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讓我幫她搶一張刀郎的演唱會票。
她說人過六十,還沒看過一場演唱會,人生都有缺憾。
我找了相熟的黃牛,才知道那場演唱會一票難求。
一張內場票從 1380 被炒到 8880,還未必能搶到。
幸好,臨開場還有三天,我終於拿到了票。
前腳剛幫我媽訂好了來首都的火車票,後腳,她給我發來消息。
【你買的那張票,多少錢?】 
-1-
我心裏一咯噔。
瞬間有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因爲上次我媽問這個問題,是過年前,我倆一起逛街她看中了一件羊絨衫的那次。
大商場、臨過年、又是正應季的衣服,真的不便宜。
3299 元。
但能看得出,她真心喜歡。
試了又試,摸了又摸,還拍了照片問遍她的老姐妹:「這顏色是不是特襯我?」。
問了一圈,得到都是肯定的答覆,她才問售貨員衣服多少錢。
售貨員滿臉笑意地報了價。
可下一秒,我媽臉一耷拉,都等不及走進試衣間就開始脫衣服。
「太貴了太貴了,我哪能穿得起這麼貴的衣服!」
「我是看你們是大商場覺得你們不會騙人才進來試的,你要是剛纔就ƭŭₗ說這衣服這個搶錢的價,我肯定看都不帶看的!」
售貨員笑容消失,我也有些尷尬。
我媽不管不顧,拉着我就走,邊走還邊嘟嘟囔囔,開始自問自答式地剖析爲什麼現在好多實體衣服店都黃了,就是因爲標價太不合理,還說一隻羊纔多少錢啊,羊絨衫就敢要三千塊。
然後萬分篤定地讓我立刻掏出手機查。
「你拍張照片,網上肯定有一模一樣的,絕對連一折都不到!」
她嗓門大,又站在店門口推搡我讓我趕緊拍照。
我被她說得臉臊得慌,隨手拿手機拍了兩張應付。
可等識圖一搜,我媽傻眼了。
淘寶店裏比實體店還要貴 200,因爲商場店慶有折扣,網店不參與打折。
再劃拉劃拉其他類似的款式,我媽推着老花鏡長吁短嘆。
不是袖子花邊不一樣,就是料子一看就不是羊絨的,話裏話外,還是剛剛那件最趁她心意!
我陪她在商場裏上上下下轉了不下五圈。
最後我實在受不了了,提議說我給她買。
我雖然剛畢業工作不久,但年底也發了年終獎,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五千塊。
原本我是準備換個手機的,我現在用的那部還是高三剛畢業時買的小米,一千多塊,用了四年,已經卡得不能再卡。
但既然她這麼喜歡,出錢買她開心我也願意。
可她不幹。
把我手攥得緊緊的,說:「你不是要買手機嗎?你買手機是用來工作的,媽花了你那錢不就耽誤你工作了嗎?媽絕對不能耽誤你前途。」
巴拉巴拉說了一堆,最後累個半死,羊絨衫也沒買。
回家的公交上,她臉色難看,好不容易有了個空位,我趕緊讓她坐下,她又語氣古怪地說:
「媽現在不賺錢了,退休金一個月才八百,你以後是家裏的頂樑柱,工作這麼辛苦你來坐吧。」
後面一連三天,她心情都不好。
動輒摔摔打打,連家裏的狗都不敢上前。
大年三十那天,她一大早和老姐妹視頻,聲音開得老大,對面上來第一句就是:「哎?大過年的,你怎麼連件新衣服都沒上身?」
餘光裏,我看見我媽瞥我一眼,然後嘆了好大一口氣。
我又不是傻子,秒懂。
當天我就把那件羊絨衫買了回來,晚上年夜飯時,當着一大家子的面遞給我媽。
我以爲她會開心。
沒想到她啪地把筷子一摔,臉徹底冷了下來,凶神惡煞地質問我:
「花了多少錢?!」 
-2-
過年時的不歡而散,和我媽後續長達數月對我單方面的冷戰,敲響了我的警鐘。
所以這次看到她又問花了多少錢時,我腦子轉得飛快。
實話肯定是不能說的。
告訴她只花了三五百也不可能,網上有正經票價,她上網上得很溜,自己都會查。
猶豫半天,我告訴她花了不到兩千。
然後寫了段小作文,告訴她票很難搶,找的票代是我同事的親弟弟,一起見過面喫過飯的,人家一分錢沒多賺我,出票多少錢就收我多少錢,賺的不過是個辛苦費罷了。
微信對面顯示了很久的正在輸入中。
又過了幾分鐘,我媽發來消息。
【謝謝閨女,票好貴,媽媽會好好看的。】
看到這句話,我那顆提了半晌的心才終於放回肚子裏。
自過年羊絨衫事件後,我媽半年多沒跟我說話,我發消息她不回,我往家裏寄快遞她拒收。
閨蜜聽說後還笑話我,說不知道還以爲不是我花錢給我媽買禮物,而是我偷了她的棺材本賣了她的養老房。
我也很無奈。
可那又有什麼辦法,那是我媽,還是親媽。
因此半個月前她軟了態度,主動給我發來信息ţûₕ,說想看刀郎的演唱會,我立馬就答應了。
爲此,我還特意給她訂的演唱會前一天的高鐵票,知道她喝水多上廁所頻繁,選的是靠過道的座位。
在我的計劃裏,這應該是場冰釋前嫌的旅行。
可等我下了班趕到高鐵站,那一趟車的乘客都走光了還沒看見我媽時,我頓時慌了。
微信裏,還有我媽上車前給我發來的報備信息。
【閨女,媽上車了,晚上見。】
我回了她一個黃豆臉的 okk 表情包。
難道是中途下錯車了?又或是拉肚子還在廁所裏?
我給我媽打語音,可刀郎的《情人》播放了好久對方都沒接。
再打電話,還不接。
我媽今年六十了,她身體沒那麼好,我高考那年還做了股骨頭手術,真要有什麼意外,我……
那一刻,我真的都快急哭了。
直到有高鐵站的工作人員看見我無錯慌神的樣子,上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助。
我顫顫巍巍地說了。
然後工作人員幫我查。
幾分鐘後,對方告訴我:「您母親沒上車。」
啊?
我甚至還有些淚眼朦朧着,錯愕地看向她。
「準確地說,您母親檢票上車後不知道爲什麼,非鬧着要下車,高鐵臨要啓動的時候她帶着行李下車了。」
工作人員的話像驚雷一樣,一道接一道往我腦門上劈。
這時候,我手機響了。
我擦了把眼淚,看見家庭羣裏我大姨發的消息。
那可真是小作文,長篇大論,感情飽滿,主旨是罵我這個不孝女,自家母親想去看個演唱會罷了,卻態度惡劣語氣囂張,只肯回個表情包應付了事。
【你媽在火車上氣得喲,差點兒就心梗了。】
【半年不聯繫的閨女,果然感情就淡了。】
【既然你不歡迎她,那以後咱都不去北京了!去了幹什麼?還不是遭你嫌棄!】
我媽呢?
她真這麼想?
這時候,一直不接我電話不回我消息的母親終於出現了。
別的沒說,只發了個淚流滿面的表情包。
那一瞬間,我真的累了。
從羊絨衫開始積攢的壞情緒,在此刻全部反撲。
可家庭羣裏對我的圍剿並沒有就這樣停止。
從大姨,到大舅舅和小舅舅,Ṭü¹全都在羣裏討伐起我來。
有人又舊事重提,說起過年時的那件羊絨衫。
【林娟過年時想要件羊絨衫,慧慧手裏拿着年終獎還不給她媽買,三催四請的,最後大年三十年夜飯都喫上了才把衣服拿上來,做年夜飯弄了一身油污,誰還有心情穿?】
【聽說就因爲那件衣服,慧慧半年多沒跟林娟說話,都說養兒防老,女兒貼心小棉襖,我看這慧慧啊,漏風哦。】
【要我說,當初林娟離婚就不該帶着慧慧,要是不帶孩子沒準現在已經找到伴了……】
這話一出,羣裏也頓時靜了。
又過了幾秒,我媽帶着哭腔發了條語音。
【是啊,當初我多傻啊。】
【我怎麼能想到,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會這麼沒有良心?當年我做股骨頭手術,就怕影響到她高考,都沒敢告訴她。】
【結果到現在這麼多年,我就養了個外姓的……】
而我此刻正蹲在火車站,因爲趕路和着急弄了一腦門的汗。
看到這條信息的瞬間,我渾身上下宛如置身冰窟。
-3-
我姓陳,叫陳舒慧。
當年我爸媽離婚鬧得很難看,我爸被外派去了南方後,很快在那邊安置了另一個家,並迅速生了兒子。
他藉口工作繁忙,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南方,留我媽在家帶我。
偏偏我小時候又不是那種很好帶的孩子,三天兩頭地生病。
往往一個冬天下來,腸胃炎剛好,又得了重感冒,才送去幼兒園,又被傳染上了腮腺炎。
那會兒我媽只顧着圍着我轉,還真就沒發現我爸在婚姻中早已遊離。
直到我上小學後的一年,我媽託去南方出差的同事給我爸捎了點醬菜和衣服。
時隔多年,我仍記得那天,我媽同事出差回來後面露難色,在我媽軟磨硬泡下終於說了實話。
那晚,我媽匆匆收拾了行李就走,只把我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丟在家裏。
竈臺好高。
煤氣我不敢點。
冰箱裏還有幾個饅頭和剩下的鹹菜。
我就着那些冷冰冰的東西,喫了整整一星期。
一週後,我媽和我爸前後腳回家。
我爸臉上全是傷。
我媽一下像是老了十歲,面上鬱氣沉沉。
好像推開家門的瞬間,他們才都一致地想起,家裏還有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
我爸把我攬在懷裏,衝我媽咆哮。
「你就是這麼帶孩子的?!就把慧慧一個人丟在家裏一個禮拜?!」
我媽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你在外面私生子就比舒慧小一歲,你也好意思問我是怎麼帶孩子的?!要不你現在當着女兒的面告訴她,Ŧū́ₔ說你爲了外面的賤人和小賤人,要和我離婚,要跟他們去過!」
我爸指着我媽,腮幫上的肉都在哆嗦。
「你……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吵到最後,他們理智回籠,開始分財產分房子,分我。
我爸說雖然家裏的錢大多是都是他賺的,但他可以不要房子和錢,他要把我帶走。
還蹲下來看着我的眼睛溫聲說:
「慧慧想不想和爸爸一起去南方,有小弟弟可以陪你一起玩,安阿姨是中學老師,到時候可以幫慧慧補課,抓抓學習。」
而我媽徹底破防,她瘋了一樣扯着我,講我生病時她一夜一夜地難以入眠,講她冒着大雪,一個人用自行車推我去醫院,講我被幼兒園小朋友傳染得了水痘,她用細針一顆顆幫我挑破,睡覺時都要抓着我的手,生怕我抓破了皮落下疤。
說着說着,她哭了,然後我也哭了。
我哽咽着說我要跟着媽媽。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我爸從家裏徹底搬走的那天。
我媽坐在臥室裏,沒開燈,就聽着外面叮叮咣咣搬行李的聲音。
等我爸的東西都被清空後,他隔着門在外面叫我:「慧慧啊,來送送爸爸。」
有那麼一瞬間,我忽然想起小時候他舉我騎在脖子上假裝騎大馬,想到我媽送我去少年宮學游泳我怎麼也學不會還害怕得嗆了好幾口水,他給我請了假偷偷帶我去喫肯德基。
就,非要離婚不可嗎?
那時候我年紀小,只想着一家人永永遠遠在一起。
又想起我媽夜裏發了狠地說,讓我爸走了就再也別回來,死在外面纔好。
我忽然就喉嚨發緊,眼眶滾燙,想要起身,去送一送他。
我媽一把扯住我的手,昏暗燈光下,她面容猙獰得駭人。
「舒慧,你說了要跟着媽媽的!」
「你哪也不許去!」
而後她高聲朝外面喊,「舒慧是你女兒,以後你少打一個月的撫養費,我都不會讓你再見到她!」
回應她的,是響徹整間房子的摔門聲。
後來的許多年裏,我都沒再聽到過我爸的丁點消息。
她總在我耳邊說,說我爸不負責任,是個負心漢,還說他不要我們娘倆,在外面和別的女人苟且生孩子,最後又對我耳提面命,說雖然我跟着我爸的姓,但一定不能成爲他那樣的人。
聽得多了,有時我真的爲自己有一個那樣的爸而對她感到愧疚。
我曾幾次提過,改姓氏,跟她姓羅。
是我媽又說那不行,本來就跟我爸不親,再改跟她姓,我爸更不記得自己還有這麼個女兒了。
高三一整年我住校,臨到高考前我大姨忽然給我打電話,罵我不知好歹,自己媽住院了連問都不問一句。
高考那幾天我心像被放到油鍋裏煎,考完第一時間我就衝去了醫院,抱着我媽的腿眼淚止不住地掉。
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原來她早就後悔分孩子時要了我。
家庭羣裏,我媽那一句哭訴簡直掀起了千層浪。
大姨和舅舅們紛紛說起我爸是如何如何不負責任,說我如今和我爸一個模子刻出來,說我媽命苦親手養大的孩子卻不親,說個不停。
我忍無可忍,點了退羣。
沒過一會兒,剛剛電話語音都不接的我媽,給我發來一段小作文。
情緒飽滿,感情充沛,通篇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感嘆號。
我的心像被一隻大手攥緊,悶痛得厲害。
猶豫很久。
我最後還是沒有拉黑她。   
-4-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賣票的黃牛,問我手裏這張還能不能出掉。
八千多塊,快趕上我一個月工資了。
黃牛那邊倒是態度好,說現在票都是實名制的,沒法退,但是場內一定有人願意出點錢升艙的,他可以幫我聯繫一下。
最後他向我確認。
【真的不要這張票了?下次再在鳥巢辦可就不知道猴年馬月了。】
看到這句時,我心裏滿腔的憤怒和委屈也幾乎快溢出來了。
是啊,這票有多難搶我最清楚。
平臺放票少,我又給我媽打了包票,直到四開才搶到這麼一張,還是內場第一排頂頂好的位置。
我把黃牛發給我的訂票截圖轉發給我媽。
問她真的不去了嗎?
微信那頭,正在輸入中顯示了好久好久。
【不去了,我還在老家呢。】
【票那麼貴,要麼你退了吧。】
【今天早上起來,我骨頭又有點疼,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的緣故。】
【人過六十了,身體總是這不好那不好的。】
林林總總,她發了一堆又一堆。
沒一個字像道歉,但又像極了彆彆扭扭的家長,在拼命找臺階下。
若放在往常,看到她這樣的信息,我總會想着畢竟是我親媽,我還能不認了咋的,然後就借坡下驢,重修舊好。
可昨天發生的一切,像在我胸口上掏了個大洞,直到現在還在呼呼灌冷風。
【票是實名的退不了。】
說完這句,我就退出微信,還開了免打擾。
等到快下班時,同事問我怎麼還不走,不是要帶媽媽去看演唱會嗎。
之前我無頭蒼蠅一樣滿天滿地找票代和黃牛搶票時,她就知道我要帶我媽去看演唱會。
她說她好羨慕。
說上次她要帶她父母去看鳳凰傳奇,結果沒到包廂就大吵了一架,她父母一會兒嫌票價貴,一會兒嫌看臺遠看不清,最後兩個多小時下來,演唱會的氛圍感沒體驗到,反而不歡而散,連過年都沒回家。
「總而言之,我再也不帶他們去看了,出錢出力還不討好。」她這Ṭû⁹樣跟我說。
我苦笑,告訴她我媽不來了。
「那票呢?」對方驚呼。
「有買看臺票的人正好想升艙內場,出了五千,總算沒血虧。」
同事很同情地拍了拍我肩膀,然後嘆了口氣走了。
辦公室裏大家也都下班了。
我不想動,整個人累得要命,是那種從心到身的疲憊,渾身都沒有力氣。
七點,演唱會準時開唱。
同城抖音更新了一遍,裏面全是刀郎演唱會的消息,有人調侃說當代子女送父母去看演唱會,有種小時候父母送孩子上學的既視感。
評論區裏熱熱鬧鬧,可我連抹笑都扯不出來。
又往下劃了兩條,我猛地瞪大了眼。
有人說演唱會內場第一排有人吵架,有個大媽非說座位是自己女兒給她買的死活不讓,另一個大哥也異常憤怒,說他兒子花五千塊給他升的艙,指定了一排的這個座位。
七月北京的天氣,熱得人鼻腔裏呼出的空氣都是滾燙的。
可我卻只覺得透心涼。
因爲那個路人口中的大媽不是別人。
正是我媽。
我顫抖着手指點開微信,不出所料,裏面大段大段長達 60 秒的語音。
她聲音裏帶着哭腔,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慧慧啊,我一聽你說票退不了我緊趕慢趕就來了,爲什麼我能進來可我的座位我坐不了啊?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對方說你倒手賣了五千,你不是說我這張票你才花了不到兩千嗎?你拿媽媽的票賺三千差價?怎麼這麼好算計?」
「現在保安要攆媽媽和吵架的人出去,這演唱會媽媽也看不上了,錢不就白花了嗎?怎麼辦呀慧慧,你說可怎麼辦呀?」
「慧慧啊,你回媽媽一下,你是不是還在怪媽媽?」
同一時間,我接到了警察的電話。
升艙的那位買家聽說自己父親跟人大吵一架,還因爲涉嫌鬧事打架被保安攆出了場館,覺得我是詐騙,直接報警了。
-5-
警察局裏,我見到了我媽。
顯然,她爲了今天這場演唱會盛裝打扮了一番,頭髮是新染過的,裙子也熨燙得闆闆正正。
唯獨臉上滿是眼淚。
一見到我,她立刻像看見了主心骨,騰地站了起來。
「慧慧你怎麼纔來……」
我沒理她。
而是徑直走向對面怒氣衝衝的爺倆。
大爺看着比我媽歲數還大,火冒三丈的,對方兒子則西裝筆挺帶着副眼鏡,手裏還拿着個公文包。
不會是律師吧?
我剛這樣想着,對方看到我起身,說:「你這種行爲屬於詐騙,涉案金額超過五千我可以告你的。」
我媽這下又跳腳了。
「告什麼告?那票就是我女兒買給我的,我都刷身份證進去了!你看我的票根,票根上寫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我的座位!我看你們纔是詐騙吧?!」
「再說了,現在我看不上演唱會都賴你們,我還沒讓你們賠錢呢!」
她吵吵嚷嚷,恨不得把揉成一團的演唱會票懟到警察鼻子下面。
對方兒子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
我終於忍不了,朝我媽低吼:「你能不能消停會!」
這種事情,處理起來無非就是道歉賠錢,想要少賠點,就只能再誠懇一點,脊背再彎得低一點。
我把臉皮都拋了,把我媽忽然反悔了要退票,我好不容易找到願意升艙的人,然後我媽沒給我打一聲招呼又偷偷來了北京看演唱會的事兒說了。
對方老大爺漸漸從憤怒,變爲驚愕,最後是可憐。
對。
連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都覺得我可憐。
可我媽還在背後哀哀地哭。
「你就跟你爸一樣,沒有良心!」
「你居然吼我?我錯了,我就知道我不該來北京,我就不該替你心疼錢!」
「白眼狼!我真是養了個白眼狼!」
在她嘀嘀咕咕的唸叨中,我賠錢、道歉,總算得到了對方的諒解。
對方老大爺邊籤諒解書,邊對我媽說。
「你閨女肯把你帶來北京看演唱會,還給你買內場的票,怎麼看也不是白眼狼。」
「倒是你,一點不心疼你女兒。」
可我媽不聽。
她沉浸在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還沒看上演唱會的糟糕情緒中,不能自拔。
等我解決好一切,她已然把一切都發給了我大姨和舅舅們。
她的視角,她的委屈,她被女兒當着警察的面訓斥。
都不用看,我都知道一衆親戚們會說什麼。
無非是我有多不孝,我有多像我爸,最後再說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着筋,爲什麼做女兒的不能主動一點,向母親道歉討饒。
她冷冷看着我,目光仇視,彷彿在看敵人。
我不理她,拎着包往外走。
結果剛走兩步,身後傳來一片驚呼。
我回過頭,看到我媽直挺挺的,面朝我的方向,跪在了警察局門口。
-6-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如何回的家。
但在看見我媽得逞似的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的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根本不顧任何人的呼叫,逃也似的跑了。
當時我腦袋裏只有四個字。
太可怕了。
次日一早,我大姨家的表姐給我打來電話。
她只比我大兩歲,小時候我們常常一塊玩,甚至小學初中都是在一個學校唸的,比起別人來,表姐我更熟稔。
「這次二姨真的太過分了,昨晚她回來住在我家,我讓我媽好好勸了勸她。」
「慧慧,我在網上查,刀郎演唱會內場票可不便宜,你沒少花錢吧?」
「二姨年紀大了,你又不在身邊,她身邊好幾個朋友家的孩子都是結婚生子後就對家裏老人不管不顧了,慧慧啊,她養育你二十多年,有沒有壞心你知道的,她只是害怕……」
表姐和大姨舅舅們不同。
她說得很溫和,好像徹底跳脫出來,站在一個完全公平公正第三方的角度來替我分析。
可她不是我。
我忽地開口,「姐,我高考那年大姨給我打電話,是我媽讓她打的嗎?」
高考前得知母親要進手術室的消息,幾乎將我徹底扯進愧疚的漩渦。
我既自責又心疼,除此以外,更恨自己的弱小和無能。
爲此,我報了本地的大學,整個大一那年除了學習和打工,就在照顧我媽的路上。
可是,如果真的想要我全身心投入考試,又怎麼會在高考前讓大姨打那樣一通電話給我?
電話那頭,是我姐長久的沉默。
掛斷電話前,她飛快地說了句對不起。
我低頭,看了看有些發燙的電話。
那還是高三畢業那年我去打暑假工買下的小米手機。
用了四年多,它實在太卡,我有無數次想要換掉它。
可我又想着,再等等吧,等我畢業賺到了錢,等不用媽媽這樣辛苦。
可我攢的第一筆錢,換了那件羊絨衫。
明明後來我在其他人的照片裏看到,我媽就是很喜歡。
她甚至穿着那件衣服和親戚和姐妹挨個拍了照片發到了朋友圈,可她偏要因爲這樣一件衣服與我大吵一架,讓愧疚和惶恐不安裹挾着我,與我冷戰半年。
我攢的第二筆錢,又換了那張演唱會門票。
我媽說要看演唱會,我二話不說就找人訂票,加上浪費的車票和給出去的賠償,我半年攢的存款幾乎全部清零。
而現在,這部異常卡頓的手機那頭,我媽的留言裏沒有溫情,全都是威脅。
【你就這麼恨我是吧?】
【你就看着你媽丟盡了臉面,六十歲了還被人嘲笑。】
【我盼你到六十歲那天,也被丈夫拋棄,被女兒仇視!】
【陳舒慧,我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字字句句,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在往我心上扎刀子。
至親的人,最知道刺你哪裏最痛。
是我的愛,給了她傷害我的武器,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這樣還嫌不夠,還要盼着我到了六十歲,家庭不幸被人嫌棄。
她真的愛我嗎?
這個念頭一經產生,就再也無法磨滅。
那一晚,噩夢連連。
我又夢到我媽拋下我,跑去南方城市找我爸的那一週。
防盜門外的每一聲響動,每一個大聲的腳步,都足以讓我像個幼獸般惶惶不安。
獨自在家的第五天,老舊的燃氣熱水器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緊跟着,電燈也滅了。
我躲在黑暗裏,像只踽踽獨行的老鼠,苟活了剩餘三天。
可夢境不是現實,我等啊等,等到終於有人擰着鑰匙,推開了門。
我站在陰影裏,看到蒼老的媽媽,滿眼仇恨地看着我,然後咧開猩紅大嘴,猛地跪在地上,狂扇自己巴掌。
每扇一下,她都要問我:「恨不恨我?你恨不恨我?!」
漆黑的客廳,只餘無盡的黑暗和那張猩紅的嘴,那嘴越張越大,最後連帶黑暗一起將我吞噬殆盡。
驚醒時,脊背仍舊陣陣發寒。
然後我終於篤定,我的媽媽,她不愛我了。
-7-
後面幾天,家裏親戚接二連三地聯繫我。
全是讓我去主動認錯的。
我一律沒回。
倒是直屬領導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跟着她去深圳開拓新市場。
我只猶豫了一瞬,便答應了。
領導給了我一週時間,說可以回家陪陪父母,再收拾收拾行李,下週直接深圳分部見。
我咬牙苦笑。
哪還需要陪陪父母呢?
十幾年都沒見過的父親,和一見面就想要咬死我的母親。
那個家,還要回嗎?
心裏有兩個小人,在你來我往地打架。
一個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無論如何那也是生你養你二十多年的媽,就因爲這些事兒就不見了?是這次不見還是以後都不見了?難道就此就要斷絕關係當個無牽無掛的浮萍嗎?
另一個卻憤憤不平地咆哮:「我又做錯了什麼?他們離婚又不是我的責任?我已經盡了一個女兒應盡的義務!爲什麼她還要朝我捅刀子?!我就不是人了嗎?我也有血有肉,我也會痛的!!」
打斷這場博弈的,是來自我閨蜜的一通電話。
彼時她正在杭州出差,前幾天她就告訴我,小腿上長了顆痣,邊界不是很清晰。
正好杭州有家三甲的美容科很出名,她要去做手術切掉。
「你看看這個人,是你爸嗎?」
她發來一段視頻。
視頻裏的中年男人,一改十幾年前被我媽抓姦的落魄,正氣勢洶洶地和一個半大孩子吵架。
吵架內容也很可笑。
中年男人說男孩滿臉是痘,要趕緊治,省得將來影響門面,對象也難找。
半大孩子卻只想打遊戲,埋着頭,眼睛緊盯着手機屏幕。
直到一個長相溫婉的女人走出來,笑呵呵地兩邊勸和,父子倆又擰擰巴巴的重歸於好。
閨蜜追問:「慧慧,是嗎?」
那一刻,我好像窺探別人幸福生活的惡毒反派,心裏的酸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我很想質問他,爲什麼不給我打生活費,是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女兒嗎?
也有點想哭,想知道十幾年來,他爲什麼一次都沒有來看我。
可過了好一會兒,我只回覆閨蜜。
「不是哈,應該是認錯了。」
「長得好像呢~」閨蜜回。
是啊。
長得好像呢。
難怪我媽看我的時候,總是怔愣出神,難怪伴隨我漸漸長大,她對我的愛意也漸漸消退。
此刻,我好像終於探究到了原因。
那天,我翻到了我媽的微信,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作文,終於把她拉黑。
-8-
到深圳的第三個月,直屬領導有天把我叫進了辦公室。
「你來深圳分公司沒告訴家裏嗎?」
「你媽跑去總公司鬧,說公司拐賣婦女,都拉橫幅了,還找把總經理給打了!」
她拿出手機,給我看公司羣裏瘋狂轉發的視頻。
視頻裏,我媽像個瘋子般,無差別攻擊。
嘴裏還大聲喊着:
「無良公司!拐賣婦女!」
「我女兒才上班一年,現在電話不接,微信不回,你們把我孩子拐到哪去了?!」
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之前的我有多天真。
她的所有舉動,都是在逼我先低頭。
見我徹底拉黑她,於是選擇把事情鬧大。
可她也忘了,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家庭羣裏,她的的確確是母親,是哺育我的上位者。
她習慣了肆意評價我,打壓我,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病和傷來對我進行道德綁架。
可放到社會這個大圈子裏,她的影響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我媽精彩絕倫的表演被圍觀羣衆剪輯成短視頻,上傳到抖音上。
流量巨大,無數人點評。
【誰知道着當媽的怎麼對自己女兒了,我要是她女兒,知道自己媽在單位這麼鬧,臉都丟沒了!】
【哎這大媽看着眼熟啊,這不是前一陣刀郎演唱會上跟別人搶內場座,最後被保安強制帶出去那大媽嗎?】
【她都這樣她女兒還給她搶了內場票?!我靠,我女兒呢?出來捱打!】
然後知情人的爆料一茬又一茬。
有人看到了我媽在高鐵站大鬧非要下火車,只因爲女兒回覆時不夠禮貌,發了個黃豆臉表情包。
有人看到了我媽在警察局,非要給女ťũₙ兒下跪,甚至不惜自扇巴掌逼迫女兒低頭道歉。
有人說是我的校友,早就聽說我大一那年瘋狂打工,一邊上學一邊照顧生病的母親。
【這大媽看着也不像生病的樣啊?她身上那件羊絨衫我媽也有一件,過季打折還兩千多呢!】
有網友疑惑。
【只有我替她女兒感到惋惜嗎?有這樣的媽,這輩子算是毀了。】
還有一個,是我曾經聯繫過的研究生導師,她頂着實名後的大號,留下一行:
【這孩子差點成爲我的學生,結果因爲家庭壓力,沒有去唸我的研究生,很優秀的孩子,可惜了。】
我自虐般翻看着那些評論區,原本波濤洶湧的心緒漸漸平緩。
我向直屬領導道歉,然後寫了一封辭職信。
面對這樣的輿論,總公司人事雖然無奈,但也批准了我的辭職申請。
去公司拿離職證明那天,我在辦公室樓下遇到了一個我原以爲此生不會再見的人。
是我爸。
他和閨蜜視頻裏的一樣,看起來事業有成,只不過面對我時,臉上總帶着些許尷尬。
我請他在辦公室樓下喝了杯咖啡。
十幾年沒見,再如何濃厚的父女感情也淡了。
連灌幾大口美式,我爸終於開了口。
「對不起啊慧慧,我才知道你媽居然變成了這樣。」
可我不想跟他敘舊情。
我只問他,這麼多年,他有沒有按時給我打過撫養費。
一聽這話,我爸立刻連連擺手,臉都漲紅了。
「我打了的!我每個月都按時往你媽賬戶裏打撫養費的!」
「你高考前我本來也想去陪你的,但你媽鬧騰得厲害,說我去了影響你考試心情,讓我不要去打擾你,所以我就給你留了張卡。」
他說他十年前就從公司離職了,現在自己開了家小公司,不說大富大貴,但好歹衣食無憂。
他還說,那張留給我的卡里,存了二十萬,是專門拿來給我上大學的。
「你從小成績就好,我想着除了大學,你沒準還要考研,就多給你準備了些錢……」
「慧慧,爸爸這些年,真的很想你。」
我卻想到自己拼命打工,直至今日還捨不得換掉的那臺舊手機。
忽然有點想笑。
眼眶卻又倏地發燙。
-9-
中秋節那天,我媽忽然換了個座機,給我打來電話。
我前領導已經告訴我了。
說她曾從老家飛到了深圳的分公司來找我。
只不過這次她沒鬧,而是本本分分地在前臺簽名登記,很禮貌地找到我領導,問我的去向。
我領導說不知道。
「舒慧,你媽媽的那個眼淚哦,像水龍頭開了閘一樣,看着讓人有點心酸。」
替我媽感到心酸的不僅是她,還有我家的那些親戚。
大姨和舅舅們輪番上陣。
【慧慧,你真不原諒你媽了?她也只是太關心你了。】
可我一提高考前她怒叱我的事兒,大姨就啞火了。
大舅和小舅也來找我。
我爸早就告訴我,即便離了婚,爲了我在家裏能生活得暢快些,他牽線給兩個舅舅家了不少生意。
不說一年大幾十萬吧,十幾萬肯定是有了。
面對兩位舅舅的指責,我也只淡淡地問:
【這些年,你們見過我爸嗎?】
見我對此全都無動於衷,我媽終於給我打來電話。
電話接起的那天,我正在過海關。
電話那頭的女人哭哭啼啼,她說最近颱風天老家的雨水好多, 她手術的股骨頭那裏, 總是隱隱作痛。
又說自己想起我十幾歲那年和別的小孩子打架,打得滿頭是血, 她冒着大雨送我去醫院急診。
經她這麼一提,我也想起了那樁往事。
青春期的孩子,有時候話語裏的惡意和歹毒是不自知的。
那天是我們班上的男同學,偷偷看了老師那裏我的家長登記的信息欄裏寫的是離異。
一羣男生圍着我,又笑又鬧, 說我是個沒爹養的野孩子。
有個男生更是可惡, 竟然伸出手,去狠狠地扯我的內衣肩帶。
肩帶回彈的瞬間,打落的還有我年少時微薄的自尊。
那一瞬的暴怒和熱血上頭,迫使我直接衝上去, 和那個扯我內衣肩帶的男孩廝打在一起。
被打得頭破血流之際, 我還不斷地吼:
「我還有媽媽!我不是野孩子!」
此刻我媽舊事重提,我也忍不住回想起那天,然後我打斷了她的碎碎念。
「你知道我那天爲什麼打架嗎?」
「他們說我父母離異,是個沒爹養的野孩子,所以Ṫűₔ我打了回去,我告訴他們, 我還有媽媽。」
話音落地。
我媽的聲音彷彿卡在了喉嚨裏,戛然而止。
耳邊傳來海關工作人員溫柔的詢問, 讓我刷通行證。
我媽這時才忽然驚醒了般, 很大聲地問:
「你去哪?!你要去哪!!」
「去香港留學。」
「爲什麼?爲什麼要走?你原來在北京的工作多好,深圳的也不錯啊!」她語無倫次地勸說着。
「或者,或者你在北京念研究生呢?你之前找的導師不就是北京的嗎?」
可惜這次,我心寒如鐵。
「因爲我不想要像你一樣,媽媽。」
「我不想再被你道德綁架,不想因爲錢而被迫去哪所性價比最高的大學念哪種性價比最高的專業, 不想因爲你時不時對自己身體的呼痛而擔憂得睡不着覺,我想爲自己活一次,還有——」
我忽然笑了,因爲在聽到電話那頭的啜泣聲時, 我心裏突然產生了一股變態又詭異的快感。
此時此刻, 我終於和曾經的她感同身受。
她愛我,但也恨我。
就像我此刻, 我恨她, 但我也還愛她。
「我在北京和深圳的工作,不就是因爲你纔沒有掉的嗎?」
「我當年報考的研究生,不是因爲你推說家裏沒錢讓我先去工作幾年才丟掉的 offer 嗎?」
「媽媽, 真的沒有錢嗎?」
電話那頭, 我媽的聲音停滯了很久很久。
ṱṻₒ直到我過了海關, 提着行李繼續大步向前走。
香港的風撲面而來,我終於體會到了自由的感覺。
「你不會回來了,對嗎?」
她忽然這樣問。
是的。
我無聲地回答。
聽着電話那頭的嘟嘟聲, 我也掛斷了電話。
我的媽媽啊, 你就像是一件溼透的棉襖,脫下來很冷,穿在身上更冷。
而我如今, 終於攢足了所有勇氣,脫掉你大步前行。
前路漫漫,亦燦燦。
我永遠不回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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