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了探花

夫君屢試不第。
無奈下我女扮男裝,與他一起進京趕考。
他名落三甲,我卻中了探花。
本以爲有了俸祿,日子會逐漸好過。
誰想他重逢侯府小姐,鐵了心要和離。
「瑛瑛願嫁我爲妻,等你恢復了女兒身,到時我再納你爲妾。」
我最後一次問他:「可曾想清楚了?」
他氣急敗壞地割破衣袍:「你若不同意,我就把你的事情捅到官府,大不了一拍兩散。」
女扮男裝爲重罪,他竟如此狠心。
只是他還不知,太子早已察覺我的身份。
而我即將赴江州治理水患。

-1-
文墨客棧的貢生相約去寺廟祈福。
傳聞文昌寺很是靈驗。
貢生們帶着筆墨紙硯前去,祈求蟾宮折桂。
我拿着夫君慣用的狼毫上了馬車。
關係較好的張懷往外探了探頭:「王兄,裴兄今日怎未與你一起?」
「裴兄今日身體抱恙。」
如今夫君裴景之在外人眼中是我的表兄。
我往角落裏挪了挪,怕被人識出女子身份。
車伕揚起繮繩吆喝一聲,馬車便揚塵而去。
夫君今日本是要和我一道去文昌寺的。
可他早起時,忽覺有恙,怎麼都無法起牀。
想到他臥牀的樣子,我很是擔心。
他常有頭風,慣用的藥囊昨日被我收在了櫃子裏。
不知道他能否找到。
馬車還未行至城門,路邊紅豆餡餅的叫賣聲入耳。
夫君最喜喫紅豆。
猶豫下,我喊停了馬車。
買了紅豆餅便折返客棧。

-2-
我揣着溫熱的餅,一路快跑。
只爲能讓夫君喫上熱乎的。
廂房在最裏間。
我用袖口抹了額頭的汗,正欲推Ťű⁾門。
裏面竟傳出了女子的啜泣聲。
我的手懸在半空。
難道夫君病好了?
還是我走錯了廂房?
「裴郎,我們如今這樣,我該怎麼和爹爹交代?」
裏面安靜下來,我屏氣踮起腳透過窗縫往裏看。
只見裴景之懷中攬着一個妙齡女子。
他俯身吻了下去。
女子被他擋住,只露出一雙噙了淚的鳳目,美得奪人心魄。
一瞬間我如遭雷劈,只覺喉頭有股腥甜湧了上來。
屋內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轉身躲進旁邊的空廂房,直到抓住木桌邊緣才堪堪站穩。
一盞茶的工夫,旁邊的木門吱呀一聲關上。
我穩了心神走出去,與那女子擦肩而過。
她着一身粉色回紋錦緞,低着頭躲躲閃閃。
慌亂中,竟從袖中掉出一個信箋。
我把信箋放入袖內收好,低頭走進屋裏。
裴景之正坐在桌前飲茶。
屋內縈繞着淡淡的鵝梨香氣。
我把涼了的餅放在桌子上:「你病好了?剛纔那位姑娘是?」
他猛地被水嗆到,彎腰咳嗽:「旁邊書社來……咳咳……還書的……」
我緊握住拳,指甲嵌進了肉裏。
「來,這是雨前新茶,你嚐嚐。」
裴景之拉着我坐下。
我陡然發現娘留給我的葡萄銀簪不見了。
那是孃親手做的,我自十歲起一直戴着。
如今不得以女裝示人,便貼身別在了腰間。
我慌亂地推開他出去尋找。
一直找到天黑都未尋回。
大概是白日回客棧的路上走太急,摔了一跤,摔掉了。
我掛着淚痕回到客棧,裴景之合上書,漠然地抬了抬眼皮:
「丟了就丟了,明日殿試放榜,我若中了一甲,給你再買一個便是。」

-3-
我們到時,榜前已經圍滿了士子。
裴景之撥開人羣,往前湊了湊。
他來回看了好幾遍,一直尋到榜單末尾才見他的名字。
而我的名字被燙金大字寫在最前端。
一甲第三名,探花。
他似乎不信,又仔細看了一遍,沉下臉道:「你一個……竟能中一甲?」
說罷,拂袖走在前面。
我追上去:「去吉祥居喫烤鴨吧。」
我們曾約定,如有一人入了一甲便去喫頓好的。
他推開我,面含怒氣:「李貢生因着岳丈也進了二甲,劉貢生妻舅幫他入了三甲前列。」
榜單名字在後,是要被外放的,今後升遷之路堪憂。
他這話是說給我聽的,當初我嫁他時,孤身一人,無族人提攜。
我爹是我們水鄉的秀才,自小便教我認字讀書。
我三歲識千字,六歲可作詩,十歲研讀史書,十二歲已是遠近聞名的才女。
爹孃走得早,我一直孤苦,直到遇見了裴景之。
他長得極好看,高鼻薄脣,眉眼舒朗,又寫得一手俊秀好字。
我全然不在乎他的過去。
聽聞他曾是官家少爺,因家族落敗,流落到了我們這裏。
他溫柔體貼,沒多久我們便成了親。
成親後,我發現他字雖好,經世致用卻總差點意思。
我想幫他重回京城,便日夜督促他刻苦讀書。
直到鄉試屢敗,他氣憤地罷考。
爲了勸慰他,我變賣了水鄉僅剩的家產,與他下了賭注。
我女扮男裝與他同參科舉,如若落榜,今後便不再逼他讀書了。

-4-
一輛朱漆描金馬車在我們身側停下。
我轉頭問裴景之:「這麼好的馬車不知是哪家小姐的?我要是能坐就好了。」
他譏笑道:「你一鄉野村婦,也配和侯府貴女相提並論?」
簾角自裏面挑開,還真是那日客棧見到的女子。
她聲音婉轉:「裴郎。」
我抬手爲裴景之整理衣領,他慌亂打掉我的手,解釋道:「瑛瑛,這是我的遠房表弟。」
瑛瑛?
他曾在夢中叫過這個名字。
裴家敗落前曾與侯府是世交,裴景之與侯府千金崔瑛瑛有過指腹爲婚。
這時,鴻臚寺官員高喝:「一甲第三名王採卿在哪?」
我愣了一瞬,急忙上前。
幼時父母喚我乳名,嫁給裴景之後,鄉親喚我裴王氏,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謝恩後,我與狀元、榜眼披紅簪花,由儀仗隊護送騎馬遊街。
在百姓的夾道歡迎聲中,我瞥見裴景之上了崔瑛瑛的馬車。
遊街過後,我去禮部領了探花冠服、金花銀,又到翰林院辦了入職。
新科探花本應在翰林院修史,誰想掌院學士竟告訴我,陛下讀了我的治水方略,要我十日後赴江州輔佐河道總督治理水患。

-5-
我回到客棧時,裴景之還沒回來。
地上丟着我曾經爲他縫製的荷包。
我簡單收拾了自己的物品。
想到在水鄉我們相依爲命的那段日子,不禁鼻子發酸。
他曾對我千依百順,許我永世不離。
可如今一切都變了。
我猛然想起前日拾到的信箋,趕忙找出來打開。
俊秀的字跡再熟悉不過。
是裴景之寫給崔瑛瑛的信。
原來他們很早前就有了聯繫。
裴景之在信裏向她解釋了娶我的事情。
「我與她並不同心,只是走投無路才被迫娶了粗鄙農婦,何況她早已身亡。」
信被我抓成一團,心如死灰。
裴景之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他一隻手拿着荷葉糯米糕,另一隻手朝我招呼:
「今日我尋到翠湖,纔買到你ťũ̂₊愛的糕點,快來嚐嚐跟水鄉的味道一樣麼?」
見我杵在那不動,他輕皺眉頭:「可是今日累着了?」
熟悉的柔情,恍若隔世。
他走近幫我拂去衣角的塵土,忽然開口道:「你攢的銀錢可否先拿給我用用?」
原來在這等着我呢。
「夫君何事要用銀子?」
他低垂着眉眼,自懷裏掏出一紙和離書。
「採卿,我也不想瞞你了,瑛瑛願嫁我爲妻,我不能委屈她,自是要準備些聘禮。」
「我們先假意和離,等你恢復了女兒身,到時我再納你做妾。」
我啞然失笑,想我們成親時,連件像樣的喜服都沒有。
見我不答話,他繼續道:
「你也知若無靠山,我定要被外放的,到時你我分居較遠,可如何是好。」
我盯着他看了良久,此刻終於看清了他。
「可曾想清楚了?」
誰知,他氣急敗壞地割破衣袍:「你若不同意,我就把你的事情捅到官府,大不了一拍兩散。」
女扮男裝爲重罪,他這是想要我的命。
我勾脣冷笑,提筆簽下和離書,留了幾兩碎銀在桌上。
「今後你我再無關係。」
我轉身要走,他上前拉住我的手,柔聲哄勸:
「這只是權宜之計,你且等我三個月。」
「到時我定親自迎你入府。」

-6-
自客棧出來,月已上柳梢頭。
我在街角碰到了張懷。
他非要拉我一起去輕吟閣慶賀中榜。
我心情煩悶,不免多飲了幾杯。
酒過三巡,在場之人皆霞生雙頰。
我搖搖晃晃出去透氣醒酒。
路過雅間,竟看到有女子正在戴我的葡萄銀簪。
我頓時血氣上湧,衝了進去。
女子長得與我有三分相似。
她語無倫次地把簪子塞給身後的公子:「蕭公子讓我戴上看看的,我不知這是誰的。」
酒氣壯着膽子,我轉身掄起拳頭揮向蕭公子。
「還我簪子!」
蕭公子被我撲倒在地,小廝和姑娘過來拉架。
場面亂作一團。
「有何證據說是你的?」
「我從小便帶着……」
「你一男子隨身帶釵,怕不是騙子?」
拉扯間,我摸到了蕭公子身上的蟒紋璽印。
蟒紋璽印太子獨有,莫非他是太子?
我心下一驚,嚇得酒醒了大半。
正不知如何是好,幾隻袖箭飛了進來。
蕭公子轉身把我擋在身後。
緊接着黑衣人躍窗而入,房檐上竟又飛出好些個侍衛。
我雙眼一閉,直直躺在了地上。
佯裝昏迷是我唯一的出路。
如今朝局不清,各個皇子覬覦太子之位。
看今夜這架勢,想必太子早有準備,以身作餌。
打鬥的聲音漸停,黑衣人被全部制服。
隔了一會,有人抱起我走進裏間,而後又輕輕放在牀上。
我警惕地聽了一會,四周萬籟俱寂。
酒意來襲,不知何時竟沉沉睡去。

-7-
醒來時,我正躺在輕吟閣雅間的牀上。
五彩珠簾叮咚作響。
我嚇得驚坐起來檢查衣物。
還好未暴露身份。
蕭玄臨揹着手自屋外走進來,劍眉星目,身姿挺拔如松。
不等他開口,我搶先抱拳道:「這位仁兄,在下不勝酒力,昨夜的事情記不得了,如有得罪還請海涵。」
蕭玄臨眉梢微揚:「不勝酒力?」
我揉着額角嘆氣:「酒是穿腸藥,不好不好啊。」
說罷,滾地葫蘆般從牀上下來:「在下就不叨擾公子了。」
我一路快跑,到了車行纔敢停下。
掏出禮部領的賞錢,賃了輛馬車。
車漆已斑駁,車身木板腐朽得厲害。
爲了節省開支,我沒再找車伕,獨自駕着馬車出了城。

-8-
出了京郊,天色就暗沉下來。
我一刻也不敢耽擱,揚起繮繩,馬車跑得飛快。
走到驪山附近時,忽降大雨。
不消片刻,路面泥濘起來。
車篷承受着暴雨的重擊,搖搖晃晃。
馬車的木輪忽然陷入泥漿。
馬兒用盡力氣也無法前行。
我頂着暴雨下車查看。
只見泥漿漫過輪轂,車軸已不堪重負。
忽然,遠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鳴,地面開始震顫。
一道黑影自雨幕中疾馳而來。
來不及反應,我被冰冷的手用力拽上了馬。
我踉蹌跌在了馬背上,身後傳來巨大的聲響。
只見山體彷彿裂了口子,巨石、樹木傾瀉而下。
雨水砸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
身後的人貼着我耳畔低吼:「抱緊!」
我死死地抱住馬頸。
他猛地一扯繮繩,避開了滾落的碎石。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轟鳴聲終於漸漸減弱。
我們逃離了山洪,停在了一處破舊的山神廟前。
我驚魂未定地下馬,抬頭衝身後之人抱拳:「多ṱŭ₆謝兄臺救命之恩……」
話未說完,笑容僵在了脣邊。
是蕭玄臨。
我怕他想起那日的事,下意識轉身想跑。

-9-
「回來。」
蕭玄臨低沉的嗓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今夜先在這裏避雨。」
我被他拉着進了山神廟。
廟裏應是許久沒人,佈滿了蛛網。
他找了木材取火。
我撥開稻草,找了塊乾淨的石板坐下。
「真是巧啊,在這Ṱųₔ裏遇見蕭兄。不知蕭兄爲何會在此地?」
他沒回反問道:「王兄來此地何事?」
「在下是赴江州辦理公務,途經此地。」
正在生火的他忽然扭頭,眸中映着跳動的火光。
「巧了,我剛好也是要去江州辦事。」
看來他也怕我識出他的身份。
火焰逐漸旺盛,蕭玄臨脫掉外衣,擰出雨水。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被雨水澆得溼透,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
幸好,男裝後我總是習慣多纏幾層束胸,以致身材不顯凹凸。
「把衣服脫了晾乾,以免受寒。」
我攥住衣袖,忍住寒冷帶來的哆嗦,往後退了一步:「謝蕭兄好意,我不冷。」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看得我呼吸凝滯。
「王兄,這是……?」
驀地,他指尖指向我的喉結。
我下意識捂住脖頸處的紗布。
「我自小有喉疾,便一直戴着棉布。」
他不再說什麼,轉頭對着火烤起了衣服。
我鬆了口氣。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
蕭玄臨把烤乾的外袍扔給我,哂笑一聲:「放心,我沒有龍陽之癖。」
我默默披上外袍,淡淡的龍涎香縈繞鼻尖。

-10-
第二日,天光放亮。
我和蕭玄臨共騎一馬上路。
馬兒顛簸一路,我心口像是揣着受驚的兔子。
直到行至溫縣,終於有了車行。
我掏出僅剩的銀子買了匹不算俊的白馬。
蕭玄臨抱肩冷眼看着我:「可還剩銀子喫飯?」
我慚愧地低頭:「這一路只能仰仗蕭兄了。」
他帶着我去了溫縣最大的酒樓。
聽着小二朗聲報出的菜名,我抿了抿脣。
「栗子炒雞,清湯魚圓,綠茶蝦仁,五味煎蟹。」
他竟點的全是水鄉的特色。
我愣住了,眼眶逐漸變紅。
想他裴景之從來記不清我愛喫什麼。
而我爲了他的仕途,背井離鄉,卻落得這般背叛。
這些天的日子太苦了。
我吸了吸鼻子:「蕭兄,可曾去過水鄉?」
他倒了杯茶,茶葉在水中旋轉。
「幼時去過。」
菜一上桌,我便顧不得形象喫了起來。
蕭玄臨倒是沒怎麼動筷:「你若愛喫,走時再帶一份。」
我慌忙擺手:「不用,不用。」
窗外突然傳出人羣哄亂的聲音。
我推開窗子往下看,只見流民如潮,擋住了官道。
蕭玄臨喊來小二:「樓下何事?」
小二慌張地跑過來:「二位爺不知,前幾日江洲決了堤,一部分難民來了咱們溫縣。」
我丟下筷子,急匆匆要往外走。
蕭玄臨抬手攔住我:「別急,我隨你一起。」
我們出城前先去了藥鋪,買了用於瘟疫的藥。
蕭玄臨說得對,決堤常伴瘟疫,要多做準備。

-11-
河縣是江洲的下游。
我們到達時,渾濁的洪水並未完全退去。
農田和村莊被淹沒,水面漂浮着屍體。
高地上建了幾處窩棚,百姓面黃肌瘦,眼神麻木,咳嗽聲、呻吟聲不絕於耳。
我本應先去江洲河道總督衙門報到,但現在的慘狀讓我顧不上那麼多。
蕭玄臨已經俯身替幾位躺在地上的老人號脈。
從藥鋪抓藥那會,我便看出他是懂一些醫術的。
「怕是已經起了疫症。」他神情嚴肅。
說罷,快速撕掉一塊衣袖,捂住我的口鼻。
官府的人還沒到。
蕭玄臨清點了百姓人數,讓健康者和病患分開。
他教會我們熬藥的方法與用量後,便帶着幾個青年走向病患處的窩棚。
我隨着他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了下來:「王兄,你留下照顧老弱婦孺。」
「我隨你一道,也好有個照應。」我拉住他的衣袖不丟。
他輕輕拂開我的手,把沉甸甸的錢袋留給我,語氣極輕:「放心,無事的。」
看着他的背影漸遠,我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12-
蕭玄臨進入疫區五日了。
我用他留下的銀錢置辦了物資。
我們留下的人日日服用湯藥,除了首日出現兩例外,其他人漸漸恢復。
第六日時,官府派來了救援的人。
我安頓好所有百姓後,不顧阻攔衝進了疫區。
蕭玄臨躺在蒲席上,嘴脣乾裂,氣息微弱。
一旁的青年搓着手爲難:「蕭公子說他已感染,如若嚥氣,儘快燒了ṭű̂₂。」
「他還有氣,會有救的!」
「我留下照顧他,如果我也有事,再一起處理。」
我支開青年後,拿出官兵帶來的湯藥一點點餵給他。
他渾身滾燙,像是燒着的火爐。
我取了毛巾打溼敷在他的額頭。
「蕭兄,你一定要撐住!」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嗓子乾澀沙啞:「你……快走。」
「你不好我不走。」我解開他的衣襟,用毛巾擦拭身體,想盡快散熱。
他抬手想推我,卻使不上勁。
「你好好休息,等好了我請客做東,帶你去水鄉喫美食。」
他嘆口氣,扭過頭不願再看我。
我掏出懷裏的乾糧強迫他喫下去。
天很快暗下來,夜涼如水。
我帶着面巾守在他身邊。
丑時,他忽然渾身發抖。
我摸着他身寒似冰,便不顧禮法,抱住他取暖。
他氣若游絲:「我怕是不行了。這個還你,你帶上……」
他顫顫巍巍從袖中取出葡萄簪放在我手心裏。
簪子被他收得極好,外面用絲綢手絹包裹着。
「我是男子……唉……你ṱüₚ若能好,我便戴上……」
我順着他的意思插上簪子。
他的眼睛似是亮了一瞬。

-13-
蕭玄臨一直到次日的正午,才恢復了力氣。
他抬手抹去我臉上的泥灰。
我愣了一瞬,揉揉眼睛。
「你醒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相視一笑。
我們都衣衫襤褸,滿面泥漿,狼狽極了ƭű₎。
我扶他起來:「這邊都已安頓妥當,等下我們去江洲。」
他卻突然正色道:「王兄,此次公務可是治水?」
「是……」
「那我們先去查探一番。」
我隨着他乘小舟深入內澇區,用自制的測深杆記錄水文數據。
隨後,我們又去了決堤口,周圍殘留着被沖垮的木樁和散亂的石料。
蕭玄臨在潰口地基下發現了朽爛的草袋和未夯實的虛土,明顯是偷工減料的證據。
更可怕的是,我們又往上游去,竟發現了人爲決口痕跡。
此處地勢高,一旦暴雨,後果不敢設想。
「蕭兄,這可如何是好?」
他皺眉伏在石頭上繪製災後水路圖。
「我們要儘快去河道總督衙門彙報此事。」
他應了一聲:「你先去吧,我留下處理一些事情。」
看他這樣說,我只好作揖拜別。

-14-
河道總督衙門建在江洲地勢最高的位置。
我抬手叩響朱漆暗紅的大門。
小廝開門問道:「你是何人?」
我拿出翰林院的文書:「在下是新科探花王採卿,奉皇命前來輔佐總督治水。」
他拿走了我的文書進去通報。
等的有一炷香功夫,旁邊的小門裂開一條縫:「王大人,這邊請。」
小廝在前面帶路:「我們總督大人身體抱恙,您先在廂房休息吧。」
我在房內根據之前的探查,制定了治水方略。
現在必須在人爲決口的另一側,選定較爲單薄的山體,開鑿一條臨時泄洪道,將山洪引入下游已乾涸的古河道,這樣才能繞過百姓聚集地。
晚間,有丫鬟引我去前廳喫飯。
我到時總督大人已坐在上座。
他讓丫鬟爲我佈菜:「來,嚐嚐我們江洲的特色。」
我一口也喫不下,放下筷子道:「大人,微臣已去決堤處查探,怕是工程偷工減料,加之上游有人爲破壞,必須迅速決斷,炸山泄洪……」
我話還沒說完,只見總督摔了手裏的杯子,碎片四散。
「妖言惑衆!來人,帶去大牢。」
幾個侍衛衝進來按住我,不由分說把我拖去了牢獄。
我這才意識到,江洲貪腐如此嚴重。
地牢陰冷潮溼,我被鐵鏈拴住,嘗試多次均無法逃脫。
想到下游危險的百姓,強烈的負罪感和無力感油然而生。
我絕望地看向牆角的鼠蟻。

-15-
地牢裏不分晝夜。
不知過了幾日,我因飢餓渾身無力。
迷濛中突然聽到有人喊我。
蕭玄臨身着夜行衣,手握佩劍,出現在我面前。
他身後跟着幾名影衛。
「快跟我走。」
他斬斷鐵鏈,扶起我。
我腳下不穩跌進他懷裏:「你怎麼來了?」
「我已查清當地首富趙氏與河道總督勾結,破壞堤壩,想強佔下游肥沃土地。」
原來如此。
我跟着他一路踉蹌穿過地牢。
影衛突然喊道:「殿下,小心!」
暗箭猛然飛了過來,蕭玄臨揮劍抵擋。
通道外大量官兵湧入,堵住了出口。
他安撫我:「莫怕,我已命人快馬加急去搬救兵。」
官兵首領得意洋洋地逼近。
蕭玄臨把我藏在身後,亮出蟒紋璽印。
他的目光帶着俯瞰衆生的威嚴。
「孤,乃當朝太子蕭玄臨!」
話音未落,影衛朝出口處放出了信號。
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刺目的金光。
一瞬間,密閉惡臭的地牢安靜下來。
官兵們面面相覷,眼神中帶着恐懼。
噗通,噗通。
他們轟然跪地。
「參見太子殿下!」

-16-
蕭玄臨帶我去了上游。
馬車跑得飛快。
我們要趕在大雨前,炸山改道。
「你說的改道我是認可的,只是在何處定點?」
他拿出手繪的河道圖鋪在桌子上。
我舉着蠟燭,一點一點研判。
確定位置後,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你真是太子?」我小心地開口。
他點頭:「河道總督是三弟的親信,父皇下旨禁止我出京,如被他們發現,怕是會參我一本。所以,一直未暴露身份。」
「那些貪官怎麼處理?」
「朝廷來的人已到,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我低下頭,思忖半晌,從ƭûₔ懷裏摸出葡萄簪子。
「那日我醉酒不是故意的,這……簪子送你了。」
他聞言,笑出了聲:「王兄,有君子之風,那我就奪人所愛了。」
我咬着脣,強裝大方地遞給了他。
炸山改道進行得很順利。
幾日後,我們轉移到下游安撫流民。
聽說朝廷來的欽差雷霆手段,把貪官污吏通通治了罪。
不知三皇子是否藉機彈劾蕭玄臨抗旨不尊。
我有些擔心,但又不知應該以何身份關心他。

-17-
我們與欽差匯合後,在下游幫助百姓重建家園。
蕭玄臨坐在岸邊,狂風吹得髮絲凌亂,眼前是百廢待興的景象。
烏雲密佈,眼看又是一場暴雨。
我走在河沿,突然聽到了驚恐的呼救聲。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孩童落入河中。
他拼命掙扎,在水中上下起伏。
來不及多想,我扎入水中,朝他游去。
他許是太過於恐懼,拼了命地扯住我的衣衫。
不消片刻,我的衣衫竟被他扯去。
岸上有人在圍觀,我知這次女子身份暴露無遺。
心下一橫,用盡力氣托住他浮上水面。
突然,身後有人拉住了我。
我屏氣回頭,看到了滿臉擔憂的蕭玄臨。
他慌亂地把外袍脫掉,緊張地裹在了我的身上。

-18-
房內燭火搖曳,把影子拉得很長。
我披散着頭髮坐在凳子上。
「你可知女扮男裝爲重罪?」
忽明忽暗的燭光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
停了良久,蕭玄臨嘆口氣。
「你身份暴露,怕是不能再以探花身份示人了。」
「我已派人處理,明日全城皆知新科探花爲救孩童溺水而亡。」
他看向一旁放着的錦緞女裝。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
我明日需以女裝示人。
看他的反應,應該早已識出我的身份。
門外突然閃進一道黑影。
影衛看到我在,欲言又止。
蕭玄臨揮手:「無妨。」
影衛急切道:「殿下,京城急報,陛下重病,三皇子欲發動宮變,請速回京。」
來不及耽擱一刻,蕭玄臨匆匆離開。
臨行前,他掏出蟒紋璽印放到我手心:「若我無事,你拿此物來尋我。」

-19-
我恢復女子扮相,騎馬趕回京城。
路上聽聞陛下已然駕崩。
等我趕到京城時,城內封鎖,城門緊閉。
京郊外駐紮了不少軍隊。
我在城郊找了間客棧住下。
飯時,我坐在大堂一邊點菜,一邊向小二打聽京城的事情。
小二捂着嘴悄聲道:「姑娘,快別打聽了,城裏怕是波濤暗湧,兇險得很吶。」
我垂下眼,心下擔心蕭玄臨的安危。
想到分別那天,他跨出門檻時,回眸不捨的眼神,竟有些悵惘。
冷不防,背後有人抓住了我的雙肩。
「是你,對不對?」
我轉頭,迎上了裴景之漲紅的雙目。
見真的是我,他的眼淚落了下來。
「你溺水的消息傳來時,我是不信的,你水性那麼好,怎會溺斃。」
他雙手顫抖,聲音黏膩:「採卿,這些日子我夜不能寐,想到我們成婚時的甜蜜,痛心極了。」
我用力撥開他的手:「我們早已沒有關係。」
見我要走,他不死心地跟上來。
「我知道你心裏還有氣,但我也是爲了我們以後籌謀。」
見我不答話,他喋喋不休:「當初你非要女扮男裝,荒唐至極。」
「如今水鄉家產已變賣,離了我你還能去哪?」
「我現是正九品翰林院待詔,在京城置辦了宅子,待京城解封,我便帶你一起進京。」
我不耐煩地轉身:
「天大地大,我去哪與你何干?」
「裴郎?」崔瑛瑛不知何時站在了臺階旁。
裴景之僵住,臉色變得煞白:「……這位是我水鄉的故交。」
原是他們出京遊玩,滯留在了京郊。
我懶得與他們廢話,輕嗤一聲,轉身離開。

-20-
三日後,京城大門開了。
新帝登基,普天同慶。
我隨着人羣,走進京城。
空氣裏瀰漫着嚴肅與喜慶的氣息。
沒有人知道這幾日宮裏發生了什麼。
通往皇城的御道早已被黑壓壓的人潮填滿。
我找了位置站定。
周圍的百姓扶老攜幼,翹首以盼。
陡然間,城樓上的金鐘敲響。
渾厚悠揚的聲響劃破天際。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巍峨的城樓頂端。
只見頭戴冕冠的蕭玄臨出現在了城樓上。
他的袞服上繡滿山川龍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隨着百姓一起下跪。
蕭玄臨俯瞰着樓下的萬民,緩緩抬起雙臂。
冕冠上垂下的玉珠輕輕晃動。
「朕,承天之命即皇位,自今日始,勤政愛民、勵精圖治,願天下臣民共享太平盛世。」
他的聲音讓我熟悉,又覺得陌生。
話音未落,城樓下爆發出猛烈的歡呼。
我懸着的心終於安定下來。

-21-
我在京郊賃了間一進小宅子做私塾,只教女子唸書識字。
室內陳設簡單,幾張桌案上擺放着整齊的筆墨紙硯。
女子私塾剛開張,收的學子並不多。
但我本意也不是爲了賺錢。
裴景之連着幾日等在私塾外面。
他懷裏揣着女子喜歡的髮飾或者糕點。
我閉門不見,他就把東西放在屋檐下。
傍晚忽起了大風。
我送完學子出門,轉身進屋。
突然有人擋住我落鎖的手。
「崔瑛瑛?」
女子低着頭,生硬地開口:「我可以進去嗎?」
我側身讓了位置。
進到屋內,我倒了杯水遞給她。
她沒有接,仰起臉問我:「你和裴郎是什麼關係?」
「你心下早已知曉,何必再來問我。」
她依然不願相信,垂下眼睛,喃喃自語:「裴郎怎麼會騙我呢?」
我嘆了口氣:「崔姑娘,擇婿首重德,能託三尺孤,可寄百里命,方值得託付終生。」
她抬眸,仔細地觀察了我,輕聲道:「謝謝。」
一月後,聽說崔鶯鶯聽從侯爺的安排嫁給了門當戶對的尚書公子。

-22-
夜幕輕垂,星辰點點。
學堂散學後,我去餛飩攤喫飯。
老闆娘見是我,死活不收銀子,非要請我。
「王先生,多虧您的教導,小女如今出口成章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喫過飯後,我把銀子偷偷放在了凳子上,轉身快步離開。
行到私塾門口的拐彎處,倏地撞到了人。
我抱着剛買的蘭花,往後退了幾步。
裴景之眼梢泛紅,周身滿是酒氣。
「採卿,你還記得那年我們一起去荷塘採蓮嗎?」
那是剛成親那年, 他說他喜歡蓮花, 我便不顧一切地摘來送他。
我沒有理他。
他的聲音像是哽在嗓子裏,酸澀又難聽:「我們還能回去嗎?」
我皺眉打算嚴詞驅逐他。
身後猛然響起熟悉的聲音:「回不去了。」
我頓了頓, 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轉身。
蕭玄臨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關你何事?」裴景之叫囂着朝他衝了過去。
似乎要把近日的不順全發泄出來。
我丟下蘭花,想要去幫蕭玄臨。
誰知他出手快如閃電,幾招制服了裴景之。
我驚得合不攏嘴:「你練過?那日我打你時,你分明……」
裴景之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蕭玄臨打掉袖口的塵土, 拉着我進了私塾, 還不忘掛上了門栓。
進到屋內,我點了蠟燭,這纔看清他微紅的雙目。
「草民參見陛下。」
我欲行禮,他抬手攔了下來。
「你爲何言而無信?」
他一步步朝我逼近, 直到我的脊背抵上了冰涼的牆面。
裴景之在門外拼了命地拍門。
「你是何人, 你們什麼關係?」
蕭玄臨厭惡地往外看了一眼,隨即拍了拍手。
幾名影衛閃了出去。
幾聲悶響後,門外徹底安靜下來。

-23-
眼看退無可退。
我只好賠笑起來:「草民沒聽明白。」
蕭玄臨低頭俯在我耳畔低語,聲音帶着輕顫:
「交換了信物,卻遲遲不來找我,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
「什麼信物?」
他從懷裏掏出葡萄銀簪, 戴在我的髮間。
「我……」
話未出口,被他堵在了嘴裏。
片刻後, 他將我緊緊摟入懷中。
「這簪子是你兒時貼身之物, 而我的隨身之物早就給了你。」
「既已交換信物,你便賴不得了。」
我紅着臉,恍然大悟。
不對?
「你怎知這是我兒時之物?」
「幼時,我隨父皇至江南微服私訪,因貪玩掉入了蓮花池,是一個帶着葡萄銀簪的小姑娘救了我。」
「我讓她等我幾年, 她卻忘在了腦後。」
我拍拍腦袋,仔細想了下。
「好像是有那麼回事。」
印象中少年搓着掌心,支支吾吾地讓我等他。
「明日隨我進宮吧?我從登基時便開始籌備大婚了。」
窗外的月光灑在地上,像是結了一層霜華。
我想了很久, 最終還是拒絕道:
「草民散漫慣了, 宮廷生活怕是無法適應,況且我捨棄不下這間私塾。」
蕭玄臨似是料到我會這麼回答, 胸有成竹道:
「那我們打賭, 我若做到你心中所想之事,你便進宮來找我,這次不能再食言了。」

-24-
幾日後, 裴景之因私德有污, 被罷官免職, 逐出了京城。
後來,有人在城郊的破廟見他行乞。

-25-
五年後,我揹着包袱走進了皇宮。
這些年, 蕭玄臨答應我的事情通通都做到了。
他頒佈詔令支持女子唸書, 興辦女孰、減免束脩。
我知道傳統禮教與舊俗認知根深蒂固,女子讀書如逆水行舟。
而他推行如此實屬不易。
一陣驟風捲過城樓,蕭玄臨將我攬入大氅。
我伸手想將他被風吹亂的鬢髮掖到耳後, 才驚覺他竟生了華髮。
忽而,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銅鑼聲。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見喧鬧的御街上,有女子考上狀元簪花遊街。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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