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出世,孃親便爲我定了一份娃娃親。
對象是她閨中好友的兒子。
臨死前,她都在強調:我同陸雲馳乃是天賜的姻緣,讓我一定一定要嫁給他!!
彼時的我懵懂,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直到十二年後,樂善伯嫡女盛無暇喝多了。
她紅着臉頰,指着我的鼻子,趾高氣揚地跟我說:她是穿越過來的天人,就算陸雲馳同我是史書上有名的恩愛夫妻,她也要搶!
第二日,天剛矇矇亮。
陸家退婚的文書送到了我的手上。
1
陸夫人登門時,我正坐在窗前繡花,身旁的竹簍子裏,繡好的帕子整整齊齊疊了厚厚一摞。
金氏布莊要得急,爲了趕工,我已經連着大半個月沒有好好休息了。
「小姐,陸夫人來了,你真的不去見見嗎?大夫人身邊的銀釵已經過來問了好幾次了。」
丫鬟雲書端着水從門外進來,一邊幫我分線,一邊嘆氣,臉上的表情分外苦惱。
看得出來,拒絕的次數太多,她應付有些艱難。
「不去。」放下針線,我拿起缺了個小口的茶杯,怡然自得地抿了一口白水,「若是下次有人再來問,你就說,我到普羅山禮佛去了,爲我那久而未歸的未婚夫祈福,期盼他能早日歸來。」
「啊!這……這……小姐你這不是張口說瞎話嗎?」雲書睜大了眼,嘴角抽了抽,「不過這陸夫人也是真有意思,既然想見小姐,小姐你不去,她也不來。」
「左不過是擺譜,即便是退婚,他們陸家也要高高在上。」放下手上的茶杯,我慢條斯理地繼續繡蝶穿牡丹的絲帕,「所以,說瞎話怎麼了,有些事情說透了,對大家都不好。」
「不用怕,現在該着急的是陸家,我等了這麼多年,也不差這麼幾天。陸家既要裏子也要面子,想讓我先提出退婚,哪有這麼好的事情。
「咱們江家現如今即便敗落,也不容人這般侮辱,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無論如何,至少……至少得讓他們把當年欠我孃親的債給還了。」
「小姐,你真的是爲了要債嗎?」
「什麼?」
雲書看了看我,臉上表情格外複雜:「小姐啊,奴婢問你一件事,你可得認真答我。」
「什麼事?」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但開口時,聲音卻很輕,就好像眼前的我是個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小姐,你想嫁給侯爺嗎?」
想嫁嗎?
我愣住了,捏在手上的針頓在了半空中,環顧了一圈除了必備的牀與桌椅、櫃子外,近乎一無所有的閨房,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想不想嫁?
十幾年了,她是第一個問我的。
尚未出世,母親便爲我定好了一門娃娃親。
對象是她閨中好友的兒子,文信侯的嫡長子——陸雲馳。
作爲如今陛下最信任的心腹權貴,陸雲馳文能安邦,於金殿上揮斥方遒;武能定國,上馬便爲將;既懂風花雪月、吟詩作對;也通事理人情,糧價幾何。
至於樣貌則更是俊美,在京都有當之無愧第一美男的稱號。
像這樣的男子,是我的未婚夫。
京都裏有多少人羨慕我的好運氣,就有多少人替陸雲馳惋惜。
因爲他要娶的我,家道中落,還是個醜女。
十歲時,生母亡故。
我傷痛欲絕,一病不起,待痊癒後,右臉頰上便多了一大塊紅斑。
京中名醫用盡了各種方法也難以根除。
無論我的樣貌生得再如何精緻,白壁終有瑕。
從那天起,我成了全城的笑話,爲了不嚇到別人,在繼母的指示下,深居簡出,出行皆以輕紗覆面。
兒時對旁人見我時偷笑,憐憫的目光尚且羞愧,如今早已麻木。
及笄六年,現已二十有二。
陸家卻遲遲未有迎娶的跡象,我也成了遠近聞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我與陸雲馳的婚事也成了京都中爲人津津樂道的閒談趣事,甚至還有好事的賭坊開設賭局,賭陸雲馳幾時會上門迎娶。
後來雖被陸家出手取締,但陸家從未在人前表露過的意思卻暗偷偷傳了出來。
年初,陸雲馳奉陛下之命,南下清查鹽稅,短短大半年,下達底層採鹽的鹽工,上至內閣學士,牽扯出了一連串駭人聽聞的利益鏈條,貪墨的銀錢高達數百萬白銀。
陛下震怒,京都至南方十六州,摘了不少人的項上頭顱,菜市口的法場連着半月血水都未曾乾涸,處處風聲鶴唳,即便是再囂張跋扈的紈絝,也不自覺收斂了行徑。
而在其中,除了陸雲馳外,聽聞還有一妙齡女子相伴其旁,發揮了重大的作用。
她失足於河中被陸雲馳救起。
她是樂善伯嫡次女——盛無暇。
京中議論紛紛,因此陸雲馳尚未回京,陸家便已三番五次遣人上門,明說暗示地傳達了想要退婚的念頭。
想嫁嗎?
我不知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明白,母親臨死之前,抓着我的手心心念唸的天賜姻緣,一定要我嫁給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江家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江家了,開國一門三學士的輝煌早已經被一掃而盡,現如今家中甚至找不出一個六品以上的官員。
至於我的父親,在分家後,更是沉醉於胭脂花粉、酒肉逍遙,將家中資產敗了個乾淨,先是田地,後是鋪子,最後是奴僕,到如今除了江家這座三進的老宅,礙於禮法不得出讓外,僅剩了遠郊爲數不多的幾畝薄田。
當初名揚四海的翩翩佳公子成了人人笑話的酒徒,一場大夢過後,跌入湖中斷了性命。
繼母更是無比慶幸自己早早地求了和離書,帶着孩子回了孃家。
只剩下我,用着家中僅剩下來的這點家當,外加大伯父、二伯父的些許資助潦草地給他辦了個葬禮。
一具薄棺,讓幾人抬至郊外祖墳,掩埋了事。
作爲江府三房嫡出的大小姐。
時到如今,我的身邊只剩了一個雲書,洗衣做飯樣樣都得自己來,爲了生計,甚至還得在外接些刺繡的活計。
這樣的我,這樣的江家三房。
陸家不願結親,也是人之常情。
見我一直不說話,雲書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我的胳膊。
「小姐。」
「嗯。」
我閉了閉眼,長吁了一口氣:「好了,不說這些,一切都等陸雲馳回來再說。」
「分線吧,這批貨金氏布莊要得急,繡完了,還有大件的屏風。」
見我不想說,雲書也沒強迫,只沉沉地嘆了口氣,低下頭,認命地繼續分線。
2
陸雲馳從南方回來的那天,我戴着遮掩面容的帷帽正在金氏布莊交貨。
門外一陣喧囂。
陸雲馳騎着高頭大馬,穿着一身月白色錦袍,頭戴玉冠從店門的另一頭緩緩而來,身後還跟着數輛精緻繁複的馬車,招惹起街面上不少懷春少女,臉色泛紅地捂着帕子偷笑,眼神不自覺地瞥過去。
他瘦了不少,也黑了些,顯然南下時,喫了不少苦頭。
排頭的馬車窗簾突然掀開了一角,露出了一張嬌俏可人的臉,少女嘴角含笑,好奇地朝着四周張望着,突然像是看到了什麼好玩的,眼睛亮了一下,嫺熟地朝着車前喊了一聲。
「雲馳哥哥。」
聞聲,陸雲馳跟着便放緩了馬速。
少女眼睛亮亮的,雙手扒在馬車窗戶處,嘟嘴朝着逐漸遠離的糖人攤子上指了指。
陸雲馳嘆了口氣,像是無奈一般,調轉了馬頭,片刻後,帶着一隻嫦娥奔月的糖人回來了,遞進了車裏。
少女拿着糖人,笑得眉眼彎彎。
陸雲馳的臉上寫滿了寵溺。
在我的印象中,他並不是什麼性情溫和的人,甚至還算得上嚴肅、不苟言笑,然而此刻卻是流露出數年難得一見的溫柔。
或許這就是喜歡吧,面對心上人的撒嬌,再冷酷無情的人也得軟了心腸。
「小姐。」雲書的聲音有些緊張,小小聲地喊道。
我收回目光,接過布莊夥計遞來的銀錢,和老闆說好下一批活計的交貨時間後,帶着雲書走了出去。
在門口正遇上陸雲馳騎着馬從我眼前經過,送我出來的夥計臉上是遮都遮不住的憐憫。
路上,雲書很是緊張,臉上寫滿了糾結,似乎絞盡腦汁地在想該如何安慰我,憋了半天,也只問出了一句。
「小姐,你沒事吧。」
然而實際上,今日見到這一幕,我比自己想象中來的還要冷靜。
或許是因爲這麼些年早已經磨光了期待,也因爲家中這般境地,讓我就沒想過會嫁過去。
而他會喜歡別人,似乎也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畢竟……我同他之間本就沒有情分。
我抬起頭,語氣平靜:「沒事,雲書。」
「小姐,你不在意嗎?」
「在意什麼?又不是才知道這事。」輕笑了一聲,我抬手點了點頭不遠處的酒肆,自嘲道,「陸侯爺英雄救美樂善伯嫡次女,攜手在蘇州智鬥貪官的事,說書人就連故事都講了幾輪了,滿京城的人只怕都在等着那兩家喜結良緣。」
「江家又不是從前的江家,我也計較不得,又不是我對不起陸家,既然他們不覺得丟臉,那我有什麼好在意的。
「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其他的到時候再說。
「家裏的米麪沒了,我們去買米,再買點肉,雲書你不是喜歡喫魚嗎?再挑幾條魚,喫不完,咱們放盆裏養着。」
「哎,好。」見我無事,雲書緊張的臉終於放鬆了下來,笑着攬緊了我的手臂。
「小姐我想喫紅燒的。」
「好。」
……
只是我不在意,並不代表旁人不在意。
街面上,陸雲馳跟盛無暇之間的親近,早落進了有心人的眼裏。
第二天一大早。
江府東邊,我居住的偏僻小院便迎來了一羣特殊的客人。
以大伯母帶頭,二伯母緊隨其後,身後還跟着一衆抱着禮物的丫鬟。
江家早已分家,雖然表面還住在一起,但各院落早已門扉緊閉,少有來往,我上一次見這兩位伯母,還是在年節裏,草草說了幾句客套話。
「宛清,你這是……」
二伯母睜大了眼,指着我手上提着的菜刀,久久難以將話往下說下去。
「沒什麼,殺魚呢,二伯母。」見人來了,我笑了笑,擦了擦手上的水,將還在撲騰的魚重新扔回木桶裏,蹲身先行一禮,跟着回頭朝着廚房喊了一聲,「雲書,來客人了,上茶。」
「好,小姐。」
「都是自家人,不必這般客氣。」
大伯母掃了一眼這寒酸的院落,表面笑得和藹,眼裏卻多有些嫌棄和唏噓。
「兩位伯母是貴客,這點禮節還是要的,若不嫌棄宛清小院寒酸,就先屋裏坐吧。」
放下菜刀,我抬手將人往屋裏請。
大伯母與二伯母點了點頭,抬腳往屋裏走,跟在她們身後拿着米麪、衣料的丫鬟,其中有些是第一次見我,臉上是遮都遮不下去的驚詫。
我坦然地笑了笑,進屋時,戴上了遮掩紅斑的白紗。
熱水是現成的,茶卻一般,是在外邊集市上買的粗茶,一個銅板半斤。
就連好茶碗也沒剩幾個。
爲了給父親還賒欠的酒債,我把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了。
僅剩的這些,還是雲書實在看不過去,瞞着我偷偷摸摸藏在牆根下的。
看得出來,大伯母同二伯母很是有些嫌棄,脣未沾水跟着就放了下來。
想想也是,將家產敗光淪落至此的也只有我父親罷了。
大伯父及二伯父雖也鬱郁不得志,但守着家中的薄產,日子也能過下去,更不用說還有帶着嫁妝的大伯母與二伯母。
我的生母是庶女,嫁妝雖不豐厚,但做生意卻很有一套想法,積攢了不少,只是這些她都未曾留給我,悉數都支援給了當時落魄的陸家。
可等陸雲馳生母去世後,陸家就像忘了這件事一樣。
「大伯母、二伯母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她們不喝,我喝。
捧起茶杯,我輕抿了一口。
「也沒什麼事,這不是都要端午了,想着許久未見,過來看看你。」大伯母笑了笑,一個眼神遞給了身邊的丫鬟,丫鬟跟着便將帶來的禮物捧了上來。
幾匹錦緞、幾盒糕點外加些適用的米麪、肉之類的東西,不算貴重,但實用性很強。
我看了一眼,笑了笑:「多謝大伯母、二伯母。」
雲書也笑了,跟着便上前指引着那些丫鬟,將東西一一歸置,該放進廚房的,放進廚房,該收進櫃子,收進櫃子。
來者不善。
她們是來做什麼的,我心裏大致也有數,
只她們不提,我也樂得裝糊塗,閒扯了好一會後,大伯母似乎是有些坐不住了,眉一挑,朝着二伯母使了個眼色。
二伯母嘴角扯了扯,看得出來有些不悅,但在大伯母眼神壓制下,還是開口了:「宛清啊,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還準備接着等陸家嗎?」
3
「二伯母這是說得什麼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宛清雖說父母皆已亡故,但婚事早已欽定,又豈有更改之理。」
「那陸侯爺根本就不喜歡你,他同那樂善伯嫡次女的事,你沒聽別人說嗎?」
「盛小姐是吧,略聞一二。」 我笑了笑,再度捧起了茶杯。
「那你知道,你還……」
二伯母看上去似乎有些急了,只是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大伯母給按住了,一個眼神掃過去,在旁伺候的人悉數退了出去。
看着這一幕,我只覺得好笑。
在場的人,但凡長了眼睛和耳朵、不聾不啞的人,誰又不知接下來會說些什麼。
前些日子,陸家三番五次遣人上門,甚至陸夫人大駕光臨也不是什麼祕密,又何苦做這一遭、掩耳盜鈴。
見人都出去後,輕咳了兩聲,大伯母苦口婆心地開口了:
「宛清,你二伯母雖性子急,但沒什麼壞心,她說這話也是爲你考慮,既然事情你都知曉,我們也就不跟你繞什麼彎子了。
「你與陸侯爺是打孃胎裏就定下的親事,現如今你已二十有二,按理說早就應該過門,陸家這麼多年,卻遲遲沒有反應,你是個聰明孩子,不該看不清楚。
「這話本不該我這個做伯母的說,但即便你真嫁進了陸家,可陸家上下又有幾人能看得起你,上不被婆母喜歡,下不得夫君歡喜,而就咱們江家現如今的狀況,在陸家眼裏怕是連臺面都上不了,到時候誰能幫你,人啊,不能只看花團錦簇的燦爛,還是得看……」
大伯母下意識地端起了茶杯,不等她將話說完,我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她:「陸夫人到底是許了大伯母什麼好處?大伯母這般盡心。」
「你這孩子,說得什麼話?我們都是爲你好。」
或許是我將話說得過分直白,大伯母有些不悅,一雙眉頭皺得老高。
捧着茶,我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多謝大伯母好意,這些年宛清一個人自在慣了,心中自有成算,就不勞大伯母操心了。」
「你這孩子!」大伯母搖了搖頭,長嘆了口氣,臉上有些憐憫,「可是心裏對伯母有氣?這些年你過得艱難,我們對你的關心確實不夠,你有怨氣也是應該的。只是啊,宛清,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未來做賭注。」
「陸家是什麼樣的人家,相信你也清楚。女兒家嫁人等同於第二次投胎,若是選得不好,一旦陷進去,可沒有翻身的餘地,別在這個時候賭氣。」
說着,還關切地拉過了我的手,拍了拍。
「大伯母說的這是哪裏話?生養乃是父母天職,除卻生身父母,沒人對宛清有責任,宛清自也沒有怨恨的理由。
「大伯母着實多慮了,您的關心,宛清受用。」
「你這孩子怎麼這般客套………」
大伯母話沒說完,坐在一旁滿臉焦躁的二伯母,着實有些坐不住了:
「哎呀,大嫂,你還在這裏跟她彎彎繞幹什麼!索性一次性說明白。
「宛清啊,陸家來人了,堅決說要與你退婚,希望由你先提出。
「當然此事是他們有過錯,因此願意補償你,只要你答應,城北郊外八百畝良田的金湖莊外加正南街上的五間商鋪,還有五千兩的白銀Ţŭ̀₈都歸你,保你這輩子都衣食無憂。
「宛清,二伯母可跟你說了,就你現在的情況,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陸家要退婚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趁着這個時候,能撈一筆是一筆,這些年你的日子也過得苦,偌大的東院,除了個雲書身邊誰都沒有。
「現在只要你主動提出退婚,有了這銀子、商鋪、田地,無論你去過什麼樣的日子都好,何苦非要到那侯府裏過那看人臉色的苦日子。」
大伯母的嘴角抽了抽,即便做妯娌,做了這麼些年,看得出來,她依舊有些難以適應二伯母這般豪爽直白的性子。
輕咳了兩聲,大伯母接過了二伯母的話茬:「話糙理不糙,就是這麼一個道理。」
「宛清啊,咱們女子的一生並不比男子來得坦蕩寬闊,所以選擇更要謹慎,相信即便是你生母在世,在這種情況下也會同意退婚的。切莫去爭那一時之氣,抓到手裏的纔是真的,大伯母承認自己有私心,但這也確實是你最好的選擇。」
最好的選擇?
誰說是最好的選擇?
對誰好?
我心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垂下了頭,沉默了許久後,才抬起頭:「大伯母說的那些,宛清都懂,陸夫人的要求,我也並非不能答應。」
「只是我有一個要求,我要陸雲馳親自前來,當着他的面,我親自退。」
「啊!你這又是何必?這不是自取其辱嗎?宛清啊,你與那陸雲馳除卻娃娃親外,再無旁的牽扯,又非兩情相悅,做這一遭,又是何苦?」二伯母驚訝地叫出了聲。
我沒看她,只將目光轉向了另一邊的大伯母:「勞煩大伯母將此事轉告給陸夫人,宛清的要求並不過分,這也並不是什麼讓人爲難的事。做了他的未婚妻多少年,在京都我便被人嘲諷了多少年。」
說到這裏,我也是忍不住想笑:
「宛清旁的不求,只求一份心安理得。
「只想見一面而已。
「若是不成,宛清就在家坐等陸家的退婚婚書。」
「哎……這……」大伯母看上去有些爲難,但鑑於我的堅定,最後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說,「那行,我便將你的話轉達給陸家,至於成不成,就看他們的了。」
「勞煩大伯母了。」我彎了彎脣,起了身,「若無他事,兩位伯母就請回吧,家中唯有粗茶淡飯,恐招待不周,請恕宛清慢待,雲書送客。」
說完,不等人起身,我便朝着門外喊了一聲。
候在門外的雲書連忙走了進來,微笑道:「兩位夫人,請。」
大伯母和二伯母對視了一眼,起身離開。
待將人送走後,雲書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小姐,大夫人、二夫人她們都跟你說什麼了啊?」
我沒好氣地看了一眼她,簡單地把剛纔的事情說了說,提到田產、商鋪和銀子時,對面人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
「那這婚,小姐是真準備退了?」
「退肯定是要退的,但是絕不能樣樣都按着他們的意思來。」我抬手想再喝口水,剛遞到嘴邊,卻發現杯裏的水已經空了,只得再擱下。
「小姐爲何非要見那陸雲馳一面?」
「爲什麼?當然是要債!」
4
陸家的人沒等到,先一步等到的卻是學士府三小姐遞來的賞花帖子。
自從江家敗落後,我已有許久未參加過此類的宴席,此次賞花,據悉樂善伯嫡次女盛無暇也會到場。
盛家原是南邊販賣絲綢的富戶,因從龍有功,得封樂善伯,至今已歷經四代帝王,雖有衰敗之態,但因老實本分,至今屹立不倒。
現如今,追隨在三皇子身後,隱有再度發跡的態勢,更是搬回了京內。
多年前,江家尚還是一門三學士時,兩家還曾有過聯姻,若按輩分算,盛無暇還當喚我一聲表姐。
對於她。
我是真有幾分好奇,雖盛家常年居於南方祖宅,但在祖母壽宴時,我也曾見過她一面,那時候她還小,印象中是個躲在姐姐裙襬後,性子分外靦腆的小姑娘。
誰能料到,現如今竟能做出這般的驚世之舉,女扮男裝跟隨在陸雲馳身邊,將官場攪了個天翻地覆。
而這一切的開端,都來自於那場落水。
事後,雖然盛家與陸雲馳對外悉數否認盛無暇女扮男裝之事,但外界的流言蜚語卻依舊不斷。
說實話,對於她做的事情,我很佩服,在這個以男子爲尊,三綱五常、世俗禮法至上的朝代裏,此驚世駭俗之舉,甚至可以媲美當初陪着夏太祖打天下的明德皇后。
只是明德皇后只有一個,夏太祖也只有一個。
「小姐,咱們去嗎?」
雲書拿着這張精緻牡丹箋,在我眼前晃了晃。
「去啊,既然別人都請了,又爲何不去?」
「那……那小姐,你穿什麼啊?」雲書癟了癟嘴,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環顧了一圈,面上有些爲難,「大學士家的宴席,當天到場的不是世家千金就是高官貴女,大夫人才送過來的料子,還沒焐熱呢,就被小姐你拿出去換錢,送到城外積善堂給那羣孤兒了。」
「咱們哪裏來的銀子,置辦行頭啊?」
「不用置辦,去年不是新做了一件細棉布裙嗎?我就穿那個好了。」
「可那也太寒……」
「寒磣。」我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雲書的肩,「咱們傢什麼情況,京裏誰不知道,何必打腫臉充胖子,惹人嗤笑呢?」
摸了摸臉上的紅斑,我苦笑道:「至於譏諷,這些年,我難道聽得還少了嗎?」
「小姐……」雲書嘆氣,「若沒有這紅斑,小姐也當是這京都一等一的美人,哪有那禮部尚書之女什麼事啊。」
「可惜沒如果,但換個角度想想,若沒有這紅斑,就咱們兩個住在這個空蕩蕩的院子裏,還不知得多出多少事來,哪能過得這麼平靜。」
「唉,說得也是……」雲書嘆了口氣。
……
三日後,我穿着最好的衣裙,帶着雲書,同大伯母的女兒江宛眠一道坐上了去往學士府的馬車。
我同她一向不怎麼對付,除了見面時,打了聲招呼,一路上連多句話都沒有。等進了學士府的門,來到賞花的湖邊水榭處,她更是離我老遠,就像我是什麼陰溝裏讓人生厭的老鼠。
我也不氣,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也不僅僅是她,幾乎是我一到,周遭嬉笑吵鬧的聲音瞬間便小了起來。
投壺的人停住了手,賞花的人也收了眼神,無數憐憫、鄙夷、好奇的視線落了過來,帶着小聲的議論。
「張姐姐怎麼會請她啊,雖說江家早已沒落,但也沒想到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步。看她身上穿戴的,連我家府裏的三等丫鬟都不如。真是可惜了陸侯爺,要娶這麼一個家世不顯的無鹽女。」
「噓,說是江家小姐,我聽人說,她現在還靠在外給人縫縫補補過活呢?這身怕不是已經是她能拿得出來最好的衣裙了。」
「真的?真可憐,難怪死抓着陸侯爺不放,怕是一心想着嫁進去當侯爺夫人吧。」
「噓,小聲點,人看過來了。」
……
「小姐。」
雲書咬着脣,拽了拽我的袖子,面色上有些難堪。
我收回目光,安撫地拍了拍雲書的手臂。
少女戀慕英雄,我懂。
陸雲馳有多好,在她們眼裏,我就有多不配。
英雄配美人稱爲佳話,如果英雄配醜女,那就是一場笑話。
此種情形,我已經習慣了,但云書顯然還是見得少了,也是,她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江家三房已經垮了,自然也沒什麼機會跟着我來這樣的宴會了。
「走吧。」見她着實不適,我站起身,朝着園裏一條小徑看去,「既然主人家還未來,那我們換個地方轉轉,等會再回來。」
待離開了那幫名門貴女後,雲書顯而易見鬆快了許多,學士府我雖許久未來,但若只是在園子裏轉轉,也還丟不了。
站在一株柳樹下,我正指着池塘裏養的肥壯錦鯉跟雲書說話,一個穿着青色衣裙的婢女走了過來。
「請問是江二小姐嗎?」
「你是?」我蹙了蹙眉,面上有些猶疑。
「江二小姐,婢子是三小姐身邊的彩雲,奉三小姐的命,特來請您往竹間小亭一聚。」
「彩雲?」我念叨了幾遍,又笑着上下打量了一眼她,「我倒是不知,張家三小姐身邊什麼時候還有從南邊來的婢女了?」
「說吧,你到底是誰?誰讓你來的?」
面前的人臉色僵了僵,頓了頓,賠笑着說道:「婢子不懂江二小姐在說什麼?奴婢確實是三小姐派過來尋您的。」
我搖了搖頭,也懶得與她多說,拽了拽雲書:「我們走吧,差不多時候了,也該回去了。」
「江……江二小姐!」
眼見着我要走,那人頓時便急了,連着喊了幾聲,甚至還有意上前攔截拉扯。
我趕緊往後退了一步:「別急別急,既上門爲客,園子裏也就算了,其他地方自也不好亂走動。我與三小姐既無厚交也無過節,若是有話,待會宴上自可以說個清楚。」
「也不必到暗處去避諱着旁人,你如此回去同三小姐說個清楚,相信她不會責怪你的。」
雲書此刻也看出了事有蹊蹺,臉一沉,手一擋,便將人隔在了一邊,護着我繼續往亭榭的方向走。
那人也不放棄,繼續糾纏。
正在拉扯中,身後傳來了一道醇厚的男聲。
「彩雲。」
Ťúₐ
我回頭,正望進一雙深邃眼瞳。
陸雲馳。
5
看着對面的人,我一陣恍惚。
說是未婚夫,但我對他的印象早已模糊,只知道他是陸家的嫡長子,同我一般生母早亡,待父親另娶了新婦後,便被接到了蘭州,一直跟着外祖父過活。
寥寥見過的那幾次,也不過是在少時。
同坐一堂,我少慧,他早熟,偏又都不是特別愛說笑的性子。
其他人都在玩樂時,我們坐在一起,也不過說些讀書、喫食之類的話題。
他給我送過廟會上的彩塑泥人、風箏,我給他縫過袖子上的破口,送過親手做的荷包……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好,甚至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我們很像,都是被命運拋棄的可憐人。
只是他有選擇,而我沒有。
當江家敗落,而他寒窗苦讀,一朝成名天下知時,陸雲馳這個名字便離得我越來越遠。
我知他不會娶我,也沒想過會嫁給他,可這麼一年又一年,卻始終等不到迎娶,也等不到一封退婚書。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但我得承認,無論他喜不喜歡我,至少在我父母皆亡的情況下,陸雲馳未婚妻的身份給我擋了不少的麻煩,家族中的長輩即便是看着他的面上,也不敢輕易決定我的命運。
我和雲書因此才能在江府東院裏安靜過活。
然而此刻他出現在了我眼前。
「陸侯爺。」
蹲身,我回神,微施一禮,禮儀端莊。
想想也是頗有些唏噓,江家當初一門三學士的風光,到如今也只剩下了這些花團錦簇的面子功夫。
「江二小姐。」
陸雲馳抱拳回禮。
剛出了差錯的彩雲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站着,小小聲地喊了一聲侯爺。
陸雲馳擺了擺手。
彩雲立時像是鬆了口氣,連忙退避到了一邊。
「不好意思,其實並不是張家小姐有事相尋,是我,恐你不來,因此借用了下她的名義。」
「賞花帖子也是侯爺請張家小姐下的嗎?」
「是。」
我搖了搖頭,忍不住笑了:「侯爺其實也不必費這般折騰,正好我也想見您,有些事情,確實當面說比較方便。」
「此處人多眼雜,方便換個地方說話嗎?」
「好。」
點了點頭,我笑着應了一聲。
陸雲馳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先一步轉過了身,朝前走去。
隔了些距離,我緩步跟在他身後。
雲書在旁,緊張地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撫了下。
有什麼可怕的?
退婚嘛,意料之中,早晚而已。
待來到一處隱沒在竹林中的偏僻涼亭。
我將雲書留在不遠處,自行朝裏走去。
對面,陸雲馳已在涼亭內站定。
面如冠玉、身如松柏。兒時,他便格外好看,如今歷經世事,又在戰場的血與火中泡過,褪去了青澀與單純後,越發地沉穩、氣度不凡。
如今即便只是單單站在那處,什麼都不做,便足以奪走所有人的目光。
拂了拂臉上的薄紗,我隱約有些自嘲。
這樣的他居然是我的未婚夫?
孃親當初給我訂婚,讓我一定一定要嫁給他,難道便是早早預料到陸雲馳會有今天嗎?
說是天賜的姻緣,但孃親怕也沒想到,自她死後,江家會敗落到如此境地吧。
我不自輕,但也明白門當戶對的道理,從身份而言,樂善伯的嫡次女盛無暇確實更合適做陸家婦。
對此,我並沒有非要橫插在他們中間、多加阻礙的意思。
男人的情愛宛如水中月、鏡中花,本就虛無縹緲、極其易碎,天地之大,又何苦將目光投注於一個男人身上,無論他有多優秀。
更何況他還並不心悅我。
也是時候該結束了,這從孃胎裏來的荒唐婚約,只要他把債還了就行。
我一邊走,一邊思索着該如何開口,剛站定。
陸雲馳沉穩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會娶你。」
「嗯?什麼?!!」
我怔住了,脫口而出:「你說什麼?!」
「我說,我會娶你。」陸雲馳看了一眼驚訝的我,語氣平靜,再重複了一遍。
「我……」
我張了張嘴,想回應,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
我想過很多與他相見時的情形,卻唯獨沒有料想過這個。
他說,他會娶我。
聽起來何等天方夜譚。
沉默着看了那片清幽的竹林許久,我冷聲道:「侯爺這是要我爲妾?」
「說什麼胡話!明媒正娶,自然是正妻。」
正妻。
聽到這話,我忍不住看向了他,仔細打量他的神情,企圖從他的臉上找到半分說謊的證據。
不得不承認,他的話讓我驚訝。
京都人爲我料想過最好的結局,便是入侯府爲妾。
一方面既全了陸江兩家母輩的恩義,也爲我這數年的「苦等」一個交代,同時也不耽擱陸侯爺同盛無暇之間的情分。
多好啊,幾全其美的事情。
只是,這怎麼可能呢?我江宛清就算終身不嫁,也不會去做那給主母捶腿打扇伺候人的奴婢。
但現在他說。
他娶我,是爲正妻。
「你我是兒時便定下的婚約,自你及笄後,是本該早些迎你過門,只不幸接連遇上家中外祖父、外祖母相繼離世,外祖父、外祖母待我極好,我立志爲二老各守孝三年。
「這期間不得婚娶,這才耽擱了下來,此事我也曾向你解釋過。我知外界流言紛紛,我今日來見你,便是想要告訴你,不要去理會外界說些什麼,也別去理會我那繼母。退婚一事,是她揹着我做出的決定,我並無此意,她還做不了我的主。
「待半年後,守孝期滿,我與你便立時成婚。」
我抿了抿脣,或許是早就不再想此事,心間除了震驚外,並未有半分喜悅。
「若我與你成婚,那盛小姐又該當如何?」
陸雲馳皺了皺眉:「這是我與你的婚約,與她何干?」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又繼續說道:「於我而言,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妹妹,你別多想。」
「女兒家名聲重要,她將來還得嫁人。
「侯爺其實不必勉強自己。」
「何來勉強?」
「難不成侯爺是心悅於我這麼一個家世敗落的無鹽女?」說到最後幾字時,我甚至還有些想笑。
陸雲馳抬眸,定定地看向我的臉:「你不醜。」
「那是小時候。」我斂了斂臉上的笑。
陸雲馳不答,轉身,挪開了視線:「心不心悅,很重要嗎?」
「你與我早有婚約,且你母親於我陸家有恩,不論如何,我都會娶你,照顧你一生。」
「不論如何。」我搖了搖頭,覺得有些好笑,譏諷道,「即便我惡貫滿盈、性情卑劣,侯爺也娶?」
「所以你是?」
我垂眸,不語。
陸雲馳翹了翹脣角,神情似乎還有些愉悅,接着說道:「說實話,你比我想象中好,從被人服侍的千金小姐落魄到需要在外靠接繡活爲生,也不見頹廢消沉,面對他人的譏諷,沉穩淡定,甚至在有餘力的基礎上,還在盡力救助積善堂的孤兒。」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將來想必也會是個好的當家主母,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心不心悅向來都不重要。」
6
風吹葉動,沙沙作響。
某種程度上陸雲馳說得沒錯。
世家貴族結親辨利益,觀得失,樣樣都看,但唯獨二者之間的感情反而是次要。
無論心不心悅,都可以牽紅綢,拜天地,蓋頭一揭,從此一個女子的一生便綁定在了那個男人身上,是好是壞,苦樂自知。
我相信若我嫁給陸雲馳,像他這般的人,必不會虧待我,會給我足夠的體面,我會過上養尊處優、被無數人圍繞服侍的生活。
但也只能停在這裏。
一切似乎看上去都很好,可他娶我是爲恩義,是爲信守諾言,如此縱然金玉滿身又如何?非我奢求他的感情,可若入侯府便宛如被關進金籠的鳥。
侯夫人有侯夫人的責任,無風無雨,衣食無憂背後的代價是自由,每一聲鳴啼都帶着不甘。
甚至將來,我或許還得看着他同旁人恩愛繾綣……
這又該何等的委屈……
既然現在未嫁,那還有選擇的機會不是嗎?
抬手拂了拂面紗,我看向他,彎了彎脣:「若我不願嫁呢?」
「你不願?」陸雲馳皺了皺眉,露出了些許驚訝,轉而又盯着我的臉,輕笑了一聲,「不嫁我,你又能嫁誰?」
「那便不嫁,我有手有腳能養活自己,爲何非得要將自己和一個不熟悉的男人強綁在一起,如今日子雖說清貧,但我知足。
「侯爺若是真感恩我孃親對陸家的幫助,大可不必用這種方式,換些更實際的或許更好。」
我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很是真誠。
他頓了頓,眸中透出了幾分探究:「你說想見我,便是爲了此事?」
「是。」 我毫不逃避地和他對視,挺直背脊,拂了拂被風吹皺的棉裙,「昔日,在陸家陷入困境、衆叛親離之際,是我母親拿出自己的嫁妝傾盡所有相助。至今數年,陸家尚未歸還。」
「能不能成侯夫人,不重要,對於陸家,我也不求回報,可那畢竟是我母親原本該留給我的嫁妝,只要侯爺歸還即可。
「據我所知,江伯母在世時,便一心想要將你嫁給我,江二小姐這是要違背母願?」
我翹了翹脣角,譏諷道:「那要不侯爺將她從地下叫出來?我感謝你一輩子。」
陸雲馳蹙着眉,觀神色似乎對我譏諷的這句有些不悅,垂眸安靜了一瞬後,開口:「可是我有哪點不好,你看不上我?」
看不上陸雲馳,此話無論是出自他口,抑或是我口,傳出去怕是都沒人敢相信。
放眼整個大夏朝,怕是都找不出第二個能比他更好、更耀眼的青年俊傑。
想嫁給他的女子,怕是能從皇宮排Ṫù⁶到城門外,繞個好幾圈。
而他也確實很好,其餘不論,就我如今的情況,所有人都覺得陸家退婚再定佳婦乃是上上之選,而他堅持娶我,並允之正妻之位。
也正是如此,我才能如此坦然地提起此事,若換做是陸家其他的任何人,這筆少有人知的債都追不回來。
「侯爺您很好,只是活人總不能爲死人活着吧。」我對着他笑了笑,「退婚後,也不妨礙侯爺另覓佳婦。」
「我不……」
陸雲馳話未說完,便被熙熙攘攘的笑鬧聲打斷。
來時的那條小道上,七八個衣着華貴的少女相伴着走了過來。
走在最前的便是張家三小姐與盛家嫡次女——盛無暇。
望風的彩雲與雲書臉上寫滿了無助。
比起那日回京,在馬車上驚鴻一瞥,此刻經過了精心打扮後的她更是亮眼,一貫以美貌著稱的禮部侍郎之女也蓋不過她的風頭。
我瞥了一眼,眨也不眨直盯着她看的陸雲馳,心想:着實般配,也難怪京都會冒出這般傳聞。
「雲馳哥哥。」
幾乎是一見陸雲馳,盛無暇的眼睛便亮了起來,任誰都不難看出她對他的深情厚誼。
趁人尚未走近,我壓低了聲音ţũ₂,補了一句:「宛清在家中靜待侯爺佳音。」
我相信陸雲馳會做出正確的選擇,也不會貪墨我孃親的財產。
說完這話後,我抬腳朝亭外走去,迎面同盛無暇等人相遇。
「是表姐嗎?」一見我,盛無暇先一步打起了招呼。
她彎着脣,笑容明媚好似春光,只是雖笑得燦爛,但我莫名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帶着一絲絲的古怪。
Ŧů⁶不是譏諷也非憐憫,而是一種莫名的探究和緬懷感,就好像在看個死人。
我捏了捏生出了雞皮疙瘩的手臂,彎了彎眼睛,客氣地回了個笑:「盛二妹妹。」
「表姐幾時來的,剛纔在亭榭處,怎麼都沒看到你啊。」說着,盛無暇幾步便上了前,親親熱熱地靠了過來,略帶着撒嬌地晃了晃我的手臂。
她比我小了整整七歲,如今正是豆蔻年華,又生了一張討人歡喜的臉,看上去很是嬌俏,惹人憐愛。
我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手臂,拂了拂鬢邊垂落的髮絲,溫聲道:「不過是隨意走走,沒想到居然在這裏遇到了侯爺,聊了幾句。」
說完,我回頭看了一眼陸雲馳,他站在涼亭裏,絲毫沒有要過來的意思。
「表姐和雲馳哥哥都說什麼了啊?」
「沒什麼,不過只是閒話了幾句。」我笑着搖了搖頭,看了一圈衆人探究好奇的臉,拍了拍盛無暇的手,「你們去玩吧,我累了,就不和你們一道了。」
「那好吧。」
盛無暇看上去有些遺憾,但也沒繼續堅持。
此時,陸雲馳從涼亭中走了出來,但卻像是並不打算和她們一道,徑直朝着另一方向離開。
見狀,盛無暇頓時有些急了,邁步便準備追上去,撞了我一下。
我沒站穩,踉蹌了下,一時間天旋地轉,徑直朝側邊倒去,更糟糕的是,盛無暇急着來拉我,一把扯下了我臉上的面紗。
右臉上大片的紅斑露出,一時間竹林裏爆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尖叫和驚呼。
盛無暇被驚了一下,嚇住了腳,愣在了原地,好幾秒後,才趕緊和丫鬟一道,急急地來扶我。
「表……表姐。」
站在不遠處的雲書見着這一幕,眼睛裏快噴出火了。
手心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被地面尖銳的石塊磨破的傷口血水溢出,但此刻,我顧不得手上的疼痛,由着人將我扶起來後,捂着臉,看向盛無暇,便要急着要被扯落的面紗。
盛無暇慌了一下,手心空空蕩蕩的。
正在我焦急時。
一隻寬大、手心帶着厚實老繭的手伸到了我的眼前:「給。」
陸雲馳的聲音。
「謝謝。」
接過面紗,我鬆了口氣,低着頭,趕緊戴了上去,抬頭便見陸雲馳陰沉的臉,不是對我,而是盛無暇。
盛無暇耷拉着頭,手指糾結地纏在了一起,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求饒一般,抬眸,小心翼翼看他。
「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是應該跟我道歉嗎?」陸雲馳的聲音冷硬得像是結了冰的石頭。
「表姐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
是不是故不故意的,我不知道。
但我此刻並不太想多說。
雲書從遠處急急地擠了過來,抓着我的手,着急地探看着。
「小姐!小姐!沒事吧。」
陸雲馳看向我的手心,鮮血溢出一道長長的痕跡,皺緊了眉頭。
「府裏有上好的玉露膏,江姐姐快跟我來,可別留疤了。」
作爲主人的張家三小姐此刻終於像是回過神了,抓着我的胳膊,趕緊插話道。
7
回程的路上,雲書看着我手心的傷,一臉的心疼,只礙於江宛眠在場,不好多說什麼。
江宛眠看着我的傷,一臉的疑惑,仗着年小,開口問了幾句。
我不欲多說,隨口敷衍了幾句,最後得到了一張氣鼓鼓的臉,等一下車,便見人噔噔噔地跑走了,想就是跟大伯母告狀去了。
一點都沉不住氣,什麼都寫在臉上。
這纔是真小孩。
不像盛無暇。
……
學士府內的事情也並未隱瞞多久,幾乎是第二日,我與陸雲馳「私會」之事便傳得沸沸揚揚。
少有人覺得我與他會有私情,更多的人還是以爲陸雲馳是來向我退婚的。
而當日,我失落面紗露出真容也被人傳得宛如羅剎,據傳嚇哭了好幾位高官貴女,致使她們當夜久而難寐。
人啊,都喜歡聽八卦,尤其是這種男歡女愛、恩怨情仇的東西。
雲書出門買了一趟菜,帶回來了一肚子的氣。
「怎麼了?氣成這樣。」
我一手拿着繡花針,一手推開窗戶,朝外探看。
「小姐,外面人傳得也太不像話了。」雲書砰的一聲,重重地將菜籃砸到了桌上,「退婚就退婚,還拿着小姐你的樣貌來開涮,說什麼……說什麼……」
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住了,只氣鼓鼓地生着悶氣。
「說什麼了啊。」 我渾不在意接着落針,間隙中偶爾抬頭看她一眼。
「沒什麼,也就那些話。」
「什麼話?說吧,這麼久沒出門了,也說給我聽聽。」
「他們說,就小姐這樣,別說陸侯爺了,白送給他們,都不……要。」
支支吾吾地,雲書說完了話。
聽完後,我不禁笑了。
若是那日,不是陸雲馳退婚,而是我拒了他的事情傳出去,不知道得驚掉多少人的大牙。
白送都不要,能說出這種話的男人想必也沒什麼本事,所以纔會抓着點女子的樣貌說事,仿若如此,就能顯得自己高高在上。
多普通又多自信的人啊。
「好啦,不氣不氣,和這些人爭一時之氣犯不着,他們不就全等着看熱鬧,等退婚嘛,那有什麼?咱們得了實惠纔是真的。」
「小姐,你說侯爺會退嗎?這可都過了好幾天了。」
「會吧。」我聳了聳肩,抬頭望了一眼窗外掠過的飛鳥:「畢竟我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不退的理由。」
……
然而比陸家的退婚書先到的,卻是貴妃娘娘賜下的一對花好月圓的玉佩以及各色的綾羅綢緞、金玉釵環。
可以說,自從孃親走後,父親花天酒地敗光了家產後,我便再沒有在家中見過這些東西。
收到這些東西本應當是件高興的事,貴妃娘娘身邊最得力的姑姑帶着宮中的婢女過來傳口諭時,大伯母和二伯母連帶着他們的幾個子女,盯着這些東西眼睛都快要看直了。
這倒不是她們眼皮子淺,沒見過好東西。
而是這些物件裏蘊含的意味。
貴妃娘娘出手了。
想想也是,貴妃娘娘的親子五皇子年歲只比皇后膝下的三皇子小三歲,爲人聰慧果敢,又接連辦成了好幾件大事,比起穩重老成的三皇子更得陛下的寵愛,對那把龍椅也並非沒有一爭之力。
陸雲馳南下督查,清查出了一大批的貪官污吏,其中歸屬於貴妃一脈的勢力有所受損,又眼見着一貫持中庸之道的樂善伯站了位,偏向了三皇子一方。
貴妃娘娘自然是坐不住,無論如何她也見不得陸盛兩家聯姻,徹底將陸雲馳這個陛下的心腹,綁到三皇子的戰車上。
所以這才賜下了花好月圓的玉佩,隱晦地表明瞭態度。
或許若是可以的話,她也未必不想將自家孃家或是附屬官員的女兒嫁給陸雲馳,只是如此皇后那方未必會坐以待斃。
而我,同陸雲馳有着正當婚約關係的我,便成了最好的擋箭牌。
誰嫁都不如我嫁來的更讓人安心了。
貴妃娘娘的暗示,但凡有那麼幾分腦子的人,誰想不明白。
或許是覺得事情峯迴路轉,我有可能嫁進陸家,大伯母和二伯母喜上眉梢,親切地拉着我說了許久的話,待送走她們後,看着那對擺在最上面的花好月圓的玉佩。
我沉下了臉。
麻煩了。
天家之事向來不是普通人可以沾染的,更何況此事還涉及了皇位之爭。
難不成,我真要嫁進侯府,過那種雖衣食無憂卻憋屈煩悶至極的生活,和一個不愛自己的丈夫了卻餘生,看着他妻妾成羣,兒孫滿堂。
「小姐。」 見我臉色不好,雲書說話都帶着些小心翼翼,「這些……怎麼辦?」
我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拿起那對花好月圓的玉佩,攥緊:「都收起來吧,注意一下和大伯母她們剛送過來的東西區分一下,這些天家賜的東西可別弄丟了。」
「另外把陸家當初與我定親送的玉佩從牆根花壇下面挖出來吧。」
雲書的臉上流露出了些許驚訝:「小姐……」
「之前怕被偷,現在也是時候該拿出來了,嫁或不嫁,早晚用得到的,大概也就這兩天了,陸家肯定會來人。」
我沒過多解釋,轉身進了屋,將貴妃娘娘賜的玉佩,小心地放進了屋中的箱櫃中,放好後,跟着便出去幫忙,只是看着這些花團錦簇,卻有些了無趣味。
……
兩天後,陸家來人了,準確來說是陸雲馳遣人來了。
來人我還認識,正是那個叫作彩雲的婢女。
說是婢女,但觀其舉止卻並不像,若不是如此,在學士府時,也未必會被我看出端倪。
另還有個叫作何海的管事。
他在京都也極有名氣,世人皆知他是陸雲馳身邊一等一親近的人。
派ŧŭ̀ₗ這兩人前來,也算不上多失禮。
兩人過來,除了帶上了些米、面、油、糖等實用的生活所需,還帶來了諸如燕窩、人蔘、綾羅綢緞等貴重物品,而其中最難得的便是那一籠甘泉寺出產的小河蝦,極其難得,尋常都是供給宮中,且只有這兩月出產。
即便是身居高位的官員也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尋得。
和他們一道過來的還有大伯母與二伯母。
我這處寒酸的小院也實在難得來了這麼多人。
待敷衍走了大伯母等人後。
彩雲從懷裏摸出了一個木盒遞了上來:「江小姐,這是侯爺讓我給你的,您點點看數目對不對。」
我接了過來,打開看了一眼,盒子上方除了厚厚一摞銀票外,下面還疊着一小摞的地契、房契。
無一不是上好的莊子和房子、鋪面。
我孃親攢下的家當,我自然是心裏有數,略微盤算了下後,我將銀票從中取了三分之一出來,又從那堆地契、房契中取了好幾張出來。
不得不說,陸雲馳出手確實大方,除了將我孃親先前貼補過去的東西都送還外,還另外又再添置了好幾處莊子和店鋪,都是好位置,只等着收錢的那種,應該算是還恩,又或是補償。
只是比起這些,我更希望用這份人情債來換陸雲馳站在前面,去面對貴妃娘娘的怒火。
陛下心腹,陸雲馳還扛得起。
剩下的,我母親留給我的東西,生活儘夠了。
「我只拿我該拿的,剩下的勞駕送回給你家侯爺。」說着,我吩咐雲書去取當初定親時所寫的婚書,又拉了拉脖子上的紅線,將定親的玉佩取了出來,遞了過去,「這是當初陸伯母給我孃親的定禮,現也一道奉還。」
只是我將東西遞回去,對面的彩雲和何海臉上卻像是僵住了,縮着手,不敢接。
兩人訕訕地對視了一眼,最後還是由何海咳嗽了一聲,先開口了:
「江姑娘,你可別爲難我們這些底下人了。
「我們今兒個奉侯爺之命來,可不是爲了退婚的。
「喏,這是侯爺給您寫的信,說是若您談起退婚一事,便給您瞧。
「您看完,再說話吧。」
說完,何海立時從懷裏摸出了一封信遞了過來,看臉色還有些緊張。
也不知道陸雲馳到底和他們說了什麼,我習慣了旁人對我與他的婚事的不看好以及鄙夷。
現如今撞上他們兩個這般態度,我竟然都會覺得有些驚奇。
拆開信件,我原以爲陸雲馳會寫很多。
然而入目卻只有一行。
短短六字。
【退婚,我不同意。】
8
眼見着我的臉色變了。
彩雲更是賠笑道:「江小姐,您退婚這又是何必呢?這天下難道還能找得出比我家侯爺還風姿俊朗的男人,我家侯爺性子雖說是冷硬了一點,但人是極好,對下人從不打罵,爲人也正直,嫁給我家侯爺,可不比隨意挑揀個男人好,況且小姐面容還……」
話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像是有些啓齒:「江小姐可是因爲面容……這才覺得不妥?」
「您放心,我家侯爺不是外界那些愛美嫌醜之人。」
雖非……但總是個正常人。
但凡正常人,若非特殊情況,哪有不在乎美醜的。
這無關身份,只是正常的人性。
懶得和她糾纏這些,見人縮着手,不肯收,我乾脆便將玉佩等東西塞到了旁邊的雲書手裏。
「勞駕稍後,替我傳封信給侯爺。」
說完,我便自顧自進了臥房,取出筆墨,就着陸雲馳這封信在下面接了一句,【理由?】。
寫完後,又塞回了信封,重新封好。
「務必交給侯爺,這對我很重要。」
我將回信交給了何海,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於嚴肅,他接過去時,眼裏多有些猶疑。
「是。」
「麻煩了。」
又略說了幾句客套話,我讓雲書送走了他們。
盤點了下陸雲馳送來的東西,不提那些人蔘、燕窩之類的貴重補品,單單只是米麪都足夠我和雲書兩個喫到年末。
回來時,雲書很是感嘆地說:「唉,要是陸家以前能有這麼大方就好了,我們又何至於過得這麼苦哈哈的。」
是啊,若是以前也有人能幫扶兩把。
不對,甚至只是將我孃親留給我的嫁妝,還上一些給我。
我又何至於爲了兩三個銅板,在街面上與賣菜的大娘爭執個半天,也就是後來繡品能賣出去後,日子纔好過了些。
「好啦,趕緊把這些都收拾了,陸家不是還送了甘泉寺的小河蝦過來嗎?等會我給你炸小蝦喫。」
「好!!」
……
陸雲馳派人來的當天下午。
大伯母便遣來了幾個伺候的丫鬟和她身邊得力的婆子
隨着她的態度轉變,那些丫鬟和婆子的態度也跟着在變,眼神里少了幾分鄙夷,多了幾分探究以及討好和諂媚。
只是我沒讓她們待多久,問清楚來由後,便示意雲書將人都給送了回去。
大伯母的心思昭然若揭,派過來的幾個丫鬟裏,有幾個長得分外出衆。
可惜她得失望了,
我並不打算嫁,也不需要玩那種後院把戲,找人替我「固寵」。
京都人的反應比起府里人的反應也未慢上多少,世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在有心人的宣傳下,陸雲馳派人給我送東西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沒人看得出陸家究竟是什麼態度。
而盛無暇卻因爲一本聊齋,成了衆人矚目的焦點,甚至還得了皇后娘娘青眼,連着數日被召喚進宮陪伴。
……
抱着盛無暇設計的新式熊熊抱枕,我睡在竹製的躺椅上,拿着那本雲書和我費了大力氣才從書局裏搶回來的聊齋,慢慢看着。
不得不說,盛無暇確實有本事,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從哪裏想出的這般奇幻詭譎的故事。
大夏民風開放,對這種山精鬼怪的接受度頗高,尤其是聊齋第一冊裏面沉睡的小美人魚的故事,更是騙了不少人的眼淚。
據說京都裏幾個有名的戲班,看到此書如獲至寶,已經在加班加點地排練新的劇目。
因爲我的關係,雲書起初對這本書很是不屑,直到看了兩頁,到現在深深沉迷,連燒個水都拿着書在讀。
這勁頭比我當初教她認字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姐,侯爺又遣人送東西來了。」
身前正洗着衣服的雲書突然停了手,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
我放下書,正見何海笑起來的臉。
「江姑娘。」
這些日子裏,何海作爲陸雲馳的代表,來來往往,我對他也早已不陌生。
只見他左手提着糕點,右手從懷裏摸出一封信遞了上來。
「畢芳齋的金絲糕,侯爺說您喜歡,另外這是侯爺給您的回信。」
我伸手接過來,笑道:「侯爺如今還事忙?像這般遞來遞去豈不麻煩,要我說,再見一面,直接說清楚,豈不是更好?」
「侯爺最近確實抽不出空來,南邊鹽稅還有些尾巴要收。」何海輕咳了一聲,像是不敢多說,「待事畢後,姑娘想怎麼見,便怎麼見。」
南邊鹽稅,事關重大,我清楚,我這麼說,也不過只是抱怨而已。
「雲書上茶,何總管,先坐,請稍後。」
說完,不等雲書起身,我便直接回了屋,拆開信件,掃了一眼。
信紙上都是我同他的對話。
從他說不同意開始,到我問爲什麼。
再到他回覆,我質疑。
密密麻麻寫了足足七八張,若是不知道的人見了,只怕會覺得我同陸雲馳之間關係有多親密。
然而信紙上卻是字字如箭,筆筆刀鋒。
【我知積善堂對你母親意義非凡,無論日子過得有多艱難,你也從未斷過對積善堂那幫孤女的資助,只是現在的積善堂早已不是明德皇后在時的積善堂,朝廷一直都想撤除這個冗雜的機構。
【你現在拿回了江伯母的嫁妝,手上確實有些銀錢,可是你能幫得了多少人?也不過像現在這般只能接收京都附近的孤女,此事終究是需要朝廷牽頭。
【而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你嫁給我,一切都可以實現,那你有什麼理由不嫁給我?
【再者,貴妃娘娘的意思很明顯,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和她對着幹的下場如何。現在的你有什麼?現在的江家有什麼?凋敝的老宅,還是你們江家那個靠着祖上蔭庇才勉強得了個六品官的大伯父,不嫁我,你準備好接受貴妃娘娘的怒火了嗎?】
……
陸雲馳!!
我咬緊了牙,我知道他說得都對,可依舊怒火中燒,氣鼓鼓地抓起桌上的硯臺就想往下砸,剛拿起來,訕訕地又放了下來。
算了,這是纔買的。
深吸一口氣,我研墨提筆,另提一張紙,起筆。
【侯爺說了這麼多我應該嫁給你的理由,只是有一點你始終都在避重就輕。你呢?你又爲什麼一定要娶我?不要同我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相信侯爺並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你我並無感情,那又是爲什麼非要娶我?我過得好與不好,與侯爺何干,我心中志向又與侯爺何干……】
起初我與他的言辭還算彬彬有禮、婉轉,也不知從哪次回覆後,逐漸變成了現在這樣。
真是的,若是這些信件傳出去,怕是陸雲馳在外人眼裏中的冷峻嚴肅的形象怕是得碎一地,這說話的口氣,活脫脫的就像是個不要臉的小流氓。
若不是這信件是由何海送來的,我都懷疑是別人寫的。
實在不知道他到底圖什麼?
9
我拿着寫好的回信出去的時候,雲書和何海聊得正熱絡,說的正是京都里正在流傳的聊齋中,一個關於狐狸報恩的故事。
「小狐狸好慘!明明救了王少爺,還被王夫人誤會是妖孽要害她兒子。」
「哼,連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認不出來,只知道嘴上說喜歡。小狐狸被綁上火刑架的時候,只會畏畏縮縮地只會躲在別人身後,算什麼男人!」
「小狐狸就該殺了他!」
……
兩個人說得正熱鬧,連我出來都沒什麼反應。
盛無暇的故事之所以流傳,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爲她的標新立異,聽多了忠節烈婦、少年才子的故事,突然冒出了個對渣男的奇幻復仇,怎能不吸引人眼球。
有明德皇后編撰的花木蘭、倩女幽魂等故事在先,盛無暇倒也顯得不怎麼突兀。
見我站到了身側,何海輕咳了一聲,瞬間反應過來,站了起來。
「江姑娘。」
「還是老樣子,把這封信交給侯爺。」
「是。」何海笑着接過,將信件塞進了懷裏,「江姑娘,今個兒來時,侯爺還有句話讓小的轉告。」
「什麼?」
「讓您做好入宮準備,皇后娘娘或許要召見您。」
「皇后娘娘?爲什麼?」
何海搖了搖頭:「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但侯爺說的從來沒有錯過,也是給您提個醒。若是沒有,那更好,若是召見了,您也好有個準備。」
「知道了,替我謝謝侯爺。」
我深吸了一口氣,讓雲書送客。
沒過幾日,我便接到了來自宮裏的傳訊。
不是召見,而是明華公主的生辰宴,受邀之人不僅有我還有大伯母的女兒。
名爲生辰宴,但私下衆人都清楚,乃是皇后娘娘藉機爲公主擇婿,特邀些世家貴女作陪,遮掩遮掩。
此事算不上什麼新鮮,江家也曾是座上席,但自從沒落之後,便在邀請名單上渺無音訊。
五天後,一大早,在一番盛裝打扮後。
我與江宛眠同坐一輛馬車入了宮,一下車便有小太監前來指引。
宴席設在御花園中,我們到時已有了不少人。
作爲今日壽星的明華公主身穿一身雪緞金絲紅裙,頭上插戴着掐絲玲瓏蝴蝶簪站在陽光下,美豔得不可方物。
她笑着正在和身旁另一位同樣打扮精緻的少女打鬧。
江宛眠撞了撞我的胳膊,不懷好意地挑了挑眉:「盛無暇!」
我面無表情,趁着有人到了,一併上前向公主請了安。
或許是因爲盛無暇的關係,明華公主對我很有興趣,直勾勾地盯着我,問了好些話。
眼見着嘉南將軍之女沈嵐到了,才放過了我。
我學着旁人的樣子,自顧自地取了個盤子,朝着四周桌上擺放的各色糕點走去。
這樣的宴席倒也是新鮮,不是分席而坐,轉而變成了自助式,想喫什麼都可以自己拿。
桌上除了宮廷慣有的糕點,還多了些造型精緻的「蛋糕」。
我聽旁邊的人說:這些都是盛二小姐所做,尤其是蛋糕,更是極得皇后與明華公主喜愛。
愛屋及烏吧,我想。
自從盛家站隊後,皇后對盛無暇的喜愛便是肉眼可見地與日俱增,即便我長居於府中,近日裏少有外出,也多有耳聞。
某種程度上,盛無暇的東西能在京都推廣得這麼快,其中也不乏皇后的功勞。
朝着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盛無暇此刻正與她說得熱絡。
眼見着盛無暇有過來的意思,我不動聲色轉身地朝着嘉南將軍之女靠了靠。
嘉南將軍之女——沈嵐性子潑辣活潑,同明華公主向來不睦,偏偏沈家又是世代將門,功勳卓著,不過是一點小女兒之間的嘴角爭執,等閒不可動之,只是矛盾越積越深。
明華公主自是不願意和沈嵐站在一處。
沈嵐注意到了我的行動,雖未與我搭話,但也沒說什麼。
宴會里,各家小姐或是湊到公主身邊,又或是三五成羣和自己交好的閨中密友笑談,唯有我像是個局外人,端着一塊上面點綴着葡萄的蛋糕慢慢喫着。其間只零星有人過來與我搭訕了幾句,倒也不寂寞。
「皇上駕到。
「皇后娘娘駕到。
「貴妃娘娘駕到。」
明黃色的身影一現出來,宴席上齊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拜見皇上、皇后娘娘、貴妃娘娘。」
明華公主笑靨如花,興奮得小跑過去,行完禮後,便拽着皇上的袖子撒嬌。
看上去皇上很寵這個女兒,揚起的嘴角就沒有掉下去過。
皇后在旁看着也很是開心,至於貴妃雖也是笑着,但總覺得有些興致缺缺。
「父皇!父皇你看,你看這些都是無暇幫我弄的,有意思吧。」
明華公主拉着皇上便朝裏走,興致勃勃地給他介紹。
皇上看了一圈, 抬了抬手,笑着對衆人說道:「平身,今兒個是明華生辰,不必拘謹,之前怎麼玩,現在也怎麼玩。」
「謝陛下隆恩。」
我站起身。
眼見着明華公主將盛無暇招到了皇上跟前。
說話聲起,園子裏恢復了熱鬧,雖說都在說話,但衆人的目光大多還是落在了盛無暇身上。
面對皇上的詢問,盛無暇絲毫不怯,笑容明媚燦爛,隱約帶着些小女兒的嬌羞,又是同明華公主一般的年紀,又如何不讓人喜愛。
「哈哈哈哈哈,沒想到盛華那個老古板居然還能生出這般聰慧伶俐的女兒,你叫盛無暇是吧?看着倒是有明德皇后之遺風啊。」
「陛下過譽了,小女做的這些不過都是些雕蟲小技,哪敢同明德皇后相提並論。」盛無暇低頭做嬌羞狀。
「你寫的聊齋,朕在皇后那兒也看了,挺有意思的,什麼時候能出第二冊?」皇上看了一眼皇后,笑彎了眼睛,「尤其是其中那篇沉睡的小美人魚,甚有意思,皇后之前還同朕說,要排成戲,待太后壽誕時,一道樂樂。」
「承蒙陛下喜歡,都是些女兒家無意聽聞的民間傳說改編的故事,若陛下喜歡,小女儘快。」
「陛下既喜歡,還讓人做事,那可不能小氣了,總得賞賜些什麼不是。」皇后娘娘在旁笑着打着邊鼓。
「哈哈哈,知道你喜歡這丫頭,事還沒辦呢,就急着幫人討賞了,給。」說着,皇上從腰間取下了一塊通體碧綠的玉佩,遞了過去,「賞你了,這可是當初明德皇后的遺物,好好收着。」
「多謝陛下賞賜。」盛無暇笑彎了眼睛,恭敬地接了過來。
周圍人無不羨慕。
明德皇后。
那可是明德皇后的遺物啊。
若說起這位明德皇后,那可真可算是一位奇女子,文韜武略樣樣都不輸男兒,夏太祖生逢微時,她一路陪着他從草莽到登上皇位,更是出力良多。
各種奇思妙想驚詫旁人,在位時,興教育、開民智,辦女學,設女官……那時的大夏朝學風鼎盛,經濟富庶、一派欣欣向榮之態,只可惜紅顏英雄多薄命,在生下第一個皇子後,沒多久便病故。
但這並不妨礙民間百姓,尤其是女子對她的推崇和景仰。
積善堂也是明德皇后在時所建,是爲了收養教育戰後無父無母的孤兒,更尤其是女孩,避免被有心人帶入歧途。
在以男子爲尊的時代裏,明德皇后還留下了一句名言:女子也能頂半邊天。
只可惜想法是好的,夏朝延續至今,許多事情早已事與願違,積善堂也越發凋敝,成了個只能粉飾門面的空架子。
10
幾乎是盛無暇每得一句誇讚,我便會被周圍人當成猴子圍觀一次。
在場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我的未婚夫同盛無暇之間那些「莫須有」的傳聞,且在衆人眼裏,侯夫人的位置,非她莫屬。
我又能算得了什麼。
我垂眸,一心只想低調,避開這場風波。
但總有人不放過我——就比如貴妃娘娘。
沒一會,便有位小宮婢客氣禮貌地將我請了過去。
「江闌的女兒?」
「回陛下,小女正是。」我低眉順眼,恭敬答道。
「想當年你父親在京中那可也算是個人物,那一手山水畫堪稱絕響,可惜了。」皇上嘆了一聲,「江家也是……」
江家沒落也是不爭的事實,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只能勉強笑笑。
好在貴妃娘娘接過了話茬,嬌嗔道:「陛下,您昨兒個不是還說,想見見文信侯未來的媳婦。這怎麼現在人都站在您面前了,您不問些別的,老抓着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看把人家姑娘嚇得,難不成那些事還能怪她。」
「是是是!是朕不對。」看得出來陛下對貴妃娘娘很是寵溺,跟着又問了我些讀書和生活上的事情。
我斟酌着話,簡單地答了答,比起盛無暇的大方自然,我的小心翼翼便顯得格外小氣。
略說了一會,覺得無趣的陛下,便放走了我。
我鬆了一口氣,待走回角落時,後背已溼了一片。
都說伴君如伴虎,在我看來,更像是與虎謀皮。
耳邊傳來幾聲嬉笑聲,我垂眸不語。
……
園子裏的宴席不過只是開頭,重頭戲向來都在後面,皇上只待了片刻,便在貼身太監的服侍下離開了。
皇后留了下來,貴妃同皇后不和,自是覺得無甚趣味,待皇上走後,隨意尋了個藉口,留下了身邊心腹後,便回宮休憩去了。
後面的生辰宴將由皇后主持,既是給明華公主擇婿,那麼自然得與京都中的世家公子見上一見。
特意挑選的世家公子都在水榭那頭,由三皇子相陪。
跟着人羣過去時,一眼我便望到了對面人堆裏,正舉着酒杯觀賞湖景的陸雲馳。
三皇子站在他身旁,兩人正在交談,似乎相談甚歡。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但身下的三皇子、五皇子便已爭鬥得水火不容。
此時站隊,可着實不算什麼好事。
見我看他,陸雲馳似乎察覺到了視線,像是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極快,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母后,七妹妹。」
三皇子領頭,衆人向皇后娘娘與明華公主見禮。
皇后娘娘笑得格外和藹,爲避免衆人放不開,簡單說了幾句後,將自己身邊的嬤嬤留下,便離開了。
雖是爲公主擇婿,但同樣也爲在場恰當年齡的小姐和世家公子提供了機會。
而有宮中的嬤嬤與諸多宮婢盯着,也不怕發生什麼事。
明華公主早已心有所屬,與圍攏過來的人簡單說了幾句後,便羞答答地朝着當朝新進狀元——孟長君走去。
臨走前,還不忘將盛無暇朝着陸雲馳的方向推上一把。
盛無暇雙頰飛紅,回頭看了一眼周圍人戲謔的眼神,矜持地朝着陸雲馳的方向走去。
陸雲馳的胳膊被人撞了一下,身邊的人朝着他挑了挑眉後,像是極爲懂事的,搖着扇子離開了。
我在看他。
而他在看她。
突然陸雲馳的視線轉了過來,但不過一瞬,便離開了。
我環顧四周一圈,周圍人望過來的眼神除了嘲諷,還有憐憫。
是啊,對面亭榭裏的那位是我的未婚夫。
但他現在卻同另一女子一道。
當着我的面。
也是,我是旁人。
錯開眼,懶得理會周圍人不懷好意的問話,我往角落走去,獨自觀賞湖景。
微風拂過,陽光下湖面波光淋漓,笑談聲順着風飄得很遠。站在角落的我顯得與熱鬧格格不入。
沒多久,身後突然傳來了腳步聲,不等我轉身,一隻手迅速地朝着我臉上的面紗伸去。
側頭,我迅速往旁邊躲了一下,待站定後,發現來人是定遠伯嫡子謝遠山。
陸雲馳的表弟,京都裏有名的紈絝子弟。
「謝小伯爺,你這是在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是好奇想看看這面紗之下究竟是怎樣一副面容。」
謝遠山翹起嘴角,眼神遊離。
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不遠處的欄杆處,幾個衣着華貴的公子哥正倚在上面,目光灼灼地盯着,嘴角還帶着笑。
就像不是誰都能做公主的夫婿,邀請來的世家公子裏,總有那麼幾個湊數的,也爲了不顯得過分直接,也需要陪襯,也正如我們這些相伴的小姐一般。
謝遠山作爲定遠伯嫡長子,在京中也算有名有姓,加上他的母親正因爲他的親事憂愁。
他自然在邀請名單上,可惜人不成器。
看他們這副樣子,我心裏哪有不明白的,無非就是找樂子罷了,又正好這滿場的世家小姐裏,我是最沒背景,又是最有噱頭的一個。
「謝小伯爺,這是在宮中,行事還是謹慎些的好,此舉未免有些太過無禮。」
「無禮?」謝遠山揚起下巴,一臉倨傲的樣子,居高臨下睥睨着瞥着我,「無禮又如何?你能拿我怎麼樣?難不成你還能讓人來教訓我?憑你那死了的爹,還是死了的娘?又或者要不你把陸雲馳叫過來,替你出頭啊。」
「別人現在正和樂善伯嫡女盛無暇郎情妾意呢,哈哈哈哈哈。」
謝遠山指了指斜對面的亭榭。
陸雲馳低着頭正在和盛無暇說話,雖看不仔細,卻依舊能讓人感覺到他們之間那種溫柔和諧的氛圍。
爲什麼?爲什麼呢?
既然早已有了心上人,又爲何非要死拽着我不放?
退不出去的玉佩,信件裏字字句句的利誘與威脅。
爲什麼你一定要娶我,陸雲馳?
深吸一口氣,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正看熱鬧看得興起的謝遠山,微笑道:「所以?這難道就是小伯爺鬧事的底氣?在場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此宴乃是皇后娘娘爲明華公主擇婿所辦,真要搞砸了,您擔待得起嗎?」
「您又憑什麼?憑你那敗家子的弟弟,還是流連花叢的父親,又或者是剛因土地兼併、孃家被陛下斥責、下放到邊緣縣城爲官的母親?
「謝小伯爺,你難道還看不清楚定遠伯府現如今究竟是個什麼形勢嗎?若我是你,現在就低調點,陛下最近爲了土地兼併的事情正不高興,現今還看着定遠伯府曾經的功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伯爺是真要將全家都給送進去嗎?您孃親的手可不見得乾淨。」
我冷笑:「小伯爺還是適可而止比較好。」
說完後,我注意到有宮婢過來,抬腳便準備繞過謝遠山離開。
身前一道勁風傳來。
「江宛清!你算什麼東西,就憑你,也敢騎到我頭上笑話我。」
謝遠山臉色陰沉了下來,雙眼發紅,「我今天倒要看看!你這面紗下面,到底是怎樣一副醜陋的面容。」
11
我連着快退了幾步,躲開他的手。
正往這邊邁步的宮婢注意到了這一幕,悄然轉過了身,順帶着還攔住了其他有意過來的人。
看着眼前誓不罷休的謝遠山,我心頭一沉。
前方無路,身後是湖。
如果無論如何都會被人羞辱,那就將事情鬧大點。
我咬了咬牙。
在謝遠山的手再次朝着我臉上的面紗探來時,抓住了他手,使勁一推,用力往後一倒。
砰的一聲,落進了湖裏。
「救命!救命!」
我在湖裏「掙扎」着,起起伏伏,眼見着岸上站着的謝遠山臉色頓時變了,白得像紙,伸着手像是想要來拉我,卻又不敢過分靠近。
謝遠山兒時被水淹過,不會水,是京都世家裏人盡皆知的事情。
眼見着我即將沉下去,謝遠山也慌了神。
亭榭裏的人也察覺到這邊的動靜,一時間都望了過來,十來個宮婢、太監拔腿便往湖邊衝。
而比他們更快的是陸雲馳。
我沒想過會是他,也沒想過他會跳下水來救我。
原本按我的想法,也不知會是哪個小太監或者小宮婢將我從水裏撈上去。
渾身溼漉漉、狼狽不堪的我註定會成爲這場宴席裏最大笑話。
但同樣的謝遠山也註定不會好過。
我不準備嫁人,也無所謂什麼丟不丟臉,反正從小到大,也被人譏諷夠了。
上岸時,我渾身溼透,半坐在地上嗆水,遮掩面孔的薄紗在掙扎中流落湖水中。
比起我那單薄的衣衫,我那右臉上猙獰的紅斑更讓人震驚,低呼、倒抽涼氣的聲音清晰無比。
陸雲馳立時脫下了身上的錦袍,罩在了我單薄的身體上,遮掩住了衣裙溼透後貼身的春光。
我沒看他,只抬頭看向站在前方的謝遠山,從眼裏逼出一滴淚來,顫抖着聲音說道:「你看到了,高興嗎?」
「我……我……」
面對着衆人投射過來的目光,謝遠山慘白的臉逐漸紅了起來,眼神遊移,驚慌失措,待瞥到偷偷站在人羣最後面的好友時,抬手便指:「不不!都是他們讓我乾的。」
「我也不想的,都是他們!」
陸雲馳神色陰沉,面黑如墨,渾身陰霾的氣場,任誰都能感受到他的憤怒。
他的視線冰冷,滑過那幫被揭發出來瑟瑟發抖紈絝子弟後,又重新回到了謝遠山身上,盯緊了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謝遠山!婚約在上,她是我妻!」
聲音不高,卻好似雷鳴。
大概是沒想過陸雲馳會這般生氣,謝遠山的腿一下子就軟了,差點跌倒在地,哭喪着個臉,急急地說道:「哥,我錯了!我錯了!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不知道我與陸雲馳的婚約,還是不知道陸雲馳會這般袒護於我?
在場的人面上也多是驚訝,尤其是盛無暇更是面色發白如紙,扯着嘴角,像是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
我輕咳了兩聲,撐着地想站起來,剛一動作,便被人抱起。
「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我剛掙扎了兩下,便被人摟緊。
「別動,腿上的傷不疼?」
謝遠山可憐兮兮地耷拉着個腦袋:「哥……我錯了,真的錯了。」
「閉嘴!本侯待會再同你們一一算賬。」
一個你們。
那幫紈絝子弟的腦袋也跟着耷拉了下來,面如死灰。
「三皇子殿下,公主殿下,恕臣先行告退。」
……
換下溼漉的衣裙後,有宮婢端來了熱氣騰騰的薑湯。
坐在文山殿的偏殿裏,我一言不發,安靜地喝着。
宮婢很知事,對我爲何會落水沒有半分好奇,甚至面對我臉上的紅斑也沒有流露出多少驚訝的神情。
我不開口,她也保持着沉默。
沒多久,偏殿的門響了。
陸雲馳走了進來。
他換了衣衫,但頭髮還是溼的,就這樣束在頭頂,一個眼神過來,便驅退了正在給我擦頭髮的宮婢。
放下薑湯,我抬手便想要拿起擱置在邊上的面紗帶上,手剛伸出。
陸雲馳的聲音跟着響了起來。
「不必,並不可怖,不用戴。」
我的手頓了頓,沉默地垂下眼簾,依舊戴了上去。
我知陸雲馳並不怕,只是太多年了,我已經習慣了以面紗示人,藏在面紗後,去面對那些熙熙攘攘「熱鬧」的目光。
「還沒謝過侯爺相救。」
彎了彎脣,我站起身,朝着陸雲馳微施一禮。
陸雲馳站在原地,望着我的眼睛像是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之後,纔開了口:「就這樣?」
「那侯爺是還要什麼?」
「你就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說什麼?」
「你在水裏可不像是個不會水的人。」
「哦。」被人拆穿,我倒也不慌,轉而笑了起來,「那就多謝侯爺配合,侯爺的演技也很是不錯。」
陸雲馳搖了搖頭,眼裏流露出了些許的無奈,但消失得太快,以至於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遇到這種事,你大可不必用入水的法子,你畢竟是個女孩子,在衆人面前溼了衣衫總歸不好。」
「是啊,我當然知道不好。」我搖了搖頭,眼底寫滿了自嘲,反問道,「可是侯爺,那我又該怎麼辦呢?避不開,贏不了,是被人扯下面紗,當衆被笑,事後讓對方被輕輕放過,還是魚死網破,把事鬧大,雖然依舊被笑,但同時讓對方也不好過?」
「若我知曉,又怎會不理?」
可當時的你還在亭榭裏和盛無暇一道相談甚歡,那時,你可有想過我是你的未婚妻。
我笑了笑,沒順着話接,反而問道:「侯爺爲何救我?」
「難道不應該?」
「在您入水之前,着實沒想到。」
「我說了你是我妻。」
「侯爺,你我尚未成婚。」我頓了頓,提醒道。
「早晚的事。」
「我一無權勢、二無錢財,更無美貌,侯爺你到底爲何這般堅持?!」
陸雲馳轉開眼睛,盯着地面浮動着的光斑沉默了良久,正當我準備接着發問時,他開口了,聲音略帶着些啞。
「因爲你註定會是我妻。」
「什麼?」
我愣在了當場。
陸雲馳卻沒有給我接着說下去的機會,負手而立,沉聲說道:「關於此事,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另外還有積善堂,涉及到土地兼併一事,待處理完畢之前,最近還是少沾染些好。」
「土地兼併?」我蹙了蹙眉。
「具體情況,不便多說,你只要記得我的話就夠了。」陸雲馳看向我的眼睛,往前走了幾步,來到我的跟前,「總之,我不會害你。」
我不自在地轉開了目光。
零碎的腳步和交談聲在門口響起。
突然間,陸雲馳彎下了腰,湊到了我的耳邊,喃喃道:「我陸雲馳所言從無虛假,想娶你是認真的。」
盛無暇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刻。
陸雲馳摘下了我的面紗,在我臉上的斑痕上輕吻了一下。
砰的一聲。
藥瓶落了地。
清脆得像是心碎的聲音。
門口,盛無暇宛如石化般愣在了原地,有眼淚落了下來。
12
宮宴過後。
以謝遠山爲首,當天摻和了戲弄嘲諷我的紈絝子弟接連登門致歉。
觀大伯父的臉色,似乎江家低矮下去的門檻也被他們踩高了些。
收下東西后,我沒說什麼,一連數日都只在家中閉門不出。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宮宴上的事,也不知都是從哪裏傳出去的,京都裏的人除了替盛無暇惋惜外,都在讚賞陸雲馳的有情有義。
是啊。
陸雲馳會娶我,要娶我。
呵!
這可不是紆尊降貴了嗎?
「走吧。」
「去哪裏?」
我瞧了一眼對面還在講小話的丫鬟、婆子。
「哪裏都好,隨便走走。」
雲書嘆了口氣:「也是該出去走走了,再憋在家中,也怕小姐你憋出病來了。」
路過書局時,書局內一片熙熙攘攘。
不用進去,就能聽到買書的人催促着夥計上貨的喊聲,頗有些洛陽紙貴的感覺。
「沒有沒有了。」
「下一批得等三天後。」
「夥計,你可一定得給我留一本……」
……
隨着聊齋第二冊的出版,盛無暇——楚夏先生的名字在京都也越發響亮。
關於此,她真得感謝開國的明德皇后,若沒有她替天下女子開了個好頭,樹立了典範,換做在從前,像這種事,她定會被三綱五常埋進地獄裏。
收回目光,我帶着雲書接着往前走,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金氏布莊的門口。
以前賣繡品常常來此,現如今雖已不再這般勞累了,但這條路也走出了習慣。
正準備離開時,一個丫鬟打扮的人走了過來。
「江小姐,我家二小姐有請。」
「你家二小姐?」
不遠處的馬車車簾掀開了一瞬,盛無暇的臉露了出來。
我心下了然,點了點頭,回身囑咐了雲書幾句後,上了車。
車廂外平平無奇,車內卻別有洞天。
價值千金的潭門香,數月才得一匹的織雲錦,即便只是用來裝糕點的木盒也是大師手藝……不愧是樂善伯府。
「嚐嚐。」
盛無暇倒了杯茶,遞了過來。
雲山霧繞。
皇家特供,這麼多年,我也只在兒時同母親一道去陸府作客時,喝過幾次。
然而那時的心境和此刻迥然不同。
放下茶杯,我先一步開口道:「你想和我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那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
盛無暇笑了,在我面前,此刻的她終於褪去了乖巧活潑的僞裝,甚至連眼神都變得深邃起來。
她搖着頭:「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回京之前,我讓人調查過你,生母早亡,生父空有一手畫畫的本事,卻是個酒囊飯袋的公子哥。很小的時候,你便在繼母的手下過活,年歲漸長些,家道中落,分家時分到的偌大東院,十室九空,甚至還需要你做繡活維持生計,直到如今甚至就只剩了你與一個婢女過活。」
「論家世,論樣貌,我哪一樣不比你強呢?」說到這裏,她突然伸出了手,一把扯下了我臉上面紗。
「所以我不明白?我到底是比你差在哪裏,他爲什麼就一定堅持要娶你?
「若說是感情深厚,你與他不過是年幼相識。陸雲馳在高中狀元之前,常年隨他外祖父居於蘭州,得中狀元之後,雖回了京,但備受陛下器重,常年在外地奔波,你與他相處的日子,怕是還沒有我與他在蘇州相處的日子長。
「所以到底是爲什麼呢?就因爲那可笑的指腹爲婚嗎?」
說到這裏時,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眼裏有不解和微微溼潤的涼意。
看着她的樣子,我想起了那天在文山殿內陸雲馳摘下我的面紗親我時,她落下的眼淚。
「江宛清你知道嗎?他並不喜歡你。」她咬牙道。
「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心不心悅真的重要嗎?」
這是當時陸雲馳對我說的話,對他而言,對於這天底下的男子而言,或許是真的不怎麼重要,畢竟制度社會賦予他們的,有足夠多的選擇。
我面帶憐憫地看着她:「他不喜歡我,那他喜歡你?」
盛無暇的聲音停住了,直直地看着我。
「你與其與我說這些,不如去說服他,若是你能說得動他退婚,至少在我這裏沒有半分阻礙。」
「那你不能退嗎?」盛無暇攥緊了手,眼裏帶着焦急。
「不能。」我搖了搖頭,「或者說曾經可以,如果當初你與他的事沒有那般高調的話,這婚或許已經退掉了。」
「有些事情,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應該明白是爲什麼。」
「其實,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你喜歡他……」
「小姐,東西都裝好了,可以走了嗎?」
馬車外,一道男聲響了起來,打斷了我的話。
盛無暇掀開窗簾一角,應了一聲:「知道了,你們先走吧,把東西送到積善堂去。」
「是。」
「積善堂?」 我驚訝地提高了聲,「東西是送到積善堂的?!」
「是啊。」盛無暇回過頭來,皺了皺眉,「怎麼了嗎?」
抿了抿脣,我委婉說道:「京都最近並不太平,還是低調一些比較好。」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謝謝提醒。」盛無暇擺了擺手,一臉渾不在意的樣子。
「有些事情讓旁人來做,或許更好。」
「旁人?」盛無暇冷哼了一聲,「誰?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並不認爲女人比男人差在哪裏,我心裏有數,不勞你掛心。」
搖了搖頭,我輕嘆了口氣。
既然她都如此說了,我再繼續說下去也只會惹人厭煩,又何必呢?
我和她之間的關係本也沒好到可以互談利弊,傾述心事的程度。
「那既如此,若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了。」
掀開車簾,我起身,往車下走去。
盛無暇沒攔。
剛下車,還沒站穩,雲書便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小姐。」
「沒事。」
我握住了她的手臂,示意了下。
待到馬車離去,逐漸消失在了拐角後,雲書終於忍不住了:「小姐,盛無暇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走吧,趁着時間還早,我們去買些菜回家。」
「買菜?昨天不是纔買了嗎?」
「今日過後,我們怕是得做好長時間待在江府的準備了,多使些銀錢,以後讓人將菜送到府裏來吧,你也別出去了。」
「啊!爲什麼?」
「起風了,有點冷。」
我抱住了胳膊,此刻陽光雖熱烈,但我卻莫名地感覺到了一股深邃的寒意,空氣裏也彷彿帶上了濃烈的鐵鏽味道。
13
南邊十六州的風終於吹到了京都,以積善堂爲起點,在三皇子的主持下,清查出了一大批的貪官污吏,查處兼併土地數萬,不少人的官帽子還未戴穩,下一刻便又被摘了下來。
而在其中有趣的是:絕大多數的官員都隸屬於貴妃與五皇子一脈。
Ťŭ̀⁼五皇子因此也被牽連,被陛下斥責幽禁於宮中反省。
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如此,三皇子也未能徹底將五皇子打壓下去。
陸雲馳受陛下任命,跟隨於三皇子身後開始了浩浩蕩蕩的土地改革。
首先第一步便是藉着此次爆發出來的事件,清查各地貪墨隱瞞下來的隱田。
濃烈的鐵鏽味從京都朝着四面八方擴散開來,風聲鶴唳。
盛無暇藏在三皇子背後,雖有心隱藏,但在有心人的眼裏,卻依舊明亮。
首當其衝的便是皇后娘娘越加的疼愛,一時間甚至連明華公主也比不過,與之對應的則是樂善伯府的行事越加低調。
私下裏,盛無暇被盛讚——有明德皇后之遺風。
隱田查抄到青州,陛下不欲再繼續下去,宣了旨意到此爲止。
京都中令衆人顫抖的風口終於卸了下來。
大半個月後,隨着戶部尚書的女兒出嫁,舉辦了第一場宴席開始。
京都內各家高官府邸重新恢復了原有的活力。
樂善伯府一改從前的低調,藉着自家老太太的壽宴大辦了一場,邀了不少高官在場。
盛無暇邀請了我。
壽宴當天,我看着穿着一身金線紅裙的她,張揚明媚地遊走在各位夫人、小姐中。
才修葺完工的朱樓上笑聲不斷,滿目皆是一派熱鬧景象。
衆人都贊盛無暇。
都讚樂善伯的好命。
得此一女遠勝男兒。
只我看着這滿目繁華,心覺料峭春寒。
但等燈滅席退後,我欲離開,卻被喝得有些醉了的盛無暇抓住。
她雙頰飛紅,指着我的鼻子,趾高氣揚地說道:「江宛清,我是穿越過來的天人,就算陸雲馳同你是史書上有名的恩愛夫妻,我也要搶!」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
陸家退婚的文書送到了我的手上。
這次來的不再是陸夫人派來的管事,而是陸雲馳身邊的何海。
「好了,事情我都知道了,雲書去取定親的婚書。」
待雲書將婚書取來,我連同掛在脖子上的玉佩一併遞給了何海。
「剩下的事情就勞駕侯爺處理了,從今以後,我同他再無瓜葛。」
何海接過婚書與玉佩,張了張嘴,像是有話要說,最後嘆了口氣,還是嚥了下去。
婚事退得低調,除了些閒人的碎語外,再沒掀起什麼風浪,又或是因爲盛無暇以及樂善伯府的高調,將衆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而就在這一片看似前途似錦的輝煌中,盛家垮了!
盛無暇也「瘋了」。
宮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爲人知,待消息傳出來時,盛無暇已經下了大獄,由幾個不識字的聾啞宮婢看管。
盛家也一敗塗地。
一個月後,在青州處理土地兼併事宜的陸雲馳終於回來了,當天下午便入了宮。
半夜裏,我聽見屋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雲書被嚇了一大跳,握緊了擱置在牀邊的木棍,我拿起了剪刀,小心地推開了窗,斜斜地朝着屋門口看了一眼。
正遇上陸雲馳望過來的眼。
我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攥緊了剪子,轉瞬鎮定下來:「侯爺。」
「嗯。
「方便我進來坐坐嗎?」
不方便,你就不進來了嗎?
我沉默了。
片刻後,廳堂內燈燭燃起,雲書小心地捧着茶送了上來。
陸雲馳坐在我對面,盈盈燭火照亮了他的臉。
他瘦了許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都還來不及剃,離得近了,我這才發現,他藏在袖口下的白色繃帶。
看樣子,青州清田一事,進行得並不是那般順利。
「侯爺,半夜至此,有何要事?」
「無事,只是有些累了,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
「遇到什麼事了嗎?」
我端起茶,抿了一口。
「沒什麼。」
「盛無暇瘋了,知道嗎?」
「知道。」
「所以?」
「所以什麼?」 陸雲馳輕笑着看了我一眼,語氣裏帶着自嘲。
「旁人或許不知,但她並不是我們這裏的人,你早就清楚了吧。
「就像開國的明德皇后,百年前掀起兵禍,差點掀翻整個夏朝的榮國公庶子,五十年前幾乎把持了舉國商業的青州第一富商顏家的嫡女。
「像他們這樣的人,若是自甘平凡還好,可偏偏總想借着預知的能力,左右控制朝廷政局,這在陛下眼裏便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陛下利用她,三皇子也利用她,你也是!」我冷冷地直直看着他,「甚至還利用上了我,與我退婚,給她希望,最後再讓這希望破碎。」
他握着茶杯的手頓了頓,茶水撞擊杯壁,濺出的水花碎在了他的手背。
「總要有人承擔清田後,高官世家的怒火。退婚,是陛下的意思,而且這樣對你也好,若是真有事,也不至於將你牽連進來。國庫空虛,鹽稅也只是小頭,重要的隱田林立,陛下早就有了想動的意思,只是一直找不到突破口。
「我提醒過她,也遮掩過許多次,但她不該寫那聊齋,故事雖隱祕,看起來都是些情情愛愛,但帝王心最擅的便是揣測。
「明德皇后之遺風,真的是誇獎嗎?她想學曾經的明德皇后,可這世上沒有第二個夏太祖。
「沉睡的小美人魚,告誡女子不可爲男子之愛而沉迷,否則必將在愛裏溺死。
「狐狸報恩,不同途者,不可同行,否則必將邁向慘烈的結局。
「但最不該的,是她不該寫那篇蟻羣壘山,她怕是忘了,夏朝究竟是因何而建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當初明德皇后喊出此口號一呼百應,陛下最怕的便是這個,即便是三皇子也容不了她。」
我垂了眸,指尖微微有些顫抖,語氣卻努力保持着平靜:「那陛下打算怎麼做?」
「這世上不需要第二個明德皇后,也不需要第二個榮國公庶子。」
「即便現在的她只是個求天不應的悲哀囚徒,即便這樣,陛下也容不下嗎?!」
「可以餘生守着青燈古佛,這是我唯一能爲她做的。」
陸雲馳長出了一口氣,像是在宮中時耗盡了力氣,後仰着靠在了椅背上,臉上寫滿了疲憊。
「我餓了,有喫的嗎?」
14
「稍候。」
我緩吸了口氣,站起身。
廚房裏東西不多,只有晚上剩下的雞湯,只我心緒不寧,連着砸了好幾個碗。
待煮好時,陸雲馳已經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他的眉頭緊鎖,像是在睡夢中也不得安寧。
但我一靠近,他立時便醒了過來,眼神銳利,像是驟然豎起尖刺的刺蝟。
「面好了。」
我抬手示意了下,將面放在桌上,朝着他的方向推了推。
待看清我,陸雲馳臉上的表情瞬間柔和了下來,起身來到桌前,提起筷子,安靜地喫着。
他速度很快,轉眼碗便空了,起身欲走時,我抓住了他的袖子。
「侯爺,如果我想見她一面,方便嗎?」
「見她,你要做什麼?」
陸雲馳皺眉。
「不做什麼。」我低頭,避開他詢問的目光,轉而更用力攥緊了他的衣袖,「只是有些事情想問上一問。」
陸雲馳目光沉沉,盯着我看了許久。
我受不住,再問:「可以嗎?」
「好。
「但現在不行,你等我安排。」
「多謝侯爺。」我鬆了口氣,抬頭沖人笑了笑。
陸雲馳跟着彎了彎嘴角,話說得意味深長:「若是要謝,我更希望是其他的。」
「什麼?」
我驚異,不等我多問,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幾乎是陸雲馳剛走。
雲書鬼鬼祟祟的身影便從屋外探了出來:「小姐,這麼晚了,侯爺過來跟你說什麼啊?」
「沒說什麼,就喫了頓飯,然後走了。」
我搖了搖頭,有些事情不知道是一種幸福。
「小姐騙人,這飯哪裏不能喫啊。再說了,小姐你可才和他退了親,咱們和陸家也不算多親近,大半夜地闖閨秀院子,這算什麼啊?」
雲書一邊嘰嘰喳喳地說着,一邊往裏走。
突然間,她叫了起來。
「小姐!小姐!
「你看!
「什麼?」
我回頭,便見那枚我才退回不久的玉佩,正好整以暇地躺在桌上。
……
沒多久,盛無暇便被祕密送往了普羅山上的寺廟中,由幾個人高馬大的僕婦日夜看管。
再次看見她。
已經是一年後。
陸雲馳派了何海告知我,在一個雨天,藉着拜佛的由頭,送我上了山。
山上冷清,盛無暇更是與世隔絕,被單獨關押在一間建於崖邊的石屋中,崖高深邃,外是深邃野林,只一條路可行。
幾個僕婦一日三餐送飯進去。
陸雲馳提前做了安排。
送飯的僕婦將食盒遞給我,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小心點,別待太久,這女人有點怪。」
「要是有事,你就大聲喊我,我就在附近。」
「是,多謝大娘。」
「說起來她也是可憐,當初在京中是何等的風光,唉,可惜……」
我笑了笑,沒說話,推開了屋門。
屋內光線晦暗,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得以窺見天光。
盛無暇靠在石壁上,低垂頭,盯着地上的光斑,雙目無神,喫住不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形銷骨立,髮絲凌亂,渾身泛着酸臭味。
有人進來,她也沒什麼反應,只呆呆地坐着。
我走近了些,放下食盒,揭開,取出飯菜,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天香樓的飯菜,嚐嚐。」
盛無暇沒動,好一會後才慢慢地抬起頭來,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許久。
「你怎麼來了?」
或許是太久沒有和人說話,她的聲音沙啞,有種被鐵砂磨礪過的質感。
「來看看你。」
「看我什麼? 看我如何狼狽嗎?」她仰着頭,自嘲地冷笑了一聲,「狡兔死,走狗烹,我早就應該想到,帝王之道就是這麼的冷酷無情。」
我沒應聲,只將筷子遞了過去:「先喫吧,喫完我們再說,放心,沒毒。」
「若是想要害你,大可不必這麼麻煩。」
「誰讓你來的?」
「我自己想來。」
「你自己?」她的聲音裏有些疑惑,又像是想到了什麼,直勾勾地看向了我,「怎麼來的?!」
「他幫的我。」
「那……那他呢?」聽到這話,盛無暇的聲音裏止不住地有了些顫抖。
「他沒來。」
「沒……沒來嗎?」盛無暇的眼神閃爍,剛亮起的光一點點地淡了下來,喃喃自語道,「也是,他怎麼可能會來?」
「畢竟我現在已經成了這樣。」
「能讓你活着,他已經盡力了。」
「可像現在這般活着,有什麼意義?」 她歪着頭,神色悽婉地反問道。
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只能轉開眼,避開她的視線。
盛無暇卻像是來了勁,冷冷地笑了兩聲:「江宛清,你就一點都不恨我嗎?」
「爲何要恨?」
「我可是要把他從你身邊搶走啊!」
「但你並沒有對我做什麼,不是嗎?」我搖了搖頭,「其實上一次在金氏布莊的門口,我就想問你,陸雲馳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麼?直覺告訴我,你對他不僅僅只是喜歡那麼簡單?」
「今天你來就是想問我這個?」
我搖頭:「當然不是,只是好奇而已,你如果不想說,也沒有關係。」
她低頭嗤笑了一聲:「算了,都這樣了,也沒什麼好再藏着掖着的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望着黑漆漆的屋頂,像是陷入了回憶中,安靜了好半晌,纔開了口。
「江宛清,你相信嗎?其實我不是這裏的人,我來自未來。
「你有沒有過那種幻想照進現實的時刻,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換了個地方?我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他。
「原本在史書上蒼白的人物成了現實,他就這樣活生生地就立在了你跟前,有氣息、有溫度,你甚至還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
「我沒想過會和他有交集,不對,」盛無暇自嘲地搖了搖頭,「說出去,怕是也不會有人信,來自數百年之後的我會和他有交集。」
「起初我對他只是保持着觀望的態度,可後來我看着他在清查南方十六州的鹽稅中舉步維艱,他們對他暗殺、襲擊、下毒、污衊……種種行徑層出不窮,幾經生死,光天化日之下,僅僅只是我看到便有三次。
「在史書上,他是同文祥帝一道開啓了長達一百五十多年盛世的賢臣,定南疆、平海患,讓幼有所養、老有所依,萬國朝邦。
「我那時候想,像這樣的人怎麼能死?怎麼可以死?身在其中,我想要幫他。
「我也覺得我可以幫他!甚至我覺得我回來的意義就在此!」
「你說的文祥帝?」
「三皇子。」盛無暇彎了彎脣,「除了他還能有誰?」
「他或許的確是明君,只是我錯了,我忘了明君之前,他也是帝王。」
「而他……也不一樣?」
她垂下眼簾,神色有些黯淡。
我從懷裏摸出帕子,輕柔地擦拭着她的臉頰。
「他沒變,從來都沒變過。
「只是你愛的是你想象中的他,你的愛給他的身上加上了金邊。
「他是人,剛毅果敢的背後一樣會害怕,看似無所不能也有力所不及的時候,會猶豫、彷徨,也會斤斤計較得失,甚至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在你眼裏齷齪卑鄙下流的事情。」
九年前,陸夫人去世時,我見他跪在靈牌前,那雙帶着血淚的眼。
九年後,陸雲馳身居高位,當初害死他孃親的宣威伯府上下幾百口人的墳頭草已經老高了。
其中的血雨腥風、陰謀詭計不足以爲人所道也。
唯一能確定的是,陸雲馳從不心慈手軟。
擦乾淨她的臉後,我收回帕子。
「那你喜歡他嗎?」盛無暇問。
「爲什麼這麼問?」
「我就問你一句,喜歡嗎?」
15
「重要嗎?」
我垂下眼簾。
「重要。」
我抿了抿脣,沉默了半晌後,才低聲答道:「喜歡過,某種程度上,自孃親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將他當成是我的救贖。」
「只後來發現,旁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日子長了,也就淡了。」
「你知道史書上是如何寫你和他的嗎?」盛無暇笑了,不等我問,便自顧自說了下去,「恩愛繾綣,生同寢亦死共眠,自你死後,陸雲馳終生未娶。」
「史書上雖未過多提及,但從陸雲馳等人流傳下來的文書中的隻言片語裏,你是他最好的知己、朋友以及賢內助,甚至在無數朝廷變革的大事背後也有你的影子。」
「對了,史書裏還說你容姿豔絕,只是……」說到這裏,她伸手隔着面紗撫摸着我的右臉,「若是沒有這些紅斑,也能稱上這麼一句的。」
「可惜……想來史書也有謬誤。」
「我以爲我可以代替你,但他到底最後還是選了你,他是真喜歡你。」
我搖了搖頭:「我並不這麼覺得。」
盛無暇笑了起來:「若是願意,江宛清你不妨去查一查,這些年你的那些繡品究竟都被賣到了哪裏?雖我不知爲何他什麼都不說,但他的確關心你。」
「他說想娶你,並不是虛言,死後他的陵寢裏,隨他同葬的除了書卷外,全都是你的繡品。」
我的繡品!
心緒複雜,沉默了好一會,我才重新開了口:「你說了這麼多日後的史書如何寫?那你所在的數百年後又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她的手顫抖了下,「幾百年後,那是一個人人平等的世界,王消帝滅,沒有壓迫也沒有欺辱,是不需要彎腰,不需要跪拜,大家都可以挺直腰背生活的世界。」
「即便是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道讀書上學,公平競爭,不必屈居於男子之下,也不必以男子爲天,被困於宅院之內。可做燦爛的明日,也可做清冷的皎月,可做千千萬萬,只要你想……」
……
「你們……原來都來自這樣的世界嗎?」我怔怔地,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臉。
「所以你想要創造就是這樣的世界嗎?」手指彎曲,我緩緩握緊了她的手。
盛無暇抽回了手,長吸了一口氣,落下的眼淚一滴滴砸在手背上,自嘲道:「是我太自傲了,忘了過猶不及,把別人都當成了傻子。」
我低頭,不知該說什麼。
在這種時刻,言語都多餘。
拿起筷子,我再度遞了過去:「喫吧,再過會就涼了。」
盛無暇顫抖着接了過去,含着淚,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着飯菜,慢慢咀嚼。
許久後,她終於放下了筷子:「謝謝你今日來看我,這些事情我想也就只能講給你聽了,這些話,即便是陸雲馳,我也從未透露過半點。」
「不用ẗũ₆謝,我也幫不了你什麼。」
「你來了,這就夠了。」
「保重,再見。」
我剛說完,起身準備離開,她突然靠了過來,用盡全力抱住了我:「江宛清!」
「嗯。」
「離積善堂遠點,離一個叫孟蘭的女人遠點,將來的你會死在她手上,我不知道未來能不能改變,但我祝福你。」
我心一驚,抬手回抱住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脊:「謝謝。」
「不謝。」盛無暇鬆開手,悽慘一笑,「再見,我想回家了。」
收拾好食盒,走出屋門,臨關門前,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
盛無暇抬頭看着石牆上那窄小的窗口露出的青色天空,嘴角含笑,眼裏有悲慼,有嘲弄,又像是釋然。
……
半個月後,盛無暇死了,在一個雨天,屍體被人從石屋裏拖出去,就地在山上的林間挖了個坑扔了進去。
無墳冢可立,無親友弔唁。
似乎這個世上從沒有過盛無暇這個人一般。
記得孃親死的那天晚上,也是下的大雨。
雷聲轟鳴,閃電像是猙獰的鞭子,一下一下劈開深邃的黑幕,沉重的暴雨聲擊打在屋檐上,像是噼裏啪啦的小石子。
在我的印象裏,孃親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開心過,即便她在笑着,可笑容裏中帶着幾分不爲人知的悲哀。
我問過她。
她總是摸着我的腦袋,笑着說,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只是沒等到我長大,便提前明白了她笑容裏的含義。
在這個時代裏,無能爲力的壓抑,求而不得的苦悶以及對自由的渴望。
孃親是如何嫁給父親的,具體情況我並不清楚,只聽人說,是父親在賞花宴裏一眼瞧中了母親。
彼時的江家尚且還有些餘蔭,長房的嫡幼子要娶一個剛入京都的商戶庶女,自然是輕而易舉。
起初江家長輩並不同意,只無奈我父親堅持,外加我母親本人着實聰慧過人,最終還是點了頭。
直到我外祖家涉及黨爭敗落,滿門一百五十口人,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
而我的母親作爲外嫁女逃過一劫。
許多年後,我才從母親嘴裏得知,當初賞花宴的驚鴻一瞥乃是她的精心設計。
她似乎什麼、什麼都知道!
至於我的夫婿,她更是早早選定。
陸家雖有爵位,卻日薄西山,又正遇難關,我母親拿出全部嫁妝鼎力相助,也正因如此,才定下了我與陸雲馳的婚事。
說不出來什麼感覺。
只是陸雲馳這個名字從我出生起,便纏繞在我身上,他們都說,我是他的小新娘。
孃親更是反反覆覆地在我耳邊叮嚀:讓我一定要嫁給他。
一定一定!
她的口氣篤定,彷彿我嫁給陸雲馳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使命。
最開始,我以爲是母親需要用聯姻來藉助陸家的權勢,直到死前,她才吐露了些真相。
她說我與陸雲馳乃是天賜的姻緣,將來的我一定會同他恩愛繾綣。
而將來無論我做出什麼事!他都會護着我!也能護着我!
甚至爲了保證我嫁給他,臨終前對我用藥,讓我臉起紅斑。
我不懂。
天賜的姻緣?什麼叫作天賜?
我一個閨中女兒,將來到底又會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以至於我的母親,在我還未出世時,便開始爲我籌謀一切,爲我做了她認爲最好的選擇。
我排斥過,拒絕過。
但我現在承認,孃親她是對的。
盛無暇爲我所描述的世界,實在是太過誘人,僅僅只是男女同席共讀,便足以讓人心馳神往。
明德皇后在時,此局面曾短暫出現過,在她死後,又迅速消亡。而她曾提出過將土地歸於百姓,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等思想,更是淹沒在了浩浩湯湯的時間長流裏,只留下了隻言片語的傳說、傳記供後人瞻仰。
她成了明德皇后,無人再記得她曾喚做楚霓裳。
或許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我有些想試試,想試試同她一樣描繪一下那個世界。
即便只是往前一步也好。
16
「想好了嗎?」
盛無暇死後的第三場雨,陸雲馳來了。
我轉過身,微笑着看向站在窗邊正在欣賞雨景的他:「陸雲馳,我答應你了。」
他轉過頭來,看向我,眼神里有些疑惑,像是沒有預料到,竟然會得到如此的回答。
「盛無暇同你說了些什麼?」
「她說你與我日後是史書有名的恩愛夫妻,你對我情根深種,愛到癡迷瘋癲。」我笑了起來,走到他身邊,屋檐上雨水滴落下來,我伸手去接,看它砸落在手心,碎裂成花,「這樣的事,侯爺信嗎?」
「日後的事,誰知道,若我將來真愛你愛到癡狂,那也一定是出自我的本心。
「正如同我現在想娶你。」
「侯爺的本心?」我側頭看向他,「當初侯爺說想娶我,尚且還可算作是侯爺不願摻和在三皇子同五皇子的糾葛中,你我婚約在身,我是最好的人選。現如今你我婚約已退,三皇子的勢力徹底佔據了上風,我對侯爺而言,還是最好的選擇?」
「只要是心之所向,一切都是最好的選擇, 旁人的目光都不重要。」陸雲馳頓了頓, 「另外我答應過江伯母,一定會照顧好你。」
「所以侯爺就要娶我?」
「你這麼聰明,不會想不明白,真的一定要將話說得那麼透嗎?」陸雲馳垂下眼簾, 那雙黑洞洞的眸子沉沉地看着我。
我毫不躲閃地回看了回去:「既然要我嫁你, 那自然是利弊都得說得分明。」
「侯爺娶我, 或許是有生母恩情在前,但更多還是因爲陛下吧, 陛下不願意看到侯爺同任何一家高官世家結親, 而娶我,陛下最爲放心。」
「那你呢?先前一直都不同意,你總不會告訴我,就因爲盛無暇跟你說了我將來一定會愛你這樣的話, 就突然改變主意了吧。」陸雲馳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挪開目光,朝着窗外灰濛濛的天望去:「自然不是,侯爺在情之一字上縱然有千般不好,但有一點是好的。」
「你是個還不錯的好官,爲人也重信守諾,嫁給你, 我相信我會過得不錯。」
他搖了搖頭:「不對, 這不是你真正的理由。」
「我需要侯爺手上的權勢以及……」我垂下眼簾,「若有一日我所做之事,爲陛下所不喜, 需要有人能護得住我。」
「怎麼樣?侯爺答應嗎?」
陸雲馳沉默了許久, 久到就連空氣都快凍結,待開口時, 長嘆了一聲,語氣裏甚至還有些委屈。
「江宛清, 你就只會對我逞兇!」
我彎脣笑了起來, 學着小時候的樣子, 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可是……你會容我的吧。」
「做事前,必須要和我說。」
「好。」
「我看過日子了, 下月十五便是好日子,東西我早已備好,時間也算不得緊, 明天我就將彩雲派過來幫你料理。」
「好。」
……
鞭炮齊響,十里紅妝。
我不知道陸雲馳到底準備了多久,但坐在轎中時, 聽着外面傳來的驚呼聲。
我知道他給足了我顏面。
天地三拜,牽入婚房。
我知道, 就此我成了他的妻。
待人聲散去。
夜間, 紅蓋頭被喜秤挑起。
我看見他微醺的面龐和含着笑的眼睛, 握住他的手,輕輕一扯臉上的面紗,露出白璧無瑕的臉。
「好看嗎?」
「好看。」他笑。
「你怎麼看上去一點都不喫驚?」
「我說過, 你不醜,有沒有臉上的紅斑都不醜。」
我彎脣笑了笑。
陸雲馳,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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