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前三天,四十多歲的媽媽瞞着我生了個兒子。
她一開始說:「我是爲了讓你多一個倚靠才生你弟弟的。」
後來她又說:「雖然房子是你弟弟的,但我最愛的是你。」
再後來我遠走高飛,她哀求我:「我跟你爸供你讀了那麼多年書,家裏的債務你不能不管啊!」
我回:「媽,我沒錢,但我可以把全部的愛給你,你要嗎?」
-1-
我不是被爸媽深愛的孩子,其實我很早就知道。
四五歲時,媽媽帶着我去過很多醫院做檢查。
進去之前她總是叮囑我:
「一會見到醫生,你就傻樂,吐口水,滿地打滾,大喊大叫。」
「只要你照做,我就給你買喜羊羊棉花糖。」
我很乖。
照她說的做了。
醫院瓷磚地拖得很乾淨,打滾尖叫時,我看到地上映出自己扭曲的臉。
真的很醜。
我表演得很賣力,但醫生不信。
「檢查沒有任何問題,我不能給你出具智力殘疾的診斷。」
我們走時,她意味深長地說:「女孩好好培養,將來比兒子還強。」
「別以爲孩子小不記事,等她長大明白過來,心裏該多難過。」
從醫院出來,門口就有賣喜羊羊棉花糖的。
我拽了拽媽媽的手。
她滿臉煩躁,轉身就給了我一巴掌:「喫喫喫,就知道喫。」
「你知道這一年來帶着你到處看病花了多少錢嗎?」
醫院人來人往,大家紛紛看了過來。
我捂着臉,哽咽着小聲道:「可是媽媽,我根本沒有生病啊!」
大人真的很奇怪。
我真正咳嗽發燒的時候,他們不怎麼搭理。
可我活蹦亂跳,他們卻四處看醫生,想要證明我病得不輕。
爸媽最終還是沒有開到殘疾證明。
那年年夜飯,奶奶垮着臉:「早兩年管得松時,把這事辦了就好了。」
「現在好了,我到時候兩腿一蹬到了地下,也不知道怎麼跟你爸交代。」
媽媽皺着眉嘆氣:「現在已經這樣了,總不能爲了個孩子把鐵飯碗丟了。」
雖然是家裏唯一的孩子,但我沒有享受過濃烈飽滿的愛。
爸媽的單位離我小學不過幾百米。
每當下大雨,院裏其他孩子的爸媽都會想法子請假來接。
可他們不會。
有時碰到好心的叔叔阿姨,會順便讓我擠一把傘。
如果不趕巧,我就得淋雨回家。
媽媽說:「就兩里路,你沿着街邊的門面走,淋不到多少雨的。」
其他孩子生病發燒咳嗽,父母急得一整夜都睡不好。
但媽媽會叮囑我:「開水壺我放牀邊,夜裏要喝水就自己倒。咳嗽的時候用被子蒙着點,我跟你爸明天還要上班呢。」
-2-
那時候我就在想:或許是因爲我不夠優秀。
所以我很努力地學習,我們年級有六個班,我一直穩定在前三名。
院裏人誇我聰明時,爸媽確實會笑得比較開心。
「這孩子省心,我們都沒怎麼管過她學習。」
但也僅此而已。
我又去參加各種比賽。
在市裏「我的媽媽」主題演講比賽獲了一等獎。
其他孩子都是家人陪着,一起拿着獎牌站在臺上合影。
只有我,獨自舉着獎牌,對着鏡頭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那個偌大的黑洞般的鏡頭好像在笑話我:看,露餡了吧。
演講稿裏的媽媽,不是你真實的媽媽。
它只是你翻了很多本書,搜了很多網頁,編造成的「假媽媽」。
那時媽媽沒有教過我生理知識。
我白帶來得很早,有段時間特別多,內褲經常溼漉漉的。
我很害怕,不知道這是什麼,便去問媽媽。
結果她狠狠皺眉,一臉嫌惡地說:「你肯定是平時不注意衛生纔會這麼多,以後不用給我看,自己多擦擦。」
這件事讓我很受傷,恰好遇到期中考。
我考砸了,掉出了年級前一百。
班主任特意給媽媽打電話,問她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成績下滑很厲害。
但媽媽也沒生氣。
「孩子有起伏也正常,我會關注的。」
我很難過,衝爸媽發了脾氣:「我做什麼你們都不在乎,你們根本就不愛我。」
爸媽這次發火了。
「我們供你喫供你喝,給你買衣服買鞋買輔導書給你零花錢。」
「還額外出錢送你上補習班,這還不夠嗎?」
「顧勝蘭你還想怎麼樣?要我們把心剖出來給你看看有沒有刻你名字?」
……
那一刻我開心又惶恐。
開心他們其實真的愛我,又唯恐他們覺得我貪得無厭。
只是這感覺只維持了短短幾天,生活又變回從前模樣。
我與爸媽之間。
始終隔着一道無形的,跨不過去的牆。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老房子牆角的那叢野菊花。
冬天悄悄枯萎,春天默默抽新芽,秋天無聲無息開小花。
只是哪怕它開出了生命裏最飽滿燦爛的花。
也沒有人會蹲下來,微笑着跟它說:「哇,你開得真好看。」
身邊的人都說:你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他們不愛你還能愛誰。
是啊。
他們只有我,他們只能愛我。
所以我不在意奶奶說顧家斷後,以後她沒臉去見爺爺的屁話。
我也裝作聽不見鄉下親戚們嚼舌根:女孩不頂用,還是得有個兒子纔行,讓我爸媽趁着年輕偷偷再生一個。
沒關係的,他們別無選擇。
我如此自我安慰,漸漸長大,進入初三。
那是 2015 年年底。
繼 2013 年年底單獨二孩政策後,15 年開始各路小道消息,說全面二孩政策馬上就要放開了。
那時候有很多關於這方面的新聞。
什麼媽媽懷二胎,老大成績一落千丈。
媽媽懷二胎,老大跳樓。
媽媽懷二胎,老大心頭不忿推倒媽媽導致流產之類的。
這天晚飯桌上,我忐忑地遞上月考成績單。
我從年級前三十,掉到了年級八十多。
我很擔心被罵,媽媽掃了一眼成績單後說:「單位安排我去外地學習,要一年時間。」
「初三學習緊張,你爸也不會照顧人,以後你就住校吧。」
「一定要專心學習,別想東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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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竟傻傻地以爲:他們是在爲我的將來考慮。
我不想辜負他們的安排。
從冬天到夏天,每一個日日夜夜,我都在努力學習。
最後一次模擬考,我拿到了全校第二的好成績。
連班主任都誇我:「顧勝蘭,只要穩住這成績,你肯定能進全縣前三十,到時候就能進市重點了。」
我所在的縣城最好的高中是一中。
可這些年教育資源在不斷往市裏集中,縣裏好老師都被挖走,在大學擴招的情況下,一中的一本率還連年下滑。
市重點顯然是更好的選擇ţùₓ。
這次談話後,學校放了三天假,讓我們考前自我調節下。
我拿着成績單回家,迫不及待想告訴爸媽,我有希望去市重點。
我可以做他們同事中最有出息的孩子,我可以給他們掙面子。
路上碰到有老奶奶賣姜花。
媽媽很愛這個花,以前碰到總會買一把。
所以我用準備買武大郎燒餅的錢買了一大束。
一會視頻時,她便能看見了。
我一路跑回家屬樓。
不知是誰家有喜事,樓下的鞭炮屑堆得滿滿當當。
玉蘭樹下一叢叢的小梔子開得正好,隔壁棟的李爺爺正在嘎嘎作響的老舊健身器材上鍛鍊。
他微笑而憐憫地看着我:「勝蘭,恭喜你當姐姐咯。」
嗯??
當姐姐?
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在這一刻噴發,我心跳如擂鼓。
一口氣飛奔上五樓,推開門。
家裏正是熱鬧,一堆人圍着媽媽。
她戴着帽子,手裏抱着一個紅彤彤滿是絨毛的孩子,驕傲無比:「勝蘭剛生出來尖嘴猴腮的,我都以爲是護士抱錯了。你們看勝傑,白胖白胖的。」
大家紛紛附和:
「八斤半,難爲你還能順產出來。」
「你們兩夫妻在正式單位上了這麼多年的班,房子車子都有。現在有了兒子,這些就有人繼承咯。」
「還是你命好,趕上了最後一趟車,但凡我再年輕五歲,也能拼一把。」
……
如被萬千碎玻璃哽住喉頭,我艱澀開口:「媽……」
衆人紛紛朝我看來,媽媽臉色大變。
好像我是洪水猛獸,她將懷裏的孩子摟緊,問:「你回來怎麼沒提前打個電話?」
我快步上前想看看那個孩子。
可客人們紛紛圍過來。
她們拽我的胳膊,困我的手腳,好言相勸。
「你爸媽瞞着你是怕影響你學習。」
「你有了弟弟,以後嫁人也不怕被婆家欺負撒。」
「他們一片苦心全部爲了你,你可千萬不能有害你弟弟的心思。」
-4-
多可笑啊。
從小到大,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我身上如此費心。
竟是做了這麼一場盛大的騙局,讓我當了唯一一個被騙的小丑。
我情緒激動,砸了鍋碗瓢盆,掀翻椅子,衝客人咆哮:
「我不需要弟弟,我不需要!」
「他根本不是我的靠山,他是來跟我搶爸媽的。」
……
親朋紛紛指責我:
「你爸媽爲了你忍了十五年,你也要體諒他們,不能這麼自私。」
「所以老話說得有道理,女兒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客人四散,家裏一片狼藉。
那把純潔的姜花掉落在地,被踩了無數腳,變成一攤難看的髒污。
媽媽讓奶奶把弟弟帶回臥室鎖好門,走過來拉住我的手:「你是姐姐,爸媽養了你十五年,花了這麼多時間精力。」
「現在就算有了弟弟,爸媽最愛的還是你。」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淚洶湧而出。
媽媽,我長大了。
我再也不是那個,一根喜羊羊棉花糖就會讓我上當的小孩了。
一連兩天多我都沒喫飯。
一開始媽媽還好言好語地哄着,後來便有些不耐煩了。
「我們虧你喫短你穿了嗎,你要死要活地給誰看。」
「你不幫着帶下弟弟就算了,還讓我一個坐月子的伺候你安撫你,你怎麼這麼自私?」
奶奶翻着白眼:「你們平時就是太慣着她了。別管她,餓了自然會喫,還能把自己餓死不成。」
隔着薄薄的門板,我聽見顧勝傑半夜裏一直哭。
凌晨兩三點,媽媽還抱着他走來走去,輕聲細語給他唱催眠曲。
我聽見媽媽發現自己沒奶急得哭,爸爸凌晨一點多開着車跑遍縣城找開門的母嬰店買奶粉。
顧勝傑不過輕輕咳嗽了兩聲,爸媽就急得不行想去醫院。
原來他們不是不懂怎麼愛孩子。
只是——
不愛我罷了。
我躺在牀上,看着日升日落,月明月暗。
日月輪迴有時,每一日都是新生。
可我的人生,恐怕墜落之後就再也沒有升起的時候了。
就在絕望之時,遠在外地的姑姑給我打了電話。
她是奶奶口中的「不孝女」。
唸了大學,在大城市有了好工作,卻一大把年紀也不結婚。很少回家,更沒有反哺家裏。
她跟爸爸也不親近,但對我尚可。
記得小時候我整個冬天都在流鼻涕,爸媽和奶奶都不當回事,說我是不愛衛生。
是難得回來一次的姑姑帶着我去醫院。
掛了號拿了二十來塊錢的藥,治好了毛病。
她跟我聯繫得不多,但每年都會給我寄課外書。
她勸我:「勝蘭,越是這樣你越要打起精神,只有考上好高中,上了好大學,才能像我一樣,走出那個家。」
「就這樣爛在家裏,你甘心嗎?」
我強撐着爬起來,去廚房找喫的。
打碎了一個碗,驚動了奶奶。
她罵罵咧咧進了廚房:「我就說沒有哪個傻子會把自己餓死。」
「你知道你爸媽單位裏有多少人懷孕了偷偷去照 B 超,是女孩就流了重新懷不?」
「你爸媽當時明知道你是女孩,還堅持把你生下來,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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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從主臥出來:「小寶睡了,媽你小聲點。」
「給勝蘭煎兩個雞蛋吧。」
顧勝傑每天半夜哭個不停,很影響我睡眠。
雖然一再告誡自己沉着冷靜,可考試那幾天睡不好,情緒也受了很大影響。
出分數那天,正好是顧勝傑的滿月酒。
爸媽訂了縣裏最好的酒店,擺了十幾桌。
席面 3888 一桌,待客的煙都是軟中華。
天氣陰沉沉的,暴雨將至。
媽媽抱着顧勝傑笑得像朵花,來來往往的賓客都在誇他長得好看,一副聰明相,以後一定能上清華北大。
他是世界的中心,無人在意今天對我來說也是極爲重要的日子。
我拿着手機站在窗邊,撥通了查分電話。
雪白的閃電點亮陰沉沉的天空,滾滾雷聲由遠及近。
卻蓋不住電話那頭機械的播報聲。
我考砸了。
非但去不了市重點,甚至比一中的分數線還低二分。
一個選擇題的對錯。
就爲我的人生,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雷聲隆隆,顧勝傑被嚇得嗷嗷哭。
媽媽去洗手間了,爸爸陪客人喝酒,一整個面紅耳赤。
「我四十多歲還能生兒子,牛不牛?」
「我以後死了也有子子孫孫上墳咯!」
……
我捏着手機,走到爸媽一千多買的嬰兒車邊盯着他。
他張大的嘴巴里沒有牙齒,只有紅紅的一根舌頭,連着一個深深的,仿若不見底的黑洞。
我低下頭,朝他伸出手。
就在這時,上廁所回來的媽媽飛奔過來,一把將我撞到地上。
她緊張無比地抱起金疙瘩,戒備地看向我:「顧勝蘭,你想幹什麼?」
她質問完就看到我手裏捏着的小毯子。
我是腦子壞了,纔會想着給他把踢掉的毯子蓋上。
那一瞬媽媽神色很是尷尬,解釋道:「我沒其他意思,只是弟弟還小,我怕你不會抱摔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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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扔下毯子,冷笑一聲:「你猜得沒錯,我就是想摔死他。」
動靜鬧得大,爸爸被驚動。
他腳步虛浮走過來,媽媽低聲嗔他:「就知道喝酒,我不是叮囑你,別讓勝傑離開你視線嗎?」
賓客們也湊過來。
李叔的女兒跟我一屆,他滿面喜色問我:「我家朵朵超常發揮,壓着線進了一中。」
「勝蘭你呢,考了全縣第幾?」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朝我看來。
爸爸催促:「我都忘了這茬了,快說啊,你考得咋樣。」
我破罐子破摔:「我沒考上一中。」
爸爸眉頭皺得能夾蚊子。
李叔笑容一僵,舔了舔嘴脣,低聲道:「哎喲,瞧我這一高興,這這……」
鄉下的那些親戚紛紛搖頭,低聲議論着:
「不是說平時成績很好,有希望去市重點的嘛。」
「丫頭片子心理素質不行,關鍵時刻不頂用。」
「連一中都沒考上,以後還有什麼大出息,幸虧顧惠國生了個兒子,以後光宗耀祖還是得靠勝傑。」
……
媽媽一邊搖着顧勝傑一邊寬慰我:「沒事,咱讀二中也是一樣的。」
我冷冷瞧了她一眼,然後走到鄉下親戚那一桌前,猛地抬起桌角一掀。
既然這麼多喫的都堵不住他們的嘴,那索性別喫了。
桌子翻了。
湯湯水水火鍋碟子乒乒乓乓。
我拍了拍手,揚長而去。
我一個人在左宗棠廣場上游蕩。
我看到年輕的父親讓女兒騎在脖子上,這樣就能看見人堆裏的表演。
小女孩嘎嘎樂個不停,父親的嘴角也咧到太陽穴。
我看到兩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喝着奶茶在聊天。
「我媽懷二胎咯。」
「那你怎麼辦?」
「他們給我在市裏買了房子,只寫了我的名字,懷就懷,不讓我帶就行。」
凌晨一點多,我聽到挺着大肚子的女生哭着在打電話:「他打麻將把我們準備用來生孩子的錢都輸光了。」
「媽,當初我要是聽你的多讀幾年書就好了。」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
直到她擦乾眼淚,託着肚子站起來,勉力朝我笑了笑:「小姑娘,很晚了,早點回家吧。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要學我。」
我起身回家,一進門就收穫了爸爸的兩耳光。
他跳起腳罵我:「那些都是你長輩,你自己沒考好,還敢掀桌子!」
「犯了錯不道歉,大半夜的不回家!」
「養了你十幾年,你對我們對長輩就是這樣的態度,都是你媽把你慣壞了。」
「有本事你就永遠都別țű̂₉回來啊!」
媽媽從主臥衝出來,拉住他:「小寶好不容易睡着了,你別把他吵醒了。」
「孩子回來就好了,打她做什麼。」
她拉着我進臥室,一邊給我塗去腫的藥一邊說:「你爸也是擔心你出事,這不到現在都還沒睡嗎?」
「你一個女孩子大半夜不回家多危險啊!」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靜靜地問:「媽,你會供我繼續讀書吧?」
「肯定啊,爸媽跟愛弟弟一樣愛你,當然會送你讀高中。」
我想通了,賭氣,爭吵沒有意義。
如果不夠愛,我再作天作地,換來的也只是厭惡而不是憐惜。
現在最重要的,是把握住自己未來的人生。
我這個分數,就算是塞錢市重點也不會收。
縣裏只有一中的教學質量還過得去。
其他高中一年都考不出幾個一本。
一中的贊助費公開透明,五千塊一分。
一萬塊,我就可以進一中的門。
我將她的手握緊了點:「你知道我平時成績的,我是發揮失誤了,你們出點贊助費送我去一中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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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ƭű̂²媽怔住,沉默幾秒後道:「勝蘭,你從小就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
「是金子在哪裏都會發光,二中的老師也都是正規院校畢業的,你去那讀也是一樣的。」
我把手抽回,譏諷一笑:「那縣醫院的醫生也都是正規醫生,你生兒子爲什麼非要去市裏做檢查去市裏的婦幼醫院呢。」
媽媽皺眉:「這兩件事怎麼混爲一談?」
我還想再說幾句,顧勝傑哭了。
媽媽立馬扔下藥站起來:「剩下的你自己塗下,去一中的事我跟你爸再商量一下。」
商量的結果,自然是不願意的。
第二天的晚飯桌上,爸爸說:「你要真的聰明,就算是煤渣裏讀書,照樣也能上清華北大。」
「要不是那塊料,送你進市重點也沒用。」
媽媽要喫飯,奶奶換手抱孩子。
她一邊喜愛無比地捏着顧勝傑的臉,不住地說:「乖孫乖孫……」
一邊對我橫眉冷對。
「你爸媽送你去讀二中已經仁至義盡了,你看我們村裏那些妹子,考上一中都有父母不供的。」
「要我說,你不如干脆別讀了,在家幫着帶勝傑到三歲,讓你媽媽快點回去上班賺錢,等你滿了十八再出去打工。」
……
媽媽立馬打斷她,給了她一個眼色:「勝蘭還那麼小,怎麼會帶孩子?」
「勝蘭,你也理解下爸爸媽媽。我們都是拿死工資的,現在你弟弟出生,奶粉尿不溼各項檢查都是錢。」
「都說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你這種情況去二中,應該能拿到獎學金,這樣一來讀書花不了多少錢。老師肯定特別重視你,你自己也有成就感些。」
「上百塊一包的尿不溼,兩三百一套的嬰兒衣服,三四百一罐的進口奶粉,兩千多的嬰兒牀,一千多的嬰兒推車……」
「你們花這些的時候不心疼,到我這,一萬塊就拿不出來了?」我只覺得可笑,「就這樣,你們還說在你們心裏我跟弟弟是一樣的?」
「睜着眼說瞎話,你們不怕報應到你們寶貝兒子身上啊!」
爸爸氣炸了,把碗筷重重一放,指着我的鼻子:
「顧勝蘭,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錢是我跟你媽賺的,我們想花在誰身上就花在誰身上,你喫穿用度哪一分錢不是我們出的?我們供你喫供你喝送你上高中,對你已經夠好了。」
「你看看你這自私自利的嘴ṭű₀臉,以後我跟你媽還有弟弟能指望你嗎?」
「你要是再鬧,這高中你就別讀了。」
媽媽一直用手拽他,示意他別說了。
她看向我,輕輕蹙眉:「爸媽只有這點本事,要養你們兩個孩子,實在是沒這麼多錢。」
「是你自己沒考好,你應該對自己的行爲負責。」
「你要是自己能弄到錢,那就去一中吧,我跟你爸也不會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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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我,去哪裏弄一萬塊呢?
姑姑的手機一直關機。
奶奶冷嘲熱諷:「你姑就是個沒良心的鐵公雞,你還想讓她出一萬塊,別做夢了。」
那些勸我體諒爸媽養兩個孩子辛苦的親戚,更不可能把錢借給我。
幾個要好的同學倒是很同情我的遭遇。
只是她們七拼八湊,也不過湊到一千多塊。
那時我的生活圈子還只在小小的縣城。
我沿着長街一直走,我覥着臉敲開了每一道有可能幫助我的門。
收穫了許多白眼,一些奚落,一些敷衍,一些同情。
我口乾舌燥,頭暈眼花。
月亮沉下去時,夏日的燥熱依然沒有褪去。
媽媽打電話給我:「借不到錢吧?早點回來吧!」
「我跟你爸也是希望你以後有個兄弟互幫互助,你對弟弟別有這麼大的敵意,他還那麼小,我們要一起愛他呀。」
掛斷電話,我胸口的那團火燃得更猛烈了。
那一刻我明白過來:我想要去一中,不只是爲了有更好的將來,更是對他們的一種反抗。
他們不想在我身上花錢花精力,不在乎我是不是能成才。
我就偏要努力,偏要去那最高的地方。
其實要拿到那筆錢,我還有最後一條路。
我有一張銀行卡,裏面存着我從小到大拿到的壓歲錢。
這卡開了將近十年,裏面應該至少有兩萬塊。
卡在媽媽那,密碼是我自己設的。她此前一直說等我成年後,就把那張卡給我自己支配。
這天我終於等到了機會。
顧勝傑夜裏有點咳嗽,爸媽不放心帶他去醫院,沒一會,奶奶出門買菜去了。
家裏就只有我一個人。
我衝進主臥,試着去開保險箱。
從前密碼是爸媽的生日組合,提示錯誤。
我試了爸媽的各自生日,結婚紀念日,我的生日,都不對。
眼看只有最後一次機會。
我深吸一口氣,輸入顧勝傑的生日。
「密碼正確!」
爸媽真的很愛他,如此急不可耐地在家裏的任何一件東西上打上他的烙印。
我拿出那張屬於自己的卡,飛奔到 ATM 機。
輸入密碼後,我點擊查詢餘額,幾秒後,界面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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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24。
38.24。
38.24。
反覆查了三遍,依然是這個數字。
所以我的錢,到底去了哪裏?
我急迫地想知道答案,跑到醫院,在兒科找到了他們。
我把卡懟到媽媽面前,紅着眼質問:「我的壓歲錢呢?爲什麼只剩下 38 了?」
「這麼多年我一分都沒捨得花,你們是不是都拿去用在顧勝傑身上了?」
「那是我的壓歲錢,還給我!」
……
媽媽抱着顧勝傑連退幾步。
爸爸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你趁我們不在,去開家裏的保險櫃了?」
「你這是偷東西,我怎麼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沒良心的東西,你弟弟肺炎了你一點都不關心,腦子裏只有錢錢錢。」
「你以爲那是你的錢嗎?」
媽媽語氣也滿是不耐煩:「勝蘭,壓歲錢本來就是人情往來。你能收到錢,是因爲我們給了錢出去。」
「說到底那個錢也不是你的,家裏有需要,我跟你爸就拿來用了。」
「我跟你爸照顧你弟弟已經夠累了,你也快十六了,能不能懂事一點,不要總是這樣無理取鬧。」
既然不是我的,那一開始便說清楚。
爲什麼要騙我?
爲什麼要讓我以爲,你們其實還是有點愛我在乎我。
爲什麼要讓我看到希望,然後又狠狠地失望。
我眼淚滾滾而落,可他們不在乎。
媽媽追問:「保險箱裏的金銀首飾,你沒拿吧?」
見我不回答,她給爸爸使個眼色,讓他趕緊回家一趟。
爸爸走ẗū́₆時狠狠盯着我:「你要是敢動家裏的金銀首飾,我打斷你的腿。」
我真傻。
我剛纔應該把那些金燦燦的手鐲項鍊通通拿去賣掉的。
我戳穿了他們塑造的謊言,他們惱羞成怒。
爸爸放下狠話:「要麼就乖乖去二中,自己想辦法再跟學校申請點獎學金。」
「要麼你就乾脆別讀了,在家裏帶弟弟也好,去街上打流也好,你想怎樣就怎樣,你現在主意大了,我跟你媽管不着你。」
-10-
罵完我,他們開始誇顧勝傑:
「我家小寶真乖,做霧化都沒哭,比姐姐強多了。」
「來,小寶再喝點奶,生病了我們更要好好喫奶才能快快好起來!」
陽臺上的窗戶開着,熱辣的夏風湧入。
低頭看去,樓下香樟樹那樣小,搖晃着渾身樹葉,彷彿在朝我招手。
那一瞬我就像是魔怔了一樣,想去擁抱它。
爸爸從主臥出來給弟弟洗奶瓶,見我趴在窗邊冷笑道:「怎麼,你想跳樓啊?」
「我告訴你,我不喫尋死覓活那一套,我跟你媽沒有虧待過你,你想跳就跳,我就當沒養過你這個女兒!」
那棵香樟樹的手搖得更歡了,彷彿在說:「來啊,他們都不喜歡你。」
「他們只愛弟弟,活着有什麼意思,到我懷裏來!」
我強行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退後兩步。
不,不能死。
死了他們不會後悔,只會罵我沒良心,辜負他們這麼多年的養育。
我得好好活着,我得認真讀書,我一定要離他們遠遠的。
如果實在去不了一中,那我就……
便在這時,手機響了起來。
是消失了數日的姑姑。
「我前段時間被派去封閉培訓,手機不能帶。剛剛纔知道你媽給你生了個弟弟,你還好嗎?」
無盡委屈洶湧而出,我躲進房間,哭着說出這些日子所經歷的一切。
這是我唯一的稻草,我哀求道:「姑姑你可以借我一萬塊嗎,我給你寫欠條,等我考上大學就做兼職還你。」
姑姑沉默了一會,問:「勝蘭,既然你有這樣的想法,不如我們搞點大的。你想不想,去市重點讀書?」
姑姑有個大學同學,如今在市重點裏當主任。
此前欠了她一個大人情。
「贊助費要十萬,我佔着你姑姑的名頭,幫你出兩萬Ťũ̂³,剩下八萬你給我寫欠條,你敢嗎?」
「敢!」
到了這一步,我還有什麼不敢的。
但爸媽不同意。
「八萬塊的贊助費,你怎麼不去搶錢?」
「而且市重點的學費住宿費,各方面的開支都要高多了。」
「勝傑處處要用錢,我們沒這個能力!」
姑姑言簡意賅:「贊助費包括學費生活費,我都會借給勝蘭,你們不用擔心。」
奶奶爆發了:「前前後後得十幾萬,你有這個錢不孝敬我不留着幫勝傑,你浪費在勝蘭一個丫頭片子身上,你是瘋了吧!」
姑姑不搭理她。
「我是借給她。」
「我的錢,我愛借給誰就借給誰。」
「你們目光就是短淺,勝蘭要是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一年工資二三十萬,這點投資算什麼?」
「她有能力,Ţű̂ₜ不更能幫到你大孫子嗎?」
-11-
或許是被這句話打動,爸媽最後同意了。
但是媽媽悄悄跟我說:「別以爲你姑姑真的對你好,她都快四十了,不結婚又沒孩子。」
「現在給你幾顆糖,是想以後讓你養老。」
「我跟你爸纔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你心裏要有數。」
市重點開學很早。
媽媽把我送到宿舍,給我鋪好牀,又把衣服都整理好放進衣櫃裏。
她陪我去食堂喫飯,給我點了份我最愛的紅燒排骨。
臨別時她給我塞了一千塊,摸着我的頭髮紅着眼說:「媽媽知道委屈了你,可爸媽也有自己的苦衷。」
「在學校要好好讀書,將來一定要考個好大學,你姑姑也是賣了面子才讓你進來的,你別丟她的臉。」
「生活費不夠了,就給我打電話。」
人就是這麼複雜。
媽媽不那麼愛我,卻又怕我心裏的天平偏向姑姑。
她也知道姑姑在幫我,所以又會讓我爭氣。
那段時間老家的親戚不知說了多少閒話。
「顧雲就算想幫扶哥哥,也該從勝傑的身上下手撒。」
「勝蘭那個成績,一中都考不上,還花那麼大的價錢送到市重點,不知道顧雲腦殼裏在想什麼東西。」
「她那時候自己考上市重點,她媽她哥不肯讓她去,最後只能去一中,她心裏憋着一口氣,故意送勝蘭去咯。」
「只是我看勝蘭那個成績,她那十幾萬怕是還不上咯。」
……
那三年是我整個學習生涯中最痛苦的三年。
入學時,其他憑實力考入的學生,已經利用暑假的時間把高一上冊的內容學了個七七八八。
而我卻跟白紙差不多。
入學考我拿了班裏倒數第一。
被班主任拎到辦公室訓:「我不管你是走誰的門路進來的,到了我這個班,就得給我好好學,不能拖後腿。」
學習這條路,也從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有時候你傾盡全力,還比不上有天賦的人隨手翻翻書。
我就像是井底的青蛙。
從前困於小小初中,覺得自己是響聲最嘹亮的那一隻。
現在來到大江邊,才發現有那麼多比自己強的蛙。
如媽媽所料,我從雞頭變成了鳳尾。
媽媽說:「你看,我之前的顧慮還是有道理的,一中市重點不適合你。」
姑姑說:「別跟最厲害的那個比,要跟你自己比。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又進步了,今天的自己也在努力,這就夠了。」
「水滴石穿,非一夕之功。」
媽媽總問我姑姑給的錢夠不夠花,要不要再給我生活費。
姑姑從不問,她給了我卡和密碼,每個月一號都會定時往卡里打錢,從不延誤。
我很努力地學,夜以繼日。
我不在乎老師的白眼,同學的冷漠。
我覥着臉一次次去問自己不懂的題,每一次我都會追根究底,直到自己徹底喫透。
一開始,他們都是有些嫌我的吧。
後來大約我堅持不懈,數學課代表張儷不在,一向高冷的年級前三李程衝我招招手:「過來,我教你!」
-12-
講完題後,他跟我說:「以後別去煩張儷,她自己的題都做不完。」
「有不懂的來找我!」
哦,我好像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祕密。
整個高中我都是住校,週末都在宿舍。
這時候宿管不會盯着我們熄燈。
有次元旦大家都回家了,整個宿舍樓好像只有我一個人。
我做試卷到凌晨兩點多結束,感覺到一陣深深的寒意。
走到陽臺一看,原來外面下雪了。
我在細碎而紛揚的雪花裏喝完一大杯熱水,然後鑽到被窩裏,沉沉睡去。
明天醒來,又會是新的一天。
明天醒來,還會是繼續努力的一天。
那時候我只有寒暑假學校實在不能住人時,纔會回家。
顧勝傑越來越大,需要的空間也越來越大。
我的房間堆滿雜物,書桌和牀上也全是給他囤的奶粉和尿不溼。
他會爬了,媽媽喊着小寶小寶滿屋子追着他喂輔食。
爸爸會將他高高舉起,用鬍子扎他,逗得他咯咯笑。
這樣其樂融融的一幕,極爲刺眼。
我大多數時候都在自己房間活動。
那天顧勝傑自己爬到門口,一個屁股蹲摔着了嗷嗷哭。
媽媽扔了東西急吼吼地衝過來,見他就摔在我腳邊,皺着眉指責我:「他這麼小不懂事,你踢他幹嘛?」
這樣的時候太多。
她已經在心底預設好了答案,我解釋她也不會信。
我冷着臉:「讓他離我遠點,別影響我學習。」
那三年,我承受了親戚們許許多多的閒言碎語。
也看到爸媽商量在市裏買房子。
「縣裏沒什麼好的幼兒園小學,勝傑的教育一定得重視,要讓他贏在起跑線上。」
「房價未來還要漲,咱們趁早下手吧。」
拿不出一萬塊贊助費的他們,卻用五十萬賣了縣城的房子,湊出來上百萬,在市裏貸款買了一套學區房,寫上了顧勝傑的名字。
我無意中看到了這個房產證。
媽媽解釋道:「這是爲了弟弟讀書買的,所以寫了他的名字。」
「房子雖然是弟弟的,但媽媽對你們的愛是一樣的。」
-13-
呵。
多麼拙劣的謊言。
但我已經不會再失望了。
三室一廳的房子。
主臥是爸媽,兒童房留給弟弟,還有一間裝成了書房。
寒暑假我回去住時,媽媽會把書房裏的沙發牀拉開。
書房沒做衣櫃。
我的衣服就疊在行李箱裏,攤開在沙發牀邊,回學校時,理一理全部帶走。
每一次想要鬆懈時,每一次難以堅持時。
我總會一遍遍告訴自己:顧勝蘭,你一定要爭氣。
他們放棄了你,他們不在意你,你更要好好愛自己啊!
只有站得夠高,才能看到他們痛哭流涕的樣子。
如果你墮落了,他們就會說:哦,你看。
果然這錢就是浪費了吧。
果然不該在女孩身上投入太多。
三年,漫長而又短暫。
我總以爲還有時間再多攻克一個難點。
總以爲還有時間再複習一下古詩詞。
總以爲還有時間再做一套英語卷。
可高考它已經來了。
考試前夜媽媽給我電話:「你弟弟又發燒了,你爸單位請不到假。明天我要帶他去吊水,你自己去考場可以的吧?」
可以的,媽媽。
我早就習慣你們的忽視了。
在考場外我遇到了李程。
他說:「你煩了我快三年,其他門我不管,數學至少要考 135 哦!」
張儷從背後走過來,揪住他的書包:「走了,有你這麼給別人壓力的嗎?你以爲數學 135 是市場買白菜呢!」
她拉着李程走出幾步,回頭對我笑笑:「顧勝蘭,你肯定行!」
我塗上語文第一道選擇題的答案,我寫上數學第一道大題的解,我聽完英語的聽力……
英語我提前做完了,檢查的時候,我突然就想起顧勝傑。
與對我的散養不同,媽媽堅持他學英語要早。
一歲就開始給他聽英文歌,放英文對話。
所以當一歲半的他吐出一句「googbye」時,媽媽激動得熱淚盈眶,抱着他親了又親:「我家勝傑真聰明,真是個小天才。」
其實我英語很不錯,次次考試都在 135 分以上。
但是這些她不關心,也不會知道。
高考出成績那天,是顧勝傑幼兒園小小班的畢業典禮。
他參與了演出,頭頂上裝着幾片綠葉,演一棵樹。
爸媽盛裝出席,從家裏出門到表演開始,媽媽發了七八個朋友圈,寫了無數段的小作文。
說什麼孩子長大了,聰明瞭。
那叫一個熱淚盈眶。
我獨自去網吧查分。
我不想一個人在家用電話查。
那會顯得我像個罪犯,孤獨地等待着法官宣判刑期。
分數出來前幾分鐘,我一直刷新着界面。
旁邊幾個男的叼着煙正在嗚哩哇啦玩遊戲。
等待開局的間隙,紅毛哥偏頭看了下我這邊,問:「妹妹,你查高考分啊?」
「嗯!」
他的幾個兄弟催他開局。
他擺擺手:「等等,這會別搶網絡,等妹妹查完分數。」
一時間,一大幫子男的擰了煙全部湊了過來。
七嘴八舌的。
「妹妹你在哪裏讀高中?」
「你感覺自己考得怎麼樣?」
「一看妹妹就是聰明樣,指定能考清華北大。」
……
時間到了,我輸入准考證的手有點抖。
可把他們急壞了:「哎喲,錯了錯了,是 8 不是 4!」
或許是因爲他們沒玩遊戲吧,頁面跳轉得非常快。
大概兩三秒,成績就出來了。
-14-
我閉上眼睛不敢看,就聽得他們歡呼聲四起:
「633!」
「妹妹你閉什麼眼,快看快看,你可太行了!」
……
我反覆揉了幾次眼睛,確保自己沒看錯。
633。
真的是 633!
跟我平時月考成績相當,我正常發揮了。
這一瞬,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紅毛哥打了個響指:「網管,給咱們一人來瓶冰可樂慶祝,掛我賬上!」
「這麼好的事,你該笑!」
「我妹明年也高考了,希望她也跟你一樣考得好。」
幾個男生輪流跟我握手,說要沾沾喜氣,帶回去給家裏的弟弟、妹妹、侄兒、侄女之類的。
我很惶恐:「我這分數考不上清華北大的,也不是頂厲害的。」
他們笑了:「我們幾個不是專科就是二本,最厲害的也就紅毛是普通一本。」
「妹妹,相信我們,你已經很牛逼了!」
紅毛哥拍拍我的肩:「妹妹,少抬頭望神明,多低頭看蒼生,這樣比較快樂。」
我破涕爲笑:「你說得還挺有文化的。」
幾個男生損他:「可惡,又被這小子裝到了。」
是啊。
這世上有太多天才,有太多我遙不可及的神明。
可低頭看看,我其實已經爬得很高很高,比絕大多數的人高多了。
網管送來可樂。
紅毛哥擰開遞給我,大家哈哈樂:「來,恭喜英雄妹妹!」
塑料瓶子碰在一處,綿密的泡沫咕嘟咕嘟,就像我心底正在「噗噗噗」開放的花。
原來我不是孤獨的罪犯。
我是一往無前的英雄。
剛喝了一口可樂,手機響了。
是個隱藏號碼。
我接起電話,那頭傳來姑姑焦灼的聲音:「勝蘭,成績出來了吧?考得怎麼樣?」
「633,我考了 633!」
姑姑「嘶」了一聲,笑了:「可以可以,跟我當年差不多的分數!」
「你以前試卷多難,我比你可差遠了。」
「別妄自菲薄,這個分數是你應得的!」她語速很急,「我們封閉訓練不能帶手機,我請假借了單位電話給你打的,這會得掛了!」
「恭喜你,勝蘭。」
剛掛斷她的電話,張儷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你怎麼回事,電話一直打不通,考得怎麼樣?」
「633,你呢?」
她得意洋洋:「那自然要比你多一點,658。」
旁邊李程的聲音漏出來:「顧勝蘭,你數學多少分,有 135 沒?」
「剛好 135。」
李程樂了:「可以,這幾年沒白給你講題。」
他早就拿到了保送清華的名額,上次參加高考,大約是爲了陪張儷。
微信裏都是同學朋友詢問考試成績的消息。
大約半個小時,我纔回得差不多。
這時,媽媽的電話總算姍姍來遲。
「你弟弟的畢業典禮剛剛纔結束,分數出來了嗎?能上個重本嗎?」
-15-
她對我成績的印象,還停留在高一那會,我傾盡全力也只能拿到年級三百多名。
所以纔有這樣的發問。
我深吸一口氣:「我考了 633,能上個不錯的 985。」
媽媽狐疑:「多少?你不是哄我的吧?」
我掛斷電話,直接給她發了個查分截圖。
很快就刷到她跟爸爸發了相似的朋友圈。
「恭喜愛女高考取得了好成績,不枉費我們多年的培養。」
顧家有個大的微信羣,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在。
今天不斷有人艾特我,恭喜我並且「教育」我:
【你能考出這樣的成績,你爸媽在背後的支持功不可沒。】
【以後上了好大學找了好工作,一定要好好孝順你爸媽!】
【要幫扶弟弟,姐弟兩個齊頭並進。】
……
爸爸在下面樂呵呵:【父母爲孩子的付出都是應該的,我跟她媽媽對她和勝傑都是一樣的。】
【把她養大供她讀書也不是爲了養老,我們自己有養老金,只要將來她能拉扯弟弟一把就行。】
【這是我們整個顧家的大喜事,到時候等通知書下來,請大傢伙一起熱鬧。】
……
他們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爸媽大言不慚,開始傳授「教女心得」。
口口聲聲說愛我,對我比對顧勝傑好。還說顧勝傑比我更聰明,我能考 630 多,他的寶貝兒子將來一定是上清華北大的料。
親戚們一陣吹捧,他越說越起勁,我越看越噁心。
以往我在這個羣裏,就是個透明人。
但今天不一樣。
我必須要懟回去。
【我能考出這個成績,第一個要感謝的人是姑姑。】
【當時爸媽不肯出一中的贊助費,只想讓我去二中讀書,可以爭取獎學金,儘量少花錢,把錢留給寶貝兒子。】
【是姑姑不吝錢財,放下顏面才爲我爭取市重點的機會,讓我站在了更高的平臺。】
【第二個要感謝的人是我自己。】
【高中三年我從來沒有懈怠過,寒暑假回家,沒有自己的房間,窩在書房的沙發牀上,顧勝傑在外面大喊大叫,我也沒有放棄過學習。】
【三要感謝我爸媽。】
【感謝這三年來他們對我不管不問,沒有干預我學習上進。】
【感謝他們防着我,生怕我害顧勝傑,所以沒有讓我帶孩子,這樣我能專心學習。】
【感謝他們的新房沒有我的房間,讓我清楚自己必須要努力,因爲我沒有退路。】
【四還要感謝曾經挖苦我嘲笑我打擊我的親戚們,是你們讓我更加堅定了自己好好學習的心。】
發完這一切,羣裏陷入一片死寂。
只從不說話的姑姑冒出來,簡單回了句:【不用謝我,錢是借給你的,你只需要謝謝從不放棄的自己。】
爸爸的電話轟過來,劈頭蓋臉就是罵。
「顧勝蘭你發的都是什麼玩意?」
「你這麼多年書都白讀了?誰教你這麼跟爹媽跟長輩說話的。」
「你這麼沒良心沒教養,你信不信這個大學我不讓你去讀?」
-16-
我將手機挪遠,等他發泄完,靜靜開口問:「你有什麼辦法阻止我去讀大學呢?」
「一週前是我生日,我滿十八了,我成年了!」
「你無法再履行我監護人的職責。」
「至於學費,現在都是助學貸款,生活費我可以自己打工賺。」
「不過我想本來你也不想給我出學費生活費的吧?」
「或者你去跟教育局投訴,就說我不孝順不恭敬,不配讀大學,讓他們別錄取我?」
……
顧惠國氣炸了:「沒良心的小婊子,你是要把我氣死!」
「你這麼有本事,以後就別回家!」
我笑了:「行啊,這次就聽爸爸的,以後不回家打擾你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我早就做好準備了。
這幾年來學校要填家庭聯絡地址,我一直留的是姑姑的地址。
聯繫人留的也是姑姑。
張儷家有個閒置的老房子可以借我暫住,班主任也幫我聯繫了幾個家教。
只等高考成績達標,對方孩子放暑假,我就能去上崗。
我後來填報去了姑姑城市裏最好的那所大學。
她當初也是那個大學畢業的。
錄取通知書下來後,我發了個朋友圈。
當晚媽媽給我打電話,說準備給我辦慶功宴,地點定在某某酒店。
「說到底我們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你弟弟小,一天到晚不是這病就是那痛,爸媽對他的關注自然多點,但他沒來那十五年,爸媽眼裏是隻有你的呀。」
「下週的宴席是特意爲你辦的,你一定要回來。」
「媽,別裝了吧,你們以前是不是愛我,自己心裏沒數嗎?」
沒有弟弟之前,我尚可以自欺欺人。
每個孩子不同,每個父母也不同。
或許爸媽只是不懂得如何去表達愛,他們心底是有我的。
可是有了弟弟之後,那層薄薄的紙被戳破,露出藏於底下血淋淋的現實:他們不愛我,管我喫管我喝管我長大,是因爲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媽媽生氣了:「你這孩子怎麼就說不通,你自己睜大眼睛看看,我跟你爸對你已經夠好了,你看看你鄉下那些堂妹,哪個有你這麼好的條件……」
可是媽媽。
愛不是縱向比較,愛是橫向比較的。
我只需要跟弟弟比。
愛是天平,不患寡而患不均。
你在弟弟那頭不斷增加砝碼,將我高高翹起在雲端,稍不留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現在卻來怪我,爲什麼不肯體諒你們的好,爲什麼不感恩。
我嚴詞拒絕配合演父慈子孝的戲碼。
可他們還是如期辦酒,慶祝我考上了某某大學。
爲我慶祝的宴席,卻不需要我的到場,真的是很搞笑。
我提前一點去了學校,陪姑姑過四十歲生日。
她帶着我跟一大幫朋友一起喫飯,摟着我的肩膀說:「這是我侄女,以後來這邊讀大學了。」
她的朋友都很和善。
「是侄女也是校友,以後我們就是你的親叔叔親阿姨……」
酒過三巡,李姨開口:「小云,阿琛已經不在那麼多年了,你孤零零的也不是個事,還是好好找個人……」
姑姑打斷她:「我現在一個人挺好的,我喜歡一個人!」
她是笑着說的,可是我看到她眼底強忍的淚水。
原來冷靜堅強的姑姑,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候。
我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大聲說:「姑姑,你怎麼會是一個人呢,你還有我啊!」
-17-
姑姑笑了,揉着我的頭:「是啊,我還有大侄女呢。」
後來我才知道,阿琛是姑姑大學時代的戀人。
兩人進了同一家單位,已經定下了婚禮的日期。
姑父日常工作危險,那一次被歹徒盯上報復,爲了保護姑姑,姑父丟了性命。
他用生命證明了自己的愛。
姑姑比我更慘,從小爺爺奶奶對她的忽視更甚。
是姑父給了她濃烈的愛,讓她走出了原生家庭的陰霾。
可姑父死在了最好的年華。
姑姑見過了世間最完美的愛,遇到了最純淨的戀人,她再也無法愛上旁人,便一直獨身到現在。
唸了大學後,我很忙。
學習很忙,另外還跟幾個同學一起學視頻剪輯,推廣產品。
那幾年小視頻正是興盛,這活不復雜,卻能帶來不少收益。
覆蓋我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綽綽有餘,我還存了錢,慢慢還上欠姑姑的債務。
「讓你寫欠條,是省得家裏那些親戚到時候找我借錢,不用你真還的。」
我堅持:「必須要還的,姑姑。」
「還的是錢,還不完的是情。」
我心裏很清楚,她是誠心誠意要幫我。
不然哪個傻子會在十五六歲的孩子身上投資十幾萬呢。
上大學沒多久遇到疫情,學校開始上網課。
媽媽給我打電話:「你要是回來,得提前跟我說一聲。」
「現在外面病毒這麼嚴重,你弟弟身體弱……」
我打斷她:「放心吧,我不回去。」
「那你能去哪兒?」
「去姑姑那,她早就給了我她家鑰匙。」
媽媽沉默了下,道:「你姑姑還是沒處對象嗎?」
「你欠了她多少錢,別到時候被她拿捏着你欠錢這一點,讓你給她養老。」
「她都四十多了,再不結婚,孩子都生不出了,以後老了可別賴上你。」
……
我笑眯眯:「我願意啊。姑姑對我好,我願意給她養老。」
「可你是我們的孩子。」
「什麼?」我拔高音調,「爸爸不是說,他有兒子,以後就當沒生我這個女兒嗎?」
「你爸說的那都是氣話,你是我懷胎十月生的,當時我生了三天才……」
我不想再聽,掛斷了電話。
既然當初那麼辛苦,那麼痛才生下我。
爲什麼不多愛我一點呢?
疫情給爸媽的影響是巨大的。
最大的一點,就是顧惠國失業了。
-18-
之前他們夫妻都在縣城裏的正式單位。
事不多錢也不多。
後來爲了給顧勝傑買學區房,夫妻兩人付了一百萬首付,咬牙買了市裏兩百多萬的房子。
媽媽想盡辦法調動到了市裏一個國企建築單位,顧惠國則辭職去了一個薪水不錯的企業。
沒辦法,每個月那麼高的房貸,不換工作養不起房子。
但疫情一來,企業出口業績大幅下滑,只能裁員。
顧惠國年紀大工資高,進公司的時間又不長,綜合來說,是裁員的最佳選擇。
他已經四十五了,這個年紀很尷尬,經濟形勢又不好。
去哪裏又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呢。
顧惠國失業後,家裏房貸的壓力撲面而來。
媽媽咬牙堅持了半年,最終將顧勝傑從昂貴的雙語幼兒園轉學到普通的公辦幼兒園。
她開始隔三差五給我打電話訴苦。
說顧惠國找不到工作,現在索性天天在家坐喫山空。
說顧勝傑轉學後就得了手足口,傳染了班裏好幾個孩子,導致被同學排擠。
說她們單位效益不好,季度獎和半年獎已經取消了。
我基本上都是聽聽,很少回覆。
有時候回一個「哦」。
可能你們會問,爲什麼我一直不刪他們的微信。
我就是在等這一刻。
就是想睜大眼睛看看,他們如此傾盡全力託着寶貝兒子,到底老天爺會不會讓他們如願,過得風生水起。
現在看來,老天爺還是公平的,在這一刻,給了我一些憐憫和安慰。
媽媽的朋友圈發得越來越少,也不再炫兒子了。
給我發的吐槽語音卻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
大二下期,她哭着給我電話:「勝蘭,媽媽錯了。」
「媽媽從前不該這麼對你。」
「媽媽聽說你在學校幹兼職,也能掙不少錢,你能不能幫幫媽媽,家裏的房子要斷供了。」
我驚訝不已:「媽,我讀大學你們沒出學費生活費,現在還找我要錢還房貸?」
「你怎麼開得了口?」
顧惠國在一旁吼:「我們養你到那麼大,你也該有點回報,你該出一份。」
我很爲難:「這可怎麼辦呢,我一個大學生,靠貸款才能上學,可拿不出多餘的錢!」
「但是我心裏還是很愛你們的,我有很多很多愛,你們要嗎?」
……
顧惠國氣炸了,小婊子小賤人小雜種罵個不停。
媽媽在電話裏跟他吵了起來:「夠了,她是你女兒,你罵她就是罵你自己。」
「要不是你沒本事,家裏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不會說話你就閉嘴。我來說。」
聽到媽媽關上門,電話裏隱約有顧勝傑的哭聲還有顧惠國的吼聲:「哭什麼哭,要不是生了你,我也不用淪落成這樣。」
媽媽低聲哀求:「勝蘭,以前是我跟你爸爸偏心弟弟。」
「但我們喫穿用度也沒虧待過你,你要是拿不出錢,就跟你姑姑借點。」
「五萬,媽媽只要五萬救急。」
「你姑姑沒孩子, 留着那麼多錢也沒用啊, 她只聽你的……」
-19-
五萬!
她怎麼不去搶。
我冷冷道:「你可以把房子賣了。」
媽媽否決:「現在房價跌了,我們賣了房子, 虧太多了, 而且你弟弟還要上學。」
「再撐一撐,等房價漲一點,等你爸找到工作就好了。」
16 年前後,房價經歷過一輪幾乎翻倍式的增長。
她是在 18 年年初買的那套學區房, 那時正是房價高點, 疫情後經濟不景氣, 房價也在下行。
經濟不提振, 房價如何還能飛漲,到現在還在做夢呢。
「等你和爸爸老得需要贍養時,我會每個月按規定給錢的。」
「但你要我一個在讀大學生出錢供弟弟的房子,這可不行!」
「要麼你把這房子份額給我一半, 那我也能想想辦法。」
她不肯:「你一個女孩子,以後結婚男方會準備房子的,你要房子做什麼?」
「而且你將來又不一定回市裏。」
「你就幫媽媽這一回, 當媽媽求你好不好?」
「不好!」我斷然拒絕,哂笑道,「我以前也求你們贊助我讀一中,求過很多次的。」
媽媽哭了。
「我錯了,是我們錯了,你就幫忙求求你姑姑,行嗎?」
「我們是你爸媽, 勝傑是你弟弟啊!」
……
我懶得聽, 掛斷了電話。
再後來, 她覥着臉求姑姑。
可惜姑姑總是各種集訓, 電話經常打不通。
好不容易打通了也不接。
到我大三時, 媽媽單位不僅發不出半年獎和年終獎,就連工資也無法按時發放了。
他們終於還是熬不到顧勝傑讀小學, 把房子賣了。
房價跌了不少, 他們只拿回了一部分首付。
這些首付不夠再買個房子,市裏沒房子只能統籌讀書, 顧勝傑被分到一個菜小。
媽媽的朋友圈極少再炫娃, 都是各種轉發集齊多少個贊,就能免費領小禮品的鏈接。
我保研那年, 顧惠國認命去送外賣了。
不過他脾氣暴, 自己遲到了還跟客人吵架動手,最後被開除。
後來又被媽媽押去當了保安。
聽說他穿着工作服去學校接顧勝傑時被嫌棄:「爲什麼別人的爸爸開汽車,你就只能騎電瓶車?」
「爲什麼他們當老闆, 你當保安?」
「我是不是姑姑或ẗûⁿ者姐姐偷偷生的孩子?他們都說你們的年紀像我爺爺奶奶!」
顧惠國被氣得心梗,媽媽頭髮白了一半。
最快的刀,還是要由最寵的人來捅才最痛呢!
後記
我 24 歲生日這天, 姑姑把高中時我讀書的那張卡又給我了。
「這幾年你還我的錢, 都在這卡里。」
「就當是姑姑給你的傍身錢。」
「有了這筆錢, 以後你不管是選擇繼續讀博,步入戀愛還是單身一輩子,都會有底氣。」
那晚月光很亮。
我想我的未來還很長, 以後每一個夜,都會如此明亮。
我想。
顧惠國和媽媽的人生也會很長。
畢竟,顧勝傑才八歲。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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