三倒四的,您看,這下摔着了吧,可有哪兒疼?」
沒想到七皇子是個胳膊肘往外拐的,閉口不提剛剛沈渙之甩開三公主,一個勁兒地拿話堵他親姐的嘴。三公主不可置信地看了七皇子一眼,接着,又轉頭舉着她那蔥指,把屋裏的每個人都指了一邊,聲兒抖抖地說道:
「好,好好好,本宮今日算是見識了臨淮侯府待客的禮數,大開眼界,當真是大開眼界。」
我爹聽了三公主的這番挖苦,依舊笑眯眯地衝着三公主行了個禮,不動聲色地回敬道:
「老夫慚愧,公主殿下今日若是來做客的,老夫該自然拿出待客的禮數,可依公主殿下今日的言行舉止……我臨淮侯府,也算不得有何怠慢之處。」
三公主聽了我爹的一席話,整張臉都白了,她瞪着我爹,虛張聲勢地冷笑了數聲,指着他,硬是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還是忍氣吞聲,一甩衣袖,昂着一張精緻的美人面,走到了沈渙之面前。
沈渙之皺眉看着她,當着所有人的面,抱着我後退了兩大步。
「公主請自重,渙之與嫣兒的婚事已是定局,渙之絕無意悔婚,更遑論,此婚約乃是陛下欽定。」
三公主聽了沈渙之的話,倒是一點都沒有退縮,她抱起雙臂,美目流轉,恨不得將沈渙之這個人都吞進眼底。
「沈公子,此話未免說得太早吧,晉有王獻之,唐有武攸暨,就算你能如願與賀蘭嫣成婚,怎知本宮就沒有通天的手段,讓你逃不出本宮的手掌心?」
「三皇姐慎言!」
七皇子終於被自己的親姐氣紅了眼睛,他上前一大步,扯住了三公主的袖口,厲聲逼問道:
「沈公子與平陽郡主喜結連理,連父皇都讚口不絕,三皇姐今日不僅大鬧臨淮侯府,還如此口出狂言,卻是何意?!是拿父皇,比作在位八月便憂憤而崩的司馬昱?!還是拿大周,比作女帝治下酷吏橫行ţü⁽的武周?!」
七皇子這一席話,激得三公主面容扭曲,渾身顫抖,最終,卻只是狠狠地揮了揮手,帶着她那些隨扈侍女,好不狼狽地轉身奪門而去。
眼看她要跨出門檻,我趁沈渙之放鬆警惕,抓起桌上的茶杯,瞄準門框就砸了過去,杯子在三公主的正頭頂上四分五裂,碎瓷片和剩茶水飛濺了她滿頭滿身。三公主驚呼一身,腿一軟便要倒在地上,衆隨從紛紛撲上去,七手八腳地扶穩了三公主,纔沒讓她又一次摔在地上。
「三皇姐,抱歉了,剛剛是愚弟沒拿穩茶杯。」
七皇子一邊說着,一邊大剌剌地站到了我和沈渙之面前,三公主頂着滿頭狼藉,回眸剜了七皇子幾眼,冷笑了一聲,輕柔卻不無狠辣地留下了一句話:
「沈渙之,別以爲本宮會就此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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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三公主的人馬浩浩蕩蕩地離開了臨淮侯府,七皇子這才斜走了幾步,癱在了離他最近的一張椅子上。他仰天長舒了好幾口氣,才微微偏過頭,衝着沈渙之有氣無力地說道:
「渙之啊,我真的,快被我三姐嚇死了。」
沈渙之聽了,輕笑了一聲,臉上依舊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我爹呵呵笑着走上前,親自給七皇子斟了一杯茶,七皇子也顧不得客氣,接過來就一飲而盡,一副魂飛魄散的模樣,可當真沒有他平時的那種風雅文質。
「早就聽說,七殿下從小和三公主一同長大,最是姐弟和睦,倒沒想到Ṭũ̂ₙ,殿下還這樣敬畏三公主。」
七皇子聽了我爹的話,放下茶杯,一副叫苦不迭的模樣,他搖了搖頭,對我爹訴苦說,他從小被三公主欺負慣了,就算現在兩個人都長大了,他見了三公主還是心裏發毛。
我爹笑眯眯地聽着,手裏仍執着茶壺,語氣如常地對七皇子說道:
「這是七殿下心胸寬廣,不過,剛剛一陣忙亂,藥散一事被公主一帶而過了,不知道七殿下,現在是否有空,能將此事,與老夫仔細說一說?」
我爹話音未落,我便眼看着七皇子臉上的輕鬆一掃而空,臉色變得比剛剛三公主在時還要難看,我爹也不說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七皇子,直看得他額頭上都冒出冷汗了。二人僵持了片刻,七皇子知道自己大概躲不開了,才顫巍巍地起身,衝着我爹行了個大禮,這一回,我爹只安然站着,可沒回禮。
「侯爺,都是宇文晟不懂事。我與渙之幼時偶然相識,便互相引以爲摯友,他對平陽郡主的心意,我也是一直知道的。當初,聽說父皇要給郡主比武招親,我,我是想助渙之一臂之力,這才自作主張,買通了那日伺茶的宮人,掐着渙之上場的時間,給郡主的茶水裏下了一點點藥散。當真,當真,只有一點點,我,我找御醫看過了,絕不會對郡主有一點點危害,只會讓郡主一時手腳乏力,心跳加速。全,全都是我自作主張,渙之他,他不知情的。」
說完,七皇子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渙之,沈渙之低下了頭,輕聲問我:
「嫣兒,這可是真的?」
我回想起比武那天的情景,真相已瞭然於心,可我還沒開口,沈渙之便向着七皇子衝了過去,揪着他的胸口便將他提到了半空中。
「宇文晟,誰讓你如此多事了?」
七皇子被沈渙之嚇到了,扯着走調的聲音悽喊着:
「渙之,渙之,你別生氣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多管閒事,你,你鬆手啊!侯爺,救命啊!嫣兒,嫣兒,我知錯了,你救救我啊!」
七皇子這番話喊完,沈渙之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周身彷彿有獵獵寒氣四溢而出,他張了張那雙薄脣,不帶一絲溫度地對七皇子說道:
「誰準你喊她嫣兒了?」
七皇子握緊了沈渙之的雙手,生怕他一氣之下把自己扔出去,對着沈渙之慾哭無淚地求饒道:
「渙之,我真的知錯了,你,你別衝動,比武招親那日我不是還幫了你一把嘛!功過相抵行不行?」
「你幫我什麼了?」
「哎呀,你別裝不記得啊,若不是我上擂臺嚷着這局不算數,我父皇哪能當場就把你定成了郡主的夫婿?你,你這個羽林中郎將可是炙手可熱,說不準,父皇也捨不得讓你入贅臨淮侯府呢。」
七皇子這話,倒是說得我心裏一暖。罷了,既然他是一片好心,又確實幫了ťù⁺我和渙之,那今日,我何妨出手救他一回。至少,知道這京城中,還有人打從心底爲我二人的婚事感到高興,我就覺得很暖心了。
更何況,婚期在即,若真讓渙之給七殿下來上幾拳,怕是要誤了我們的好日子。
「渙之,放七殿下下來吧。」
七皇子聽到我的話,如找到了救命稻草,他連忙拍了拍沈渙之的手,沈渙之有點不情願,但還是鬆開了雙手,七皇子落了下來,好在有我爹扶了他一把,才讓他沒摔成一團。
我走上前,眼看着我爹,左手卻偷偷握住了沈渙之的手心,柔聲對他們說道:
「爹爹,那日,飲過茶水後,女兒確實有些手腳無力,但持續的時間很短,大概,在打完永安侯府二公子之後,就無大礙了。等渙之上場的時候,女兒已經並無手腳無力的感覺了。」
我爹聽了此話,神色這才舒展開來,想來,他雖然喜歡沈渙之,但也還是希望,那場比武招親,他勝得光明磊落吧。不過,這其實沒關係,沈渙之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哪怕他要贏我,確實有一點點勉強,我也一點都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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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三公主鬧了這一場,都沒顧得上談正事,七皇子被折騰得太慘,我爹有些過意不去,便留他在臨淮侯府用了午膳。午膳過後,我爹才和沈渙之坐下,商定了婚期,有七皇子在府上,沈渙之便託他順路將婚期告知陛下,七皇子滿口答應,我爹見了,眼睛一亮,也就多捎了一句話:
「今日侯府上亂糟糟的,老夫還要在家料理料理,恐怕沒時間進宮了,三公主造訪之事,也一併委託七殿下,與陛下順口說一聲便是了,老夫在此先行謝過殿下了。」
說完,我爹便起身,乾淨利落地給七皇子行了個禮,七皇子沒反應過來,也順勢還了一禮,算是應承了下來。他一路往外走着,才慢慢回過味來,待走到侯府門口,一張俊臉已經白如同宣紙一般了。
唉,我爹給七皇子下了個套,讓他親自去跟陛下澄清三公主今日爲何大鬧侯府,這下,陛下細問起緣由,七皇子給我下藥的事情,怕是瞞不住了。
沈渙之攬着我,目送七皇子無語凝噎地邁出了侯府,暢笑着對我說:
「七殿下是個好人,就是心腸太軟了。」
我聽了沈渙之的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七皇子也是倒黴,跟誰做朋友不好,偏偏選上了沈渙之。
七皇子前腳剛走,便又有下人來問話,說三公主來時,帶了好幾抬的賀禮,都扔在巷口,如今還等着我爹去清點入庫呢,我爹聽了直搖頭,只能匆匆趕去處理,房內,頓時只剩下沈渙之和我兩個人。
閒來無事,我便帶着沈渙之在侯府的花園內散步,沈渙之看上去有些心事,只牽着我的手,一句話都不說。我二人走到臨湖的長廊下,我藉口走累了,便和沈渙之並肩在廊前坐下。
「這大半天都不說話,可是,在想那個三公主?」
我裝作有些喫醋,故意酸溜溜地問了他一句,沈渙之聽了,有些無奈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將我攬入了他懷中。
「休得胡說,我只是,想起了比武招親那日的情形,嫣兒,你與我說實話,那日的藥散,確實未曾在我上場時奏效,是嗎?」
若要說實話,那藥散的確奏效了,而且,七皇子將藥效掐得極準,就是沈渙之上場的時候。否則,沈渙之至少要與我苦戰一場,絕不會那麼輕易地贏過我。不過,我並不想讓他知道這些內情,沈渙之,就是我想共度餘生的人,這世間本就有萬般因緣際會,重要的是我們不曾擦肩而過,至於其他的陰差陽錯,我並不在意,更不會放在心上。
不過,我想沈渙之,可能會放在心上吧。也罷,既然已經幫七皇子瞞了一場,何妨,就讓這個謊言繼續下去。
我伸手牽起了沈渙之的掌,輕輕摩娑着,十指交纏,難捨難分,我偏頭倚靠在他胸口,細聲對他說道:
「我那日跟你對戰的時候失神了。」
沈渙之聽了我的回答,微微點了點頭,說他看出來了。
「我一直在回想,到底在哪裏見過你,腦子裏太亂,一時失誤,才被你得逞的。」
沈渙之聽了我的回答,沉默了很久,才如釋重負地對我說:
「原來,是這樣啊。」
我感覺到沈渙之原本僵硬的身子,一點點放鬆了下來,心裏也算悄然鬆了一口氣。我伸手轉過沈渙之的面龐,放低了聲調,帶着酸酸的語氣問他:
「我還沒審你呢,那個三公主是怎麼一回事?是要來臨淮侯府搶親的嗎?」
沈渙之有些激動地使勁搖了搖頭,急赤白臉地對我說,他才覺得莫名其妙,他與三公主,只是多年前有過一面之緣,此後數年都未曾再見,更別提什麼私交了,他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三公主今日這場鬧劇,到底是在唱哪出戏。
「看三公主那個樣子,怕不是恨嫁,急瘋了?」
說完,沈渙之又抱緊了我,很是緊張地問,我可有生他的氣?
我強忍着笑意,拼命繃着臉,衝他點點頭,生硬地說:
「自然生氣了,你且閉上眼睛,本郡主要好好懲罰你!」
沈渙之聽我此話,顯得有些惴惴不安,但還是乖乖閉上了眼睛,我有些貪婪的伸手撫過沈渙之的面龐,臉上不禁飛紅了一大片,連心臟都加速躍動了起來,一下下地,好像要試圖撞破我的胸膛。
我側過身,有些笨拙地,輕輕吻住了沈渙之的嘴脣,誰料,下一刻,他便陡然將我仰抱在懷中,俯身便肆無忌憚地撬開了我的脣扉,我略一掙扎,便被他制住了手腳,整個人如同飲下了七皇子的藥散,綿軟無力地倒在了沈渙之的懷中。
癡纏良久,沈渙之才微微抬頭,含笑看着我,對我輕聲說:
「嫣兒,我知道你還生氣,還需再懲罰我一番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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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主來臨淮侯府大鬧一場的事情,到底是傳遍了整個京城,出乎我的意料,這場鬧劇之後,倒是有不少人對沈渙之另眼相看。
之前,許多朝臣覺得,沈渙之貪慕侯府的權勢,但自從他嚴辭拒絕了三公主,這些人都自覺錯怪了他。畢竟,若說起權勢,當三公主的駙馬爺,豈不是比入贅臨淮侯府要更加顯耀?又有人趁勢翻出了沈渙之拜我阿哥爲師的這段往事,衆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稱讚沈渙之重情重義,令人欽佩。
不過,沈渙之本人卻將這些風評看得極淡,可能,早在十二年前,他一心脫離沈家時,就早已看淡了虛名。對付流言的唯一辦法Ṱū³,便是無視流言,堅守本心,他已經在帝都的風言風語中獨行了十二年,又怎會因爲今朝的幾句好話,便被撩撥得輕狂起來。
三公主的這場大鬧着實讓陛下有點掛不住臉面,七皇子給我下藥之事,更是讓他有氣不能明撒。一狠心,他藉着成婚爲由,準備給我爹恩封爲淮國公,還想將沈渙之擢拔爲驃騎將軍。結果剛走露一絲風聲,我爹便帶着沈渙之急奔入宮,攔住了陛下,苦求他收回旨意。
雖然這兩個人都沒能升官,但我爹回侯府時,可是帶了好幾十車的賞賜,說是陛下給我添妝。
我五個姨娘看得眼睛都花了,但是我爹只是苦笑了一聲,徒嘆君心難測。我看着面前如山的奇珍異寶,心裏也只是冷冷地盤算着,陛下的心思,哪裏會那麼輕易便流傳出來,想來,是他雖然覺得對不起臨淮侯府,但並不想真心加封爹爹和沈渙之吧。恩封之意不過是做做樣子,實則是陛下故意放出消息,然後等着他們二人進宮推辭掉封賞。
臨淮侯府軍功卓越,沈渙之又是監宿羽林的後起之秀,二者聯姻,陛下自然還是要有所防備。
雖然陛下的這番試探讓人不快,但我和沈渙之的婚事還是安穩進行了下去。很快便到了五月,帝都新柳都已碧玉妝成,春日和暖,鶯飛草長,我如約在五月的最後一個吉日,與沈渙之行合巹禮。
那日,我起得很早,梳洗過後,趁着賓客們還沒有上門,五位姨娘攙扶着我,來到阿哥的靈位前,給他上了一炷香。
我跪在阿哥的靈前,穩穩地磕了三個頭,抬頭,望着他靈位前的嫋嫋青煙,輕聲對他說道:
「阿哥,嫣兒今日要出嫁了,你認得新郎官,是你的小徒弟沈渙之。阿哥,你,開心嗎?」
語落,我的眼淚就滴在了蒲團上。
「阿哥,嫣兒的嫁衣,是五位姨娘親手縫製的,阿哥,你看看,嫣兒今日,是不是很好看啊。」
我今年,虛歲十八了,而阿哥走的那一年,也只有十八歲。
快十三年了,臨淮侯府仍在,紅纓神槍也依舊在,但是,阿哥啊,嫣兒真的,好想讓你親眼看一看,我穿着嫁衣的模樣。
五位姨娘紛紛背過身去,強掩着抽泣,各自抹了一把眼淚。我在阿哥的靈前默哀了片刻,大姨娘先擦乾了眼角,笑着來攙我起身,走出房門,天色已經大亮了,侯府上下,掛滿了大紅的綢緞,看上去好一派喜氣洋洋。門前的長巷中,已有幾家賓客準備落馬下轎。
大姨娘扶着我的手,輕輕地拍着我的手背,柔聲說:
「咱們侯府,好久未曾這樣熱鬧過了。」
是啊,很久很久,未曾這樣熱鬧一場了。我輕輕拭去臉頰上的淚珠,扶穩了大姨娘的手,笑着對五位姨娘道了聲謝,接着說:
「我們走吧,別讓爹爹催妝。」
五位姨娘陪着我,一路走出到了內院門口,將我交到了爹爹的手裏。三姨娘很有些依依不捨,還被爹爹笑着罵了幾句,說我只是去前堂行禮,婚後還留在侯府,大好的日子,她怎生就有很多貓尿要流。這一席話,臊得三姨娘紅了臉,連瞪了我爹好幾眼,看着他們這幅模樣,我終於笑出了聲來。
我隨着爹爹,一路走到了前堂,堂上已然擠滿了賓客,第一次,我有些怯於在衆人面前抬頭,只是緊緊盯着裙上搖晃的流蘇,感覺自己的臉頰比嫁衣還要豔紅。
剛站定,門外便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喧囂,衆人齊聲喊着新郎官到了,我腹內一陣翻湧,感覺自己的整個人像燒開了的蜜糖水,快要沸騰着從這身嫁衣中滿溢出來了。
遠遠地,我看到沈渙之一身紅衣,淺笑着,向着侯府,向着我,大步而來。
遍地的嘈雜,滿堂的人影,都在這一眼之間消失無蹤,唯有沈渙之,隻身一人,映刻進了我的眼簾。
就好像十二年前,他踏着滿地白雪,給我的漫漫黑夜,帶來了一整個天地間,最溫暖的燭光。

-20-
婚禮的儀式繁瑣,我緊繃着一根弦,戰戰兢兢地,在喜娘的提點下各處行禮,受了好幾個時辰的煎熬,才總算走完了全程。
眼下,沈渙之還要去前廳待客,而我只要回房等候便是,我偷偷抬眼瞟了沈渙之一眼,有些捨不得,這一幕,沒能躲過沈渙之的眼睛,他衝我笑了笑,好像看破了我的心急。
堂前的賓客見我要回房,都又熱鬧了起來,一波又一波的起鬨,我正準備轉身,卻聽到門外突兀地傳來了,一個讓人非常不快的聲音:
「本宮來得不算遲吧?新娘子可已經回去了?」
衆人都沒來得及反應,便看那三公主,一陣風似地闖了進來,滿屋的賓客一見到她,都忍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她今日,穿了一身茜紅的衣裙,頭上挽着五鳳金冠,滿身珠翠環佩,如此盛裝,倒當真有幾分來搶親的氣勢。
我爹和沈渙之見她直闖侯府,一時都愣在了原地,還是我先反應過來,上前幾步,將她攔在了半路。
「三公主殿下,本府今日沒請你來喝喜酒,還請公主不要硬闖,讓我臨淮侯府爲難。」
我這話也是說絕了,一點臉面都沒給三公主留,哼,反正她也不配。不過,我這話沒讓三公主有什麼反應,只可憐滿堂的賓客,倒都被我嚇得噤若寒蟬。
三公主粉面含春地望着我,眼底卻無一絲笑意,她乾笑了幾聲,轉了轉手腕上的纏絲金鐲,放軟了聲音,好不甜膩地對我說道:
「賀蘭姑娘,你誤會了,本宮今日可不是來攪你的婚禮的,唉,你和沈公子,可是我父皇賜婚,本宮有幾個膽子,敢來攪你的婚事?」
她這水蛇一樣的聲音,聽得我心裏一陣噁心,我又向着她走了一步,整個人橫攔在她身前,不許她再往前一步。三公主試了幾次,見我執意攔她的路,終於撤下了臉上的假笑,冷眼看着我,不無嘲弄地對我說:
「平陽郡主,你可是我大周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雄,怎麼,就這點氣量?本宮好歹是陛下的皇女,今日親自到臨淮侯府給你賀喜,連一杯喜酒都不配嗎?」
我看着三公主,冷笑了兩聲,命屋內的人端兩杯喜酒出來。我爹怕我鬧得太尷尬,想上前勸阻,卻被沈渙之攔了下來,沈渙之親自端了一壺喜酒,並三個酒杯,送到了我面前。
我拿起酒壺,當着三公主的面,斟滿了三杯酒,對着她冷漠地說道:
「三公主,喜酒在此,您請吧。」
三公主面色鐵青地回望了我一眼,手抖了許久,但還是伸手撿起了其中一杯,她把酒杯橫在脣邊,紅了眼眶,直勾勾地盯着沈渙之,顫聲說道:
「渙之,本宮飲了這杯喜酒,祝你和平陽郡主,白首偕老,生死不渝。」
說罷,三公主仰頭一飲而盡,我總覺得她舉杯時的模樣,頗有些蹊蹺,便凝眉緊盯着她的手,果然,那酒杯落回盤中時,她指甲中落下一縷細碎的粉末,無聲滑入了沈渙之面前的酒杯裏。
「平陽郡主,該你了。」
我無視了三公主聲音中的隱隱得意,用廣袖微微一遮,換走了沈渙之面前的酒杯,準備假作掩面飲酒,將之倒在地上。酒杯舉到半路,卻聽到三公主喊了一聲且慢。
她有些矯情地用絲帕掩住了嘴角,衝沈渙之飛了個媚眼,輕笑道:
「渙之,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怎生不與郡主喝個交杯酒呢?」
沈渙之不疑有他,只是皺了皺眉頭,拿起酒杯,轉身向我靠近。我心裏大嘆不妙,但當着三公主的面,只能咬牙輕輕沾了沾嘴脣,隨即便裝作被嗆到,將餘下的喜酒都灑在了地上。
雖然不知道那粉末到底是什麼,不過,三公主既然下在了沈渙之的酒杯裏,想來當不是什麼毒藥。
三公主見我和沈渙之喝下了喜酒,頓時滿臉紅光,好一副精神抖擻,容光煥發的模樣。她故意抬高了聲音,衝着我身後的滿堂賓客,揚聲喊道:
「諸位,當日平陽郡主在迎鳳樓下比武招親,可是擊敗了半個京城的好兒郎啊,唯有我們的羽林中郎將沈公子,輕輕鬆鬆贏過了平陽郡主。只可惜當日,本宮未曾親臨,沒有眼福看她們二人大展身手,但想來那情形一定精彩萬分啊。今日二位大婚,何不在衆賓客面前一展身手,讓本宮開開眼界啊。」
我冷麪看着三公主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臉,心裏卻是一涼,我大約猜到,那粉末究竟是什麼了。
該死的宇文晟,你那藥散就不能收好了,放到三公主夠不着的地方嗎?!

-21-
衆賓客聽到三公主的提議,都一時面面相覷,我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走到三公主面前,態度生硬地對她說:
「公主,小女今日大婚,不宜動武!公主喜酒也喝了,恕本府招待不周,殿下,請回吧。」
三公主聽了我爹的話,神情都沒有一絲不自在,她咯咯笑了幾聲,抬頭望着我爹,又換上了那甜而膩的嗓音。
「侯爺,比武招親那日,郡主究竟有沒有事,只有她自己知道。本宮在此提議沈公子和郡主比試一番,可是給他們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這是本宮的一番好意,侯爺,莫要誤會。」
說罷,她抬眼瞪着我,兩道目光像小刀一樣,恨不能把我全身劃個稀爛,三公主嘴角一挑,橫眉豎眼地對我高聲嚷道:
「平陽郡主,你那日究竟是怎麼輸的,你自己心裏清楚,若是坦坦蕩蕩,爲何今日不敢比試一番?莫不是你自己心裏清楚,沈渙之根本就贏不了你,你那日是故意輸的?若是故意的,那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三公主的話還沒說完,我便忍不住譏笑了起來,既然是我比武招親,那自然我可以想輸的時候便輸,這算什麼欺君之罪?!奈何,這三公主的口舌實在不簡單,經她這一番挑撥,衆賓客間不由得傳出了一陣陣的竊竊私語,就連我爹的臉色都陰沉得厲害。
我生硬地笑了笑,抬頭望向沈渙之,與他耳語道:
「夫君,嫣兒雖然不敢同意公主殿下所言,但也不能任由她壓個『欺君』的罪名下來,夫君若是方便,不妨比劃一場?」
我這話雖然說得輕鬆,但沈渙之聽後,卻仍是皺緊了眉心。
「嫣兒,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若是今日動手……」
「無事的,反正婚後,我也是要跟你好好一較高下的。」
沈渙之聽我這般說了,只得點了點頭,我轉身便提裙回到了房內,三下五除二地剝掉了一身的累贅,換下長裙,束緊袖口,做完這些,我便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幾拍,想是那藥散的藥效已經上來了。看了七皇子沒撒謊,當日比武招親,他真的只給我下了一點點的計量,若非如此,我絕對撐不到沈渙之出場。
我深吸了幾口氣,竭力壓制住自己的心跳,心想,好在我眼疾手快,換過了沈渙之的喜酒,若不然,等會兒他上場後,可能在我手下連一招都接不下來,這三公主還真是狠心,得不到沈渙之,就要讓他聲名掃地。
我平復了吐息,盡力抵抗着不斷奏效的藥性,強作淡定地走了出去,門外的賓客早都圍到了庭院裏,這麼多人翹首以待,看來這一架,當真是不打不行了。
沈渙之早已換下了禮服,穿上了一身輕便衣衫。我爹皺着眉頭看了看我們二人,最後,也只是低聲囑咐說,只能互相切磋,點到爲止,二十招內,必須分出勝負。
我覺得自己的手腳已然漸漸乏力,但還是平靜地點了點頭,走到了沈渙之的對面。隨着我爹一聲令下,我當即便飛身衝着沈渙之急攻而去。
我力氣早已不足,想糊弄住圍觀的賓客,必須要在幾招之內先壓制住沈渙之,等衆人被我唬住了,再節節敗退,讓沈渙之後來居上。
我想得雖然巧妙,奈何今日這藥效實在是猛烈,我咬牙拼了幾招,雖然好歹將沈渙之逼到了角落裏,但眼看着後續無力,眼看就要趔趄着跪倒在地了。沈渙之想必已看破了我的乏力,他佯裝向反攻而來,腳下卻趁勢推了一把我的腰身,讓我有機會穩穩地落地。
衆賓客隔了段距離,看不出其中異樣,還以爲我真的躲過了沈渙之的攻擊,不由得暴發出了一陣陣叫好之聲。我見狀,略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還沒露餡兒。
眼看我和沈渙之已經過了十招,我便故意小露了幾個破綻,沈渙之會意,也果斷趁此機會佔了上風。快到二十招時,沈渙之更是變換着花樣,只使出一些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招式,引得衆人連聲稱讚。最後,沈渙之當空一掌落下,我急中生智,裝作承不住他這一掌的力道,膝蓋一軟,就要仰面倒下。沈渙之見狀,忙收了掌,左手一抄,兩步騰挪,將我打橫抱入了他懷中。
我縮在沈渙之懷中,覺得周身已經再沒有一絲力氣,心裏卻在笑着琢磨,好像,當日比武招親,我也是敗在了他這一招手下。
這一場,我二人打得難捨難分,不相上下,最終,看似是我在力道上輸了沈渙之,倒也顯得合情合理。我爹看得很是滿意,不住點頭撫掌,圍觀的衆人見狀,也都齊聲給我二人喝彩。
一片囂鬧中,遠遠地,我看到三公主衝我笑了笑,隨即便悄然走出了侯府,她的背影看上去無限落寞,冥冥中,竟讓我生出一絲憐憫。

-22-
沈渙之抱着我,被侍女們引着,一路走到了我二人的新房內,我還強作無事,伸手推了推他,低聲對他說道:
「我沒事,渙之,你且去陪客吧。」
沈渙之不開口,直到將我放在了牀榻之上,他才重重地嘆了口氣,握住我的手,在我耳畔低聲說道:
「傻嫣兒,你知道那酒水被三公主動了手腳,爲何還要喝下去?你現在這副樣子,我哪裏還能有心思再去陪什麼賓客。」
我睜眼,笑着說我並無大礙,只覺得周身綿軟,沒有一絲力氣,唯有意識還清醒着,我輕聲喚着沈渙之,讓他挨近一些,隨即便有些喫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皺成一團的眉心,安慰他道:
「沒事的,若這一遭,能讓三公主徹底死心,那我也算沒白白喝下那藥散。」
沈渙之還想開口,房門已被五姨一把推開了,她帶着一個大夫,急匆匆地趕到了我牀邊,說是方纔,我爹傳話進來,讓人趕緊去找大夫給我號脈。
那大夫連臉上的汗都來不及擦,便被我五姨催着,給我診了脈象,問了病情。之後,大夫一副很是無奈的表情,說我喝下的藥散,是類似於麻沸散的麻藥,對人身體無害,但也無解,只能安睡,等藥效自行褪去。
五姨聽了這句話,才鬆了口氣,她掏出手絹擦了擦汗,看了眼沈渙之,又看了眼有氣無力的我,突然就自顧自地連笑了好幾聲。接着,我五姨就一把將那滿頭大汗的大夫揪了起來,連推帶搡的轟出門去了,臨走前,她還笑嘻嘻地衝着沈渙之使了個眼神,接着就將新房的大門關了個嚴實。聽那聲音,我都以爲,五姨還在門外又加了把鎖。
這一下,房內就只剩下我和沈渙之了。
我反應慢了一些,現在才明白五姨的意思,一瞬間就羞得不敢看沈渙之一眼,趕緊偏頭把自己的臉埋進了被褥裏。可沈渙之這次卻更是後知後覺,還沒有反應過來,見我扭過了頭,還連聲問我,可是哪裏覺得不舒服了。
不知道我一害羞,是不是激得那藥效更猛烈了,我現在只剩下換氣的力氣,連話都說不出來,偏偏沈渙之還湊了上來,伸手一一撥開了我臉畔的碎髮和被褥,想必,他眼前的賀蘭嫣,當比這大紅的被褥還要更添一分春色。
沈渙之看到我滿面潮紅,這才堪堪明白我原來是難爲情,他也一時漲紅了臉,忍不住別過了頭,卻又剋制不住地偷看了我幾眼,我看不清他的臉,但餘光能瞄到,他整個人,連手腕兒都紅透了。
「嫣兒,你,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沈渙之的聲音結結巴巴的,我輕輕咬了住了下脣,內心掙扎了良久,才嚶聲對他說道:
「身子,倒是沒有大礙,只是這衣裳,不太舒服……」
一席話說完,我立刻就閉上了眼睛,只覺得滿耳都是我自己的心跳聲,簡直比Ṱű̂ₛ戰鼓還要更響上幾分。沈渙之聽了我的話,整個人都僵滯在了牀邊,半晌,他才輕手輕腳地將我抱入他懷裏,有點笨拙地幫我褪去外衫,露出了裏面淡紅的裏衣。
沈渙之猶豫了一下,還是紅着臉,轉過頭看向了我,我二人眼神相交的那一刻,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池被微風吹皺的春水。
「嫣兒,你今日若是不舒服,我,我就不趁人之危了。」
我聽了沈渙之這句話,也顧不得滿臉羞澀,不由就開口喊住了他:
「沈渙之,今夜,是我們二人的新婚之夜,你,你若敢不趁人之危,我就,不理你了……」
這一句話,雖然聲如蚊蠅,但也花費掉了我所有的力氣,我陷在牀褥中,再無力動彈一下,索性就閉上了眼睛。沈渙之繼續呆坐了一小會兒,接着,我便聽到了紅紗牀幃飄然滑落的聲音,我身側的牀褥一沉,想必是沈渙之,在我身旁緩緩躺下。
沈渙之的手指,輕柔地滑過了我的臉頰,他的指尖炙熱,指腹顫抖,直到滑過了我的頸間,還不曾停留。繾綣之間,我淺紅的裏衣,如花瓣般凋落,只露出中間細嫩纖柔的一段花芯。
我緊闔雙眼,感覺自己被包裹進了一個滾燙的胸膛,沈渙之在我耳邊輕聲喚着我的名字,聲音溫柔得像從梧桐枝頭滾落的甘霖。越是細聽他的呢喃低語,我便越覺得自己恍若在他身下化爲一縷霞雲,任憑他肆意憐愛。
春遲早暮,雲雨初逢,唯經此夜,方知兩情婉轉,紅燭盡燃,始覺一宵千金。
知誰言,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23-
大婚那日,我和沈渙之歇息得早,但第二日,直到日頭高掛,侯府上,也沒有人來喚我二人起牀。
沈渙之早早便醒了,但他一支胳膊被我牢牢抱在懷中,倒讓他不敢輕易挪動,只待到我徹底醒了,他才微笑着問我,昨夜睡得可好?身上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我稍稍活動了一下手腳,自覺力氣已然恢復,只是身下仍有些輕微的痠痛,登時又羞紅了面龐,只是低聲跟沈渙之說,已無大礙。
我自己也沒想到,新婚一夜後,我要再抬眼看一看沈渙之,竟會比面對千軍萬馬,還需要勇氣。
沈渙之似乎也很羞於看我,我們兩個人就在牀榻上扭捏了許久,也不知道是誰先動了動身子,等再回神時,兩個人已經又緊緊地抱在了一處。
「嫣兒,我好高興,真的好高興。」
沈渙之低頭凝視着我,指尖沒入了我的長髮,我微微頷首,看向沈渙之,只見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怎麼都掩蓋不住那份柔情外露。我看着他這溫柔到有些癡傻的樣子,忍不住嗔怪道:
「知道你高興,但是,等下去見爹爹,可別這麼笑了,爹爹見了,要數落你了。」
說完,我也伸手撥開沈渙之額頭上的散發,一字一句地對他說:
「不過,渙之,我也很高興,比夫君還要高興。」
沈渙之聽後,笑着啄了啄我的耳垂,正要開口,卻聽見我大姨娘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外面的房門,放輕了聲音問道:
「嫣兒,姑爺,你們兩人沒事吧?」
大姨娘這話問得有些奇怪,莫非,她以爲我們兩個昨夜在房中比劃了一整晚的刀劍?我哪有這麼幼稚。
沈渙之還分不出我幾個姨娘的區別,只能拍了拍我,我匆匆掩住胸口,微微抬高了點聲音,對着門口回應道:
「姨姨,我和渙之沒事呀,怎麼這樣問?」
門外的大姨娘聽到我這個回答,好像鬆了一口氣,她躊躕了一會兒,還是壓低了聲音,悄悄對我們二人說道:
「那個,嫣兒啊,你和姑爺,不要着急,那個,你五姨啊,把,把新房的鑰匙弄丟了,不過已經發動全府在找了,嫣兒,你不要着急啊。」
我聽了大姨娘的這番話,不由得和沈渙之互看了一眼,接着就一起笑出了聲來。沈渙之伸手攬過我,嘴脣不安分地沿着我的後頸一路向下,修長結實的手指也纏上了我的身軀,我被他挑逗得意亂情迷,只硬撐着衝門外嬌喊了一聲沒事,便被沈渙之攻破了城防。
也不知道,我大姨娘在門外猜到了幾分,總之,她沒有久留,速速就跑開了。
我和沈渙之被困房中,說不上又多來了幾回情不自禁。等我們兩人被「救」出新房時,日頭都已經偏西了,聽說我爹把五姨好生埋怨了一頓,倒弄得五姨大哭了一場,直說我爹不懂她的一片好心。
不過後來,我五姨私下跟我說,那把鑰匙,她是真的弄丟了,還是四姨的丫鬟給她找回來的。
我原以爲,婚後,我爹對沈渙之會一直端着一副大家長的威嚴,誰知道,他也就板了半天的臉吧,用晚膳的時候,我爹對沈渙之的稱呼,就從「渙之」,變成了「小子」。
我五位姨娘看我爹不再端着架子,都偷偷笑他,說白撿了沈渙之這麼個好女婿,我爹夢裏都該笑醒了。
沈渙之待我爹,雖然還一如從前,但我看在眼裏,知道他內心也是欣喜的,收他爲徒的人是我阿哥,但這些年來,我爹栽培他的心血,也絲毫不比我阿哥遜色。有我,有我爹爹,可能這臨淮侯府,一直以來,就是沈渙之渴望加入的一個家。
新婚過後,沈渙之還朝的日子到了,我有點擔心,他成爲贅婿,遭人奚落,便早早地守在巷口等他下朝,沒想到,他卻是飛馳縱馬,一身輕鬆地趕回了侯府。
據沈渙之說,大婚那日的發生的事,已在京中傳遍了,人人都在傳言,說沈渙之,是三公主都癡纏不已的大好兒郎,要做個駙馬爺,簡直易如反掌。可他偏偏看不上三公主的驕橫跋扈,只對女中豪傑平陽郡主一心一意,甚至願意成全平陽郡主的一片孝心,委身入贅侯府,以報侯府的知遇之恩。現在,文臣武將,都對他刮目相看,再沒人拿他那贅婿的身份多嚼口舌了。
另外,我和他大婚時的那場較量,也當真讓衆位賓客別開生面,現在京中,已經把我們二人的身手,傳得神乎其神,已有不少人摩拳擦掌,想和他這位羽林中郎將,一較高下了。
我聽了沈渙之的這番話,也不由得笑出聲來,翻身躍上了他的白馬,摟着他的腰,貼着他耳邊笑說道:
「別管其他什麼閒人了,本郡主,先要再跟你好好比試一回!」

-24-
婚後第二年,我和沈渙之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孩子落地後,爹爹第一個抱起了自己的小外孫,笑得滿臉皺紋都擠在了一處。
七皇子因爲當年大婚時,被三公主順走了他的藥散,覺得自己很對不住臨淮侯府。孩子出生後,他第一個來府上恭賀,送了不少貴重的禮物,還親自給孩子取了一個名字,喚做賀蘭雲艫。
爹爹,沈渙之,和我,都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名字。
沈渙之依舊當着他的羽林中郎將,自南境一戰過後,越國遭受大創,又趕上蝗災,民生更是寥落,根本就顧不上侵擾大周。雖然如此,沈渙之也不曾有一日懈怠,依舊日日勤於操練,研讀兵法,他治下的羽林軍,從來都是大周最精銳的禁軍。
有沈渙之在,我也沒有荒廢了自己的一身武藝,雲艫滿週歲後不久,我便又回到了馬背上,揮舞起了阿哥留下的紅纓槍。
婚後第三年年末,越國歲末朝貢抵京,此次使團內,有越國太子同行,說是,要親眼一睹大周繁華,更要向陛下求娶貴女爲太子妃。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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