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曦月

及笄那年,流放路上我爲韓景知擋下一支毒箭。
我命大沒死,卻一夜白頭,滿臉皺紋,貌如老嫗。
他割下衣襟沾着涼血,寫了封婚書,連帶着一綹頭髮放進我掌心。
「往後,我們便相依爲命。」
後來他所言成真,再復榮光,又成了京中最清貴無儔的韓大人。
京中人提起我,只喚我跟在他身後的醜婆。
他緘口不提與我的婚事。
回京第三年春,他在家中宴請好友。
酒過三巡,他醉意微顯,提及我時面上帶着爲難。
「我被她的恩情架着,倘若不娶,只叫別人唾罵我是忘恩負義之輩。
「可要跟個醜婆過一輩子,我又怎能甘心?」
我愣在原地良久,隨後收拾了包袱,迎着夜色出了城門樓子。
獨留下了那封不作數的婚書。
韓景知,既然你爲難,那我便果斷些。
此後江湖路遠,不必同舟。

-1-
回京第三年,韓景知官做得比流放前還大。
春寒料峭,府裏的臘梅開得極好。
天色將晚,亭內的宴飲仍未結束。
我抱着酒罈,準備爲他們添酒。
走近滄浪亭,我抬手剛將湘簾掀了個縫,韓景知的聲音猝不及防傳來。
「你們不懂。我被她的恩情架着,倘若不娶,只叫別人唾罵我是忘恩負義之輩。
「可要跟個醜婆過一輩子,我又怎能甘心?」
亭內燭火很亮。
酒過三巡,他醉意微顯,提及我時他愁雲壓在眉頭,滿是爲難。
我定定站住,一時忘了動作。
直到檐上化雪的水滴在髮間,我才猛地一個激靈。
亭內有人問:「那你可有打算,難不成就這樣拖下去,那趙姑娘怎麼辦?」
韓景知苦笑,將杯中酒一口飲盡,語帶厭煩。
「還能如何?一個丫鬟能有什麼真心,她救我不過是押注,賭我能東山再起,另有所圖。等過幾年給她些銀子,打發出府得了。」
我的手被凍得失去知覺,臉上卻火辣辣地燒得慌。
枝頭冰雪未消,被壓彎的臘梅猛顫一下。
寒香摻着一絲清苦,滲到了心尖。
我的捨命相救,在他看來卻是我心有算計,圖謀不軌。

-2-
我原來是韓景知院裏最不起眼的粗使丫鬟。
因着是鄉野來的,不善言辭,寡言少語。
便被其他人排擠,做着最髒最累的活兒。
我不敢反抗,爲首的丫鬟和府裏的嬤嬤相熟,倘若我頂嘴,她便要叫嬤嬤將我發賣出去。
大冬天的,我不僅要洗主子的衣裳,就連其他幾個丫鬟的衣裳,也都由我包攬。
那日落了雪,水格外的冷。
我手上的凍瘡出了血,洇在了韓景知的衣裳上,怎麼也搓不掉。
被欺負的委屈和被責罰的害怕,讓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韓景知那日被政敵參了一本,心裏煩悶,本是在院子裏隨便走走。
卻被我的哭聲招了來。
我哭得抽抽搭搭,想着反正都要被打死了,總不能窩囊一輩子,心一橫便將被欺負的事說了出來。
韓景知被我的鼻涕泡逗笑了。
「再不擦擦,便成冰溜子了。」
我羞哧不已,手忙腳亂擦着,手上的血卻糊了一臉。
韓景知沉了臉。
他將那些欺負我的丫鬟都趕了出去。
我受寵若驚,這是頭一次有人爲我做主。
後來他被抄家流放,府裏的人鳥獸四散。
我咬了咬牙,將最後一塊碎銀子縫在衣襟裏。
一刻也不敢停地走了五十里。
鞋底子被磨穿,石子上全是細碎的血跡。
追上了提前上路的韓景知。
見到我時,向來光風霽月的他垂了眸子,聲音也囫圇帶了幾分失意。
「是你?」
我攥緊了衣角,咬着脣點了點頭。
韓景朝遠處看了看。
風過林蔭,捲起千層綠浪。
他眼裏隱祕的期待散去,兀自一笑,搖了搖頭。
自此,流放之路,我與他風雨同舟。

-3-
韓景知不知得罪了誰。
半路上遇見刺殺,千鈞一髮之際我將他推開,替他擋了一箭。
那時他揪着眉頭,眼裏半是震驚半是探究。
我知道,平生落難的境遇,讓他質疑一切真心。
可見他無礙,我便心滿意足。
救他,我絕無所圖。
我從未想過,在他心裏,我是如此卑劣之人。
流放三年,嶺南山多林密,蛇蟲鼠蟻多得能喫人,到處瀰漫着瘴氣,連喝口乾淨的水都是奢望。
我若是賭,怎會賭上自己的性命?
又怎會在那等艱苦的地方無怨無悔地照料他三年之久?
但他不願信我。
我忽然想起韓景知處置了那幾個丫鬟後,深深看我的那一眼,和脣邊的譏笑。
心裏頓時明白。
許是從一開始,他便覺得我使了一招苦肉計借刀殺人。
即便我如何赤誠,在他眼裏,都是權衡算計。
可我對他,從來都是真心。

-4-
抱着酒罈的胳膊有些發酸。
當初流放之路三千里,像是怎麼走也走不完。
我雖負傷,但做慣了粗活,體力比韓景知還要好上不少。
他撐到一半已是極限,發起了高燒,整個人迷迷糊糊。
官差沒有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但此時韓景知身邊只有我一人追隨。
我咬了咬牙,背起了他。
日頭毒得可怕,曬得官道兩旁的樹葉蜷起了邊兒。
背上的韓景知燒得說起了胡話。
我顧不上肩頭火辣辣地疼,咬着牙撐着一口氣,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
唯有到有人煙的地方,才能救韓景知。
直到我聽清了在我耳邊的呢喃:「鳶鳶……」
我一愣。
腳下的步子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在地上。
我從官差的嘴裏知曉了韓景知獲罪的緣由。
奪嫡黨爭激烈,趙家小姐的父親不過多說了兩句,惹惱了聖上,眼看着趙家就要被抄家查處,是韓景知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爲趙大人做擔保,才惹禍上身。
樹上的蟬奮力嘶叫,我耳邊只有細線一般的孤鳴聲。
汗水滲進眼睛裏,有些刺痛。
腦海裏一片空白。
直到官差出聲,我才驚覺已經到了驛站。
我用牙咬開衣裳,將碎銀子給了官差。
韓景知頗有才幹,指不定哪天聖上想起了他,官差沒將事做絕,行了方便。
將背上的韓景知放下,看着大夫爲他診脈。
抓藥煎藥,直到漆黑的藥汁子喂進他嘴裏,我才恍若大夢驚醒,有了一絲真實感。
肩膀有些癢,我低頭去抓時,才發現不知何時肩頭滲出的鮮血早已乾涸,變成了深黑色,將衣裳粘在皮肉上。
我靠在韓景知榻邊守着,一刻也不敢放鬆。
晚上,他終於退了燒,我懸着的心放下。
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我竟毫無意識地睡着了。
再次醒來,已是夜半。
月色如水,透過窗欞照進來,將屋內的陳設照得一清二楚。
我發覺自己躺在榻上,嚇了一跳,趕忙翻身坐起來。
肩膀處傳來的刺痛卻讓我忍不住嘶了一聲。
額頭有帕子掉下,隱隱帶着韓景知常用的竹香。
我心跳不覺加快。
直到韓景知出聲,我才意識到,吵醒了睡在牀榻另一頭的他。
雖着粗布衫,但他就那樣清風朗月地坐着,半張臉隱匿在月色裏。
「你醒了。」
他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猛地跪在榻上,心裏滿是後怕,朝他磕頭:「奴婢僭越,大人恕罪!」
頭頂卻只傳來一聲輕笑,和帶着落寞的聲音:「我已經不是什麼大人了。」
我心裏一滯,緩緩抬頭。
月光將他的臉龐一分爲二,半明半暗。
只見他薄脣輕啓:「救命之恩無以爲報。
「往後,我們便相依爲命。」
我已經管不了他是爲誰淪落到這一步的。
他說,我們。
相依爲命。
我腦子發矇,心跳如擂鼓。
心幾乎要跳出來。
正如此刻一般。
從那時起,我對他便是一片真心。
但此刻,我只覺心驚。
原來經年種種,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5-
前些日子,韓景知帶我出席百花宴。
我面容枯槁,Ṭṻ₆怕衝撞了各位貴夫人小姐,所以以紗巾覆面。
韓景知是男賓,與我在不同的席面。
我從未出席過這樣的場合,心裏本就緊張,又有劣童玩鬧,拿彈弓打掉了我的紗巾。
幾個年幼的千金被嚇紅了眼眶。
只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
有鄙夷,有嘲諷,還有嫌惡。
更有人說話夾槍帶棒:「她臉上皺紋深得都能夾死蒼蠅,瞧着都能做韓大人祖母了,還整天賴着他,簡直不知羞。」
明明春暖花開,陽光明媚,我卻只覺當頭一棒,刺骨地寒。
一個冷顫過後,我臉上又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地ƭŭ̀₅縫鑽進去。
韓景知剛官復原職時,有不少媒人上門詢問。
畢竟他重得皇帝重用,生得又一副好相貌,是不少閨中小姐的夢中郎。
韓景知被煩得不行,將同我寫了婚書的事情說了出去。
我原本因回京一ṱù⁸顆忐忑的心被安撫,又有些隱隱的雀躍。
可這份雀躍隨着時間的消磨,一點點消散。
但京中小姐對我的敵意卻只增不減。
隨着韓景知在官場上愈發得意,這敵意便越發大起來。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一位神仙妃子般的小姐從人羣中走來。
「今日長公主宴請,如此言論,也不怕傳到長公主耳中,讓她怪罪?
「林姑娘縱然容貌不佳,可她患難時伺候了韓大人三年,豈是你們能置喙的?」
趙鳶鳶三言兩語爲我解了圍。
她牽起我的手,如沐春風般笑着。
我瞧着她漆黑的瞳仁兒,卻有種說不出的不適。
整場宴會,我如坐鍼氈。
散場後,我趕忙去尋找韓景知,怎麼也尋不到。
我走累了,在假山處歇息一下,卻看到假山後僻靜的涼亭中,兩個熟悉的身影。
韓景知一身月白長袍,面上冰雪消融,眉眼帶笑地同趙鳶鳶說話。
趙鳶鳶道:「韓大人身邊有林姑娘照顧,我便放心了。
「不知大人何時成婚,我也好備上一份賀禮。」
我攥了攥手心,卻又覺得手心燙得很,只好在衣襟上擦了擦。
回京後我不曾提及我們的婚約。
可此時,我緊緊抿着脣,心中隱隱期待韓景知的回答。
他不過隻言片語,我記得一字不差。
他對趙鳶鳶說:「你知道的,這幾年我等的是你,不是她。」
偏生又來了一陣風,將我紗巾吹入了水裏。
那天,我沒等韓景知。
頂着花白的頭髮、蒼老的面容,在京中人異樣的眼光中,佝僂着身子走回了韓府。
我的背上沒有韓景知,路比流放之時平坦三分。
可我的背比那時還佝僂。
步子也格外沉重。
韓景知回來後,罕見地來尋我,見我神情懨懨,便問我怎麼了。
我話到嘴邊,卻只覺得春持劍苦澀不已,於是拐了個彎。
只強顏歡笑,將人們嬉笑謾罵我的話說給他聽。
他神情淡漠:「他們說的話何必放在心上,只有怯懦者纔會心裏認同他們所說。」
湘簾內推杯換盞的笑聲拉回了我的思緒。
有人調笑:「林姑娘樣貌是老些,但不知是否同花滿樓裏那些上了歲數的姑娘一樣,還是少女滋味?」
起了陣風,湘簾搖晃間縫隙影綽,我窺不見內裏,只聽見酒杯砸落在地的聲音。
韓景知沒有開口。
別人如此羞辱我,他並未反應。
我腦海中瞬間清醒過來。
原來在韓景知心裏,我連一個妓子都不如。
手上的酒罈摔在地上,亭內靜得落針可聞。
湘簾被從裏面掀開。
那人面上帶着些慌張,回頭看了一眼亭內,眼裏有着忌憚。
又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後,匆匆離去。
炭火的暖熱夾雜着酒氣撲面而來。
我胃裏莫名翻江倒海起來。
定了定心神,我心一橫,直接將精心編制的湘簾扯了下來。
亭內的景象就這樣暴露在冷意中。
寒風倒灌,卷得炭盆上火星紛飛。
也揚起了韓景知的衣角。
他眉眼間帶着冷意,登時眼神清明瞭幾分。
隨後他皺眉看向我:「你在亭外做什麼?」
冷風灌進我寬大的袖子,涼意蔓延到心口。
我本是想問他,待會兒的醒酒湯是想要熱些還是溫些。
如今我理了理衣裙,正了神色:「我此番來,是同韓大人告別。」
跟那日宴飲回來一樣。
不過那天是言不由衷,今天卻是我的真心話。
旁邊三兩好友也震驚住,眼觀鼻鼻觀心。
韓景知眉眼驀地沉了下來,攥着酒樽的手骨節泛白。
亭內只剩呼嘯的風聲。
「你確定?」他扯了扯脣角,輕笑一聲,似是咬牙切齒。
亭外不知何時落起了雪。
寒風捲着雪瓣兒,落在了他垂下的長睫上。
我點了點頭:「嗯。」
韓景知眼睫猛地一顫,雪花融進眼裏,燭火反射出點點水光。
他捻着酒樽把玩,始終未看我,骨節卻泛了白。
良久,酒樽被置於桌案上,洇溼了一片。
他聲音帶着些煩躁:「可考慮清楚了,你不後悔?」
我又點了點頭:「不後悔。」
灑了一地的酒混着酒罈碎片已然結冰。
我跨過一地狼藉,轉身離去。
既然他如此看輕我,不喜我,厭煩我。
我又何必再執着於他呢?
我收拾了包袱,迎着夜色出了城門樓子。
獨留下了那封不作數的婚書。
韓景知,既然你爲難,那我便果斷些。
此後江湖路遠,不必同舟。

-6-
天寒地凍,不便趕路,我在城外的小酒館歇下。
我身上銀子不多,但都是這些年攢下的。
至於回京後韓景知給我的,我半分都未帶走。
翌日一早,我起身用了早膳,收拾了包袱卻遇上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本不欲與趙鳶鳶打照面。
可她的丫鬟撞上了我。
她起了大早,要去山上的普化寺祈福。
仍舊一副芙蓉滿面的慈悲像。
可我卻不喜歡。
我將身上的衣裳攏了攏,打起門口的簾子,正準備離去。
趙鳶鳶的丫鬟驚呼一聲。
酒館不大,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那丫鬟身上。
趙鳶鳶體弱,準備了一支翡翠步搖準備拿去佛前開光。
現在卻丟了。
趙鳶鳶的丫鬟叫住了我:「林姑娘請留步,今日唯有你一人撞上了我。」
我手頓在半空,轉頭看向酒館內。
那些人的目光都隨着丫鬟的聲音,落在了我身上。
心裏兀地生出些煩躁,我沒好氣道:「你這意思,是我拿了你的簪子?」
那丫鬟走上前來揚起下巴冷哼:「我可沒說這話,但到底拿沒拿,這要搜了才知道。」
趙鳶鳶站在一旁,垂着眸子柔聲斥責她的婢女:
「不得無禮。」
轉頭看向我時,面上帶着些爲難。
「林姑娘,我這丫鬟向來魯莽,請勿見怪。
「但爲了你的清白,還是驗明正身才好。」
酒館正巧有人進來,寒風捲起我的髮絲。
霎時間我一切都明白了。
趙鳶鳶從來都不是溫婉良善之人。
只是我不明白。
明明是她放棄韓景知在先,爲何要與我爲難?
更何況如今我已經離開韓府。
當衆搜身,如此折辱,我自然不肯。
我正色道:「你的丫鬟說是我拿了簪子,就請拿出證據來。
「沒有證據,憑什麼血口噴人?」
那丫鬟搶先譏笑一聲:「不搜怎麼知道,莫不是你心虛了?」
說着就要上手來撕扯我。
我心下一驚,握住她抓在我領子上的手僵持起來。
可我骨瘦如柴,宛若枯枝一般,那丫鬟一把將我推在地上。
手心火辣辣地疼。
那丫鬟刺耳的聲音響起:「纏着韓大人不成,如今又來偷我們小姐的物件兒,都這副鬼樣子了卻還是死性不改。
「呸,像你這樣貪慕虛榮的女子,活該當一輩子醜婆!」
我怔了一瞬。
寂靜的酒館內開始竊竊私語。
隨即是從未有過的無名火躥上心頭。
我不是那樣的人。
從前被一同當值的丫鬟欺負,後來我陪同韓景知流放千里。
我向來待人赤誠,一腔真心。
爲何人人都揣測我,質疑我?
無端的無力感和委屈湧上心頭。
從前幾番我都未辯解反駁。
可今日無端的我不想受此折辱。
我用盡全身力氣將那聽丫鬟反壓在地上。
忽有冷風襲過,我後背一寒。
趙鳶鳶當即滿臉焦急,呵斥道:「桃枝,退下!」
隨即她要親手將我扶起:「林姑娘,你沒事吧?是我的丫鬟心急,冒犯到你了,鳶鳶在此賠罪。」
她依舊一副平易近人、善良溫暖的模樣,上來就要將我拉開。
我看夠了她這副惺惺作態的模樣。
揚手將她推開。
我並未用多大勁,可「砰」地一聲,桌椅被砸開,趙鳶鳶摔在地上。
下一秒,我被大力扯開,手腕幾乎被捏斷。
韓景知將我狠狠一甩,我手心戳在地上石子上。
手心火辣辣地疼。
韓景知眼裏閃過一絲不忍,但最終還是失望地看着我:「曦月,任性要有度。
「昨日之事我暫且不計較,你何必來找鳶鳶的麻煩?
「還不快向鳶鳶道歉?」
韓景知扶着趙鳶鳶,站在我對面,居高臨下。
地上冰冷,我嘴邊溢出苦笑。
向趙鳶鳶道歉?
酒館內這麼多雙眼睛看着。
他但凡多問一句,都能知曉事情原委,何至於一上來就定了我的罪?
記得剛回京時,韓景知在河道上巡視,我曾拎着親手做的飯食前去探望。
那時趙鳶鳶踏青回來,在京郊偶遇我。
天色漸晚,她被打着燈籠的我嚇了一跳。
那時韓景知是怎樣說的呢?
他將趙鳶鳶護在身後,看着我風輕雲淡道:「鳶鳶膽子小,你嚇着她了,同她道個歉。」
是的,他向來是護着趙鳶鳶的。
我早知道的。
也想明白了,原來我不是在那一瞬間想要離開韓景知的。
從前無數個瞬間拼湊。
讓我下次決心。
而今更甚。
我站起身來,理好衣裳,將手心的血跡擦了擦。
來到韓景知面前站定,拔下頭上那根素銀簪子。
插進了他推我的那個胳膊上,入骨三分。
我道:「韓景知,從前寫那封婚書時,用的是我的血。
「今日這簪,是你欠我的,也當我對你拉偏架的泄憤。
「我們之間婚約不作數,你也沒資格管我。」
說完,我拔下簪子,毅然轉身。
不再去看身後的任何人。
倒春寒來得厲害,外頭竟已是鵝毛大雪。
雪簌簌地落。
路上偶有行人,頭上都一片白紛紛。
忽然想起曾在嶺南時,也有人嘲笑我貌如老嫗。
春日裏,韓景知刻意將柳絮落了滿頭。
他牽着我的手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嶺南天熱無雪,柳絮替代也是一樣。」
那時他看着我,想來也是有幾分真心。
可後來回了京城,第一年落雪,他忙於政務,只奔波於衙門與府邸之間。
第二年入冬,他早將這話忘了。
第三年春,他已跟着他人喚我醜婆。
好在上天仍留我一條後路。
我雖貌醜,可身體康健如年輕人。
靠着這雙手,我也不至於餓死。
至於韓景知。
年少之時的懵懂,如今看清了,便當作過往雲煙。

-7-
我一路南下,向江南去。
早聽聞京中人年年念「煙花三月下揚州」。
我生於北方,長於北方,及笄後隨着韓景知去了炎熱多瘴的嶺南。
最早爲生計勞碌,遇見韓景知後爲他而活。
這次我想沒有負擔地活一次。
我早想去江南看看。
倘若我腳程快些,也趕得上陽春三月的美景。
剛至江南,雨絲如縷,織就一片煙翠。
我用身上僅剩的銀錢,租了一個小院。
好在我雖容貌如老嫗一般,眼睛倒是好使,我買些絲線和布料,以繡鞋帕子過活。
日子雖然忙碌清貧,卻是從未有過的愜意、輕鬆與安心。
這日我去城外採些野菜準備包餛飩,卻遇到一個女子。
她揹着藥筐,摔倒在山腳下暈了過去。
幾頭長着獠牙的山豬正圍着她嗅聞,下一秒就要啃上她細嫩的皮肉。
在嶺南多年,這樣的東西我也見過不少。
只是那時心裏裝着要護着的人,多了勇猛無畏。
而今山豬我瞧着也發怵。
不過我還是大着膽子,扔了石頭將山豬驅趕開來。
走近將女子扶起,我掐了掐她的人中,又將腰間的水給她喝了些,她終於漸漸甦醒。
我下意識有些懊悔。
這番模樣,恐嚇到她。
只是轉念一想,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我就當自己是個老年人,卻有着年輕人的身體。
想想也是不錯的。
「多謝阿婆!」
沒想到那女子並未驚慌,脆生生道謝後,眼裏滿是感激。
她說她叫青禾,弟弟是個郎中,她上山採藥不慎失足跌落。
問及我,我只說是從京城來尋親的。
青禾很熱情地邀請我去了她家。
我本想拒絕,可我在江南確實舉目無親,她瞧着是心性直率純良之人,我又何必將自己一直困在夢魘中?
索性便跟她回去了。
剛進門,便看到一個身穿儒袍、頭戴方巾的男子。
他正坐在院內,對着醫書曬藥草。
我一抬頭,便撞上了一雙曜黑的眸子。
他看着我,愣住了。
下一秒,青禾將揹着藥的筐子扔在地上,上前扭着那男子的耳朵:「青木,好小子,竟敢拿我的衣裳包藥材,我看你小子是活膩了!」
只見曬藥材的篩子下,鋪着青色的布。
青木捂着耳朵哎呦地叫了起來,視線也挪開了,只心虛地連連求饒。
青禾又叉腰,指着青木:「愣着幹什麼,沒見家裏來客人了?」
隨後她才轉過身來,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阿婆,讓你見笑了。」
看着他們姐弟這樣打鬧,我也不自覺笑了起來,只覺得心情都好上許多。
青木遞給我一杯茶,他一邊轉圈,一邊打量我,眼裏滿是好奇。
「姑娘你這是中了牽絲引?」
我聽到他的話,心裏一驚。
他怎麼會看得出來我是中了毒?
青禾擋在我前面,一巴掌拍在青木頭上。
「不可無禮,胡說什麼?」
隨後向我賠罪:「我這弟弟一向神神叨叨,您多多包涵。」
青木皺着鼻子,他年歲不大,看更多了些意氣風發之感。
我忽然記起。
當初流放路上,我一夜白頭後,那大夫說他倘若日後找到解藥,我不是沒有恢復容貌的可能。
開始我是記得這事的。
可年歲久了,我也忘了。
偶爾想起了一次,我試着向韓景知提過一次。
他卻說:「林曦月,你這是做什麼?不用你時時刻刻提醒,我不是那樣忘恩負義之人。
「你做的,我都記得,只是我政務繁忙,你能不能體諒我一下?」
雖然是意料之中。
可我的心裏還是有些空落落的。
不過此去經年,從前的事我也都放下了。
我挑挑揀揀,只說的確是不小心中的毒,只是不知這毒藥是叫這個名字。
青木眼裏全是興奮。
他說這種毒藥極其貴重,千金難求,若是中毒之人立刻死了,那便永葆青春。
若是活下來,便要頂着這樣的țŭ₊容顏,生不如死。
我這才知曉,他醉心醫術,天賦異稟,卻陰差陽錯拜了個毒王爲師。
師徒兩個也算歡喜冤家。
我是他遇到的第一個活着的牽絲引的人。
他拽着我的衣襟,仰着頭眸子裏亮晶晶的:「林姑娘,能否讓我爲解毒?
「我還從來沒試過救治活着中了牽絲引毒的人。」
我瞧着鮮活鬧騰的兄妹二人。
早已一潭死水的內心,竟也枯木逢春起來。
原來日子不是一成不變的。

-8-
解毒這些日子,我應青禾的要求,同他們兄妹住在了一起。
白天我隨青禾上山採藥,賞春山美景,有時也在街上逛了逛,買些女子之間都喜歡的頭花。
路上許多人都以爲我是青禾的奶奶,青禾連連解釋。
我倒看得開,和青禾打趣起來:「若這毒解不了,屆時你就別同別人解釋了,我還白撿你這麼個懂事的孫女兒。」
惹得青禾就要上來打我,我連忙跑開,笑着躲身後的人。
青木沒日沒夜地研究着解藥。
到了晚上回去,我便試藥。
我心裏到底還是抱了一絲期待。
今日我照常和青禾出門,一路上聽到不少消息。
他們說自京城來了個很厲害的大人,來督查堤壩檢修,治理水患。
今年啊,估計不會成災了。
我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再次回去時,欣喜若狂,甚至披散着頭髮,端來一碗黑漆漆聞着便苦得倒胃口的藥來。
我毫不猶豫,仰頭喝下。
隨即一陣劇痛襲來,我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後,我渾身發軟,可抬手見到我那光滑細膩的皮膚時,我愣住了。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
直到青禾將銅鏡舉到我面前。
青木在一旁向青禾邀功。
兩人大腦的聲音我渾然不覺。
看着銅鏡內久違的面貌,再反應過來時,我臉上已經一片溫涼。
淚水沾了滿面。
從前的遺憾今日徹底彌補。
這些日子我除了跟青禾採藥,也同她學了養蠶繅絲的本領。
而我女紅還算拿得出手,打算等身子好全,盤下個小鋪子,將京中時興的花樣繡上。
日子雖然平淡,可也踏實舒心。

-9-
我沒想到,再次回到我租的小院子時,會看到韓景知。
他高大的身子坐在院中的石墩上,雙腿屈着有些滑稽。
幾個月不見,他瘦了一大圈,絳紫的官服套在他身上都有些空蕩蕩的。
見到是我,他騰地一下站起來,快步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肩膀端詳着。
他眼裏似乎有着不可置信,漸漸紅了眼眶,握着我肩膀的手也不斷收緊。
我嚇了一跳,慌忙掙脫他。
若是從前,久別重逢見到韓景知,我心裏定是怎麼也藏不住的雀躍。
可如今我瞧着他這樣動容,心裏卻波瀾不驚起來。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失態,韓景知理了理衣袖,良久後又恢復了光風霽月的模樣。
只是他聲音裏的那絲顫抖騙不了人:「曦月,你怎麼還是這樣任性,就這樣不辭而別,一走就是好幾個月?」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後退一步。
「我們之間再無任何瓜葛,我想去哪是我的自由。」
我曾設想若是再見到韓景知,我是否還會重蹈覆轍。
如今我心裏慶幸,原來人見識過新事物,過了新生活後,是不會戀舊的。
嶺南三年,京城三年,三年又三年,我早該脫離那個牢籠了。
韓景知許是沒想到我會這樣說,他微微一愣,薄脣抿得緊緊的。
再開口時語氣裏多了幾分慍怒:「毫無瓜葛?我何時同意了?
「你若是現在同我回去,我便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你還是我的未婚妻,我必定許你八抬大轎,十里紅妝。」
我冷笑一聲,只覺得這話諷刺極了。
再低頭間看到我光潔緊緻的手背,我瞬間明白。
「京中人人皆說韓大人如謫仙般,但如今看來,都是隻盯着女子的外貌瞧的,也不過如此。」
韓景知聽到這話,被噎得一愣,有些慌了神。
「曦月,你爲何不信我?我在你心裏便是這樣的人嗎?」
他面上帶着痛苦,想要上前抓住我的手。
我又後退一步,心裏陡然添了些厭煩。
「韓大人,請自重。
「你若再不走,我便報官了。即使你再位高權重,我就不信世上沒有說理的地方。」
說着,我將他攆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院門。
我靠在門後,心撲通撲通地跳着,心裏卻有了一種異樣的滿足。
我對韓景知,再也不像從前那般。
面對他時,我不必再遷就。
我就是我,哪怕是發脾氣,我也絲毫不再顧忌他的情緒。

-10-
不時天上落起了小雨。
我將院子裏的衣裳收了,又燒起竈火煮些飯食。
想到青禾、青木喜歡我做的蜜粥,我便將鍋裏的水多添了兩瓢。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門果然被敲響。
青木爲我送來了今日要服的湯藥,我將粥盛了放進食盒裏,叮囑他腳程快些回去。
說話間走到門口時我忽然怔住,竟然對上了一雙幽深帶着怒意的眸子。
韓景知站在門外,身上已然被淋溼。
青木也愣了一下問我:「曦月姐,這是?」
韓景知的眸子湧現出一絲期待,我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彷彿完全沒看到他似的道:「不認識,許是過路人吧。」
看着青木離開,我頭也不回地就要關上院門。
卻被韓景知猛地攥住了手腕:「曦月,你不肯跟我回去,就是因爲他?
「他那樣的毛頭小子、愣頭青,有什麼好的?」
我只覺得啼笑皆非,從前用心喜歡,覺得清風朗月的韓景知,如今竟然也這般膚淺。
我甩開他的手,淡漠道:「韓景知, 我只想給你留最後一點體面。
「你是你可還記得, 當初那醫師說, 我中的毒是可解的,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了。
「我的毒是青木解的,他沒什麼好的,難道你就有什麼好的嗎?
「我在京城這三年過得有多難, 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你在哪呢?你又是怎麼做的?
「捫心Ţũ̂²自問,韓景知, 我ṱű̂ₓ不欠你的,當初你的庇佑之恩,我蹉跎了六年,也該還清了。
「你且走吧,往後我們互不相干。」
韓景知怔愣在原地,囁嚅着嘴脣, 始終沒說出話。

-11-
青禾知曉了這件事, 她面上雖大大咧咧,可向來是個細膩的人。
她邀我去她家一同住。
我知曉她是怕我爲此事傷了神。
我沒有去。
當初我一人迎着風雪從京城走出來, 如今我照樣能一人好好的。
即便面對莫名其妙、日日糾纏的韓景知。
我也能不動如山。
早些年陪着他見慣了人生起伏跌宕,如今換到自己身上,發現早已練就了一顆強心臟。
韓景知日日都來,但我都將他當做空氣。
江南多雨,一連三日, 韓景知終於病倒了。
第四日夜半, 有小廝敲響我的門, 他滿臉焦急,還帶着懇求:
「林姑娘,我們家大人高燒不退,求你去看看他吧。」
那小廝說,我離京後韓景知起初還不在意,說我過兩日就會回去的。
整整七日過去了,卻還是不見我的蹤影。
直到半個月時,韓景知纔跟發了瘋一樣到處找我, 就連趙鳶鳶找他一同前去參加詩會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最後纔來到了江南, 小廝說發現我時,韓景知激動得一整晚都沒閤眼。
煙雨朦朧,我撐着傘, 小廝站在臺階下道:
「林姑娘, 您就再給我們家大人一次機會吧, 他對您是真心的, 從前只是一時錯了主意。」
手裏的燈籠搖曳ṭůⁿ, 風打竹葉聲嘩嘩。
我道:「斯年已逝,還請你回去轉告你家大人,世事莫要強求Ťũⁿ,不然只會徒增厭煩。
「我與他,早就橋歸橋, 路歸路了。」
說完,我將關上院門,任憑院外小廝再如何, 都不再露面。
夜雨瀟瀟,我獨自躺在江南小院裏。
結束了前半生風雨飄搖的生活。
自次之後,我一人成家。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