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龍需謹慎

-1-
師父親手將我推下了誅仙台,因爲我捅了他的心上人一刀。
被推下去前他問我知不知錯,我被人壓着跪在地上,仰着頭反問他我何錯之有。
「是我被剔了仙骨,是我被騙了千年,我哪兒錯了?!」
他垂着眼睛看我,卻不說話,周邊的仙君說我野性難馴,一人一口唾沫差點直接淹死我。
有人要他斬殺了我肅清師門,畢竟邀月上神方重生不久就被我捅傷,不殺了我不足以平息衆仙的怒火。
他說我是孽徒,還呵斥我死不悔改,可他又說若我認罪伏法,或許可以繞我一命。
我看着他明淨無慾的臉,心底突然滋生出徹骨的寒意。
「敢問師父,當日我被剔仙骨,你可知情?」
方纔還呵斥着我的高高在上的神君,突然就默然了。
在他的沉默之中,我近乎聲嘶力竭地吼道:
「我即無錯,便絕不認錯!」
於是我被他推下了誅仙台,他掌心溫熱,神色卻冷然。
誅仙台下的罡風颳人時如同利刃,我在風中下墜時還能聽見自己皮肉被割開的聲音。
我像秋日枯葉般在風中飄蕩,直到掉進一片水域,才停止了這漫無止境的下墜。
我在水域中漂流了不知多久,最後被一頭蛟龍撈了起來。
我趴在蛟龍的龍鱗上,驚覺自己掉下誅仙台竟然還沒有魂飛魄散。
蛟龍開口問我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我四肢無力,只能軟綿綿地靠着他一言不發。
於是他將我放在了岸邊,告訴我恢復了力氣後就離開吧,這裏是沉極大沼,我不能在這裏久待。
沉極大沼,傳聞中神仙殞命後的去處,一片連結虛無的浩瀚水域。
原來誅仙台的盡頭是沉極大沼,而這片水域中,竟然有一條蛟龍。
我向蛟龍道了謝,帶着渾身的傷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沉極大沼沒有日夜之分,四處都是寂靜的黑幕,我正摸索着前行,身邊卻突然出現了一堆螢火。
我回頭,看見蛟龍的龍鱗上蔓延出星星點點的螢火,匯成一條蜿蜒的星河,一路流淌到我的腳邊,變成一條明亮的小路。
蛟龍仍舊隱匿在暗處,螢火在他身旁發出瑩瑩的光輝,他一呼氣,整個大沼中的水波都在晃動。
「多謝。」我張嘴,卻因力竭而發不出什麼聲音。
順着他指明的方向,我離開了沉極大沼,穿過幽暗迷霧,一路漫無目的地前行,最後竟走進了一座森林,一頭栽在了密林之中
再醒過來時我已經躺在了一座木屋中的牀上,牀邊還半蹲了一個少女模樣的人瞪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見我醒了過來,她便問我是誰,怎麼會暈倒在這裏,我身上的傷又是怎麼來了。
她的問題連珠似炮,我有些愣神,躺在牀上動彈不得,沉默了一會兒才問她這是哪兒。
「這兒是無名林,你暈倒在我家旁邊了。」
「無名林?」我驚訝出聲:「你是妖?」
「咦?你怎麼知道的?」小姑娘狐疑的看了看自己的裝扮,嘟囔着說自己明明已經化成人的模樣了。
無名林是一片被瘴氣籠罩的森林,平日裏人跡罕至,林內卻靈力充足,因此常年都有妖在林中修煉,這樣一個小姑娘獨身住在林中木屋,不是妖才奇了怪了。
我用手肘撐着身體勉強從牀上坐了起來,問眼前的小姑娘可認識緋玉。
「認識啊,緋玉姐姐我當然認識……但你怎麼知道她的,你也是妖嗎?」
「我……是妖。」
「那你的身上怎麼沒有妖氣,我還以爲你是誤入了無名林的人呢。」
一把長琴修煉成的妖,被明穹上神帶回天宮,在九重天上磨練了千年,再多的妖氣也沒有了。
我扯出一抹勉強的笑,告訴她是我自作自受,她便不再追問了,轉而告訴我緋玉近日都不在無名林,若是我要找她,怕是還要費一番功夫。
要找緋玉,說難也難,說簡單卻也簡單。
我苦笑了一聲,託小姑娘將我變成原形
——一把桐木製成的鶴鳴秋月琴。
只可惜琴絃崩斷,琴身破損,只能用餘下兩根弦勉強彈幾個不成曲的調子。
小姑娘替我彈了幾個曲調,琴聲響起,無名林中風動,林動,葉也動,頃刻之間,緋玉就出現在了門口。
我化回人形,坐在門邊等她,多年不見,緋玉依舊是一身素白衣衫,容顏也絲毫未改。
自我上天宮後,我和緋玉相見的次數便越來越少了,她朝我走過來蹲在我面前,輕聲喚我寒溪。
緋玉撫上了我胳膊上裸露的傷口,怔怔低眉看了半晌,咬着牙問我是誰幹的。
她的掌心發出溫潤的光芒,卻始終無法讓傷口癒合。
「誅仙台下的風颳的。」我靠在柱邊,連說話也有些力不從心。
「誅仙台?」緋玉素白纖長的手握成了拳:「那些神仙乾的?」
看着緋玉的模樣,我陡然想起當年她勸我不要跟明穹走時語重心長的樣子,物是人非,原是我行差踏錯。
緋玉深吸了一口氣,柔聲問我現在打算怎麼辦。
「去桐木旁吧。」我說。
那兒是無名林的最深處,瘴氣濃重滿目皆白,只有緋玉能帶我進去。
那裏還有一顆白松,一顆桐木,當年一個道人闖進無名林取得兩樹的樹幹,白松造了一把古箏,名爲緋玉,桐木造了一把古琴,名爲寒溪。
後來道人死後,這一琴一箏歷經百年修煉成妖化爲人形便離開了道觀。
緋玉清心寡慾回到了無名林潛心修煉,寒溪則四處遊歷走遍山川。
後來寒溪遇險,九死一生之際被明穹上神救下帶回天宮,重新取名爲追月。
追月在天宮苦修一千年修得仙骨,死纏爛打着拜了明穹上神爲師,追月又在天宮苦修一千年,最後在晉升上仙渡劫的前一天被各路仙尊壓着剔了仙骨。
仙尊們在這個良辰吉日裏用追月的仙骨,復活了隕落已久的邀月上神。
若非星宿近日才歸位,招魂陣得以重啓,想必在修得仙骨的那天,追月就已經死了。
邀月上神出現在衆仙希冀的目光中時,還賞了一個眼神給渾身是血的追月。
只一眼,她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是妖?」
追月伏在地上的血泊中抬頭去看眼前這個傾城絕代的美人,卻只能看到她眼中赤裸的嫌惡。
邀月上神說,即是妖,就殺了吧,一語畢,她指尖便蔓延出了月白色的光芒,化成利刃劈向了追月。
這個追月就是我,我在利刃劈來的前一秒昏了過去,卻沒有死,聽說是有和我相熟的仙尊不忍,救了我一命。
剔了仙骨後我暈了半個月,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師父想向他問個清楚,可師父不在,我反而撞見了邀月上神。
邀月上神看見我時,似又想要殺了我,於是我也掏出了短刀。
按理說我是打不過她的,可就在我拔刀相向的那一刻,她突然卸了力,幾乎是毫不反抗地任由我將刀捅向了她。
邀月上神的血濺在了我的衣襬上,我握着刀,看見我的師父自我身後突然出現,一把抱住了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的邀月。
在邀月暈在我師父懷中後,我轉瞬就被押去了誅仙台,誅仙台上有人說我不知好歹,留我一命我竟還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那邀月上神可是明穹上神的心尖上的人物。
就連我被帶上天宮,也只因邀月上神渡劫失敗時,有一縷神魂落在了我的琴身上。
當年明穹上神替我改名爲追月,我看他的目光總望着月亮,就以爲他愛月色,原來他愛的不是月色,是人。
他要我棄妖道,從仙途,只是爲了我能煉出仙骨,靠那縷神魂重啓招魂陣,復活他的心上人。
也許在我被剔仙骨的那天,他就端坐在某處冷眼相觀。
我不肯認錯,他就說我孽根難除將我推下誅仙台,連一絲憐憫的眼神也未曾留下。
我追着明穹上神的身影數千年,不過是九重天上的一個笑話。
緋玉帶我穿過重重瘴氣回了桐木旁,經年不見,桐木和白松已經恢復了當年粗壯繁茂的模樣。
緋玉讓我在這兒好好養傷,哪怕千年萬年她也守着我。
我搖了搖頭,讓她幫我取一截桐木,緋玉聞言一愣,問我想要幹什麼。
「琴身壞了,要取木斷骨重築纔行。」
「你身上還有更重的傷?」緋玉的聲調微微揚高,眉眼間已經氤氳起了怒氣。
「仙骨被剔了而已。」
緋玉騰地站起身,握成拳的手因爲憤怒而輕輕顫抖。
我拉了拉她的衣襬,她就垂下頭看着我,頓了許久,緋玉最終還是隱匿了怒氣,揮刃替我取了一截桐木。
斷骨之前,緋玉突然拉着我的手同我說,要不還是別重築了,大不了她護着我一輩子,和我一起四處遊歷,再也不去管仙界那些事。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讓她斷骨的時下手快點,給我個痛快。
「非要斷骨不可嗎。」
「緋玉,我不甘心。」
情衷錯負,是我看走了眼。
可千年修行苦渡百劫,卻在謊言中替他人做了嫁衣,叫我如何甘心。

-2-
緋玉取了一截桐木樹幹替我修補琴身,我化作原型,神識卻清醒,如同被囚禁在了無邊地獄。
疼意卻正在從全身骨骼的連接處湧起,筋脈碎裂又恢復,恢復又碎裂,我睜着眼,只能看見一片黑暗。
我在渾身被擊穿的痛楚中勉強維持着清醒,明明周邊什麼也沒有,我卻驟然聽見有人喚了一聲「月兒」。
我自混沌中轉身,身前不遠處竟站了一個人,周遭是鋪天蓋地的楓葉,他站在紅楓林中,如高嶺孤寒雪。
是明穹,是九重天上白衣勝雪的明穹上神。
他叫我一聲月兒,我怔怔地抬起手,可身旁卻又突然跑過去一道身影一頭扎進了明穹的懷中。
我想起來了,那是千年前我斬殺兇獸,奪得玉髓草修出仙骨的時候。
那時我熔鍊了玉髓草,在紅楓林中沉睡數月,再醒來時發覺自己修得仙骨,一時喜出望外,剛想要回九重天,明穹就出現了我面前。
那天他望着我,踏着紅楓,叫了我一聲月兒,我就一路狂奔着撲了過去。
當初他帶我回天宮,我成了他身旁的侍女,空有仙侍的名號,卻始終是琴妖之身。
他要我棄妖途,我纏着他問他要是我真修出了仙骨,他能否收我爲徒。
他應允了,我便當了真。
紅楓林那天,是他第一次喚我月兒,也是他第一次任由我靠近他。
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兩人,周遭景色變換,一時是地鋪白玉的九重天,一時是風如利刃的誅仙台,我立在其中,像是衆仙掌中的螻蟻。
終於,在明穹說出那句「月兒,我們回九重天」時,我痛苦地尖叫着奔過去,化氣爲刀,一刀劈向了明穹。
本就爲幻影的兩個人頃刻消失,只餘我一人留在原處。
那聲月兒叫的不是我,他只是在透過我看邀月,他帶我回天宮,也不是爲了收我爲徒,是爲了剔我仙骨。
他任由我抱住他,原來只是因爲修出仙骨後我就要被押上剔骨臺,所以他賜了我一分憐憫而已。
若不是那時招魂陣未能重啓,早在千年前我就已然成了一具枯骨,可笑我竟畫地爲牢,將自己困囿在天宮千年。
我壓抑着心底翻湧而上的滔天恨意,在這一方天地活生生劈出了一道裂縫。
有天光自裂縫中傾瀉,落在了我的手掌上,我看着一線幽光,隨後合上眼,徹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待我再睜開眼時,緋玉已經不見了,我躺在牀榻之上,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四肢百骸的痛楚仍在,我用神識查探原身,發覺琴身已然修補完全。
兜兜轉轉數千年,我依然是一隻妖,何其可笑。
我從榻上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門前推開了門,門外是陰沉沉的院子,天上的雲也是黯淡的,極目望去,遠處也是枯山一片。
我靠在門框上一時有些茫然,正好有侍女路過,看見我站在門口,侍女比我還要驚訝。
「寒溪姑娘,您醒了啊。」侍女朝我行禮,順帶想要過來扶住我。
我警惕地後退一步,避開了她伸過來的手。
「敢問姑娘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這兒又是什麼地方?」
「這兒是離宮,是緋玉姑娘帶您來的。」
侍女說緋玉與魔君重禹是至交好友,而我已經昏迷了近三月。
離宮是魔界的地盤,我昏迷之前明明在無名林,緋玉怎麼會突然帶我來魔界。
我的心突然顫了顫,問侍女緋玉現在在哪兒。
侍女的神色有些閃躲,在我的逼問下,她才囁嚅着告訴我緋玉在魔君的殿中。
她雖未言明,我卻直覺緋玉定是出了事。
果不其然,等我抵達重禹寢殿時,一眼就看見了躺在榻上面無血色的緋玉。
緋玉雖然名字取得張揚,性子卻和我恰恰相反,平日裏她就愛穿些素白的衣衫,如今衣衫襯着臉色,使得她像一張白紙般孱弱。
緋玉的身旁坐了個銀髮如瀑的男子,一雙眼睛像是漆黑的墨,侍女向他行禮,稱他爲魔君。
見我進去,他便示意我再湊近些。
我行至榻前,半跪下去,握住了緋玉略顯冰涼的手。
緋玉呼吸平穩,卻始終緊閉着雙眼。
「發生了什麼,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望着緋玉的臉,輕聲問一旁的重禹。
重禹沉默着掀起了緋玉的衣袖,緋玉原本白淨的胳膊上,不知何時攀上了烈火燒灼的疤痕。
「是天雷。」
「天雷?」
「緋玉替你重塑琴身那日,天上突降驚雷,劈毀了無名林中的白松和桐木,緋玉爲了帶你離開扛下了兩道天雷,最後逃來了魔界。」
看見疤痕的那一瞬間,我心底就已經有了猜測,聽見重禹的敘述證實了我的猜測,我近乎被怒意侵佔了所有心智。
天雷是渡劫時纔會出現的東西,如今天雷無端劈向白松和桐木,和九重天的那些人,脫不了干係。
邀月剛剛招魂重生,最有可能引來天雷的就只有她了。
「她現在怎麼樣了?」我按壓下怒意,勉強維持着表面的平靜。
「傷不算太重,性命無虞,但想要她醒過來,修復天雷留下的傷……」重禹聲音沉鬱,聽起來有些疲累:「還需一株半玉蓮。」
天雷是天道所降的劫,想要徹底治好緋玉的傷,唯有九重天上的半玉蓮可以做到。
半玉蓮三十年開一次花,一株並蒂,花盛開時方成靈藥。
每隔三十年半玉蓮盛放時就會挪至天宮外供以觀賞,只可惜不出三日半玉蓮就會枯萎,轉而化爲一縷白煙。
重禹說好在如今半玉蓮就快要開花了,但想要在半玉蓮盛放時當着這麼多神仙的面拿走它,帶回來醫治緋玉,纔是真正的難事。
「那就在它剛開花時就偷走它。」我冷靜下來,將緋玉的手放回了被子中,在重禹審視的目光中,我繼續說道:「我知道半玉蓮平日放在哪兒。」
這半玉蓮,就種在明穹的玉華宮溫泉池水中,平日它都要靠着玉華宮的溫泉水滋養,一旦離開溫泉水,就再也無法開放。
我在明穹身邊當仙侍時,就曾打理過半玉蓮的蓮池,雖然戒備甚嚴,但我對玉華宮實在太過熟悉,哪怕是閉着眼,我也能找到半玉蓮的蓮池。
魔界與九重天分裂已久,數千年來井水不犯河水,魔界中人自然不能上九重天。
但妖可以。
重禹默許了我偷半玉蓮的計劃,再過幾天就是半玉蓮盛放的日子,妖界的花妖們可以上九重天觀賞,只要我改頭換面混在其中,進入九重天不是什麼難事。
我向重禹道了謝,替緋玉掖好被子後就跟着重禹身邊的人離開了。
在踏出殿門前,我本想回頭再看一眼緋玉,可一扭頭,我卻看見重禹抬起手,掌心是螢火四散紛飛,光點像雪花一樣落在緋玉身上,轉而融進她的身體中,讓緋玉的臉色好看了不少。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瑩潤如星子的螢火,就是這樣的螢火,曾在沉極大沼,替我鋪開了一條通向生途的路。
如今一模一樣的螢火從重禹的掌中漫出,讓我一時間怔愣在原地。
那條蛟龍和重禹修煉的,竟是同樣的功法。

-3-
爲了趕在半玉蓮盛放前回到九重天,我片刻不停地回了妖界。
這世間並蒂蓮難尋,但偏偏半玉蓮天然玉顏色,生而並蒂一青一白,因其開花時的幽香可助花妖修煉,所以天帝特許在半玉蓮花期時,妖界可遣一些花妖上九重天。
我生在無名林,長在道觀中,後來又跟着明穹去了天宮,所以在妖界並無熟人,我改換容顏,頂替了一隻花妖,也算有驚無險地混了進去。
琴身剛修復不久,我的妖力尚未完全恢復,如今夾在花隊伍中,不同的香氣鋪頭蓋臉地向我撲過來,讓我有些喘不上氣。
剛進天宮,就有仙侍過來引着我們去了住所,告訴我們半玉蓮的花期就在這段時間,還請耐心等等。
等到仙侍離開,衆妖才卸了口氣,開始在殿內自顧自地打量攀談。
我在殿內掐算着日子不聲不響地等了三天,直到第四天院中本來沉寂的荷花花苞突然競相盛放時,我便知道是半玉蓮要開花了。
趁着沒人注意,我尋了個角落,掐了個決化作普通仙侍的模樣後穿牆而出,一路低垂着頭暢通無阻地走向了玉華宮。
在路上我時不時還能碰到些神仙,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我曾和他們斗酒觀星,也曾被他們鄙夷唾罵。
短短幾個月,竟恍如隔世。
明穹上神的玉華宮是九重天上最清冷的去處,其他神仙的住所光是仙侍就有一堆,唯獨玉華宮,除了門口的守衛,平日就再無旁人了。
我沉了口氣,看見明穹離開玉華宮後,我就走到了守衛面前,告訴他們我是來替明穹上神整理書冊的侍女。
以前我還未拜明穹爲師時,就是這玉華宮唯一的侍女,本來宮內一應事宜都應由我打理,可我實在做不來整理書冊這般細緻的活,常常要請其他仙侍來做。
後來我拜他爲師,依舊照料着他的起居,整理書冊一事也跟着照舊託旁人來做。
玉華宮的守衛是知道這件事的,所以沒做多想就將我放了進去。
緊閉的宮門被推開,我一抬頭,就看見一樹熱鬧錦簇的垂絲海棠。
宮門在我身後緩緩合上,我仰着頭,看着風拂過枝葉,滿樹海棠搖弋,洋洋灑灑的花瓣落下,在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
我種的垂絲海棠竟然成活了。
這是兩年前我種下海棠樹,都說海棠最易成活,但我卻怎麼都種不好,一棵乾巴巴的海棠樹被我種在玉華宮兩年,莫說是開花了,就連葉子也難冒出來一片。
如今方過三個月,竟長成了這樣枝繁葉茂,花團錦簇的模樣。
我的步伐停滯了一下,也顧不上想太多,就趕緊輕車熟路地走向了溫泉池。
溫泉池在玉華宮後殿,池旁引出了一股泉水,用白玉闢了個小蓮池,專門用來滋養半玉蓮。
我對玉華宮實在太過熟悉,只片刻就找到了已經結出兩隻花苞即將盛開的半玉蓮。
只要等到它開花的那一瞬,我就能帶它回去,治好緋玉了。
我在花旁目不轉睛地盯着,泉水流動的聲音輕輕擊打着我的耳膜,花苞顫動一瞬,我的心就跟着顫動一下。
可半玉蓮還未完全盛開,我就聽見了一道腳步聲,腳步聲由遠及近,一步步都踏在我的心坎上。
我倉皇隱匿,急匆匆遠離半玉蓮,躲到了一旁。
這道腳步聲我聽了千百年,哪怕我沒看見人,都知道是明穹來了。
我一邊屏住呼吸一邊不解他怎麼會突然回來,這些年明穹每月初十都會雷打不動地去找元珩真君對弈,從未落下過一次。
今日正逢初十,方纔他離開了,現在應該在執棋搏殺才對。
明穹踏下臺階,我躲在簾後,隔着厚厚的簾幕,我只能聽見響動。
他的腳步似乎停了,在片刻寂靜後,我面前的簾幕突然被一股氣流掀開,我就這樣無遮無攔地出現在了明穹面前。
故人重逢,他容顏依舊,我卻頂着一張陌生的臉。
他似乎未曾想到簾幕後是一個仙侍,四目相對時,他也微微錯愕。
趁他還未開口,我就搶先認了錯,將頭埋得低了又低:
「上神恕罪,小仙是剛剛修煉得上九重天的伺候的小妖,今日被分來玉華宮替上神整理書冊,殿內無人,一時迷路才誤闖了這裏,還請上神饒小仙一命。」
如今我身上妖氣未除,明穹若想要深究,捏死我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縱然我心底萬般不甘,現下也別無他法,只能半真半假地一通搶白。
我篤定明穹不會和一個剛進天宮的小侍女計較,果不其然,他只是看了我一會兒,便讓我起身了。
我佯裝害怕地起身,一步一步緩緩向後退去,半玉蓮還在蓮池之中,已經隱隱有了開花的跡象。
可明穹似乎意不在半玉蓮,他只是站在溫泉池旁,指尖一引,一股溫泉就凝成水流騰空而出。
在明穹的威壓下,我有些不自然地先離開了溫泉池,等我來到院中時,卻看見方纔水流化作細密的水霧,落在了海棠樹上。
明穹匆匆回來,竟是爲了澆灌這株海棠樹。
即是我親手種下,在我被推下誅仙台後,他就應該將這海棠樹一齊砍了,又何必物是人非後,自己再做出這許多樣子來。
我望着茂盛的海棠,沒來由地泛起一陣煩躁。
我本想着借整理書冊的藉口先待在玉華宮再伺機動手,卻不想我人還沒動,遠處就傳來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響聲,連帶着我都跟着晃了晃。
坍塌聲還在繼續,我循聲望去,竟然是誅仙台的方向。
明穹聽見響動後也跟着出來了,我規規矩矩地站在角落處,看着他眉頭緊鎖,看着他疾步離去。
就在他離開不一會兒,玉華宮內就竄出了一陣馥郁的芳香,這香氣如有實體,流動之中還帶上了絲絲縷縷青白相接的幽光。
半玉蓮開花了。
我跑回蓮池旁,方纔還是花苞的半玉蓮已經盛開,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仙侍發現,然後將它挪走以供觀賞。
事不宜遲,我摘下半玉蓮放在儲物的玉盒中,又往裏面裝了幾捧泉水,將玉盒收好後就趕緊離開了玉華宮。
方纔的響動引去了大半神仙,一時間也無人注意到半玉蓮的事,我往天宮的出口走去,卻發現越來越多的人趕向誅仙台的方向。
在周遭零碎的對話中我方纔明白,剛剛的響動,是誅仙台塌了。
屹立在天宮最西邊萬年不倒的誅仙台,竟然塌了。

-4-
因爲誅仙台突生變故,我揣着半玉蓮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麻利離開了九重天。
重禹也沒想到這一切會如此順利,聽我說完誅仙台傾塌的事後,重禹臉色微變,問我可知是什麼緣由。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最近九重天上好像也沒出什麼大事。」
若非要說出了什麼大事,那就是我被推了下去。
之前聽明穹說起,因萬年前的濠淵大戰九重天上折損甚大,加之天帝仁心,自那以後就誅仙台的天罰極刑就基本是個擺設了,只偶爾隔個千百年,可能會在誅仙台手動處置一兩個犯了大忌的小仙而已。
仔細算下來,我竟是萬年來在誅仙台被處置的神仙中最有名頭的那個了。
索性誅仙台垮塌的事驚不到離宮裏來,重禹雖疑慮卻也沒多問,取過半玉蓮就去醫治緋玉去了。
我坐在門口臺階上守着,魔界的一切都與九重天上完全顛倒,我抬頭看不見天,只有一片黑壓壓的,無底洞一般的墨色。
半玉蓮的香氣從屋內傳出,連帶着溢出星星點點的微光。
我在門口坐了小半刻鐘,香氣便消失了,殿門自內打開,我回頭望去,是重禹開了門,他的身後是甦醒過來,已經自榻上起身的緋玉。
「緋玉!」我忙不迭地起身,衝着重禹道了謝後就飛奔向了緋玉。
我想把緋玉摟在懷裏,又怕弄疼了她,只好急急忙忙地停在她身前,掀起她的袖子去查看她的傷痕。
胳膊上的傷已經消失不見,只是手還有些涼。
我讓緋玉趕緊再躺下休息會兒,緋玉卻笑着說她已經完全好了。
「這次是我連累了你,害你同我一起受罪。」緋玉越雲淡風輕,我的心就越揪得難受。
「你我之間,從未有過連累一說,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我同緋玉相視而笑,這一夜我和她就連睡也是在同一張榻上共眠。
緋玉問我日後有何打算,我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
「回道觀吧,桐木已經被劈毀了,我打算回道觀繼續修煉。」
「還是想要修仙道嗎?」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緋玉便心下了然,不再多問了。
仙骨被剔謊言纏身已經成了我的執念,如今我偏偏要重頭再來,以琴妖之身再踏仙途,堂堂正正地取回我自己的東西。
我Ṫű₄轉了個身,問緋玉要不要和我一同回去。
緋玉輕輕啊了一聲,良久才搖了搖頭,
「不回去了,我打算待在這兒。」
「爲了重禹?」我彎出一抹促狹的笑,緋玉的臉上就泛起了一抹紅。
「嗯。」
我纏着緋玉問她是怎麼認識重禹的,緋玉被我問得臉越發紅了。
緋玉說我不在的那些年,她終於不再執着於修煉,開始循着我當初的步伐遊歷世間,後來她爲追趕一隻妖獸而誤入魔界,結識了重禹。
重禹擅音律,兩人因重禹的簫聲相逢後一見如故,千百年來緋玉走遍各處,時不時就會回到魔界,告訴重禹這段時間自己的見聞,不知不覺,兩個人竟也相伴這麼久了。
「以前我雖傾慕他,卻也不願停下自己的步伐,將自己委頓在這離宮,可上次天雷劈下時,我心裏想的卻是死期將至,只想再見他一面」
「你想留下,那便留下,日後我想你了就來看你。」
昔年濠淵一戰魔界大敗,上一任魔君與天帝簽下生死盟約,身爲魔君終身囚禁,全族不越出魔界半步,不犯九重天宮,以換取魔界其他生靈周全。
大戰後不久上一任魔君就一命嗚呼,身爲少君的重禹也自此即位,成了新的魔君,再未離開過魔界一步。
重禹不能離開,緋玉如今要陪着他,所以在確認緋玉的身子好透了以後,我就Ţû⁻自己出發,啓程回了道觀。
我是想要回道觀潛心修煉,卻不想半道飛身渡河的時候,河中突然湧起幾股水柱,活生生阻斷了我的路。
我懸半空中,剛想查探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河中就伸出了一隻手,直接把我拽進了河裏。
一時不慎,我狼狽地掉了下去,咕嚕咕嚕地向下墜,我在河水中勉強睜開了眼,眼前卻陡然冒出了一個人。
那人懸浮在我前面,看身形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模樣,可那張臉卻滲人得緊,下半張臉還好,上半張臉上滿是皮膚燒焦的痕跡,但偏偏那雙眼睛又清亮,像是盛了星光。
不出意外的話,剛剛就是這個人把我拽下了河。
他朝我一笑,露出一排整整齊齊的大白牙,我被這純良無辜的笑氣得差點頭頂冒煙,索性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帶着他飛到了岸上。
等我穿着一身溼衣服在岸邊站定後,也顧不上找他算賬了,只自顧自地運氣打算先替自己烘乾衣裳。
我在這邊捯飭自己,那人就站在旁邊渾身滴水地看着我。
我烘乾了衣裳,剛想衝着那人發難,他卻搶先開口了:
「我認得你,上次你也是從上面掉下來的。」

-5-
我在河裏撿到了一條龍,而且是一條腦子不怎麼靈光的龍,不靈光到連自己名字也不知道,只記得曾在沉極大沼撈起來過我。
我問他怎麼突然離開了沉極大沼,他就一本正經地告訴我,
「因爲我把那個地方撞塌了。」
「是你把誅仙台撞塌的?!」
「啊?那上邊的對方叫誅仙台嗎?」
他看起來很驚訝,我比他還要驚訝。
他撞塌了誅仙台,我以爲九重天上的神仙們一定會徹查,無論如何也會來找到他。
可他卻說他離開沉極大沼的這些天誰也沒找過他,就好像這世上誰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一樣。
不止是誅仙台,我偷了半玉蓮也沒有掀起什麼風波,一切都風平浪靜的,安靜得讓我有些心慌,卻又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
在蛟龍的記憶中,他似乎沉睡了許久,自醒來開始,自己就是龍身,潛在一處大沼中,沼旁有一石碑,上面就刻着沉極大沼四個字。
這千年間他時清醒時昏睡,因爲體內沒有靈力且似乎受了重傷,所以只能一直待在沼中,平時最大的消遣就是沉睡百年後用積攢的一點微末靈力幻化出螢火,等螢火消散了,他也就繼續回到了黑暗中。
期間他也撈起來過兩三個仙人,但都是趴在他的龍鱗上,不等他將人送到岸邊就徹底灰飛煙滅了,甚至話都沒說上兩句,他就這樣獨自待在沉極大沼,直到撈起來了我。
他以爲我會和之前的人一樣,過一會兒就徹底消散,所以我一醒,他就將我送到了岸邊,催促我趕緊離開。
我本以爲他是在沉極大沼中天生地養的靈獸,可如今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我想起他和重禹那如出一轍螢火光點,便問他認不認識重禹,知不知道魔界,可他依然是茫然地搖頭。
蛟龍一雙眼睛牢牢地盯着我,他說我是第一個同他說話的人,此前有人從這裏路過,他一出現,就把那人嚇得連跑帶哭地逃了。
我看着他臉上的疤痕和他懵懵懂懂的模樣,忍不住輕嘆了一聲,繼而踮起腳,抬手用指尖輕點至他的眉心。
自眉心一點,我發覺他體內的靈力時薄時厚,似洶湧澎湃又似微弱一縷,且雜亂無序,甚是奇怪。
我疑惑地收回了手,問道:「你不是說體內沒有靈力嗎,怎麼現在突然又有了。」
「你走以後,我就有了。」他仍是一副老實樣,一邊說着,一邊朝我抬起了手。
他的手心向上,白光一現,掌中就多出了一枚玉佩,
「這是你離開以後我撿到的,之前它一直髮光,後來我被它的光包圍,再醒過來時就有了靈力,再後來我好像突然變得很強,一不小心,就把你說的那個誅仙台從根部撞塌了。」
玉佩安靜地躺在他的手掌上,此時已不再發光了,通體都黯淡了下去,可我還是一眼就瞧出了這是誰的東西。
我看着玉佩,竟覺得連呼吸都讓身體發疼,腦子裏閃過的悉數都是我在誅仙台被衆仙審判的一幕幕,最後定格在了明穹那張叫人猜不透心思的臉上。
怪不得我掉下誅仙台也沒死,原是他將自己的玉佩灌注靈力後也扔了下來。
「你認識這個東西嗎?」蛟龍見我久不說話,忍不住問了一句。
「認得。」我從他的手中接過玉佩,平靜敘述道:「故人之物。」
我與這位故人情仇交織糾纏千年,我當然認得。
「那你收着吧,以後你也好還給他。」
「好。」確實要還給他,這段孽緣癡纏了這麼久,一來一往,日後還要狠狠了斷了纔好。
我不動聲色地收好了玉佩,打算繼續出發回道觀,可這條蛟龍又扯住了我的袖子,一言不發地盯着我。
這模樣實在可憐,我躊躇了一會兒,索性變出了一隻面具讓他先戴上,免得被人看見又將人嚇跑。
等他戴好面具,我就問他是不是想跟我一起走,他就一個勁兒地點頭。
「那你就先跟着我,不許亂跑。」現在雖然前路未卜,但帶上他,也算有個伴了。
「嗯嗯。」
「你既然沒有名字,不如我給你取一個?我總不能一直叫你蛟龍吧。」
「好。」
「看你奇奇怪怪的,不如我以後叫你阿怪?」
「阿怪……好啊,以後我就是阿怪了。」
「你叫我寒溪就可以。」
「溪溪!」
「……呵呵。」
我帶着阿怪一同回了道觀,自道長死後,道觀就冷清了下去,如今已經滿地枯枝四處生塵,門上都是厚厚的蜘蛛網。
好在現在有人幫忙,收拾起來也不是難事。
我騰出了一間廂房給阿怪,想着今夜先好好休息,明天抽空再收拾其他的,可我夜裏剛躺下,阿怪就直接翻窗進了我的房,還上了我的牀。
我躺在牀外側,阿怪利落地躺在裏側,兩人和衣肩並肩地躺在一起。
「……咱就是說,你是不是有自己的房間來着?」
「我不想一個人了。」
我妥協了。
隨後我就踹了他一腳,讓他下去打個地鋪,別和我擠牀。
他倒是聽話,說打地鋪就打地鋪,但就是不肯睡,我困得瞌睡蟲都爬到腦子頂了,他還在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話。
說沉極大沼的水波,說螢火漫天的欣喜,還說自己沉睡時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夢。
我嗯嗯啊啊地應着,半夢半醒地聽他說話,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等我一覺睡醒,阿怪已經不在屋內了。
我趕緊穿上鞋子去找他,但一推開門,就看見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道觀臺階上,遠方白雲交接處,是初升的朝陽。
他回頭對我說:「溪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東西。」
在沉極大沼,哪裏見得到朝陽呢。
我走過去,坐到了他身旁,朝陽緩緩升起,一點點移動,直到日光灑在道觀的院中,落在阿怪的身上,他纔再次開口。
阿怪說,真暖啊。
阿怪還說,他什麼都不記得,也沒有人認識他,可他曾撈起了我,我的存在,就是他在世上留下的最大的痕跡。
不知怎的,在這偌大又空蕩的道觀中,我竟生出了一種自己與他相依爲命的感覺。
我從臺階上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沾的灰塵,告訴阿怪我要去鎮上買點東西,問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阿怪也跟着站了起來,隔着面具,我明明從他的眼裏看見了期盼與驚喜,可他卻和我說,還是算了吧,他怕自己會嚇到別人。
「你跟着我,戴着面具,不會嚇到別人的。」
「那我要去!」
他咧嘴一笑,我就也想笑,我本想拍拍他的頭,可他身形實在高大,估摸着和重禹差不多高了,我要踮起腳才能拍到。
我剛想踮腳,他就提前反應了過來,衝着我彎腰低頭,一臉乖巧。
我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腦袋,讓他背上籮筐,帶着他一起去了鎮上。

-6-
只要戴好面具,阿怪倒也嚇不到其他人,他雖然體型高大看起來不好惹,但性子卻乖巧得出奇。
我本想着去鎮上買些平日要用的東西,可他一雙眼睛老是看着街邊的點心小喫,有時我在前面走着,一回頭,他還站在人家的攤位前挪不動道。
我自己撿回來的龍,定然是要自己負責的。
於是我認命地給他買了一堆喫食,後來怕回了道觀他又饞嘴,只好又買了半籮筐的應季蔬菜。
因爲揹着喫的,回去的路上阿怪走得飛快,一門心思想趕回去讓我給他做菜喫。
但千算萬算我還是漏算了一項,等我站在案板前打算切菜時,才發覺自己忘了買菜刀了。
「溪溪,你怎麼了?」阿怪抱着一堆蘿蔔站在我旁邊,正期待着我動手做飯。
「忘買刀了。」我甩了甩手腕,打算直接運氣將蘿蔔剁成塊兒。
這廂我一股氣剛運到掌心,那邊阿怪就突然放下了蘿蔔,霎時間我左手一沉,差點直接栽倒過去。
我扶住案臺穩住身形,看了看手中阿怪剛剛塞給我的近五尺長的黢黑重刀,又看了看真誠至極的阿怪,竟覺得有些語塞。
「我說的刀,是切菜的那種一尺來長的刀,不是這種我拎都拎不動的砍人的刀,而且這刀,你從哪兒變來的啊?」
我皺着眉頭苦口婆心,阿怪懵懂依舊:
「在大沼下面撿的。」
對待一條失憶的龍,實在不能苛求太多。
我想給他展示一下這把刀真的不能切菜,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用雙手勉強抬起它。
等我實在支撐不住了,一時卸了力,刀就重重落下劈在地上,轟隆一聲,廚房的地竟被活生生劈出了一條裂口,我握刀的胳膊整條都被震麻了,虎口也裂開了一道傷。
阿怪也被嚇了一跳,連蘿蔔也不管了,大垮了一步趕忙過來扶住了我。
我虎口生疼,一眼望去,一股血正從我虎口處的傷口湧出來,順着刀把蜿蜒而下,沿着刀的紋理一點點描繪出刀上所刻的圖案。
黑黝黝的刀刃和流至刀上以後開始泛起悠悠紅光的鮮血交映在一起,讓我和阿怪一時間都被驚得失了語。
等到血跡不再流淌,我才發覺刀上的圖案是龍鱗的形狀。
我剛想湊近仔細看看,可剛纔還附着在刀上的血就如同滲進了泥沙中一樣,自刀上消失不見了。
我輕輕提腕,剛剛還重如磐石的刀,竟然被我直接揮起來了。
這刀,認主了?!
我提着刀和阿怪面面相覷,阿怪顯然不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嚇人,想要替我扔掉那把刀。
可阿怪的手剛碰上去,就被這把刀彈開了。
認主了的刀,別人便碰不得了。
如今血已經止住了,我清楚地發覺自己的神識與這把刀產生了羈絆。
我總覺得這把刀我在哪兒看見過,可就是想不起來。
我強壓下疑惑,將刀收了起來,阿怪半蹲着捧着我的手仔細端詳傷口,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在自責。
「沒事,小傷而已,一點兒也不疼。」我抬起另一隻手摸了摸阿怪的腦袋,讓他去燒火,我這就做飯給他喫。
我說什麼,阿怪就信什麼。
可他到底是誰,這把刀又是什麼來歷。
我望着阿怪撿拾柴火的背影,垂下頭理了理思緒,告訴自己先別想這麼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當夜我給阿怪做了兩菜一湯,他喫得開心,可我已經辟穀多年,喫與不喫於我來說也無異,所以我只搬了個小板凳坐在他身邊,望着他狼吞虎嚥地喫東西。
自看我做了一頓飯後,阿怪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廚藝造詣突飛猛進,不到一個月,就發展到了一塊豆腐都能被他雕出花的地步。
他體內的靈力仍然時強時弱,不過他也不在乎,畢竟他平時和普通人無異,根本用不着靈力。
我和他在道觀算是安了家,白天我打坐修煉,他打掃庭院捯飭瓜果,晚上我睡在牀上,他睡地鋪,單日我給他講故事,雙日他就自己編故事給我聽。
偶爾我閉關時,他就在我閉關的山洞前守着,颳風下雨也不肯離開一步。
我也想過替他治好傷疤,可試了幾次皆無成效,我不由得懷疑他的傷也是天雷灼燒留下的,甚至他可能是從誅仙台掉下去的某位神仙。
但我思索了許久,實在是沒聽說過誅仙台曾劈過一條蛟龍。
起初我還擔心因爲誅仙台坍塌和半玉蓮被偷的事我和阿怪會麻煩纏身,可多年過去了,半點風聲也沒有,我那點焦慮也越來越淡,後來直接被我拋諸腦後了。
自從那把古怪的刀認主後,我體內的筋脈彷彿被拓寬了一倍,我雖未曾用過它,可修煉卻越來越快,當初我耗費千年心血修出來的仙骨,如今我只花了百年便成功了。
再度修得仙骨的那天,我千里傳訊告訴了緋玉,順帶破了辟穀的忌,一口氣喫光了三碗白米飯。
酒足飯飽後第二天一睜眼,阿怪正彎着腰神祕兮兮地揹着手站在我牀頭。
我尚未完全清醒,眯着眼問他這是要幹什麼。
他脣角微揚,狀似得意地笑了兩聲,然後站直了身子,從背後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件新衣裳。
流彩赤紅的逶地羅裙,繡着大朵大朵的虞美人,往我面前一鋪,映了我滿眼。
「新衣裳,我親手做的。」阿怪坐到了我牀邊,語氣裏滿是自豪。
「你做的?」我摩挲着眼前的新衣,難掩詫異。
「每次去鎮上,我都去裁縫鋪學一會兒,你一直在修煉,我就想着,等你哪天修成了,我就自己做一件新衣裳送給你。」
「阿怪。」我叫了他一聲,對上了他清澈的目光:「謝謝你。」
「不用謝我,你喜歡,我就高興。」
「我很喜歡。」
「我就知道你喜歡紅色的,而且我看鎮上那些新嫁娘也都是穿紅色,但是都沒你好看。」
我的確喜歡紅色,比火還要豔烈的顏色。
只可惜後來我上了天宮,成了追月,九重天上多冷寂啊,神仙都愛穿白的,一絲塵垢都不能有。
明穹說我穿紅的太張揚,我便褪下紅衣,學着其他仙侍的模樣把自己打扮得清心寡慾。
幸好,幸好現在我只是寒溪。
我換上了阿怪爲我做的羅裙,在他面前轉了一圈後停下,問他好不好看。
阿怪說好看,比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嫁娘還好看。
自此以後,阿怪就不但承擔了做飯的重任,還開始給我裁製新衣了。
裁縫鋪的老闆換了一茬又一茬,在白駒過隙般的年月中,我穿着最喜歡的衣裳,在道觀後山迎來了飛昇上仙的雷劫。
上一次飛昇前我被剔了骨,血濺了一地。
這一次我終於踏進了雷陣,卻是阿怪替我擋下了最後一道最重的天雷。
阿怪就這樣飛至我的正上方,用自己的身軀替我隔絕了一切劫難。
在閃電激起的光亮中,在我就要承受不住,差點被劈得沒了命的時候,阿怪突然飛了出來,用自己的脊背替我擋住了最後一擊。
「阿怪!」我脣角染血長喝一聲,腳尖點地騰至半空想要接住他。
頃刻間閃電消失,雷聲隱去,阿怪直直地摔進了我的懷中。
他一張嘴,一口血就灑在了我的衣襟上。
「阿怪……」我捧着他的臉,不知不覺已經帶上了哭腔。
「孃親,疼。」
我愣愣地抱着阿怪坐在後山,他扔下這句話後就暈了過去,我卻半天沒能回神。
這次阿怪突然衝出來,實在嚇了我一跳,我差點就以爲他要沒命了,守了他一整夜,一刻不停地往他體內輸入靈力。
但我多慮了,因爲第二天他又自己醒了。
該說不說,龍真抗造啊。
我驚魂未定地喂阿怪喫飯,他喫得開心,還不忘說我騙他,明明飛昇渡劫就很危險,我卻和他說沒問題。
歸根結底,是我無知了。
畢竟咱也沒飛昇過。
我握着勺子舀着熱氣騰騰的魚湯泡飯往阿怪嘴邊送,問他還記不記得昨夜叫我孃親。
聽見我的問題,阿怪差點連湯帶飯地噴了出來,滿眼驚恐地反問道:
「我怎麼會叫你孃親?」
「……」天知道。
阿怪雖然看起來沒事,可我還是擔心他留下內傷,加上他的手背上又添了兩道疤,我看着實在心疼,只好讓他先待在道觀等我,我去給他找藥來。
我尋思着,半玉蓮應該也快要開花了。
「溪溪,你要去哪兒?」
「上天。」我伸手指了指天的方向。
飛昇上仙者,渡了雷劫都要面見天帝,聽說成了上仙,天帝皆會准許一道心願,我現在都是寒溪上仙了,雖說還無法直接報仇,但光明正大地討要一株半玉蓮,不過分吧?
「還回來嗎?」阿怪披着被子盤腿坐着,問道。
「回來。」
「那我等你。」
「好。」
我熟稔地摸了摸阿怪的大腦袋後就踏出了房門,天上萬裏無雲日頭正好,真是個適合上天刺激刺激那些故人的好日子。

-7-
自我踏上九重天,讓天兵通傳我是剛飛昇的寒溪後,九重天就肉眼可見地熱鬧了起來。
我掐指算了算,自濠淵大戰後,飛昇的上仙比犯了大錯被推下誅仙台的仙人還少,如今加上我也才四個。
屬於是神仙負增長了。
九重天上的神仙越來越少,哎我掉下誅仙台了,哎我又回來了。
我就是要膈應膈應他們。
我在天宮入口處等了一會兒,迎面就看見了第一個要被我膈應的人。
她離我越近,那張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臉就綠得越難看。
等她帶着身後一衆仙侍停在我面前時,就連大度也懶得裝了,一雙秀眉死死地鎖在了一起,目光若是能化成刀,想必我已經被捅死了。
「邀月上神,別來無恙啊。」我露出一抹和阿怪一般無二的純良的笑容。
來接我的竟然是女仙之首,我的老熟人邀月上神,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了。
「追月,竟然是你。」冷冰冰的幾個字從邀月口中吐出,真是白瞎了這張櫻桃小嘴。
「小仙是剛從下界飛昇上來的寒溪,邀月上神可莫要叫錯了。」
我笑得越開心,邀月的臉色就越難看。
思及此處,我更樂了。
此番邀月是來接我去拜見天帝的,雖然驚詫,但我和她都未在原地多做糾纏,她一轉身,我就直接跟了上去,和她並肩而行。
邀月如同月光傾瀉般的白衣同我赤紅的羅裙交疊在一起,便像是一團火攀上了她。
見我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邀月斜睨了我一眼,冷冷道:
「我倒是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能耐,能飛昇成上仙。」
「多虧了邀月上神昔年幾道天雷,把我這一股子死磕的叛逆勁兒都給劈出來了。」
本只是想試探試探無名林的天雷是不是邀月引來的,可她一聽我說完話,臉色就是一凝:
「一介卑賤琴妖,你以爲成了上仙就有資格與我一爭高下了嗎。」
「小仙不敢Ťù⁸,只是同爲天宮同僚,想必邀月上神也不會容不下我罷了,更何況天道亙古,世事輪迴,日後的事又有誰說得準呢。」
我笑得沒心沒肺,邀月瞪了我一眼,深吸一口氣後拂袖而去。
真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啊。
我挑了挑眉,跟着進了天宮正殿。
這還是我第一次面見天帝,抬首望去,高位上的天帝氣宇軒昂威壓如注,叫人不敢直視。
我垂下頭平視前方,在周圍或陌生或熟悉的目光中衝着天帝行了大禮。
我依稀聽見嘀嘀咕咕討論我是不是追月的私語聲,循聲望去是兩張熟悉的面孔,見我盯了過去,那兩位神仙就頗爲尷尬地止了聲。
天帝讓我起身,聲如洪鐘,端的是主君的威儀。
天帝說我是萬年來唯一飛昇成功了的女仙。
天帝還說這天宮空置的宮闕我可以隨意挑。
「小仙謝過天帝,但小仙在其他地方住管了,宮闕就不必了,倒是想厚着臉皮向天帝討一個其他的恩典。」
天帝似乎沒想到我這麼直接,靜默了一瞬後便輕笑了一聲,問我想要什麼東西。
「飛昇渡劫時小仙被天雷劈得留下了幾道傷,看起來甚是嚇人,所以小仙想要一株半玉蓮醫治舊傷。」
本是討價還價,天帝答應得卻爽快。
天帝說等過幾日半玉蓮開花了,花期的最後一日,就許我摘了它。
可憐那半玉蓮,當初我辛苦澆灌它,如今它都快要被我薅禿了。
等天帝允准了我的請求,我才沉下了心,看向一旁已經盯了我許久的明穹。
多年不見,他仍舊清瘦挺拔,好一幅光風霽月的模樣。
我同他目光交接,又淡然錯開。
既要等半玉蓮開花,我就還需在天宮等上幾天。
我挑了個偏僻清靜的地方住下,閉門謝客,隔絕了外面八卦的目光和各路閒言碎語。
天宮的仙侍又增了許多新人,她們喚我寒溪上仙,都不知道眼前這位剛在天帝面前出了點小風頭的新上仙曾在誅仙台像一隻牲畜般任人宰割。
聽說誅仙台已經修好了,天帝未曾追究垮塌的原因,可日後怕是再也不能於誅仙台行刑,只能用來當個擺設了。
還聽說見了我以後,天帝就不會在面見他人,而是開始準備渡自己天道萬劫中的最後一劫了,這麼算下來,我真是趕上了好日子。
只是我明裏暗裏打探了許久,仙侍們都一口咬定從未聽說過半玉蓮失竊。
等到半玉蓮再度開花時,仍然是觀者如潮。
等到花期的第三天,我想要去摘走半玉蓮,仙侍卻告訴我半玉蓮被明穹上神先帶回去了。
於是我闖了玉華宮。
倒也不能算闖,畢竟連個守衛也沒有,我是大搖大擺走進去的。
那株垂絲海棠又高大了些,也不知明穹怎麼養的,竟是一年四季花開不敗了。
我踏進玉華宮時,明穹就坐在海棠樹下飲茶。
當初他的茶都是我來沏,只笑那時他是對月獨品,如今竟變成在樹下品茶了。
「不知明穹上神將我引至玉華宮有何指教?」
「你傷得重嗎?」他手中正摩挲着茶杯,問的卻是我的傷。
「皮外傷而已,勞上神掛心了。」
帶走半玉蓮,將我引來玉華宮,就是爲了親口問一問我的傷勢?
怕是這九重天實在太過孤寂,把這個留守老上神活生生逼瘋了。
明穹收回了目光,示意我坐下,我也懶得客套,一屁股坐到了他對面。
海棠花輕盈飄下,落在我的衣襬上,我伸手去揮,卻聽見明穹說:
「你穿紅衣,確實合適。」
「明穹上神過獎了,誰叫我天生就喜歡這樣張揚的顏色呢。」
我漫不經心地回答,似乎讓明穹噎了一下。
尖銳的沉默瀰漫在玉華宮,我捻起桌上的一片花瓣扔在了地上,
「對了,還要多謝明穹上神,替我隱瞞半玉蓮失竊一事。」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能將這件事全藏下來的,就只有玉華宮的主人能做到了。
明穹默然,看來他的確明瞭當初偷半玉蓮的那個小仙侍就是我。
明穹說,那時他以爲我受了傷。
「原來您也知道邀月引天雷想將我趕盡殺絕一事了。」
「她察覺我的玉佩不見了,斷定我將玉佩留給了你,發現你在無名林中後,就暗中引去了天雷。」
一人想殺我,一人又偏偏想容下我,這一對天作之合,何其可笑。
用明穹的話來說,當年我傷了邀月,若是不將我推下誅仙台以退爲進,天上的神仙決計不會放過我。
明穹解釋得越清楚,我就越遏制不住自己的冷笑:
「我當時能否傷她,上神心裏不清楚嗎,還是上神不肯細想,生怕發現自己的心上人竟是如此一個工於心計的下作之人。」
「邀月以前,並非如此。」
「她以前如何,幹我屁事?」
我只知道她數度想要置我於死地罷了。
明穹放下了茶杯,沒再接話。
我抬眸望向他眼底,轉而從袖中取出那枚留在我身邊許久的玉佩,放在了低矮的木桌上。
玉佩恢復了光華流轉的模樣,在上天宮前,我就已經在其中注入了十足的靈力。
「你在凡間救我一命,我服侍你兩千年,剔仙骨以償還,你推我下誅仙台,又將貼身玉佩扔下,你騙我欺我,亦替我隱瞞半玉蓮之事,如今我將玉佩原樣奉還,一來一往,你我之間情義已清,他日有緣,我定持刀,再向二位上神討教。」
玉佩被擱置在明穹的茶杯旁,我從容起身,揮手摘走了不遠處的半玉蓮。
明穹像一把枯枝般坐在原地,看着我利落的動作,卻說不出一句阻止的話,直到我就要踏出宮門,他纔出聲,叫了我一聲寒溪。
不知爲何,僅僅兩個字而已,竟讓我心底泛起了一絲疼意。
「上神不必相送,寒溪告辭。」我腳步一頓,深吸一口氣後便繼續跨步離開了。
我陡然發覺,那個高高在上的明穹上神,對當年的追月也並非無情。
可他即想要月亮,又想要海棠,無法兩全其美,更哪一頭都割捨不掉。
這世上從沒有搖擺不定還能事事周全的道理。
在我身後,玉華宮的宮門再度閉合,海棠飄不出來,琴聲也再不必傳進去了。
我拿着半玉蓮自九重天躍下,乘風回了道觀。
阿怪正在觀中劈柴,我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話還沒來得及說,就被他直接摟進了懷裏。
「溪溪,你可算回來了,我好想你。」
我被他死死摟住,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忙不迭地拍打他寬厚的脊背:「松……鬆開……要勒死了……」
阿怪後知後覺地撒開了手,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深吸了幾大口氣後,在他的傻乎乎的笑意中,拉着他進了房。
我讓阿怪坐在牀邊,自己則學着重禹的方法煉化了半玉蓮,想要趕緊給阿怪治傷。
阿怪乖乖地看着我,任由我用煉化的光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
足足一個多時辰,柔和的光暈退去,阿怪再度出現在我眼前。
那些交錯的傷疤真的都消失了,我又驚又喜,控制着因喜悅而微微顫抖的手去掀阿怪的面具。
我實在想看看,我的阿怪到底長什麼樣子。
面具輕巧地落在了我手中,我看着阿怪,阿怪也看着我。
我的嘴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可又覺得嗓子乾澀,說不出話來。
我嚥了一口口水,一不小心沒握住面具。
在面具落地的聲響中,我終於找回了自己嚇得飛到九霄雲外的魂魄,驚疑不定地吼道:
「重禹?!」

-8-
我設想過無數次阿怪原本的面貌是什麼樣,可我萬萬沒想到,出現在我眼前的會是一張和魔君重禹一模一樣的臉。
我瘋了。
我去捏阿怪的臉,手還沒碰到他,他便露出了極其痛苦的神色,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甚至因爲疼痛而直接從牀上跌坐在地上,雙手也抱住了自己的頭,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
我叫了他一聲,他已然連回答我的力氣都沒有了。
於是我抬手去抱他,想要將他扶起來,可我剛碰到他,他體內就湧出一股磅礴霸道的靈力,直接把我彈飛了三丈遠,讓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撞移位了。
越來越多的靈力從他體內漫出,不到片刻,臥房便被震塌了。
在房梁斷裂的一瞬間,我衝了進去,不管不顧地拉住他,帶着他一齊飛到了院中。
阿怪已經不再彈開我,而是緊閉着雙眼,安靜地躺在我懷中,方纔還是烏黑的長髮,正在我眼前寸寸變白,只幾息的功夫,就變成了銀髮。
我的阿怪連頭髮都和我認識的那個重禹一樣了。
我施法用手指點上他的眉心,這些年來他體內古怪的靈力,如今已經匯成了一道平穩壯闊的大河,在他的經脈中緩緩流淌。
「封印,這是封印……」我低聲自言自語,用手輕拍着他的臉,想讓他清醒過來。
可他真的睜開眼時,目光卻變得銳利又肅然。
「阿怪……」對上這樣的目光,我一時有些手腳發涼。
在我的呢喃聲中,他的目光柔和了一瞬,茫然與銳利交織,迷惘地叫了我一聲:
「溪溪?」
「是我,是我。」我攬住阿怪的肩膀,讓他靠在我的懷裏。
我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因不安而劇烈跳動的聲音,彷彿有什麼事情正在一點點失控,走向未知的險途。
「阿怪,你是想起來什麼了嗎?」我將下巴抵在阿怪的頭頂,輕輕問他。
「重禹,我叫重禹。」
相貌一樣,名字也一樣。
怎麼會這樣。
阿怪的記憶正在回籠,可卻又卡住了。
無論我再多問什麼,他都想不起來,除了名字就只能含含糊糊地說出自己掉下了誅仙台,若想要再細想下去,他的腦子就又開始發疼了。
如今他體內靈力充裕卻無力支配,我將他挪去了以往我閉關的山洞,雖然記憶還未完全恢復,他的身體卻熟練地就地打坐開始周天運轉。
我一連叫了他好幾次,他也不應聲,已然是入定了。
我本想着像他以前守着我那樣,就坐在山洞門口一直守着他,可我剛守了一天,一記箏音就從我心底響起,傳到了四肢百骸。
是緋玉。
我倏地起身,若非性命相關,緋玉不會以箏音相托。
我扭頭看向洞內沉沉入定的阿怪,片刻就打定主意,留了一封書信放在他身前,告訴他我有急事,處理好了就回來尋他。
我聽着箏音發覺緋玉還在魔界,所以一刻不歇地趕到了魔界,因着料定是出了大事,所以我特意隱匿了身形,避開魔界守衛,悄悄到了離宮。
我只能判斷出緋玉身在離宮,卻始終無法準確找到她的位置,只好變化成侍女模樣四處尋找。
原本就幽暗的魔界不知爲何顯得愈發壓抑了,連談話聲都沒有。
我綁了一個侍女,將她拖至無人角落逼問她緋玉在哪兒,她被我捏着脖子,嚇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戰戰兢兢地指了個方向,告訴我緋玉被魔君關在了地宮中。
我反手敲暈了她,把她綁起來後就朝她指的方向走去。
去往地宮時我路過了魔君的寢殿,自門縫中一瞥,我看見魔君正與一個身披斗篷背對着門口的人在談些什麼。
玄色的斗篷一角露出裏面月白的衣角,我匆匆走過,心中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大,讓我只想快些找到緋玉帶她離開。
地宮的位置並不難找,想要悄無聲息地解決掉地宮守衛也不算難事,等我潛進去看見緋玉,變回原樣想要走向她時,才發覺這地宮被人佈下了厚厚的結界,想要破開談何容易。
緋玉隔着結界,我清楚地看見她雙目含淚,雖不像是喫了苦頭的樣子,可眉眼間的憂鬱還是讓我心疼不已。
緋玉想要出來,既然靈力破不開,那我就用刀劈。
我讓緋玉離遠一點,等她挪到一旁,我就抬手喚出了那把認主後我還從未用過的重刀。
刀刃對着結界一劈,方纔還牢不可破的結界就晃動了起來,幾刀下去結界破碎,我也再度握住了緋玉的手。
「寒溪……」緋玉幾乎是哽咽着叫出了我的名字。
「沒事,我這就帶你離開。」我握緊了她的手,將刀收了回去,帶着她離開了地宮。
「寒溪,不只是我被關起來,還有其他人。」緋玉跟着我的腳步,對我說出了一個天文數字。
除卻這座小小的地宮,離宮之下還有一座地牢,下面關押着人,妖,魔,甚至還有散仙,足足是九萬多條性命。
我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面,可緋玉告訴我這話時,我還是咋舌不已。
我問緋玉這是怎麼回事,緋玉卻也不清楚緣由,只知道重禹在等一個時間,等時機一到,就會行生祭之術。
聽到生祭兩個字,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緋玉正是因爲無意發現這件事,與重禹起了爭執,才被重禹封印靈力關押了起來。
我替緋玉解除了封印,重禹似乎還在自己的寢殿和人密談,暫時無人察覺我帶走了緋玉。
我打算將緋玉先帶到安全的地方,安頓下來再細想其他的事,只是天不遂人願,我帶着緋玉繞小路離開時,竟又看見了那個披着斗篷的人。
這次雖然隔得遠了,可我卻清楚瞧見了她的真容。
竟然是邀月。
緋玉見我停下腳步,忍不住扯了扯我的袖口,問我怎麼了。
我問緋玉知不知道那個披着斗篷的人是誰,緋玉說不知道名字,但是見過幾次背影,獨來獨往很是神祕。
九重天上的邀月上神,莫名其妙來了魔界,不神祕就怪了。
怪事年年有,這幾天真是特別多。
我強壓住心裏詭異的感覺,在邀月的身Ťù⁹影漸行漸遠後,悄聲上前,在她途經的地方低頭查看。
邀月身上羅裙逶地,經過的地方難免摩擦,我循着痕跡尋找,當真找到了一縷略帶月色光華的絲線。
連絲線帶玄褐交雜的土泥被我一把捧起,放進了荷包之中。
我與緋玉緊趕慢趕,卻還是在踏出魔界的前一刻被魔君截住了。
我望着眼前這個和阿怪一模一樣的人,一時間有些頭皮發麻。
緋玉向前跨了一步,將我護在了身後。
他讓緋玉過去,緋玉卻堅定無比地搖了搖頭:
「自你濫殺無辜,將我關進地宮的那一刻開始,你我就再無法回頭了。」
「阿玉,你過來,我將你留在地宮,只是不想將來的事波及到你。」
「可將來又是何事?重禹,到底是什麼事讓你發瘋似的屠戮,你若不肯收手,你我之間也不必多言了。」
眼前這個重禹沒有回答緋玉的問題,而是沉下了臉,企圖直接將緋玉搶回去。
我將緋玉推開,繼而自己和重禹兩掌相對,一時不備,兩個人都被震得各退了幾步。
就在他想要再度襲來時,我召出了刀,將全身靈力都注入了刀中,一刀劈山斬海,鋪天蓋地的氣流湧過去,直接將他擊倒在地。
緋玉在我身後倒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揪住了我的衣袖。
我本來想着藉着這把刀放個大招後直接帶着緋玉跑路,誰曾想他這麼不經事,直接被我劈翻了。
我安撫地拍了拍緋玉的手背,告訴她我不會輕易殺人後,就飛身落在了這個所謂的魔君身前。
我用刀尖指着他的脖頸,厲聲問道:
「你究竟是誰!」
我的阿怪說自己是重禹,他也自稱重禹。
可他若是真的魔君重禹,怎麼會被我持刀用一招就擊倒。
此時看來,他的修爲同我這個剛剛飛昇的上仙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他用手捂住胸口,眼裏不是懼怕,而是深切的不可置信:
「鳴鴻刀爲什麼會在你手裏?」

-9-
是了,是鳴鴻刀。
我終於記起自己是在哪兒看到過這把刀了,在攬星臺上,我與司記真君喝醉了酒,一把掀翻了他的書架子,在那些從書中懸浮騰起的圖畫文字中,我是見過鳴鴻刀的。
魔界至寶,由第一任魔君死後的真身所鑄,可開山嶽,可逆江流,於魔界相傳,認歷代魔君爲主,主死刀留,才能尋下一任主人。
循着打鬥的聲音,越來越多魔界兵將即將趕到,眼前這個假重禹突然笑了起來,大吼着他就是魔君。
不是重禹,只是魔君。
這就是答案。
我放棄了質問,轉而掉頭拉着緋玉一路狂奔,成功踏出了魔界。
在魔界與人間的連接處,一道無形的屏障自四野降下,隔絕了一衆追兵。
這就是上任魔君與天帝立下的生死盟約,將魔界族人,甚至魔君自己都困囿在了幽暗之中。
我和緋玉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望着一步之遙便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腦子一片混沌,緩了一會兒才察覺出不對,衝緋玉問道:
「既然他們不能出來,那地牢中關押的生靈又是怎麼被抓進去的?」
「少部分是誤闖魔界,和妖族敗類抓了送進去的,大部分是今天我們撞見的那個身披斗篷的人帶去的。」
邀月與魔族相勾連,還牽涉到生祭的禁術,我額頭霎時冒出了一滴冷汗。
緋玉回憶說,她在魔界的這些年醉心音律,一直在前段時間才察覺魔君的所作所爲,魔君待她雖好,與她琴瑟和鳴,卻也將她蒙在鼓中,甚至殺了無名林中的許多小妖。
道不同,縱有情愛,又何以爲謀。
我理了理緋玉的話,沉聲說道:「緋玉,我帶你去見另一個人,他可能纔是真正的重禹。」
「什麼?!」緋玉抬高了音量。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接着說道:「你認識那個魔君,可能是假的。」
我想帶着緋玉循原路趕回道觀後山,可路過山腳小鎮時卻發現家家戶戶的人都出來了,正在街上燒香燒紙,嘴裏還唸叨着什麼神仙顯靈。
我與緋玉對視一眼,找了個老翁一問才知道,不久前天上突然一條體型碩大的龍,在天際盤旋嘶吼,後來還出現了許多話本上纔有的神仙,與那條龍在空中糾纏良久,最後一同隱去了。
阿怪出事了。
我跑回後山,後山的山洞已經被夷爲了平地,四處都是碎裂的石塊和齏粉。
緋玉跟在我身旁,被這樣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站在廢墟中,只覺得天旋地轉。
「緋玉,你先在留在鎮上休養,我要上一趟九重天。」我閉上眼平復了一下心緒繼而對緋玉說道。
「好……你一切小心。」
我與緋玉匆匆告別,隻身上了天宮。
如今九重天上的人基本都認得我是寒溪上仙,我進出天宮還算自由。
我問輪值的天將今日可是在人間抓了一條龍,他便點點頭,告訴我當時場面之盛大,我沒看見真是可惜了。
「那條龍現在被關押在何處?」
「在太虛宮後。」
天帝的寢宮後面?
在天將確定不疑的目光中,我去了太虛宮。
大家都以爲我是聽說了今天之事前來觀賞那條龍的,所以還特意給我讓出了一條路。
太虛宮後面有一大片閒置的空地,如今空地上一道半圓形的結界拔地而起,結界上纏繞着刺啦作響的閃電。
結界中囚禁着一條銀白色的角龍,角龍盤旋在半空中,背對着一衆圍觀的神仙們。
他們說抓到這條角龍後,天帝就閉關渡劫去了,這結界還是天帝走前親手所設。
看着角龍頭上的兩隻流光溢彩的龍角,我甚至生出了一絲僥倖,阿怪只是一隻蛟龍,它連龍角都還沒有長出來呢。
可下一刻角龍回首,我看向那雙眼睛,頓時就確認了這是我的阿怪。
我的阿怪好不容易恢復真容,就要恢復記憶,還長成了角龍,如今卻被困囿在了這樣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前路未卜。
因爲痛心,我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了拳,指甲死死陷進肉中,才能讓我維持表面的清醒。
最後是明穹突然出現拉住了我的胳膊,將我帶到了無人的地方。
如今天帝不在,天宮中的瑣事皆由明穹料理,他站在我身前,隔絕了我的目光,
「你認識那條龍?」
我心亂如麻,理清了一點思緒後生硬道:「問我作甚……你可認識那條龍?」
「我怎會認識。」明穹回答得乾淨利落:「只是抓住它的位置,和你當初修煉的道觀隔得比較近而已。」
「既然不知道這條龍的來歷,又何必要將它抓上九重天?」我追問道。
「這世上已經許久未有過角龍,它出現在人間不知是兇是吉,自然要先帶回天宮以觀後效。」
看來明穹也不知道阿怪的真實身份,明面上的魔君重禹應該還是一條蛟龍,現在正被囚禁在魔界之中才對。
如今阿怪應該沒有性命之憂,當務之急是先去查清楚當年濠淵大戰,上一任魔君死後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真正的重禹會掉下誅仙台,而魔界竟然出現了一個冒牌貨當了這麼多年的魔君。
九重天上的歷年記事藏書都在攬星臺,打定了主意,我便想要立刻告辭趕往攬星臺,又突然想起邀月一事,連忙停住了步伐,問明穹邀月去哪兒了。
明穹的臉色僵了僵,極不自然地告訴我邀月被囚禁在了自己的住所中。
明穹道:「邀月復生後確有異常,前些日子妖族有小妖拼死上報,說曾見過邀月擄走數十兔妖,邀月不肯說出原因,所以先被囚禁了。」
「……你確定她還在天宮?」
「如若不然呢?」聽見我的問題,明穹的眉頭便緊鎖在了一起。
我頓了頓,掏出荷包扔進了他的懷中,告訴他這是我找到的。
明穹疑惑地解開了荷包,緊接着臉色就是一沉。
魔界特有的泥土與邀月上神獨有的月影紗,不用我多說,明穹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穹修長的手指捏住荷包,眼神也銳利了起來。
「我聽說魔界地牢關押了許多生靈,可能要行生祭之術。」
六界之中,無論是什麼時候,生祭都是有悖天道的術法,相關的記載少之又少,繞是博覽羣書如明穹,聽見生祭兩個字時也怔了一下。
「你怎會去魔界?」明穹問道。
「爲了救緋玉。」我與緋玉的關係,明穹是知道的,只要他肯查,自然會水落石出。
明穹收好荷包,果斷道:「我會立刻派人徹查此事,你多加小心。」
明穹拂袖大步離去,步伐沉穩,我也立刻趕往了攬星臺。

-10-
司記真君是我見過的最老的神仙,他雖長得年輕,可我聽人說他比ţų₉明穹還要老許多許多歲,我從未見他踏出過攬星臺一步,也從未見他睜開過眼睛。
早年間我誤入攬星臺認識他以後,就經常偷摸帶着酒來找他,他酒量不好,我酒量更差,幾杯酒下肚兩個人就都迷糊了。
須臾數年,我再度踏進攬星臺,一眼就看見了盤腿坐在攬星臺中央正閉着眼盤核桃的司記真君。
我走過去,他未睜眼。
我坐在他對面,他仍未睜眼。
我打算開口說話時,他卻先出聲了:
「來了?」
「真君知道我要來?」
「星位挪移,自知有故人到訪。」
「真君眼睛都沒睜開過,怎會知道星位挪移?」
「星象不能用眼記,萬事都不能用眼記,要用這兒。」司記真君一邊說着,一邊用手指點了點自己心臟的位置。
大道理我不懂,於是我掏出了兩壇梨花釀放在了司記真君跟前,求他將歷年記事予我一觀。
他倒是大方,將酒攬過去後一揮手,近百架參天的書架就從攬星臺拔地而起,密密麻麻的書冊排列其上,好生齊整。
我從地上一骨碌站起身,開始按照紀年在書架上翻找。
司記真君仍舊閉着眼坐在原地,已經打開一罈子酒開始喝了。
我翻閱着冗雜的書冊,打開一本,上面的字就如同有了生命般飄起來,懸浮在了我面前。
在這些渡着金光的字中,我捉到了重禹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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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蛟龍,少年英才,自出生起就被斷言將會是魔界未來最卓絕的主君,其父是魔君重卬,而其母銀芷,竟然是一條蛇。
阿怪念念叨叨的孃親,居然是曾豢養在天帝身旁的一隻銀尾白蛇。
在濠淵大戰前,魔界與天界尚有往來,那時的魔君重卬突然在九重天幾番求娶,才使得銀芷嫁入魔界,後來銀芷生下重禹,而在濠淵大戰後,她就不見了蹤影,就連司記真君的書冊上也再未有過她的記載。
萬年前的濠淵大戰起因是重卬難忍魔界幽暗綿長,想要吞併妖界拓土開疆,妖界爲求自保轉而依附於天帝,而歷來仁慈的天帝竟也舉兵相伐,與魔界在濠淵之上開始了長達百餘年的況日之戰。
魔界兵敗後,魔族全族被囚,再後來重禹即位,直到現在也毫無異常。
沒有異常,纔是最大的異常。
我將相關書冊都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其他的記載,而司記真君已經慢悠悠地喝完了兩壇梨花釀,現在正躺在冰涼的地磚上,閉着眼睛,讓我也分不清他是清醒還是糊塗。
書冊被我放回了書架上,我轉身落至司記真君身旁,輕輕叫了他兩聲。
真君側躺着,呼吸平穩,還沾染着些許酒氣。
「真君,我已經將一切都看了一遍,可我還是尋不到真相。」
他似乎是真的睡熟了,聽見我說話也沒個動靜,反而悠悠然一轉身,變成了平躺。
我想起司記真君剛剛同我說過的話,突然靈光一閃。
在林立的書架間,我兩指凝光,點向了司記心臟的位置,須臾間,無數畫面走馬觀花般湧進我的腦中,讓我指尖打顫,目光都僵直了起來。
周遭的書架瞬間都消失了,轉而變成了一幅幅鮮活的畫面,那時的司記真君一雙眼還是睜開的,那雙眼睛裏是星河斗轉,容納了萬物的璀璨。
託星宿而生的司記真君自出生起就負責鋪排星象,記事造冊,此間星象變換,供人間以勘測,而無法佈置的星宿便是天道所立,由司記真君自己勘測後承奉天帝。
司記真君居住於攬星臺不愛與其他神仙來往,直到某一日,銀芷闖進了攬星臺。
那時的銀芷還是一條白蛇,是天帝的靈寵,闖進攬星臺後掉進了司記真君的酒罈子裏,誤打誤撞化成了人形。
銀芷與司記真君結爲忘年交,司記真君待其如女,而其間銀芷莫名失蹤近六年,再回天宮時,就已然是重卬求娶,銀芷自九重天出嫁了。
我本以爲是這些細密的小事不堪記上書冊,所以司記真君就在心中記了千萬年,可下一刻,司記真君手持匕首,親手毀掉自己雙目的場景就向我撲來,鮮血自他臉上滑落,滴在了躺在他懷中,死氣沉沉的銀芷的臉上。
那兒是誅仙台,上面是刀劈斧鑿,天雷烈火的痕跡,四周是天帝佈下的足以隔絕一切的結界,就在那兒,剛剛有一條面目全非的蛟龍跌了下去,那是我的阿怪,是真正的重禹。
司記真君抱着銀芷,對眼前的天帝說自己此身罪孽深重,自請剔去仙骨。
可堂堂司記真君,竟沒有天生的仙骨,只有那雙生於星河間的雙目。
於是他毀去了自己的雙目,在銀芷魂飛魄散後以攬星臺爲牢獄,將自己終身囚禁其中。
這一切的一切,竟只是因爲他在重禹出生前,無意觀測到的星宿更迭,天道降罰,歸咎爲一句——萬劫盡處,天帝將殞命於一蛟龍箭下。
生爲天道之子的天帝,被天道下了一紙索命書。
周遭的景象驟然消失,我如夢初醒般驚惶地收回了手。
司記真君還躺在原處,四周的書架也還在,剛剛的一切彷彿都是我的一場夢而已,可因爲這場夢,好像一切都理通了。
天帝爲了打破天道的預言,在濠淵大戰後抓住了重禹,重禹是天生蛟龍,那時誅仙台的天罰極刑,正好可以徹底絞殺重禹。
天帝在誅仙台佈下結界,讓重禹踏進了由他所設的一方天地中,重禹經受酷刑後從誅仙台掉下,銀芷以爲重禹喪生,自決於誅仙台,而司記真君亦以爲是因爲自己昔年的預言而致使銀芷喪命,所以毀去了自己的雙目。
因爲重禹曾在誅仙台上掙扎不止,破壞了誅仙台的根基,自那以後天帝便借仁慈之名不許再大肆動用誅仙台。
重禹死後,天帝送回去一個假的重禹,與魔君定下盟約,借天道囚禁了魔族。
知曉內情的人死的死瞎的瞎,天帝以爲功成,並不知重禹活了下來,後來誅仙台突然垮塌,重禹行蹤暴露,而我撿到了重禹,讓他待在道觀如常人般生活,機緣巧合避開了天帝的搜尋。
直到我帶回半玉蓮治好重禹,重禹才徹底衝破封印,潑天的靈力外泄,最後化作角龍盤旋於空中。
天帝找到了重禹,辨認出了重禹,以難辨吉凶之名再度將其抓回,如今天帝即將渡劫,只要跨過最後一道坎,萬劫已過,天帝就能功德圓滿。
可重禹還活着,預言並沒有打破,那天帝會怎樣,囚禁重禹?在誅仙台上再絞殺一次重禹?
可誅仙台已經無法再重施天罰極刑,他又能如何對付重禹。
我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在攬星臺不用仰頭,只需平視就能看見流轉的星辰。
這是萬萬人的宿命,所謂的濠淵大戰,明明是天帝與天道的鏖戰。
我腦子裏沸騰的一切都倏地靜了下來,最後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去找重禹。
我甚至來不及想那個假重禹到底是誰,也不想再追究邀月,不想再追究生祭,我只想先去找到我的阿怪。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丟了魂一樣的跑出了攬星臺。
「寒溪,你怕死嗎?」司記真君的聲音突然響起,讓我頓住了腳步。
「怕。」不知道他是剛醒還是從未醉過,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
「可這世上不懼死,方有生。」
我茫然回首,司記真君正在整理書架,只留下了一道蕭索的背影。
我實在不懂真君的話,只好先離開了攬星臺,天帝要與天道鬥,我阻止不了,那我就去陪着我的阿怪。

-10-
我回到了太虛宮後面,結界中的角龍仍在盤旋,圍觀的神仙已經散了大半,我走到結界旁,對着角龍,低低地叫了一聲阿怪。
可他並沒有理我,仍舊維持着盤旋的姿勢在結界中四處遊蕩。
「阿怪?」我又叫了一聲,依然毫無變化,角龍的目光清澈,卻也只是清澈了,像是一幅畫,永遠維持着這幅模樣。
不對,這不是真的阿怪。
我將周身靈力都運向掌心,掌心附在結界之上向內探去。
結界力強,彷彿要將我的手生生絞斷,我忍住劇痛,發覺結界內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所謂的角龍,只是天帝佈下的幻影。
我倉皇后退了幾步,隨手攔住一個神仙問她天帝去哪兒了,她見鬼似的看了我一眼,和我說:
「天帝渡劫,自然在崑崙。」
我從未去過崑崙,這是聖地,蒼蒼茫茫積雪如被,天帝就誕生於崑崙,自虛空而來,持天道之命降生,生即是九重天的無上君父。
我第一次踏過崑崙的雪,倒不覺得覺得冷,只是一顆心無限下墜,找不到盡頭。
崑崙實在太大了,從未有人在天帝渡劫時涉足過崑崙,因爲就算來了也找不到。
可我來了,只因這是最有可能藏下阿怪的地方。
我飛身尋遍崑崙的每一個地方,莫說天帝和阿怪,就連渡劫的痕跡我也沒找到半分,反而撞見了邀月。
我和邀月隔了兩丈遠,面對面地站着,四下無人,我與她具是一驚,接着她便是裝也不想裝了,直接對我下了殺手。
我與她糾纏在一起,強打着精神擋住她的攻勢:「邀月上神是想要在崑崙聖地將我置於死地嗎?!」
「若非是你,明穹怎會與我離心。」邀月足尖點地,怒斥道:「待我解決了你,再去完成君上的命令。」
什麼離心,什麼君上,關我何事。
「你和明穹離心,那你去打他啊,你追着我打幹什麼!」我躲過她的進攻,在心裏罵了他倆千萬次。
「我與明穹相識這麼久,可如今他的一顆心卻掛在了你身上,今日我就要殺了你。」
邀月盛怒之下一掌拍向了我的胸口,我噴出一口血,在此番強大的衝擊下被迫騰至半空,眼睜睜看着邀月指尖成爪,眼中黑氣湧起,再度向我襲來。
邀月竟然是墮魔,怪不得明穹說邀月有異,都這樣了不奇怪纔怪了。
我連續向後騰躍數丈遠,本想要召出鳴鴻刀與邀月一搏,卻在高空之中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
眼見邀月奔來,我連忙向右轉身,邀月掌間纏繞着黑霧的靈力就這樣直直拍在了那堵牆上,隨後自己反被擊飛。
剎那間地動山搖,在半空之中,一座被包攬在六面無形屏障中的小型崑崙緩緩出現在了我和邀月面前。
其間是綿延的山脈,靜止的白雲,終年不化的積雪和縱橫的冰川,一切都和我與邀月所處的崑崙一模一樣,天帝在其間盤腿而坐,恍若入定,天帝的上方是一條角龍,是阿怪,也是入定的模樣。
我用手去輕輕地去觸碰那道屏障,瞬息之間,一股強勁的氣流擊上我的掌心,亦將我彈飛了出去。
這是天帝創下的。
在天道之下,天帝開闢了新的世界。
一眼望去,其中平和得讓人心慌。
邀月被這樣的景象所驚,和我對視一眼後甚至不再對我動手,而是在我與她之間又設下了一道結界,自己飛躍至另一邊,變化出了一支骨箭。
她持箭輕輕一捅,那隻骨箭就穿過屏障,連帶着邀月的手掌,一同進入了天帝的世界。
轉瞬間,骨箭依舊,邀月的手卻在其中扭曲破碎,彷彿有一股強大的氣流自上而下要將其折斷後碾成粉末。
邀月飛快地收回了手,可手掌已經處處皸裂,密密匝匝的小口子遍佈其上,甚是可怖。
這是天帝的世界,除非天帝允准,否則誰也無法闖入。
原來天帝要渡的劫不是滾滾驚雷,而是天道降下的威壓,天帝在自己的世界中抗衡了天道威壓,他將角龍懸至他的上方,以角龍真身替他承載了一切。
以我之力,就算我撞破了頭,也闖不進天帝的世界。
我看向邀月手中的骨箭,腦子裏如同炸裂般地想起來司記真君的那道預言。
死於蛟龍箭下。
在天帝自己的世界中,哪裏來的蛟龍,哪裏來的箭。
可邀月的骨箭能穿過屏障,只有天帝應劫,預言成真,阿怪才能活下來。
我察覺了只有箭矢能進去,邀月也察覺了。
於是邀月變化出一把長弓,箭在弦上跨千里挾力而去,隨後速度越來越慢,在離天帝一丈遠的地方徹底停滯了下來,然後一寸一寸化作齏粉。
邀月持弓再射,可哪怕拉滿了弓,灌注了所有靈力,也依舊碎裂在了半空中。
再次拉弓時,邀月卻停下了,她的手沾着血,明明瞄準了卻遲遲放不了手。
「這是最後一支箭了?」我突然靠近,讓邀月受了驚,轉而將箭鋒對準了我。
這的確是最後一支骨箭,所以邀月不敢再射。
「把箭給我。」我難得沒有和她針鋒相對,我雖不知她爲何會墮魔,可我知道她要殺天帝,我也要殺天帝。
邀月自然不肯聽我的,於是我喚出鳴鴻,劈向了邀月設下的結界,在邀月震驚的目光中,我再度擊向了她,邀月一脫手,我便搶過了最後那隻骨箭。
邀月看着我手中的刀,也發出了同樣的質問:
「鳴鴻刀爲何會在你手中?!」
可我已經懶得回答她了,我一手持刀,一手持箭,借骨箭之力一鼓作氣,將自己整個人都帶進了天帝的世界中。
萬鈞的威壓在我進去的一瞬間從天而降,頃刻將我壓得跪下了地上,連頭都抬不起來。
「鳴鴻!」我一聲暴喝,嗓間的血噴湧而出,鳴鴻刀也從我手中升起,在我頭頂上空化出一條龍身的殘影,讓我頓時好受了不少。
阿怪的真身能替天帝擋住威壓,鳴鴻是第一任魔君的真身所化,自然也能替我擋住。
我在鳴鴻之下,在鋪天蓋地湧動的氣流中一步一步向天帝的方向走去。
等我走到前兩支骨箭碎裂的地方時,我甚至聽見了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音。
我踏過箭矢的殘骸,用血肉之軀持着骨箭,走到了天帝的面前。
天帝闔着雙目,像是一尊用雪雕成的塑像,崑崙的雪花飄揚在我與他之間,我想要再向前一步,卻腿一彎,直接跪倒在了他面前。
我僵硬地抬起手,在周遭威壓的牽扯下,拼盡全力將骨箭刺入了他的眉心。
一瞬間,山巒崩裂,天地傾倒,雪花自下而上地飛舞迴天際,天帝睜開了眼,看見眼前的人是我時,目光中好似滿是驚訝與不解,可他已經無法再動了。
我刺破了他的真身,他在我面前慢慢化作了一片又一片的雪,同其他的雪花一起倒流飛回了天際,在漫天雪花中,我依稀看見有一縷金色的絲線般的東西越飄越遠,也不知飛到了哪裏去。
天帝殉道,由他創造的世界就此消失,無數崩塌的山石轟隆隆向下壓去,我跪在山石之上,一同向下墜去。
我看見那條銀色的角龍終於動了起來,他的身上也是密密匝匝的撕裂開來的傷口,我下墜着向他伸出手,赤紅的廣袖跟着雪花一起飄了起來。
我的阿怪沒了禁錮,變回了人型,戴着我給他的那隻面具,俯身而下,抱着我穩穩落在了地上。

-11-
我覺得自己狼狽極了,眼前的阿怪也狼狽極了。
我環顧了一圈,邀月已經不知去向,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問她爲什麼她拿來的箭能穿進天帝的世界裏。
而今我躺在阿怪的懷中,告訴他,真他媽疼啊,骨頭都要碎了。
這次變成阿怪抱住我,輕輕將下巴抵在我頭頂了。
「溪溪,我是將你牽扯進來了。」
「少和我說這些廢話……你疼不疼?」
「疼。」
「……」那你是真能忍。
我殺了天帝,雖然有那道神祕的預言,但四捨五入,我就是九重天上的罪人。
崑崙是留不得了,我讓阿怪帶着我趕緊跑,可阿怪卻說,走不了了。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大堆神仙整在趕來,跟包餃子似的,把我和阿怪圍了起來。
他們說,我和阿怪把崑崙搞崩了,聲音都傳到九重天了,爲了不影響天帝渡劫,明穹上神派人來查探,還要把我倆抓回去。
崑崙崩了算什麼,我剛還親手把你家天帝送走了。
在這樣密不透風的包圍中,我和阿怪被帶回了九重天。
回去的路上,阿怪悄悄和我講,等他恢復體力了,就帶着我跑。
但崑崙一片狼藉也就算了,誰知道九重天也沒好到哪兒去。
我和阿怪頂着滿頭滿臉的傷被扔在正殿中央,明穹驚愕着臉,都還沒來得及質問我兩句,就有小仙來通傳,說魔君重禹與邀月即將要兵臨濠淵了。
又是濠淵。
完蛋,我闖禍了。
天帝一死,所謂的生死盟約也消失了,魔族出入自由,直接被邀月帶着攻上了九重天,明穹都沒時間調兵遣將。
那個假重禹派邀月去崑崙,爲的就是殺天帝,好讓自己帶兵出來打天宮一個措手不及。
「魔君重禹?還有邀月?」明穹已經不止是驚愕了,而是直接失了態。
「那個……」我輕輕開口:「你們天帝變雪花飛沒了。」
在一浪又一浪的驚呼與私語中,明穹飛快整兵,帶着衆仙親自去了濠淵,都沒心思管我和阿怪了。
那頭魔君重禹帶兵而來,這邊真正的重禹還在天宮裏運轉靈力治傷。
我對阿怪說:「我闖禍了。」
阿怪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有我在。」
看着他沉穩自若,再無半點懵懂的模樣,我試探着問道:「你記憶……都恢復了?」
「恢復了。」阿怪說:「溪溪,我得去濠淵,那邊有我的族人,我要去阻止兩方交戰。」
「我同你一起去。」我拉住了阿怪的手:「如果不是我,他們也不會闖出魔界。」
拗不過我,阿怪直接化爲原型,讓我扶住他的龍角,帶着我闖出了天宮。
可我與他還是沒有想到,假重禹帶來的那些兵將,都不能稱之爲魔界的族人,那些兵將渾身死氣沉沉,顯然是生祭之後的行屍走肉。
濠淵橫裂在大地中央,魔界與天宮兩方各據一邊,誰也不肯退一步。
我騎着阿怪出現時,兩方還在對峙,我甚至還聽見有神仙在勸邀月迷途知返,就像當初勸我認罪伏法那般。
邀月冷着臉,隔着濠淵直接一道靈力就把那人打翻了。
而那個領頭的假重禹更是放了狠話,說今日他就要直搗天宮,將天帝的寶座收入囊中。
阿怪將我放在了一處遠離戰場的石堆上,轉而自己飛了過去,在濠淵裂谷之上變回了重禹的模樣。
面具揭下,除卻那些行屍走肉的魔族兵將,其餘的人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懷疑人生的目光。
兩個重禹,一模一樣的容顏,這誰看了不迷糊。
「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本君,禍亂魔界。」阿怪騰在半空中,銀髮隨風而動,足以威懾人心。
「你竟然還活着。」
正主都出現在眼前了,假重禹雖然也喫驚,但冷笑一聲後卻也不打算再裝了,揮手間,就變成了另一幅模樣。
我坐在石堆上,看着他的本來面目突然跟吞了蒼蠅一樣難受。
這個假重禹,眉目間與天帝竟有幾分相似。
「楚鄴?」阿怪的聲音微微揚起,聽起來好像與這個楚鄴是舊相識一般。
「既然你還活着,今日,便分出個勝負吧。」楚鄴也跟着騰空而起,一言不合,兩人就在濠淵之上打鬥了起來。
黑白身影交錯,兩方的人都選擇了靜觀其變,我記得這個楚鄴的修爲和我也差不了多少,可現在他卻能與阿怪打得不分高下。
也許是纏鬥了太久想要速戰速決,楚鄴竟後退一步,率先化作了真身,看見楚鄴的模樣,阿怪的動作莫名停滯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楚鄴竟然是一條龍。
觀戰的人目不轉睛,我的心突然響如擂鼓。
楚鄴是蛟龍,而蛟龍身上有傷,看樣子是取骨所致,邀月墮魔,口中的君上指的就是楚鄴,預言中所謂的死於蛟龍箭下,難道指的是楚鄴取骨造箭,在天帝渡劫時取其性命?
我忍住驚愕,翻身下了石堆,走到了臨近濠淵的地方,哪怕顯出原型,楚鄴似乎也並非阿怪的對手,在阿怪受傷的前提下,楚鄴也只能同他打個平手,最後阿怪一聲龍嘯,電光火石間,楚鄴就被擊回了對岸。
楚鄴被邀月扶住了,阿怪似乎對他留了幾分情面,告訴他只要退兵,其餘的事都可以回魔界再行解決。
「你還想回魔界?」楚鄴扯出一抹譏諷的笑容:「你的父君敗在我手中,你的族人也被我生祭殆盡,如今我纔是魔界主宰,你以爲你還有資格回魔界嗎?」
楚鄴的笑意越來越盛,最後在阿怪的震怒中,化作了一句進攻。
那些被生祭的生靈中,有阿怪的族人,縱然阿怪想阻止這場劫難,卻始終無法對族人下手,歸根結底,他才應是真正的魔君,那些兵將中亦有他的子民。
混戰之中,我夾雜在其內,看着阿怪與楚鄴再次交手,楚鄴一副定要破釜沉舟,我贏不了你也別想好過的模樣,也不知打鬥了幾番,楚鄴再次被阿怪擊倒,半跪在了濠淵邊上。
四野的兵戈之聲不絕於耳,阿怪也被纏得氣力殆盡,正打算強撐着趁勝追擊將楚鄴直接擊敗時,一縷金色絲線般的東西不知從何方飄來,居然搖搖晃晃地落到了楚鄴手中。
我記得那是天帝留下的東西。
這玩意兒,居然從崑崙一路飄到了濠淵,還精準落在了楚鄴手裏。
那東西如有靈氣一般融進了楚鄴的身體裏,剎那間,楚鄴的身上金光大震,直插入九重天宮,將周圍的東西全都彈飛了。
明穹看着那道暴漲的光,詫異地脫口而出:「天帝?」
但那明顯不是天帝,那只是天帝留下來的一縷龍脈,一縷太虛金龍的脈絡。
可這縷龍脈當着所有人的面,融進了楚鄴的身體裏。
繞是自以爲已經將事情瞭解得差不多了的我也驚呆了。
我看着那道耀眼的金光,問明穹:「天帝有兒子嗎?」
明穹怔怔地搖了搖頭:「沒有。」
足足半柱香的時間,那道直衝天際,讓任何人都無法靠近的光華終於漸漸黯淡了下來,光暈之中,那條醜醜的蛟龍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雄壯健碩的金龍。
在衆人還未從震驚中回神時,金龍就已騰飛,碩大的龍尾掃在阿怪身上,哪怕阿怪全力抵擋,也還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連帶着周遭的人都倒了一大片,吐血的吐血,昏厥的昏厥,就連濠淵,也肉眼可見的擴大了幾分。
我逆着狂風一步一步爬至阿怪身旁,在楚鄴下一次襲來前抱住口吐鮮血的阿怪,一把滾到了旁邊。
龍尾沉沉落下,活生生將大地拍裂,塵土飛揚,霎時形成了一道新的深淵。
我的耳膜被震得生疼,阿怪重傷,混戰也越來越激烈,我托住阿怪的頭,讓他枕在我的大腿上,手忙腳亂地擦去他脣邊的血,往他體內灌輸着靈力。
風聲越來越大了,濠淵開始搖晃,衆人都清楚地察覺到這是天帝的血脈,是天帝的力量。
我扭過頭急促地詢問明穹,難道這六界之中天帝便是無敵的嗎。
明穹在混戰中也不輕鬆,雖然他修爲甚高,但這一切就像是提前安排好了的命運般紛至沓來,讓他也措手不及。
「除了天道,就只有魔界的第一任魔君曾與天帝分庭抗禮過。」明穹抽身回答了我的問題。
第一任魔君……
對,鳴鴻刀,還有鳴鴻刀。
我如夢初醒,連忙將阿怪託付給了明穹,隨後自己抬手向天,喚出了鳴鴻二字。
五尺長的黝黑重刀再次出現在了我的手中,我持刀轉身,望向了深淵之上的金龍。
「寒溪!」
「溪溪……」
我聽見身後的明穹和阿怪都在叫我的名字,可我不敢回頭,倒不是因爲明穹,而是我怕回頭看見阿怪攔我,更怕他不攔我。
鳴鴻刀被我緊緊握在手中,與其說是我持刀而去,倒不如說是刀之所向,只借了我一股力而已。
我被刀帶着陡然躍至高處,再向下看去時,深淵亂石,刀劍飛沙,一切盡如螻蟻。
自上而下,我攜鳴鴻刀重重破空豎劈下去,一路勢如破竹,直抵金龍頭顱處。
刀就這樣懸在了金龍額前半寸的地方,半寸之間,似有兩股力正在抵死抗衡,我拼盡全力,後槽牙都要咬碎了也再無法向前半分。
又是一聲震徹山河的龍嘯,哪怕我拿着鳴鴻刀,也還是被震飛了出去,我摔在了碎石上,咔嚓一聲,我甚至聽見了自己琴絃崩斷的聲音。
我這輩子吐的血,都沒有今天一天吐的多。
靠着鳴鴻刀的支撐,我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明穹衝過來拉住了我的胳膊,他似乎有萬千問題想要問個清楚,最後卻只召來了一隻白鶴,
「把刀留下,你即刻乘鶴離開。」
明穹說,他已經數次傷我,不願我再枉費性命。
我掙開了明穹的手,慘笑着告訴他是我近了天帝的身,在他渡劫時破了他的小世界。
爲了救阿怪,我闖下了彌天大禍,如今就算是死在這裏,也是我應受的。
明穹愣住了,我抹了一把臉,想要持刀再Ťŭ̀ₓ戰,可明穹卻告訴我天帝的力量已融進了楚鄴的身體中,縱然我有鳴鴻刀在手,也不是那他的對手。
明穹說這話時實在平靜而殘忍,好似他已經預見了即將戰敗。
我看着明穹微垂的眼瞼,腦子裏開始瘋狂琢磨他剛剛說的話。
天帝的力量能直接融進楚鄴的身體中,足以證明他們二人的血脈想通,所以楚鄴的骨箭才能進入天帝的世界,所以他才能突然變得這麼厲害。
那阿怪何嘗不是第一任魔君的血脈。
我腦中靈光乍現,彷彿在地獄中抓住了一線生機,連忙繞開明穹,拖着巨痛的身體跑到了阿怪面前。
阿怪已經恢復了一些力氣,見我過去,更是一把將我護在了身後。
我不由分說地將鳴鴻刀塞進了阿怪手中,這是魔族世代相傳的刀,在我手裏,他只是一把會聽話,會提升我的修爲的死刃而已,我永遠發揮不了它最大的作用,只有交給阿怪,它纔會是真正的鳴鴻。
我攬住阿怪的手讓他握刀,可我一旦撤回自己的手,鳴鴻刀就錚錚作響,瘋狂掙脫阿怪的手,儘管阿怪用了十足的力氣,也無法操控它半分。
是了,在那座小小的道觀中,在我被鳴鴻刀震破虎口時,它就認我爲主了,哪怕是真正的重禹,如今也再動不了它了。
在刺耳的兵戈聲與冷風的呼嘯聲中,我驟然覺得一股絕望湧了上來,周遭的一切也都靜下來了。
天帝爲了預言與天道抗爭萬年,不惜行陰詭之計絞殺重禹,可哪怕如此,萬年間還是出現了新的蛟龍,那條蛟龍甚至與他有血脈之親,還不惜取骨造箭,派人前往崑崙刺殺他。
邀月進不了天帝的世界,便有了機緣巧合之下手握鳴鴻的我。
是我被推下了誅仙台,所以明穹玉佩中的靈力纔會讓沉極大沼中的重禹重現世間,我纔有機會用鳴鴻隔絕威壓,用楚鄴的骨箭殺了天帝。
天帝以爲阿怪就是預言中的蛟龍,一次殺不死他,就再次抓住了他,再確定阿怪沒有身藏箭矢後,甚至不惜用阿怪的真身做了自己渡劫時最有力的一道盾牌。
天帝以爲自己破了預言,就要勝天半子,到最後才知道兜兜轉轉,他竟從未踏出過一步。
而我,竟然成了這場導致這場禍事的最後一個推手
衆生爲棋,衆神亦爲棋,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天道。
我突然忍不住地想要發笑,我好像知道了一切,卻又無力更改分毫。
我的眼前好似不再是濠淵,而是空蕩的攬星臺,那個因一記預言而自毀雙目的仙人背對着我,用死灰般的聲音告訴我——
「這世上不懼死,方有生。」
這是他窺探到的天道,哪怕沒有了眼睛,他用自己的心,亦能掀開天道的隱祕。
在兵戈聲再度湧入我的耳中,將我拉回濠淵戰場時,金龍還在鎮壓着四處,天宮之人節節敗退,阿怪已經放棄了鳴鴻刀,卻還是擋在我身前,一步不離。
我看着他的背影,如今他的銀髮上也粘上了血跡,整個濠淵幾乎就是當年那場大戰的延續。
「真君,現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自嘲地笑道。
一語畢,我便橫刀在頸,用鳴鴻刀自決於濠淵涯上。
我死了,鳴鴻刀便無主了。
脖頸間有溫熱血液涓涓流出,鳴鴻從我手中脫落,砰地砸在地上,似在哀鳴。
我仰面倒下時看見明穹召來的那隻鶴還在天際盤旋,羽翼如雲般自在,可我還沒看個清楚,就整個人摔在了地上。
阿怪匆匆轉身,想要接住我卻只拽到了我的衣角,我看着他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撲過來想要抱我,卻又不敢動我,只能一聲一聲地喚着我的名字,徒勞地伸手去捂住我的傷口。
我摸到了鳴鴻刀,也分不清是刀刃還是刀把了,拖過來就往阿怪手裏塞。
可他似乎被嚇到了,連刀也顧不上了。
在這一瞬,我覺得時光好似被無限拉長。
阿怪還在叫着我的名字,一邊叫着,一邊用靈力想要治癒我的傷口。
我又看見了滿天的螢火,可用鳴鴻自刎的傷口,哪裏能治癒得了呢。
阿怪叫我溪溪,我咧嘴一笑,回了一句:
「……呵呵。」
就連明穹也衝了過來,那個最愛乾淨的神君半跪在地上,看向我時眼裏全然是喫驚與痛楚。
我的目光還是落在了阿怪的臉上,他的淚水和血跡交織在一起,難看極了。
我瞥了一眼愈戰愈勇的金龍,將鳴鴻刀再度放在了阿怪手中,我要死了,鳴鴻也不撲騰了。
阿怪怔怔地拿着刀,我用最後的力氣,死命推了他一把,啞着聲音嘶吼着告訴他:
「你纔是重禹,你應該拿着這把刀,去給我宰了那條不要臉的龍!」
在徹底合上眼的前一刻,我看着阿怪的淚懸在眼眶中,終於不再守着我了,而是自己持刀起身,刀鋒直指楚鄴。
阿怪的血蔓延到了鳴鴻的刀身上,赤色交雜着黑色的光芒瞬間遍佈四野,龍嘯聲此起彼伏,刀刃上的龍鱗終於徹底顯現,這排場,比鳴鴻認我爲主時氣派多了。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曾有人在黑暗中替我照亮前路,而今我報之以性命,換衆人之生機。
原來心有所念,便能無懼生死。

-12-
我叫寒溪,起初,我是一隻琴妖,後來我飛昇成了上仙。
但是我還沒風光幾天,爲了宰一條龍,我就抹了自己脖子。
於是我成了刀靈。
我還有一個相好的,他是條龍,我叫他阿怪
阿怪是個老倒黴蛋了,別人當龍都神氣得不行,但是他一出生就被賦予了重大使命,因爲他是獨苗,不出意外的話,就會是下一任魔君。
後來就出意外了,一場大戰後,他爹重傷,不久就死了,他親孃還落在了天帝手裏。
不過好在他親孃曾經是天帝的靈寵,在天界有那麼點小關係,於是天帝就說,我也不趕盡殺絕,你來濠淵接你娘吧。
於是阿怪就帶着自己的好兄弟楚鄴一起去了濠淵。
他這個好兄弟楚鄴也是個倒黴蛋,因爲論起來,楚鄴的身世不比阿怪的差。
楚鄴是阿怪他親孃還在天帝身邊當靈寵時,偶然化作人形,與天帝春風一度後生下的崽。
但是就是這麼倒黴,同一個娘,阿怪孵出來就是蛟龍,楚鄴孵出來就是蛇。
堂堂天帝,和靈寵珠胎暗結,出來的崽還是一條小蛇。
用天帝的話來說,這有悖天道。
於是當阿怪他娘帶着自己偷偷孵出來的崽去找天帝時,天帝怒了。
沒有什麼比太虛金龍的崽是條小蛇更醜聞的醜聞了。
所以天帝打算一掌了結了自己這個兒子。
還好阿怪他娘跑得快,帶着只剩一口氣的兒子直接跑下界了,把兒子交給了自己的族人養着,然後自己就遇見了阿怪他爹。
他爹對他娘一見鍾情,在得知他曾是天帝靈寵後,還放下面子親上九重天求娶。
陰差陽錯的,他娘嫁給了他爹。
他爹治癒了他孃的情傷,他娘也就徹底將往事塵封起來了。
可天帝的崽還是一天一天的長大了,並且化成了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兒,他娘到底捨不得這個兒子,可看到這個崽,他娘就想起自己那段不堪的往事。
所以後來雖然把他接到了身邊,但只讓這個崽留在魔界離宮當了個小侍從,還隨便取了個名字叫楚鄴,自己也從來不認他,從來不許他叫自己娘。
再後來攬星臺有個神仙,窺見了天道暗示,說是天帝在渡最後一劫的時候,會有一條蛟龍,這個蛟龍會搞個箭,用某種方式殺了他。
天帝這個人,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不再被天道掣肘,他一尋思,最後一劫跨過去,我就功德圓滿了,就不怕天道制裁了,但是你突然給我整個蛟龍,是不是故意要整我。
但是天帝又要面子,不能讓別人覺得他這個生於天道的天道之子要弒父。
所以他就讓那個神仙管好自己的嘴,然後自己偷摸着派人到處找蛟龍。
天帝找了十多年,蛟龍也沒個影,就在天帝要放棄的時候,他當初那隻靈寵在魔界居然又有了一個兒子。
——阿怪出生了。
天生蛟龍,天資無雙,巧了不是。
於是天帝就整天派人盯着離宮,最後異常沒發現,倒是發現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自己的兒子還活着,還在魔界給魔君的那個蛟龍兒子當小侍衛。
天帝突然就生氣了。
我殺我兒子,可以,但是你們這麼作踐我兒子,就是打我的臉。
這邊天帝還沒想好怎麼解決問題,那邊阿怪還一天天的長大了。
等阿怪長成眉清目秀的小夥子時,魔君開始撲騰了,天帝一想,機會這不就來了嗎。
於是他藉着庇佑妖界的名義對魔界大舉出兵,在濠淵打了個昏天黑地。
這邊他在濠淵打着,那頭他還不忘記悄悄聯繫自己的親兒子,告訴他你是我的崽,如今你卻在魔界寄人籬下,你娘也不認你,不如你和你爹我聯手搞事業,一起統一魔界。
本來就受到歧視的楚鄴一聽,這麼多年積壓的不甘瞬間就爆發了,當即答應和天帝聯手,天天的給天帝傳戰報。
所以阿怪他爹敗了,還受了傷,他娘也被天帝帶走了。
他爹死前,告訴阿怪,一定要去接你娘,她就沒受過這種苦,然後就嚥氣了。
楚鄴一看,和自己的天帝爹商量好的事兒這就可以動手了。
於是在出發去濠淵接人前,楚鄴在阿怪的酒水中下了毒,慢慢封印了他一身霸道的靈力。
等到兩人從天帝特地爲他倆開的那道屏障小門裏出去,一路趕到濠淵時,阿怪發現他娘不在,只有天帝一個人在。
阿怪覺得自己中計了,剛想要帶着自己的好兄弟楚鄴離開,卻瞬間天旋地轉,直接栽倒在地。
阿怪被自己的好兄弟算計了。
而且這個好兄弟,還真就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
天帝本來想着就地解決了阿怪,可天生蛟龍,血也是真的厚啊。
於是天帝就想到了誅仙台的天罰極刑,天帝告訴楚鄴,從此以後你就化作阿怪的樣子,魔君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咱們倆一個天帝一個魔君,絕了。
楚鄴高高興興地就回去了。
天帝見楚鄴走了,算盤打的噼裏啪啦響,覺得楚鄴好歹是自己的兒子,而且一條蛇而已,對自己構不成威脅。
以後就讓楚鄴即位魔君,他就徹底成了魔界的人,自己再也不給他開小門了,直接用天道的力量把他囚禁在魔界,一來二去,自己解決了預言大患,平定了魔界,還保全了名聲。
思及此處,天帝也帶着阿怪高高興興地回了九重天。
天帝在誅仙台上佈下結界,用天罰極刑直接給人劈得都不喘氣了,然後把人家一腳踢下了誅仙台。
可憐阿怪,帶着自己老爹死前交給自己的鳴鴻刀,都還沒來得及讓刀認主,就連龍帶刀一起掉了下去,雖然堪堪留住了一條命,但又靈力全無,還失了憶成了個傻大個。
後來他在沉極大沼遊着遊着,哎撿到了一把刀,收起來。
哎撿到了一個人,送出去。
哎撿到了一個有充足靈力的玉佩,就把誅仙台撞塌了。
萬年倏忽過,阿怪飄到河裏,還把我拉下了河。
這次變成我把他撿了起來,還搞到了一把很厲害的刀。
再說九重天那邊,等阿怪都掉下去了,阿怪他娘和那個窺探天道的神仙才趕來。
他娘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大哭一場後怒罵了天帝一頓,隨後在誅仙台自盡了。
老神仙也受不了了,尋思着我就是察覺了一個預言,怎麼還搞得我視若親女的小銀蛇家破蛇亡了,所以老神仙當着天帝的面自毀雙目,發誓終生不出攬星臺,臨走時還不忘記冷笑着告訴天帝,他就待在攬星臺,看着最後到底會是誰贏。
天帝一下子解決了所有心頭大患,又開開心心地管理起了九重天。
但是楚鄴不開心了。
因爲他發現,自己的天帝爹並不重視自己,甚至在自己回魔界以後,連開小門讓他出魔界和他見一面的待遇都沒了。
楚鄴一天天的,心裏更扭曲了。
不久以後,他就知道自己的親孃自刎了,起初他還不傷心,畢竟他娘也不愛他。
可是當他看見他娘留下的手書,上面記載着自己當初差點被天帝弄死,是他娘護下他的時候。
楚鄴崩潰了。
楚鄴尋思,我本來應該是這天底下最高貴的崽,可是我爹不要我,利用我,我娘還被我和我爹逼死了,如今我爹還要把我就在這個鬼地方讓我自生自滅。
楚鄴不甘心。
於是楚鄴想,你不就是瞧不起我,覺得我是一條蛇嗎,那我就非要化龍,然後一統六界把你踩到腳底下給你看。
所以楚鄴翻遍古書,找到了個以九萬生靈生祭,化出龍脈,使蛇飛昇成蛟龍的法子。
爲了不惹人注意,楚鄴就自己悄悄地進行這項事業。
後來的某一天,楚鄴在魔界撿到了幾縷魂魄,楚鄴一看,這不是神仙的嗎。
於是楚鄴就把魂魄放在了容器裏逗弄,活生生給人家養成了墮魔。
再後來的某一天,楚鄴在魔界撿到了一個誤闖魔界的妖,那個妖叫緋玉,是我的好姐妹。
一開始楚鄴本想也活捉了她,可緋玉聽懂了他的簫聲,他心動了,就想着,算了,不殺了以後我一統六界幹掉了我親爹以後,你就當我的魔後。
再再後來楚鄴養的那縷魂魄被九重天上那羣人給招回去了,楚鄴想,那就將計就計吧,就讓這縷魂魄回去,給自己當臥底好了,以後還能給我抓些人啊妖啊的回來。
簡直棒呆。
不久後楚鄴當真行了生祭之術,活生生從一條蛇變成了龍。
這個墮魔告訴楚Ŧû¹鄴,你要想出去,開展你的宏圖霸業,那天帝指定不能活。
打肯定是打不過了,但是如果趁天帝渡劫最虛弱的時候下手,那還有點可能,可是天帝渡劫時有自己世界,咱也進不去啊。
楚鄴心一橫,取了自己三根骨頭做成箭矢,告訴這個墮魔,用箭捅天帝,賊方便了,肯定可以。
楚鄴心想,你們進不去,那我可不一樣,我是他親兒子,我進去那不跟玩兒似的。
墮魔信了。
然後墮魔就在崑崙遇見了我。
那天帝好死不死,就是覺得我的阿怪是要害死他的那條蛟龍,眼看着阿怪沒有箭,就想出了一個更陰毒的法子,強行把阿怪禁錮成龍身,讓他在自己的頭頂盤旋着替自己擋劫。
知道這件事後,我也跟着心一橫,爲了救我的阿怪直接搶了箭,把天帝弄死了。
後來濠淵大戰二次爆發,沒了禁錮的楚鄴帶着自己的活死人魔兵魔將們直攻天宮,危急關頭,死了的天帝居然還留下了一縷金龍血脈,穩穩當當地飄到了自己這個兒子手裏。
爲了宰這條龍,我信了老神仙的話,當場抹了脖子,然後不知怎麼的,我的前師父,天界的明穹上神和阿怪一起想了個法子,招了我一縷魂,讓我依附在刀上成了刀靈。
等我再度清醒,從一把刀化作人形的時候,阿怪已經成了新的魔君,開始着手重整魔界了。
阿怪見到我,高興壞了,說他還以爲我要一輩子沉睡在刀中,再也醒不過來了。
阿怪說楚鄴被他斬於刀下後,就此彌散在了天地間,那個墮魔被生擒,永生囚禁了起來,而那些被楚鄴生祭的生靈也化做縷縷微光,在空中匯成了一道通向往生的河流,流至冥界投胎去了。
阿怪還說我的前師父替我隱瞞了我破壞天帝渡劫一事,更與阿怪擊掌爲盟,有生之年天界與魔界井水不犯河水,永不違誓。
我默默地聽着阿怪向我敘說我自刎後發生的事,直到他一揮袖,一截晶瑩剔透的仙骨便出現在了我眼前。
我看着眼前這截熟悉的仙骨,問阿怪這是怎麼回事。
「邀月被生擒迴天宮後,其他神仙因爲她是墮魔,已不是當初的邀月上神,加之這次的事少不了她的推波助瀾,所以就取出了她的仙骨,明穹說這是你的,讓我代爲轉交,還說若是你醒來後想找他報仇,他便等着你去。」
報仇?我眼眸微闔,忽地想起自己被剔骨那日。
那日明穹就不在,想來如今邀月被剔骨,明穹應該也不忍在場卒視吧。
他永遠都是這樣,看似憐憫一切,實則搖擺不定,傷人傷己。
我告訴阿怪,把仙骨收起來吧,我累了,現在不想修煉,也不想報仇,只想離當初的那些事遠遠的,我還想回鎮上一趟,因爲緋玉還在那兒。
但阿怪卻告訴我緋玉已經走了,緋玉讓他轉告我,縱然楚鄴罪孽深重,可也未薄待於她,世事如此,不堪回首,她不願再留下,情願隱去行蹤從此不問歸途,日後若有緣,我與她定會再見。
我聽完阿怪轉達的話,沉默了一會,問阿怪什麼是命運。
阿怪嘆了口氣,把我抱進了懷裏,告訴我一定還會再見的。
用不了多久,崑崙就會孕育出新的天帝,攬星臺的星象仍舊會更迭,會有人成仙,也會有人墮魔,一切都會如滾滾江水般繼續向前。
「溪溪,你想曬太陽嗎?」
「魔界哪兒有太陽。」
「明天我們回一趟道觀,在那兒曬個夠。」
對啊,可以出去曬太陽。
阿怪曾經坐在道觀的臺階上,暖金色的陽光落在他的眉梢眼角,他說:「真暖啊。」
「我想現在就出發。」
「現在可沒有太陽。」
「曬月亮也行。」
「好。」阿怪彎出一抹溫暖的笑意,對我說:「你想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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