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受傷的仙君撿回我的蛇洞。
爲他治療寒毒,爲他修竹屋,分給他一半妖丹護身。
他卻始終冷淡,嫌我醜陋不堪。
直到那天我遍體鱗傷爲他去極寒之地尋藥草,回家卻看見他帶回一個人類女子。
向來漠然的他卻對她極盡溫柔,百般疼愛,甚至笨拙地學着爲她做喫的。
我才知曉原來這就是他一直心心念唸的白月光。
可當我依他所願,從此消失不再擾他後。
他又拼命找到我,紅着眼睛顫抖着小心翼翼地問我:
「我好冷,求求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1-
半尾鱗片剝落,渾身血污地從極寒之地回來,我終於摘到了能壓制仙君體內毒素的陰珏草。
只是本就模樣不堪的我,回去怕是要更遭仙君嫌棄了。
髒兮兮的,臉上一塊猙獰的紅斑,尾巴也斑駁光禿,唯一能引以爲傲的尾鱗也斷掉一半。
我猶豫着,轉念一想或許這次仙君可能會看在我帶回陰珏草的份上對我展顏幾分呢?
鼓起勇氣正欲進屋,忽然裏面響起一陣嬌俏的輕笑聲。
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閃身躲起來,偷偷朝裏看去。
於是我便看見了仙君有些笨拙卻溫柔地和一個人類女子做喫食的畫面。
仙君臉上都沾了些炭灰,那女子溫柔地用手替他拭去。
仙君竟未避開。
平日他從不許我輕易近身,我一直以爲他是不喜旁人觸碰。
我也不知,仙君竟還會親自做這些凡間的喫食。
他素來不染纖塵,高貴又孤傲。
他養傷時我去山上抓雞捕魚,學做各種各樣補身的菜興致勃勃地呈給他,弄得滿手是傷。
他見了卻蹙眉:「修行之人忌重口腹之慾。我不需要,你拿走吧。」
此時,我聽見那女子撒嬌說:「玄真哥哥,等會你與我一起喫,好不好?」
仙君輕輕「嗯」了一聲,語氣輕柔:「你體弱,需多些滋補。」
「知道啦,你真囉嗦,你分明知道我就想要你陪着我。」
仙君輕撫那女子發頂,耳尖泛紅。
一舉一動間皆是化不開的溫柔。
而我在原地有些恍惚。
仙君的名字,原來叫玄真嗎。
真好聽,可惜他不肯親自告訴我。
-2-
三年前,我救了受重傷昏迷的仙君。
他似乎中了某種禁術,時不時地身體會陷入噬骨的寒冷。
若無人幫忙壓制,則會受盡寒冰剔骨之痛。
仙君一開始對我極盡防備。
我本以爲他甦醒後會立刻離去,畢竟他躺在我這幽暗的蛇穴中實在格格不入。
沒想到他卻留了下來,與我一起生活。
我驚喜地猜測他對我或許也有幾分情愫。
哪怕他對我無比冷淡。
直到今天。
「玄真哥哥,你就這麼帶着我過來,聽雨姐姐會不會生氣呀?」
那人類女子面上盡是不安擔憂,眼底深處卻幽暗晦澀。
聽到我的名字,我反應過來,立刻有些期待地凝神去聽仙君的回答。
仙君動作明顯一頓,有些不悅地抿抿脣。
「不必在意她。」他垂着眸子,淡淡道。
我看着他自然而熟稔地爲那女子挑出碗裏的薑絲。
「你只管在這裏好好養身體就是。」
「我與她,並無甚關係。」
解釋般的話語,清晰地落入我的耳朵裏。
被我妥帖放在心口位置處的陰珏草似乎開始發起燙來。
灼燒得我疼痛無比。
人類女子看起來對仙君的話頗爲滿意,她突然朝我站的方向轉過頭來。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
蛇的藏匿能力一向極好,沒想到她一個人類卻敏銳至此。
我轉過身,跌跌撞撞地離開。
-3-
因爲不忍看到仙君在每次寒毒發作時痛苦隱忍的模樣。
我瞞着他去了極寒之地爲他採陰珏草來壓制毒素。
離開之前,我分了一半自己的妖丹在他體內爲他護住心脈。
因此,少了一半妖丹的我這次也傷得格外重。
臉上那塊自我有意識起便如影隨形的醜陋紅斑也有隱隱擴大的趨勢。
夜晚,我化作黑色小蛇潛行回到竹舍。
這竹舍,還是後來我爲仙君親手搭建的。
算了算日子,今天正好是他毒發的日子。
我躲在窗外,果不其然看到他蜷縮着不住顫抖的身體。
他每次毒發總是獨自捱過去,不肯求助於我,即使這樣對他損害極大。
只嘴裏不停喃喃着一個名字:「柔兒,柔兒……」
彷彿這是唯一能支撐他熬過去的執念般。
初次撞見,我不顧他的怒意和反抗強行把他牢牢擁在懷裏,運轉妖丹替他壓制。
我是冷血動物,但我ťų⁴能感覺到他的體溫比我還低。ṱű₍
於是我用法力將自己體溫升高,看着他漸漸不再發抖,在我懷裏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移開眸子不敢看我,喉結滾動,嗓音低沉清冽。
「昨夜,多謝。」
我臉紅垂頭,心中欣喜。
此後,他每次毒發,我都主動前去幫他壓制。
肌膚相貼,親密無間。
我以爲我們的關係越發親近。
可現在,我看見那個人類女子焦急地破門而入。
「玄真哥哥,你怎麼了?我聽見你叫我的名字……玄真哥哥!」女子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眼淚撲簌往下掉。
仙君咬牙,忍着痛苦顫聲安慰她:「我沒事。柔兒,你先出去。」
「我不!玄真哥哥,我擔心你。」她撲向仙君,攥住他的手。
「你的手好冷……花柔幫你暖手。」
夜色中,我青綠色的瞳孔豎起。
花柔手上那隻晶瑩剔透的手鐲也清晰映入我眼中。
那隻仙君從不離身,我不小心碰到他便將我一掌打開,而後反覆擦拭了十幾遍的手鐲。
原來是她的。
原來……她就是那個柔兒。
我看着面前相擁取暖的兩人,心中泛起細細密密的疼痛。
-4-
直到第二天,我纔出現在仙君面前。
他的臉色很蒼白,一向紅潤的脣此時也毫無血色。
看到我時,他眉頭皺得很緊。
「你去了何處?爲何今日纔回來?」
「我昨夜寒毒發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走時已用一半妖丹護住你的心脈。」
我勉強扯出一個笑:「況且仙君此後應是不需要我纔是。」
他聞言僵了僵:「你這是何意。」
「啊!」
花柔突然出現在仙君身後,她看到我後捂脣發出一聲驚呼,一副受了驚嚇的模樣。
我下意識想側開臉遮掩臉上越發碩大的紅斑。
仙君卻先我一步,寬大的身軀隔開了我和花柔。
他快步向她走去,喚道:「柔兒。」
我看到仙君輕柔地攬住她,似是安撫。
我幫他壓制過毒素後,都不曾體會過這般的溫柔。
「抱,抱歉,姐姐,你不要多想。我,我只是一時看見多出一個人,才受了些驚罷了。」
花柔說着眼眶也跟着紅了,說不出的委屈似的。
仙君這才重新看向我,神情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淡和漠然。
「無礙,與你無關。」
我沒說話,只森然地看着她。
花柔泫然欲泣,扯了扯仙君袖擺:「玄真哥哥,是我錯了。姐姐定是惱我的,都怪我……Ŧū́ₜ」
他視線越發冰冷:「聽雨,柔兒性子軟,不要爲難柔兒。」
「你何時變得如此斤斤計較?」
見我仍不答話,他眼中染上怒意,一甩袖道:「罷了,以後柔兒要與我們同住。」
隨即上下掃我一眼,仿若在看什麼低賤無比東西。
「你自該收斂些,免得驚擾到柔兒。」
只是簡單的通知般的話語,我盡心親手打造的竹舍便要多一人來共享。
而我好像反倒纔是那個不速之客。
我嘲諷一笑。
「竹舍只有兩張牀,如何能住下三個人?」
仙君頓了頓:「你是蛇妖,自然是不需要牀的。」
眼裏的幾絲嫌棄彷彿利刃般將我刺穿:「你先去收拾自己吧,即使是妖也不可這般不堪入目。」
「莫要再嚇到旁人。」
我站在原地,身上的數不勝數的傷口血肉模糊,輕輕一動就會傳來難忍的刺痛。
原來,在他眼中,我便是如此「不堪入目」麼?
-5-
今夜的竹舍裏格外的冷。
我趴在稻草堆裏發抖,忍不住把自己的身體盤得更嚴絲合縫了些。
我們蛇妖也是很怕冷的啊。
我忍不住苦笑。
實在凍得受不住,我往仙尊的房裏爬去。
他如今住的是我的牀,花柔則住到了我當初精心爲他打造的更暖和,更柔軟的牀上。
想到當時的滿心甜蜜與羞澀,我自嘲地扯扯嘴角。
爬進他房裏時,我敏銳地感覺到周身氣溫似乎都升高了些。
空氣中瀰漫着低沉的喘息。
還帶着些不易察覺的味道。
仙君他,竟在……
我睜大了眼睛。
仙君面色潮紅,閉着眼眉頭輕蹙,手上緊緊攥着一件女子粉色的衣物。
我一怔,白日似乎見花柔穿過這件內衫。
我發出一聲輕笑。
原來平日裏清冷高潔的仙君,也會對人有這般低俗的慾念嗎。
仙尊聽到我的笑聲,面上的熱度立刻冷卻下來。
他大手一揮,身上的衣裳便又一絲不苟了。
「出來。」
我化成人形站在他面前,注視着他眼底的不耐和厭煩,從懷裏拿出陰珏草遞給他。
他一愣。
「陰珏草?這段時間,你消失是爲了幫我尋陰珏草嗎?」
他神色軟了下來,嘆了口氣。
「多謝。」
我的眼睛在夜色裏閃爍着紅光:「僅此而已?」
他怔住,抿脣道:「你待如何?」
蛇性本淫,淡淡的氣味和他俊逸出塵的臉讓我有些衝動。
說着,他突然從袖裏拿出一個錦盒,似是早就準備好了。
「此物我一直想贈予你。此爲煥顏丹,可助你消除臉上斑痕。」
渾身的熱度在這一刻都降了下來。
「我何時說過我要消除它?」
他默道:「你這模樣,總歸是不堪的,容易嚇到旁人。」
呵,又是「不堪」。
我冷笑:「丹藥對我無用。你若怕我再嚇到那位花柔姑娘,不如與我雙修。提升我的修爲後,我可自行消失在你們眼前。」
仙君功力深厚,若非中了寒毒,我是萬不能壓制住他的。
他聞言,原本稍微軟下來幾分的神色立刻被惱怒所取代,還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這個女人,即使喜歡他,也不能這般半分禮義廉恥都不顧!
「不知所謂!」
「仙君怎麼面紅了,莫不是……害羞?」
於是他將我一掌掀飛了出去。
-6-
被仙君打出來後,我拖着身子慢慢爬到山上,摘了些野果子。
剛準備塞進嘴裏,就被一隻手搶走了。
我無奈:「臭狐狸,你作甚又來跟着我?」
他一臉無辜地望着我,嘴裏塞着果子含含糊糊:「哪有,碰巧遇上罷了。你又被冰塊臉趕出來了?」
這狐狸,怎麼盡往人痛處戳。
狐狸不愧是狐狸,散着一頭紅髮,眉目俊朗又帶着幾分柔和。
此時一錯不錯地盯着我的樣子,倒讓我心情好了幾分。
我伸手捏了捏他不住抖動的毛茸茸的耳朵:「好久不見你了。」
從我有意識起,狐狸就跟在我身邊。
天冷時毛茸茸的尾巴將我圈起替我暖身,暖時去山上給我摘冰冰涼涼的果子喫。
可仙君不喜他,每次知曉我與狐狸相見,仙君便多日不再理會我。
我總是圍着仙君轉,慢慢地,狐狸的身影從我的生活中變淡了。
心中雖有遺憾,可我也想着趁羈絆不深時快刀斬亂麻也好。
我知他對我有意,可我一顆心都撲在仙君身上,自是無法回應他。
狐狸的杏眼瞪我一眼,嗔怪道:「你哪裏想得起我。」
我心中升起愧疚,低下頭:「對不起,是我忽視了你。」
狐狸咬了咬脣,眼眶紅紅的。
突然,他死死盯着我的身上,我下意識想遮擋,他卻眼疾手快急急忙忙地撩開我的外衫。
我連忙捂住:「你幹嘛!」
他抓住我的手臂,聲音顫抖:「你怎麼受了這麼多傷,這麼嚴重……是爲了他?」
「你爲什麼要這麼對自己!你知不知道我會……有人會擔心!他哪裏值得你對他這麼好?」
他的眼淚不住往下掉,拿出藥輕柔地替我擦上。
語氣故作強勢,動作卻小心翼翼:「聽雨,你帶我走,我會照顧你。我們去沒有別人的地方。」
我看了他很久,還是搖了搖頭。
他很好,正因爲很好,我沒有辦法去欺騙他。
那樣不公平。
他宛如雷擊,泉湧般的淚水溼透了那張委屈受傷的臉。
「爲……爲什麼?我哪裏不好嗎?我會改的!還是,我,我不夠他好看?」他哭得甚至打了個嗝。
我看着他,輕聲問道:「小狐狸,你覺得我好看嗎?」
他認真的點點頭,啞聲抽噎:「好,好看,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看的,沒人比得上你。」
我忍不住笑了:「謝謝你,狐狸。這就夠了。」
「你在我心中,也是最好的。」我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
「不必與他相比較。」,
狐狸的耳朵陡然豎起,他突然站起來生氣地衝我大喊:「反正不管我做什麼,你的眼裏從來都看不到我!」
說完他便化作原形跑走了。
我看着那一團火紅的背影,還是忍不住難過。
狐狸平日裏看着我時卻彷彿透過我在追憶誰的神情,我並不是沒有感受到。
-7-
多日未回竹舍,我心中有些隱隱擔憂仙尊的身體。
於是等到夜晚,我還是沒忍住回了竹舍。
沒想到剛踏進門內,就迎來仙尊責問的目光。
一旁的花柔正柔若無骨地倚靠在仙君肩上,不住地啜泣着。
見我進來,她立馬開口期期艾艾道:「聽雨姐姐,我知你恨我搶了玄真哥哥,可我真的害怕那些東西,求求姐姐放過我。」
說完她抽泣着突然起身,模樣可憐極了:「花柔給姐姐賠罪。」
作勢要給我跪下,可右腿似是有傷。眼看要跌倒在地。
仙尊大手一攬,一把將她擁進懷裏護着,抬眼狠戾地看着我。
望着這兩人一唱一和,我有些無言:「你們在說什麼?」
仙尊的聲音冷如寒霜,甚至帶着幾分戾氣:「事到如今,你還要裝作不知嗎。」
「柔兒每日夜裏牀上的蛇鼠,難道不是你的所作所爲?」
「她今夜右腿被一隻黑蛇所咬,若非我及時發現,她早就中了那畜生的毒殞命了。」
我冷笑:「非我所爲,爲何要認?」
「倒是你們,不分青紅皁白便污衊於我,是何居心?」
花柔弱弱接話:「據柔兒所知,姐姐原身便是黑蛇,人都道蛇鼠一窩,這一山的蛇鼠自然是姐姐能喚來的。」
聽了她的話我忍不住發笑:「你以爲你是誰?你還不夠格讓我如此勞師動衆。」
花柔小臉一白,看起來無比委屈。
她看向仙君,仙君卻從頭至尾一直凝神看着我。
突然他重重擰了擰眉。
「你又去見了那隻狐狸?我不曾告誡過你不要再與他接觸?」
語氣聽起來似是十分憤怒,還帶着焦躁。
「我見何人,與仙君何干?」
他抿着脣,攬緊了花柔冷冷道:「你本就劣性難訓。」
「與他一起更是一丘之貉,本性如此,令人作嘔。」
聽着他的話,我只覺每次呼吸都扯動着胸間的岩漿翻湧。
從未覺得,眼前的仙尊是如此的讓我噁心。
連往日最愛的謫仙般的面容,此時也變得扭曲,醜陋不堪。
我的嗓音如同卡着冰碴:「我早該清楚,你其實半分也比不上他。」
他頓住。
花柔突然扯住仙君衣袖:「玄真哥哥,柔兒的腿好疼……」
他沒說話,只死死盯着我,半晌終於開口:「是該讓始作俑者付出代價。」
他突然抬手一揮,一道凌厲的掌風朝我右腿打去。
我沒有防備,加之本就有傷,直接被打飛出去數十米,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右腿斷了,狐狸替我擦好藥的傷口也裂開了。
採完陰珏草回來後本就稀稀拉拉的鱗片,似乎又掉了幾塊。
昏迷前模糊的視線中,我看見高高在上的仙君仍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
花柔被他牢牢擁着,眼中露出無法掩飾的得意和蔑視。
-8-
醒來時,我模糊間隱約看見一道火紅的身影趴在我身邊拉着我的手。
正欲看清,門口突然傳來腳步聲。
手上一鬆,那火紅身影立馬消失不見了。
「你醒了。」
再睜眼,只看見仙君負手站在一旁。
我動了動,右腿傳來劇痛。
我看向那雙清冷的眸子,他卻在對上我那瞬間移開了眼。
從懷中拿出一枚散發着淡淡草藥香的丹藥,他走上前來放於我身側。
「此藥可助你恢復。」
我沒看那枚丹藥,仍只盯着他,輕聲開口。
「把我的那一半妖丹還給我吧。」
仙君一頓,隨即終於肯直視我的雙眼,我看見那雙眼睛裏複雜的情緒。
「好。」
停頓一會,他才又繼續道:「我尋到了照膽獸。」
「兩日後我會和柔兒去取照膽獸尾助她結丹,你與我們同去,此間我還需你的妖丹壓制寒毒。」
「事成後,我會將妖丹還與你。」
聽到他的話,我愣了愣。
照膽獸是四大凶獸之一,其魚尾可洗髓換骨,即便是凡人也可借其尾化出內丹。
可要得其尾,兇險程度也可想而知,即便是仙君的修爲也不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我實在沒想到仙君爲了一個凡人,甘願做到這一步。
原以爲他冷心冷情,實則他的一廂熱情只會專屬於那一個人罷了。
想起那個使出渾身解數討好他,以爲終有一天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的自己,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一旁的仙君見我不語,又道:「幫柔兒結丹後,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他抿抿脣,突然又偏過頭不看我:「什麼……都可以。」
我沒有注意到他說完這句話後微紅的耳尖。
「不必。」我終於開口。
我闔上雙眼,感覺無比的疲憊:「屆時只要將我的妖丹還我便好。」
「從此,我們便橋歸橋,路歸路。」
他怔住,下意識道:「你說什麼?」
隨即他好像終於懂了到我話裏的意思,臉色陡然沉下來。
他一甩袖,大步離去:「隨你。」
似是生氣了,我卻只覺得莫名。
他的心思,我一向是不懂的。
-9-
花柔似乎越發瘦弱了,面色慘白如紙,似乎隨時會隨風消散般。
我心中雖有些奇怪她身體無病卻爲何散發這麼濃重的死氣,卻也無意去問。
仙君一路將花柔抱在懷裏悉心照料着,喫飯喝水都由他經手,如對待稀世珍寶,不可謂不細心。
既有人這般關懷着,也無需我多嘴去問。
我一路無言,仙君也視我爲無物,只是偶爾我會對上他沉沉地視線。
不知他在想什麼。
到達照膽獸海境邊時,四周靜的詭異。
照膽獸擅制幻境,其逼真程度可以說與現實無差,許多人甚至未發覺自己已經入境,便不知不覺死去了。
這也是照膽獸的兇險之處。
仙尊獨自前去查看,我與花柔坐在岸邊。
「姐姐,這是我偷藏的鮫人淚,聽說用後可永葆肌膚勝雪呢。妹妹特來贈與姐姐。」
剛剛還面色痛苦蒼白蜷縮在一邊的花柔突然靠近我,朝我遞來一個錦盒,聲音嬌俏。
我直覺不對,警戒地想起身,可身體卻突然不受我控制。
我聽見我聲音驚喜地接過,心底莫名地對她無比信任:「謝謝柔兒。」
「姐姐,我來幫你試試。」
面前突然出現一面銅鏡,我情不自禁地坐在鏡前,看着花柔打開錦盒。
裏面裝了一滴珍珠般的淚滴,卻泛着詭異的青綠色光。
我看見鏡子裏的自己青絲紅脣,膚若凝脂,美豔不可方物。
花柔將鮫人淚輕抹於我的臉頰,手指顫抖。
一陣灼燒般劇痛傳來,我眼前一片血紅。
再看鏡中,我的臉頰上蛛網般的血絲剎那間凝成一塊巨大的紅斑。
耳邊傳來花柔的尖叫:「啊!姐姐,你的臉!我,我不知道……」
身上鱗片浮現,雪白的鱗片一層一層褪成黯淡的灰黑色。
叫聲消失了,周圍又恢復安靜。
我看到了仙君身長玉立,站在仙桃樹下。
正想要靠近,腳步卻一頓,我顫抖着捂住臉頰,心中卻升起巨大的自卑感,使我望而卻步。
「玄真哥哥!你回來啦!」
躲在樹後,我看見花柔輕快地跑向仙君。
仙君含笑,眉眼寵溺,似堅冰融化。
轉眼,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我站在禁地中,九根懸浮的龍柱劇烈顫動,被包圍其中的花柔渾身是血。
她尖聲淒厲怨毒地對我嘶喊着:「爲什麼!爲什麼要有你存在!龍族只有我一個就夠了,你爲什麼不去死!」
龍吟咆哮,四周即將倒塌。
我心中一凜,朝中間動彈不得的花柔飛身而去。
「柔兒!」
突然,仙君急促的聲音響起,似近似遠。
我眼中恢復清明。
-10-
「柔兒!!!」
我終於從幻境醒來,而花柔倒在我面前,奄奄一息。
仙君抱着她,面色蒼白。
我淡淡地看着他們。
「她要死了。」
照膽獸尾也只能修復,救不了將死之人。
仙君沉默,半晌,他終於開口:「不,還有辦法。」
他抬眼看向我,聲音嘶啞:「聽雨,把你的妖丹給她。」
「你不過變成凡人,仍可活下去。」
「我會補償你,從今往後,我……我定不負你。」
風裹着冷冽灌入喉間,無比晦澀,我卻幾乎要笑出聲:「若我說不呢?」
若失去妖丹ṭûₔ,我也會死。
「你本也該償還她的。」
說完,他突然凝起真氣揮劍朝我攻來。
我閃躲不及,心中升起驚慌:「不要!」
霜雪般的劍氣驟然朝我腹部襲來,我下意識抬手去擋,卻見一道火紅身影如流星般墜入我與劍光之間。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悶響。
我腦中一片空白。
「狐狸——!!」
血。
好多血。
「咳……笨蛋,躲都不會躲嗎?」他不停嘔着血,火紅的尾巴無力垂落,卻仍扯着嘴角笑。「能不能……再摸摸我?」
我顫抖着捧住他逐漸冰涼的臉,指尖觸到那對總是歡快抖動的狐耳。
他滿足地蹭了蹭我的手心,身體開始消散。
妖沒有來世。
「怎麼辦。」他聲音漸弱,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我還想,還想一直,跟着你。」
火紅的狐尾寸寸化爲灰燼,隨風飄散。
「不——!!」
玄真怔怔望着手中染血的劍,和我泣不成聲的模樣。
突然,他似乎感覺到什麼,驚慌道:「你要自爆?這樣你會死,快停下!」
「聽雨!停下!」
後面的聲音,我都聽不到了。
山崩地裂間,一切都化爲齏粉。
-11-
世間終於有了唯一一條歷劫成功的真龍。
一時間,天地皆爲之震色。
我回到了龍族禁地,那裏還維持着坍塌的模樣。
我站在浮龍柱旁的水潭邊,看着潭水中映着自己的臉。
花柔用鮫人淚灼燒出的紅斑已消失不見。
那張臉白皙,無暇。
花柔是我親妹妹,我們是世界上僅剩下的龍族。
當初她爲了先我一步成爲真龍,偷偷來到龍族禁地妄圖竊取祕術。
沒想到反而觸發禁制遭到反噬,內丹當場破碎淪爲凡人。
在龍族禁地自毀坍塌前,我用盡渾身修爲再次封印。
最終失憶,變成一條黑蛇落入凡間。
而玄真爲了幫助花柔重修內丹,竟獨闖禁地被禁制所傷,中了寒毒咒。
卻沒想到被變成黑蛇的我撿到。
我嗤笑一聲,倒是沒想到他單純至此,被花柔反覆利用,捲入了我們的因果中。
恍然間想起那個因爲被師尊訓斥後躲在仙桃樹下哭泣。
被我拉去人間送了只鐲子哄哄便眉開眼笑的半大少年。
終究是不復存在了。
成爲真龍後,我自然接受了龍族祕術的傳承。
Ŧū́⁴倒並非是花柔所想的提升功力的術法。
而是回溯。
回溯時空,相當於有起死回生,逆天改命之功效。
代價是失去與施術人相關的記憶。
出了禁地,我卻看見了玄真。
-12-
玄真愣愣看着面前的聽雨。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絕色的面龐上沒有了那塊礙眼的紅斑。
她眼裏也沒有了平日面對他時他熟悉的孺慕愛意。
那時她自爆後,花柔的身體灰飛煙滅,他也受到了重創。
但在那瞬間,他看到了聽雨的記憶。
他看到了花柔對她多次的陷害,看到她毀了她的臉。
看到她被害得修爲盡失,淪爲下界蛇妖。
也看到了……那個小時候爲了哄他開心,帶他去人間遊玩。
還送了他那隻手鐲的女孩。
原來是聽雨。
原來是她。
當初,他歷練多年回來後,花柔總是出現在他面前對他撒嬌。
而聽雨,卻總是對他避而不見。
他理所當然地以爲當時那個活潑的龍族女孩是花柔。
而花柔也從來沒有否認過。
後來中了寒毒被聽雨撿到後,他一直以爲花柔是被聽雨爭鬥所害,所以對她一直沒有好臉色。
他看見了聽雨眼中的愛慕,心裏既自得,又嫌棄。
不願住在陰暗蛇穴,她親手爲他蓋了一所竹屋。
寒毒發作時,被她一次次強硬地抱在懷裏溫暖。
享受着她爲他的傷勢擔憂,奔波。
甚至分了一半妖丹給他。
他心裏隱隱的欣喜和悸動,卻都被他刻意忽視。
直到他找到花柔並把她帶回了他和聽雨的竹屋。
因爲他喫醋聽雨和那隻狐狸之間的親密,所以他也總是在她面前表現得與花柔親密。
甚至縱容花柔欺負她,在他眼皮底下用那些極其明顯的小伎倆。
可他從未深究過爲什麼會那麼不開心。
直到他帶着羞於啓齒的心思說出那句:「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他期待着聽雨說出那個請求。
可聽雨卻說:「橋歸橋,路歸路。」
那一瞬間無比的憤怒傷心和失望讓玄真清晰的明白。
他喜歡上她了。
玄真喜歡上了聽雨。
他決心,他會替聽雨彌補過錯,幫花柔重新結丹後。
他ƭṻ⁽會好好向聽雨表達心意。
這樣對所有人都公平。
可他沒想到,花柔會在幻境中突然出事。
他帶着私心要求聽雨剖丹給花柔。
如果她變成凡人,是不是以後就只會依賴他,喜歡他,與那隻狐狸劃清界限了?
他也會輕輕地,不會讓她疼。
可他卻失手殺了那隻狐狸。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與聽雨之間將留下永遠無法彌補的隔閡。
聽雨自爆那一刻,他心慌又心疼。
看到她過去的記憶,他後悔莫及,恨不得死的是他。
聽到聽雨成爲了真龍,玄真才終於有了些活下去的希望。
後來,他天天到處找聽雨,他想跟她道歉,和她表明心意。
他暗自祈禱希望還不算太晚。
-13-
「聽雨,我,找了你很久……」
「仙君找我做什麼。」
我的聲音淡然,無愛無恨,如同一汪死水。
玄真越發心慌,顫聲道:「我想同你道歉,是我不對。我從前不該那麼對你,其實我一直都心悅你。」
「我知道你纔是那個帶我去人間的女孩了,這些年,我一直都想着你…….」
玄真慌張地解釋着,我卻依舊毫無波瀾。
他看着我的神情,眼底透出絕望。
他從未如此清晰的認識到,此刻我已是真龍神身,而不是當初那個默默喜歡着他的小黑蛇。
「我還記得,我送你鐲子時,你說會努力修行,以後護我周全。」
「是!我以後定會護着你,不讓你…….」玄真聲音雀躍起來,透出點點希冀。
我輕笑:「你說的護着我,便是要用劍剖我丹麼?」
他僵在原地。
「說起來,我的一半妖丹貌似還在仙君這裏。」
「現在是否該物歸原主了?」
玄真將我的半枚妖丹從心口處緩慢珍視地拿出來。
他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收起妖丹,淡淡道;「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別再讓我看到你這幅不堪的模樣。」
「我見到,便覺得噁心。」
無視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我轉身離開。
-14-
那日,我又回到了小山上摘果子喫。
期間路過那座竹屋。
想了想,我施法將整座屋子燒得一乾二淨。
熊熊大火下,再也沒有存在的痕跡。
可沒過多久,玄真紅着眼睛慌張地找到我。
他失控地問我:「你爲什麼要燒掉那間竹屋。」
眼淚不受控制似的掉下來,他喃喃:「爲什麼,爲什麼要把我最後一絲念想也帶走……」
看着倒是有幾分可憐。
我挑挑眉,看着他露出討好的神情,走到我腳邊跪下。
我清晰地看到他懷中揣着幾枚我蛇身時的鱗片。
「聽雨,我好冷。求求你,再像以前那樣抱抱我。」
「好不好?」
他臉上還掛着淚,伸手抱住我的右腿,將臉貼上去。
好像極其依戀,極其滿足似的,露出癡迷的神色。
我看得一陣反胃, 一腳把他踢飛了出去。
他還想再黏上來, 抬頭卻看見我皺眉嫌棄的表情, 立刻僵在原地, 面色慘白。
仙界裏都傳,玄真仙君似乎是瘋了,失了神智。
總是抱着幾枚斷裂破碎的黑蛇鱗片喃喃自語。
清冷現任的模樣也不復存在, 反而終日耽溺於喝酒。
在仙桃樹下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
據說有一日, 他跑到聽雨龍君的神殿中,被龍君被打得腿骨全碎。
玄真仙君成爲了整個仙界裏的笑話。
不過多時, 玄真仙君自爆了。
一時間引起了軒然大波,所有人都在討論。
據說他自爆時嘴裏還說着「對不起,求你原諒我」之類的話。
衆人都嘆玄真仙君真是瘋得不輕。
從前也是天之驕子風姿翩翩的人物卻就此隕落,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大家無不惋惜。
這一切早已與我無關了。
-15-
龍族禁地裏。
一隻火紅的小狐狸安然地躺在陣法中央。
我走過去輕輕抱起他,他的尾巴立馬溫順地纏上我的手腕。
若干年後,三界皆知極北有位聽雨龍君, 常抱着一隻紅狐踏月巡山, 守護一方安寧。
那隻狐狸不是什麼罕見的品種,還總喜歡啃山上的果子。
若非要說有什麼特別的,那就是總是喜歡跟着龍君, 離了三步遠都不行。
龍君也極其寵愛它, 狐狸若是跟不上了,龍君還會停下來等它。
此時,狐狸叼着山莓跳到我懷裏。
「冬天的果子好冰, 冰得我嘴巴疼。」
我望着他輕笑:「那你還一直喫。」
「你親親就不疼了。」他耳尖泛紅, 卻理直氣壯地湊近。
世間諸多煩擾, 而我的小狐狸, 正用毛茸茸的尾巴捲走我所有酸澀。
情劫如霜,但總有人願以百年孤寂, 換一顆真心重逢。
16 番外
狐狸還只是一隻狐狸時, 就喜歡跟着聽雨。
某天他忽然有了神智, 便開始觀察起她來。
她生得那麼美,族羣裏的狐狸都沒有她美。
可突然有一天, 聽雨臉上多了一塊紅斑。
她哭得很傷心, 狐狸想上去舔舔她ƭŭ̀⁺的手安慰她。
卻又怕被她嫌棄。
於是他默默趴在離她最近, 她又看不見的地方,看着她流淚。
感受着心裏陌生的情緒,有些痛,他不知道這叫什麼。
「你天天躲在那裏看我做什麼?出來吧。」
聽雨突然說話了。
狐狸左看右看,發現沒有別人。
他一愣,難道她是在跟我說話?
突然,一股力量捲起他將他送到她面前。
第一次離她這麼近,狐狸害羞得臉通紅。
可惜他的毛也是紅色,看不出來。
聽雨擦了擦眼淚, 輕聲道:「剛開神智啊。也罷,也算是緣分, 我便助你化形吧。」
狐狸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他看到了她臉上突兀的紅斑,覺得就算有紅斑的她也很美。
於是他湊上去舔了舔她的臉。
聽雨終於笑了:「真調皮。」
聽雨給狐狸喫了一枚果子。
真好喫,比雞肉還好喫, 以後他最愛喫的食物就是果子了。
狐狸喫完後覺得暖暖的,便睡着了。
夢中他好像慢慢長出了人類的手和腳。
還變得比聽雨高了。
他開心地想。
太好了,以後他也可以保護她。
狐狸默默下定決心。
他ṱû⁰不會讓她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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