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是名滿揚州的青樓頭牌,將自己贖身的錢給了裴郎進京趕考。
裴郎一舉高中,得尚公主。
他傳信給阿姐,讓她來上京投奔他。
誰成想三日後,他親自來了揚州接阿姐,聲稱自己並未寫過信。
我慌忙尋至上京,卻見阿姐屍身被一卷草蓆包走,手裏還捏着泥人娃娃。
一牆之隔,公主狀元大婚,鑼鼓震天,萬民景仰。
三年後,狀元郎瞞着公主,在城外莊子養了個和阿姐長得一模一樣的美人。
我慢條斯理地纏繞好銀線,蜷動指節。
他並不知道,那美人,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傀。

-1-
裴郎的信遞到阿姐手中時,醉仙樓的姑娘們忙圍上前來賀喜。
連摳搜的老鴇都一改往日,將剋扣的銀兩還到阿姐手裏。
唯獨阿姐的死對頭陸銀詩還是那副刻薄的樣子。
「這不是那個軟弱書生該做的嗎?踩着你贖身的銀錢飛黃騰達,別一副受了他多大恩惠似的,沒點出息。」
「聽說阿,他還得了聖上賜婚,你去了,小心被公主欺負死!」
阿姐不理會她的譏諷,在牀邊枯坐了一夜才決定去上京。
臨走前,她將這些年攢下的大半身家給了我,對我說:「等阿姐回來,阿姐便帶你離開這裏,到時我們尋一個漁村,快快樂樂地生活。」
可我沒想到,三日後,揚州醉仙樓來了個不該出現的人。
裴雁飛金冠紅袍,好一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模樣。
他說他來接阿姐去上京。
手裏的泥人娃娃砰的一聲碎開,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三下。
我沉聲道:「你說什麼?」
「阿姐早就接到你的信箋,去了上京。」
裴雁飛怔愣在原地,一臉不可置信:「可我,可我沒有寫過信啊,我答應過阿蘿,會親自帶她去的!」
一股莫名的恐慌從指尖傳至心口。
不理會怔愣在原地的他,我幾乎是日夜不停地趕至上京。
我找了整整十日,都沒找到阿姐。
直到裴雁飛與公主成親那日,我聽到街角傳來官兵的呵斥:「該死的娼妓快點爬!」
「公主說了,只有用你這娼妓的鮮血鋪滿她的接親路,她才能和狀元郎和和美美,步步生花!」
心被猛地攥緊,我撥開人羣,衝至聲源處。
只見她在地上匍匐着,身後是兩個府兵,他們手中拿着滿是倒刺的鞭子,走一步抽一步。
阿姐身後是長長的血路,蜿蜒看不到盡頭。
而百米開外則是意氣風發,忙着接親的狀元郎!
見我來,她渾濁的眼慢慢聚焦,竟有些慌亂地扯起身上的衣服,試圖掩蓋血痕。
可是那衣服太破,遮不住皮開肉綻的傷痕。
我抱住她,眼淚止不住地掉,「阿姐,別怕,我帶你回家,我們回揚州。」
可她像只破碎的紙鳶,怎麼也託不起來。
阿姐眯着一雙染血的鳳眸,嘴巴張合着,想說些什麼,又發不出聲音。
她被人毒啞了。
只用手裏捏着我送她的泥人娃娃,輕輕碰了碰我的臉頰,溫柔地閉上了眼。
最後泥人被官兵踩壞,紙鳶墜落在風裏。
風中是低低的嗤笑聲,「晦氣玩意,公主殿下有令,趕緊處理了,莫讓駙馬爺知曉此事,影響大婚!」
官兵拽開我,用棍棒狠狠捶在我的腦袋,粘稠的血液流了滿臉。
血淚糊住眼睛,恍惚中,我看見他們只用了一卷草蓆,帶走了我的阿姐。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鑼鼓震天,萬民景仰。
排山倒海的賀喜聲,蓋住了僅此一人的哭泣聲。
我絕望地伏在地上,蜷了蜷手指。
地上的兩隻泥人娃娃,像有了生命般,忽然間站了起來。
它們瘋了般衝向那兩個官兵,揭開他們的頭皮,啃食他們的血肉。
牆外的笑鬧聲過於刺耳,沒人注意到這裏的慘叫聲。
泥人娃娃喫飽後肉眼可見地脹大了一圈。
然後貪婪地舔了舔嘴脣,意猶未盡。
我慢慢站了起來,接回斷裂的骨頭,扛着阿姐,一步一步走回揚州城。
娃娃亦步亦趨跟着我。
阿姐在時,它們叫泥人娃娃,可阿姐不在,它們該換回原來的名字了。
它們,本該叫傀。

-2-
傀無悲無喜,是殺人的工具。
這是我在惡人谷時,谷主告訴我的。
谷主說過,能製出好傀的,纔是優秀的傀師。
制不出的,那就自己變成傀。
他這話不是開玩笑的。
每年夏末,我都能看見谷里多了幾副好皮,明晃晃地晾曬在杆子上。
然後很快就會多了幾隻新傀。
我從谷主這學到了很多,比如薄情寡義,比如行屍走肉。
比如,殺人不眨眼。
最終,惡人谷谷主死在了他最得意的弟子手裏。
我甩了甩手裏沾血的傀線,一步一步走向谷外。
惡人谷照不到陽光,那是我第一次出來。
眼前是看不到盡頭的紅楓林,秋風吹散了身上的血腥氣。
紅楓真的很耀眼,風也真的很大,吹得我搖搖欲墜。
暈倒前,接住我的是溫軟的懷抱。
後來我醒了。
一羣姑娘吱吱丫丫的圍着我。
我下意識蜷起手指,想要操控傀儡殺人。
卻見一雙鳳眸闖進我的視線,阿姐溫柔地團住我的小手,「你是在找這兩隻泥娃娃吧,小妹妹。」
順着她的視線,我看見了躺在枕頭邊的兩坨泥人。
我的傀被她洗得乾乾淨淨,連顏料都被洗掉了。
只餘下泥胚子和依稀可見的五官,顯得委屈極了。
阿姐的宿敵,陸銀詩嗤道:「商蘿,你自個兒都養不起了,還撿個喫白飯的回來,等會被老嬤子發現了,小心被帶去接客。」
阿姐捂住我的耳朵,「噓,小孩不能聽這些。」
陸銀詩是個烏鴉嘴,任憑阿姐如何藏着我,我還是被老鴇拉去接客了。
可是進了我的房,總是無端傳出慘叫。
天明瞭,他們驚恐着,又不敢說些什麼。
老鴇趕我走。
可我哪也不去,我就蹲在阿姐身後,時間一長,老鴇就算急得跳腳,也趕我不走。
畢竟我是個連名字也沒有的野人。
還是阿姐思索片刻,拿出一張字條,是她的情郎寫給她的。
上面寫着,「椿齡無盡,蘿圖有慶。」
秋風吹過髮梢,她笑着回過頭,「你就叫商椿吧,小妹。」
那天,她給了傀儡一個名字。
我也選擇將傀線交到了她的手裏。
她操控着一具早就麻木的傀儡,成爲一個正常的人。
我時常覺得,阿姐纔是最優秀的傀師。
她能把一具無悲無喜的軀體,教養得有血有肉,會哭會鬧。
可是阿姐,你唯獨沒有教我,如果傀線繃斷,傀儡該怎麼活下去?
我將阿姐葬了。
葬完阿姐,我親手給自己縫了一個新皮。

-3-
紅楓燦了又敗,時間不問秋冬,自顧自跑過三年,直到公主府又迎來了喜事。
說是喜事,可整個公主府中的下人們大氣不敢喘。
只因這小世子自生下來便夜夜啼哭。
公主因此杖斃了五個奶孃,絞殺了數十個丫鬟下人。
如今,小世子無人照料,府中的丫鬟下人們皆瑟瑟發抖,生怕被公主選上。
唯有我,一路跪爬到公主腳下,雙手奉上一對喜娃。
「殿下,奴或可試一試。」
公主殿下一身華服,端坐高臺,輕蔑地看着我,見我其貌不揚,才吩咐人將小世子抱過來。
原本啼哭不已的小世子看到那對喜娃後忽然停止了啼哭,甚至被逗得咯咯直笑。
公主有疑,詢問兩個喜娃的來歷。
我依舊跪地,恭敬地答道:「奴生在揚州,揚州多山水,幼時的玩物都是泥巴,所以會捏些小玩意。」
聽到揚州,公主笑容嗤笑:「我兒生來高貴,怎可與你這等賤婢玩同一物?來人,就此杖斃!」
板子打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疼痛。
阿姐,比我疼得多。
我要罪魁禍首們比阿姐更疼!
谷主教過,高級的傀師,是不需要傀線就可以操控活物。
那對喜娃是我爲他們準備的傀儡娃娃。
我操控傀儡娃娃掉在地上,緊接着,小世子的哀嚎聲傳遍整個公主府。
任憑公主怎麼哄都哄不好。
公主無奈,放了我,命我再捏一對喜娃。
我跪在公主和小世子面前,撿起摔爛的喜娃,重新捏起來。
小世子被哄好,公主揮揮手:「留下吧。」
縱使被打的皮開肉綻,我依舊恭恭敬敬:「是。」
公主很滿意我的聽話,命我日夜照料小世子。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我的娃娃「費盡心力」地照顧着她的娃娃!
可,我爲他們準備的,足足有四隻傀呢!

-4-
世子滿月,公主府好生熱鬧,絲竹管絃之樂不絕於耳。
我對着兩隻傀儡娃娃揚了揚下巴,「好生照看着他,我去前廳看看你們的姐姐。」
它們一娃一邊地悠着小世子,肉眼可見地疲憊。
前廳,臺上的舞女正踩着鼓點起舞,柔媚之姿溢於言表。
臺下是高官顯貴們竊竊私語。
「誒誒,聽說了嗎,那個可是紅袖坊新培養的舞伎啊,嘖嘖嘖,這舞蹈,頗有揚州風味。」
「這身段,這姿色,不Ṭŭ̀ₐ知道有多少銀錢才能買下來。」
「你買回去?你不怕你家母老虎撕了你?」
「欸,楚兄淺薄了,在外邊租個莊子養着豈不快哉?」
我倚在迴廊下,莫名嗤了一聲,而後蜷了蜷手指。
滿月光華下,舞女面紗隨風而落,頃刻間滿堂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清楚地看見,裴雁飛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
他不會不認得。
這個傀,我製得和阿姐有八分相像。
它叫鳶巧,是我最滿意的傀,與真正的人別無二致。
公主殿下瞥了一眼呆住了的裴雁飛,臉色無比難看。
猛地將酒杯反擲到桌上,「都跳的什麼,下九流的玩意,不堪入眼!」
我操控着鳶巧跪下。
公主自然是不認得阿姐的模樣,處理一個娼妓,根本無需她出面。
她命人將鳶巧趕出府,寒冬臘月,連鞋都未及讓她穿上。
傀儡尚且感覺不到冷,可是我的阿姐,是真切感受到錐心刺骨的冷。
這些,我都會替阿姐一一還給他們。
裴雁飛的眼神一直追隨着鳶巧,直到看不見爲止。
我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Ťŭ₌發出陣陣冷笑。
果然,如我所料,隔日,他便出現在了紅袖坊。

-5-
我隱在屏風後面,慢條斯理地纏繞傀線,蜷動指節。
裴雁飛看不到傀線,只能看到眼前的美嬌娘笑顏如花。
她將香點好,慢慢煮起熱酒,撫起帕子。
「駙馬爺前來尋奴家,不知有何要事,若是公主殿下震怒,奴家可擔待不起。」
裴雁飛盯着鳶巧的臉,沒聽進去,只道:「敢問姑娘芳名。」
「鳶去秋雲外,巧歸冬暮時。」
她用香扇挑起酒盞,遞到裴雁飛嘴邊,而後輕輕說道:「奴家名喚,鳶巧。」
裴雁飛低聲笑了笑,接過酒盞。
「是個好名字,巧歸……確實巧得很,你與我一位故人,長得甚是相似。」
「哦?那不知故人何在?」
裴雁飛喝酒的手一頓,只是失笑:「她福薄,不知去向,有緣無份,且不提罷。」
操控鳶巧的指節驀地一麻,心臟傳來鈍痛。
是啊,好一個暫且不提,對他來說,阿姐不過是過眼雲煙,若干年後,他依舊嬌妻在懷,兒孫繞膝。
可是我呢,我只有一個阿姐。
想到這,恨意驅使我猛地一拽,鳶巧霎時往他身上一倒,香噴噴的帕子掃過他的臉。
「駙馬爺~喝了這酒,你可知是何意?」
他收下了鳶巧的帕子,從容一笑,倒是極其輕車熟路。
「自然明白。」
「大人可看清楚了,我不是她,你可還願意?」
「姑娘,喚我裴郎即可。若能將你救出這煙花之地,免於皮肉之苦,實乃小生之幸。」
這話,我曾在他寫給阿姐的信裏也看見過。
但我只覺得可笑。
譬如鳶巧這隻傀儡,並不是一做出來就在紅袖坊的。
是那日,裴雁飛陪着大肚子的公主出街。
公主孕期長了些肉,乍一看到鳶巧面紗下的朦朧天姿,心生不忿。
裴雁飛呢,非常有眼力見地指使手下人,將鳶巧賣入青樓,正巧改變了我的計劃。
這些人啊,總想拉良家下海,彰顯自己的慾望,又總想救風塵上岸,彰顯自己的偉大。
他們見不得明月高懸,妄想拉入塵間。
又見不得泥地開出鮮花,渴望摘走滋潤。
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沒有人比惡人谷的弟子更懂如何折磨人。
我操控着鳶巧,她像條毒蛇一樣,盤到裴雁飛的膝蓋上。
「那不知,駙馬爺想將我安置在何處。」
裴雁飛勾了勾鳶巧的下巴,「城外有座莊子,甚好,必不會叫你香消玉減。」
熱酒煮起的濁氣四溢,他們的目光在瀰漫出的白霧裏繾綣萬分,風自窗外過,吹不散滿室詭異的香氣。
如果裴雁飛多上點心,何至於發現不了他懷中的人,是個沒有心跳的傀。

-6-
幾日後,我抱着咿咿呀呀的小世子,來到公主身邊。
「吵死了!你能不能快讓他閉嘴。」
她丟掉手中的茶盞,迸裂的瓷碗聲激起世子大哭出聲。
手下人忙點上安神香。
公主急不可耐地吸了幾口,平復好情緒,將世子殿下從我手中接過。
「乖,不哭,是阿孃嚇到你了。」
公主殿下生完世子後,本就易怒的脾氣變得愈加暴躁,底下人全都戰戰兢兢。
我的眼神微微瞥向那點安神香,很快又收了回來。
世子的襁褓裏還臥着一隻娃娃。
我弓着身子,微微蜷動手指,世子登時哭得更大聲。
公主抑制不住地吼了一聲,「奶孃不是剛餵飽你嗎!你到底在哭什麼!」
我輕手輕腳地接過世子,軟着聲音道:「殿下,小世子如今才三個月大,他能懂些什麼呢?」
然後舉起小世子,朝公主露出他粉撲撲的臉,「他只想和自己的爹爹孃親多多親近些,是不是呀?」
公主不停撫着胸口。
「是,你說的對,裴雁飛呢!爲什麼每次這個時候他都Ṱù₉不在!快把他叫回來!」
手下人忙道:「駙馬爺正和尚書大人議事呢。」
我哄着小世子,狀似無意地道:「你撒謊,我剛剛去給小世子溫湯藥時聽負責採買的姐姐說,她方纔在街上看到駙馬爺了,他還摟着個……」
意識到不對,我慌忙捂住嘴巴,佯裝不妙地看向她。
公主臉上的肌肉顫了兩下,眼神是不加掩飾的陰鬱。
桌面上能砸的東西全被她砸了個稀巴爛,「去,把他給我弄回來,快去!他最近都去過哪裏,給我查!」
公主府的府兵效率很高,很快便顫顫巍巍地遞上了一本冊子。
我抱着世子,站在一旁,欣賞着公主的臉色由青到紅。
安神香嫋嫋中,她攥緊紙張,指節泛白,最後猛地撕成碎片。
「爲什麼,爲什麼他會出入紅袖坊,還有城外那個莊子,他當真是膽子肥了!」
她眼眶發紅,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去撕了他們!」
現在可不行,還不到時候。
她是公主,她擁有的太多了。
我要她失去所珍視的一切,而不是區區愛情。
我掐了一把世子,嬰童的啼哭聲稍許喚回了母親的理智。
她神色稍緩,接過世子,臉頰貼到他的額頭上,眼裏閃着獨屬於上位者的精光。
到底是公主,沉得住氣,她足足觀察了裴雁飛兩個月。
我也不急,抱着世子和她一起等。
直到她準確摸索出裴雁飛去城外的頻率。
她行動了。
我也行動了。

-7-
這一夜忽然變得很冷,冷得和我埋葬阿姐那日一樣冷。
公主帶着人闖進莊子的時候,裴雁飛正和鳶巧相擁而眠。
見到這一幕,她幾乎是目眥欲裂,當場提劍去劈。
裴雁飛驚醒過來,忙不迭閃身一避,反從她腋下拐走。
我躲在暗處,鬆開了傀線,鳶巧躺在牀上,變得一動不動,毫無生氣。
公主下令壓住裴雁飛,又緩緩走到鳶巧身邊。
掐住她的臉,「賤人,見到本公主,還敢這麼肆無忌憚?」
正常人聽到這麼大動靜,早就醒了。
在他們的意識裏,只有一種情況,人才不會醒。
那就是,死了。
裴雁飛顯然意識到了,忽然掙開束縛,不要命般衝了過來。
他顫着手指去探呼吸。
「巧兒,你別嚇唬我,快醒醒啊,快醒醒!」
可能是因爲男人的面子,也可能是公主長時間的壓迫。
當然,也可能是燻多了香。
一向軟弱的裴雁飛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敢對着公主暴喝。
「又是你,又是你!」
「當年你害了商蘿,現在,現在又來害死鳶巧,你爲何這般惡毒!」
原來,他知道啊!
他早知道阿姐被公主所害,卻裝作不知,享盡榮華富貴!
公主看着鳶巧灰敗的臉,劍「噹啷」一聲掉落在地。
「本宮沒有砍到她!不信你檢查她身上,根本沒有傷口!」
我扯過傀線輕輕一勒,鳶巧白皙的腰腹下霎時鮮血汩汩。
公主嘴脣白了白。
「怎麼會這樣……我明明,明明沒砍到。」
裴雁飛緩緩站起來,直視公主,幾近歇斯底里:「因爲你,我仕途無望,我認命!我只想找回阿蘿,可她被你害死了,好不容易鳶巧出現了,你連她都不放過!你的心爲何這般狠毒!」
他這話說得極其辛辣,親近的人更懂țŭ⁻得刀子往哪裏捅最痛。
我倚在暗處,靜靜欣賞着他們之間生出的裂縫,這比直接殺了他們更有趣。
公主身形顫了一瞬。
「裴雁飛,你敢忤逆我!我是公主,能被我看上,是你的榮幸!」
「是了,我是公主,我什麼都可以得到,包括你。就算殺了兩個妓子,又能如何?下九流的東西死了便死了,賤人的命何足掛齒!」
她說完,眼眶通紅地看了一眼自Ṭų₅己的夫君,大步而去。
眼角不覺有淚滑落,我真切感到了悲涼。
無論她殺了多少人,都有千百種辦法可以脫身,惡人從不會懺悔。
既如此,我也不必手軟。
我先她一步回到公主府。
到底是從小生長在帝王家,她回到府後,很快嗅到了不對。
她從我手上接過世子,對底下人吩咐道:「去查查,把和商蘿那個賤人有關的消息,全都告訴我。」
埋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緊,她早就不記得商蘿是誰。
也是,她是公主,根本不需要記住一個妓子的名字。
可我萬萬沒想到,她找來了一個人。
陸銀詩。

-8-
她坐在高臺上,恢復了公主的威儀。
裴雁飛清醒了過來,恢復成原先文弱的模樣,額角有汗滑落。
「殿下,尋她來作甚?」
她瞥了一眼裴雁飛。
「夫君,本宮倒是很好奇,這鳶巧,是不是和商蘿姑娘長得有幾分相似,才讓你這般念念不忘?」
心中驀地一驚,我抱着世子,背脊有些發涼。
她仔細打量着裴雁飛,眼裏閃着精光,繼續道:「若真的相似,那事情可就怪了。」
「夫君,你猜猜,會不會是有心人刻意爲之,將鳶巧送到府上,擾亂我公主府的安寧呢?」
她拿着鳶巧的畫像,慢慢走向陸銀詩。
「你若是知道什麼,儘管說來,比如,商蘿是否有胞妹和她長得一樣。」
「比如,商蘿是否認識什麼能人義士,能造出和真人別無二致的傀儡?」
她果然懷疑了。
甚至已經猜到了一半的真相。
那天晚上,她冷靜過後,仍然堅信自己沒有砍到鳶巧。
除了死人,世上只有傀術能做到。
她邊說,邊掀開旁邊的紅布,赫然是一箱銀錢。
陸銀詩眸光微微瞥向我,愣了一瞬。
我咬了咬牙,攥緊袖中的傀線,大不了魚死網破,全都別活。
陸銀詩眼神掃過那箱銀錢,轉而盯着畫像打量。
「哎呀,確實像得很吶。」
公主眼睛亮了,「是嗎,果然很像,那本宮猜的……」
她繞了個彎:「噫,但只是五官像,這神韻可一點也不像。鳶巧這姑娘,一看就是媚骨天成,可那商蘿啊,就呆子一個。」
她又搓了搓手,「貴人,這商蘿啊,確實有個妹妹,但那是撿來的,和她長得一點也不像。」
「至於你說的那傀術,咱們這些人怎麼可能接觸得到啊!」
公主死死盯着她,「你說的可是真?」
陸銀詩滿臉真誠:「奴家不敢欺騙公主殿下!」
「這不可能,我猜的不會有錯!」
「夠了!」裴雁飛打斷。
「殿下,別再鬧了,算我……求你了。」
公主目眥欲裂,「裴郎,你居然覺得我在鬧?要不是你揹着我養外室,我何必費那麼大功夫!」
趁他們爭執間,我悄悄地溜了出去。
陸銀詩果然在等我。

-8-
「死丫頭,怎麼還改不掉一緊張就不眨眼睛的毛病?」
我愣住。ťû₍
除了阿姐,這個祕密無人知曉。
她和阿姐向來不和,對我也是嗤之以鼻。
陸銀詩啐了口唾沫,不屑道:「你比商蘿聰明,今日此舉就當我可憐商蘿那傻丫頭,都身在青樓了,還玩什麼真愛,愚不可及!」
「雖然我不喜歡她,但只是不喜歡她比我漂亮、比我溫柔、比我年輕、比我善良,這下好了,這女人,永遠都比我年輕了。」
她說着便吸了吸鼻子。
我上前一步。
她忙不迭往後退,「你,你幹嘛,我可幫你了啊。」
我抱起拳頭,「多謝。」
她忽然笑了笑,微微傾身,湊近我的耳邊,「別謝我啊,記住,別讓他們活,除了公主,那個男人也該死。」
「走了。」
我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忽然發覺手中多了一個泥人娃娃。
沒有顏料,只有依稀可見的五官,手裏捏着一小片紅楓。
天空忽然下起小雨,滴在泥人娃娃的臉上。
異常滾燙。
我垂下眼,阿姐不在,不想玩了,該動手了。
傷害過阿姐的,全都得死。

-9-
除了裴雁飛,公主最在乎的,自然是她的孩子。
殺人先誅心,我爲她準備了一份大禮。
從夫君那裏受了挫,哪怕是公主,也會來與自己的孩子尋求安慰。
我先她一步進了世子房中。
看着搖籃上一動不動的嬰孩,我驀地笑了。
就這樣,一點一點奪走她的所有,比直接殺了她更要有趣些。
她推開了門,在一旁卸了護甲,眼眶發紅地走向孩子。
這樣的冬日,她本該抱着孩子取暖的。
就像這樣的冬日,我本該蹲在阿姐旁邊喫甜餅。
我眼看着她,滿臉慈愛地抱起孩子。
指尖在觸到孩子臉蛋的一瞬間,那聲尖叫,和我那天失去阿姐時,一模一樣。
如聽仙樂耳暫明,我簡直興奮得全身戰慄。
「啊——」
「我的孩子!別嚇唬阿孃,快醒醒,快醒醒啊!」
她像個瘋子一樣,跑到風雨裏,頭上步搖亂晃,毫無一丁點身爲公主的體面。
「來人,快叫太醫啊,人都去哪了啊!」
我坐在屋頂上,看着她癲狂的模樣,笑得分外開懷,只是心臟還是好痛。
她可以失去,我卻連這樣的資格也沒有了。
世子當然不會被太醫救活。
任憑太醫院醫術如何高超,怎麼能救得活傀儡呢?
這傀,可是我用血肉鑄成的。
幾個月前的滿月酒有多麼隆重,這場葬禮就有多麼悽慘。
公主靠在裴雁飛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夜色中,裴雁飛讓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守着便可。
公主一臉疲憊起身,神情麻木,此刻她倒是更像傀儡。
許是她過分煎熬,並未注意到此刻的公主府安靜得嚇人。
除了她和裴雁飛,一個活人也沒有啦。
不過,這還不夠。
等她回去,我還要給她最後一擊。
鈍刀子割人,刀刀避開要害,直到鮮血流盡才能死。

-10-
在她推門而入的那瞬間,我用傀線挑滅了所有蠟燭。
「啊啊啊——」
慘叫劃過公主府的上空。
裴雁飛連滾帶爬地跑過來,在看到屋內情形的一瞬間,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房樑上繫着白綾,鳶巧正吊在那裏。
可偏偏詭異的是,她還「活着」。
甚至笑着和裴雁飛打招呼:「啊,是裴郎來啦,好久不見。」
我坐在不遠處的樹杈上,繼續蜷動手指。
鳶巧懸空在那,脖子被白綾勒着,慢慢抬起手指了指地上的公主,「她被嚇得不輕呢,真的是……活該。」
「殺了這麼多人,還怕一個吊死鬼嗎,哈哈哈哈。」
窗外恰好有紙錢飄過,鳶巧的聲音散在風裏,顯得空靈又可怖。
「爲娘造了什麼孽,都報應到了孩子身上啊,公主殿下,你說是不是。」
鳶巧的笑聲極其尖銳,像是地獄索命的惡鬼。
公主抱着頭嘔了一聲,「不,不是,我是公主,我想要殺誰就殺誰,我想嫁誰,誰也不許攔我,都是你們的錯,不是我……」
裴雁飛一個文官,哪見過這場面,「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鳶巧吊着白綾,晃了過來,「裴郎,你和我共枕這些日子,都沒發現奴家是……沒有心跳的嗎,哈哈哈哈。」
裴雁飛後退了一步,腿軟得發抖。
我扯過傀線,門應聲關上。
鳶巧腳尖觸到地上,身形快如鬼魅,皮肉撕裂的聲音在屋子裏異常清楚。
不一會兒,血腥氣便填滿了整個臥房。
鳶巧放下了手中的半個公主,滿意地抹了抹嘴脣,身形肉眼可見地脹大了一圈。
然後一步步朝裴雁飛走去。

-11-
她走得很慢,像是特意留了時間給裴雁飛逃跑。
裴雁飛哆嗦着站了起來,推開門大聲呼救:「有鬼,有鬼啊!」
他一回身,就撞上了我。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終於看見人了,快,快,幫本駙馬攔住她!」
我咔咔回過腦袋,撕下臉上的皮,桀Ṫųₚ然一笑。
「真的確定,要我幫你嗎?」
他的眼睛慢慢聚焦,地上霎時多了一灘液體。
「你,你是商椿?你爲什麼會在這裏!」
我捏着一個泥人娃娃,當着他的面繞好傀線,「爲什麼?這世上只有一人值得我如此大費周章,你說是爲什麼?」
他終於明白過來,神色居然有一絲鬆懈。
「你阿姐的死,和我沒有關係,公主已經被你殺了,你現在報完仇了,可以放我走了嗎?」
我拽住他的頭皮,陰惻笑道:「阿姐的死,和你怎麼會沒有關係?」
他仰着頭,破碎的低吟從他喉頭傳出。
「是公主要殺她,你也看到了,當年我還親自下揚州去接ŧŭ̀ₙ她,我有什麼錯!你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看在你阿姐的面子上,繞我一命可好?」
我哂笑了一聲。
「裝什麼深情?」
「我且問你,若當日阿姐跟隨你一同去上京,你打算怎麼辦?你又打算怎麼向公主交代?」
裴雁飛猩紅着眼,回答得極其理所當然:「當然是爲她在外頭置辦個宅子,好生將養着。」
「外室?」我大笑出聲,眼角不覺間有些溼潤,「阿姐不會同意的。」
裴雁飛啞着嗓子。
「她有什麼不同意的?她一個娼妓,當堂堂狀元的外室已經是抬舉她了!跟她原來的日子比起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貼在他頭皮上的五指倏然縮緊,我下意識道:「阿姐不是那樣的人。」
說完這句話,心頭驀地一怔。
所以,阿姐也想到了。
那天,阿姐走時,是怎麼說來着?
她說的是,小妹,等阿姐回來。
阿姐從來沒想過留在那。
天空逐漸下起小雨,我掐着裴雁飛,喃喃道:「她去上京,本是想與你說清楚的。」
裴雁飛,你到現在還是不懂,如果阿姐是圖你的錢財、名譽,甚至是地位,她都可以過得很好。
可她偏偏,圖的是你的愛。

-12-
我甩了甩臉上的雨滴,俯下身笑道:「可是還沒來得及找到你,她就死了啊。裴雁飛,阿姐在哪,你就去哪陪她吧。」
絲絲傀線穿過他的皮肉,一點點剝開他的皮囊。
裴雁飛七竅流血,不忿道:
「那我呢?我有什麼辦法,你以爲我願意娶公主?我倒是想娶商蘿,誰又給我機會了!」
我仰頭大笑,左右開弓給了他兩巴掌。
「你的意思是,你一不小心和公主成了親,又一不小心和她生了個孩子,我的阿姐還一不小心死了?」
「裴雁飛,你真的是,太噁心了。」
「你要是堅定一些,管他是公主還是皇上,誰能逼你!」
「所以,別把你的懦弱當作理所當然!」
他的皮囊與骨頭漸漸分離,終於忍不住向我伸出手,求我救他。
我歪了歪頭,笑得很天真,我喜歡看他們在泥潭裏求救。
明明可以用一根傀線勒死他們,卻偏偏想看他們掙扎,癲狂。
就好像這樣,我失去阿姐的痛苦可以得到疏解一般。
直到裴雁飛嚥氣前的那一秒,我才收了笑容,看向遠處的傀儡。
「鳶巧和阿姐,除了樣貌,又有哪一點相像了?你愛的不過是皮囊,何必自詡深情。」
我往他的血肉上丟了一張信紙。
泛黃的紙張順着風緩緩飄落。
上面赫然寫着:椿齡無盡,蘿圖有慶。
最後鮮血緩緩滲透紙張,再也看不清字跡。

-13-
我擦淨了手,走進柴房裏,從一堆稻草裏挖出了小世子。
然後抱着他,去了一條熟悉的巷子。
那裏已然是血肉一片,斷肢殘臂落了滿地,鋪成了一條長長的血路。
就如當年,駙馬與公主成親時的十里長街般火紅。
我厭惡地踢開腳下的肉塊,這些都是侮辱過阿姐的官兵碎片。
不遠處的那兩個傀儡還在忘我地啃食,我揚了揚下巴,「喫飽了就走。」
它們吱唔地抬起頭,放下手腿,跟在我身後離開上京。
我來公主府的時候,正是蟬鳴聲聲時,而如今已是第二個夏。
距離阿姐走的那日,已經快五年了。
整整五年,我還是沒能接受阿姐不在身邊的事實。
這樣的痛苦, 我承受了五年,如今讓他們承受了幾個月,已經算是便宜他們了。
趁着夜色, 我帶着三隻傀,一個娃,出了城門。
在秋天來臨的那刻, 回了揚州城。

-14-
陸銀詩像是早就算好時間一樣,倚靠在醉仙樓門扉上。
衝我挑了挑眉,「來了?都處理好了?」
我「嗯」了一聲,將手中的娃娃遞給她。
她嚇得臉上的脂粉都要裂開, 「這是什麼, 你還帶了戰利品?」
「送給你養。」
陸銀詩:「我謝謝你。」
她嘴上這般說,手卻抱得很緊。
我盯着她手裏牙牙學語的世子,忽然笑了笑。
他往後十多年,都會在這裏長大。
這樣一個, 她母親口中下九流, 全身是娼妓的地方。
是因爲善心放他一命嗎?
或許報復心更多吧。
窗外開始下起秋雨,我沒捨得關窗, 任由水霧往臉上拍。
而後寒意漸起,秋天徹底來了。
我帶着三隻傀儡, 去了後山的紅楓林。
火紅的楓葉飄落在塵泥裏,卻依舊燦爛無比。
記憶在大霧中重新顯現。
那年, 惡人谷呆久了,我不太會說話。
是阿姐帶着我, 重新認識這個世界,是她告訴我,善永遠大於惡。
她將害人的傀儡,變成了哄我入睡的牀頭娃娃。
秋雷驚起飛鳥,幽冥聲漾在紅楓林中。
我微微側過頭。
鳶巧正跟在我身後, 沒有我的操控,她其實毫無生氣。
我停住腳步,她也停住。
楓葉的露水滴在臉上, 弄得眼睫溼漉漉,我回過身,緊緊抱住她。
而後蜷了蜷手指,鳶巧應召而動,亦張開雙臂回抱住我。
一聲「阿姐」, 散在風裏。
直到太陽在視線裏漸漸分成了兩輪, 懷中的傀, 慢慢化成了一灘血水,只餘一張輕飄飄的皮囊在手中。
這世界, 本就不該存在這樣一隻傀。
我不是裴雁飛,我至始至終都清楚,鳶巧不是阿姐。
阿姐就是阿姐,是獨一無二的,有她自己的樣子。
處理完鳶巧,我回身看向另外兩隻傀。
我揮了揮手, 它們往我懷中一蹦,重新變成了泥人娃娃的樣子。
仇已報完。
惡人谷的那個小女孩,該重新走向阿姐所說的豔陽天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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