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的公主

我是敵國送來和親的公主。
爲了討好暴君,我甘願做他白月光的替身。
我可以穿着他心上人的紗衣,和他整夜纏綿。
也可以在遇到刺客時,主動爲那個女孩擋刀。
所有人都說,我瘋狂地愛着他。
直到他率領敵軍踏平我的家鄉。
那一夜,我拔下金簪,狠狠插進他的胸口。
他用沾着血的手,撫摸着我的側臉,笑着問我,爲什麼?
他不知道,他揮刀砍殺的小將軍。
是我愛了整整十年的男人。

-1-
我是敵國送來和親的公主。
嫁給暴君完顏玉的第三年,他的白月光,周玥回來了。
周玥回來以前,我曾是完顏玉最寵愛的女人。
所有人都說,在他眼裏,我只是周玥的替身。
等到周玥回來,我就會失寵。
我也知道,完顏玉寵我,卻不愛我。
嫁給他那年,我才十八歲。
第一次侍寢,他掰着我的身體,讓我背對着他,ŧŭ̀⁶動作用力又粗魯。
他說他不喜歡看我的臉,他說我的背影,最像他愛的那個女人。
那夜好長,長得我不敢回想。
我痛到顫抖卻依然在迎合,忍着眼淚不敢流出來。
完顏玉不喜歡愛哭的女人。
朦朧間,我想起自己遠在京城的父皇。
小時候,他總把我抱在懷裏,摸着我的頭跟我說:「我們嬌嬌是最尊貴的公主,受了委屈儘管來找阿爹,阿爹爲你做主。」
可是後來,父皇爲了江山社稷,狠下心送我來和親。
他再也不會爲我做主了。
想到這裏,只覺得,疼的已不只是肉身。

-2-
我被父皇送給完顏玉,是爲了取悅他,讓這個殘暴的男人,不要出兵進犯我的母國。
爲了留住他的心,我請宮裏年長的嬤嬤,教我苦練「房中術。」
每天的抻骨叫我痛不欲生。
我被泡在酒中,她們管這叫「醉骨」,說可以使身段更柔軟,那醉眼朦朧的勁兒才勾人。
嬤嬤怕我疼,總是紅着眼圈哄我:「公主身子嬌貴老奴知道,可往後去了那邊,身份到底是不比現在了。」
「公主多忍些,往後的罪就能少受些。」
我點頭,在心裏又默默把這句話念了一遍。
小聲問嬤嬤:「是不是我多忍耐些,我的子民,也少受些罪。」
嬤嬤沒有回答我,我的命運,誰也不知。
世人皆知,完顏玉冷血殘暴,從來不懂憐香惜玉。
在我之前,有無數女人被人送到他的牀上,不過兩三日,他就玩膩了。
聽嬤嬤講,他這輩子就愛過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叫周玥,是個中原人,曾經救過完顏玉的命。
他們轟轟烈烈愛了三年,直到周玥遭人嫉妒,被刺客綁走。
完顏玉追到懸崖邊上,眼睜睜看着周玥被人推了下去,失蹤了。
他回宮,一刀砍了暗算周玥的那個嬪妃。
從此,性情大變。
我笑着聽完,沒有說話。
隨便誰的愛恨情仇,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只想要活下去,獲得完顏玉的寵愛。
我模仿周玥的一顰一笑。
穿着她的紗衣,和完顏玉纏綿榻上,學着她叫他:「玉郎。」
完顏玉很喜歡,對我也開始多了點溺愛。
他會陪我放風箏、帶我看月亮,在我睡着的時候,偷偷親吻我的眉眼。
就好像,他真的很愛我一樣。

-3-
漸漸地,我成了完顏玉最寵愛的女人。
他每晚都來找我,天快亮了,纔會在我身邊沉沉睡去。
我看着自己滿身青紫,比勾欄裏的妓子還要狼狽。
我麻木地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完顏玉已經下朝了,坐在我對面批摺子。
他生得確實好看,長長的睫毛半遮着琥珀色的瞳孔。
看着手裏的摺子,一會兒咬牙、一會兒冷笑,偶爾還會翻個白眼。
不管做什麼表情,都好看。
我安靜的看着他,不伺候也不打擾。
終於,完顏玉注意到了我的視線,收起摺子,懶懶靠上椅背。
陰沉沉地盯着我,笑着說:「你倒是會躲清閒,醒來一聲不吭,也不來磨墨添茶。」
「你就打算這樣討好孤?」
我垂下一條手臂蕩在牀邊,淤青和咬痕零星遍佈雪白肌膚,在白日陽光下更爲顯眼,有一種凌虐的美。
果然,完顏玉神色動了動,不等我說話又自行開口。
「罷了,你歇着,等孤批完這幾本過去陪你。」
我笑了笑,又反其道而行。
忍痛下牀,光着腳,找了件罩衫裹上,就坐到他懷裏。
柔聲說:「妾等不及,想陛下了。」
完顏玉攬着我的腰,一雙眼睛盯着我,有些失神。
我知道,他是在透過我看向別人。
我在他的脣上討了一個淺淺的吻。
周玥是不會撒嬌的,但是完顏玉很喜歡。
他愣了愣,伸手撫摸着我的眉眼。
輕聲問:「過段時日,孤帶你去賽馬,好不好?」
我想了想,試探着點頭答應。
完顏玉的表情慢慢冷了下來。
周玥不會撒嬌,也不會騎馬。
完顏玉喜歡我和她稍有不同,卻不喜歡,我和她太過不同。
我不緊不慢,笑着補了一句:「可是妾不會騎馬,但是妾能給陛下加油助威。」
完顏玉滿意了,他掐着我的腰,一把將我提到桌上。
捏捏我的臉蛋,溫柔的說:「你要是喜歡,孤教你騎。」
我想,他愛周玥的時候,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4-
完顏玉把我當成別的女人,我並不難過。
我想,如果他能一直寵愛我,天下能一直太平,我也會感激。
可是誰也沒想到,他帶我去賽馬那天,居然遇到了周玥。
我在馬車裏,聽着侍衛來報,說,有個女子自稱周貴妃。
我臉色一白,輕輕掀開側簾向外看去。
完顏玉翻身下馬,幾乎是跑了過去,一把將那個姑娘抱進懷裏。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樣子。
我愣住了,有點害怕,居然真的是周玥。
她回來了,那我怎麼辦?
片刻後,內心深處又湧出一點羨慕。
我羨慕周玥,羨慕她還能和相愛的人重逢。
隨行的馬車只有我這一輛。
周玥一身狼狽,完顏玉小心呵護着,把她抱上我的馬車。
看都沒看我一眼,冷着臉說:「滾下去。」
那一天,周玥突然回來,賽馬大會自然也辦不成了。
我跟着馬車,走回皇宮。
一雙腳磨得血肉模糊,累得病倒在榻上,差點丟了半條命。
發燒的時候,我問身邊的婢女:「陛下來過了嗎?我做夢夢到,他不要我了。」
沒有人回答我。
想來也是,真正的寶貝已經找了回來,誰還會要一個替代品呢。
我想,我也不用再去努力扮演周ṱü⁾玥的樣子了。
沒有人會比她更像自己。
我要做的,是讓完顏玉記住,我是南朝的公主,蘇嬌嬌。

-5-
病好以後,我聽說,完顏玉要教周玥去騎馬。
明明,這是他說,要帶我去做的事。
我跑到馬場,看見完顏玉抱着周玥,坐在一匹紅色的烈馬上。
那匹馬是完顏玉的坐騎,高大威武,從前我總是央求完顏玉,帶我騎着它玩一玩。
他掐着我的下巴,親親我的嘴脣,敷衍說,等他心情好了,就帶我去玩。
原來,只有周玥在他身邊,他的心情纔會好。
我垂首站在一邊,眼巴巴地看着他翻身上馬,把周玥抱進懷裏。
只能仰頭望着他,小聲說:「陛下,妾也想學,可不可以,也教教我?」
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等我學會了騎馬,就每天陪着他,去草原上騎馬曬太陽。
周玥厭惡地看了我一眼,罵我:「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跟我的玉郎撒嬌?」
「記住,你就是個爹不疼、娘不愛,被人打發到這裏來,用身體討好男人的婊子。」
「趁我不在,偷了屬於我的寵愛,現在我回來了,玉郎多看你一眼都嫌你髒。」
她說完,霸道地衝着完顏玉嚷:「教我騎馬,不準看別的女人!」
我顫抖着肩膀,內心震動,不敢去想,周玥也是中原人,她也曾是我的子民。
我用自己換來兩國和平,她卻說,我是個不要臉的婊子。
完顏玉握着馬鞭,抬起我的下巴,冷着臉吩咐我:「回去吧,別惹玥兒不高興。」
我強忍着憤怒,看着完顏玉離開的背影,慢慢攥緊了拳頭。
好啊,那我就讓周玥看看,什麼叫真的不要臉。
我隨手牽起一匹馬,故意裝作胳膊使不上勁,試了好幾次也沒騎上馬去。
忽然有人捉着我的腳踝將我往上一抬,我僵在馬背上,低頭去看,是三王爺。
他是ťũ⁻個很好色的男人,完顏玉不要的那些女人,從前全都賞給了他。
我一直記得,剛到這裏的第一天,我被人扒掉公主的華服,只用獸皮包裹着乳房和臀部。
他們羞辱我,讓我跪在大殿上,任人觀賞。
那一天,三王爺一直看着我吞口水,他覬覦我很久了。
今天,終於被他逮到了機會。

-6-
他的手還抓着我的腳腕,我輕ẗû⁼輕地蹬了兩下,沒甩開,在他眼裏,有點像小女子的調情。
他笑了笑,膩着聲音罵我:「給老子摸一下怎麼了?周玥回來了,陛下遲早把你送給我。」
「你裝什麼貞潔烈女,再敢亂動Ṱůₚ,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扒光你?」
這一幕恰好被完顏玉看個正着。
我當然知道他會偷偷關注我,不然我做這些是給誰看。
我猛地掙扎一下,一腳踢開三王爺,騎着身下的馬,瘋了一樣向着完顏玉狂奔出去。
我忍着眼淚,喊他:「陛下,別丟下嬌嬌,求你,別不要我……」
他看見我在馬背上搖搖欲墜,氣急敗壞地罵我:「蘇嬌嬌,你瘋了是不是!」
他縱身躍到我身後,雙腿一夾馬腹,狂奔的馬兒立刻慢了下來。
我往他懷裏躲,帶着劫後餘生的踏實,哽咽着喊他:「陛下。」
完顏玉嗓音低沉沙啞,隨風漫不經心灌進我的耳朵。
「叫孤做什麼?是要跟孤講講,和老三聊什麼聊得那麼開心嗎?」
我沉默以對,完顏玉環在我腰間的手臂愈發緊收,最後又似是不解恨,一把將我衣領扯下肩頭,狼狗一般啃上。
我喫痛悶哼,他卻更加用力,直將那塊咬出個紅鮮鮮的牙印。
我忍住眼淚,朝他笑了笑,在靠近他的那一刻,小聲說:「陛下,嬌嬌只是想你了。」
「三王爺說,我遲早會是他的女人……」
「陛下,求你別把我送給別的男人,如果你不要我了,乾脆,就殺了我吧……」
完顏玉,我希望你能永遠記得,曾經,有一個傻姑娘,只爲了你能回頭看她一眼。
連命都不要,騎着馬,追着你的背影,向你飛奔。
完顏玉沒有回答我。
他只是就這樣抱着我,騎着馬,一路送我回了寢宮。

-7-
完顏玉與我同行的事,自然惹得周玥不滿。
聽說,她發了瘋地質問完顏玉,是不是真的愛上了我?
我看着院子裏盛開的梔子花,想起從前完顏玉過生辰,我摘下一朵別進他發冠。
笑着說:「簪花送予心上人,妾親手種下的花,要親手戴在陛下的發冠上。」
完顏玉瞧着我,目光灼灼,我在他的眼裏看到了我自己。
他有樣學樣,摘下發冠上的梔子花,笑着別進我的鬢邊。Ŧŭ⁺
輕聲說:「簪花送予心上人。」
爲了這朵花,他專門找來一樽精美的花瓶,又讓人風乾了花朵,插進花瓶裏,放在我的寢殿裏。
完顏玉真的愛上我了嗎?
應該,是有點喜歡的吧。
我正想着,周玥便來了。
兩個嬤嬤圍上來,將我按倒在地上,伺候我的奴婢們,都低着頭,當作沒看見。
周玥得意地笑了,她捏着我的下巴,挑着眉說:「看到了嗎,這後宮裏,誰說了算?」
「敢跟我搶人,也不看看你的賤骨頭有幾兩重!」
「你信不信我把你宰了餵狗,玉郎都不捨得動我一根指頭?」
她戴着長長的護甲,劃在我的臉上,手指突然用力,戳破了我的臉。
我平靜地警告她:「周玥,我是南朝的公主,殺了我,兩國交戰,死傷無數,你擔不起這個責任。」
她對着我笑,笑容陰狠,無所謂道:「關我什麼事,反正,死的又不是我。」
她站起身,走到插着梔子花的花瓶前,抽出裏面的花,扔在地上,惡狠狠地碾了幾腳。
一邊踩一邊罵:「簪花送給心上人?」
「我讓你送,我讓你送!」
那一朵花落在地上,染上塵土,變成一堆骯髒的泥。
我掙脫嬤嬤的束縛,撲到她腳下,死死護住我的花。
周玥踩了我好幾腳,不覺得解氣,高高舉起化品,砸了下來。
我可以躲的,但我沒有躲,額頭結結實實地捱了一下,砸出一個巨大的血口子。
鮮血染紅了我的眼睛,周玥瞪着眼指着我罵:「你有病啊?你怎麼不躲!」
因爲我在等一個人。
我和完顏玉約好了,中午他派人來接我,去陪他喫午飯。
他身邊的大太監跨進我的寢殿,看見一片狼藉,轉頭就趕緊去叫太醫。
周玥見勢不好,一溜煙跑了,連留下來與我對質的勇氣都沒有。
她說她不怕?我瞧着,她都要怕死了。
我流着血面無表情地,將那朵還沒被周玥踩爛的梔子花,默默撕碎,連枝丫也一節節掰斷。
然後坐在原地,等着完顏玉。

-8-
完顏玉趕來時看到的景象,便是我額頭纏布,掉着眼淚去拼那些已經碎裂的幹葉。
他靜悄悄靠近,輕輕柔柔地叫我,像是怕弄碎了我一樣。
「嬌嬌……」
我抬頭望他,一雙哭紅的眼睛裏盛滿了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我一遍遍叫他:「阿玉,拼不上了,我們的花拼不上了……」
完顏玉心疼把我抱在懷裏,他沒想到,我被周玥劃破了臉、砸破了頭,可在乎的,只有他曾經簪在我耳邊的那朵花。
我環着他的脖頸低聲啜泣,小聲說:「不怪姐姐,想來她只是一時情急,不是故意。」
「只是那朵花…那是陛下與嬌嬌的回憶,它碎了,妾的心口也好像被人剜掉一塊肉。」
我言辭誠懇,完顏玉在我的貼心大度下,格外震怒。
「不是故意?她還要如何故意!你的避讓孤都看在眼裏,她竟還要追到宮裏找麻煩。」
可他到底也沒說,要爲我去罰周玥。
他將我擁在懷裏,指肚細細揩去我的眼淚。提起周玥,說的話是責備,語氣裏卻滿是心疼。
他勸我:「玥兒當日受人陷害,她跳下崖後被漁民所救,這才撿回一條命。」
「孤想,她一定是害怕又有人來害她,纔會對你這樣仇視。」
「她這些年流落在外,受了不少苦,嬌嬌,你是公主,你從小養尊處優,就別跟她計較了,好不好?」
我攥着手心,想到那望江崖下的水流湍急無比,水下怪石嶙峋,莫說掉下去個人,就是頭大象也能立刻淹沒影兒。
周玥不過弱女子,武功都不會,怎麼可能撐到有人來救。
何況當年完顏玉那麼大張旗鼓找人,若真是漁民救上,又豈會不知。
我點頭表示理解,轉手就在完顏玉心裏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周貴妃吉人天相,那江水如此急衝都可生還,想必鳧水技能也一定很厲害。」
「等她心情好一點了,我定去請教一二。」
「陛下不必憂心我,周ƭū́⁴貴妃是陛下的寶貝,找了這麼久才失而復得,當然該更珍重些。」
完顏玉的眉頭動了動,他大概,從來就沒想過這些事。
聽我說完,沉默思考半晌,就藉口公事繁忙匆匆離去。
我躺在榻上,笑了笑,卻突然覺得頭暈起來,胃裏翻江倒海,吐了出來。

-9-
我想起許久不來的癸水,心感不妙。
太醫診脈後,果真恭賀我有孕。
完顏玉得知消息高興得闔宮大賞,他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期待地說:「若是皇子,孤教他騎馬打仗。若是公主,你教她詩詞歌賦。」
教他騎馬打仗?教他兵戎相向自己阿孃的家鄉嗎?
我頷首掩蓋眉目間愁絲如雲,深覺這個孩子留不得,也不想留。
若是自己不能動手,便只能借他人手了。
我撫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與還未成形的胎兒作最後道別。
透過宮門,看那處被圈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我終於忍不住掩面痛哭。
我想阿孃買的糖葫蘆,每次都把頂上最大一顆給我。
也想那個在朝堂上辯到嘔血。也不想把我送來和親的少年郎。
還想我的父皇。
阿爹,你不知道,嬌嬌又要受委屈了。
可我找不到你,也回不去了。
我懷孕的消息,很快就傳遍全城。
一個敵國公主,怎麼能懷上皇帝的嫡長子。
那些老臣們冒死進諫,說要墮掉我的孩子。
聽說完顏玉不廢話,一劍殺一人,用鮮紅的血,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我懶散從榻上爬起,對鏡梳妝時,正瞧着完顏玉大步邁進,手裏端着,我讓人去煎好的湯藥。
我的心咯噔一下,強忍着慌張,甜甜地笑着,轉身問他:「陛下今日來得怎麼這麼早……」
完顏玉的巴掌站在我眼前,突然抬手給了我一巴掌,瞬間將我從圓凳上掀落。
我趴伏在地,耳朵裏是嗡嗡的鳴聲。
他目光陰騖,蹲下身惡狠狠掐着我的臉。
「蘇嬌嬌,你告訴孤,你今日要喝的湯藥,是什麼?」
我一瞬間如墜冰窖,脣瓣張合說不出一句。
那是一碗,墮子湯。
完顏玉見我不答怒氣更盛,目眥猩紅將我甩回地上。
「若不是孤今日親自去煎你的藥,你就打算墮掉孤的孩子,是不是?」
「蘇嬌嬌,孤爲你得罪千朝重臣,你就是這樣回報孤?你們南朝的女子,果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你不是要喝嗎?那就給孤喝得乾乾淨淨!」
他把手裏的湯藥往我嘴裏灌,我緊閉着嘴巴,哭着搖頭,嗚咽着說:「不是我,不是我。」
「阿玉,別殺我們的孩子……」
完顏玉根本不聽我的解釋。
他冷笑着說:「孤聽玥兒說了,你們南朝人都知道,嬌嬌公主從小就喜歡小將軍謝盈。」
「嫁給孤的那一天,你哭什麼?你哭你沒法嫁給謝盈了是不是?」
「懷着孤的孩子,讓你覺得噁心,是不是?」
「你爲了討好孤,裝作愛孤的樣子,你累不累?蘇嬌嬌,你真是一身的好演技!」
「你給孤記住,若有一天,讓孤碰見姓謝的,孤定宰了他。」

-10-
那一碗藥,是碗補藥,是完顏玉拿來嚇唬我的。
我本想着,一邊墮掉孩子,一邊嫁禍於人,可是他不聽我的解釋,甩手就走了。
一連半月,他再沒有來找過我。
我心下着急,完顏玉雖已與南朝立下三年的休戰條約。
可他是個暴君,做事向來不講道理。
若是怒火之下做出什麼衝動事牽連南朝百姓,我纔是真正死不足惜。
我這條命,在做了公主時就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完顏玉不來我這,卻並未禁我的足。
打聽到他晚間將去御書房,我揀了件周玥曾經的紗衣,又罩了件披風挪步趕去。
意外的是,通報後完顏玉並未着人攔我。直到我走進才發現,屋內還坐着諸多大臣在商討國事,完顏玉坐在上位,眼底的戲弄清晰可見。
「這不是南朝公主嗎,有失遠迎。來孤這兒,有什麼事嗎?」
我知道完顏玉是鐵了心想羞辱我一番,乾脆坦然應對,幾步走上前跪伏在地。
「妾知錯,自行來討陛下責罰。」
「可那碗墮子湯,絕不是妾給自己準備的。」
我帶着暗示,抬頭微微看了眼那些看不起我的大臣,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能感覺到完顏玉的目光在我身上審視,身邊大臣交頭接耳,絮絮叨叨聽不清話。
半晌,完顏玉才笑着叫我起身。
「你何錯之有,你只是不愛孤罷了,孤不介意。」
我伏在地上,一邊哭一邊搖頭,一聲聲說着:「我愛,陛下,妾心裏只有你啊……」
「妾不知道,周貴妃爲何要提起謝盈,可妾與他……早就過去了。」
完顏玉冷冷地看着我,笑着說:「別哭了,聽着就煩人。」
「穿成這樣,是覺得孤好色荒淫,想出賣色相討好孤吧?那跳支舞吧,哄孤開心。」
因先前並不知書房內還有他人,我的紗衣內只着了一條肚兜作擋。
若是跳舞,場面一定極其香豔。
我行禮時完顏玉看到了,他是想故意羞辱我。
我與完顏玉對視,眼裏包含着兩汪淚慘然一笑。
「若是這樣能夠讓陛下開心…」
我解開披風結釦,布料剛剛褪至肩下時完顏玉收斂笑意。
煩躁「嘖」了聲隨後大步衝上前將我重新裹嚴。
「都滾出去!」
本在看熱鬧的大臣被吼得一抖,匆匆行禮告退,屋內又只剩我與完顏玉二人。
完顏玉捏着我的下巴逼我與他對視。
「孤該怎麼說你?用情至深,還是不知廉恥?」
我不作答,主動獻吻當作回話。

-11-
那晚過後,完顏玉又恢復了對我的盛寵。
他有意不提避子湯的事,我卻深知這件事若不解決完,在他心頭遲早卡成根大刺。
而那些刺往往風平浪靜時一切皆好,一旦新矛盾爆發就是隱藏的暗礁。
於是我趁他事後最上頭時,伏在他耳邊低語:「妾對不住陛下的恩寵,可妾實在是怕,怕妾只是周貴妃的一抹影子。」
「妾怕生了孩子,色衰愛弛,陛下不愛妾,妾便沒了依仗。」
「妾不怕自己受苦受難,只怕陛下與妾的孩子,往後也被人欺凌。」
這番話說得僭越,但完顏玉聽完,眉眼柔軟下來。
他吻了吻我的肩,輕聲說:「你與周玥不同,孤分得出來,你是蘇嬌嬌。」
終於,我的手段有些成效,我可以循序漸進地做自己了。
「你不必怕,以後不許再胡思亂想了,明兒孤叫太醫來看看,你有沒有落下什麼病根。」
完顏玉抱着我緊了緊手臂,我嚥下淚頷首稱是,掩着胸口悶痛感謝國君好意。
抬頭間,看見窗外的葉子已有些泛黃。
從夏天到秋天,我已經懷孕有三月了。
我看着那些掉落的秋葉,想起幼時謝盈總在葉子上作畫。
我小時候沒規矩慣了,最討厭這些安安靜靜一下午的活動。
偏又覺得葉子畫好看,便總藉着公主的名義欺負謝盈,要他畫夠一捧給我。
他氣不過,在葉子上畫豬給我。
我追着他打,他更氣不過了。
「暉盈想到何事,笑得如此開心。」
我思緒回籠,轉頭對上完顏玉那張臉時竟是失落湧滿心頭。
「沒什麼,回憶起小時候而已。」
「暉盈,早點與我生個小公主吧,孤也想見你小時候的模樣。」

-12-
中秋時,完顏玉怕我想家,爲我舉辦了一場賞月宴會。
那些阿諛奉承對我來說無用,我小口吃着東西,有一句沒一句聽完顏玉與下面人交談。
偶爾與周玥目光交匯,後者眼裏盡是狠毒。
完顏玉拉着我的手,在滿宮面前顯示與我的恩愛。
我抬眼看着暮色四合,猜測時候應該快到了。
「蘇嬌嬌,我殺了你!」
我猛然回身,只見一名小侍衛手持利刃從人羣中竄出,那方向卻是朝着周玥去。
我瞬間掙開完顏玉的手,在他的驚呼中擋在周玥身前。
刀刃深深刺入我的鎖骨下方,我臉色蒼白,昏迷之前唸叨的最後一句是「她沒事就好。」
把我安置穩妥後完顏玉立刻派人審問兇手,但他什麼都不會問出來的。
完顏玉得到的答案只會是,有人叫他刺殺蘇嬌嬌。
至於他認錯了人,則是因爲委託人曾濃墨重彩地炫耀,她與陛下之間情真意切。
說陛下曾爲了找她將翻了個底朝天,所以他自然而然地以爲,那個被冷落的纔是蘇嬌嬌。
說完我教的這些,他就可以放心去死了。
我不擔心事情會敗露,畢竟他本來就身患絕症活不久。
咬死這個說辭,他的一家老小就會得到很好的照顧。
誰會不希望家人在自己離開後會過得更幸福呢?

-13-
再醒來時,完顏玉正坐在我牀邊緊緊攥着我的手,一雙眼睛紅紅地不知是熬得還是哭過。
他見我睜眼驚喜萬分,連聲音都帶上哽咽:「嬌嬌,你終於醒了,渴不渴?」
我點點頭,由他攙扶着起身抿了口水。
「兇手,抓住了嗎?周貴妃沒事吧?」
問完這句話時,完顏玉的臉色是意料之中的難看,他強忍着怒氣安撫我。
「兇手已經處死了,那個女人,孤會親自發落。」
我沒吭聲,只是笑着說:「幸好我們的孩子沒事。」
「妾剛剛在昏迷中一直夢到嬰孩向我啼哭,我向他跑,卻怎麼也追不上。」
「想來是肚子裏的孩子頑皮,捉弄母親玩。」
此話一出,完顏玉低頭沉默不敢與我對視。
我後知後覺反應,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眼眸蓄淚頓時在完顏玉懷裏哭得聲嘶力竭。
「嬌嬌,不哭。太醫說是因驚嚇過度才小產,並未傷及根本,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不會了,完顏玉,我們絕不會再有孩子了。
我故作順從點了點頭,面上卻一副冰冷,直接掀開被子蒙過頭頂向完顏玉下了逐客令。
「妾身子勞累,還請陛下先回吧。」
完顏玉想再說什麼,見我這副樣子也無奈,只得先行離去。
往後幾天我一如既往,大門不出,謝絕見客。
完顏玉理解我的心情,拿我無法便將所有怒氣撒在周玥身上。
聽聞他起先只是將周玥打入冷宮,往後我每拒絕他一次,他便對周玥上一遍刑。
直將周玥折磨得磕頭求饒,求那些宮女太監一刀給她一個痛快。

-14-
躲在寢殿這幾日,我睡得昏沉,大概是因爲入冬,我總在睡夢中見到來前的情景。
那時和親旨意還未定下,父皇尚在斟酌。
謝盈生平最以天下百姓爲重,可那日跪在大殿中聲聲泣血。
「求陛下三思!怎可叫公主一女子弱肩扛亂世!」
然而只他一人,如何能力挽狂瀾。
我也不想他挽回狂瀾,他若是去打仗,死在戰場上,我也就不想活了。
我去找了阿孃,對她說我會去和親。
那日她抱着我哭了好久,晚間謝盈來尋我時,他的眼睛也腫得像個核桃。
那晚,我端了壺酒與謝盈圍着暖爐聊了整夜。
他說他明日必定在聖上前,爲我再爭取爭取。
我笑着流淚碰了碰他的杯。
「不必了,是我自己想去的。我先是南朝子民的公主,再是父皇的女兒,最後纔是蘇嬌嬌。」
「既享受公主榮恩,又怎能只享受榮恩。」
「謝盈,我們不掙扎了。」
「既然能以女子平定亂世,又何苦牽扯上那麼多的無辜性命。」
「這一生冗長,往後沒了我的欺負,你可更要茁壯成長些。」
夢裏的情景跳躍沒個規律,再夢,便是謝盈送我出了宮門。
他跪在雪地裏朝我拜了又拜。峯迴路轉,再回首已聽不到那聲「恭送公主。」
我幾乎是哭喘着醒來,蘇繡的枕面被眼淚洇溼了一大面。
我愣在牀上醒了醒神,看着窗外是異國的景色,心裏的失落壓得我快要死掉了。
到底,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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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混沌了幾日,我自覺欲擒故縱也不能太久,穿戴好後冒雪去尋了完顏玉。
他見到我時異常高興,興奮將我抱到腿上。
我就這樣平平穩穩又度過兩年,終於迎來三年和平到期的日子。
這幾日,我並未察覺到有何不妥,甚至不覺得有緊張的氣氛。
我以爲完顏玉大概是野心收斂了,直到我已半月不見他人。
第十六日,完顏玉託人給我帶了信。短短幾個字,叫我的心墜入谷底。
他說:【前方兇險,不便帶你。孤去去就回。】
我怎麼忘了完顏玉是位國君,他再糊塗,也不會輕視一位敵國公主。
他早就開始練兵預備這場戰役,從我未到時便開始,所以我才覺察不出有何變化。
他從未懈怠,始終想的期限只有這三年。
我流着淚瘋了一樣策馬跑出都城,一路沿着自己和親的線路跑。
忘記了多少次日升日落,也不記得那幾匹馬最後的嘶聲有何不同。
終於跑過峻安嶺,遠遠能瞧見兩軍生死交戰,大片將士被砍倒馬下。
完顏玉與南朝一位新將領馬上交鋒。
眼前的畫面清晰了又模糊,我調轉馬頭向戰場方向疾馳。
野風悲壯,呼嘯將我的長髮吹散,滿頭烏髮凌亂縱橫似我的命盤。
我離戰場更近了些,赫然發現那位銀甲加身的新軍將領不是別人,正是謝盈。
我突然踉蹌着跪在地上掩面哭號。
「謝盈是文臣啊!!」
三年苦痛磨鍊,他該是如何熬過。
我拼命趕往兩軍交會處,我想求求完顏玉,能不能再寬限一年。
三個月也可以,叫我用命換也可以。
可是完顏玉沒給我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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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盈死了。
他被完顏玉的長戟刺穿,搖盪着掛在戟尖上以供敵軍唾棄。
我趕到時,他只剩最後一口氣,看到我時眸光亮了亮。
而後動動嘴脣,閉上了眼。
「對不起。」
我喉頭一口腥甜暈了過去,再睜眼竟是在皇宮內。
完顏玉像剛見面時那樣,坐在我對面翻看摺子。
他到底是踏平了我的家鄉,我的三年過得像個笑話。
他責備我到處亂跑,但絕口不提進犯南朝的事。
前朝皇帝送給完顏玉好多美人,像之前進獻我一樣。
我連着幾天將完顏玉拒絕在榮昌宮外後,他終於將那些女人都收下了。
這些天我連做了幾夜的噩夢,夢裏皆是謝盈的死狀。
他滿臉血問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說他很想我。
五日後,我一改常態打開了寢宮的大門,像從前那樣笑着,把完顏玉迎進了宮。
「孤還以爲,你在等孤向你低頭認錯。」
我坐在完顏玉懷裏佯裝嗔怒,又貼着他頸側細細親。
「是在等啊!可是等不及了,妾有些想陛下。」
他無所顧忌扯開我的衣襟,掐着我的脖子問話。
「不恨孤?」
我笑中帶淚,以手擬花觸摸他的發冠。
「恨過了,但恨不完全,妾總記得從前爲我簪花的那個心上人。」
完顏玉的手漸漸松力,憐惜親吻那幾處指痕。
「跟着孤,你會是無人可撼動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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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我帶着最豔的妝,使出了全身的媚術與完顏玉廝混。
完顏玉驚詫於我的魅惑與主動,只當我實在是想他入骨,他也樂得配合着我揮灑餘力。
完顏玉又重複咬在幾年前策馬時留下的齒印上,他貪婪問我。
「嬌嬌,你愛孤?」
「妾以爲, 自己已經表現得夠明顯了。」
我一遍又一遍向他索吻, 哄着他吮我的嘴脣,直到他逐漸力不從心仰躺在牀上。
我又吻了吻他。
「陛下可是行軍打仗累壞了身子?」
完顏玉舔過脣,喘着粗氣點頭。「大概是,總覺得今夜很乏, 有些無力。」
我含笑拾步下牀,擦掉了脣上的妝。
「陛下對妾用情至深, 果真是從不設防, 妾很感動。」
「嬌嬌?」
完顏玉這才反應是我動了手腳,幾次想起身無果,最後連聲音都變得嘶啞難聽。
「你明明知道, 南朝對我來說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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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屢次進犯,殺我阿爹, 殺我阿孃, 又殺了謝盈。」
「你問我恨不恨你。你怎敢問出這種話, 你怎敢相信我的回答?」
我從妝匣裏摸出一支金簪,那是謝盈送我的定情信物, 頂端有一枝小小的梔子花。
他曾說, 簪花送予心上人。
如今, 我便用它送完顏玉去給我的心上人償命。
完顏玉望着我,眼裏盡是悲慼。
他大概有一刻真的相信了我會永遠做他的王后, 與他生死相依。
我對準完顏玉的心臟奮力刺下, 鮮紅糊滿了我的眼我依然不肯停,直至完顏玉無聲無息, 胸口血肉爛成一坨肉泥。

-18-
「謝盈,你不是說你想我了嗎?」
我胡亂抹開臉上的血,用金簪將長髮綰起,換了最規整的一套衣服出了門。
月光下,南朝都城格外靜謐,不似幼時充滿生機的模樣。
那時我打馬長街過, 馬背上馱着謝盈。
街上的人都誇我好神氣,有女將軍的影子。
我樂呵呵從他們手裏接過糖果玩具,招呼謝盈再多裝些。
那時的長街好熱鬧啊,一不留神就會走散。
音容笑貌猶在。
可晃眼而過, 好多東西都變了。
我腹誹, 城牆倒是同現在的一樣難走。
我赤着腳一級一級踏上石階,很冷, 但我感覺不到。
城牆上, 寒風將我的衣袂吹得翻飛, 我看着空蕩的長安街心生落寞,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阿爹,嬌嬌這一路走得好孤獨。」
「國衰,家亡,愛人死, 什麼都沒救下, 也什麼都沒留住。」
「如今社稷死, 公主死,嬌嬌以身葬國。」
我向南朝山河行了隆重一禮,縱身一躍跌落城牆。
閉眼前, 我彷彿見到許多人,隔着層霧朦朦朧朧地看不真切。
他說,恭迎公主。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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