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孃親餵我喫下了斬赤龍的丹藥。
斬赤龍,是以藥物或者內練之術,乾脆利落地斷掉月事。
此法極爲傷身,可孃親和我都沒有別的選擇。
朝廷徵發令下來,每一家匠戶都要服徭役。
阿爹早早去世,孃親又帶着咳疾。
家中幾代人都是白事行當,隸屬「四陰門」,禁忌極多。
若不斬赤龍,就做不來這活,去不得前線。
按照律例,推脫徭役的女子,無論什麼理由,都會被充作軍妓。
剛收拾好兩本阿爹生前的筆記,以及一枚縫製屍身的家傳長針。
我便被負責徵發的軍爺塞進了馬車裏。
馬蹄聲聲,蓋過了身後孃親淒厲的哭喊。
-1-
大戶人家的女眷修道都有資源傍身,斬赤龍不會痛苦。
可家中自從父親去後,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母親和左鄰右舍借了個遍,湊了十兩銀,這才向道觀裏的仙師求了枚下等丹藥。
下等丹藥需要先催經血。
把一年的經血,提前在半月之內盡數逼迫出來,年內便再不會來月事。
至於第二年?
如此傷身的法子用下去,活過一年已屬僥倖,誰他媽的還會想第二年怎麼過。
剛上了馬車,下等丹藥的藥效就開始發作了。
小腹傳來陣陣絞痛,腿間斷斷續續地流下溫熱的液體。
我縮在馬車角落裏,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的熱乎氣,寒涼得嚇人。
大滴大滴冷汗順着我的額角流下,眼前漸漸地模糊起來。
昏迷之前,耳邊只傳來別個匠人的尖叫——「血!好多血!她流了好多血!」
吵死了,吼那麼大聲幹嘛。
現如今這個饑荒瘟疫,到處打仗的世道。
死了一乾二淨,又怎麼不算解脫。
然而再睜眼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沒有死,且身上還被換上了乾淨的衣裙布帶。
驚訝之餘,更是發現了自己並不在之前的那輛人擠人的馬車上,現下躺的馬車,更加寬敞也更加舒適。
側頭看去,馬車另一側坐着個女子。
那女子長髮粗粗地挽了個乾脆利落的圓髻,頭上戴着支穩穩的墨玉松枝髮簪。
她身上穿着襲硃紅袍服,除了那支顏色近乎融入墨髮之間的髮簪,再無半點飾物。
眉眼亦是極爲美麗,神情卻在爽朗之下內蘊驕傲,有種面熱心冷的漠然。
「醒了?」
女子的聲音也極爲清越,和她的容貌一樣,甚是絕美。
我一驚,收回了打量着這女子的目光,勉強起身拱手道:「敢問姑娘是?」
「韋幼玉。」那女子朝着我輕輕地頷首。
我心中驚詫更甚,眼前的人,竟是出身於京兆杜陵的韋氏望族。
還是韋氏這一代最有名的子弟。
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韋氏人才濟濟,是本朝第一大世家,最盛時,先後有十三位子弟被陛下拜爲宰相。
而這一代韋家子弟裏,最有名的,就是眼前的這位韋幼玉韋將軍了。
韋家把嫡庶看得不重,然而韋幼玉性格極爲掐尖要強。
眼見着讀書無法讀過她的長姐,便乾脆利落地離開長安投筆從戎,在邊境砍了足足五年的突厥人,給自己砍出來了好前程。
鄉里的說書人,每每提起她,總是咋舌不已。
畢竟韋幼玉拜從二品徵北將軍的時候,也不過二十一歲。
韋幼玉見我愣住,長眉一挑,反問道:「你呢?你叫什麼?別告訴我,你叫白富貴。」
我苦笑不已。
白富貴正是我阿爹的名字。
北漠距離遙遠,消息斷絕,負責徵兵的小官並不知道我爹已經去世。
因此給我家發下來的軍書上面,只寫了白富貴這三個字。
「白萍,妾叫白萍,是白富貴的獨女。」我恭敬回答韋幼玉。
「唔,雪覆白萍,倒是個極有味道的好名字。」
韋幼玉臉上含着一絲冷意,聲音中隱有怒氣。
「既是徵兵,徵的便是軍冊上的人,你爹好生憊懶,自己不去服徭役,偏生讓女兒代自己……」
「主將慎言,阿爹並非逃避徭役,而是業已去世,阿孃又素來有咳疾,徵發的老爺們催得兇,妾別無他法。」
阿爹並不是重男輕女之人,也沒有逃避兵役的心思。
他只是被埋在了地頭的三尺黃土下,再也無法庇佑我和阿孃了而已。
我打斷韋幼玉的話,讓她臉上原本的怒氣轉成了訕訕的尷尬。
韋幼玉摸了摸鼻子,在極爲凝滯的氛圍中,撩開馬車簾子,喊來了親兵:「尋到白富貴的妻子,給她五十兩銀,讓她治好咳疾。」
又溫言安撫我道:「既是徵發了你做軍中匠人,就必會讓你無後顧之憂的。」
五十兩白銀是普通人家四年的開銷。
韋幼玉這份因言辭無狀的主動賠禮,不可謂不重。
我原本就未曾生氣,見她身爲將軍卻待人誠懇,頓時心中一暖,「多謝主將。」
「你昏了之後,足足流了三四天的血,」韋幼玉伸手把正要行禮的我按了回去,「還是先在馬車上休息吧。」
說罷,她掀開簾子,離開了馬車。
「我出去轉轉,看看這羣小兔崽子們偷懶了沒有。」
這主將人還怪好的嘞。
又是救下我,又是照顧我阿孃的。
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之前,我腦海中充滿了對韋幼玉的感激。
-2-
「快醒醒,快醒醒,前面出了點事兒。」耳邊傳來清脆的聲音。
我迷迷濛濛地睜開眼睛,眼簾裏映入了張圓臉。
少女見我醒了,臉頰綻放出兩個嬌小梨渦,一派天真嬌憨的樣子。
開口時卻極爲老道:「紙紮匠黃鶯鶯,見過白姑娘,不知白姑娘可否幫我個忙?」
我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過來。
做白事賺死人錢的行當,細分爲九種。
其中前四種行當的匠人最多,被世人合稱爲「四陰門」。
分別是紙紮匠、劊子手、仵作,以及二皮匠。
劊子手和仵作幾乎參與不到戰爭裏去。
因此這次徵兵的小官,按照以往的慣例,只徵了紙紮匠和二皮匠。
自古以來便有說法,認爲死無全屍這件事不吉利。
人家辛辛苦苦地上戰場爲朝廷賣命,臨了臨了缺胳膊少腿給人亂丟了,這像話嗎?
朝廷年年歲歲徵召二皮匠和紙紮匠去前線,也是因着我們能縫合屍體,讓亡魂入土爲安。
可就算我爲了斬赤龍昏迷了三四天,距離前線也有一段路呢。
怎麼就要出工了?
前線戰事那麼激烈麼?
屍體都被一路扔到這兒了麼?
更爲致命的是,匆匆忙忙跟着隊伍走了,我還沒來得及翻阿爹的筆記呢!
就以我現在這兩把刷子,真遇到個起屍的,還不得把小命折在半道上?
我瞳孔一縮,剛要推辭,黃鶯鶯就徑直開口,把我的話頭截斷了。
「昨個突然下起了暴雪,把官道都堵得乾乾淨淨。」
「這兒雖是北地,但現下也就是七月,怎麼可能會下如此大的雪。」
「韋將軍覺得是普通暴雪,大抵是時令不正常造成的,我卻在空氣中聞到了一股子屍體特有的臭味。」
「懷疑過後,我便派出了含着自身一縷精魄的紙人前往暴雪深處探查。」
「紙人頂着暴風大雪,行了數十里地,才發現是一具長滿白毛的無頭雪屍。」
「那雪屍也發現了紙人,撲了過來,我急忙切斷了與紙人的聯繫,好懸纔沒受傷。」
我抿了抿嘴脣,盯着黃鶯鶯的赤色瑪瑙耳墜兒發呆。
殭屍分爲十八種。
雪屍剛好是其中一種,能夠在小範圍製造風雪,也能夠輕鬆把活人凍成冰雕。
想要讓雪屍消停,就必須把它的頭和身體縫製起來,壓制住它體內的兇性。
再找個無風無雪的地方埋下去,這纔算是消了災,幫對方入土爲安了。
剛出道就遇到那麼個兇悍的主兒,我心中叫苦不迭,連連推辭:
「你既然是紙紮匠,就一定能看出來我在斬赤龍。」
「現下我身上的月事還沒有乾淨,萬不可碰觸任何屍體的。」
在這一點上,我倒是沒有騙黃鶯鶯。
女子本就屬陰,月事血更是陰中之陰。
再同屍身上的陰氣一觸碰,普通的屍體都容易長毛詐屍。
更別提本就屬於殭屍的雪屍了。
萬一處理不好,激起了雪屍的兇性,我們這支全是士兵和匠人的隊伍倒是能全身而退。
附近幾個村子裏的村民,怕不是要倒大黴哦。
「我與你同屬四陰門下,都是靠喫死人飯活着,又如何不知你並未騙我。」
「只是雪屍擋路,相當棘手,僅靠紙人,我處理不了。」黃鶯鶯嘆了口氣,咬牙說道。
「雪屍能製造的風雪範圍有限,或許可以回稟韋將軍,我們一同繞路。」
即便黃鶯鶯言辭懇切,我還是不想直接面對雪屍。
畢竟命只有一條,沒了就是沒了。
「不走官道就只能翻越龍脊山,斷崖峭壁,乃是絕地,就算不遇到雪崩,大雪的天氣強行攀登,危險也極大。」
外面傳來了韋幼玉的聲音,她掀開馬車簾子,跳了上來。
「若是從龍脊山山腳下再繞呢?」
我看到她上來找我,就知道這事兒推脫不了,但還想再掙扎一下,於是不死心地提議。
「再繞?再繞要花上兩個月時間,軍情和聖旨不會因爲雪屍擋路而爲我們寬限日子的,」韋幼玉臉上是難得的嚴肅,「我一個人違抗聖旨,韋家倒是能保我,問題是你們……」
我沉默。
延誤戰機是要誅九族的,還會連坐鄰里。
我想了想左鄰家經常和我拌嘴鬥草的小姐妹阿花,右舍家裏那條可愛的小黃狗。
以及含淚追着徵兵馬車跑了五六里,最後被裏長扶回去的阿孃。
進尚且有條活路,畢竟看黃鶯鶯的老道程度,她大抵也是能擋上一時半會兒的。
退不但會死,還會連累那麼多人畜。
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啊,這輩子纔會子承父業變成二皮匠。
想起我被飛僵殺掉的太爺爺,被血屍撕碎的爺爺,被旱魃一口屍氣噴臉上,逃得性命卻病死家中的阿爹。
以及即將要出發去對付雪屍的自己。
可能這就是命吧。
因着誅九族的威脅,加上剛拿了韋幼玉五十兩銀有點手短。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同意和黃鶯鶯一起出發去縫合雪屍。
按照四陰門的行規,縫屍體除了要縫合屍身上的外傷內傷之外,還要把三魂七魄也給縫上。
白日裏陽氣重,是無法縫合魂魄的,只有晚上能幹這活兒。
掀了馬車簾子看了看天色,確定了現下是中午之後,我毫不猶豫地對韋幼玉提了第一個要求:
「先喫飽了再幹活。」
即便是在軍中,韋氏女的影響力也依舊不小。
韋幼玉下了令,很快,十幾道精緻的菜餚就擺在了我和黃鶯鶯面前。
黃鶯鶯似是見過大場面,面前的十幾道菜餚動都沒動幾口。
倒是我出身鄉野,沒有見過這些,恨不得把盤子傾起來直接往喉嚨裏倒。
狼吞虎嚥地喫完了四個盤子,我又伸手抓向了第五盤菜邊擺着的黃色果子,結果剛入口,就被酸得五官都皺到一起。
把果子囫圇地吐了出來,扭頭卻發現黃鶯鶯努力地憋着笑。
反而是高門出身的韋幼玉嘆了口氣,認命地把盤子端到了自己面前。
她臉上閃過一絲無奈,伸手捏起那枚被我吐出來的果子,用帕子細細地擦了,開始把汁水擠到盤子裏的貝殼上。
「南疆產的檸檬,擠出汁水來最配牡蠣,都是帝都那羣紈絝子搞出來的花活。」
「你不習慣,也是正常的。」
我微微地紅了臉,知道韋幼玉是爲我解圍,心下再度產生了感激。
鄉里的說書人千叮嚀萬囑咐,說帝都那些世家子們,個個眼睛都是長在頭頂上的。
韋幼玉卻先是照顧了因爲斬赤龍而下半身血崩不止的我,後又爲我解圍。
就算她內蘊驕傲,卻也讓人心裏……很是生出好感。
更何況,她還那麼漂亮。
我偷眼打量着韋幼玉。
她正認真擠着檸檬汁,露出的側臉像是廟裏的仙女娘娘,輪廓鮮明柔和。
紅色衣袖隨着她的動作一擺一擺,隱約閃動着金絲繡成的火焰花紋。
整個人宛如四月春風裏的一枝火色薔薇,讓人難以無視。
黃鶯鶯見我望着韋幼玉的臉出神,不動聲色地在桌子底下猛踹了我一腳,這才讓我回過神來。
我臉一紅,趕緊接過韋幼玉遞過來的盤子,低頭努力吸溜牡蠣。
把自己撐得肚子滾圓,又列了份清單給韋幼玉,讓她準備縫合雪屍需要的糯米、赤豆等物。
我和黃鶯鶯這纔出了營帳。
剛出了營帳,黃鶯鶯就面色嚴肅地轉向我:「你剛剛的眼神,不會是喜歡上韋將軍了吧?」
心思被外人窺破,我慌忙搖頭:「哪兒的事兒,只是韋將軍就像仙女一樣……」
黃鶯鶯狐疑地看了我兩眼,開口警告:「沒有就好。你我做的行當,可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四陰門比起外面唱戲的戲子還要賤上三分。」
「別說是杜陵韋氏出身的女兒,就算是個普通地主家的女兒,也不是你我能夠攀上的。」
「並且帝都城裏愛慕韋將軍的人如過江之鯽,隨便挑個人伸伸手指,都能碾死你。」
「沒有對她的心思最好。」
「若有對她的心思,遲早收一收,省得給自己招災。」
見我面色很是難堪,黃鶯鶯口氣又軟了下來:「我這是爲你好。」
我又如何不知道黃鶯鶯的善意。
只是當時還是太年輕,初入江湖的時候,幻想太多。
總以爲少年人的心意,能夠敵得過世間的一切。
卻原不知從一開始,那些朦朦朧朧的心意,就全都是錯的。
-3-
緊急補了一下午阿爹的筆記,韋幼玉又備了兩件灰鼠皮的襖子。
黃鶯鶯便催着我出發了。
兩個早已紮好的巨大紙人,在隊伍面前同黃鶯鶯一起站着,倒顯得她格外嬌小玲瓏些。
見我也預備好了,黃鶯鶯右手食指彈出一滴血來,嘴裏唸叨着她們紙紮匠的法訣。
血在半空中分離,彷彿被極細的絲線劈了開來,化爲四小滴,滴在兩個紙人的眼睛處。
這便是紙紮匠的絕技「點睛」了。
以一滴精血,點得紙人的眼睛,換取它們暫時的行動自如,宛如活人。
只不過旁人「點睛」都是信手揮出四滴血,黃鶯鶯只肯給一滴。
紙人能動的時間,應該會短上好些。
我正在分析黃鶯鶯舉動的時候,身子就騰空而起。
巨大的紙人將我抱了起來,放在肩頭,就往前面的風雪深處跑。
「要死啊你!」我一邊戴上護耳和兜帽,一邊怒罵黃鶯鶯。
「打個招呼再扛啊!我這護耳兜帽都沒戴呢!」
黃鶯鶯的聲音從另一個紙人肩膀處傳來:「就你事兒多!懶驢上磨一樣磨蹭!」
本來天氣就冷,大雪紛飛裏,黃鶯鶯這話氣得我直磨牙。
當然,磨牙歸磨牙,該乾的正事還是要乾的。
紙人很是穩固,我坐在上面也感覺平穩得很,乾脆開始檢查自己的隨身行囊。
最最重要的家傳縫屍針自然是帶了的。
這玩意兒也不知道什麼材質做的,約莫巴掌長短,沉甸甸的,針頭銳利地閃爍着寒光。
把縫屍針在包裹上層別了兩三下固定住,我又檢查了下赤豆和糯米。
赤豆也就是紅豆,和糯米有差不多的功效。
若是被殭屍抓傷咬傷,糯米可以及時拔除殭屍帶來的僵毒。
赤豆陽氣重,撒出去可以在短暫的時間內剋制住殭屍,讓其不敢上前。
糯米一共帶了兩斤,赤豆五斤,都被分別裝在了小粗布袋子裏。
兩卷浸泡過公雞血和黑狗血的魚線。
雞血克陰,狗血辟邪,兩種血浸泡過的縫屍線,能讓縫合屍身的過程更加順利。
一捆稻草,兩小袋紫茉莉種子碾出來的白色粉末。
稻草是用來填充屍身上血肉不足之處,讓屍體看起來更加飽滿的。
紫茉莉種子粉用來掩飾縫屍線在人皮上走過的痕跡,讓屍體更加天衣無縫。
最後是三炷線香。
「四陰門」下通用的規矩,開工之前,要上三炷香。
若是順利地燒完,說明沒什麼大危險,若是沒有順利地燒完,那樂子可就大了。
收好所有東西,我便倚在紙人肩頭閉目養神。
越往裏走,雪就下得越深。
紙人的腳印踏在雪裏,蜿蜒出兩道痕跡,回首遙遙望去,宛如淚落連珠子。
又行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紙人抬手將我攥在手裏,放回到了雪地上。
我正想問黃鶯鶯這是怎麼回事,就見她悄悄奔過來:「離雪屍所在的地方只有一里路。」
她話音剛落,兩個巨大的紙人似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悄無聲息地倒在了雪地裏。
白雪皚皚,很快就將兩個已經沒有用的紙人覆蓋得嚴嚴實實。
好精妙的計算。
精血一絲一毫都沒有浪費。
我不由得高看了黃鶯鶯一眼。
「你身上月事幹淨了嗎?」黃鶯鶯渾然不覺,「沒幹淨的話,我這兒還有新縫的棉花包。」
我正爲黃鶯鶯的細心而感動。
她下一句話卻是:「到時候我把你魂魄抽出來,放在紙人身上,你頂着紙人的身體去縫屍就好了,這樣做,那雪屍絕不起屍!」
得,白感動了。
這死丫頭渾身上下一個好心眼子沒有。
抽出魂魄這種陰毒的招數,就算我及時縫完雪屍,回到自己的身體內,也要大病一場。
若是中途雪屍起屍,傷到了附着魂魄的紙人,我只怕就要殞命此地了。
黑着臉跟隨黃鶯鶯找到她提前踩好點的山洞,我縮在山洞深處,解開衣裙看了看。
「赤龍斬乾淨了。」確定了下身體狀況,我衝着在洞口蹲點的黃鶯鶯喊道。
黃鶯鶯巴掌大小的臉蛋縮在舊狐裘衣裏,裘衣皮毛隨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顯得她愈發嬌俏可愛。
其實,她若不開口說話氣我,僅憑長相身段,也是頂頂好的小家碧玉。
奈何生了張嘴。
我正想回懟黃鶯鶯幾句,未曾料到,一股淺淡的屍氣,順着風雪飄進了山洞裏。
是雪屍的氣味。
我立刻抬手,悄悄給黃鶯鶯打了幾個「四陰門」通用的手勢,示意她準備好。
黃鶯鶯卻慢慢地從洞口往後退去,開口出聲:「別打手勢了,你看。」
我抬頭望去。
洞口不遠處,蒼天陰沉,雪花飛揚。
皆揚在洞外的無頭雪屍身上。
「快退!躲在我身後!」黃鶯鶯猛然向前,撒出兩個紙人。
一個眯着眼睛似在猛烈哭泣,一個彎着嘴脣似在詭異微笑。
兩個紙人手中都拿着紙紮的刀,向着雪屍揚刀劈頭砍下。
眼見雪屍雙爪如刀,左右抗住了黃鶯鶯扔出的詭異紙人。
我絲毫不猶豫,趁着戰局僵住,從黃鶯鶯背後衝出,拔出了包裹裏的縫屍針,一針就插在了雪屍的胸口處。
可這一針下去,雪屍的皮肉沒有刺破幾分,反倒是我感覺右手劇痛,彷彿是砸到了鐵板之上。
我一動手,雪屍直挺挺地一蹦,竟暫時用手臂的力道震開了紙人,雙膝筆直地跳起,直跳起半米多高。
只見它在空中平白掄腿一掃,帶着嗚嗚勁風,就朝着我凌空踢去!
千鈞一髮之際,黃鶯鶯撲身上前,重重地將我推開,自己卻再也躲閃不過。
「鐺——」
雪屍那一腳重重地踹在了黃鶯鶯胸口處,將她嬌小的身子踢出去三四丈外。
它還想要繼續追擊黃鶯鶯,我反應過來後,撒出一把赤豆。
那赤豆撒在雪裏,像極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雪屍愣了半晌,到底是沒敢上前,一蹦一跳地離去。
步伐聲宛若地動,濺起無數雪沫子,撒了我滿頭滿臉。
見它離去,我忙連滾帶爬地去查看黃鶯鶯,卻見她緩緩地從雪裏爬了起來,嘴角掛血。
「說了讓你躲在我身後,耳朵不用就割了算了。」
黃鶯鶯臉色雪白雪白的,從胸襟裏掏出一面已經變形了的銅鏡,丟給了我。
看到她沒事,我眼淚都快下來了,連忙上前幾步死死抱住了她,沉默不語。
「好了好了,」黃鶯鶯身體一僵,還是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髮,「沒事了,別害怕。」
「你真的沒問題麼?」我害怕她出事,仔仔細細地檢查黃鶯鶯。
「震傷而已。」黃鶯鶯胡亂擦了擦嘴角處的血。
雪屍的實力大大超出了黃鶯鶯的揣測,於是她稍作休息後,和我定下了別的計劃。
先尋覓雪屍的頭顱,再以頭顱做誘餌,誘騙雪屍進來。
定好計劃之後,我們就開始沿着這幾座白雪皚皚的山脈,追蹤着雪屍的頭顱。
中途雪屍又神出鬼沒地冒出來幾次,都被黃鶯鶯和我合力擊退。
包裹裏剋制雪屍的赤豆越來越少,我心下愈發焦急。
終於,藉着一絲淺淡到幾乎湮滅在風裏的屍臭味道,我尋到了雪屍頭顱的所在地。
「是這兒嗎?」黃鶯鶯看着近乎塌了一半的廟宇,疑惑地問。
「沒有錯,屍臭味道就是從這裏傳來的。」我認真地點點頭。
從小我鼻子就對屍臭味極爲敏銳,天生適合跟白事打交道。
若不是阿爹捨不得我受斬赤龍的苦,我早就成爲比他還出色的二皮匠了。
寫着雪女娘娘廟的破舊牌匾搖搖欲墜,終究是砸了下來,打斷了我的回憶。
黃鶯鶯沉吟了片刻,到底還是隨我一起踏了進去。
-4-
倒塌了半邊的神像,被砸爛的供桌,破碎不堪的神龕。
以及坐在破廟正中間,正在煮茶的老頭。
我正愣神的工夫,黃鶯鶯迅速地把手背到背後去,飛速地以手勢打了一段話。
「不是凶煞,聽聽他說些什麼,說不定對我們下葬雪屍有幫助。」
人死變爲鬼,鬼若是不肯轉世投胎,爲情執着滯留在人世間,天長日久,就會變爲煞。
煞分爲普通煞和凶煞。
凶煞攻擊力極強,一遇到生人就會往上撲咬,非得把人魂魄扯碎不罷休。
可老頭沒有第一時間撲上來,想必只是個被執念困住的普通煞。
我不動聲色地將包裹裏的縫屍針摸在手裏,淡定地坐在了黃鶯鶯身畔。
煞的面容本就模糊,茶煙嫋嫋,我們更是沒有看清楚老頭長啥樣。
不過這也不是重點。
黃鶯鶯斷然開口:「老人家,外面那具雪屍,和你有關係?」
「她不叫雪屍,她有名字,叫孟雪色。」老頭兒聽到了雪屍二字,緩緩地抬起頭來。
「孟雪色?好名字。」
「想必生前是個頂頂漂亮的姑娘。」
「可如今她成了僵,阻了凡間人的路,就沒那麼有意思了。」
黃鶯鶯連珠炮一樣地說完,衝着老頭兒笑笑。
順手還抽出我行囊中的一根稻草,掰斷了扔到火裏。
「她是我的姐姐。」老人沉默了許久,終究開始訴說起自己的故事。
……
玉湖村雖在水陸要衝之地,卻只有幾十戶人家,是個極小極小的村子。
唯獨村落位於雪山山腳處,有着雪水灌溉,春夏之際會開遍鮮嫩嬌豔的格桑花,景色煞是美麗,六十多年前,也曾吸引過燕郡等幾個大城的遊人。
雪色便是出生在玉湖村。
因着出生在冬雪漸止之日,天放了大晴,山巒之間一片雪色。
所以娘給她起名叫雪色,希望女兒長大了之後,能和雪一樣明亮純潔。
雪色不負衆望,生得極美,周圍幾個村子裏的後生都喜歡圍着討好她。
就連老人幼時,也沾了親姐姐的光,喫過不少糖塊與點心。
可老人知道,雪色只喜歡自己的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是個溫厚儒雅的年輕人,許諾進京趕考後,只要能夠中舉,就回來迎娶雪色。
雪色等了兩年,等來的卻不是他,而是一羣惡少年。
那些人出身燕郡的大族,來玉湖村,一是爲了尋景,二是爲了尋歡。
村裏的女子們得到了風聲都逃到了雪山上。
那羣惡少年找不到美人,便把所有的男人都綁了起來,揚言若是沒有美人出現,便殺掉所有的男人。
有人想去報官,到了縣衙卻被扭送回來。
那爲首的惡少年,正是燕郡郡守的獨子,又有哪個縣官能管?
那羣人挑斷了報官人的手腳筋,刺瞎了他的雙眼,又剜去了他的舌頭,在冰天雪地裏剝光了衣裳拖行,最後活活把那報官人折磨死了。
眼見惡少們失了耐心,就要對男人們動手,躲在山上的女人們對着雪色苦苦哀求。
求她出去陪那羣惡少。
雪色最後還是下了雪山,出現在了惡少們面前。
村子裏的大部分男人都被她保護了下來。
可雪色等來的,卻不是感激,而是風言風語和指指點點。
最開始有人說,她們可沒求雪色,是雪色看到惡少們多金,自甘下賤去陪侍的。
再後來有人唾罵雪色,說她身子不再幹淨了,是個十足十的娼婦。
到了最後,村民們不許雪色再在玉湖村裏住,把她攆到了雪山的背陰面的山洞裏。
老人那時尚且是個半大少年,被雪色遣去帝都。
她想找一找那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問他能不能帶自己走。
……
黃鶯鶯聽到這裏,陡然皺眉:「雪色不是想找心上人,而是想保住你。」
「爲什麼?」我相當驚訝,開口問她。
「在村子裏,一個沒有成年男人依仗,又壞了名聲的女子,任何一個男人都能侮辱踐踏Ťű̂⁷。」
黃鶯鶯擰着眉頭,有些不忍心地對老頭開口。
「她支開你,不是真的讓你去找她心上人,而是不想讓你和村裏人搏命。」
我聽出黃鶯鶯言下的意思,內心猛然一揪。
只聽得老人幽幽地嘆氣:「我也是從帝都回來,才得知雪色的死。」
……
一個又一個男人提着褲子,從背陰面的山洞裏出來。
玉湖村裏誰都能在一片雪色裏,踏上兩個黑腳印。
雪色不肯瘋,不肯死,一日一日地等着弟弟和心上人報平安的ťṻ₆消息。
可不知道爲什麼,玉湖村那年沒有下雪。
村民們懷疑是雪色這個不吉利的女人惹怒了雪女娘娘,便把她活生生地裝進雪女娘孃的神像裏,用泥巴封死了神像。
等老人回來的時候,雪色已經被封進雪女娘娘像裏三個月了。
……
「那她的心上人呢?」我爲雪色的遭遇揪心,開口問老人。
「我找到他的,是在京兆尹的大獄外面的亂葬崗上,」老人踉蹌地從火堆旁起身,抬手往樑上一指,「他學問好,能中舉,卻不肯巴結官宦人家的子弟,也不肯替人代考,便被人家羅織罪名,下了京兆尹的大獄裏,生生地打到只有最後一口氣。」
黃鶯鶯扔出去一個童子模樣的紙人。
童子紙人靈巧地順着斷壁殘垣,爬到了樑上取下一個盒子,恭敬地遞給了黃鶯鶯。
匣子裏面是一封以血寫在破布片上的信。
血已經乾涸了很久很久,信上的話也簡短到只有三句。
「無論發生了什麼。」
「你都是那個在雪山上翩翩起舞的少女,也是我唯一的妻。」
「現在是,以後也是。」
老人嘆息的聲音傳到了我的耳畔:「她變成雪屍之後,殺掉了玉湖村所有村民,還把這裏變成了冰雪絕地。」
「我想要給她這封信,卻沒了辦法。」
我看着老人心口處的貫穿傷,不由得嘆了口氣:「你讓她等了太久,她心有……」
話還沒說完,就被黃鶯鶯一口打斷:「雪屍沒有記憶,失手誤殺你也是尋常之事。」
「這兒由我們超度,你不必掛懷,投胎去吧。」
說罷,黃鶯鶯就信手撒出一把紙錢,食指微搓。
幽藍色的火苗從她的食指指尖出現,點着了紙錢。
隨着紙錢被點着,一個黑漆漆的洞憑空出現在雪女娘娘廟的地面上。
這便是連接幽冥的通道了。
只需要一點精血,我也能以懷中的縫屍針畫出來。
滯留人間的魂魄,可以順着這個通道前往地府,再度轉世投胎。
童子紙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老人背後,一把把他推進了幽冥通道里。
眼見老人消失,我沒好氣地說:「你剛剛打斷我幹嘛,雪色明顯是在臨死前對弟弟有怨……」
黃鶯鶯臉上閃過一絲譏笑:「你以爲連親姐姐都保護不住的死老頭子,自己心裏沒數?」
這次換我愣住了。
「雪色弱質纖纖,聲名狼藉,她留在村裏,誰都能想到後果,你以爲這老頭子想不到?」
「只是嫌雪色不潔,又怕雪色的臉過分招搖,給他自己帶來麻煩,這才自己跑了。」
「尋雪色的心上人,無非是不敢對上村民,爲自己的怯弱無能找個藉口而已。」
黃鶯鶯一口氣說完,「等到雪色死了,他聽到風聲又回來了。」
「以爲有那封血書在手,雪色不會殺他,嘖,又蠢又喜歡自作聰明。」
「既是這樣,那你又爲什麼不讓我點破?」我消化這些訊息消化了半天,這才反應過來。
黃鶯鶯嗤笑:「爲什麼要點破?讓他再去到雪色面前求饒麼?」
「雪色殺了他或者是原諒他,恩怨因果就清乾淨了,他下輩子仍能投胎人道。」
我恍然大悟。
黃鶯鶯及時打斷了我,送那老頭去投胎。
擺明了是不給老頭清理因果的機會,下輩子讓他投胎到畜生道里,給雪色做牛做馬呢。
「血書有了,找找她的頭顱在哪兒。」
黃鶯鶯沒有在乎我怎麼想的,她望向廟外的大雪,表情平靜。
我和那個童子紙人在破廟裏翻找了半天,終於從雪女娘娘已經崩塌的泥塑裏,尋到了少女的頭顱。
即便是失了血色,也能窺見少女活着時的姣好面容。
我將頭顱抱在懷中,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這才抬頭對黃鶯鶯說:
「鼻眼耳都不缺,唯獨喉嚨被她變爲雪屍掙脫束縛時勒斷了,需要縫針。」
「那走吧,把她引過來。」黃鶯鶯聳了聳肩,率先出了破廟。
-5-
我與黃鶯鶯在漫天風雪裏近乎凍成了兩個雪人。
這纔等到了雪屍的到來。
望着被我抱在手裏的頭顱,雪屍怒吼一聲,便要上前來搶奪。
可還沒等到她觸碰到我的臉,黃鶯鶯便開口了:「孟雪色,有你的信。」
雪屍那長長的白色指甲,停在了我的下頜處。
「旁邊那個是二皮匠,你想要看信,就乖乖地躺下被縫。」
黃鶯鶯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一牛皮袋的烈酒,飲了一口。
胡亂地擦了擦嘴之後,她把那舊匣子放在了雪屍的手邊:「看與不看,都在你。」
半晌之後,破舊的雪女娘娘廟裏,供桌被重新扶起,上面的雜物被清理一空。
雪屍安靜地躺在供桌上,如果不是沒有頭,簡直像一個待嫁的少女。
天已經黑下來了,正是縫屍體的好時候。
我先找了箇舊香爐,點上了三炷香。
三炷香相當平穩地燒完,這讓我的心思稍定。
小心翼翼地確定了正反面,將頭顱在腔子上擺好。
我開始像阿爹一樣,穿針引線,認認真真地縫製起眼前的這具雪屍。
先以稻草扎出缺失喉骨的樣子,將雪屍的頭顱和身體勾連起來,再縫合外部的血管和肌理。
飛針走線到了後半夜,終於將她全然縫合了起來。
剪刀剪斷最後一根絲線,鋪上紫茉莉粉作爲掩飾。
剛給孟雪色整理好遺容,她就豁然睜眼,坐了起來,直勾勾地望着黃鶯鶯。
「我的,信。」
因着喉嚨處有撕裂傷,被我補回之後,孟雪色可以發聲,但仍磕磕絆絆。
黃鶯鶯將匣子遞給了她。
孟雪色將那三句話反反覆覆地看了幾十遍,淚水滾滾而下。
彷彿那麼多的恨意和不甘心,只要在喜歡的人面前痛哭上一場,也就散去了。
原來屍體也會落淚啊,我想。
隨着她的眼淚,廟外似是永不止息的風雪,竟也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停了下來。
孟雪色眼淚稍止,轉向黃鶯鶯:「多謝,姑娘,你,想要什麼?」
黃鶯鶯眸光微動。
到底還是再度撒出一把紙錢,點燃了它們。
「孟姑娘在此滯留不去也有幾十年了,如今心願已了,我送孟姑娘一程。」
孟雪色微微頷首。
在即將踏入幽冥通道轉世投胎之前,黃鶯鶯叫住了她。
「信是你弟弟送來的。」
「我,不,原諒他。」孟雪色說完這句,便頭也不回地進入了黃鶯鶯畫下的幽冥通道。
黃鶯鶯沒有說什麼,任由孟雪色消失在幽冥通道中。
見我望着她,她撇了撇嘴,耳畔細碎的銀牡丹墜子一跳一跳,「看我幹什麼。」
「我出過的大殯比你見過的人都多。」
「就那老頭不到二兩的心眼,還想着瞞過姑奶奶我。」
「沒什麼,」我望着廟門外,沒有理會得意洋洋的黃鶯鶯,「你看,雪停了。」
縫製屍體是個細緻活,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忙到了四更天。
廟門外,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
雪色月色皆如灑銀,如此美景下,黃鶯鶯倒也不着急,伸手招呼出了兩個侍女模樣的紙人,「來一壺?我這兒有好酒。」
我想起正在等我們回信的韋幼玉,果斷搖了搖頭。
「韋將軍還在等着我們覆命,你快些趕路吧。」
黃鶯鶯把兩個紙人侍女收回,白眼要翻到天靈蓋上去了:「真沒意思。」
出了山,果然看到韋幼玉帶着一隊人馬在等我。
我立刻興奮地從紙人肩頭一躍而下,咯吱咯吱地踏着雪來到了韋幼玉面前,難掩興奮地看着她。
「韋將軍,幸不辱命,我們已經度完雪屍了。」
韋幼玉柔和的目光在我臉上一觸即收:「做得很好。」
正當隊伍即將再度啓程的時候,黃鶯鶯突然來了一句:「將軍,這種事情,按例是要有軍功的。」
韋幼玉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那就按之前的慣例來。」
於是在隊伍出了雪山的時候,我的牌書和黃鶯鶯的新牌書,一同被人送了過來。
我成了伍什長,黃鶯鶯是千夫長。
按照軍中慣例,普通隨軍的徭役工匠一月只到手七百文。
而伍什長則可以每月到手一兩半的銀子。
這一兩半的銀錢,加上之前韋幼玉給的五十兩,足以治好阿孃的咳疾。
若是我再在軍中升升,說不定也能爲阿孃攢下些良田,讓她安度晚年呢。
黃鶯鶯看到我歡喜的樣子,不由得冷笑:「瞧你那副財迷樣子。」
「誰不愛財?」我毫不猶豫地頂了回去。
黃鶯鶯難得看到我頂嘴的樣子,頓時一滯,氣呼呼地不再理我。
她不再理我,我也樂得逍遙自在,一頭栽倒在馬車上,繼續呼呼地睡大覺。
等我再度醒來,隊伍已經離開了風雪籠罩的範圍。
一望無際的荒原上,沙石粗哐,枯草滿地。
唯獨遠處有座孤零零矗立的城池,如鑌鐵般堅固。
「前面便是北疆的重鎮青琅了。」韋幼玉的聲音遙遙傳來。
「如果日子沒算錯,青琅城這幾日ṭù₀在過冰雪節,熱鬧得很。」一天多都沒跟我說話的黃鶯鶯掀開了馬車簾子,表情中難得地帶上了幾絲興奮。
-6-
隊伍踏入青琅城後我才知道,冰雪節是北疆一年中最後一個節日。
北地苦寒,冬長春短。
因此北疆諸城,都會趕在農閒過後,冰雪封城之前,痛痛快快地慶祝一番。
畢竟接下來,就是天空中極爲少見的太陽和漫長的雪夜了。
韋幼玉也心知肚明北地的風俗,進城之後,一紮好營帳就宣佈所有人告一天半的假,不耽誤軍情的情況下,可以痛痛快快地玩。
黃鶯鶯一聽了放假,便一溜煙地衝下馬車,沒了蹤影。
我囊中羞澀,本不想一同去玩兒,就乾脆縮在營帳裏,想着再看看阿爹的筆記。
正凝神看着,一隻修長的手伸了過來,將我手中的筆記抽走。
韋幼玉換了身裙子,笑吟吟地看着我:「不出去玩玩麼?」
營帳的油燈下,韋幼玉精緻的面孔宛如明玉雕成,散發着淡淡的光華,她沒有嫌棄伍什長的帳篷簡陋,而是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烏黑濃密的長髮垂散在肩頭,腦後換了根海棠花釵,朱衫衫子束着她纖細的腰線,白裙上的飄帶隨着她的行動和裙襬微微飄動。
再看多少次,依舊會爲這張臉而感到驚豔。
我定了定神,笑着推辭:「我不愛熱鬧。」
「哪有年輕姑娘不愛熱鬧的,去吧,讀書也不在於這一天兩天的。」
韋幼玉拿話攆我,到底是把我攆出了營帳。
出了營帳不遠,就是極爲熱鬧的集市,人流極大,商販也各顯神通,非得要將壓箱底的本事和貨物拿出來,把大夥兒裝銀錢的荷包掏得比麪皮乾淨不可。
瓦欄旁最是熱鬧,人烏泱泱地聚在一起,時不時地傳來喝彩聲。
我好奇地也找了個好位置,發現是個面容秀麗身段窈窕的漂亮小娘子在跳舞,旁邊有一和尚正在吹簫。
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
舞姿極爲美妙,已經引了許多人往瓦欄裏面投擲銀錢。
一舞曲盡,那小娘翹腰折袖,露出的手臂上卻無半點肌理皮肉,而是森森的白骨,一節接着一節。
那白骨如玉,掐了個蘭花指作爲終結動作,也勉強算得上優雅。
可落在所有路人眼中,便成了詭異至極的景象。
「鬼啊!」打頭圍觀的一個漢子哆哆嗦嗦地喊道。
那吹簫的和尚卻上前笑道:「莫慌,這不是鬼,這是貧僧和徒弟收服的白骨精。」
我聽到他的話,皺了皺眉。
阿爹筆記裏曾經提到過,白骨精是有生前被蹂躪侮辱過的女子,化爲白骨所變,身上怨氣極重。
這小娘子雖兩袖皆爲白骨,可身上並無半分怨氣。
她分明,就是個活人啊。
衆人皆譁然,那和尚卻毫不在意地拉開小娘子衣裙,露出如玉般的小腿,和鎖在小腿上的一截鎖鏈。
「這白骨精還未幻化成白骨,便被貧僧和二位弟子鎖來。」
「諸位施主,若是想看除妖的戲份,可多投些銀錢。」
妖鬼橫行的世道里,普通百姓對於妖孽自是極爲痛恨。
聞言,便有不少人拋了銀錢給那和尚。
那和尚收了銀錢,一聲呼哨,勾欄的帳子裏又轉出個白臉短毛,豬嘴大耳,手持釘耙的大肚子豬妖,以及一個毛臉雷公嘴,身穿虎皮裙身負長棍的猢猻。
豬妖和猢猻一上臺,便揪住跳舞的小娘子痛打。
打得她涕淚漣漣,口中不住求饒。
和尚又上前止住兩個徒弟,令那手臂一絲一毫皮肉都沒有的小娘子繼續跳舞。
梨花帶雨的美貌妖精,臉上帶着不情願,舞姿卻是搖曳從風。
登時把全場的氣氛推到火熱,銅錢和碎銀子如雨點般地打到了瓦欄裏。
我隱在人羣中,不動聲色地看着這一切。
身後卻傳來了韋幼玉的聲音:「你喜歡看人跳舞?」
我回頭看到她,訝異了一瞬,「您軍務都處理完了?」
「是,我也來湊湊熱鬧,」韋幼玉站在我身邊,打量着小娘子的舞蹈,「咦,這是一支《踏搖娘》,這小娘子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見我面露好奇之色,韋幼玉細細爲我解釋了。
前朝末年,河內有男子貌醜且好酒,常在酒坊賭坊混跡,醉歸便痛毆妻子,妻子貌美而善歌,又不得和離,乃做歌舞,歌舞中盡是怨恨之詞。
因着這舞蹈中摻雜過多的女子搖晃哭訴動作,所以這支舞叫作《踏搖娘》。
「本朝剛建立的時候,有前朝舞伎排練此舞,被太宗文皇帝看到了,太宗得知此曲由來,心生憐憫,纔在本朝的律例中加了女子可以和離,自立女戶的條款,給了天下女子一條活路,」韋幼玉看着瓦欄裏依舊跳舞的小娘子,很是不解,「自那以後,此舞漸漸絕跡,爲何又有女子當衆跳出?」
「是求救。」我長吸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看着臺上。
小娘子胳膊上沒有半分皮肉,盡是森森白骨,不是因爲她是我看不出來的鬼怪。
而是因爲,她本就是人。
胳膊上的皮肉,是被那和尚,以採生折割的手法盡數削去的。
白骨處能動如常人,顯然也是那和尚用了別的祕術手法爲她保持住。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爲了斂財罷了。
韋幼玉聽我說完,白皙的手掌立刻按在了腰間的劍上:「爲了銀錢,竟能狠毒到這種地步。那小娘子跳《踏搖娘》顯然是有求救之意,你我要去救她麼?」
我正有此意,當下與韋幼玉一拍即合。
待到熱鬧的人羣都散盡,已是月上中天。
和尚拍了拍手,指揮着兩個徒弟撤了瓦欄裏的帳子,自己則拿了個大布袋,彎腰撿拾銀錢。
待他撿完,臺上的東西和小娘子都被塞進了一輛驢車。
我和韋幼玉對視一眼,悄悄追着驢車,跟到了青琅城偏遠的一個破廟裏去。
韋幼玉左右看了看,見無人,十分利索地繞到了破廟後面,解了佩劍扔進牆裏,三兩下就爬上了牆頭。
然後衝我伸出一隻手來。
我一愣,臉上一紅,抓住她的手,也跟着翻上了牆頭。
韋幼玉見我在牆頭坐穩,率先跳下,隨後示意我往下跳,她接住我。
寒夜之中,她的硃色衣衫像是火一樣溫暖熱烈,於是我放心地往她懷中一跳,被她接得穩穩當當。
隨後她撿起佩劍,我也摸了摸腰間布包裏彆着的縫屍針,悄悄摸進了前殿。
前殿裏,那個和尚蹲在火堆旁邊數錢,而那猢猻和豬妖打了一盆水來,正在卸下妝容。
他倆擦掉臉上的猴毛,摘掉豬鼻子之後,我驚奇地發現了一件事。
這兩個男人,長得跟那和尚有點類似,顯然是有血緣關係在的。
還沒等我研究完,韋幼玉的劍光,已經流淌進了破廟裏。
韋幼玉施展輕身功夫,整個人宛如沒有重量的鬼魅一樣,抹開了那扮猢猻男子的脖子。
鮮血順着劍,噴泉般地激湧而出!
還未等剩餘兩人反應過來,韋幼玉長劍換手,再度橫斬!
那扮演豬妖的男子也倒在了地上,眼珠子飛快地渾濁下去。
和尚見識不妙,拔腿就往外面跑去。
韋幼玉順手將長劍向他背心投擲過去。
劍尖從光禿禿的後腦勺處捅入,貫穿了整個嘴巴。
去勢仍不減,徑直把那和尚釘在了破廟門板上。
紅白相間的血和腦漿子,順着劍刃,一點一點地流淌了下去。
也就四五個呼吸的工夫,韋幼玉輕輕巧巧連殺三人。
我愣了下,只得無奈地把剛拔出來的縫屍針,又插回進布包裏。
一地的血和屍身裏,唯獨那小娘子端坐其中,她俏麗的臉上先是訝然,隨後則是平靜解脫,夾雜着擔憂。
就着火光看清楚我和韋幼玉之後,小娘子的擔憂才慢慢從臉上消失。
「多謝二位小娘。」緘默良久後,那小娘子說道。
「你叫什麼名字?是被他們拐過來的?」我挑了塊沒有血跡的地坐了問她。
那小娘子聞言,動了動喉嚨:「奴叫真真。那是奴的父親和兩個哥哥。」
韋幼玉搜了搜三個男人的身,拿着裝錢的布袋子和兩張黃紙過來了。
我抬手接過黃紙一看,果然是採生折割的祕法,因而草草掃了兩眼,扔到了火堆裏。
火舌在幾個呼吸間,就把這噁心害人的祕法給吞噬掉了。
「說說來歷吧,」韋幼玉把布袋拖到了真真面前,「我們好派人送你回去。」
「奴活不長了。」真真聽了,臉上露出一個悽婉的笑意,她撥開了胸前的衣裳,讓韋幼玉倒吸了一口冷氣。
真真所能露出來的身體上,白骨和血肉交錯縱橫,斑駁得像是凋謝的紅白牡丹花瓣。
「奴本也是小康家庭的女兒,母親生奴時難產死了,」真真的聲音很低,「家裏沒有她做活養着,兩個哥哥又好賭,頓時就陷入困頓,父親悄悄挖了城外好幾座大墓,從大墓裏得到了採生折割之術,便……硬生生用刀把奴削成了這樣……以此牟取銀錢,奴試着求救,可世人冷漠,足足一年多才等到了二位小娘子出手。」
真真說完這段話,又哽咽着流淚,「只是沒了祕法續命,奴自個兒也活不長了。」
沒等韋幼玉開口說話,我就打斷了真真。
「你信我嗎?」我開口問她。
阿爹留下的筆記中,除了縫製屍體之外,還有縫製活人的法子。
韋幼玉剛剛殺了人不久,屍體在半個時辰之內,還算鮮活。
割下真真父親和兩個兄弟的血肉當材料,完全可以補好她這具身體。
不過此法極爲痛苦,只怕真真一個弱女子承受不住。
我把方法同真真說了,真真沉吟片刻便做出了決斷:「奴願意一試。」
「左右也不過一死罷了。」真真咬牙,抬頭對上我和韋幼玉的目光。
真真下定了決心,我反而猶豫了。
就算是有麻沸散麻痹鎮痛,在活人身上飛針走線的痛苦,也是很難承受的。
萬一行鍼到半途,真真受不住痛楚,咬斷自己的舌頭,也是很麻煩的事情。
「若是黃鶯鶯在的話就好了。」我幽幽地嘆氣。
韋幼玉起身:「我去找她。」
我和真真在廟裏等了半個多時辰,纔看到韋幼玉扯着渾身溼漉漉的黃鶯鶯回來。
黃鶯鶯頭上滴着水,臉上帶着一絲酒醉的酡紅,顯然是喝多了被韋幼玉潑醒的。
「不是將軍你說可以隨便出去玩的麼……」
黃鶯鶯嘴裏的嘟囔,在看到我和火堆旁的真真終於止住了。
她圓圓臉上的酡紅一絲一絲地褪去,面色凝重地看着真真:「採生折割?」
「小娘子,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黃鶯鶯語氣平淡,但神態是難得一見的冷酷:「我去殺了他們。」
-7-
「不用了,將軍已經殺完了。」
我把事情的原委同黃鶯鶯盡數說了,並問她有沒有辦法爲真真止痛。
「這好辦。」黃鶯鶯一屁股坐下來,湊到火堆旁烤乾自己。
「我把她三魂七魄勾到紙人身上,天亮前你給她縫好就行。」
「記住,一定得是天亮前,天亮後魂魄回不去,她可就要在我身邊當紙人當一輩子了。」
黃鶯鶯認真地囑咐道。
看了看天色,韋幼玉說道:「距離天亮還有不到三個時辰,小白,你能做到嗎?」
她和孃親一樣,都叫我小白唉。
我無視了黃鶯鶯驟然黑下去的臉色,難抑着內心的激動:「能。」
黃鶯鶯黑着臉從懷裏掏出一根粗長的白蠟燭,正對着真真。
幽幽的藍綠色火焰從她的指尖穿梭而出,蠟燭瞬間點燃,爲破廟平添幾絲詭異。
見到藍綠色燭火穩定下來,黃鶯鶯袖口一抖,抖落一個紙人。
又咬破了舌尖,一口精血噴在了紙人身上:「收。」
這個字一出,真真立刻就委頓在地,而紙人也慢慢地動了起來,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紙做的胳膊,反反覆覆地低頭看,發出了紙張摩擦的聲音。
紙人抬胳膊的動作慢慢順利,黃鶯鶯這才鬆了一口氣,神情疲憊:「好了,縫吧。」
破廟連個供桌都沒有,無奈之下,我讓韋幼玉把真真殘破的身體攬在懷裏。
然後在真真頭的朝向處,點燃了下針之前必點的三炷香。
三炷香沒有意外地燒完了。
我心中大定,連忙用韋幼玉的劍挖出了真真父兄的心頭血。
又想着女子愛美,又割下了三具屍身大腿內側的嫩皮肉,以作修補真真身體之用。
將心頭血慢慢地抹遍真真的全身,發現還剩下一點,乾脆在真真的胸口處又塗了一遍。
我這纔開始飛針走線,修補真真的身體。
前胸、後背、大腿、肩頸……一處又一處的殘缺,被我細心縫好。
將四肢與軀幹上所有的血肉肌膚補全,剩下的便是挑戰最大的部分了——
真真只剩下白骨的雙手。
我在死和尚的驢車上翻了翻,翻出一盞油燈來,讓韋幼玉高高擎起。
又把黃鶯鶯叫了過來,讓她把身上所有蠟燭都以火堆點了,在旁邊舉着。
「不要留一絲陰影。」我說。
順便遺憾地看了眼紙人真真。
她怕火Ťúₕ,不然還能再多一個光源。
手臂的縫製是最費勁兒的,我一邊參考着自己的肌肉血管走向,一邊小心翼翼地下針。
其實,把真真父兄的胳膊砍下來給她縫上去是最快的。
但是無論哪個女子,都無法接受那麼長的汗毛。
一想到我這樣做,真真餘生將會用剃刀颳去胳膊上手背上的汗毛,週而復始。
我就覺得,有時候麻煩點有麻煩點的好處。
雞叫第一聲的時候,我終於縫合完最後一針:「好了。」
黃鶯鶯連忙大喊一聲:「放。」
紙人跌跌撞撞地上前,一道灰色的影子從紙人身上鑽出,躥進了被修補好的身體裏。
真真直挺挺地坐起來,喘息不止,「好悶。」
「紙人有眼無喉,你魂魄附在上面,憋悶是正常的,」我開口說道,「快檢查一下身體。」
真真藉着韋幼玉肩膀翻身爬起,跌跌撞撞地奔向驢車,翻出一面梳妝用的菱花銅鏡。
在場的都是女子,所以她並不在意許多。
乾脆利落地解開前胸衣裳,上上下下地看了半天,真真驚喜地轉過身來。
「多謝三位小娘子,奴感激不盡。」
她打開地上裝錢的麻袋包,露出裏面的銀子和銅錢,「三位可隨意取用。」
我和黃鶯鶯都不Ţű⁽想收她錢,然而「四陰門」下有規矩。
只要是出活了,無論是爲活人還是死人辦事,都是要收錢的。
之前超度孟雪色成功,黃鶯鶯在雪女娘娘廟裏搜索了很久,才找到了功德箱,從裏面倒出來四十個大錢,我們兩人平分的。
所以這次黃鶯鶯也並沒有推辭,而是認真從麻袋包裏拿了兩塊碎銀子。
「就當是你請我喝酒咯。」她把銀子在真真面前晃了晃。
我見她拿了兩塊碎銀子,自己也伸手拿了三塊碎銀子。
把真真的身體修補好,熬了足足一夜,我累得很,得喫點好的補補。
「半年內不能沾水,洗澡、冒雨趕路、天熱玩水……這些都不行的哈,其餘沒有什麼注意的了。」
收了銀子,我衝着真真補充道。
「即使有祕法維持,有小白幫你縫補好身體,被採生折割之後,你也活不過五十歲。」
「從今往後,珍惜着過每一天吧。」
黃鶯鶯嘆了口氣,拍了拍真真的肩膀。
「你想去哪兒過日子?我派一隊親兵送你回去。」
韋幼玉聽黃鶯鶯那麼說,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還是問詢道。
真真沉默了一下,「奴可以同三位姑娘一起走嗎?」
「不行。」
韋幼玉有些動心,黃鶯鶯卻一口拒絕了。
「北地苦寒,你的身體剛補好,承受不住的。」
黃鶯鶯想了想,往南一指:「下江南吧,江南或者嶺南,越往南走,氣候越適合你,找個環境好些的鎮子或者城裏住,說不定還能再延長個三五年壽命。」
韋幼玉叫來一隊親兵,下了軍令,讓他們護送着真真到南邊。
一切都做完了之後,天也矇矇亮,大夥兒都餓了。
黃鶯鶯是懂喫的,直接七拐八拐,帶着我們去了青琅城裏最好的餛飩鋪子裏等早餐。
桌椅板凳都有些油膩膩的,我怕韋幼玉不習慣,忙看了她兩眼,見她神色如常,這才放下心來。
但等餛飩上來之後,我那點子擔心就飛到了九霄雲外去。
他家不愧是青琅城最好的那家。
餛飩皮子裏面加了雞蛋蛋清揉出來的,餡兒也很是講究,豬肉肥瘦三七比例,還加了些切得細碎的蘑菇,喫到嘴裏異常腴美,卻不膩歪。
爲活人縫針比起縫屍體更累,我一口氣連喝了三四碗。
肚子裏有了點熱乎氣,走回到屬於我的馬車上,這才徹底放鬆下來,一頭栽倒在牀榻上。
中途迷迷瞪瞪醒來一次,掀簾子看,已經出了青琅城。
-8-
出了青琅城,便再無什麼大型城池了。
這着實讓我有些感到可惜,因爲別人都在冰雪節上玩了個痛快。
我雖幫助了真真,但卻連袋特產牛肉乾都沒買。
一邊嚼着黃鶯鶯送我的牛肉乾,一邊無聊地翻看着阿爹留下的筆記。
我如是想。
沒幾日筆記也翻完了,我便纏着韋幼玉,想讓她教我功夫。
韋幼玉倒是很痛快地教了,奈何我武學天賦實在是有限,拳腳刀劍都耍得很是平平。
耍弄的時候,還被黃鶯鶯嘲笑了很久。
索性在騎射上還算是有點天賦,於是就盯着射箭往死裏練。
用黃鶯鶯的話來說,一路上的獵物都算是遭了殃。
快到前線的時候,我騎着韋幼玉那匹馬,揚鞭走在大部隊前面,竟然射到了一隻慌不擇路的狍子!
下馬查看狍子,發現肚皮癟癟的。
猜測是冰天雪地裏沒有食物,冒着風險出來覓食,這才被我一箭射倒的。
這幾日間都沒遇到什麼城池,甚至連大一點的鎮子都沒有。
隊伍在青琅城補的肉乾已經見了底,就連韋幼玉最近喫的都是乾糧。
因此我打到這隻狍子,格外驚喜一些。
一來這還是我打到的第一隻大型獵物,二來是上上下下都能打打牙祭了。
我把狍子藏在馬鞍最後面,打算給韋幼玉額外的驚喜。
下午紮營的時候,我在營地裏挖了個烤肉的坑。
鐵在國朝是歸官府管制的,而且現去打鐵釺子也來不及。
我便厚着臉皮,向軍需官討要了一根預備用來儲存黑火藥的竹子。
用刀把竹子細細地劈開,做成竹籤子備用,我又在地上挖了烤肉的坑,填了炭火。
一直忙到天黑,肉香氣終於飄滿了整個帳篷。
坑裏閃爍着暗紅色的餘燼,竹籤子上的狍子肉翻來翻去,汁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來。
這些肉汁流進了燒成灰的炭火裏,嘶嘶直響。
我撒了一把孜然,香味頓時散發得更遠了。
「呦,烤肉啊?」這股氣息很快引來了隊伍裏鼻子最靈的黃鶯鶯。
她撩開簾子看到烤肉之後,面上很是歡喜,立刻伸出手拿:「我也嘗……」
話還沒說完,她的手就被我打開了。
「嘗什麼嘗,把將軍叫來分肉。」我嗔了黃鶯鶯一眼。
黃鶯鶯的白眼翻到天上去:「將軍將軍,腦子裏除了將軍沒別的。」
「你一個芝麻大小的伍什長,幹着下九流裏都稱得上下九流的行當。」
「不想着怎麼精進自己的實力,見麼天的想着討好人家。」
「拜託,人家是韋氏女,就算是個庶出的,好東西也見了不知道多少,能被你一頓烤肉收買?」
黃鶯鶯越說越氣,烤肉都不喫了,撩開簾子跑了。
徒留我一個人坐在帳篷裏與狍子肉面面相覷。
黃鶯鶯是不是對韋幼玉有意思啊?
我琢磨了一下,最終還是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搖晃了出去。
主要是,也沒見她少懟韋幼玉。
我也不知道黃鶯鶯是怎麼想的,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己起身去尋韋幼玉。
剛撩開帳子,便看到裏面燭火通明,除了韋幼玉,還有一個男人。
他的年紀介乎於青年和少年之間,生得格外俊秀雅緻,臉上帶着淺笑,明明是在北地軍營之中,可燭火的映照下,竟硬生生給他顯出三分江南水鄉澤國的清淡氣來。
聽到聲音,韋幼玉和那男人雙雙抬起頭來。
竟是那個男人率先開口。
他的聲音格外溫潤,姿態也雅緻風流,十足的世家公子氣度,「白萍?我聽阿玉說起過你。」
阿玉,多親暱的稱呼。
我的心中瞬間被酸澀的味道填滿,嘴上卻平淡得很:「見過上官。」
黃鶯鶯曾經教育過我,在軍營中見到氣度不凡的人,直接開口叫上官,準沒錯的。
那男人笑了,衝着我點了點頭,遞過來個錦盒:「初次見到阿玉的身邊人,理應給禮物的。」
偷眼去看韋幼玉,她下頜抬起,紅脣微微抿着,看不出喜怒來。
那男人臉上笑意更深:「怎麼,不喜歡麼?」
不知爲何,我不想被那男人看不起,於是便抬手收下了盒子,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多謝上官。」
等出了營帳,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件事。
烤肉的事情,還沒有同韋幼玉說。
倒是手中的錦盒,着實不是凡物,蟹殼青緞面上以上好的銀線繡着滿滿當當的竹,打開來看,裏面卻是一隻以麻布縫製的香囊。
香囊鼓鼓囊囊,裏面卻沒有任何味道,我靠近仔細聞了聞,依舊沒有聞到任何味道。
打開一看,竟是被晾乾過的狗尾巴草。
不知道放了多長時間,草籽兒都已經發黃了。
黃鶯鶯從黑暗中轉出來,小圓臉上的神色格外冷峻些,「清河崔氏的嫡長子,崔添音。」
「軍營向來是不許外人隨意出入的,可崔家掌握了幽燕之地半數的糧草。」
她的目光靜靜地掃過我手中的狗尾巴草香囊,低聲說道:「他從小與韋幼玉有婚約,這個香囊,是讓你知難而退。小白,你那點子情意,在五姓七望世家聯姻面前,實在是不值一提,還是趁早收起來……」
哦。
原來是出身高門望族的世家子。
難怪連羞辱人都格外婉轉。
崔添音這是藉着禮物表達,他纔是這個製作精美,價值不菲的錦盒。
而我,不過是不值一提的狗尾巴草罷了。
「烤肉還塞不住你的嘴麼?」我打斷了黃鶯鶯,「那些肉都歸你了,去喫吧。」
說完,我便轉身往遠處走去,打算散散心中的鬱氣。
沒走ƭŭ₃幾步,就再度遇到了崔添音。
他是刻意在等我,表情態度都相當和煦,似乎剛剛給我的下馬威都只是一場幻覺。
然而當我想避開他的時候,崔添音還是開了口,音色依舊清淡:
「白小娘。」
我心中一震,鋒銳的目光一寸一寸剮過崔添音那張光風霽月的臉,「崔公子有何要事?」
「你與幼玉,本就不是一路人。」
「萬勿執着。」崔添音的眼眸很空,也沒什麼表情。
嗬,這羣世家子弟,想必是從來就沒有把我們這種庶民看到自己的眼裏去。
我沒有開口,盯了崔添音許久,然後當着他的面一揚手,把錦盒和香囊都扔到了軍中做飯的篝火裏面。
火苗瞬間吞沒掉所有物品。
「崔公子,你送的東西,我很不喜歡。」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對崔添音說道。
黃鶯鶯站在一旁看着我的舉動,瞠目結舌。
崔添音終於出現了除平淡空茫以外的其他表情,他簇起眉毛,只是到底沒有開口。
我緩緩地走到了軍營以外的地方,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
抬頭望着天上的不知何時出現的星子,心裏委屈極了。
我只不過是喜歡一個人而已。
我又做錯了什麼呢?
在遠離軍營的小山坡上坐了半晌,身側傳來了淡淡的花香氣息。
是韋幼玉。
她坐下之後,沒有多說什麼,左手拿着一串已經冷掉的烤肉,重重地咬了一口,「手藝不錯。」
「再不錯,也不過是庶民弄出來的小玩意兒而已,比不得清河崔家金尊玉貴的小公子送你的東西。」
其實這陰陽怪氣的話一出口,我便有些後悔。
但再懊惱也不能找補。
有些事情,一旦出言解釋,便落了下風。
於是我抿着嘴脣不說話,心下更加懊惱了。
韋幼玉忽然就笑了:「醋了?」
「我是什麼身份,怎麼敢?」我愈發地生氣起來,說出口的話都帶着兩分哽咽。
今兒,誰我都不想多搭理。
「給你。」韋幼玉看到我這個態度,並沒有多生氣,反而遞給了我什麼東西。
我怔怔地接過來,藉着天上的月光,發現手中是一枝山茶花。
月華至清也至亮,籠在花瓣上,襯得那花瓣如紅玉寶石般,光豔間似水流動。
我的一股子壓在心裏的鬱氣,突然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而韋幼玉的下一句話,則更讓我欣喜如狂。
「小白,我待你的心意,和你待我的心意,是一樣的。」
我猛然轉過頭去。
韋幼玉站在月光下,長髮束在珊瑚狀的玉冠裏,五官鮮明冷冽,猶如邊塞的一枝紅梅,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之下。
見我回頭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再度重複了一遍:
「我也心悅你。」
我猛地衝到韋幼玉面前,想起娘教我女子面對心愛之人要矜持,又硬生生停住了腳步。
「你先跟姓崔的解除婚約,再來對着我說甜言蜜語也不遲。」
想起崔添音和他送的狗尾巴草,我便氣不打一處來,氣哼哼地說。
韋幼玉輕輕抽出我手中的茶花,簪在了我的鬢側,「退婚書一式兩份,一份已經給他了,另一份兒,我已經遣人送到了博陵崔氏。」
聽韋幼玉那麼說,我又無端生出些擔憂來:「你退了婚事,博陵崔氏不會尋隙報復你吧。」
「京兆韋氏也不是喫素的,」韋幼玉的笑容比起月光更加寡寒三分,「更何況,我還是從二品的徵北將軍。」
「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栽我手裏了。」
我小聲嘟囔着,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韋幼玉。
就像是抱住了自己的全部一樣。
-9-
那夜之後,我就光明正大地搬到了韋幼玉的營帳裏,與她同喫同睡。
崔添音找過我幾次,都被韋幼玉攔下。
他沒有什麼招數可用,最後竟然假託黃鶯鶯的名義,硬把我約出來了。
除了常年在軍中的韋幼玉之外,大部分世家子的情緒都甚少外露,崔添音也是如此。
可如今,無論是皺起的眉心,還是略顯青白的臉色,都昭示了他的狼狽與不堪。
望着失去了世家子風範的崔添音。
我心中無端端多了幾分殘忍的快意。
崔添音啊崔添音,羞辱我是野草的時候,你沒有想到過,韋幼玉她不愛你吧?
「白小娘,」崔添音的面色似是極爲疲憊,他強撐着站在我面前開口,「請你離開她。」
「你在警告我麼?」我靜靜地看着崔添音。
崔添音輕輕地嘆了口氣:「不,白小娘,我是在……」
韋幼玉似乎是聽到崔添音堵我的消息,聞訊匆匆趕來,急急站在了我的前面,同他對峙:「你要幹什麼?」
崔添音聞言,神態上嘆惋之氣更重了三分:「阿玉,你不要拖白小娘下水了。」
韋幼玉還沒有說什麼,我便從她的身後轉出來了。
「或許在崔公子的判斷裏,這是離經叛道之舉,可我不覺得同阿玉在一起,是被她拖下水。」
「我很歡喜。」
崔添音眼眸深深地看着我,良久,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地甩袖離開。
那時候的我,以爲他是覺得心愛之人被搶,失了面子才離開的。
後來黃鶯鶯說起,我才曉得,崔添音其實是好意來着。
崔添音以押送糧草爲理由走了之後,我同黃鶯鶯大吵一架。
很難想象,以黃鶯鶯那麼嬌小的身軀,能迸發出那麼大的火氣,「韋幼玉她不是良配!」
見我愣住,黃鶯鶯強壓着怒氣,低聲衝着我陳述利害:「你知不知道?崔添音其實是崔家的嫡次子。是他哥哥死在了戰場上,婚事才落到他頭上的。」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怎麼回事?」
「當時突厥的小可汗截了大軍糧道,崔雲隱在運糧的隊伍之中,被小可汗抓去,在兩軍陣前威脅韋幼玉,」黃鶯鶯面色慘白慘白地看着我,「你猜最後崔雲隱怎麼死的?」
我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追問黃鶯鶯:「怎麼死的?」
「兩軍陣前,隔着八百多步,韋幼玉一箭射死了崔雲隱,」黃鶯鶯整個人都在哆嗦,「我那時正在前線,親眼看到,一清二楚。」
我披着韋幼玉送我的暖和狐裘,整個人的血卻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
「韋幼玉如此果斷,讓軍心大振,當時便擊退了突厥人的軍隊,」黃鶯鶯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傻子一樣,「射死崔雲隱一事,目擊者衆多,並無法隱瞞,雖然事後韋幼玉對崔家多有補償,但代入一下你是崔雲隱,你會願意死在未婚妻手裏麼?」
我看到黃鶯鶯着急的樣子,突然篤定地笑了。
「我不會的,」我直視着黃鶯鶯,「如果我是崔雲隱,一開始落入突厥小可汗的手裏時,我就會尋死,決不拖累她半點,也不會讓她爲難。」
黃鶯鶯被我氣得額頭上青筋都綻起來了,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地平復了下自己的心情。
然後同崔添音一樣,扭頭就走。
那日之後,她在軍營裏,待我就和待其他人無有不同了。
再不似從前的親近之意。
我知道她是嫌棄我沒有一點兒出息,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就算韋幼玉不是什麼善茬,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可是一個人怎麼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呢?
情愛一事,本就是不冷靜的產物啊。
再說了,從我作爲二皮匠被徵發到軍中時,我就沒想過要活着回去。
馬革裹屍也是軍人宿命的一種,沒有什麼不好的。
當天夜裏,中軍帳內燈火通明,韋幼玉抱着我,冷不丁地來了一句:「黃鶯鶯跟你說過崔雲隱的事情了?」
「嗯。」我輕輕點了一下頭。
「你若是後悔,現在可以結束同我的親暱,」韋幼玉沉默了許久,把下巴擔在我的肩頭,輕輕地說,「只當是年少的風流事,也是可以的。」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於是只能輕輕地環住她的腰肢,「可我若是不呢?」
這一次,韋幼玉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
許久許久,久到我都以爲她睡着了,她纔開口:「爲什麼?」
「爲了情意,在別人婚約中強插一槓子的人,又怎麼會害怕被這情意害死呢?」
我伏在韋幼玉的肩膀上,手臂像靈巧的白蛇一樣攀援住她的軀幹,「將軍,我有時候也會想,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錯誤的。」
「但後來我覺得,那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鬆開韋幼玉,下榻撥滅了燭火,「我只是想同將軍,不知廉恥而幸福地在一起。」
「一輩子不行就一天,一天不行就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不行就一盞茶,一盞茶不行就一剎那。」
在黑暗中,我赤着腳站在帳篷裏,轉身扭頭望向韋幼玉,言之鑿鑿。
榻上傳來悠悠的嘆息之聲:
「小白,我該拿你怎麼辦好呢?」
「阿玉把心給我就好,別的我一概不要。」我笑盈盈地回答她。
韋幼玉在榻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可人沒有心會死的。」
「如果情意不足以代替心來支撐你活着的話,」我想了一下,認真地向韋幼玉提議,「我也可以把你縫成傀儡的。」
韋幼玉哈哈大笑。
帳外月光照在空地上,泛起淡淡銀光,恍若是一場永不停歇的大雪。
-10-
又行了約莫十日,我們終於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北疆前線樊城。
到了樊城,我們一個個依次去將軍書交給樊城的軍中小吏,再接過小吏還過來的軍服和武器,就算是正式的士兵了。
由於縫製雪屍立下了戰功,韋幼玉提了我作爲伍什長,所以我手裏除了軍服和一柄軍中制式的長刀,兩把弓,三筒箭之外,還多了一個伍什長的牙牌,以證明自己的身份。
這些東西可不算很輕。
我喫力地抱着它們回自己的營帳,迎面卻遇上了黃鶯鶯。
同我的喫力不同,黃鶯鶯的東西都是她身邊的紙人童子抬着,格外地輕鬆一些。
——如果不加上週圍人神色各異的目光的話。
我本想着與黃鶯鶯道個歉,畢竟那日爭吵時的油鹽不進,確實給對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然而黃鶯鶯看到我,小圓臉上閃過一絲冷淡,抬手把兩張增加行走速度的符籙拍在了自己的腿上,狂風般地帶着紙人繞過我跑了。
我站在原地,無可奈何地望着黃鶯鶯逃竄的背影。
不過很快,我們就在晚上,再度在議事的營帳裏重逢了。
「眼下是冬季,突厥人會帶着他們的巫師,隨時隨地地來打秋風,」韋幼玉展開輿圖,指着樊城外的某處地點對我和黃鶯鶯說,「小白,你得去幫忙縫製陣亡將士的屍體,大黃,你去帶着你的紙人,輔助小白布陣。」
「大黃,難聽死了,」黃鶯鶯重重地翻了個白眼,嘴裏嘟囔道,「不就是在小白麪前揭了揭你的老底麼,至於給我扣個狗名麼……」
韋幼玉沒說什麼,把軍令在桌子前面一拍:「你就說去不去吧。」
「去去去。」黃鶯鶯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抄起桌子上的筆就在兩張軍令上籤了自己的名字。
然後把其中一張軍令揣進了懷裏。
韋幼玉把黃鶯鶯署過名字的軍令狀捲起來,把另外兩張軍令狀推給了我。
我拿起筆來,在兩張軍令狀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學黃鶯鶯的樣子,揣了一張在自己懷裏。
「去吧,」韋幼玉揮揮手,在我臨出去之前,又叫住了我,「小白。」
我回轉過身來。
「一切小心。」
初升的陽光下,韋幼玉精緻的面孔如同明玉雕成,她烏亮的長髮披散在肩頭,腦後插着她慣常用的墨玉簪子肌膚,更襯得她麗質天成,容顏如畫。
饒是有了許多次的肌膚之親,我再看她的時候,內心依舊是深深地一動。
「會小心的。」
只來得及說完這句話,我便急匆匆地去追前面那個嬌小的身影了。
畢竟,這次的任務,還要同黃鶯鶯一起完成呢。
此時我的騎術已經很是熟練,隨意找了一匹馬,就輕輕鬆鬆截住了馭使着紙人快步前行的黃鶯鶯。
「幹嘛?」黃鶯鶯身穿紫色衣裳,耳朵上綴着兩顆小小的粉色珍珠,被兩個紙人抬在白紙做的轎輦上,恍如民間傳說中的狐妖山鬼,嬌俏之下,暗藏着三分詭麗。
見到我來,她並沒有好臉色,反而上眼皮微微抬起,衝着我重重白了一眼。
我知道她不痛快很久了,因此訕笑着湊到了紙人的身邊,仰着臉衝着黃鶯鶯撒嬌:
「哎呀,人家知道錯了麼。」
黃鶯鶯冷哼一聲,別過頭去:「真知道錯就不會住在中軍帳裏,每天和韋幼玉鬼混了。」
「我好色麼,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我手一攤,表情相當無賴。
黃鶯鶯這次連白眼都懶得翻了,臉上罩了層寒霜,無論我怎麼挑逗,都不再開口。
行了約莫一個多時辰,黃鶯鶯驟然開口:「到地方了。」
我還來不及打量周圍的環境,就先聞到了淡淡的屍臭味,登時捂住了口鼻。
出發之前韋幼玉已經跟我說了這次的任務。
三天之前,這邊的坡上,兩隊士兵與突厥人在此遭遇,雙方展開激戰,死傷無數,一直未曾來得及派人打掃戰場,收屍善後。
將我方普通士兵和士兵們的屍身縫製好,好好收斂下葬。
若是遇到突厥人的屍體,挑幾具強壯的,由黃鶯鶯給他們施術,把他們製作成行屍,驅趕着他們再度上戰場,抵禦他們生前的部落入侵。
來之前,韋幼玉再三囑咐。
突厥巫師們也打着同樣的主意,去打掃戰場的時候,小心對方的巫術與冷箭。
因此這次除了縫屍針之外,我還準備了不少武器。
卻獨獨沒有料到屍體腐爛得會那麼快,忘了備下方面紗。
黃鶯鶯不鹹不淡地瞟了我一眼,示意紙人上前給我遞東西。
接過來一看,才發現是一方綴着玉髓小珠子的雪白麪紗。
面紗似乎被黃鶯鶯在草藥裏浸泡過,我把它拴在腦後,屍臭味頓時就淡了許多。
給黃鶯鶯打了個手勢,她幾乎是立刻從懷裏掏出來兩個成人巴掌大小的紙人,將其放了出去。
兩個小紙人通體焦黃髮灰,應當是特殊染過色的,很快就融入了同樣發黃的戰場地面,相當隱蔽地分頭飄走了。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這兩個紙人都飄了回來,對着黃鶯鶯打了兩個手勢。
黃鶯鶯點了點頭,收回這兩個小紙人,這才轉向我:「運氣不錯,附近不但沒有突厥人,還有兩具冰原象的屍體。」
我也眼前一亮。
軍功這不就來了。
冰原象是突厥特有的一種戰象,只有少數幾個部落擁有。
它體型龐大,在戰場上衝擊力也十分可觀,曾經在戰場上給韋幼玉出過不少難題。
要是能把這兩具冰原象的屍體縫好,面對問題的就是突厥人了。
我略略上前檢查了一下,北疆天氣寒冷,兩頭冰原象只有一頭散發出微微腐爛的味道,另一頭則全然沒有。
「先縫好的那頭,另一頭我沒把握。」我對着黃鶯鶯表示。
主要是無論是人獸,死後臟器都會腐爛。
冰原象身軀巨大無比,肺腑腐爛之下產生沼氣,我一針下去只怕這玩意兒會血肉橫飛,就此炸裂開來。
一來爆炸聲容易引來突厥的士兵,二來屍身爆炸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畢竟無論是我還是黃鶯鶯,都對醫術不甚精通,萬一因着屍身爆炸染上了什麼病,那樂子就大了。
黃鶯鶯不置可否地瞥了我一眼,沒有回話,而是召喚出了兩個拿着紙刀與紙盾的紙人。
這就是擺明了要爲我掠陣了。
獸類屍體無需燃香,看到黃鶯鶯派出紙人保護我,我便立刻着手縫製那隻完好無缺的冰原象。
看這頭冰原象身上的痕跡,之前應該是披着重鎧甲的,只不過被人爲地扒了下來。
突厥人並無冶鐵方法,鐵器一類對他們來說極爲重要。
想必是那冰原象剛剛戰死,鎧甲就被突厥士兵們抬走了。
重鎧守護之下,冰原象身上傷口其實不多,真正致命的地方只有兩處。
第一處是下腹部的一個豁口,看大小形狀應該是長劍劃出來的。
第二處則是無鎧甲防護部分的左眼,眼窩裏瓶口粗細的牀弩弩箭還沒有拔出來。
確認了需要縫合的這兩處部分之後,我立刻開始動手了。
撥開冰原象下腹部柔軟的短毛,縫衣針飛快地穿梭,很快,我就將腹部處的傷口縫合完畢了。
雙手在抹布上蹭去腐肉,我正要跟黃鶯鶯說,讓她派紙人把眼窩裏的弩箭起出來,耳邊卻傳來了黃鶯鶯緊張的聲音:
「我們被突厥的巫師包圍了。」
-11-
我臉色驟變。
抬頭望去,才發現身前有一隊士兵,正張弓搭箭,箭頭對準了我和黃鶯țü⁰鶯。
身後來時的小山坡處,也轉出來三個突厥打扮的巫女。
兩個少女都是蜜色的皮膚,五官有着北疆人獨有的冷冽,頭上手上掛滿了瑩潤的骨珠和彩色寶石。
最中間那個身穿狼皮襖子和銀紅的百褶裙子,頭上以細碎的金鍊裝飾,容色照人,端麗難言,可令人奇怪的是,她高鼻雪膚,迥異於突厥人和國朝中人,顯然是有異族血統。
我正打量着她,就聽到黃鶯鶯輕聲細嘶:「怎麼又是她。」
「你同她交手過?」
我給了黃鶯鶯一個眼神,示意她讓紙人起出來冰原象眼窩裏的弩箭。
只要能夠縫製好冰原象,佐以精血,無論這次來的人是誰,都能讓她有去無回。
黃鶯鶯心念一動,兩個紙人便去幹活了。
「狼公主金露梅,突厥大可汗的妹妹,也是突厥最有天賦的巫女,」黃鶯鶯做完這一切,脣邊勾出一抹冷笑,「我和她交手過幾次,都沒有討到什麼便宜。」
「紙紮匠太客氣了,你讓我喫的苦頭也不少,」金露梅居高臨下地看着黃鶯鶯,眸光凌厲至極,「因此我同長生天發誓了,若是抓到了你,必定先砍斷你的四肢,好好炮製,把你做成一樽肉花瓶,日日夜夜擺在我的軍帳裏賞玩。」
這話狠毒得緊,可黃鶯鶯卻絲毫不懼。
她仰起臉,衝着金露梅盈盈一笑:「那就要看公主殿下的本事了。」
話音剛落,黃鶯鶯足尖點地,輕盈得像是一隻貓,腰間長鞭如靈蛇,衝着金露梅襲擊而去。
與此同時,雪中射出許多紙紮的尖刺,那一根根尖刺足有嬰兒手臂粗,看似脆弱卻來勢強勁,密密麻麻地朝着山坡上的另外兩個突厥巫女射去。
站在金露梅左側的突厥巫女猝不及防,被那紙刺傷了腿腳,悶哼一聲,坐倒在地。
還未等她掏出突厥人慣用的木帳,我便拉弓搭箭,朝着她胸口急急射去。
那麼多天的箭術不是白練的,那突厥巫女當即就被我釘死在了山坡上,胸口處的血把草色染得血紅。
背後的紙人舉起紙做的盾牌,擋住了身後突厥騎兵的一次攢射。
眼見着黃鶯鶯從原本的以一敵三變成以一敵二,壓力大減,我鬆了口氣,轉頭望向冰原象。
看到紙人已經把冰原象眼窩中的粗弩箭硬生生地拔了出來,我抬頭朝着黃鶯鶯高喊道:「纏住他們!」
黃鶯鶯長鞭靈活刁鑽地卷向金露梅的手腕,逼迫對方撤步抽身,這才抬頭應了一聲:「好。」
我開始往冰原象空蕩蕩的眼窩裏填充稻草,繼續縫製。
身後突厥人的騎兵轉瞬便至,近在眼前,紙人們也一擁而上,同他們打得有來有回。
素日裏我只見到黃鶯鶯的紙紮術,卻沒想到她在武藝上也不弱。
余光中看到黃鶯鶯的烏色長鞭在山坡上帶出可怕風聲,勢如劈山地朝着金露梅和另一個突厥巫女攻去,被對方躲過之後,餘勢不減,直直砸在了枯草上,立見凍土與枯草被砸出的渣滓噴了二人一身一臉。
金露梅還好,另一個突厥巫女被迷了眼睛,下意識地擦了擦臉,後撤卻再也來不及了。
只見黃鶯鶯冷笑聲傳來,直衝着那突厥巫女飛撲過去,人尚在空中,鞭梢便已翻飛如雨點。
電光石火之間,那突厥巫女便已經連中數鞭,嘴裏鮮血淋漓,胸腔塌陷,儼然是活不了了。
眼見又一人身死,黃鶯鶯得意地翹起嘴角。
可下一瞬,金露梅突然拿出一個扎滿了銀針的木偶,臉上浮現出勢在必得的殺意。
金露梅輕輕拔動木偶上面的銀針,正得意志滿的黃鶯鶯突然悶哼一聲,半跪在了枯草地上。
她素日裏狡黠明慧的表情,此刻盡數因着疼痛扭曲。
顯然是在金露梅的手底下喫了個悶虧。
「魘鎮偶?」黃鶯鶯喫力地吐出來一句話,勉強抬起頭來,望向金露梅,「……公主是怎麼放到我身上的?」
金露梅蹲下身,伸手扶住了黃鶯鶯滿是汗水的臉頰,笑道:「紙紮匠心思縝密,戰場上向來是紙人代替你出手,很難直接以巫蠱之術觸碰到你。所以我呢,改良了下魘鎮偶的詛咒,悄悄放在了身邊人的胸口,你用鞭子殺了她,詛咒就順着鞭子,上了你的手啦。」
魘鎮偶是草原上極爲陰毒的巫術,在木偶身上扎針變針,就能輕易地傷害到被詛咒的人。
饒是黃鶯鶯性格謹慎,卻也沒料到這個狼公主會用手下巫女的命,來給她施加詛咒。
我咬破舌尖,用阿爹筆記中的祕法,噴了一口精血在縫屍針上,加快了縫製冰原象的速度。
快些,再快些。
只要冰原象站了起來,戰局就會被扭轉。
黃鶯鶯勉力甩開了金露梅的手,剛剛翻身站起,對方便對着魘鎮偶重重一紮。
登時,黃鶯鶯悶哼一聲,整個人像是離線之箭,橫飛五六米,重重地撞在了小山坡的一塊亂石上。
不等黃鶯鶯落下,金露梅身形詭異地上前,傾斜左肩朝着她胸口靠了過來,左手手心外翻,露出一柄寒光閃爍的短馬刀。
這要是被刺中,黃鶯鶯也就交代了。
眼見形勢不妙,黃鶯鶯嘴脣微張,吐出一口血來,雙手反抱背後大石,細而有力的腰肢向上一掀,整個人立馬上翻,險而又險地躲過了金露梅勢在必得的一刀。
金露梅一刀落空,撞在了石頭上,力道之大,竟將那石頭生生撞到四分五裂!
黃鶯鶯勉強翻身落地,剛剛落穩,一口血便吐了出來,染紅了胸前衣襟。
此刻紙人被突厥騎兵牽制住,自己又被魘鎮偶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金露梅收力提刀向黃鶯鶯走來時,她閉上了眼,衝着我高喊:「陣亡士兵撫卹金有一百五十兩!小白轉告將軍,這筆錢都捐給慈幼堂吧!」
「不交給你家裏人麼?」金露梅好整以暇地望着無處可避的黃鶯鶯。
黃鶯鶯撇過頭去噴出一口血,倉促地擦了擦嘴角,冷冷地看着金露梅。
「承蒙公主殿下垂詢,我家早蒙突厥人關照過,家父家母家妹皆被殺,唯獨在下一人流落他鄉,投軍北疆。」
金露梅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難怪無論我如何許以重利招降,紙紮匠都不爲所動。」
她舉起了馬刀。
「既是這樣,那我便送你下去,同你的父母親人團聚好了。」
黃鶯鶯自知必死,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耳畔卻傳來弓矢之聲和金露梅的痛呼。
我面容冷漠似北疆的霜風,將家傳的縫衣針綁在了箭頭上,弓弦拉滿如圓月,一箭將金露梅舉刀的左手手腕紮了個對穿。
「送她下去?憑你也配?」
在我身後,冰原象的前蹄重重地抬起,朝着前面的突厥騎兵踐踏而去。
地動山搖。
-12-
也就是幾個眨眼的工夫,一隊突厥士兵們紛紛死在了象蹄之下。
再加上被黃鶯鶯殺掉的兩名巫女。
荒原的廢棄戰場上,突厥那方,只餘下孤零零站着的金露梅一人了。
從狩獵的人轉瞬間變成獵物,金露梅卻並不慌張,她望了一眼流出污血的左手,把手腕上的縫屍針拔了出來,隨手丟在地上,揚起長眉,一副對我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二皮匠?」
我再度張弓搭箭,對準了金露梅的頭顱,箭矢再度發出,「你剛剛說,要送她下去?你配嗎?」
金露梅堪堪閃過射向她頭顱的一箭,我又是一箭。
這次,瞄準的是她的大腿。
金露梅翻身再度避開我向她射去的第三箭,扭身撲上,短刀在手,急刺向我。
黃鶯鶯嘴角掛血,見狀一躍而起,雙掌合十,啪地將短刀挾在掌心,身體一個倒縱,把短刀刀刃一偏,五指如鉤沿着刀身直刺金露梅胸口,「公主殿下還是留在這裏吧!」
金露梅渾身一震,但旋即鎮定下來,手中短刀「咔嚓」一聲,一截刀刃從短刀刀身處脫出,她手持的原不是短刀而是長刀,只是約莫一掌的刀刃,剛剛對陣黃鶯鶯的時候摺疊收起了而已,此刻才抖出,衝着黃鶯鶯左胸刺去。
這一下黃鶯鶯始料未及,金露梅的動作又快疾無比,黃鶯鶯見機雖快,閃身避開,然而仍被金露梅刀光絞碎半截紫色衣袖,險些連整個左臂都被砍了下來。
趁着黃鶯鶯後退的工夫,金露梅抬手撒出一片粉末,奇香無比。
我與黃鶯鶯猝不及防,被香氣一燻,都覺得頭重腳輕,連忙後退閉氣,往後撤離。
金露梅看到我和黃鶯鶯後退,卻並沒有追擊,反而是一聲呼哨。
一匹神俊無比的白馬隨着呼哨聲出現在小山坡上,金露梅十分利索地翻身上馬,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黃鶯鶯見到金露梅跑了,先是恨恨地一跺腳,這才從袖口中掏出一個瓶子遞給我。
「是江湖上最常見的迷魂香,普通解毒丸就能解毒。」
我連忙伸手接過瓶子,給黃鶯鶯塞了一顆,自己也喫下去了一顆。
胸腹之間傳來了清涼之意,我長出一口氣,指揮着冰原象載起我和黃鶯鶯,就去追金露梅了。
「不回去麼?」黃鶯鶯收回紙人,塞了一把傷藥入嘴,坐在我身後詢問。
「她敢傷你,我今日必殺她。」我又是一口精血噴在了冰原象的身上,讓它奔跑速度更快。
黃鶯鶯聞言並沒有說話,而是慢慢地抬起手來,環住了我的腰。
我們一路順着金露梅逃遁的方向追蹤而去,好不容易追上那匹駿馬,卻發現馬背上馱着的,只是一個酷似金露梅的木偶。
真正的金露梅卻不知去向。
「傀儡偶人。」黃鶯鶯氣怒不止,將那傀儡偶人摔了個四分五裂。
我也很是生氣,順手射殺了金露梅的馬,繼續向前搜尋。
卻搜到了突厥士兵們的紮營之處。
除了廢棄的軍帳和已經熄滅的火堆,我和黃鶯鶯還看到了一座屍身堆成的小山。
這些屍身全都是年輕姑娘,她們渾身上下一絲不掛,肌膚上全都是已經發黑的瘀青和大片血跡。有些四肢俱被暴力折斷,露出森森的骨茬,有些則根本看不清楚面容,全身肌膚都被人用刀劃爛,整個人像是血葫蘆一樣,也不知道死前遭到了什麼非人的虐待。
顯然是突厥人擄來作爲軍妓的北疆女子。
北風從廢棄的營地間掠過,帶着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和腐爛味道,像耳光一樣抽在了我和黃鶯鶯臉上。
刺痛得我眼淚都快下來了。
黃鶯鶯緘默了許久,低聲說道:「我娘和我妹妹也是那麼死的……當時我就藏在旁邊的地窖裏,她們兩個至死都沒有往地窖方向看一眼。」
她向來遇事帶笑,今日眼眶含淚的時候,神情悲愴,彷彿天地都在她的眉眼之間緩緩老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敢去探究她臉上的神情。
此時此刻,任何安慰的言語都顯得格外多餘。
只能取出還沾着金露梅手腕血的,一具一具把眼前破損的女屍縫好。
待所有屍身都被我盡數縫好之後,黃鶯鶯已經收起了自己的眼淚,命令紙人們合力挖好了大坑,把這些慘遭橫禍的女子掩埋,讓她們入土爲安。
可若是首惡不除,又怎能告祭亡魂呢?
紙人起冢封土,黃鶯鶯撒出一把紙錢祭奠她們。
而我在漫天紛飛的紙錢裏,暗暗下定了在兩軍陣前斬殺金露梅的決心。
冰原象果然讓韋幼玉十分驚喜,直接讓我連升三級,能夠和黃鶯鶯平起平坐。
也讓軍中的同袍們對着我很是敬服。
畢竟韋幼玉和我的關係親密得過了頭,一路北上的隊伍知道我的本事,自然不會多嘴多舌什麼,但原本駐紮在北疆的軍隊,則大部分都以爲我是她養的侍姬。
此次帶回冰原象,確實也讓大家對我的看法有所改觀。
然而這不是重點,重點最近韋幼玉判斷,我們和突厥軍隊的戰役,應該是到了關鍵點了。
「等滅掉突厥,我就帶你回江南,買個小院子住。」韋幼玉一邊批改着軍務,一邊笑着對我說。
「好呀,」我安靜地看着北疆邊境輿圖,一邊想着在哪兒截殺金露梅合適,一邊想着和韋幼玉的以後,「那我要搭個黃瓜架種黃瓜喫。」
「行,帶上我,」黃鶯鶯一撩簾子,帶着外面的寒氣進來了,她搓了搓手,「到時候我住你們隔壁。」
韋幼玉緩緩地停下筆,睫毛微微地垂了下來,語調裏含着三分冷意:「我和小白一起,你去算幹嘛的?」
「你倆成親了?」黃鶯鶯反問韋幼玉,「納過吉收過三媒六聘拜過天地了入過洞房了?」
看着韋幼玉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黃鶯鶯誠懇地衝她說道:「沒有的話,將軍你也什麼都不算吧?既然你什麼都不算,就沒有任何立場攆我走呀。怎麼?只許你和小白顛鸞倒鳳,不許我對小白情不自禁?太霸道了吧?」
我震驚地看着黃鶯鶯。
聽說書人講紅顏禍水的時候,我撓破頭也想不出來,這活來活去,紅顏禍水竟是我自己。
下一瞬,韋幼玉就掀翻了眼前的桌案,撲上去就和黃鶯鶯廝打了起來。
我還是頭一次見韋幼玉失去冷靜紅着眼睛揍人的樣子。
當然黃鶯鶯也不是喫素的就是了,捱了兩拳之後她很快反擊,很快撲倒了韋幼玉,和她在地上滾做了一團。
明明地位都不低,兩個女人打架卻很不講究,揪頭髮掐胸口踹小腹,怎麼陰損怎麼來。
我懵在一旁,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趕緊上去拉架。
捱了韋幼玉一拳,被黃鶯鶯踢了一腳之後,好歹才把她倆拉開了。
黃鶯鶯嘴角破裂,臉上瘀青,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並不吭聲。
韋幼玉眼角處被劃破了一點口子,血珠如同血淚,掛在眼角處將墜未墜。
軍帳裏的氛圍,一時間陷入了讓人窒息的僵持。
直到聽到動靜的親兵在帳外高聲詢問,韋幼玉才第一個回過神來。
三言兩語打發走親兵之後,她目光沉凝地看着黃鶯鶯:「我十六歲投軍之後,遇到突厥人追着你跑,果斷出手救下了你……」
黃鶯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打斷了她的話:「可我不也救過您麼?第一次上戰場就遇到了金露梅設伏,您當時中了巫術昏迷不醒,是我把您從屍山血海裏揹回來的。」
「爲此,我身上還留了四處貫穿傷,最兇險的一處,距離心脈只有半寸。」
韋幼玉聞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直視着黃鶯鶯:
「我是不會放手的,你想要如何?」
「不想如何,」黃鶯鶯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縷頭髮,「只是想留在小白身邊罷了。」
韋幼玉點了點頭,順了順胸口的氣,神情複雜地看着黃鶯鶯:「好,你好得很。」
我忍無可忍,終於在兩個人對峙的情況下,作爲「戰利品」開了口:
「一個萬夫長,一個女將軍,爲了點情情愛愛的事情,在軍帳內大打出手,不是我說,您二位那是一點出息都沒有。」
失望地看了一眼韋幼玉,我很不耐煩地開口:「能不能先幹完正事兒?例如消滅突厥主力,再例如殺金露梅。」
說完,我就摔了簾帳走了。
北疆寒冷的風似乎要直直吹入人骨頭裏一樣,我坐在枯草遍佈的山坡上,望着即將要落山的太陽。
塞外的初冬已經開始。
此時的牛羊尚且有食物,河川也不曾變淺變小。
突厥王帳也派出了小股軍隊前往前線試探。
再過不到一個半月,等南方的草場也開始變黃,只怕突厥人的大部隊就要南下打草谷了。
我不懂這兩個女人在這種緊要關頭掐架的意義。
如果說黃鶯鶯是過來宣示主權的,還在我意料之中,那麼向來冷靜的韋幼玉出手揍人,就完完全全讓我大喫一驚。
「上一年突厥王帳攻破了北疆用以和西域諸國互市的焉支城,焉支城極爲富裕,金露梅四處擄掠屠城,很是喫了一波飽的,」韋幼玉在我身邊坦然地坐下,硃紅色的裙裾攤平在焦黃的草葉之上,像是朵絢麗至極的花,「突厥信奉狼神,狼性本貪,喫下一座富庶的城池,就想着要更多的城池來填滿自己的胃口。」
「王帳那邊潛伏着的暗探冒死發來訊息,今年的突厥王帳聯合手下各部族,湊足了十七萬弓馬嫺熟的士兵,比起往年南下的軍隊多出幾乎整整一倍,」韋幼玉見我不言,輕輕地拉起了我的手,用我的指腹拭去了她眼角的那滴血,「朝廷知道之後,崔相進言,讓韋家的將領們主動出擊,剿滅突厥主力。聖上同意了。」
「崔相?崔添音和崔雲隱的父親?」我臉色驟變。
原來韋幼玉解除與崔家的婚約,並不是沒有代價的。
世家大族被下了面子,那可是死仇。
別看他們明裏不聲不響裝作光風霽月的,私底下早就鉚足了勁兒,準備着拿北疆戰事做文章,給她和我一個下馬威呢。
韋幼玉苦笑,到底什麼也沒對我說,只是嘆氣:「北疆主帥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堂兄韋玉符,他倒是對這事兒沒有什麼過多的意見,只同我說,北疆現下兵力不夠,大部分的軍隊他要拿去與突厥王帳中的精銳對抗,我們得負責剿滅金露梅的兵馬。」
我皺了皺眉。
軍隊是一種量變引起質變的東西。
突厥人這次來勢洶洶,金露梅作爲狼公主,又是巫女,即便是在王帳內部,也是很受寵的,帶領的軍隊必然不在少數。
北疆現下的主帥並非韋幼玉,而是和她同宗同輩分的韋玉符。
雖然不知道韋玉符能夠勻給韋幼玉多少兵,但是聽韋幼玉的口風,這位堂哥應該是不會給到太多。
結果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金露梅此次帶了四萬人。
韋幼玉自己麾下有一萬五千人,作爲堂哥,韋玉符給她勻出了五千人,加起來兩萬兵馬。
「能讓韋帥再多給一些兵馬麼?」我不抱希望地開口。
韋幼玉搖了搖頭:「北疆戰線不長,一共只有十二萬兵馬,還包括了崔家的部分負責押運糧草的士兵。拋去在我這兒的兩萬人和崔家那邊,堂兄只在身邊留了七萬人,而突厥王帳這次派出來同他對峙的士兵,足足有十三萬之數,近乎是兩倍之多。」
得。
不用韋幼玉繼續說下去我就知道,就算榨乾了韋玉符,也不會再有多出來的援軍了。
問題是兩萬對四萬,誰心裏都沒底。
也難怪韋幼玉會問我願不願意跟她走,會失態地追着黃鶯鶯暴打。
在我沒有看到的地方,她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壓力。
「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想贏只能設伏。」我摸了摸懷裏的縫屍針,想到的卻是金露梅那張風姿嫣然的臉。
那麼漂亮的一張臉,縫起來一定會很爽吧?
想起那些死在她麾下士兵手裏的無辜少女,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縫她了。
-13-
黃鶯鶯知道了此事之後,提出了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據我所知,金露梅除了自身實力不俗之外,手下有一隊十分難纏的巫女護衛。」黃鶯鶯小圓臉上再不見狡黠,換了副凝重的神情。
但是我和黃鶯鶯也不是沒和金露梅作戰過,我怎麼感覺她沒有我想象中的難纏啊?
巫術沒施展出來幾樣,就被我用縫屍針射穿了左手手腕。
如果不是她躥得快,我那日真能把她留下來。
就算是留不下活人,也能留下點身體部件。
興許是看出了我表情裏的疑惑,韋幼玉相當婉轉地說道:「她對黃鶯鶯傾心已久,早就在突厥內部揚言過了,說是要活捉她帶回去玩。」
懂了,原來是變態。
黃鶯鶯聽完這話臉都黑了一半,看到我恍然大悟的表情之後,另一半臉也黑透了,「會不會說話?」
韋幼玉在我面前給黃鶯鶯下完絆子之後,表情格外微妙,聞言聳了聳肩,不再開口。
我咳嗽一聲,到底還是把話題引到了正事上:「鶯鶯你繼續說。」
「草原巫女都擅長人偶類巫術,金露梅成名巫術是替身偶和隱身偶,」黃鶯鶯斟酌着金露梅的戰力,「替身偶活靈活現,有金露梅的五成戰力,往往在中軍帳前假扮她本人指揮,她自己則配合隱身偶,在軍陣中神出鬼沒地刺殺我們這邊的中級將領,不少千夫長都是這樣死在她手底下的。」
「除此之外,那日她還練成了魘鎮偶,通過在魘鎮偶上插針拔針,來傷害敵人。」
黃鶯鶯說完,韋幼玉就皺起了眉,「魘鎮偶是突厥傳聞中的祕術,如果她在戰場上用這東西傷害我或者是堂兄。」
「是,」我同樣感到頭疼,「棘手就棘手在兩處,一個是生死搏殺的話,未必能夠留下金露梅,第二個是她手裏那個魘鎮偶,鶯鶯作爲紙紮匠都躲不過去,如果她用在了你或者是韋帥身上,會很麻煩。」
「崔家,崔家有顆定魂珠,被定魂珠照耀過的人,便可以不受魘鎮偶剋制操縱。」黃鶯鶯與突厥人多年作戰,到底是知道剋制魘鎮偶的方式。
韋幼玉輕輕嘆氣:「不瞞你們兩個,退婚一事,確實把崔家給得罪死了。」
我作爲退婚的源頭之一,再加上當衆讓崔添音沒臉,更不好到他面前去舞。
於是借定魂珠的事情,就交給了黃鶯鶯。
黃鶯鶯罵罵咧咧:「你們兩個人作下的死,得我去填坑?你倆是不是人啊?」
最後還是去找崔添音借東西了。
我和韋幼玉本以爲她會費很大周折,沒想到崔添音一聽是韋幼玉要定魂珠,爽快地掏了。
嘖。
這是挑撥,赤裸裸的挑撥。
崔添音想讓我爲了這事兒喫醋,別說門了,窗戶都沒有。
我默默在內心深處的小本本上狠狠地記了韋幼玉一筆,打算這場仗打完再跟她鬧。
解決了魘鎮偶,剩下的部分,就好辦多了。
韋幼玉修長的手指在輿圖上畫了一個小圈,然後抬頭詢問我和黃鶯鶯:「我負責找人截斷糧道,鶯鶯你去誘敵,把金露梅騙到這個山谷裏去,小白帶着冰原象在山谷設伏,可好?」
我搖了搖頭:「冰原象適合正面守城,留給你吧。」
「那你呢?」韋幼玉問我。
我想起阿爹筆記裏的兩個祕術,脣角勾起:「我有辦法,你別問了。」
確定了伏擊的路線,地點和計劃之後,我們三個人就在樊城開始忙碌起來了。
韋幼玉沒日沒夜地帶着工兵在樊城的前方挖掘陷坑和其他防禦工事。
黃鶯鶯足不出戶地在軍帳中飛快地扎着對陣時要用到的紙人,就連三餐都是人送過去的。
而我更爲忙碌。
前線每一處廢棄戰場都有着我的身影,縫屍體縫到我手都開始抖。
忙碌了足足有二十幾天,金露梅終於帶着突厥的兵馬攻到了樊城下面。
第一天攻城時,我並未到城樓上親自觀戰,而是繼續在縫着突厥戰死士兵的屍體,打算在伏擊的時候,給金露梅一個大驚喜。
縫到了傍晚,城樓上響起了鳴金收兵的消息。
正猶豫着要不要去看看韋幼玉和黃鶯鶯的情況,韋幼玉的貼身親兵槐花就來叫我了。
「將軍找您有要事相商。」
槐花是個急性子,十四五歲的年紀,明明傳令傳得滿頭是汗,還是硬拉着我一路小跑到了中軍帳內。
進了中軍帳就發現氛圍不同尋常。
血腥味久久不散。
韋幼玉脫了戰甲,坐在椅子上,黃鶯鶯嘴角掛血。
兩人的神色如出一轍。
疲憊卻難看。
「冰原象沒了。」見到是我,韋幼玉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來。
還沒等我問,她就一五一十地同我說了在戰場上的所見所聞。
以往突厥人攻打城池,都是相當野蠻粗糙的,然而這次和以往大不相同,行軍佈陣相當嚴謹周密。
「金露梅的人暗中混進了帝都,收攏了許多科舉落榜但腹內有些才華的人,帶回突厥當幕僚,這次行軍佈陣,應當就是他們的手筆。」韋幼玉深深嘆氣。
「萬般無奈之下,我用紙人定位到了幕僚們的所在,催動冰原象把這些國朝叛徒一個個都殺了,」黃鶯鶯接上了韋幼玉的話茬,臉色也非常不妙,「但是冰原象也被突厥人射成了爛肉,已經不能再用了。」
「是,而且金露梅抓了一批百姓當作人質和炮灰,逼着我開城門投降,」韋幼玉疲憊地癱在椅子上,「鶯鶯想辦法用紙人救了大部分,代價是被金露梅所傷。」
阿爹的筆記裏留了些醫術,我這些日子已經研讀通透了。
伸手抓過黃鶯鶯的手腕,發現是肺部被震傷,果斷掏出了一丸丹藥,塞進了她嘴裏。
隨着丹藥慢慢起效,黃鶯鶯的臉色好看許多。
我這才放心地把目光從她的臉上挪開,開口問韋幼玉:「今夜突厥還會再度發起攻擊麼?」
「突厥人不擅長夜戰,但金露梅喜歡帶着手下的巫女夜襲,她的隱身偶在暗夜之中難纏得很,等下我要上城樓防範她的。」黃鶯鶯回答我說。
「那就今夜吧,我陪你一起上城樓,就算留不住她,也要殺光她身邊的巫女。」我握緊了縫屍針。
金露梅來過。
剛剛登上城樓,我和黃鶯鶯就一齊聞到了血腥味兒。
城牆角落裏,負責守衛的偏將和他的親兵筆直地站在原地,體態僵硬至極。
隨後,他們的脖子上齊齊地出現一條紅線,鮮紅的血液潑灑而出。
我毫不猶豫地發了一枚煙花以作信號,剛發完,身後就傳來了微弱的風聲。
黃鶯鶯臉色不變,回身反手,五指一鉤一擰,暗處偷襲的巫女便在猝不及防下,被她掐斷了脖子。
眼見手下的人死了,金露梅解除了隱身偶,白衣在城樓上獵獵作響。
「紙紮匠好手段。」
黃鶯鶯從袖中抽出一張用於紙紮的桑皮紙,把手上濺的血緩緩擦乾淨,衝着金露梅笑道:「以二對一,公主殿下有把握活着回去麼?」
金露梅望了望我,又挽起左手袖口,看了看手腕上剛剛結痂的傷口:「沒有把握,所以……」
她身後逐漸顯露出十二個打扮各異,卻同樣在側臉上刺青金色太陽的巫女。
「我是帶人來的……」金露梅緩緩笑道,身形隨即在城樓上藉着夜色徹底隱去。
我連對視都沒和黃鶯鶯對視,在金露梅隱身的那一瞬,就扯着黃鶯鶯從城樓上跳了下去!
城樓下躥出一個渾身塗黑的巨大紙人,穩穩地把我和黃鶯鶯接住之後,拔腿就往山谷的方向跑去。
與此同時,城樓上幾十簇火光次第亮起,照亮了羅列盾牌,長刀出鞘,泛着寒光的矛尖,以及一具具鐵甲。
一襲翻飛的紅衣踏着青磚,從城樓陰面縱躍而出,好似傳說中的鳳凰,刀芒熊熊如烈火,朝着暗處的巫女們襲去。
「韋幼玉武功絕頂,但奈何不了金露梅,她有各色偶人和十二個巫女,就算打不過脫身也是可以的,」黃鶯鶯坐在紙人上,回首遙遙看了一眼城樓之上,「金露梅手段巧妙,可奈何不了韋幼玉,畢竟韋幼玉武功高強,一力壓萬法。」
「是,」我早就知道兩人應當在伯仲之間,不然對戰那麼多年,不會誰都殺不了誰,「金露梅奈何不了她,自然會來尋我們,到時候,便是我們的主場了。」
黃鶯鶯抿着嘴脣,放慢了紙人逃離的速度,並不斷地在地面上弄出微不可見的痕跡。
即將到達埋伏的山谷谷口,一名追蹤而來的巫女終究現身出來。
她以鬼魅般的身法踏步前衝,彎刀奔着我的腦門直直劈下。
我的腳尖輕點紙人,借力拔高自己,鞋底彎刀上輕輕一踏,縫屍針的尖頭直插巫女眉間。
針尖如同月光穿過窗欞一樣,刺透了那少女的顱骨。
血順着縫屍針滴落在紙人上面。
我正得意着呢,忽聽得黃鶯鶯高喊一聲:「小心!」
再抬頭,金露梅那張豔麗至極的蒼白麪龐驟然出現在我身前不過兩尺的地方,手中的刀鋒如皎潔月輪,撲面壓來!
情急之下,我下意識地舉起手中不過一掌長的縫屍針抵擋。
「鐺」的一聲成爲了縫屍針最後的哀鳴。
下一秒,我的身軀被高高地劈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上沒有一處是不痛的。
斷成兩截的縫屍針被我的血浸泡得滑不溜秋,在地上滾落了很遠。
若沒有縫屍針格擋那一下,我只怕是要被金露梅這一刀活活豁開。
紙人很快纏住了金露梅,黃鶯鶯急急奔到我面前,一股腦地把止血丹藥往我嘴裏倒。
我氣血翻湧,一口血噴在了黃鶯鶯衣裳上,囫圇吞下丹藥,勉力開口:「跑!」
黃鶯鶯猛地點頭,再度抽出紙人,帶我往山谷裏面急奔。
「接下這一刀夠嗎?」我伏在紙人身上,口脣蠕動,聲音極低,「今兒可是下血本了,縫屍針都碎成兩截,心好痛的。」
「夠了,」黃鶯鶯聲音更低,細細的,彷彿小蟲微鳴,「金露梅睚眥必報且十倍奉還是出了名的,你如此誘敵,她必然上當。Ŧų⁾」
果不其然,金露梅很快就擺脫了紙人的糾纏,追到了山谷裏。
金露梅似是對貓抓老鼠的把戲很是喜歡,有好幾次明明可以藉着魘鎮偶把黃鶯鶯一刀砍死,卻只在她身上留了傷痕。
至於已經在紙人背上裝暈的我,更是沒有分勻半分注意力。
我悄悄掀起眼皮正觀察着戰場,刀光再起,黃鶯鶯爲了躲避刀光,一個鷂子翻身,從紙人上滾落下來。
這是我們約定好的動作。
我知道時機到了,忍着鎖骨上的劇痛,牙齒重重地咬向舌尖。
精血灑落空中。
炸雷一樣的聲音從地底下傳出。
山巒如崩,溝壑如割。
-14-
阿爹筆記裏的最後一頁是這樣寫的。
人死之後,精氣將散未散的時候,會暫時儲存在丹田之中,趁着精氣消散之前,將屍身的丹田挖出來,可以吸收練功。
只是此法相當傷天害理,屬於魔道,若非到了絕境,或者是身負大仇,並不建議用。
不過我倒是不那麼認爲。
邪道手法,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
因此……從發誓要殺金露梅的時候,我就在研究它。
戰場上最不缺的就是新死之人的屍身,我試驗了多次,終於被我摸索出一套法子引爆丹田精氣。
攢了約莫半個多月,大大小小數十場戰役,約莫一千七百多人的丹田。
我把它們縫在了一起,然後掩埋在山谷地下,靜靜地等待着一個機會。
甚至爲了這個機會,連家傳的縫屍針都棄了。
縫屍針固然珍貴,但我想殺金露梅。
現在,眼下,立刻,馬上。
殺了她。
在這種執念的驅使下,計劃相當成功,金露梅上當了。
她迎來的,是天崩地裂般的爆炸。
待到煙落塵散,我和黃鶯鶯從早就挖好的地洞裏灰頭土臉地鑽了出來,黃鶯鶯拋出一個紙人,勘查爆炸之處。
很快,紙人就把形容悽慘的金露梅拖了出來。
她還有氣,但僅僅是有氣。
「金露梅身邊的巫女被炸死了三個,」黃鶯鶯再度召喚出兩個紙人,一起朝着爆炸中心走去,「還有兩個有氣,我去解決。」
算上被我殺掉的那個,追來的巫女只有六個。
想必剩下六個,是被城樓上的韋幼玉給殺了。
我並不擔心黃鶯鶯,待她走了,垂下頭望向了重傷瀕死的金露梅,露出了一個冷笑:「公主殿下,你還記得那次你去截殺黃鶯鶯,營地裏突厥人抓來的少女麼?」
金露梅的眼神變得驚恐起來。
「她們被虐殺,背後一定有你下的命令,」我抽出腰間短刀,刀刃朝着金露梅的胸口,「所以現在,我來虐殺你了。」
肌膚,皮脂,血脈,肌理,骨頭,內臟……
原來高貴的公主被剖開,和我,和那些殞命在突厥人手下的鄉野丫頭,也沒什麼兩樣。
等到黃鶯鶯趕回來的時候,金露梅已經斷了氣。
「切了她的頭顱,我們回去吧,」黃鶯鶯的口吻在金露梅死了之後也沒有輕鬆多少,「前線戰事緊張。」
見我沒有立刻開口,黃鶯鶯又補了一句:「或者我留個紙人回去,你把她縫好帶回到戰場上。」
「不了。」我順手割下了金露梅的頭顱。
「她不配繼續站在北疆的土地上,即使是以行屍的姿態。」
紙人帶着我和黃鶯鶯再度回到戰場的時候,月落西沉,東方處的天空已經隱隱約約地透出了魚肚白。
前方戰場是肯定不能繞的,因爲突厥人的鐵騎已經黑壓壓地壓上來了,正和守將們打得你來我往。
戰場開城門乃是大忌,即使是韋幼玉也不敢冒這種風險。
因此黃鶯鶯操縱着紙人,好不容易在突厥人兵力薄弱處從後往前,殺出了一條血路。
隨後我們倆繞到樊城的後面,齊齊從早就挖出來的狗洞裏爬了進去。
見我倆灰頭土臉地回來,策應的槐花連忙指揮守城的士兵,用磚塊把狗洞封死。
「將軍在城樓上,突厥人兵力極多,她支撐得很是艱難。」槐花急匆匆地說。
「所有兵力都押在城樓之上了麼?」我問。
「突厥人以抓來的老幼婦孺相威脅,讓將軍在東城城外決戰。」槐花急切地說道。
兩萬對四萬,又失了樊城的城樓作爲遮蔽,出去決戰便是找死!
就算是她武藝高強,在千軍萬馬的弓箭強弩下,也是必死無疑!
我面色急變,拋開黃鶯鶯,又胡亂地塞了一把丹藥進嘴裏,拉來了一匹馬就朝着韋幼玉所在的東城而去。
待我奔上東城的城樓,就見到韋幼玉孤身一人,長刀捲刃,被突厥士兵們團團圍住。
她身邊的親兵,則已經全數戰死。
見她渾身浴血,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盪之情,帶着金露梅的頭顱,從城樓上一躍而下,把自己摔了個七葷八素。
「你來做什麼?」韋幼玉見到是我,拼盡最後的力氣問道。
「來陪你了。」我口吻平淡。
我鄉野出身,功夫臨時學的,本就平平,縫屍針也斷了,鎖骨處的傷口因着從城樓跳下,再度裂了開來,已無再戰的力氣了。
可鄉野出身的少女也是少女。
既是少女,便天然有任性的權力。
我偏要殺金露梅,偏要同韋幼玉在一起,無論是刀劍,箭矢,命運還是死亡,都沒有辦法讓我們分開。
四周密密麻麻的突厥人湧了上來,頹然下去的紅衫環抱着我,馬上被兵刃所掩蓋。
鮮血染紅了樊城前的枯草。
15.大結局
小橋流水,船渡人家。荷塘魚躍,山水迢迢如畫。
正是江南好風景。
「所以小白和女將軍都死在一起了嗎?」
幾個孩童圍着講故事的獨眼紫衣女子, 不住地追問。
紫衣女子坐在小馬紮上, 面前堆着孩童們送的蓮蓬和菱角。
雖失去了一隻眼睛,但她的笑容,依舊明亮而狡黠。
「當然沒有,黃鶯鶯及時趕到,把她們救下了。她還接過了指揮權, 打得突厥人抱頭鼠竄。」
待紫衣女子打發走了孩童,小巷暗處轉過來一個朱衣女郎和一個黃衣女郎。
朱衣女郎容貌俊俏, 只可惜,在她臉上縱橫交錯着幾道深深的疤痕。
若是沒有那些傷疤,她定是整個江南道一等一的美人。
黃衣女郎眉眼溫婉,奈何左肩以下, 竟只留有一管空蕩蕩的長袖。
兩人顯然是結伴來尋那紫衣女子的。
「姓黃的, 你可真能吹。明明是我堂兄飛速擊潰了突厥主力, 派兵馳援,才讓戰局反敗爲勝。」
韋幼玉拍了拍自己的紅裙子,在那襲紫衣身邊坐下了。
「呦, 有堂兄了不起的麼,還不是在江南當平頭百姓。」黃鶯鶯說完, 沒有搭理身畔的韋幼玉,而是信手拋了一支蓮蓬給白萍。
白萍右手接住了蓮蓬,本想說自己沒左手不方便接, 卻發現蓮蓬孔內的蓮子早已被黃鶯鶯細心地一顆一顆剝好了。
她來到黃鶯鶯另一側坐下, 單手把蓮子倒出, 分勻了一些給韋幼玉。
「別吵了,北疆大獲全勝, 突厥人只剩殘部, 是好事來的。」
「確實是好事,」韋幼玉喫着蓮子,含含糊糊地說道, 「邊境起碼能再平靜個一代人的時間。」
「嘖, 那要不要喝點酒慶祝一下?」黃鶯鶯從懷裏掏出一小壺酒。
丟了一隻眼在戰場上,並沒有影響她手指的靈巧度。
摘下三片荷葉,彎折幾下,便有了荷葉杯。
酒水涔涔地傾倒在荷葉杯中。
白萍露出一個苦笑,到底是沒說什麼, 「恭喜恭喜。」
剩餘兩人一起舉杯:「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祝賀我們屍山血海的勝利,祝賀北疆白骨皚皚的和平。
恭喜恭喜,在本無一物的世界裏, 我們還能活下來,繼續在江南,走過人生的下一程。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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