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束光

我死的時候，餘訊正在陪他前女友逛傢俱城。
我曾央求他陪我去挑沙發和燈具。
當時餘訊說工作忙，沒時間。
後來倒是有大把的時間陪前女友。
接到我死亡通知的那一刻，餘訊好像瘋了。
他滿眼通紅，不停地說着「不可能」。
我很早前就寫好了遺書，在信裏跟所有人體面地告別。
但很可惜，裏面沒有一個字是給他的。

-1-
我確診肺癌的那天，餘訊的前女友回國了。
他毫不猶豫地拋下了我去了機場。
我看着窗外的瓢潑大雨，覺得自己真是可憐。
本來打算告訴餘訊，我得癌症了。
我有好多臨死前的願望，想讓他陪我一起完成。
但就那麼巧，我正躊躕着要開口的時候，林嫣的電話就打來了。
餘訊簡單地說了兩句，就站起了身。
「冉冉，我去機場接個人。」
「誰？」
「林嫣。」
當時，我手裏還攥着病歷和一堆化驗單。
但一聽到林嫣這個名字，我就知道我輸定了。
當我和林嫣一起列在選項中時，餘訊從沒選過我。
兩個小時後，餘訊打來電話，問我回家了沒。
我用毛巾擦着頭髮，漫不經心地說：「已經到家了。」
「那就好。今天我去接林嫣，你沒生氣吧？」
我頓了一下，才說：「沒。」
「雨太大了，我擔心她被淋溼，所以纔去機場接她。」
我忍不住冷笑。
林嫣會被雨淋到，那我呢？
「餘訊，你把我扔在餐廳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我怎麼回家？」
沉默了許久，餘訊才說了一句：「抱歉。」
我掛斷了電話，把溼透的衣服全部扔進了洗衣機。
我怎麼回來的？
我沒帶傘，又打不到車，只能一路跑了回去。
我懷裏還抱着禮物，是給餘訊買的新款球鞋。
雨水模糊了視線，我一不留神，從臺階上摔了下去。
膝蓋被磕破了，不停地往外滲血。
球鞋也從盒子裏甩了出去。
白色鞋面上濺滿了泥點。
而林嫣發了一條朋友圈：「還好有你，不然我要被淋成落湯雞了。」
照片裏的林嫣坐在副駕駛上，一臉幸福。
餘訊的手臂不經意地出鏡了。
他腕上還戴着我送他的手錶，身上的西服是我早晨幫他熨燙的。

-2-
我和餘訊是青梅竹馬。
三年前，林嫣和他提了分手。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我鼓起勇氣向他告白了。
我磕磕絆絆地告訴他，我喜歡了他很多年。
餘訊卻說，他一直知道。
大約愛意是最難隱藏的。
我以爲自己藏得天衣無縫，沒想到一眼就能被看穿。
他趁着醉意吻了我。
我高興極了，感覺自己捉住了星星。
但對餘訊來說，我大概只是抓着玩的螢火蟲吧。
初雪那天，我花了一個月工資，買了一條大牌的圍巾送他。
深灰色的，羊絨質地。
餘訊笑着跟我說「謝謝」，還說他很喜歡。
但他從沒戴過。
天氣一冷，他總是圍上那條粗陋劣質的土橘色圍巾。
因爲那條是林嫣親手織的。
我曾經天真地想過，是不是餘訊更喜歡手工製作的？
於是我也花心思織了一條。
顏色、針腳、質地都比林嫣的那條好很多。
但他還是沒戴過。
從那以後我就知道，我根本替代不了林嫣。

-3-
餘訊回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我窩在沙發上看綜藝。
餘訊垂着眼眸，坐在了我身邊。
「冉冉，林嫣纔回國，她沒地方住，我想······」
我笑了：「你是想讓她住這裏？然後我搬出去？」
餘訊皺眉：「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我是想她先住你那套小公寓，她帶着孩子，也方便一點。」
「林嫣有孩子了？」
餘訊揉了揉額角，語氣不虞：「她剛離婚，帶着孩子不容易，你別爲難她。」
我不過就是多問了兩句，怎麼叫爲難呢？
「不行，那套公寓是我和張倩一起買的，得她同意了纔行。」
但餘訊似乎並不在意我和張倩的意見。
明明是我們閨蜜二人湊錢買的房子。
在醫院輸液的時候，我就刷到了林嫣的朋友圈。
「新生活，新開始。」
配圖是乾淨明亮的客廳。
粉色布藝沙發，白色毛絨地毯，貓貓公仔。
冰冷的液體流進血管，我只覺得渾身都被凍住了。
——是我和張倩的小公寓。
裏面的一切，都是我和張倩一起佈置的。
我打通了餘訊的電話，質問他：「你把林嫣帶去小公寓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她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住的地方。公寓反正空着，先借她住幾天。」
輸液管裏的液體一滴一滴地墜落，我的心也逐漸地下沉。
我像是瘋了一樣，哭得歇斯底里，讓他們趕緊滾出去。
他卻輕飄飄地說：「別這麼冷血。林嫣很不容易，你怎麼就不能體諒一下？」
我體諒林嫣？
誰又來體諒我？
除了那個小公寓，我再也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東西了。

-4-
我有個姐姐。
她去世的那一年，父母做試管生了我。
他們抱着我，哭着說：「這就是溫燃，她投胎回來了。」
溫燃，是我姐姐的名字。
我的人生，從開局就是替身。
姐姐走之後，爸媽把所有的感情都寄託在我身上。
媽媽總是剝好核桃，泡在蜂蜜裏給我喫。
我猜是溫燃喜歡這個喫法。
因爲我對蜂蜜過敏，也不喜歡喫核桃。
在我媽又一次給我做了蜂蜜核桃仁，還給我衝了蜂蜜水後，我叫住了她。
「媽，我不喫蜂蜜的。」
「怎麼會呢？燃燃最愛喫蜂蜜了啊，媽媽一直記得的。」
「我對蜂蜜過敏。」
「不可能！你從小身體就好得很，對什麼都不過敏。」
我喃喃道：「我不是溫燃。」
她又把蜂蜜水往我跟前推了推：「燃燃，你說什麼呢？快喝。」
我嘆了口氣，無奈地拿出了病歷本：「媽，這個月我已經進了兩次醫院了，都是因爲過敏。」
媽媽看了兩眼，把我的病歷扔進了垃圾桶。
「他們搞錯了，一羣庸醫，連病都不會看。」她冷着臉看我，「我的女兒過不過敏的， 我難道不知道嗎？」
病歷裏就夾着確診癌症的化驗單，但她根本沒注意。
算了，反正我也快死了。
我很好奇，我死了後，她會不會再生一個女兒，把她當作溫燃？
哦，她年紀已經太大了。
生不了了，哈哈。
我流下了兩行淚，不知是笑出的，還是哭出的。

-5-
你一定很難想象，這世上最疼愛我的人，居然是餘訊的媽媽。
她姓丁，是個非常溫柔、堅強的女人。
丁阿姨心思縝密，別人看不出我父母的異常，她卻看出來了。
她曾好言地勸過我爸媽，讓他們多關注我。
但很遺憾，爸媽固執了那麼久，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丁阿姨經常把我摟在懷裏，輕聲地告訴我：「你只是溫冉冉，你是你自己，不是別人。」
「冉冉啊，你要堅強，要清醒。」
「冉冉，受了委屈別憋着，阿姨給你撐腰。」
我想，要是沒有丁阿姨，我可能早就迷失在「溫燃」這個名字裏了。
後來，我和餘訊上了同一所初中、高中，甚至是同一所大學。
丁阿姨總是叮囑餘訊：「要好好地照顧冉冉。」
餘訊確實有在好好地照顧我。
他幫我買早餐，給我講題，帶我看電影。
在我軍訓中暑的時候，他一把抱起我，去了醫務室。
當時全校都在傳我和他緋聞。
幾個室友都在八卦，說餘訊這麼緊張，肯定是喜歡我。
我也有那麼一瞬間信以爲真了。
我滿心歡喜地想，也許餘訊真的喜歡我呢？
但那天下午，我看到他拉着一個女生的手，不停地跟她解釋。
他說：「溫冉冉就是我的妹妹，我媽讓我照顧她，我總不能不管吧。」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女生，名字叫林嫣。
我看着餘訊大張旗鼓地追求她。
林嫣喜歡向日葵，他每天都送她一朵，連微信頭像都換成了手繪的向日葵。
林嫣愛喫酸菜魚，他每天中午都去食堂排隊買，然後送到宿舍樓下。
有一天他穿了件藍色外套，手裏拿着奶茶、花束和酸菜魚。
我笑着打趣，說他好像個外賣小哥。
餘訊卻笑着說：「你別說，我馬上沒錢了，以後真的得去跑外賣才能繼續追她了。」
我聽完，心裏苦澀。
猶豫了好久後，我默默地把生活費轉了一半給他。
餘訊狠狠地摸了摸我的頭：「小冉冉，你就是天使！哥哥平時沒白疼你！」

-6-
林嫣答應告白的那天，餘訊高興得像個孩子。
他拉着我去一起喫了飯，說是「見見嫂子」。
飯桌上，他們兩人甜蜜極了，餘訊又是夾菜又是盛湯，生怕林嫣喫不飽。
我就坐在對面，強撐着笑容，臉上的肌肉都笑酸了。
手指被我攥得生疼，眼睛也乾澀得厲害。
林嫣好像發現了我的不對勁：「溫冉冉，你眼睛怎麼怪怪的？」
餘訊動作一頓，目光轉向了我：「冉冉，怎麼了？生病了？」
我搖了搖頭：「沒有，我昨天熬夜追劇了，眼睛有點兒難受。」
不知該說餘訊體貼還是什麼。
喫完飯他特意去了藥店，給我買了瓶眼藥水。
「這個眼藥水是緩解疲勞的，你晚上滴一下。還有這個維生素，你每天喫三次。」
我把藥收進了書包裏。
他又蹙着眉說：「不要熬夜，小小年紀小心眼睛壞了。」
我低着頭：「知道啦，你真的很囉嗦。」
林嫣站在他旁邊，和他十指相扣。
我聽見她湊在餘訊耳邊撒嬌：「哼，我喫醋了！」
餘訊捏了捏她的手：「小屁孩兒的醋你也喫。」
一陣涼風吹來，鼻子好像又有點兒酸了。
我拉上書包拉鍊，仰頭衝着他們笑了一下。
「哥、嫂子，我先回學校了，你們繼續約會吧。」

-7-
我已經儘可能地躲着他們了。
他們熱戀的那段時間，我和餘訊幾乎完全斷了聯繫。
但林嫣還是時常生氣。
她聽說餘訊曾經揹着我下山，哭着鬧着要餘訊也揹着她走一趟。
當時我是陪着餘訊去山上的寺廟祈福，不小心磕破了膝蓋。
我流了很多血，山上又沒有診所。
餘訊急壞了，只能揹着我下山找醫院。
那時候，我們都只有十幾歲。
三四個小時的路程，我一直嘰嘰喳喳，不斷地找着話題。
餘訊以爲，我是爲了讓他不那麼無聊。
其實，我只是爲了掩飾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咚，咚，咚！」
那麼清晰、大聲，我稍微貼地近一點，就會被他發現。
但林嫣來問我細節的時候，我只說：「什麼時候的事兒啊，我早都忘了。」
餘訊重重地敲了下我的腦袋：「小沒良心的，那天我腳都起泡了，你居然不記得？」
我捂着頭：「唔，那可能有吧，但是肯定沒那麼誇張。怎麼可能是從山頂背下來啊？頂多也就背了幾百米吧。」
餘訊還想說什麼，被林嫣掐了一把。
那天下午，餘訊揹着林嫣在操場上跑了三圈。
六點鐘，正是校園裏最熱鬧的時候。
操場就在食堂和教學樓的中間，所有路過的人都看到了操場上的身影。
我抱着書本從側面路過，聽見身邊的人對餘訊指指點點。
「有毛病吧，跑步還要揹着女朋友？」
「可能想秀恩愛吧······天，怪丟人的。」
「我替人尷尬的毛病又犯了！」
一片嘈雜。
但我聽得最清晰的，卻是餘訊的那句話——
「1200 米，這下夠了吧？肯定比當時背冉冉的距離長多了。」

-8-
張倩曾經勸過我很多次，叫我不要一顆心都撲在餘訊身上。
我每次都點頭說好，但心裏卻在想，太晚了。
年少時，果然不能遇見太驚豔的人。
餘訊揹着我下過山，帶我去小河裏摸過魚蝦，還拉着我的手點過除夕的煙花。
我暑假作業寫不完，他幫我偷偷地撕掉了一半，還壞笑着說不會有人發現。
我想喫烤紅薯，他揣在口袋裏幫我捂着，到家了紅薯還是熱的。
這樣如朝陽如皓月一般的餘訊，正好出現在我最孤單的歲月裏。
我怎麼做，才能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林嫣出國那天，餘訊喝得爛醉。
他兩眼通紅，翻來覆去地問我那幾句話。
「我是不是很差勁？」
「我哪裏做得不好？」
「她那個新男友，長得比我帥嗎？」
他每說一句話，我都會很用力地搖頭。
後來，林嫣結婚了。
他大概是斷了所有的念想，纔會回頭分一點目光給我。
和我在一起之後，他常常望着遠方出神。
我猜他一定是在想林嫣。
但我不敢戳穿，更不敢跟他鬧脾氣。
這段感情裏，我本來就是乘虛而入的那個。
我是個小偷，是不光彩的老鼠，手裏緊緊地攥着別人丟棄的貴重品。

-9-
我和餘訊的感情，大約就像白開水一樣平淡無味。
雖然他細緻體貼，但總感覺好像差了些什麼。
後來我明白了，是缺少了他當時對林嫣的那種熱烈。
從前他看林嫣時，眼裏滿是熾熱，好像可以不顧一切。
不像現在，眼光總是溫柔地落在我身上，像熟悉的體溫一樣把人包裹起來。
37 度和 100 度，大概就Ṫū́₇是這種區別吧。
現在好了，林嫣又回來了。
哪怕是離了婚，又帶着個孩子，餘訊對她的熱度也比我高得多。
我拖着發燒的身體去了小公寓。
密碼是我的生日。
我面無表情地輸入，開門。
然後就對上了林嫣驚詫的臉。
她穿着寬鬆的針織毛衣，正在給她的孩子衝奶粉。
「冉冉？你怎麼來了？」
我面無表情：「這是我的房子。」
林嫣眼角一紅，委屈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繞開她，往裏走了幾步，看見了餘訊的身影。
他拿着鍋鏟，看起來正在做菜。
多溫馨的場面。
他們看起來，像真正的一家三口。
而我是個入侵者。
是打斷了他們平靜生活的反派。

-10-
林嫣滿臉愧色：「冉冉，你們昨天是不是吵架了？都怪我。」
餘訊安慰她：「不關你的事，你別多想。」
我垂下了眼眸。
林嫣跟我解釋：「抱歉，冉冉，昨天是我叫阿訊去接我的，我不知道你們要約會······」
阿訊，叫得多親密啊。
彷彿我纔是外人。
我又看向餘訊，問他：「你呢？你也不知道要約會？」
他喉結滾了滾，卻始終沒吐出一句話。
林嫣的孩子突然嚎哭了起來，她連忙抱起孩子輕聲地拍哄。
她的袖子挽起了半截，露出了幾條刺目的傷痕。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視線，林嫣對我溫爾一笑：「是我前夫打的。」
多可憐的女人啊。
但我卻在惡毒地揣測，懷疑她是故意露出來給我看的。
餘訊也終於看到了我手背上的輸液貼。
他眉頭一皺，拉住我問：「冉冉，你去打針了？是哪裏不舒服？」
我沒理會他，卻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他又伸手摸我額頭：「這麼燙，是發燒了？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地休息。」
餘訊攬住我，不由分說地走到了電梯口。
但林嫣出聲叫住了他。
「阿訊，圓圓一直在哭，你可以幫我抱一會兒嗎？」
餘訊看着我，又看了眼林嫣，似乎有些爲難。
我按下電梯的開門鍵，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在等他做出選擇。
果然，當我和林嫣一起列在選項裏時，他從不會選我。
我到家的時候，纔看到餘訊發來的短信。
「冉冉，林嫣要衝奶粉，我先上去幫她一下，你在樓下等我一會兒。」
我看了兩眼，就將屏幕按滅了。
餘訊憑什麼覺得，我會等他？
我又不是拉磨的驢，我纔不會一直站在原地等他呢。
明明是這樣想的。
但眼睛還是不爭氣地紅了。

-11-
餘訊回來時，給我帶了熱氣騰騰的烤紅薯。
烤紅薯在茶几上放着，逐漸地變冷、變硬，直到完全失去了熱度。
他洗完澡出來，問我：「怎麼不喫？」
我淡淡地瞥了一眼：「不喜歡。」
「怎麼不喜歡了？那你想喫什麼，糖炒栗子？我下去給你買。」
我抬眼看他 ：「這是在補償我？」
餘訊喉結一動：「什麼補償，別瞎說。」
「你平時可沒這麼殷勤。」
餘訊坐在我旁邊，沙發陷下去一塊。
他撥了下我額前的碎髮，笑道：「小沒良心的，我平時對你不好？」
這話像是一團棉花堵在了胸口，讓我上不來氣。
摸着良心說，餘訊平時對我確實很好。
前提是沒有林嫣。
只要林嫣一出現，就會分走他大部分的目光。
餘訊輕輕地抱住我。
我表情一滯，掙開了懷抱。
他正要和我說些什麼，電話聲又響了起來。
我看着來電顯示上的「林嫣」兩個字，心臟像皮球一樣泄了氣。
餘訊猶豫了幾秒，還是點了接通。
林嫣嬌弱的哭聲在聽筒裏響起。
「阿訊，你過來幫幫我好不好？圓圓突然發了燒，我好害怕啊。」
餘訊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看了我一眼。
我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站起身關了電視，準備回房間睡覺。
餘訊拉住了我的胳膊，問：「冉冉，我去一趟好不好？就送她到醫院。」
我平靜地抽出了手臂：「隨你的便。」
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
五分鐘後，還是聽見了開門關門的聲音。
又輸了一次。
我掰着手指數我輸給林嫣的次數，發現根本數不過來。

-12-
得了癌症這件事，我思來想去，總覺得沒人可以傾訴。
餘訊忙着給林嫣幫各種忙，父母對我漠不關心。
我想到了張倩，卻又不忍心告訴她。
她最近忙着結婚，一堆事情搞得她焦頭爛額的。
再說了，人家喜事將近，我過去訴苦，不是平添晦氣嗎？
想了一圈兒，實在沒找到可以陪我化療的人，索性自己去了。
我攤開幾張信紙，開始寫遺書。
第一張是給丁姨的，第二張是給張倩的。
我想了又想，還是又抽了一張紙，給父母寫下來幾句話。
好歹生養我一場，我沒多少錢，這點兒遺產就留給他們養老吧。
寫完後，我長舒出一口氣。
手機「叮」的一聲，我拿起來看了一眼，是林嫣給我發了信息。
她說：「溫冉冉，我有話要和你說。」
半個小時後，我和林嫣坐在了咖啡店。
她面色有些疲憊。
單親媽媽總是不容易的。
林嫣說：「真抱歉，圓圓交給別人我都不放心，只能叫阿訊先幫我帶一會兒了。」
我不動聲色地捏緊了咖啡杯。
林嫣流下兩行晶瑩的淚珠：「冉冉，我真的好後悔。我當初不應該那麼隨便就結婚的。」
「我當時就是和阿訊賭氣纔去相親的，我就是爲了氣氣他——」
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
我問：「爲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林嫣擦了擦眼淚：「你跟我不一樣的。我離了婚，帶着孩子，自己又沒有工作······我找不到什麼好男人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所以，你是來跟餘訊複合的？」
「對不起。但阿訊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冉冉，你把阿訊還給我，好不好？」

-13-
我腦子裏一直迴盪着林嫣的那些話。
她說當初她和餘訊分手，是因爲我。
她說自己看不慣我，逼着餘訊刪掉我的聯繫方式，Ṭŭⁱ但餘訊沒有同意。
她又讓餘訊二選一，溫冉冉和林嫣，只能選一個。
後來，他們大吵了一架，林嫣賭氣地離開了。
分手後，她每天都在後悔。
餘訊呢？是不是也和她一樣？
他是不是也覺得，自己當初ṭú⁸選錯了人？
難怪他現在會一次次地拋下我，奔向林嫣。
我決定做個了斷。
我問他：「餘訊，如果我要你在我和林嫣中間選一個，你怎麼選？」
餘訊果然皺起了眉：「冉冉，別再鬧了。」
「我沒有鬧。如果今天，我讓你刪了林嫣的聯繫方式，以後再也不和她來往，你會同意嗎？」
「冉冉，你不要這麼咄咄逼人。林嫣她孤身一人——」
我繼續進攻：「如果今天你不答應，我就跟你分手呢？」
餘訊一言不發。
我撐出一個難看的笑：「餘訊，當初林嫣就是這樣放棄你的吧？」
餘訊表情凝滯了一下：「她都跟你說了？」
「對。在你幫她看孩子的時候，我們就在她家樓下的咖啡店裏。」
餘訊拉起我的手：「冉冉，你別誤會。我跟林嫣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的解釋永遠都這麼蒼白。
如果餘訊是個徹頭徹尾的渣男，或許我還會好受一些。
我會乾淨利落地報仇，讓他身敗名裂。
但餘訊是陪我長大的哥哥，是一次又一次保護我的人。
餘訊給了我人生中最長的一次心動，從十幾歲一直持續到現在。
我把他當作黑暗裏的光，當作冬日的綠葉，當作萬物蓬勃的希望。
但······我就要死了。
一個將死之人，爲什麼要讓餘訊賠上一輩子呢？
「餘訊，我來幫你做個了斷吧。」
「冉冉，你在說什麼？」
我眼眶一熱，卑微地看着他：「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喜歡你了。」
「冉冉？」
「餘訊，我們分手吧。」

-15-
我提了分手，又利索地搬走了所有的東西。
餘訊臉色很難看，他攔住了我叫的車，把我拽了下來。
「冉冉，你鬧夠了嗎？」
「餘訊，我沒有在鬧。我們的確不合適。」
「是不是林嫣跟你說什麼了？你別生氣了，我以後不和她聯繫了，好不好？」
他慌亂地掏出手機，中間還掉在了地上。
他點開微信，劃到了林嫣的聊天頁面：「冉冉，我現在就把她刪了。」
餘訊正要點刪除鍵，對面的視頻邀請突然彈了過來。
「阿訊，你在哪兒？」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餘訊舔了舔乾燥的脣，有些無所適從。
「林嫣，我現在有點事情，等下再打給你。」
我心裏嗤笑一聲。
不是說要刪掉林嫣的微信？
怎麼轉頭又說等下打給她？
果然只是應付我的吧。
林嫣咳了幾聲，餘訊的眼神立刻從躲閃變成了擔憂。
「林嫣，你怎麼了？感冒了嗎？」
「我沒事，阿訊。最近天冷，你晚上過來的時候買點生薑，我熬薑湯給你喝。」
餘訊及時地掛斷了電話。
否則我不知道自己還要聽到什麼曖昧的話語。
「冉冉，你別誤會。林嫣新租了房子，我今晚是過去祝賀她喬遷。」
這時候，林嫣也發了短信給我。
「溫冉冉，我搬了新家，晚上你也來燙火鍋吧。」
餘訊還要來拉我，我一把推開了他的手，眼眶含淚。
「餘訊，我真的搞不懂。我明明都說了會退出了，你們爲什麼還是揪着我不放？」
我真是受夠了。
「餘訊，你跟林嫣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們是絕配，放過我行不行？」

-16-
我當然沒去林嫣家裏。
但是餘訊去了。
他走之前，跟我說了抱歉，還說林嫣那邊有點着急，他得先離開一下。
「冉冉，我晚點再回來陪你。」
我簡直欲哭無淚。
我明明已經跟你說了分手了，好不好？
爲什麼總是把我的話當空氣呢？
張倩今晚倒是有空，陪我喝了幾杯。
我吐槽了餘訊和林嫣舊情復燃又不承認的事，張倩氣得吹鬍子瞪眼。
她罵道：「餘訊是表演型人格啊？天天在這兒演你呢？」
我又跟他講了餘訊現在在林嫣家裏的事。
張倩叉着腰：「這狗渣男·····你能不能直接扇他幾巴掌？」
我嘴上說着，下次一定打他。
心裏卻在想：算了，反正我馬上就歸西了。
神仙不和凡人計較。
我就着昏暗的燈光，拉黑了餘訊所有的聯繫方式。
餘訊聯繫不到我，開始瘋狂地打張倩的電話。
張倩頭都大了，拿着狂震不停的手機，像個燙手山芋。
「冉冉，你說我到底接不接？」
「別接了，直接拉黑吧。」
她照做ṱŭ⁷了，終於清靜了一會兒。
可沒過多久，丁姨開始給我打電話了。
丁姨對我那麼好，我不可能無視她，只能無奈地接了起來。
「喂，丁姨。」
「冉冉，你嚇死我了！」
「怎麼了？」
「阿訊說他聯繫不到你啊，到處找也找不到，還以爲你丟了呢！」
「丁姨，我沒事的，你不要擔心。」
丁姨是無比聰慧的女人，她聽我嗓音不對勁，一下子就猜中了原因。
「冉冉，是不是和阿訊吵架了？他惹你生氣了是不是？」
我一直沒有流淚，但此刻聽見丁姨溫柔的聲音，卻繃不住了。
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我突然覺得好委屈啊，怎麼這麼委屈？
我做錯什麼了呢？爲什麼倒黴的一直是一個人？
儘管我死死地咬着牙，沒哭出聲音，丁姨還是發現了。
「冉冉？你哭了嗎？怎麼回事啊？別哭別哭，你告訴我，我給你做主好不好？」
我一邊懷念着丁姨暖乎乎的懷抱，一邊罵自己沒出息。
難道我還能告餘訊的狀嗎？
難道我要告訴丁姨，你兒子是個大渣男？

-17-
我只跟丁姨說，我和餘訊分手了。
原因是我對他沒什麼感情了。
丁姨不信，餘訊更不信。
我索性換了個城市待着，眼不見爲淨。
病情又惡化了。
我照着鏡子，看着自己枯黃的臉，彷彿看到生命在一點一點地流失。
護士問我家屬呢，我說我沒有家屬，也沒有朋友。
她擔憂地看着我說：「這樣下去不行的啊，你得有人照顧。」
說得也是，我現在實在是提不起力氣，確實需要照顧。
於是我找了個護工。
護工是個胖乎乎的阿姨，每天笑眯眯的，給我看她手機裏的照片。
「這個是我女兒，這個是我外孫子。」
「你看，這是他們一家三口去旅遊，在海邊拍的。」
「這是我外孫子養的小白兔。」
我聽着她描述那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不禁有些嚮往。
如果我也能過這樣的生活就好了。
我本來想一個人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世界的。
但護工阿姨卻勸我說，我這樣好的小姑娘，得有人給我送終纔行。
我跟她開玩笑，說：「阿姨，認識你真的很開心的。我走的時候，有你陪我就夠啦。」
她卻板起了臉。
「冉冉啊，這樣是不行的，你不是沒有親人朋友，你得讓她們知道纔行。」
「可我不想告訴她們······我最好的朋友，她馬上就要結婚了，我不想打擾她。」
「怎麼能這麼說！」阿姨拍了下牀，「你想想，要是你人都走了，她才知道這件事，她該有多後悔、多難過？她肯定要自責死了，還結什麼婚！」
後來我想了很久，覺得阿姨說得有道理。
於是我攥緊衣服，撥通了張倩的電話。
幾個小時後，她就站在了病房門口，眼睛紅得厲害，像要把我喫了一樣。
我躲進被子裏，小聲地說：「幹嗎呀？凶死了。我現在是病人，你不能罵我。」
但她沒罵我，她把我死死地抱進懷裏，哭得上不來氣。

-18-
護工阿姨說，張倩一來，我精神氣都好多了。
她洗了幾個蘋果，笑着說：「你看嘛，病人還是需要朋友陪着的！」
但張倩臉上卻很落寞。
我拉住她的手，寬慰道：「倩倩，說真的，我覺得我這輩子活得挺值的了，沒什麼不甘心。」
「可是我不甘心。冉冉，你這麼好的人······」
「別說傷心的話啦，我想開開心心。你給我講個笑話，好不好？」
張倩使勁兒地擦了擦眼睛，掏出手機開始搜索笑話。
但她還纔講到第三個，我就昏睡過去了。
身體實在太差，我瘦得像皮包骨頭。
我看着自己乾枯蠟黃的手臂，真的像塗了一層顏料一樣。
人的皮膚居然可以是這樣的嗎？
我很難接受這樣的自己。
前幾天，我還舉着胳膊跟張倩開玩笑：「你看，怪不得我們是黃種人，快死的時候居然變得這麼黃。」
但實際上，我快被疼痛折磨瘋了，連開口說話都十分費勁。
要是能一直睡過去，就這樣離開，也挺好的。
起碼不用清醒着感受痛苦了。
臨走的那天，我精神居然奇蹟般地好了許多。
我知道，這大概就是迴光返照吧。
我睜開眼望向窗外，看見了一片壯烈如火的晚霞。
真好看。
我大概是幸運的吧，可以踏着七彩祥雲離開這個世界。
「倩倩，你別哭啊，我沒什麼遺憾了。」
但張倩又一次看穿了我，她拿起了手機，撥通了電話。
「冉冉，你還想再聽一聽餘訊的聲音吧？我打給他。」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重重地點了下頭。
張倩打開了揚聲器，響了三四聲後，對面接通了。
「喂，張倩？你找到冉冉了嗎？」
張倩哽咽得不成樣子，我也沒力氣說話，對面的餘訊一直在不停地問着。
「怎麼不說話？冉冉，是冉冉嗎？」
但就在這個時候，電話裏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女聲。
「阿訊，你看看這個米色的沙發怎麼樣？還有這個畫框，可以掛在客廳裏。」
我心下了然，原來餘訊是在陪林嫣逛家居城啊。
曾經我叫餘訊陪我一起去家居城逛一逛。
我說要買點兒裝飾品，打造我們溫馨的小家。
他當時怎麼說得來着？
哦，他說他工作忙，沒有時間。
現在卻有大把的時間去陪林嫣。
我果然是輸得很徹底啊。
張倩掛斷了電話，她握着我的手，在我耳邊說：「冉冉，餘訊他現在在開會······你聽見他的聲音了嗎？」
傻丫頭，我最近聽力、視力都差得厲害，她大概以爲我沒有聽到林嫣那句話吧。
但不知爲什麼，馬上要斷氣了，卻聽得清楚得不得了。
林嫣撒嬌般的語氣、圓圓的笑聲、傢俱城裏的廣播······
這麼多聲音，一起ŧùₓ湧進了腦海裏。
我本來想最後騙一騙張倩的，告訴她我什麼都沒聽到，讓她不要爲我感到悲哀。
但我還來不及開口，意識就完全模糊了。
也好。
就在這裏結束吧。
【餘訊視角】

-1-
第一次見到冉冉的時候，她還是個幼兒園的小姑娘。
她住在我家對面，總是跟在我後面，不停地喊我「哥哥」。
發現她喜歡我這件事，Ṫûₓ是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
那天我約了同學喫飯，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但冉冉還坐在門口等着我。
她親手做了蛋糕，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奶油也有點兒稀。
我們就坐在樓道里，一口一口地分着喫完了。
我要進門的時候，冉冉叫住了我。
「哥哥，我希望你永遠都幸福。」
我摸了摸她的頭：「知道了，小冉冉。這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我始終記得她那天的眼神，亮晶晶的，像盛了一汪清泉。
那時候我就漸漸地明白了，她喜歡我。
但我沒辦法給她回應。
我一直把她當作妹妹。

-2-
後來，我遇見了林嫣。
校慶的時候，林嫣拿起話筒，大聲地抨擊了幾條不合理的校規，所有人都被她的勇敢和真誠吸引了。
我也不例外。
我看着明媚瀟灑的林嫣，總有一種靈魂深處被吸引的感覺。
我追了她一段時間，她卻一直沒答應。
後來，冉冉也努力地考進了我們學校。
我帶着她在校園裏逛着，正巧就碰到了林嫣。
林嫣挑眉，打趣地說：「這麼快就泡到學妹了？」
我怕她誤會，連忙跟她解釋說冉冉只是鄰居家的妹妹。
我一轉頭，就看到了冉冉臉上落寞的表情。

-3-
和林嫣在一起後，我們爭吵過幾次，每一次都是因爲冉冉。
林嫣總是說，我喜歡冉冉，而我只覺得她在瞎扯。
我曾經送過冉冉什麼東西，她都吵着要一樣的，就連我小學時候給冉冉撿的大海螺她也要一份。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她在無理取鬧。
後來林嫣和我分手，又和別人結婚了。
我想一醉消愁，但喝了很多杯，還是一直清醒着。
那天晚上，冉冉說她喜歡我。
我看着她閃爍的眼、緊張到發抖的手，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4-
我們之間的相處方式沒有太多改變。
冉冉總是那麼懂事，從不會撒嬌，也不會跟我生氣爭吵。
作爲一個女朋友，我總覺得她理智過頭了。
她第一次和我鬧情緒，應該就是我去接林嫣的那天。
林嫣突然帶着孩子回國，那天又下了大雨，我當時也沒多想，撇下冉冉就去了機場。
開車回來的路上，我也意識到了不妥。
冉冉說她是坐公交車回去的，又淋了一路的雨。
我當時心疼壞了。

-5-
我對林嫣是有愧疚的。
她當時是和我賭氣，嫁給了相親的男人。
她婚後過得不好，現在又離了婚，一個人帶着孩子。
我固執地認爲，林嫣婚姻的不幸是我造成的，所以我竭盡所能地補償她。
我心裏清楚，我對林嫣沒有別的想法了，只是愧疚和憐憫而已。
但冉冉似乎不這麼想。
她總覺得我對林嫣還有舊情，爲此跟我生了間隙。
我夾在中間，兩頭爲難。
一方面，我不想冉冉爲這些事情不高興。
但另一方面，冉冉會喫醋，會跟我爭吵······
我覺得她終於變成了一個不理智的愛人，這纔是該有的狀態。

-6-
冉冉忽然說要分手，乾淨利索地搬走了所有的東西。
我一直以爲她是在鬧小脾氣，過完一陣子就會好了。
但她不見了，我怎麼找都找不到。
我知道她是誤會了我和林嫣的事情，但這一切我都可以解釋的啊。
林嫣確實是有想和我複合的意思，但我明確地拒絕過了。
她時不時地碰一下我的手臂，又經常發一些曖昧的話給我，還偷偷地教她女兒喊我「爸爸」。
我不好對她發脾氣，只能委婉地告訴她，我要和冉冉結婚。
誰知道她居然去找了冉冉。
要不是因爲這個，冉冉大概也不會生這麼大的氣吧。
我已經下定決心了，要和林嫣劃清界限。
林嫣是過去式，這些天來我對她的補償也足夠了。

-7-
我跟林嫣說了，讓她以後不要再找我。
林嫣面色有點難堪，但還是點了點頭。
「阿訊，可以請你最後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
「我今天要去一趟家居城的，想買個牀頭櫃和檯燈。但是我自己不好搬回去，你能陪我一起嗎？」
林嫣是個嬌小的女人，傢俱確實不好搬。
我想了想，還是同意了：「林嫣，這是最後一次。」
她看起來非常感激：「謝謝你，阿訊。你是對我最好的人了，我以後肯定再也不會打擾你的。」
當時我以爲，幫林嫣搬個櫃子而已，只是件小事。
卻沒想到，這變成了我一生中最後悔的一件事。

-8-
我陪着林嫣在逛Ţṻₚ傢俱城的時候，張倩的電話打來了。
她是冉冉最好的閨蜜，平時最討厭我，見了我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來。
突然給我打電話，肯定是有事。
我接通以後，對面卻沒聲音。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冉冉，是你嗎，冉冉？」
對面依然沒有聲音。
這時候，林嫣忽然走到了我身邊。
「阿訊，你看看這個米色的沙發怎麼樣？還有這個畫框，可以掛在客廳裏。」
我皺了皺眉，示意她不要出聲，但對面卻已經掛斷了。
再打過去，一直是關機。
我心裏開始有些慌亂了，難道是冉冉出了什麼事？
林嫣又要讓我陪她去家電區逛一逛，我只覺得煩躁不安：「你自己去吧，我想靜一靜。」
林嫣擔憂地看着我：「怎麼了，阿訊？要不要先回家？」
「不回去，你趕緊把東西買完就走，」我又補充道，「一次買齊，我不想還有下一次。」

-9-
我又等了好久，卻始終沒有得到回覆。
張倩爲什麼突然掛斷電話？冉冉到底怎麼了？
她現在在哪兒？
我正焦躁着，卻突然看到了張倩的身影。
我匆忙地走到她跟前，想問問到底怎麼回事，她卻猛地給了我一巴掌。
我顧不上臉頰的疼痛，因爲她看起來實在不對勁，眼睛紅得快要滴血。
我心裏「咯噔」一下。
「張倩，是不是······是不是冉冉出什麼事了？她人呢？」
張倩又給了我一巴掌：「你現在裝模作樣地的問什麼啊？你不是已經有新歡了嗎？」
恰好林嫣走了過來。
張倩譏諷地看了一眼林嫣：「哦不對，林嫣是新歡，又是舊愛，雙重疊加啊。冉冉真是可憐，她在你眼裏什麼都不是。」
我一下子慌了，緊緊地攥住她的手，問：「冉冉到底怎麼了！」
「冉冉？」張倩笑了一下，「冉冉就是個大傻子，她傻到頭了纔會喜歡你。」
說完，她甩開我就走了。

-10-
三天後，張倩突然發短信，通知我去一個地方。
我一進門，就看到了冉冉的父母。
又看了一圈，還有我媽、張倩，和一個穿西裝的陌生男人。
冉冉呢？
我坐下後，那個男人站起身，說道：「我是溫冉冉小姐的律師。現按照溫小姐的遺囑，對她的遺產做出以下分配——」
我腦子裏「轟」的一聲。
「遺囑？」我站起來，揪住他的領子，「什麼遺囑，你在說什麼？」
我媽過來拉我，哭着說：「阿訊，冷靜一點！」
我看着她悲慟的樣子，又看了看冉冉的父母，也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樣。
「我不信，我不信！」我青筋暴起，「你們張了張嘴，就告訴我冉冉走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張倩「唰」地站了起來：「餘訊，你要見一見冉冉的屍體嗎？我帶你去。」
我仔細分地辨着她的表情，期盼着她是在跟我開玩笑。
會不會是冉冉還在生氣，故意用這種玩笑來報復我？
這一定不是真的。
冉冉那麼鮮活可愛的女孩子，怎麼會突然說沒就沒了？
他們一定是聯起手在騙我。
一定是這樣。
對，冉冉不會走的。
她答應了我的求婚的，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
張倩又扯了扯嘴角，流着淚說：「餘訊，你可真是個大情種啊。你知道冉冉是什麼時候死的嗎？」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片段，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張倩，你別說······你別告訴我。求你了，別說——」
「就是你陪着林嫣買畫框的時候啊，」她淚痕斑駁，「冉冉想最後聽聽你的聲音呢，結果打擾到你們小情侶約會了。」
我揪着自己的頭髮，只覺得心痛得像被撕裂一般。
冉冉，冉冉怎麼會走了？
爲什麼是那天？
爲什麼我偏偏答應了林嫣？
呆滯了好久後，我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媽，她說的是真的？」
我媽含淚地點了點頭。
我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11-
後面那個律師說了很多話，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他臨走前，說冉冉留了三封信。
一封是給張倩的，一封是給我媽的，還有一封是給冉冉父母的。
我怔愣了好久，才意識到，冉冉一個字都沒有給我留。
我像個行屍走肉一樣，渾渾噩噩地參加了冉冉的葬禮。
她的爸媽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佝僂着腰，頭髮也白了一大片。
都說想見一個人的話，她就會出現在夢裏。
大概是冉冉不願意原諒我吧，這麼多天了，我一次都沒夢到過她。
我去求神佛，去占卜，符紙、水晶買了一大堆。
我每天都在嘗試，祈禱着這些東西能起一些作用。
哪怕是讓我看見她一眼。
後來，我從同事那裏知道了一個偏方。
說是什麼把沾了血的剪刀藏在枕頭底下，晚上點三支香，就能在夢裏看到想見的人。
他告訴我說是老家一個神婆瞎編的，肯定是假的。
但我還是抱着萬分之一的期望照做了。

-12-
難以置信，那一晚，我竟然真的夢見了冉冉。
她好像瘦了一些，面色也有些蒼白。
我多想衝上去緊緊地抱住她，但又怕唐突了，夢就會散掉。
我小心翼翼地叫她：「冉冉？」
冉冉似乎有些迷濛，她看着我：「餘訊哥哥？」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冉冉，我好久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了。我······我好久沒見到你了，我很想你。」
她只是問我：「你還好嗎？你看上去有點憔悴。」
我有好多話想說，我想跟她解釋，想求她的原諒，想告訴她我很愛她——
可我還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夢就醒了。

-13-
我是被吵醒的。
吵醒我的是一通電話。
我壓住心底的憤怒，拿起了手機。
來電顯示是「林嫣」。
我忽然悲從中來，狠狠地將手機摔了出去。
手機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林嫣是我的仇人嗎？她爲什麼總要來壞我的事？
我明明已經跟她說過了，上次是最後一次見面，她爲什麼還要給我打電話？
難道她聽不懂人話？
我重新燃起了三支香，把枕頭下的剪刀拿了出來。
再劃破一次手，像剛纔一樣，再來一次。
我一定還能見到冉冉的。

-14-
【溫冉冉的三封信】
「丁姨：
謝謝你給我的那些溫暖，我一直都記在心裏。
餘訊很好，是我們之間沒有緣分。
很遺憾，做不成你的兒媳婦了。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其實我想做你的女兒。」
「爸，媽：
抱歉，讓你們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工作了幾年，攢下的錢不多，都留給你們養老吧。
女兒不孝，勿掛念。」
「TO 全世界最可愛的倩倩：
我猜你又哭鼻子啦！
嚴格地來說，我只有你這麼一個朋友。
所以你被我害慘了，哈哈哈哈哈哈！
又要拉着我買公寓，又要做我的感情顧問，又要催着我升職加薪。
還得天天擔心我和父母的親子關係。
真是比班主任還忙。
但是倩倩，你能出現在我的生命裏，真的是太好了。
如果沒有你，可能我根本不會成爲那個堅強、快樂的溫冉冉。
小公寓就留給你吧，畢竟那是我們努力生活的見證。
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你，我爸媽年紀大了，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希望你能幫幫忙。
不好意思，本來答應了你，要去給你當伴娘的。
結果伴娘沒當成，還害得你把婚禮也延期了······
還有還有Ţûⁿ，之前說要當你孩子的乾媽。
不知道你啥時候才懷孕，但是禮物我已經提前買好了。
是個小金鐲子，可貴了，你得好好地收着。
我這一生不太順遂，也不是很幸運。
但我願意把我剩下的好運氣都轉移給你。
如果我還能許願的話，我的最後一個願望是——
希望倩倩能平平安安，婚姻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