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梅竹馬的未婚夫顧明章要退婚了。
他跪在祠堂前說小時候的喜歡,不作數的。
他父親說雖然我爹是因救他而死,但不要以恩相脅。
他母親說我不過是個孤女,不該耽誤他的前程。
後來我嫁做人婦,他固執地攔下我,跟我要一個答案。
「不過是小時候的頑話,明章哥哥還當真了?」
-1-
我青梅竹馬的未婚夫顧明章剛說出退婚二字,當即就捱了他父親一個巴掌。
顧明章孤身跪在祠堂前,背上捱了鞭子也昂着頭不肯認錯。
方纔一場大雪,他眉睫已經凝了一層霜色。
今日我的及笄宴,顧明章夜半纔回,還染了一身酒氣。
顧老爺怒不可遏,捆來了兩個小廝一問便知,顧明章正在畫舫跟旁人爭着捧花魁。
真金白銀地砸下去,一個籍籍無名的歌女,倒還讓他捧成了個角兒。
今晚朔風厲烈,雪下到了腳踝。
丫鬟綠煙告訴我時,我匆匆披了斗篷冒雪跑過來,夜重雪深一個不防,摔了滿手的血。
顧不上去擦,我知道顧伯父一向嚴苛,生怕他把顧明章打出個好歹。
饒是顧伯父打爛了兩根藤條,顧明章依舊在我爹的靈位前昂着頭跪得筆直。
我正勸顧伯父不要動怒,顧明章卻恨恨地盯着我:
「除了我顧明章,天下就沒有男人了嗎?」
「你能不能不要不知廉恥地纏着我了?」
第一次聽到顧明章對我說這樣的話,我愣住了。
方纔匆匆跑來摔了一跤也沒覺得疼,如今我卻覺得手上的傷疼得刺骨。
見我臉色白了,顧明章似乎有些後悔,但是他咬了咬下脣,別過頭不去看我。
「畜生!」
眼見着顧伯父手中的藤條又高高舉起,忽然身後傳來顧伯母的聲音:
「是我縱着明章的,你若要打,乾脆連我一起。」
顧伯父愣住了。
「你只知明章胡鬧,可知他跟着誰胡鬧?」顧伯母冷着臉,「李雁。」
李雁,是貴妃的妹妹李雁?
提到這個名字,顧明章的精神一振,對上我的眼睛,又迅速收斂起來。
顧伯父遲疑片刻:「……也不能縱着他胡鬧!他這樣對得起荔兒嗎!」
顧伯母拉住我的手,一臉慈愛:
「有什麼對不對得起?」
「咱們這四年未曾虧待她,也算對得起她父親了。」
「況且明章也到了娶親的年紀,一妻一妾也不算什麼。」
聽顧伯母這麼說,顧明章的表情忽然自在起來,連顧伯父都不言語了。
一妻一妾,自然是貴妃的妹妹做妻,我做妾。
風忽然大了起來,吹得我的心一點點冷下來。
「荔兒這孩子懂事,應該明白小時候的頑話,做不得數。」
是啊,小時候的頑話,是不作數的。
「我娶荔兒當我娘子!」
顧明章是顧國公家嫡出的公子,一家子如寶似玉地寵着。
而我是十歲那年,戴着孝被接進顧府的。
京城的人說我是家雀變鳳凰,若不是我爹豁出命換了顧明章他爹的命,憑我們家的門第根基,我這輩子也就是個平頭百姓的命。
那一日是父親頭七,顧老爺在我爹靈位前涕淚俱下,將顧家祖傳的那支累絲金鳳釵放入我手中:
「賢弟你且放心,我一定將蘇荔視若己出。」
顧明章大我三歲,論上這四年的光景,我跟顧明章也算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雖然我十歲他害我進魚池裏落下咳喘的病根,十二歲跟人鬥雞把我孃的遺物金桂流蘇簪子輸給旁人,十三歲帶我逛媧神娘娘廟會把我弄丟……
任我哭得如何厲害,只要顧明章一根栗子糖,一顆漬青梅,一定能哄好我。
顧明章以爲我好哄,卻不知我是真的喜歡他。
從他十三歲那年就喜歡他。
十三歲的顧明章將我護在身後。
這天我們去偷摘東街酒坊的果園,被人家捉個正着,酒ṭų₈坊的掌櫃提着我倆興師問罪來了。
「爹!錯了!我下不敢了!」
顧伯父自然是生氣,顧明章的屁股捱了頓竹筍炒肉。
顧伯母卻覺得這不算什麼,只戲謔我:
「荔兒再跟着明章胡鬧,當心今後嫁不出去。」
「那我娶荔兒當我娘子!」
顧明章這麼說着,將我護住。
顧伯父倒是被氣笑了,但是罰跪仍不可免。
等他們都走了,顧明章悄悄挪到我身旁,偷偷塞給我一顆小小的青梅,衝我擠眉弄眼:
「喏,他們不知道我還藏了一個。」
那顆小梅還未熟,被他藏在袖中,捂得有些溫熱。
我忽然想到剛剛他說的那句話,臉上頓時滾燙起來。
顧明章卻湊近,近到我能看見他臉上一層細細的絨毛泛着光:
「快喫呀,你不是最喜歡梅子嗎。」
見我不語,顧明章又喋喋不休地問:
「怎麼啦?你是不是擔心我被打了?沒事,我爹沒喫飯,根本不疼。」
我紅着臉在他的注視下咬了一口,他才放下心來,衝着我笑:
「是不是很好喫?」
不好喫。
那顆青梅的滋味到現在我都記得。
是我喫過最酸最澀的果子,一口咬下去從舌尖麻到心頭。
「……好喫。」
聽我這麼說,顧明章笑了,這一笑卻扯痛屁股上的傷,笑得齜牙咧嘴:
「那好,下次還敢。」
-2-
顧明章捱打的第二天,李雁就上門拜訪了。
他和李雁的事情,我隱隱猜出了緣由。
半年前,顧伯母說是得了一幅好畫,喚我和顧明章去瞧。
是一幅羣芳宴,裏面的貴女們或是說笑或是垂眸沉思。
他看到一個坐在河邊垂釣的少女時,指着她驚喜地拍手:
「我就知道她是個女的!」
正是最得寵的貴妃娘娘的妹妹李雁,提起她,連國子監裏最耐心的夫子都直搖頭,說她頑劣不堪。
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我試探地去問顧明章,他卻不耐煩地擺擺手:說了你也不懂。
我及笄那日,他是和女扮男裝的李雁在花樓對面的賭場開盤,二人爭着捧兩個才入行的伶人,真金白銀砸下去,就看誰捧出了這秦淮街的頭牌。
如今想來,可能他們半年前就認識了吧。
顧伯母很喜歡李雁,拉着她的手親熱地說上了好半天的話,二人親如母女。
顧伯母說她原本也是將門之女,與李雁一般不愛拘束,最討厭那些古板木訥的閨閣小姐,如今見了她覺得像是見了年輕時的自己。
李雁穿着一身紅裙,如一團鮮活的火焰。
見顧伯母如此重視,顧府上下連採買的僕婦都多了話頭,說自家少爺捱了打,把貴妃妹妹心疼得不行,親自來探望呢。
我去送藥時,正瞧見李雁坐在顧明章牀畔對着他好一陣嗔怪,怪他失了今日的約,還問他自己贏了他服不服氣。
大約沒見過她穿女裝的樣子,顧明章呆呆地看了好一會。
直到我進來,他纔回過神。
李雁見他走神,順着回頭,看見我手中的藥,便笑道:
「你就是蘇荔?顧明章的妹妹?」
妹妹?我一愣。
顧明章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李雁沒有察覺其中的尷尬,仍仔細瞧我。
忽然她拍手一笑:
「我就覺得眼熟!原是像明章你捧的那位牡丹姑娘!」
他捧的牡丹姑娘?花樓裏的歌伎?
我不自在地握着手中的藥瓶。
裏頭的藥是我熬的,又知道顧明章喫不得苦,一個晚上看着火,用蜜熬成了藥丸。
眼瞧着桌子上一堆藥,堆成了小山,是放不下我的了。
「姐姐你的放這。」
李雁大大咧咧地將自己帶來的大小包裹放地上,接過我手中的藥瓶。
她很大方地衝我一笑,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拉着我一併坐下:
「我聽明章說過你,說你比我大兩個月,又是南方來的,難怪溫柔嫺靜。」
「如今見了才知道,真像是雪水做的姑娘。」
「這藥是你親自配的?明章跟我說過,你家原是開醫館的。」
她的手是熱的,臉上的笑容比冬日的陽光還明媚許多。
她紅袖蓋在我月白衫子上,如雪上開出的一朵豔麗玫瑰,如此鮮豔的紅,雪色自然只是陪襯。
難怪顧明章寧肯捱打,也要退婚。
李雁正嘰嘰喳喳說上許多,顧伯母身旁的丫鬟寶珠來傳話了,請李雁姑娘過去。
臨走時,她又看了眼顧明章:
「你藏了這麼好的姐姐在家裏,也不帶來給我瞧瞧,小氣鬼!」
李雁拉着我走到門口,悄悄摘下一對珍珠耳墜放到我手上:
「姐姐,我第一眼見你就喜歡得不行,咱們以後可要多來往。」
那對珍珠色澤俱佳,我也沒見過顧伯母有成色如此好的珍珠。
而她不過隨手就摘下送我了。
外頭下了雪珠,她掀了簾子撐了傘出去,叮囑我快回去,怕我捱了雪氣。
我站在簾子外看她,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回過頭衝我笑。
顧明章自覺心虛,不去看我。
我取出袖中定親的攢絲鳳釵遞給顧明章:
「還給你吧。」
攢絲鳳釵在我袖中捂得溫熱,雪光下十三根尾羽熠熠生輝,振翅欲飛。
顧明章愣愣地看着我,竟然不敢伸手去接。
我將鳳釵放在他面前,顧明章纔看見我手上的血痕,下意識去問:
「你昨天摔着了?疼不……」
下一刻他又意識到自己話多,慌忙打住,把頭別過去不看我。
「伯母很喜歡李雁姑娘,我知道。」
「你很喜歡李雁姑娘,我也看得出來。」
「但是既然說了我們是兄妹,從此我便喚你一聲兄長。」
聽我這麼說,顧明章忽然急了,他掙扎起身去拉我的袖子:
「我不是不喜歡……況且我母親說,可以讓你做……」
做什麼?做妾?
我忽然覺得有些可笑,難道他家以爲我貪戀權勢富貴到了這個地步?
還是你顧明章如此瞧得起我們四年的情分,以爲我可以爲你做小伏低?
「不提伯母,你是怎麼想的?」
顧明章沒了主意,不再言語。
屋裏的燭火隨着屋外呼嘯的北風輕輕搖曳,照見他眼中的遲疑。
眼前男人懦弱又自私,我想不明白,那個讓我仰慕的少年怎麼成了眼前如此陌生的模樣。
哪像四年前那個爲我偷青梅,挨Ṱũ̂ₜ了打還跟我笑,說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少年。
我起身離開時,外頭雪已經下到了腳踝。
十二月大雪瀰漫,萬物蕭索,早已不是青梅的季節了。
-3-
李雁和顧明章的婚事定了下來。
聽說李家是不大願意的,他們有些瞧不上式微的顧家。
如今貴妃聖眷正濃,李家還有個爭氣兒子在北荒立功,很得聖上青眼。
但是架不住李雁喜歡和外頭傳的風言風語,說她和顧明章不清不楚。
兩家相談時,李家話裏話外帶着刺,顧伯母便有些不快。
不過到了大喜這日,兩家臉上都是帶着笑。
鞭炮炸開一串脆響,顧明章踹了轎門。
李雁下了花轎,一身織金繡鳳的鮮豔嫁衣,據說繡進了足足十來斤的金線。
吹打嫁妝隊伍如鳳尾逶迤,新娘子進了門拜好天地,嫁妝隊伍還沒停妥。
來往賓客不絕,卻看見一位佩長刀,風塵僕僕的男人徑自穿過錦衣華服的賓客,他一把勾住顧明章脖子,笑道:
「好小子,成家了?」
衆人一時想不起眼前不修邊幅的男人是誰,依稀從他那柄睚眥紋長刀和橫貫鼻骨的那道傷疤猜測:
「……林將軍?」
林將軍,林晏。
我依稀有些印象,從前小時候常與我們鬧在一起,後來隨他爹去北荒打仗了,再聽說他的事情就是前線的捷報。
當初與顧明章差不多的個子,甚至比他還白淨些。
如今北荒的風雪和刀光裏滾一遭,如今倒像是北方食肉啖血的蠻族。
顧明章一愣,隨機用力回攬住他:「當你不來了呢!」
「怎麼也得看看新娘子。」他笑着塞給顧明章一個錦盒,「我來得匆忙,沒帶什麼像樣的禮,只是這藥難得,北荒笑屍山深處也難得一株的雪蓮,弟妹早些年冬天被你害得掉進水裏你還記得不,後來大夫不是說得要雪蓮……」
林晏自顧自地說起從前,卻沒發覺顧明章的臉色不好看。
直到顧明章喝醉的朋友過來調笑:「貴妃娘娘的妹妹,還是你小子有本事。」
林晏這才一愣:
「……那她呢?」
「林晏哥。」我衝他一笑,「我是顧明章的妹妹。」
聽到妹妹這個詞,顧明章的表情忽然有些不自在。
他猛地回頭看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侷促,像是想起了什麼,從顧明章手中奪過錦盒遞給綠煙:
「給你家小姐的。」
我纔看清了他的樣子。
身形高大,眉目如星,北荒的朔風打磨出他的棱角和粗糲的皮膚,鼻骨橫貫一道傷疤,不似京中養尊處優的少爺,倒像是他配的那把古樸蒼鬱的長刀,蓄勢待發,渴血出鞘。
他往那裏一站,似有北荒厲烈的風吞山踏海而來,就襯得京中傅粉少年弱不禁風。
甚至還不如他腰間那柄長刀來得強壯。
綠煙哆哆嗦嗦接過那個盒子,像是被嚇得不輕。
他愣愣地看了我許久,忽然笑了:
「荔兒妹妹,好久不見。」
我沒想到還有機會見到林晏,相比顧明章,他更像個穩重的兄長,也許是因爲家道中落,所以比泡在蜜罐子裏的少爺們心性更成熟些。
顧明章害我落水,是他跳進冬日結冰的池塘將我救上來;顧明章賭輸了我的簪子,是他當了自己心愛的寶刀,被父親以爲他學會了賭博宿妓,一頓毒打也沒說出是爲我贖簪子。
曾經顧伯母調侃他對我太好,說把蘇荔給你當媳婦好不好。
他說不好。
「林晏哥,別來無恙。」
許是覺得這樣的氛圍不好,顧明章打斷了我們,說他好容易回來,必要好好款待他,說什麼也得留他三日五日。
三日後是新娘回門的日子,也是花朝節。
李雁盤起了爲人婦的髮髻,親熱地挽着顧明章的手臂,惹得僕婦們竊笑,顧伯母幾次想說教她,想了想終究按捺下去,嘆了口氣:
「倒是荔兒這孩子知禮數。」
李雁似乎聽到了,仍假裝聽不見。
聽下人們說這幾日早起敬茶,顧明章起得遲,連帶着李雁也遲了,顧伯母早有微詞,只不過二人新婚,按下不表。
李雁白日回門,晚上又是花朝集會,從前出了閣的姐妹們簇擁着李雁,笑着鬧着好不熱鬧。
衣帶香風,張燈結綵,三公主的畫舫停在岸邊,藉着花朝節爲她及笄的女兒朝玥郡主挑婿,京中數得上號的貴門子弟都來了。
所以林晏也來了。
他遠遠地衝我一笑。
除了投壺射覆,有一樣東西卻與往年不同。
力夫們推來四層樓高的花架,上頭綁了各類花束,從魁首白芍藥到次第不等的十二花。
三公主想得周全,將來的女婿除了文賦,武功也得數得上。
李雁拍手笑道:「旁的倒算了,只是那捧白芍藥難得,從前在姐姐那裏見過,似乎叫什麼遲來雪,稀罕得很。」
聽她這麼說,顧明章下意識看向我。
從前得了什麼稀奇玩意兒,顧明章總是先來問我喜不喜歡。
所以這次也習慣了。
我裝作沒看見顧明章,將目光投到那捧花上,收回目光時,發覺林晏也在看那捧花。
我們目光短暫相觸,又各自避開。
少年們躍躍欲試,可那一捧白芍藥如皎月高懸,任由其他花兒有主,她仍高居魁首,不免讓人望而卻步。
「明章,我想要那個。」李雁拉了拉顧明章的袖子。
顧明章上前一步,拉滿了弓,卻只是擦邊而過。
因爲幾乎是同步,林晏上前一步,滿弓似月,離弦之箭呼嘯着穿過釘板,只見尾羽。
那捧白海棠花瓣被箭風震得顫動,花瓣紛揚而下。
林晏站在那裏,月白色的花瓣落在他護臂上,像北荒的雪。
記憶裏那個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
他站在那裏回頭衝顧明章一笑,似乎在跟我炫耀這花歸他了。
三公主眼裏的欣喜幾乎掩蓋不住,顧明章笑着捶了他肩膀一下,擠眉弄眼暗示他將這捧白芍藥拿去討朝玥的歡心。
而林晏卻在衆目睽睽之下,袖了那捧白芍藥而去。
衆人咋舌,不懂林將軍是什麼意思。
「在下只是喜歡這捧花。」林晏說,「沒有要送給別人的意思。」
綠煙偷偷跟我耳語了一番。
「給你。」
他將這花遞給我,卻不看我。
月漸西沉,這裏偏僻,喧囂都被隔在對岸。
芍藥藏在他袖子裏,他看到我多看了那白芍藥一眼,又怕我當衆難堪,所以偷偷給我。
可是那花藏在他袖子裏,花瓣已經凌亂不堪。
他有些懊惱:
「明明剛纔……還挺好看的……」
他不擅長整理那些花兒,若說射箭殺人他絕不手軟,碰上嬌豔柔軟的花兒他反而手忙腳亂。
於是他的心事如那捧芍藥上的摺痕一樣,欲蓋彌彰。
我忍不住笑了,林晏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
「你要多笑笑呀,很好看的。」他說,「我這次回來,明章那小子竟然成家了,荔兒你也比以前安靜了許多,從前你總是跟在他身後,叫他明章哥哥,我那會真嫉妒他,做了什麼蠢事都有一個妹妹那麼崇拜他。」
「你記不記得當初咱們第一次見面,我拿着糖,騙你喊我哥哥,還把你嚇哭了……」
「後來我出去打仗了,你跟明章來送我,你拉着我的衣袖一直哭,還是明章騙你說我出去給你買糖了,你纔不哭。」
「再後來你給我寄了一件冬衣,上頭繡了一簇桂花,你跟我說京城的桂子開了,只要到開桂花的時候你就會想到我。」
說到過去,林晏的表情也柔和多了。
我聽他說了很多,從從前說到今日,從北荒的雪說到京城的月,從那支金桂流蘇簪子說到這捧白芍藥,從顧明章說到李雁,卻獨獨不說自己。
我看着他橫貫臉上的那道傷,想到他在顧明章大婚那日風塵僕僕地趕來,想到那盒沾着雪水的雪蓮和他方纔射箭時露出的破綻。
我輕聲打斷了他:
「林晏,你要不要娶我?」
月色如水,照見他一臉錯愕。
-4-
林將軍娶親的消息一瞬間傳遍了京城。
「娶的是哪家的女兒?咱們三公主能樂意?」
「那個護主而死的蘇侍衛家的,蘇荔。」
「可憐喲,年紀輕輕就沒了爹孃,孃家沒半個人指望。過兩年三公主的掌上明珠下嫁,這不得貶妻成妾?」
「你就說這蘇閨女怎麼想的,咱們是瞧着她跟那位顧小公子一塊長大的,怎麼說變就變了。」
外頭的風言風語傳來時,我正在屋子繡我的蓋頭。
上頭的金鳳栩栩如生,只差點睛一筆。
「小姐,顧公子來了。」丫鬟綠煙小聲說了句。
我一愣,銀針戳破了指尖,凝出一點紅豆。
珠簾被噼裏啪啦地撩開,捲進一點初春的寒意。
我一抬頭,他身上還有不知哪裏沾染來的脂粉香氣,看我時有一瞬間的遲疑,不知是不是對曾經兩小無猜時光的懷念。
然而當他看見了我手上織金繡花的紅蓋頭,那點遲疑瞬間消了:
「蘇荔,你當真要嫁人了?」
他猶豫片刻,我抬頭看着他。
顧明章生得俊美,劍眉星目,身上盡是高門子弟的驕縱和少年意氣。
但是今日,顧明章來找我一定不是因爲後悔,說不定是幸災樂禍。
「你當真要嫁給林木頭?」顧明章又在明知故問。
「當真。」
我和林晏商定的第二日,林晏的媒人們就上了門。
連顧伯父都沒反應過來,聘禮便如流水一般送上來了。
「他是長得好看些,但是性子冷得要命又古怪,連朝玥郡主也喜歡他,到時候要是她嫁過來,捂不化這塊冰疙瘩你可要倒黴了。」
我放下手中的繡活看着他:
「顧明章,你就爲了過來跟我說這個?」
顧明章見我不悅,悻悻地說了句不識好人心:
「我是好心來提醒你退婚還來得及!你以後跟他鬧彆扭可別哭!被朝玥欺負了也別跟我哭!」
顧明章說罷便摔了簾子走了。
我捏緊了手上的蓋頭,說不擔心是假的。
可前些日子,顧伯母已經對李雁頗有微詞,綠煙聽說她抱怨娶妻娶賢,李雁卻舉動自專,並說如果娶不了賢妻,納個賢妾也好。
我的處境我心裏清楚得很,除了林晏,我還有什麼好去處嗎?
林晏請旨,聖上賜了婚。
手旁的嫁衣織浮金,繡桃花,華麗得叫人心驚。
是林晏派人送來的,據說是百里加急,姑蘇最好的一班繡娘晝夜不歇繡出的。
上頭的桃花嬌豔正酣,不像外頭的桃花才結了花苞。
桃華灼灼又如何呢,風雨過後,終究逃不過凋零爲泥的命。
出嫁這天是萬里無雲的晴日。
「郎才女貌!大喜大喜!」
「顧家也算對得起蘇侍衛了,將那蘇家小女視若己出。」
來往賓客道喜不絕,想和林晏攀關係卻不得門路的人今日幾乎要踏破了門檻。
花轎裏的我頂着沉沉的鳳冠,一天的繁文縟節下來,只覺得餓得頭暈眼花。
花轎停下的時候,我身形已經有些不穩。
「踢轎門!夫綱振!」戴着牡丹花的喜婆尖聲喊了句。
我怕這一晃,正要抓住花轎,卻有一雙手撩開了轎簾。
這手好看,握刀砍人想必也是乾脆利落。
「請娘子下轎。」林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斷了我的想法。
我正猶豫這是否不合禮數,畢竟喜婆都說了不踹轎門,夫綱不振。
「你不踢轎門嗎?」我問道。
「不踢。」
連牽紅都沒有,只是隔着一方紅帕,我將手搭在他手上。
不知爲何,我總感覺有一道炙熱的目光盯着我。
「蘇荔穿嫁衣可真好看。」
「顧明章可別看了,那是朋友妻了。」
「等下咱們鬧洞房,新娘蓋頭掀了,咱們瞧瞧,是吧顧明章!」
是顧明章和他的那羣紈絝兄弟們打趣。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聽到了這話,林晏的手微微繃緊了一下。
一切禮畢,我覺得自己餓得頭暈眼花,連着手都發抖。
「你是怕我?」林晏掀起我的蓋頭,「還是捨不得他?」
銀燭高燒,熠熠燭光照見他凌厲的一張臉。
誰知他看着我,像是我負了他似的:
「我倒寧願你怕我。」
比起來我捨不得顧明章,他寧願我是怕他?
我懷疑我聽錯了,不等我細想,外頭吵着鬧洞房的人已經炸開鍋了。
林晏起身開了門,那些在門口湊趣的少年們摔作一團。
我看見了他們身後,站在庭院裏的顧明章。
庭中月色正好,一地明霜。
屋內紅燭搖曳,一室鋪紅。
我們這樣倒像是站在兩個隔絕ŧũ̂⁺的世界。
一眼瞧見了我,顧明章愣在原地,久久沒有把目光從我身上挪開。
林晏冷冷地看了顧明章一眼,纔要說話。
我從身後輕輕拉了拉林晏喜服的衣襬:
「還未喝合巹酒。」
林晏一愣,回身笑道:「好。」
外頭的聲音漸漸消了,他們不敢造林晏的次,只不過藉着鬧洞房的名頭過來湊顧明章的趣。
飲了合巹,喫了喜餅。
我緊張地坐在牀上,有很多想問的話。
林晏卻拿出一沓房契並着賬本,連着那柄三尺青霜劍壓在上頭。
我不懂他是什麼意思。
「林晏知道這門婚事是顧家委屈了荔兒,這是林晏全部身家,今後都交給荔兒。」
他這般坦誠倒叫我意外,只是他還叫我荔兒?
我抬眼問他:
「你知道我和明章的事,那爲什麼還要娶我?」
「那爲什麼答允我?」
「旁人說我薄情寡義,朝三暮四,不嫁你也嫁不了更好的。」
「旁人說我冷酷無情,無趣古怪,不娶你也娶不到更好的。」
我看着他,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很難想象旁人嘴裏的林將軍能說出這種話。
見我笑了,林晏彎了彎嘴角,他伸手爲我卸鳳冠和釵飾。
他似乎很不習慣這些花樣複雜的首飾,動作都小心翼翼,當他的手碰到衣帶時,我下意識身子一滯,他一愣,很識趣地轉了話鋒:
「明日還要進宮謝恩,早些歇息吧。」
一夜無話,我躺在牀上,我和林晏中間像有一道護城河,二人秋毫無犯。
外頭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了,我本睡得就淺,一道春雷驟起,我抓緊了手中錦被。
察覺到我的緊張,林晏輕聲開口道:
「別怕。」
他聲音溫柔,倒意外地叫我安心。
我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間我夢到了我在姑蘇的家。
也是這樣的春夜,外頭雷聲陣陣,我躲在孃親懷裏,孃親爲我攏好被角,輕柔地拍着我的後背,耐心地哄着我睡。
我爹輕輕推門進來,小聲責備孃親太嬌縱了我,今後可怎麼辦。
「荔兒一輩子嬌縱又如何,有咱們在呢。」
夢裏雨聲淅瀝,雨水的潮氣和桃花的香氣就順着雕花的木窗鑽進來,被子裏乾燥溫暖,好像我可以一輩子不用長大。
「孃親……」
夢裏我落入一個溫柔堅實的懷抱,好像有人爲我把眼淚小心地擦乾。
朦朦朧朧間,我又夢到了顧明章。
他還是那樣頑劣不堪,翻窗進來,一腳踩在我梳妝檯上,將信將疑地問我:
「喂!蘇荔,你真的嫁人了?」
「也好,再也沒人纏着我了。」
「喂……」
我覺得他很煩人,伸手去趕他,卻看見顧明章變成了一隻雪白的鴿子,撲棱棱飛走了。
我猛地坐起身睜開眼,卻發現我正枕在林晏的手臂上,窩在他懷裏,看上去親密ṱŭ̀ⁱ無間。
那昨晚的夢……
我的臉騰地紅了,慌忙坐起身。
見我醒了,林晏很自然地收回手,外頭丫鬟們聽見了動靜,打了水進屋侍候。
梳妝時我幾次偷偷側過臉去看他,他手臂有些不利索,好像……是被我壓麻了。
「下午要進宮謝恩,爲夫人好生梳妝。」
丫鬟們爲我上妝,我帶來的陪嫁丫鬟綠煙爲我挑衣裳。
她挑中一件桃紅的,林晏見這顏色皺了眉:
「換件月白的。」
綠煙一愣,依言換了件月白羅裙,還笑道:
「姑爺怎麼知道咱們小姐穿月白色好看?」
是啊,他怎麼知道我還有件月白裙子。
我看着林晏,他卻轉過頭,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臉上竟然有一點可疑的紅雲。
今日的天陰沉着,我和林晏進宮叩謝了聖恩。
「林晏!」
我與林晏正準備回去,卻聽見一聲清麗的聲音。
我回頭,就看見一個明豔的少女匆匆跑來,她身後還跟着一羣追不上她,氣喘吁吁的宮女太監,還有一個不情不願的顧明章。
「朝玥郡主?」
原來是聖上最寵愛的朝玥郡主。
我行了禮,她卻對我視若無睹,上前去想挽住林晏的手,卻被林晏躲開了。
林晏下意識將我護在身後,顧明章看見我梳起了發,盤成已嫁的髮髻,愣了一下。
「林晏你什麼意思?本郡主難道會喫了她不成?」
朝玥瞪大了一雙杏眼,如一隻張牙舞爪的小貓,她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擰了顧明章一下:
「這就是你那個青梅竹馬?也不怎麼樣嘛!」
「郡主出言無狀,想必是周太傅罰的抄寫都抄完了。」林晏冷笑。
「你、你……」
我在一旁看着朝玥氣急敗壞的樣子,忽然覺得其實林晏和朝玥纔算般配。
「在想什麼?」林晏見我出神,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覺得你和朝玥很是般配。」我正在出神,冷不防就脫口而出。
林晏的臉色忽然暗了下來,賭氣似的將長腿一邁,先上了馬車。
直到我上了馬車,他還一臉彆扭。
「我不喜歡她,你再說我可要生氣了。」
「若她非你不嫁呢。」
「那我便拖家帶口,連夜潛逃。」林晏一臉認真,「她來,咱們就跑。」
我忍不住笑了,林晏見我笑了,也笑道:
「多笑一笑呀,很好看的。」
只是我不知道爲何顧明章也進宮了。
我掀開馬車車簾朝外看,瞧見顧明章拉着李雁的衣袖賠不是,隱約看見李雁臉上怏怏的。
想必是夫妻磨牙,李雁來找貴妃姐姐訴苦了,也許是迫於貴妃的威懾,顧明章追妻追到宮裏來。
-5-
我才知道李雁和顧明章吵架了。
因爲顧伯母對李雁早有不滿,覺得婚後她不勸着顧明章讀書考功名,反倒和他一同去畫舫花樓,算不上個好妻子。
而顧明章攔不住他母親,又勸不動李雁。
顧伯母若是多說了兩句,李雁便冷笑,說自己做姑娘時就沒受過這份委屈,便要擡出嫁妝來分辯,說沒喫他顧家一粒米。
理是這個理,但是孝道的帽子壓下來,李雁卻不是顧伯母的對手。
我和林晏去宮裏謝恩那次,是他們第三次吵架,李雁哭着跑去貴妃宮裏,趴在姐姐膝頭訴苦,顧明章過去碰了一鼻子的灰,叫旁人看見了,便笑他懼內。
顧伯母自然捨不得寶貝兒子被人這樣議論,便笑着給兒子納了門妾。
是畫舫李雁當初捧的頭牌牡丹姑娘。
脫了賤籍爲良妾,牡丹姑娘花着心思籠絡顧明章和顧伯母,這後宅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顧明章夾在中間吹着穿堂風,自然不好受。
這事本與我無關,卻聽風言風語傳來,說顧明章喝醉了酒同狐朋狗友們吐露心事,說牡丹姑娘與我有幾分相像,而他一開始也是拗不過母親的意思才娶了李雁。
檐上細雨淅瀝,我正在爲林晏繡護膝時,有客人來訪。
是李雁。
她收了傘,比從前消瘦了許多,人也安靜了,那身紅衣反而蓋住了她的精神。
林晏知她有許多話要說,自己便尋了個藉口出去。
滿室茶香,她雖然來訪,卻只低頭看着手中茶盞出神。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昨日明章和我吵架了。」良久,李雁開了口,自己卻笑了,「說我要逼死他母親,說我不賢良淑德。」
我不好接這話,只得沉默。
「這些就算了,我過門不到半年,他母親爲他納了一門妾,說爲他開枝散葉。」
「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同他成婚之前便是這樣無拘無束,爲何成了親便要我做賢妻,既然愛那賢妻做派,爲何當初不娶個賢惠的?」
「興許成了親就不能像從前。」我寬慰道。
「那爲何這規矩只框着我一個人?爲何他顧明章還能瀟灑自如?偏偏圈禁我一人?」
李雁忽然低頭嗚咽起來:
「你可知我們爭吵起來,顧明章像個軟腳蝦似的在中間,左不過說他母親不容易,要我多體諒,他母親便挑唆,當初就不該讓我進門,說當初如果、如果娶的是你,現在婆媳和順……」
我的心忽然梗住一下。
顧明章他憑什麼說這種話?他憑什麼把別人的心都拿來糟蹋?
不等我勸解,綠煙說顧明章來了。
「這不,來賠不是了。」我順勢勸道,「待會我替你罵罵我這個不長進的兄長。」
聽說顧明章上門賠罪,李雁臉上的不快收斂了一些,她臉上浮現一絲小女兒的嬌羞,想必還是存了夫妻情誼,她嬌嗔着說她去屏風後面躲着,一會出來臊他。
念着避嫌,我命綠煙將林晏喊來。
顧明章匆匆進門,綠煙卻耳語道:
「姑爺說,他在這園子外頭等着,夫人信他,他也信夫人。」
我心裏忽然有一絲暖意。
顧明章匆匆趕來,滿眼疲憊,可第一句話卻是:
「荔兒,如果當初娶了你,是不是會不一樣。」
「明章哥,你瘋了?」
「我沒瘋,你不知道李雁在家中成日地同我鬧,每回吵起來我都會想到咱們從前……」
他說起了從前,從前害我落水,弄丟我和我的簪子,我都會替他瞞着,雖然偶爾也捱打ţŭ¹,但是從前無憂無慮,沒有那麼多煩惱。
他上前一步:
「荔兒,我知道你嫁給林晏也不過是權宜之計,你心裏是有我的。」
聽他說完,我只覺得可笑:
「顧明章,你可做過一件讓我看得起的事情?」
顧明章語塞,訥訥道:
「可是李雁她變了……」
「她當初嫁給你時何等鮮活耀眼,如今你要折她翅膀做籠中雀,還怨她變了,到底是誰變了?」
顧明章愣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難道你這幾天就喜歡上了林晏?就把我往外推?」
他還是那麼幼稚又自私,只顧着自己宣泄情感,每一句話都要將我置在刀尖火舌上。
「顧明章,我把話給你說開,我不喜歡你,只是當初除了選你,我沒辦法了。」
「我沒有家,沒有去處。我恨我只能用嫁人換來一條路,我恨我自薦枕蓆,恬不知恥地去問林晏要不要娶我,救我於水火,好不做你的賢妾。」
「我寧肯我的父親不要救你父親,我寧肯他當個逃兵,不要什麼忠孝節義,留我一個人寄人籬下,戰戰兢兢地過日子。」
他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將從前青梅竹馬的情誼全然推翻。
「荔兒,你就一點也不念從前青梅竹馬的情分?」
我嘆了口氣:
「顧明章,別叫人看不起你。」
我不知要不要喊李雁出來,可那一面花鳥屏風後,我看李雁咬着下脣,忍着眼淚衝我搖頭。
她全然聽見了,聽見她曾經滿心滿眼愛慕的丈夫將她貶得一無是處。
若是按着她從前的性子,定然是要從屏風後面出來,問到顧明章臉上去的。
可她咬着下脣,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強忍着一滴眼淚也不掉。
我衝綠煙使了個眼色,綠煙收拾了茶盞,意思是要送客了。
顧明章失魂落魄地走了。
李雁木然地從屏風後出來,她站在門口,此刻春日的風還冷冽,她似乎無知無覺。
我爲她拿來斗篷披上,好一會她才抓着我的手,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荔兒,我要怎麼辦啊!」
我眼中酸澀,卻說不出什麼勸解的話。
我不知道她在顧家是如何艱難過日子,讓她一身鮮亮的羽毛都黯淡下去。
怎麼女兒家嫁了人,連命都做不得主了。
我只能哽咽着握着她的手:
「雁兒妹妹,保重身子,身子纔是最要緊的。你有什麼苦楚,儘管派丫鬟們來,說一聲我就去與你排解。」
她眼裏含着淚,不肯鬆開我的手。
說來奇怪,我不知爲何男人常說女人之間總要鬥個你死我活,我看到她這樣,只覺得心疼又難過。
好像她是另一個我,另一個嫁入顧府,掙扎在命運洪流中的我。
她的馬車轆轆往巷子口去了,遠望見燈籠都在霧氣裏縹緲起來。
我的眼淚纔要落下來,林晏從身後擁住了我,他一言不發,只是爲我披上斗篷,粗糲的手輕輕握住我的手。
見我幾日怏怏不樂,綠煙少不了勸我:
「姑娘別替她鳴不平了,我聽大夫說,李雁姑娘有了身孕,母憑子貴,她的日子不會太難的。」
聽綠煙這麼說,我心裏稍微寬慰一些了。
從前聽人說,若是有了孩子,夫妻間就會體諒彼此的難處,連婆婆的臉色都會好看些。
李雁也和我說,顧明章收了心不再出去胡鬧,很肯坐在書房用功。
她臉上的笑容又一點點回來了,暑氣上來時,請我去飲酸梅。
夏日炎炎,她坐在屋子裏,簾子垂下來,在屋子裏映出清涼的陰影。
她拿着一柄玉骨扇,慢慢地扇着。
我坐在旁邊爲她的孩子做虎頭鞋,虎頭帽。
虎頭帽可愛,李雁歡喜得不行,說這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他認我做乾孃。
端來蜜瓜的丫鬟們笑着,說遠遠瞧見,兩位夫人一紅一白地坐在湘妃簾邊,倒像開着一紅一白玫瑰。
李雁抿嘴一笑,拉着我的手說:
「從前第一次見面只當我小人之心,暗暗地刺姐姐。」她握着我的手,「如今才知姐姐是真疼我,我就盼着姐姐也懷個孩子,將來結親是最好的。」
我赧然一笑:
「林晏過陣子大約要打仗去了,這一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了。」
「怎麼姐姐成親這麼久,還喚夫君的名字。」李雁笑着教我,「前些日子我和那牡丹姑娘不對付的時候,算是知道了一個道理,女人要以柔克剛,你嬌滴滴喚他夫君,沒有不允的。」
「不過我瞧着林晏將軍真是人高馬大,我站在他旁邊都發怵。」李雁壞笑着戳了戳我,「不知道姐姐你怎麼喫得消。」
我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
「渾說什麼!」
「那日我去找你訴苦時,看到他站在園外,竟然一點也不疑心你和明章。」李雁感慨道,「他是個好男人,姐姐你若不把他牢牢攥在手裏,將來可是會後悔的。」
「我只是覺得,他並沒有那麼喜歡我,總是淡淡的。這門婚事也是我央着他,他礙於當初年幼的情分,不好拒絕罷了。」
我便將當年顧伯母戲談要把我嫁給林晏,被他一口回絕的事情告訴了李雁。
李雁卻說我錯了。
「當初你和明章那樣要好,林晏若是正人君子,也不好表態。」
「況且那日你和明章爭論,有句話我聽得真切:我恨我只能用嫁人換來一條路,我恨我自薦枕蓆,恬不知恥地去問林晏要不要娶我,救我於水火,好不做你的賢妾。」
「你說這種話,便是你錯了,便是他有親近之心,也不好近你了。」
「你回去仔細想想我說的話,想想你爲他做的那些東西,他是不是都好生愛護着,你若是再不信,就醋他一醋,說說納妾的事,他若是急了,那就有了七分。」
說起我和林晏,李雁倒是侃侃而談。
「那妹妹你呢,不爲自己謀劃嗎?」
「若是不愛,謀不來的。」她的手一頓,很釋然地笑了笑,「順其自然吧。」
-6-
待我回去已是月上枝頭,林晏還未睡下,書房的燈還亮着。
我聽說邊境不穩,皇帝身子已不大好,北荒異族蠢蠢欲動。
燈火熒熒,照見他眉眼鋒利,而他橫貫鼻骨的那道傷疤是經歷了怎樣的兇險,我始終沒有開口問過。
我看了好一會,林晏才察覺到我的存在,他放下了兵書,笑道:
「怎麼了荔兒?」
「我聽李雁說了,現在世道不太平。」
「會好起來的。」
兩下無話。
「你的傷,是怎麼弄的?」我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傷疤。
他卻下意識一躲:「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打緊。」
又是沉默。
「前些日子,我想着爲你納一門妾。」
「我不要。」他認真地看着我,「荔兒,你想說什麼就直說,不必遮掩。」
「我就是想問……有什麼需要縫補的衣服嗎?」
不等他拒絕,我匆匆拿起他掛在架子上的衣服,他欲奪下卻慢了我一步。
「我明日補好了給你。」
「這衣服好好的,補它幹嘛?」
我展開給他看:
「這衣服針腳都鬆了!」
下一秒我卻愣在原地。
一簇小小的丹桂就藏在赭色的內襯中,像無法宣之於口的心事。
這丹桂我認得,是我爲了謝他幫我贖回孃親簪子而縫的冬衣,因爲怕寄過去難認,特意縫了一簇丹桂在裏頭。
他急着解釋:
「是補丁,那件冬衣壞了剪下來的,正巧這衣服就這一塊壞了。」
騙子,分明這衣服周遭剪得齊整,怎麼也不像壞了。
「既然壞了,我把這塊剪掉,換個同色的內襯,也好看些。」
「不行!」
他說得太快,一抬頭撞見我的目光,忽然就紅了臉。
「……我看習慣了。」
我低頭一笑,他看着我的神色,鬆了口氣,也笑了。
「那我爲你縫衣,你告訴我,你這傷是怎麼留下的。」
燈花嗶剝,他說是當年敵軍奪了密報,自己追出去,中了埋伏被暗算的。
我低頭咬斷線,聽他說起北荒的趣事。
他說山裏傳說有白髮的山鬼姑娘,他剛剛到北荒時,總好奇那山鬼長什麼樣,後來才發現是個半人高的瘦弱白毛狒狒,在雪地裏視野本來就不好,衆人以訛傳訛,便成了美豔動人的山鬼。
他說山裏的狼都是半個人精,他們會學人站立走路,有時候巡夜出去,會有人將手搭你後背,你若回頭,那站着的狼便對着你脖頸一口,一招斃命,所以巡夜的時候,他們都是喊名字,若不吭聲可能會被一個過肩摔。
我以爲北荒過的是刀口舔血,終日打仗的日子,可林晏說並不總是,打的時候少,威懾和摩擦更多,畢竟打是爲了談,能談的時候,兩頭都不願意打仗。
「北荒原來這麼有趣嗎?」
他笑着搖了搖頭:「漫天雪花,荒得像白色的沙漠,並不是終日都是這樣的趣事。」
「很無趣的話,你們怎麼熬時間呀。」
他忽然語塞,便輕咳一聲:
「這就是機密了。」
「呸,我纔不稀罕知道。」
衣服補好了,林晏卻說:
「回北荒的日子定了,就在八月初十。」
連中秋都不能過嗎……
我一下語塞,不知如何接話。
而近幾日林晏很反常,不是宿在書房,就是整日往顧府跑。
我發現他這些日子躲着我,連貼身的隨從看見我來送喫食,都會輕咳一聲,我聽見書房裏手忙腳亂收拾的動靜,然後推門進去時,他連書都拿反了。
我知道他大約有什麼祕密瞞着我,但我並不想拆穿他。
畢竟我們之間還沒有親密到這種地步。
可今日下午,我看見他封了封信交給門口隨從,我一眼就瞥見了上頭的地址。
「燈市街,蘇宅。」
是我家。
母親病逝,父親犧牲時我尚且年幼,顧家來得遲,那處宅子連着無數家產都叫親戚們吞去了,蘇宅大約也不姓蘇了。
「能給我看看嗎?」
隨從只笑:
「這些信本就是給夫人的,只是將軍交代了,得他出徵後送到江南。」
這些?
隨從這才自知說漏了嘴,忙掩飾過去:
「這都是將軍交代的,夫人您過陣子就看到了。」
「你偷偷放我進去,我不告訴他。」
他爲我留了書信,厚厚的,裝滿了一個樟木箱子。
想必是算好了一封封夠我夜裏慢慢看。
他和我夜談時總說北荒並無什麼兇險,而信裏他才肯說一點實話,說此去兇險,說皇帝身子不大好,如今恐生事變,朝內黨爭殃及前線。
林晏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心細如麻,他若只寫這些信,是不會這幾日日日都往顧府跑。
我翻到最後,是壓在最下層的和離書。
上面不曾寫什麼家長裏短的話語,只一條條明列着他在江南安置下的宅院和門面鋪子。
「燈市街蘇氏舊宅。」
一條赫然在目。
「這處宅院和家當你算舊主,我同顧伯母說過,都寫在嫁妝單子裏,就算將來有抄家之禍,你我和離,也不至於殃及你。」
「若是京城呆得不開心,就回江南去。」
這一處氤氳着一點墨點,想必是他斟酌了許多次,艱難落筆。
他爲我籌算了許多,甚至連我的不捨也算進去了。
他在和離書後說:
「當日我並不想娶你,不過礙於小時候的情誼,不好回絕。」
那封寄去江南的信,也只有寥寥數言:
晏本欲請辭,然北荒以南有山河,有家國。
他總把自己的心事藏得很深。
四十三封信,無一句纏綿悱惻的心思,字字句句都要將我置身事外。
他只是從北荒的雪說到京城的月,從衣襟上繡的那簇丹桂說到上元節那一束白海棠,還要跟我說不要再開朝玥和他的玩笑,他其實很在意。
我想到了從前許多,顧明章害我落水,是他跳進冬日結冰的池塘將我救上來,凍得面色發青,燒了三日,卻不肯說是爲了救我,只說自己不小心落水;顧明章賭輸了我的簪子,是他當了自己心愛的寶刀,被父親以爲他學會了賭博宿妓,一頓毒打也沒說出是爲我贖簪子。
後來我們成婚,他對我尊重體貼,甚至連顧明章來拜訪,他如趙士程那般,落寞剋制地守在園外,爲我披一件斗篷。
林晏,你可真是好樣的。
怎麼能什麼都讓你算好了,那這算什麼?
那我的心……又算什麼?
是我怯懦,是我不敢愛他,我怕他馬革裹屍還,我怕他是那具無定河邊骨。
我怕他像我的父親,爲君爲國而死,又剩下我一個人。
我匆匆抹去眼淚,收拾了那些書信放回原處。
可不等我與他多說上兩句話,出征的日子提前了。
林晏叮囑奴僕不許驚動我,我熬了幾個夜爲他趕製衣衫,竟然睡誤了時辰。
八月初七,空氣中已有涼意。
我換了他喜歡的那身月白色衫子,匆匆妝飾,趕到城門口送他。
綿長的行軍隊伍,遠望見林晏一身戎裝,三尺青霜劍就配在腰間。
細雨綿綿,楊柳如煙,我撩起紗罩去喚他的名字:
「林晏!」
那人勒馬回頭,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捨不得他。
我匆匆跑過去,他自馬上俯身,一把將我的腰結結實實地摟住。
炙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將我的心整個填滿。
我的眼角忽然沾了雨水,整個洇出來。
「一切小心。」我趴在他的肩頭小聲說了句,「我等你回來,夫君……」
「你說什麼?」林晏的手臂忽然一緊,他死死箍着我的腰,誘哄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一切小心。」我笑着推了他一把,「剩下那句,等你回來再說。」
他卻不肯放我下馬,只是時間不等人,那一刻他一定想了許多,也許是都覺得詞不達意,便提起上次燈火下我爲他補衣服那次的話茬:
「不打仗的時候,閒着的時候,我會想你。」
「我等你回來。」我衝着他的背影喊道,「我不回江南。」
他的背影一滯,但我猜他一定笑了。
林晏,我等你回來。
林晏,你一定要回來。
-7-
然而一切如他信中所言,朝內斡旋,國本未立,後宮勾連前朝,朝堂詭譎如羣狼環伺。
天冷下來了,日子過得不太平,連林晏的書信都很少送到。
先是李雁的貴妃姐姐侍疾時無端被廢,又是顧伯父突發急病,顧明章襲爵。
顧家家中頻生事端,李雁生產的日子漸漸近了,家中的事情都瞞着她,報喜不報憂。
和前朝參林晏擁兵自重,意圖不軌消息一同傳來的,是李雁生產的消息。
「夫人去瞧瞧吧,老夫人說兇險得很!」
我匆匆趕過去時,孩子已經生下來,是個愛哭愛鬧的男孩。
顧伯母和顧明章抱着孩子去逗弄,剩李雁一個人孤零零待在產房裏。
產房內滿是血腥味,李雁躺在牀上,她瘦得厲害,被褥下伸出的手太纖細,讓我不敢握。
見我來了,李雁眼中閃過一絲希冀,她抓着我的手問:
「蘇荔,你向來不會騙人,你說我姐姐、姐姐她怎麼了……」
我不敢看她:
「你現在要緊的是養好身子,不要去想旁的事情。」
她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來,像是印證了某種猜測,她苦笑道:
「你們都瞞着我,自以爲是爲我好嗎?」
「蘇荔,我生下他以後,她身邊的丫鬟就來告訴我,我姐姐出事了。」
她是指顧伯母,我知道。
「她覺得我這樣的孃家連累顧家的前途了,巴不得我產後急血攻心。」
「當初我不計較什麼高娶低嫁,嫁妝海一樣送進來,他顧家有什麼虧空我都補上,我自以爲的賢惠帶來的,就是如今他們落井下石。」
她躺着,兀自滴下淚來。
「我以爲生個孩子就好了,可是孩子生下來,他們甚至不給我看一眼。」
「我孃家現在自身難保,若不是你來看我,你瞧這產房裏可還有點人氣?」
我握着她的手,產後身子虛,我讓她慢些說,我在聽。
「起初我以爲他是真愛我,也以爲他母親說你畏縮多心是真的,我自幼喪母,便把她視作我親生母親一般敬愛,我那時以爲她是真心喜歡我,顧明章捱了打,我來瞧他,她那樣大張旗鼓地歡迎我,我以爲是看重我,卻是那個時候就算好了,讓旁人以爲我上趕着貼着顧明章。」
「後來成了親,他們防着我,好像我是個賊,卻口口聲聲說將我視爲己出。每回爭執起來,她說她都是爲了顧明章好,然後顧明章便要我退讓,說他母親不容易,要我多孝敬她。」
「可是蘇荔,我是他的妻,我難道又會害他嗎?」
「她爲他納妾,是要找個人來跟我鬥,在這後宅耗着我,拉着我下墜。」
軟刀子和重枷鎖一併壓在她的心頭,這世上的嫁娶,是要女子另尋新家,抹去她的名字,折了她的翅,顧明章可以永遠是長不大的少年,而那個鮮活的李雁卻要被馴養成顧李氏。
「最讓我痛苦的是,他們說顧夫人原本也不是這樣的,她原是將門女,又使得一手好槍法,性子爽氣響亮的。」
「我怕十年二十年以後他們也會說,顧夫人原本是個很不規矩的人,會女扮男裝,不是現在這樣。」
「李雁,是我母親爲我取的名字,希望我有鴻鵠之志,也希望我一世自在隨心。」她這麼說着,眼中的光彩卻黯淡下去,如同失了光的羽翼,「我當初也是家裏的寶貝,你說我娘要是看見了,她得多心疼。」
她說到這裏,眼淚已經不掉了。
我說不出什麼安慰她的話,同爲女子,不得不用一生去賭一顆真心的無奈。
我握着她的手,她一身素色,全然不似我第一眼見她,鮮亮得如一團跳躍的火焰。
「姐姐,幫我拿紙筆來。」她強撐着坐起來,「我不要作爲顧李氏葬入他家。」
「我是李雁,誰都能忘,我不能忘。」
那一紙和離書放在顧明章面前時,他猶豫着看了一眼顧伯母。
襁褓裏的孩子仍在哭,顧伯母只冷笑:
「她是個女人,女人就會捨不得孩子,她會回來求我們的。」
她嫁入顧府時一身鮮亮紅衣,離開時披着素色的斗篷。
她強撐着精神,頭也不肯低,只是聽到孩子哭的時候,溼了眼角。
顧明章礙着他母親的威嚴,不敢開口挽留。
說話間下了大雪,車輪碾過新雪。
漫天大雪中,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荔兒,幫我勸勸她。」顧明章嘆了口氣,「我夾在中間,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妻子,也很是爲難。」
「你不爲難,你享着兩頭的好處。」我已經不想多與他費口舌,「她們都愛你,可你始終是個自私的孩子。」
不等我坐上回府的馬車,卻有個侍衛打扮的人匆匆趕來,耳語道:
「林將軍派人來說,要夫人你現在啓程去江南,不要回府。」
「爲何?」
「恐怕宮裏頭有人想捉你作質。」
車伕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猶豫着不喚馬兒,跟綠煙使了個眼色爲我掩飾道:
「夫人,綠煙姑娘還說呢,要去新開的茶樓喫口茶,今個又下雪……」
「回府。」
「夫人,若是前頭是反賊私兵,你前去不是中計?」
「回府。」我正了衣衫,「宮裏有城牆,宮外有清池,他若因我爲賊所脅,那也不配爲我夫君,我若爲偷生潛逃,也不配爲他夫人。」
我說了要等他,不能食言。
不管生離,不管死別,我都不怕。
將軍府秉燭待旦,雞鳴天際白時,有宮內來的內監行跡匆匆,遞來一折密函。
密函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方小小的印。
綠煙哭着要收拾東西和我一起走,我將蘇宅的田宅地契交給了她:
「從前我剛來顧家,沒人把我當正經主子,只有你待我好,從前我委屈,也連着你一起受氣,這是我在江南的家,你若還肯認我,便去江南好好過。」
綠煙哽咽着拉着我的衣袖不肯走。
「若是無事,我去江南找你,好不好?你就當把房子打掃好等我,不會有事的。」
安頓好了綠煙,我袖了那支金桂流蘇簪子在袖中,內監笑着讓了讓:
「夫人請吧。」
大殿內焚着安神的香,金猊吞吐着香霧。
「他們說林晏反了,你若朕走了,這話朕纔信三分。」
九層臺階之高,那蒼老的聲音隔着一層層明黃色的紗幔。
「當初朕很是頭疼,不知給他什麼封賞好。」
「他跟我求一個賜婚的旨意,還要朕去折騰江寧織造,給你趕嫁衣。」
「當初朕以爲是哪家的女兒,還想着朝玥怎麼沒有這種福氣。」
「說什麼宮裏有城牆,宮外有清池。」他笑道,「性子着實剛烈,那孩子眼光是不錯。」
內監湊近耳語,卻聽見他冷笑道:
「這些好國舅,好叔侄,朕當年見識這些骯髒手段時,他們個個都在喫奶呢!」
這一日的天陰沉着,連雪也不肯下,雲層像巨獸蟄伏在天際,是醞釀着一場災變。
內監是見慣了風浪的老人,他只笑着說,今晚恐怕睡不安穩了。
我端坐在偏殿,袖子下緊緊握着當初孃親留給我,林晏贖給我的金桂流蘇簪子。
一道冬日驚雷驟起,禁宮如驚醒的獸,一時外頭殺聲震天,我聽見哭喊聲,哀嚎聲,整個禁宮都在權利的風浪中浮沉。
父親母親,你們在天之靈,ẗůₑ請一定要保佑他平安回來。
漫長的迴廊忽然陷入一陣不祥的寂靜。
門被猛地推開,寒風漫灌進來,吹起七層紗幕翻飛如雲海。
下雪了,可約定勝利的穿雲箭遲遲未發,天色一片晦暗,只有哀嚎在火光和雪色中迴響。
我猛地回頭,看見闖進來的那人佩刀,滿身是血。
我垂着頭,趁他不備,揮着簪子抵在他腰間,可論力氣我卻不是他的對手,他很輕巧地將我的手腕抓住。
他貼在我耳邊,戲謔說:
「荔兒想謀殺親夫嗎?」
我愣住了,才抬眼看見他。
那支穿雲箭,便如煙火,霎時照亮了整個雪夜。
眼前人眉目如星,北荒的朔風打磨出他的棱角和粗糲的皮膚,鼻骨橫貫一道傷疤,鬍渣邋遢,眼紅如血,不知是打了幾場仗又是幾個晝夜不歇才趕到我面前。
他往那裏一站,思念似北荒厲烈的風吞山踏海而來,將我迎面撞了個滿懷。
他回來了。
他真的,平安回來了。
原來欣喜到極致,是笑不出來的,我眼裏一酸,眼淚卻止不住,我拼命擦着眼淚,生怕模糊了他的身影。
「你回來了。」
「是。」他緊緊擁住我,像是怕我也是捉不住的幻Ṫû⁰覺,他啞着嗓子,「你沒有食言,我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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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亂已平,一切都等待肅清。
李雁姐姐的廢位不過是演的一齣戲,將謀反的淑妃釣出。
她姐姐的性子如熱油鍋,聽到顧家竟然這樣對待自己的寶貝妹妹,便謀劃一場,滿月宴的第二天將孩子偷了出來。
「孩子在你們顧家,你們顧家自己看不住孩子,倒要來我李府要人?」
顧明章要去賠罪,卻被顧伯母攔住,她自認兒子若要再娶,什麼樣的貴女娶不到?
但是我覺得顧府如此苛待媳婦,顧明章又是個沒主意的,以後顧明章的婚事真的難說。
李府謝絕了所有的拜帖,卻獨獨請我去喫茶。
冬日下了一場兆豐年的大雪,李雁在房中抱着孩子,逗他笑。
見我來了,她非要拉着我要我給她孩子做些肚兜帕子,再過些日子討個金鎖,認個乾孃,以後跟着林晏習武。
關於那段過去她閉口不談。
外頭的雪慢慢落着,雪色映着窗邊紅梅,照見未來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宮中設下宴席,擊缶舞樂,款待平叛的將士們。
「少不得說你性子一句,就像你鼻子上的傷,哪怕軍情緊急,也要注意安危……」我怪林晏不知愛惜身體。
「軍情?」副將捶了一把他的肩膀,「跟嫂子逞英雄呢?」
不顧林晏手忙腳亂去堵他的嘴,那副將卻毫不留情地將他底褲都賣了:
「是母狼叼了他曬的衣服去做窩,他去狼窩裏找衣服,懷裏揣着一窩沒斷奶的小狼,母狼安能不傷他?」副將只笑着捶他,「他揣着狼崽躲不開,白捱了母狼一爪子,好歹沒傷着懷裏的狼崽,衣服也找回來了。」
「那件衣服我知道!咱們將軍可寶貝了!睡覺也放在枕頭邊呢!」
我看着林晏,他卻藉着飲酒偏過頭不看我。
然而他的心事壓根瞞不住,不留神被一口烈酒嗆住,拼命地咳。
什麼軍機?什麼暗算埋伏?
不過是爲了那簇她繡的丹桂花。
眼下闔家團聚,燈火可親。
「不早了,夫君早些歇息吧。」我笑着收拾好牀鋪。
「我、我睡外頭?」
「外頭風大。」
「那我、我睡地上?」
「地上冷。」
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忽然就結巴起來:
「我、我睡這?」
「那你還想睡哪裏?」
燈火搖曳,月白色衫子滑落,我看着他,他正襟危坐,卻不敢看我。
若不是紅暈漫上他耳尖,他喉結輕顫,我還以爲他真的鎮定。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生起了一點促狹心思。
從前第一面,他用糖哄着我,要我叫他林晏哥哥,我總不肯。
我勾着他的脖子,貼在他耳邊,輕聲說:
「林晏哥哥,荔兒長大了。」
這一句如冷水入油鍋,他終於憋不住,一把將我死死攬入懷中。
這一夜似有春風肆意地吹徹,溫柔如一池春水漾開,玫瑰色的山脈一夜間開滿了花,十指交握,兩心相依,我聽見他一遍遍說愛我。
他溫柔地爲我擦去眼角的淚滴,動作小心翼翼,好像稍微用力我就會碎掉似的。
林晏素日穿得嚴實,自脖頸下都嚴密地遮住,脫了衣衫,我纔看見他精壯的身子上,縱橫交錯,新舊難辨的傷疤。
我趴在他身上,輕輕摸過傷口,抬頭看他:
「還疼嗎?」
「以前疼,現在已經不疼了。」
他忽然很認真地問我:
「還疼嗎?」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呸了他一口。
忽然我想到一件要緊的事。
「那你寫那些絕情的信,就真不怕我走了?」
「怕。」林晏將頭埋在我的脖頸間,委屈道,「我已經想好了,若是我回來了看不見你,我只當你是不要我了。」
「然後呢?」
「然後就殺到江南去!」
「你敢嗎?」
「怎麼不敢?」他威懾似的緊了緊箍在我腰上的手臂,「到時候我就……」
「你就怎樣?」
難道要帶着他那羣好兄弟殺到江南?
「一紙訴狀到衙門告你拋棄夫君,說你是陳世美。」
呸,他纔不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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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敢一個人悶聲吞,一句話不會多說的。
「那封信裏頭你也不肯對我說實話,說什麼北荒以南,有山河,有家國。一個字也不肯提我。」
「你就是家啊,有你在,林晏就有家。」
我想起他母親早逝,後來父親戰死北荒,心裏疼得難受。
「我也不想總是去打仗,但是我想着,你在我身後,我是在保護你。」
我打斷了他:
「可我後悔了,我不要等你了。」
林晏錯愕地看着我,我看他眼中閃過一絲遲疑:
「那、那我們和離?」
???
「不對,你已經是我名副其實的夫人,我不放你走!」
林晏忽然抱緊我,不等我詫異他怎麼忽然這般硬氣時,他悶悶地說:
「……你別不要我。」
「真是個木頭,我是說和你一起去北荒。」
「我要和你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我不要在你身後,我要在你身邊。
我不要聽你說,我要和你一起去看。
去看你說的山鬼姑娘,去陪你度過一個個漫長的雪夜,不管是尋常的丹桂還是稀世的白海棠,北荒的雪還是京城的月,我們都要一起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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