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不晚

我用了十年時間都沒能走進周世安心裏。
我爲他解毒,爲他擋過刀,爲他出生入死。
動情時他緊緊地擁着我呢喃。
「桑榆,我們做過比白頭偕老更浪漫的事呢。」
可現在他卻要休妻另娶了。
我追了他半條街,他卻視而不見。
甚至爲了永絕後患,將我許配給別人。

-1-
確認喜脈那天。
我滿心歡喜地回到周府。
卻在周府見到了楚芙蓉。
她本是大皇子側妃,應該在獄中。
「姐姐把姐夫還給我吧。
「畢竟當初周世安想求娶的人可是我吖!
「姐姐若是肯跪下來求我,我或許會讓姐姐在府上做個貴妾。」
所有人低着頭,像鵪鶉一樣噤聲。
我將視線放在府上的紅綢上。
平靜地開口:「這些話是周世安讓你說的嗎?」
周世安是我肚子裏孩子的爹。
我哭着跑出去追了他半條街,面對我的憤怒質問。
他卻只是瞥了一眼,低聲說:「你看你哪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他本就鋒利的面貌,當了多年將軍,殺伐果決,身上的氣質愈發內斂威嚴,那雙眼睛烏沉沉的,我在裏頭的倒影裏瞧見了我自己。
一個頭發凌亂、滿臉淚痕的瘋女人。
深閨怨婦的樣子。
心中悲涼。
周世安要娶的貴女我也認識——太傅府的養女。

-2-
千金小姐?
周世安忘記了。
我纔是太師府的嫡女。
我在周世安最落魄時嫁給了他。
陪着他被囚禁在將軍府。
我陪他躲過無數次暗殺。
還記得最危險的那次,他中了劇毒。
我哭着不敢用藥,他卻笑着拉着我的手:「桑榆,我相信你,死在你手上我無怨無悔。
「如果醫不好,那我便隨你而去。
「嗯,桑榆。我們就算沒有白頭偕老,共赴黃泉碧落,哈哈,Ṫü⁷豈不快哉。」
那次醫治,我不眠不休地守着周世安三天,總算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自此之後我們的關係親近許多。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周世安是個有才華的人。
他重新振作,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卻依舊能分神來悉心照顧我的衣食住行。
院子有人看守,我們不能輕易出去。
周世安怕我無聊,就託人給我偷偷帶來話本子。
還在院子裏種了桃樹。
朝堂波雲詭譎,爲了不讓周世安分心,我指天發誓,我會自己找樂子,讓他不用爲我分心。
把自己所學的一切都用來爲他分憂解難。

-3-
而現在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襯得我這些年的付出好像是個笑話。
楚芙蓉是五歲來我家的。
那年我被拐子騙走。
周世安把我從柺子窩救回來。
她就已經被我父母領養。
她就像粉嫩糰子,個性活潑,明媚可愛,就像太陽。
而我在柺子窩的三年,性格變得謹小慎微,不敢張揚,沒什麼存在感。
就像星星,深藏在夜空中,不被人注意。
從小到大,楚芙蓉總是用極其光明正大的方式,要走我所擁有的一切。
「孃親,孃親,這粉色的褙子我想穿。」
「爹爹,爹爹,這字帖我可不可以先臨摹。」
我的爹爹和孃親,總是象徵性地爲難一下,就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沉默地點頭同意,他們誇我一句姊妹情深。
如果我搖頭的話。
他們就會說:「這些年你不在,都是芙蓉陪着爹爹和孃親,你回來了,該感激她,桑榆,你說對嗎?」
我該感激她?
難道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嗎?
孃親她生我的時候難產,明明是雙生子,結果我同胞的兄長死了,我卻活了下來。
龍死鳳生還難產,要多不吉利有多不吉利。她本來就不太喜歡我。
後來我走丟三年。
再後來有了楚芙蓉,而我的回來反而顯得多餘了。
思及此,我不願意爭搶,因爲被偏愛的纔有爭寵的資格。

-4-
想起周世安送我回府的時候,跟我說的話來。
「裏頭的都是你的親人,他們會疼愛你的。」
那能不能有一個人。只疼愛我呢?
周世安看見我發呆,嘆口氣說:「楚芙蓉也是你妹妹。
「以後多個人保護你了,你就不會再走丟了。」
他摸出帕子裏包裹的一把糖。
塞一顆給我,滿嘴的苦澀怎麼都壓不下去。
我笑得一定比哭還難看。
但我仍是感激周世安的,能把我救回來已經很好了。
楚芙蓉發現我和周世安走得近。
她總是揶揄我:「姐姐,我說周世安這個混世魔王,怎麼會對柺子這件事這麼上心呢,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說,要幫我,成全我們這對金童玉女。
她過生辰,爹爹爲她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慶生晚宴。
她貪杯多喝了幾杯桃花釀,有些微醉。
拉着周世安說要和他學騎射。
我坐在邊上,看着周世安幫她拉開弓箭。
宴會過後,周世安嘲笑楚芙蓉:「嬌滴滴的女兒家,還想學女俠彎弓射箭。」
「周世安你敢取笑我。」她挽着我的胳膊撒嬌,「我哪有姐姐厲害,她能爬樹上牆,下河摸魚,我怎麼都不會的!」
我被拐走的這三年爲了生存什麼都肯,被她當成一句玩笑話。
周世安是救我時,親眼見過被拐子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時候他是怎麼說的來着?
他說都是父母手心裏的寶,被這樣欺辱,父母看到的話,會心疼得哭死吧?
現在卻笑着與楚芙蓉追打滿場跑,還貼心幫她彎弓射箭。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可以爲她改變自己對人做事的態度的。

-5-
楚芙蓉及笄那年。
老皇帝爲周楚兩家賜了婚。
是周世安拜託他爹去求的,他挑中的是楚芙蓉。
可爹爹和孃親卻唉聲嘆氣,那時周世安還是混世魔王,名聲很差。
後來朝局動盪,當今聖上年邁,膝下有三個兒子,皇后娘娘生的是二皇子,也被立爲太子,但大皇子羽翼豐滿,黨羽甚多,蠢蠢欲動隱隱有逼宮之勢。
周家一直擁護正統嫡派,擁護太子。
先太子被謀殺一案中,周家也牽連其中。
周老將軍爲了護住自己嫡子,也是唯一一個獨子,自請將周世安調離京城,戍守儋州。
我自然是看不出來這些的,是周世安醉酒後紅着眼同我念叨的。
孃親不捨得最疼愛的芙蓉嫁到周家受苦,卻又不敢抗旨悔婚。
焦頭爛額之時,楚芙蓉當面說出我心儀周世安多年,這婚約本應長幼有序。
我並不着急表態,心裏篤定周世安定會拒絕。
但想不到他竟然同意了,造化弄人。
成親兩個月後,我纔在無意中知道。
「你不是不喜歡楚桑榆嗎?怎麼會娶她進門?」
說話的是周世安最好的兄弟。
周世安倚在圈椅裏,慵懶地回答。
「反正不是楚芙蓉,娶誰都一樣。好賴她還是楚芙蓉的姐姐,這樣也能名正言順地見一見楚芙蓉。」
我站在外面,直到看着烏金西沉,覺得夜涼如水。

-6-
他娶我也只爲了見一見楚芙蓉。
可笑的是他並未能如願。
楚芙蓉選了大皇子,我們成親時,她已經早早被抬到大皇子府做了側妃。
如今楚芙蓉只要含淚編幾句謊話,說她是養女,怎麼敢和我搶,還說她沒有一日忘記過周世安。
周世安便立刻與她重修舊好。
我以爲這十年周世安心裏總是有我的。
可這一切,都是我以爲的。
在愛情裏,自以爲是的人往往最可悲。
成親後我跟隨周世安立刻上路趕赴儋州。
周世安把京城那些名貴的花草叫人都拔了換成了大片好養活的草藥。
當他問我要不要抱一隻小貓養,排遣寂寞。
我卻搖頭不同意,風雨飄搖的生活徒增牽掛罷了。
我們的感情,是什麼時候變化的呢?
也許是他爲了給我尋一本古醫書,偷偷冒險出海,遭遇風浪受了傷也不肯對我說實話。
又或許是他忍着海鮮的腥味親自爲我剝滿滿一盤蟹肉,那頓飯他一口都喫不下,胃裏翻江倒海。
周世安卻笑着說:「桑榆喜歡就好。」
婢女白芷一邊揶揄我,一邊感慨。
「少將軍對您真好,要是曉得您有喜,不得高興成什麼樣子。」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古人誠不欺我。
在這段感情裏,周世安一直都在演戲,騙了我,也騙了周圍人的眼睛。

-7-
我素來不愛欠人的,尤其是周世安的。
因爲他救我出了柺子窩,我總想着滴水之恩,當挖井報答。
於是我爲他解毒,不眠不休三天三夜,伺候他。
甚至爲他擋過刀。我當時想到的是如果他死了,我一個女流之輩也不會好過,倒不如求死來得痛快。
患難見真情,他也感動得淚眼婆娑。
好幾次都在生死邊緣掙扎,用心地去爲他籌謀。
所以當被拉入潮溼的地牢,我也不肯說出周世安護送先太子遺孤偷偷回京。
牢頭用皮鞭把我打得體無完膚,周世安救我出獄時,幾乎是瘋了一樣把他們大卸八塊。
他當時跪在我身邊,想抱卻不敢碰我的傷口,紅着眼哽咽着。
「桑榆,我們做的是世間最浪漫的事。
「桑榆,這輩子我必不辜負你。」
來儋州最初的那幾年,環境惡劣,人命不值錢,出海遇上風暴,年紀輕輕就喪了命。
他曾對我說過白頭偕老是世間最浪漫的事。
如今和他同生共死,他說最浪漫的事是生死相隨,以身殉情。
他那時候滿眼滿心都是我,把誓言說得那麼動人。
我心想就信他一次,十八歲的楚桑榆願意爲了二十五歲的周世安相信誓言。
我笑着讓他抱一隻小貓回來。
轟轟烈烈愛過,卻草草收尾。

-8-
我這次去莊子沒有帶小貓。
周世安幾次來我院子裏看我,我都推脫沒見他。
在此期間,我吩咐我的白芷。
將府裏屬於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不包括小貓。
一來這是周世安送給我的,二來我如今有了身孕無暇照顧它。
就在這時,周世安走了進來。
他看到我收拾得妥當,不由得陰沉下臉。
坐下逗着小貓。
他隨口說了句:「小貓帶走吧,芙蓉她害怕小貓。」
她害怕小貓是裝的,爲了阻止爹爹和孃親讓我養貓,她居然裝了這麼多年。
周世安還記得她害怕小貓。
「郊外有一處宅子,我把地契給你。
「府裏的藥材你可以隨便拿。
「醫館也給你盤下了。
「還有什麼要求,你可以提,我會盡量滿足你。
「日子還長,桑榆該爲自己多打算了。」
「好,一切都聽少將軍的。沒有別的要求。」
「你喚我什麼?」
「少將軍。」
我對他有過很多稱呼,他救我時身邊的人告訴我喚他「周大哥」;初來府裏,周世安讓我喚他「清安」;情濃時刻讓我喚他「周郎」;卻從不曾喚過他「少將軍」。
我儘量低下頭,這樣就沒人看得到我眼睛裏的淚。
十年的生死相隨到此結束。
若人生只如初見。
安慰人的話,誰不會說。
可是,周世安,你又何曾想過。
你我十年相隨,你可曾對我敞開過心扉?
我的年少情義,原也有吞針咽劍的一天。

-9-
我和周世安和離得順順利利的,和離書是我自己寫的。
在這期間楚家人來過一次。
十年間我和孃親未曾見過面。
如今登門,她開口就說起我丟了這三年,楚芙蓉得以讓她寄託憂思。
大皇子落了難,楚芙蓉如今的日子不好過。
又說想爹爹,想孃親,想念楚家。
最重要的是,想回來。
字字泣血。
其實,我早就習慣了。
我不善言辭,沒有楚芙蓉的八面玲瓏。
我想起我被拐走的那三年,天寒地凍,凍得我生了一手瘡。
回到楚家,冬天裏有火爐還有湯婆子,凍瘡發作時抱着烤,又癢又痛。
倒不如在柺子窩凍着好受。
可真要把火盆從我眼前拿走,我又覺得捨不得。
像是楚家對我一樣。
他們是我的親人,與我卻又癢又痛。
我點頭答應。
她便坐不住了,說讓我好好休息。
我後來聽人說,她出門就吩咐管家要早早回去準備大喜事。
白芷爲我抱不平。
我平淡地說:「當初就錯了,如今不過是改正錯誤。」
白芷理直氣壯地反駁:「若不是當年小姐丟了,哪來的二小姐?夫人就該一直找小姐,不應該找了個冒牌貨,要不是周……周將軍,如今還不知小姐……」
她吐出一半也不敢再說話了,垂着頭。
我哦了一聲。
日子還是要過,沒有什麼人是永恆不變的,沒有什麼傷心是長長久久的。
我也不說話。
心裏還是會難過。
父母之愛子,爲之計深遠。
那這世上,會不會有一個人,只喜歡我,也只偏愛我呢?

-10-
臨走之前,我讓僕從們把院子裏我種下的草藥都移走了。
楚芙蓉喜歡牡丹花,我愛草藥。
入府前,府裏有一大片牡丹據說那是周世安在楚芙蓉金釵之年親手栽種的。
每逢夏日,他喜牡丹入畫。
那一幅幅的丹青,都是國色牡丹,足見他鐘情於牡丹。
我拿着休妻書。
以爲再也不會和周世安見面。
我沒有告訴他自己已經有喜了。
知道自己有孕的時候,我還想努力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那個時候我是期盼我和周世安能和好的。
可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時過境遷,勉強不來。
如今前塵往事,就像一顆塵埃,隨着風吹散了。

-11-
搬出周家,我自己買了一處別院,算是和他兩清了,再無瓜葛。
我身爲女人自是知道。
又怎麼會奢求楚芙蓉容得下我。
所以爲了腹中的孩子,還是決定走得遠遠的。
那日京城突然下起大雪。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來勢洶洶,寒意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
只是剛出城門,就遇上週世安的車馬緩緩駛過來。
旁邊有男子打趣道:「這周大人去剿滅叛軍,怕是金車藏嬌了,這功名有了,嬌色也有了,還真是風流君子。」
另一男子應聲:「你也別酸了,人家堂堂將軍府的少將軍,有從龍之功,別說是藏嬌色,就是自薦枕蓆的姑娘,也不在少數。」
周世安時不時回過頭,他看着馬車的神色,那麼溫柔。
那是這十年,我從未曾在他眼底看到的溫情。
寒風徐起,馬車窗簾輕揚輕落,只是那麼一瞬,車裏嬌色,已然入目。
楚芙蓉,耳朵上墜着碩大的東珠墜子。
一對璧人,郎情妾意。
我腳下一軟,險些撐不住。
我望一眼周世安,一襲玄袍,沾染風塵,卻依舊猶如翩翩少年郎,惹紅了多少閨閣姑娘的眼。
原來他們早就開始聯絡。
我們在儋州的第五年,我的生辰,周世安磨着我許久,打問我關於珍珠耳墜的工藝和樣式。
我心裏竊喜,他是想親手爲我打磨一對耳環。
我佯裝不知情。
一邊畫圖,一邊講解。
他全神貫注,我心裏像哪天的風吹開石榴花鋪了一地的香氣。
可我左盼右盼,生辰那日還提醒他,是不是忘記什麼了?
他不好意思地撓頭:「你今日穿了紅色的,金釵更襯你。」
他送我的卻是一支金釵。
他把親手做的東珠耳環給了他心上人,對我就只有金銀俗物敷衍了。

-12-
我還以爲是清理大皇子府的家眷,周世安與楚芙蓉重逢。
我日日戴着的金釵,自以爲情誼深重,卻都是另一個對我的不屑一顧。
更久以前,他就偷偷爲她做了這麼多。
馬車緩緩駛過,我們終於各奔前程。
周世安,就不和你道別了。
因爲此生我都不願再見到你了。
在城郊的那個宅子裏。
有一大片的園子,種滿了草藥。
日出而耕,日落而息Ṫù₀。
兩三畝田地,養了一羣雞鴨。
日子過得簡單安逸。
躲得遠遠的,我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周世安了。
不久後他卻再次出現在我面前。
「蓉兒知道你孤身一人,實在不放心。
「她有心要給你安排一樁親事。」他說完這話眉頭微微蹙起。
「桑榆,你許下人家,你爹爹和孃親也才安心。蓉兒也是好心。」
話說到這份上,我就都明白了。
她怕我心裏有周世安,更擔心周世安對我舊情難忘。
「只恐怕尋不得人家,白耽誤你們的良辰吉日。」
「不會的,我都爲你選好了。
「只要假成親,對方是書生。人品敦厚,家裏只有一個幼妹,你嫁過去也不會受婆母磋磨,日後他會放你和離書,允你婚配自由。
「你放心這人祖上出過士大夫,父母留下的家底殷實,起居和飲食上不會虧待你的。」見我不回答,他又說道。
「我已問過了,人家也同意的。
「你我曾兄妹一場,你且在太傅府出嫁吧。」
這人千般好萬般好,爲什麼會看得上我一個棄婦,還同意婚事?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反正就是走過場,嫁誰都一樣的。
看我點頭同意,他滿意地走了。
也好,我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了。

-13-
書生孟知年如約提親。
楚家上下都幫忙準備,我不想多事,一切從簡。
但定好出嫁之日的前三天。
卻不想楚芙蓉帶人入府。
我從醫館回到院子。
映入眼簾的,卻是被人翻得亂糟糟的。
我繡的嫁衣被隨意扔在地上,沾滿灰塵。
花瓶碎片,散亂的珠簾。
其中幾個丫鬟頤指氣使:「都好好找找,不定放在什麼地方了。」
楚芙蓉丟了簪子,讓人上我院子裏尋找。
我冷笑:「我這沒有楚芙蓉的簪子。」
那丫鬟婆子把周世安送我的金釵踩在地上。
楚蓮蓉紅了眼眶:「姐姐ƭúₗ若你喜歡,我再讓人打造一支一樣的給你,那一支是清安送我的定情信物,斷不能給你的。」
周世安上朝的官府都未來得及脫,面色陰沉如水:「桑榆,拿出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望着他不信任的眼神。
「我從未拿過什麼簪子。」
他眼中看我的時候是分外失望,卻側頭對楚蓮蓉柔聲哄道:「那簪子我再重新給你做一支。爲別人慪氣做什麼?」
楚蓮蓉眼中閃過譏笑,乖巧地點頭。
我心中明瞭,周世安少年英雄,戰場波雲詭譎都看得透,後宅這點小伎倆又怎麼會看不透,分明是不願意再維護我罷了。
原來我是無關緊要的別人啊。
他的話就像一個悶痛的耳光,打得我這十年的情意嘩嘩作響。
楚芙蓉當下開心,所以她嬌羞地靠近周世安懷裏。
臨走時楚蓮蓉拉過我的手腕,挽着我的胳膊。
在我耳邊低聲道:「姐姐,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要。」
想想也是,那支金釵,是周世安送給我的。
如今她想既要又要。
未免貪心了些。

-14-
即便我沒有孃家可以依靠,也不該爲了委曲求全嚥下苦水。
感情錯付,是我當年的選擇錯了。
可是人只有摔疼了才知道死心。
我心裏驟然火起。
手掄圓了狠狠給了楚芙蓉一巴掌。
這一巴掌實在不輕。
楚芙蓉嘴角都滲出血了。
她過來和我拉扯。
我下意識地躲避她,不讓她碰我肚子。
她卻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跌在那個結冰的廊下動彈不得,絕望地看着血蔓延着濡溼衣裙。
周世安反手給了楚芙蓉一個巴掌,她掉進了冬日結冰的湖水裏。
有一瞬間,我甚至疼得暈死過去。
我嘴角笑了笑,楚芙蓉的肚子裏應該也有個孩子流走了。
我不想要了,楚芙蓉也陪我一起吧。
薄涼的爹爹能生出什麼樣的孩子呢?
所以我決定放棄它了。
失去意識前。
我感到一隻陌生的手。
不由分說地抱起我。
那場鬧劇結束後,我整整在牀上休養了半個月。
周世安主動替楚芙蓉賠了許多不是。
又往府裏送來許多補品。
他幾次來我寢閣看我,我都稱病,推脫着沒見他。
這院子鬧成這樣,短時間難再恢復。
我垂眸:「告訴爹爹孃親,我從別院出嫁吧。」
我拍了拍嫁衣上的塵土,帶上嫁妝,離開了這個生活了薄情的府邸。
少年許願,終成一場空。

-15-
我小產在牀上躺着,病懨懨得提不起精神。
孟知年是突然來的,他在院子裏,隔着男女大防的適當距離看着我。
聲音裏都是沙啞,隱隱帶着嘆息和心疼。
「你怎麼這麼傻,把自己傷成這個樣子。」
「你是?」
「在下孟知年,你追着我喊好哥哥的。」
我愣怔住,突然感覺放聲大哭。
還記得那年,是我剛到柺子窩的第二年和孟知年相遇。
當年正是我被拐子每天逼着坑蒙拐騙,孟家從立國開始便是書香門第的縉紳世家。
我躲在暗處等着,到他一個人時就裝瘋子,求他幫忙,他也很好騙,只要哭得慘一些,再叫他一句好哥哥,求他救救我,等我以後報答他。
他就像傻子一樣把銀子如數都送給我。
我掂了掂分量太多了,從中取幾個碎銀子,還不忘告誡他別輕信人,騙子太多,小心把你拐了。
等他愣怔間,我狡黠一笑,撒丫子跑了。
孟知年下意識追我,一邊跑一邊喊,嘴裏卻沒有我想象中的辱罵聲,說的卻是:「你叫什麼名字?下次還來嗎?」
來什麼來,柺子都是狡兔三窟。
「你後來再也沒有去過那條街。」
我這樣欺騙他,他還找過我。
只是沒想到,兜兜轉轉,當年的一句報答他,最後竟然還是以身相許。

-16-
本想我的婚事會悄無聲息。
卻沒想到孟知年帶着他昔日的同窗好友、街坊鄰里來了。
幾個新媳婦將我拉着化了妝,換上嫁衣。
幾個老的長輩搬出自己的老家當,吹拉彈唱像個模樣。
流水席的廚子早早預備好了,按部就班。
提前收好的份子錢全付了酒席。
熱熱鬧鬧。
成親那天,孟知年一襲紅衣,面如冠玉,芝蘭玉樹,看呆了所有人。
我端坐在牀上,聽着外面喧譁推杯換盞。
房門輕輕打開,有人偷溜到我的房間。
我頓時精神了,不敢去掀蓋頭,盯着那雙繡花鞋看。
有顆毛茸茸的腦袋蹲下來,仰着頭從蓋頭縫裏看我。
我也看見她了。
「啊」一聲,嚇得我們兩個人坐了個屁股蹲兒。
我跌坐在地上,蓋頭掉下來。
我也看清眼前那張粉若桃花的臉。
彎彎的眉尖,恰似山峯的峯頂,俏皮可愛,令人歡喜。
小姑娘一開口更討人喜歡:「小嫂子,你可真好看!」
我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問她。
「你是,盈盈姑娘吧?」
「嗯!」
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看了許久,咕嚕。
我肚子一聲響,我們兩個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掏出來一紙包熱乎乎的栗子給我。
「這是我自己藏起來的……牀底下那些是生的,你不許告訴哥哥。」
她笑得眉眼彎彎,像是陽光灑進湖裏,光都要溢出來了。
「那可真是謝謝盈盈姑娘了。」
我倆喫着栗子,聽見外面有人叫「新郎官」,我連忙起身把蓋頭蓋上。
孟知年推門進來,看見盈盈笑着道:「還說野到哪去了,原來是上我這鬧洞房來了!」
聽到小姑娘蹦着跑了出去,又回來說了句。
「哥哥,新娘子真漂亮,不耽誤你們的好事了。」
聽到孟知年笑罵道:「滾。」
他這話一說,我紅了臉,手裏絞着帕子。
低頭不敢看他,他這時候卻笑了,不過沒有笑得很明顯。
有了這個插曲我們兩個反而熟絡地說了一夜的話。

-17-
和孟知年在一起是我不曾預料的。
我們兩個之間他付出得多。
對於我的過去,他毫不在意。
他說他不想探究我的過去。
因爲逝者不可追。
女子的清白從不在羅裙之下。
我從未想過,我一個二嫁女能如此幸運。
孟知年每次外出都會給我帶一些女人喜歡的小玩意。
比如是城東的一家綠豆糕,比如醉香閣的八寶鴨,比如一隻蜻蜓紙鳶。
他說幼年一見傾心。
如今在一起一年,更加確定我是怎樣的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我做得不夠好,是有的人始終眼盲心瞎看不到。
孟知年的好友曾和他喝得酩酊大醉時開玩笑問他終於得償所願了Ŧů₊,他沉默了許久,紅着眼眶,才說再無遺憾了。
說實話,我其實沒有心思再愛上一個人。
不被父母疼愛,被休婚,還失去了孩子,這一切讓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壞人。
甚至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
每天病懨懨的。
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一直陪伴在我左右。
我和孟知年一起決定搬離京城。
一路向南。
盤算着去江南。
孟知年:「一定要買個臨水的院子,我喜歡看湖,到時候我們湖上泛舟、品茗小酌,豈不快哉。」
盈盈點了點頭,仰着笑臉天真地問:「是你喜歡還是小嫂子更喜歡?」
之所以去江南是因爲那裏遠離喧囂。
他家祖籍就是江南人。
對這個家鄉,我有了莫名的嚮往。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向南。
車窗外風景逐漸變化。
直到身處溫暖春風裏。
纔鬆下一Ťû₌口氣。
我們買了水邊的竹木小屋。
窗外楊柳青青,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一圈圈也蕩起漣漪。
日子過得平靜而簡單。
我好喜歡盈盈,她特別愛笑,還愛喫我做的山楂糕、薄荷糖。
每次見着我就迫不及待地翻我的荷包。
孟知年趴在我耳邊跟我也告狀,總嚷嚷要給盈盈找個人家了,誰讓她總和他搶娘子。
真是不知羞,讀聖賢書的人呢,這麼孟浪的話也能說出口?
我和盈盈,孟知年總是縱着我們兩個胡鬧。
夏天的桃甜,我們怕癢不敢爬樹,就去拿杆杵,糟蹋得桃林來年連朵花也不開;秋天的藕肥,就下水去摘,被他逮着回去灌薑湯。
「還是女大ẗų⁽夫呢,不知道女人不能沾涼水嗎?」
我和盈盈相視一笑,呼啦濺起水花攘了他一身。
他也不惱,笑着追着我們房前屋後跑。
一年後,我恍惚見到一個故人。
但想想又怎麼會呢?
這裏離京城千萬裏。
那些無關緊要的浮雲散去。
我抬頭看見一束束的光影從樹葉間穿過來,只剩下流光溢彩的幸福。
孟知年爬上樹給我摘樹頂上的桑葚。
「你離樹下遠點。
「盈盈你扶着你嫂子點兒。
「等我下去揍你。」
盈盈撇嘴,搖頭晃腦說:「孟知年,你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妹。
「小嫂子你管管你夫君。」
這兄妹兩個天天都要爭風喫醋一番。
我「嗯」了聲。
周世安番外
我出生在忠勇的將軍府。
十二歲就隨父親軍營歷練。
權勢陰謀,黨羽之爭,我從小看在眼裏,厭惡至極。
成親不過三月,就發現楚芙蓉背後的那些小動作。
這使得我越來越懷念和桑榆在一起的日子。
我想她想得發了瘋。
她離開我五年多了。
這五年她杳無音信。
自她離開京城,我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我錯了,可不可以再原諒我一次。
桑榆,你能回來嗎?
我討厭女人。
那些女人但凡接觸幾次,就會透露出貪婪。
她們對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總會產生貪念,因貪生嗔,嗔恨一切的美好事物。
可是桑榆卻從來沒有。
她只對醫書和我感興趣。
從我把她救出柺子窩的那日,她就對我生出孺慕之情。
她一個小丫頭,天天想着報恩。
我聽她自己嘀嘀咕咕算計要給我挖多少口井還我的恩。
可我喜歡與她在一起,是爲了靠近楚芙蓉。
那時候楚芙蓉對我若即若離。
而我卻更喜歡她這樣欲拒還迎的反應,不像桑榆喜歡就光明磊落地喜歡,不喜歡也絕不給人留有餘地。
一是一,二是二。
我享受這樣的拉扯不清。
因爲她害死了我和桑榆的孩子。
她當初被楚芙蓉陷害,我卻沒有護着她。
桑榆,我錯了。
她膽子大,生死都不怕,卻唯怕打雷。
還記得在儋州,打雷的雨夜,隔着屏風我爲她徹夜讀醫書。
奪嫡之爭有多兇險,我受了重傷,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在她手裏。
小丫頭卻急得說出,如若救不活我就隨我一同赴死。
我打心眼裏歡喜,我二十三了,身邊女人也不少,出事了她們會躲得遠遠的。
只有她求着和我一起生一同死。
這麼一想我突然感覺死也不可怕。
睡了三天三夜。
夢裏都是她。
醒來睜開眼睛看見的也是她。
細細地打量,她真的長成大姑娘了,不施粉黛,眼眉乾淨,皮膚白皙。
我也動心了。
她很緊張,一張臉羞紅了不敢睜眼。
牀榻之上一遍遍抵死纏綿。
我更願意寵着她,當然桑榆是守規矩懂分寸的。
只一次,她失了分寸,她生辰宴上追問我給她準備的禮物呢。
女人果然恃寵而驕,認不清自己?
我當時已經和楚芙蓉有了聯繫。
那對東珠耳環送給她了。
從懷裏拿出一支金釵。
我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紅裙配金釵。
呵呵,桑榆眼裏有落寞,卻也還是高高興興地整日裏戴着。
我開始忙着應付楚芙蓉,很長時間都冷着桑榆。
少年的得不到,成了我的執念、心魔。
但我慢慢發現她變了後,變得謹小慎微,以前的撒嬌討好,耍賴任性通通沒有了。
我知道她很好,生命力頑強,不屈不折,寵辱不驚。
就像月亮,她不會因爲守着黑夜就沮喪。
她會真誠地對待身邊的每個人,守着初心。
我娶她是我的幸運。
楚芙蓉是個愛慕虛榮,虛僞做作的人。
後來我無數次回想那些我犯下的錯誤。
才發現,原來楚芙蓉當年成親自己做出選擇。
其實不是因爲她是養女,她在楚府過得比桑榆更好。
桑榆被拐的三年,楚芙蓉完全替代了她。
「我們都錯了,桑榆,我的女兒你在哪啊?」
楚夫人哭紅了眼睛,痛苦地敲打太傅大人。
其實我把桑榆帶回楚府那天,就發現府裏的人都很奇怪。
尤其是楚夫人好像躲着桑榆。
那年正月十五的宮宴上,她聽到貴婦們在背後議論桑榆,進了柺子窩三年,還能完璧無損地回來嗎?
從那天開始各府的宴會上,她都只帶着楚芙蓉出現。
桑榆是沒有粉嫩玉琢的芙蓉招人喜歡。
但她眼神里都是ṭű̂₎赤誠清明。
她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不再追着楚夫人身後,孃親孃親地叫。
楚夫人哭得不能自已, 抽泣着躲在太傅大人懷裏。
「你們都活該, 爲什麼要把她找回來?
「逼我一次次討好你們,讓你們做出選擇。」
「芙蓉, 你別詛咒你姐姐啊。」
「姐姐?我可從來都沒把她當成姐姐。」楚芙蓉不再掩飾。
她譏諷地笑着說:「你們把女兒丟了就領養我入府,我爹爲了娶姨娘進門, 就毒死我娘把我賣了。
「你們以爲你們的愛是幸福嗎?那是桎梏,生生逼死了我孃親。
「我就要報復你們, 要不是你們看我長得好看, 像你們的女兒, 我的孃親又怎麼會死!」
我不知道桑榆求而不得的蜜餞,到了楚芙蓉這裏卻是毒藥。
在楚家,桑榆纔是被迫的那一個。
若說桑榆是月光, 那楚芙蓉就是太陽。
我想看看月亮和太陽遇見會怎麼樣。
心裏一旦有了這個想法,就像中了蠱。
推着人一步步走下去。
恍然發現錯了, 卻再無回頭路可走。
「周世安這是你的報應, 誰叫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我痛苦地捂着耳朵。
楚芙蓉說得對。
即使楚芙蓉提出了最無理的要求。
我心裏惱她,卻還是答應了。
是因爲想見她嗎?
我成功登上高位, 楚芙蓉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我的牀。
看到楚芙蓉像菟絲花一樣依附着我,哀求我的樣子,我的內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這種滿足,是桑榆沒有給過我的一種體驗。
所以我沾沾自喜。
我沒想到自己一片真心錯付,卻被楚芙蓉耍得團團轉。
賠上了自己的孩子,還丟了桑榆。
我惱羞成怒一氣之下要殺了她。
卻被楚太傅攔下。
他說當初是他爲了慰藉楚夫人思女心切, 才把她領進府。
沒有教好她,餘生他要帶着她喫齋唸佛, 遠離俗世。
對她來說清修比死了更難。
但我心裏仍難過得像吞下了一千顆針。
我很早就知道孟知年雖然是孟家的嫡子, 卻是個遠離朝堂的讀書人。
選他最重要的是一個隱祕原因,據說他不喜歡女人。
聽說媒婆說親介紹的都快把他家門檻踢爛了,但不知道爲什麼, 他一直不曾相看任何一家小姐。
他直接說了:「我也不知道情爲什麼而起, 竟然一往而深。」
我找了人調查,除了他的幼妹, 他府上除了燒火做飯的三個老嬤嬤再無其他女人。
我自然考慮周全,我當面告知他桑榆的一切。
就連我們青梅竹馬的十年都沒有隱瞞。
沒想到他會同意。
我詫異、驚訝。
他真如傳聞那樣, 看來這步棋走對了。
等她一年後和離了,我就把她納回府裏。
孟知年的人品我信得過,不會佔她便宜, 他成親只爲了堵住族人的嘴。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他們會日久生情,琴瑟和諧。
我忽然明白了桑榆的心情,她就像一把刀,戳進我心口。
那十年但凡有一刻我真的在意她,就能和她名正言順在一起。
只要足夠愛她。
而我卻發現, 楚芙蓉和那些世家小姐,沒有任何不同, 矯揉造作、嫉妒成性。
和離後, 我南下去過江南尋她。
躲在角落裏我看到她倆幸福的模樣。
親眼所見, 我相信她愛上了孟知年。
原來,她也有這樣小女人的一面,可愛、活潑、撒嬌。
我並沒有讓桑榆發現我。
桑榆挺着肚子被孟知年護着的模樣Ṭùₕ讓我羨慕。
那一刻我知道我永遠失去她了, 永遠。
桑榆,當年我救了你,就該把你鎖在我身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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