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藥後我把楚狄推倒,他在牀上出人意料地熱情。
我以爲自己的投懷送抱總算換來這塊冰山的一絲融化。
結果第二天醒來,他恢復一貫的冷漠,嘲諷我道:
「沒想到你有這麼蠢,竟會被人下藥。」
一天,我偷聽到他的雙胞胎弟弟說:
「那天是他自己認錯人的,哥,你不至於因爲這個生我的氣吧?」
楚狄:「……我和他本來就是消遣而已。」
「那我們就讓你這消遣變得更有趣,怎麼樣?
「哥,我們玩個遊戲吧。」
那之後弟弟常常扮做楚狄來和我過夜。
我裝作不知,分別把這對漂亮的雙胞胎玩了個遍。
-1-
給我下藥的是一個小明星。
我這人生來多情,愛玩愛浪,大半港城都知道。
然而閒來無事撩撥撩撥有趣,真要往後發展,比如發展到牀上,我又比較挑剔。
小明星容貌昳麗,但心思太多太淺,是個美麗蠢貨,並不十分討我歡心。
不同場合遇見幾次,我逗了逗他,他大概就以爲我對他中意,很有希望爬上我的牀。見我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按捺不住,想要推波助瀾一把。
我自是扔下他走了。
回家後,我跌跌撞撞地走進客廳。領帶、襯衫、外套,一路走一路脫,一路脫一路丟。
坐在沙發上的楚狄詫異問我:「你怎麼了?」
我邁開腿跨坐在他身上,捧起他的臉便吻下去。
楚狄試圖躲開,激烈地反抗,一張臉漲得通紅——倒是很稀奇的事。
我舔舔他的嘴角,抓住他的手按在我赤裸的胸膛上。
他其實喜歡這樣揉我的胸肌,在牀上總是把我兩邊都揉得發紅,又痛,有時甚至會留下瘀痕。可我若挺起胸來往他面前送,他又冷聲冷調,講我浪蕩。
「狄哥……」
我抵住他額頭,昏昏沉沉地笑,「今天就別跟我玩欲擒故縱好不好,我剛纔被人下藥,好難受……」
楚狄聞言,有好長一陣子一動也不動。
我無法,只能霸王硬上弓,自己去解他皮帶。
他按住我的手,啞聲道:「楚堯,你不要後悔。」
我湊近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他呼吸一頓,下一秒,猛地將我掀翻,壓進沙發裏。
這一夜一直從樓下客廳做到了樓上的臥室和浴室。
我的藥勁早就散了,累得想要將人推開,可楚狄還是不知疲倦,同我糾纏。
楚狄不是這樣縱慾的人,他在牀上向來是適可而止。唯有這一夜,瘋狂得幾乎叫我昏過去。
我也確實在天亮之際昏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傍晚,遠處的海面都已染上一層融化的薄金。
我抱着被子坐起身,感覺兩邊太陽穴發脹,不住地揉。
楚狄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西裝革履,面容冷肅,無一絲一毫的倦色。
見我醒來,他沉沉的目光轉向我,「醒了?」
「你怎麼還這麼有精神?」
我忍不住抱怨:「昨晚簡直被你折騰死……」
楚狄冷哼一聲,「沒想到你有這麼蠢,竟會被人下藥。」
「……謝謝,你也辛苦了。」
-2-
喫晚飯時我見到了楚戎。
楚戎和楚狄這對雙胞胎長得實在太像,小時候我總將他們認錯。
但相處過後就發現,他們性格其實差很遠。
楚狄性格冷厲,情緒不顯,有時叫人難以看透。
與之相比楚戎顯得沒有棱角許多——他樂於維持一些表面的和平。
我們的爸爸楚洪毅,四九仔出身,一路混成港城三大社團之一的龍頭大佬。而楚戎……怎麼說呢,總體而言是個斯文人,並不適合混社團。
他念高中時,無意中捲入一場街頭火併。場面火爆,有人當他的面被砍倒,濺他一臉血,他大受刺激,神經衰弱了好一陣。
那時港城很亂,楚狄爲了護他遠離是非,說服楚洪毅送他去國外唸書。
那之後,楚戎一直待在國外。
去年底,楚洪毅被人當街爆頭,楚戎爲參加父親葬禮匆忙回港,之後便沒再走。
飯桌上楚戎時不時就朝我這邊看。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脖頸間露出的痕跡。
泡完澡後我隨手從衣櫃裏拿了件背心和外套穿上,背心領口大,但我懶得管。
反正就我和他哥這麼點事,楚戎剛回來沒幾天就知道了。
還是在楚洪毅的靈堂上。
當時夜很深了,我們三兄弟還在守靈。
白天楚狄在楚洪毅的葬禮上裝得實在很好,連我都差點信了他的孝心。我笑着調侃他,說他有做影帝的天賦,他冷冰冰地瞥我一眼,說彼此彼此。
我看看楚洪毅的黑白照片,把下巴擱在楚狄肩上,在他耳邊輕輕吹着氣說,你說,爸爸到死不知道我不是他親生的仔,是不是好可憐啊。
楚狄偏了偏頭,沒說話。
我又說,不過,說不定他知道了會高興的,畢竟我這個同性戀,把他老臉都丟盡了。
我把楚狄的領帶揪住了。後退一步,自己抵住供臺邊緣,將他往我的方向拉了拉。
楚狄面無表情地問我想做什麼,我說,想看看爸爸知道他最喜歡的兒子和我這個同性戀搞在一起,會不會氣得從棺材裏跳起來。
楚狄冷笑一聲,說,他已經死透了,腦漿崩得到處都是,你不是最知道?
他這人就很沒情調。
既不熱情,也不主動。
要不是他這張臉實在好看,真是個很差勁的牀伴。
我只能不再廢話,直接仰頭吻了上去。
一陣涼風湧入靈堂,喘息聲被吹得到處都是,輓聯發出「嘩嘩」聲,供臺輕微地震顫着,靠在另一側的花圈倒下一隻。
我在親吻的間隙睜開眼,陡然對上一道仇視的目光——當然是楚戎。
他原本睡着,無辜地被我和他哥哥吵醒。
他震驚且不可置信,不相信自己出國幾年,他最親愛的哥哥就被我給搶了。
不過這屬實是多慮。
我和楚狄,不是兄弟,不是情人,牀上各取所需,牀下各走各路,我搶不了他的。
本來在楚戎出國之前,他們兩兄弟中,我和他的關係要更好一些。畢竟他比楚狄好相處。
但現在這樣的情況,他對我的態度顯然就微妙起來。
又一次抓到楚戎偷瞄我,我看向他,微微笑了一下:
「阿戎哥總偷看我做什麼,難道你也覺得你哥對我實在太粗暴了?
「不瞞你說,我現在坐在這,那都是如坐鍼氈。」
老實說我是誇大了,實際也沒嚴重,我就想看個熱鬧。
楚狄不高興地警告:「楚堯。」
楚戎則猶豫着說了一句:「你可以買支藥膏……」
楚狄朝他看一眼。
「藥膏我是有的,」我笑眯眯地,望向楚狄的方向,「就是自己不太方便呀。」
楚狄頗無情道:「自己想辦法。」
不過到了晚上,卻還是來了我房間。
那時我正趴在牀上玩新入手的一臺 GameBoy,忽然感覺身側牀墊微微下陷。
「藥膏在哪裏?我幫你擦。」
一隻手掌,輕輕地搭在了我的後腰上。
我偏過頭去看他一眼,衝他笑一笑說「算你有良心」,又朝牀頭櫃的方向示意。
等到他拿了藥膏,重新在我身邊坐下,把我睡褲的褲腰拉下去時。
我房間的門再一次被推開。
一張和身旁人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門外。
-3-
我光着屁股趴在牀上,兩個照鏡子似的人詭異地靜止片刻,門外那人走了進來。
「阿戎,你在這做什麼。」
我挑了挑眉,看向楚戎,楚戎則始終盯着楚狄。他說:「你不是不肯幫他上藥嗎?」
「是阿戎哥啊。」我翻個身,慢慢悠悠把褲子穿上,「剛纔我認錯人你怎麼不說呢,差點鬧個大烏龍。」
楚戎這纔看回來,像是不好意思,「你沒叫名字,我也沒意識到……」
這張臉、這副五官,可真漂亮。
無論什麼樣的性格,所有用這張臉的人,都是大美人。
冷冰冰有冷冰冰的美,裝模作樣又有裝模作樣的美。
楚狄要不是用着這張臉,我也不會總想着有事沒事去撩撥他。
後來得逞是得逞了,就是樂趣也沒想象中大。
他顯然就把我當個工具。
「沒關係,」我衝楚戎眨眨眼,「其實誰幫我都一樣……」
「行了。」楚狄打斷我,從楚戎手裏接過藥膏,「我來幫他,你出去吧。」
楚戎走後,楚狄很不客氣地扯掉我的褲子。
我撇了撇嘴,「你就不能像阿戎一樣,對我溫柔些。」
「他溫柔?」
楚狄冷哼一聲,將在掌心化至溫熱的藥膏抹了進去。
我故意地發出呻吟聲,被他在屁股上用力地打了一下——並不是在調情,真是結結實實一個巴掌。
「別裝。」
真真是無情。
沒過幾日,聽說那個給我下藥的小明星被楚狄給抓了。
我去了賭場的地下室,見他被麻繩綁在椅子上,椅子已被踹翻在地,一身的細皮嫩肉裹着灰塵裹着血,很是遺憾地,不再那樣招人了。
楚狄近來火氣大,看這模樣,下手顯然是重了。
「消消氣啊狄哥。」
我往楚狄的方向走,路過小明星,被他倏地抱住了小腿。
我便彎腰將他扶了起來。
他的眼睛已經腫得睜不開,一張臉形容悽慘,看不出一點從前的俊俏模樣。
「哥,堯哥,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放過我吧,求求你放過我!」
哭得也好慘。
我撥了撥他的頭髮,衝他溫柔一笑。
「你是錯了,大錯特錯。
「寶貝,雖然我不喜歡你這樣的小白臉,但這次要抓你的人,的的確確不是我哦。」
小明星愣住,「不是你……」
我朝楚狄的方向抬抬下巴,「你給我下藥,自然是惹我的大寶貝不開心了。」
「楚堯!」楚狄又不高興。
「你們不是兄弟……」小明星連眼淚都忘記流,臉上的表情更加驚恐,「對不起!對不起!我該死!堯哥,我真的知道錯了,你救救我好不好!你救救我!」
嘖,都知我心軟,楚狄纔是真正的面冷心黑。
是幫我抓人,還是楚狄自己想要抓人,這中間區別還是很大的。
出了地下室,我跟着楚狄來到他辦公室。
隨意地往他辦公桌上一坐,我歪頭看着他問:「哥,你不會真要弄死他吧?」
楚狄丟開西裝,重新整理好領帶,才抬眼看了看我,「捨不得?」
我笑了笑,「你都知道的,我這人最憐香惜玉。」
「哼。」楚狄冷笑一聲,「你的寶貝排起隊可以繞港島兩圈,你又是最憐哪個香,最惜哪塊玉?」
「自然是我們楚大美人。」
我笑着用鋼筆點點他的心口,然後正色:「說真的,哥,讓他喫個教訓就夠了,爲這麼點事不至於。
「何況他也沒得逞啊,那天最後不都便宜了你嗎?」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起這個,楚狄的表情更加不好看,隱隱還透出幾分暴躁。
「我心裏有數。」
他走近,突然間瞥到什麼,猛地扯開了我的衣領。
我脖子上還有沒完全褪去的吻痕。
他沉着臉問:「還沒消?」
我笑了下:「哪有那麼快?」
楚狄薄脣抿緊,手指一張握住我的脖子,拇指貼着我頸側的皮膚,重重地摩挲。
-4-
「難道你中意他?」
楚狄的聲音。
說起來,這對雙胞胎兄弟的聲線也很像。
只不過楚狄說話,顯見地更加沒有語調的起伏。
楚戎反問:「你呢?我記得你以前很看不上他,你說他輕浮得惹人厭,現在又是爲什麼和他攪到一起?」
楚狄沉默。
楚戎說:「那天是他自己認錯人的,哥,你不至於因爲這個生我的氣吧?」
楚狄:「……我和他本來也是消遣而已。」
「你要尋消遣,偌大港城,俊男靚女,你什麼樣的尋不到,怎麼就偏要尋到他頭上?」
楚狄語氣中忽然泄了一絲煩躁:「他自己送上門,我沒必要做柳下惠——你到底要說什麼?」
「既然你拿他做消遣……」
停頓許久,楚戎開了口。
「那我們就讓你這消遣變得更有趣,怎麼樣?」
「哥,我們玩個遊戲吧。」
……
我默不作聲地離開書房門口。
前幾日出遠門辦事,事情辦完提前回港,沒想到能聽見這樣一番對話。
這兩兄弟還以爲他們兩人串通好,將我瞞住了。事實是我早在那天晚上就知道,那個人並不是楚狄。
也許他們自己並未留意,但我常把玩楚狄的那雙手,我太清楚了。
楚狄的右手掌紋很特別,有一條清晰深刻的橫紋從中間橫貫,甚至閉着眼也能摸出來。
中藥那夜,開始時我感覺很混亂,但到後半夜,大腦稍微沒那麼被藥物控制時,我就發現那不是楚狄的手。
但我什麼也沒說。
像我這樣膚淺的人,看上楚狄,難道不就是看上他那身美麗皮囊?
楚戎和他披着相同的外皮,還自願獻身給我做解藥,我真沒什麼可挑揀。
而且坦白講,確實有那麼一個瞬間,我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
楚狄那塊大冰山如果知道這件事,會是怎樣的心情?
楚狄沒什麼心情。
他只是配合了楚戎來打掩護,順便對我被人下藥的事情進行了嘲諷。
行。
雙胞胎嘛,心有靈犀,沒有祕密,任何東西都不介意分享。
那好,我也不介意同時擁有他們。
-5-
昨夜來侍寢的是楚戎。
醒來時他已離開我的房間,我洗漱好下樓喫飯,走進餐廳那一刻,看見兩張一模一樣的漂亮臉龐如同一同被上了發條般,整齊劃一地、一左一右地朝我看來,我微微一笑。
「早,阿堯。」楚戎也衝我笑,心情看上去不錯。
楚狄看不出來。反正他是慣常的面無表情。
我打了個呵欠,繞到楚狄身後,手臂搭在他肩膀上,彎下腰湊在他耳邊說:「今天早餐這麼豐盛啊。」
楚狄垂眼看了看,破天荒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從不這樣在人前和我做親密舉動的。
楚戎愣了愣。
「喫飯吧。」楚狄很快將我放開。
我拉開椅子坐下,伸出筷子夾了個蝦餃,先往楚狄的方向遞了遞,待楚狄把碗端起來,我又一轉方向,把蝦餃放進了楚戎碗裏。
「阿戎這麼多年沒回,在國外時,應當很想念港城的喫食吧。」
楚狄黑着臉放下碗。
早飯後我隨楚狄去公司。
如今社團也做正經生意,公司掛牌,在楚狄的打理下有模有樣。
我上了車便往楚狄那邊擠,楚狄的腿一收再收,始終被我碰挨着,最後忍無可忍問:「你又要做什麼!」
我笑吟吟道:「表揚你,昨天晚上把我伺候得很好ẗũ̂⁰。」
楚狄煩躁,「什麼伺候不伺——」
說到一半,薄脣抿緊,一張臉倏地繃起來了。
過了好半天,他嘴裏重新擠出幾個字:「大白天的,你不要跟我說這些。」
我「嘖」了聲,「你還真是典型的下了牀就翻臉不認人,昨晚說過什麼又不記得了?」
「我說什麼。」
「你說你從今往後都會對我好、熱、情。」
「……」
「寶貝……」
「你叫我什麼?」楚狄冷冷打斷我,他最不喜歡我這麼叫他。
「寶貝,」我裝作不解,眨眨眼,「怎麼了,昨晚不是還好喜歡嗎?」
楚狄深呼吸,把車窗搖下來一大半,讓風吹進了沉悶的車廂。
我笑出聲,用腳尖輕輕踢了踢他的小腿,「有那麼悶啊你?」
楚狄冷冰冰地刮我一眼,忽然探身過來,一隻手撐在我座位靠背上,狠狠堵住了我的嘴脣。
這個吻前所未有地持續、前所未有地用力、前所未有地令我感覺疼痛。
他的牙齒甚至刮破我舌尖。
我不甘示弱地報復回去,他捏住我的下巴,陰沉沉道:「夠熱情嗎?」
我悠悠地笑,手腕捲上他的領帶,將人拉過來一些。
「是有的,但你現在還是應該省着點,否則到了別的地方,不就又不夠了嗎?」
-6-
晚上,楚狄在我正要回房時將我拉住。
我尚未來得及反應,已經被他推到一側的牆壁上,被他投下的陰影籠罩住。
他難得主動,在走廊上就低下頭來吻我。
一邊吻還一邊揉我的腰。
楚狄不知什麼時候也上到二樓來,就站在樓梯拐角處,表情陰晴不定地看着我們。
我推了推楚狄,楚狄向旁邊看了看,然後打開房間門,把我推了進去。
被楚狄扔進牀墊裏時,我笑着問他:「是不是故意在外面親那麼久啊?」
楚狄不答,抬手一顆一顆地解開了自己的上衣紐扣。
我抬腳去踩他腹肌,他握住我的腳踝,折起我的一條腿,整個人朝我壓了下來。
我說:「怎麼自從阿戎回來,你就有那麼多熱情要向我施展?你怕我慾求不滿找他去……啊!」
楚狄猛地掐緊了我的腰。
我興奮起來。
翻個身跨坐在他身上,隨手撿過一條領帶,將他的兩隻手綁在了牀頭。
「你做什麼。」楚狄掙動兩下。
我笑,「看你這麼熱情,也該獎勵獎勵你。」
不是玩遊戲嗎?
玩遊戲,總得找點花樣。
楚狄碰不到我,輕重緩急,全憑我自己高興。他眼睛都被燒紅了,我的名字被他含在嘴裏,恨恨地,又軟弱地,翻來覆去地滾動。
我欣賞他這副模樣。
我必須得承認,對楚狄,我總是樂於挑戰。
畢竟他是這樣冷冰冰的美人。他每日在你身邊晃盪,你不去沾染沾染他,總是不會甘心。
然而他解決生理問題的辦法簡單粗暴。有時甚至懶得接吻也沒有任何的調情手段,只是沉默地做。
我時常試圖釣起他更多的情緒,但每每被他鎮壓。他總說我囉嗦。
現在我發現了,楚狄這樣的人,最適合的,就是像現在這樣被人騎在身上。
我在他緊要的時刻停下來,問他:「哥哥,你喜歡不喜歡?」
楚狄忽然掙開了手上的結,猶如野獸破了籠,爪子將我死死地摁在身下。
他髮梢的汗水滴落下來,聲音喑啞而充滿危險。
「你呢?你喜不喜歡?」
第二日,楚戎看見楚狄腕上兩道被領帶勒出來的紅痕,陡地睜大了眼。
我和他可從來沒有這麼玩過。
真看不出來,楚狄竟是有那麼幾分促狹的。
平日裏西裝革履,衣冠楚楚,偏是這日下樓只穿了件白襯衫,袖口挽至小臂處,生怕那痕跡別人看不出來。
我配合地關心他,從桌上拿起他的手,翻來覆去地看,「破了皮啊,疼嗎?」
楚狄任我把玩,淡聲道:「不疼。」
楚戎默不作聲坐在一旁,一連往咖啡杯裏丟了好幾塊方糖,小勺子「叮叮噹噹」地在裏頭攪拌着。
「……甜得發膩!」
喝了一口,楚戎把小勺子往骨瓷碟裏一丟,滿臉不高興地走了。
我「嘖」了聲,對楚狄說:「他在生什麼氣,不會也是愛上我了吧?」
楚狄睨來一眼,「什麼叫『也』?」
我沒皮沒臉地笑,「你愛我,他『也』愛我,這用法不對嗎?」
「不要自作多情。」
楚狄抽回自己的手,「你自己都沒有的東西,還妄想別人給你?」
「……也是啊。」我聳了聳肩,「那算了唄。」
「所以呢,寶貝,你又是在氣什麼?」
我探頭到楚狄眼前。
「不要叫我寶貝。」
他面無表情地推開我的臉,說完這一句,再也不肯搭理我。
-7-
我自己都沒有的東西……
愛嗎?
其實,一定要說的話,過去有那麼ŧû⁽幾個瞬間,我對楚狄是產生過愛的。
譬如我媽媽在療養院跳樓,恰好就跳在我的腳下,而他向前一步擋在我身前,轉回身將我抱住,捂住我的眼睛,任我攥着他的衣角不停地發抖時。
那一刻我覺得命運對我太壞了。媽媽明明前一天還溫柔地撫摸着我的臉,說她愛我,後一天就把自己脆弱的生命摔碎在我面前。
生命輕飄飄而死亡太重了。
人生中最壞的時刻,楚狄的懷抱成了唯一一點點的好。
後來他一直沒讓我看到媽媽。他一力操持了媽媽的葬禮,直到葬禮那天,才讓我重新看見她。他還給我一個睡着的、美麗的、安詳的媽媽,不再被死亡分裂的媽媽。
我想我愛那一點點好。
又譬如,我終於用一顆子彈結果了楚洪毅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也是我媽媽死去一週年的日子。
在那天之前,某一日,我遇見一個人,他告訴我楚洪毅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的親生父親,是被他害死的。
我終於明白這麼多年,我媽媽何以那樣地痛苦與憂鬱。
我的親生父親和楚洪毅,曾是一起混社團、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兄弟。後來他認識了我媽媽,兩人迅速墜入愛河,未料到楚洪毅竟會強取豪奪,橫刀奪愛。
楚洪毅有過那樣多的女人,楚狄和楚戎的生母就是其中之一,然而所有女人在他心中,不過是一時新鮮的玩物。他爲了得到她們可以用盡一切手段,厭倦了,便棄之如敝履,多看一眼也嫌煩。
將他視作生父時,他在我心中罪狀已經夠多。我和楚狄楚戎做了他的兒子,是一種同病相憐的倒黴。
我的媽媽,被楚洪毅逼着親手槍殺了自己的愛人。
或許……楚洪毅認爲這樣有趣?
他塞了一把槍在我媽媽手裏,蒙上她的眼睛,告訴她,只要你有一顆子彈沒有脫靶,就算你贏,你贏了,我就放過你,放過你們,好不好?
她逃不了,儘管不信,也不得不賭。
她怎麼會想到呢?
等她摘下眼罩,看見的是自己愛人死不瞑目、仍在抽搐着的屍體。
從此她的精神狀態再不穩定。
我想,她是爲了保護我,不被楚洪毅扼殺,纔不得不替仍是一顆胚胎的我做了主,讓我認了仇人做兒子。
這些年她流的每一滴眼淚,做的每一場噩夢,都在催促着她往自毀的道路上去。
我又想,她可能也恨我。假如沒有我來得那麼不合時宜,她早早地就能解脫了。
死的日子,需要挑揀嗎?也許她認爲那日天氣晴好,適宜去死,就站在天台邊緣,輕輕地踮了踮腳。
但我是挑揀了的。
楚洪毅的死期,我是挑揀了的。
他這樣的禽獸,不就應當去做我媽媽的祭品?
-8-
跨年夜,港城道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
每年到這一天,幾個元老級的叔伯和三大社團裏說話夠分量的人會包下間酒樓,食飯議事,所謂「年終小聚」。
對外,那是聯絡感情、合作共贏。
對內,實際就是大佬們各懷鬼胎的一場博弈,大家明裏暗裏帶足人馬,光開來的黑色轎車就能鋪滿酒樓門前一整條大道。
在那天殺楚洪毅,我很大概率逃不了。
可我還是還是要選那一天。
可能我也會死,但死也好不死也好,命運替我選,在天上看着我的父母替我選。
我做了喬裝,特意扮成一個金髮的女人,穿着從頭包裹到小腿的長風衣,在他們聚會結束走出酒店大門時,隔着一條街道,精準地將一顆子彈射入楚洪毅的太陽穴。
一聲槍響,一蓬血霧,整條街大亂。
我受了傷,爲甩掉窮追不捨的保鏢,閃身竄進了熙攘的人羣中。
他們還沒有囂張到敢在鬧市開槍的地步。
然後我一頭栽在一個男人身上。
抬起頭,隔着黑色的墨鏡鏡片,我看見楚狄的臉。
那一瞬間世界好像變成一幀黑白的默片鏡頭。
楚狄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倒映着跨年的漂亮焰火,然而也是暗色的。
身邊人流如織,都是出來慶祝新年的人。
好喜慶的日子,誰也不知,這兩個迎面撞上的男人,是一對隔着殺父之仇的兄弟。
我認命了。
握住他手臂,我低聲說道,狄哥,他不發一言,轉身將我擄走。
楚狄將我藏進了一處隱祕的安全屋。
我說,你要替楚洪毅報仇嗎?
楚狄說,他死得很好。
我又說,那你會替我守住這個祕密嗎?
楚狄說,你拿什麼同我換?
我笑,歪了歪頭看着他,以身相許,可以嗎?
他垂下眼看我,冷冷地問,你覺得你有這麼大魅力?
我說,有的,哥哥。
拉下他的領帶,仰頭吻上他。
我以爲他會拒絕,然而,或許是看我可憐,他被動地接受了。
楚狄並沒有任何吻技可言,很長一段時間裏甚至只做了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張開嘴巴讓我把舌頭擠了進去。
復仇、鮮血、暴力、追逃……所有這一切都和性一樣,讓人久久不能平息。
當我伸出手向楚狄身上摸去時,我也不知道我手的輕顫是因爲疼痛,還是因爲慾望,還是因爲以上的任何一種東西。
那一天晚上我像是愛楚狄的。
我從未有任何一刻,像那個晚上一樣,迫不及待地要和他滾到牀上。
我甚至連傷口的疼痛也顧不上了。
楚狄再冷漠,也只是個普通的人。是人就有慾望,有慾望就有弱點,有弱點,我就能趁虛而入。
那麼,如此這般產生的愛,是愛嗎?
是迫不得已的,朝露一般的,亦或是,也值得當一當真的?
我又去墓前看望媽媽。
每當有困惑時我就來找媽媽。媽媽或許沉默聆聽,或許贈我陣風。
但這日,突然一片黑雲壓過來,她送了我一場急迫的雨。
我沒有離開,依舊坐在墓前。
然後就在那天夜裏,我發起了高燒,混沌間做了場很長的夢。
我夢見這些,夢見所有與愛相關的事,夢見媽媽,夢見楚狄,甚至還有楚戎。
-9-
我是在十歲的時候被楚洪毅帶回楚家的。
那個時候我媽媽已經因爲精神狀況不穩定,被他送去療養院了。他不太經常讓我見媽媽。他說跟瘋女人接觸多了,也會變成瘋子。
那年楚狄和楚戎十三歲,楚狄顯然不是很歡迎我,但楚戎卻給了我一個笑臉。
我也是犯賤,楚戎給我笑臉,我沒看他,楚狄「哼」一聲轉頭走了,我卻一直追着他看。
楚戎友好地向我介紹道:「那是我哥哥楚狄,我們是雙胞胎。」
「楚狄。」
我在夢裏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
恍然間就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話:「……怎麼了?楚堯?阿堯?」
呼吸都是燙的,眼皮很沉,我艱難地把眼睛睜開一些,在昏暗的光線裏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
我知道那是楚狄,在半夢半醒的邊緣,捉住他的手,用手指,輕輕地在他掌心的那條紋路上反反覆覆地划着。
「楚狄,你相不相信,其實我愛過你的……
「剛纔,在夢裏……」
楚狄聞言一直沉默,我就在他的沉默中睡着了。
病好後我把自己這顛三倒四的話忘了個乾淨,結果過了沒幾日,楚狄又進醫院去了。
他不是生病,是受了傷。
這是件很稀奇的事。
楚狄二十出頭時是叫道上資深紅棍都畏懼幾分的狠角色,楚洪毅那時很是看重他——他把這個兒子當做劃地盤的工具,悉心打磨過的。打磨得狠了,楚狄被磨成座寒氣森森的美麗冰雕。後來他死了,楚狄只會叫好。
不過到了現在,楚狄已經不必經手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了。
聽人說,這次他只是教訓了幾個受人指使、來新開的娛樂城蓄意鬧事的小嘍囉而已。
這簡直是太小太小的事。
而且,教訓小嘍囉也就罷了,當他鬆鬆筋骨,怎又會被人捅傷了肩膀?
以他的身手,不至於吧?
我怎麼想都是莫名其妙。
掛了電話匆忙趕到醫院,聽見兩個馬仔在花圃那邊叼着煙聊天。
「……怎麼可能,我偷偷看見的,你別亂說啊。」
「楚哥是打完人之後自己從旁邊撿了把刀,插進肩膀裏去的。」
「那我怎麼知道?」
「楚哥的事誰說得準,你什麼時候看懂過他?」
看來也沒大事,我放緩了腳步。
楚狄這傷好得奇慢無比。他自己不小心,幾次都是明明快好了又裂開,反反覆覆折騰了很長時間。
我暗自笑,直到終於逮到他自己把傷口撕裂,才忍不住把事情拆穿了:
「是不是不想再跟楚戎玩那個破遊戲啊?
「不想玩直說嘛,沒必要狗急跳牆想這種損招。」
-10-
很顯然了,在他的傷徹底痊癒之前,楚戎都不可能扮成他。
就像之前,他的手腕因爲掙脫領帶而被磨破皮,楚戎也沒辦法一樣。
楚戎不可能在一模一樣的地方給自己也搞出些傷來,那樣就太詭異了。
可這樣的方法又能持續多久呢?一生一世都使自己受傷嗎?未免太拙劣。
拙劣得不像楚狄能做出來的事。
聽見我的話,楚狄臉上少見地露出個十分豐富的表情:疑惑、震驚、尷尬、慌亂……當然,最後還是收歸平靜。
他問我:「你早就知道?」
我微微一笑:「你希不希望我知道?」
楚狄問:「什麼時候?」
我說:「那可就太早了——這個答案你滿不滿意?」
楚狄沉默一陣,「所以你明知道不是我,還是跟他上牀。」
「爲什麼非得是你?」
我笑了,走到牀邊,抬起楚狄的下巴,饒有興致地看着他。
「生不生氣啊,狄哥?」
楚狄用力地將臉轉開。
「我早知道你是這麼隨便的人,沒有什麼可氣的。」
「那可不是。以前都是我睡別人,現在我夠慷慨了,讓你們兩兄弟來睡我。」
楚狄一張臉白了又白。
他剛剛因傷口的撕裂痛過,又失了血,臉上原本就一點血色都無。
我也驚覺,原來人的臉,還有比沒有血色全無更白的白法。
他白着臉說:「對不起。」
我笑眯眯地:「你願意爲你的『對不起』付出什麼?」
從後腰把槍拔出來,用槍口頂了頂他的傷口。
他抬眼看了看我,沒有什麼表情地接過槍。
當他將槍口調轉,正要對着自己的肩膀正要扣下扳機時,門外有人衝了進來。
楚戎把槍從楚狄手裏搶下,動作極快地朝自己的肩膀開了一槍。
血流了他半身,他臉上表情有一瞬間的猙獰,然後咬緊牙,額角青筋暴起。
他問我:「夠了嗎?」
「夠的,再多我就心疼了。」
我收了槍,衝他笑笑,又湊近到他耳邊。
「阿戎哥,若你實在中意和我睡覺,其實不必扮成你哥哥。你有這張臉,我會讓你上牀的。」
說完這句話,我又回頭看了看楚狄。
楚狄抿着嘴脣,一雙漂亮的眼睛裏裝載着無數情緒。
我等了等,他沒有說話。
可是我想等他說什麼呢?
他好像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我是他們兄弟兩個的消遣,他們兄弟兩個也是我的消遣。
現在,莫名其妙地,這個平衡被打破了,我們的生活只是要重歸無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只是。
真可惜啊。
那時我想,這個有趣的遊戲到這裏就要結束了。
那是 1999 年。
身處其中的我並不知道,其實不止是這個遊戲,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都在 1999 年結束了。
-11-
楚堯頭也不回地離開。
房間裏剩下肩上各自一道傷口的楚狄與楚戎,有那麼一陣子,他們也是相顧無言。
楚狄包紮傷口有經驗,藥箱裏藥品又一應俱全,他沉默地爲楚戎處理着那道槍傷。
最終是楚戎打破沉默:「他這樣的人,值得你做這麼蠢的事嗎?」
楚狄疲倦地閉了閉眼,沒有回答。
他當然知道這件事自己做得很蠢,但他不這樣做,楚戎就一直可以假扮他。
他確實已經越來越難忍受這件事。當楚堯昏昏沉沉地說在夢裏愛過他,他簡直慌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楚狄始終認爲自己是不愛楚堯的。
他承認楚堯身上存在一種難以言明的吸引力。楚堯原也是好看的,加上天生就是個風流的長相,更加要命。
說甜言蜜語時,他臉上是一種神祕的表情,既讓人相信了他,又讓人不相信他,於是就在相信與不相信的搖擺間,不知不覺被他佔據了許多思緒。
然而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又是有點可愛的樣子。
楚狄曾經旗幟鮮明地表示,他討厭楚堯的輕浮。他不大承認那是因爲他不知不覺就花了許多心思去探究楚堯的真與假。楚堯給他的,轉頭也可以給楚戎,給其他許多人,楚狄若有一刻因爲他曖昧的舉止與話語動搖,他都會唾棄自己的愚蠢。
那個時候他們甚至還是兄弟。
然而楚堯心裏哪有什麼兄弟不兄弟呢?他又不是來真的。他哪在乎別人啊,他折一支玫瑰插進楚狄胸前的口袋,是爲了讓自己高興,並不管楚狄高興不高興。楚狄不高興可能還更好,因爲他想要欣賞美人怒目的模樣。
美人不會怒目。美人發現,只要懶得理他就好。
其實楚狄早幾年就知道了楚堯不是楚洪毅的親生兒子。
他先是得知楚堯的媽媽是被楚洪毅強取豪奪來的,後來又查出她年輕時有個恩愛的戀人。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心念電轉,有一次趁楚堯喝醉酒,從他手指尖採了點血。
九十年代中,彼時港城剛剛開始有親子鑑定技術。鑑定結果出來那天,楚狄翻到最後看了一眼,就把那份報告燒了。
他沒有揭穿這個祕密。
就像他後來也沒有揭穿是楚堯殺了楚洪毅的這個祕密一樣。
揭穿與不揭穿,不過在楚狄一念之間。
其實沒有必要保着這個他看不順眼,還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
但楚狄無數次地看向楚堯,楚堯漫不經心。
自從楚堯的媽媽死了,他就有種感覺,楚堯有天會不知道溜到什麼地方去,永遠也找不見了。
楚狄不喜歡不確定的感覺。楚堯走了,天涯海角,無數種可能,而楚堯只要在,就在港城在這個家裏,只有這一種可能。
楚狄想,要讓楚堯不走,或許就該讓他受自己點恩惠。
而且,楚堯殺了楚洪毅,必然會被道上追殺。
楚堯該死嗎?他幫他解決了楚洪毅,只這一點,就不該的。
楚堯槍殺楚洪毅的事,楚狄最終幫他善後,遮掩過去了。
在外面所有人眼中,楚堯也還是他最小的弟弟。
對於愛,楚狄是不懂也不想懂的。
這一點與楚堯大不同。楚堯是知愛,但不去愛,因爲愛太重而他這個人太輕了。愛是和死亡一樣重的東西。
楚狄則完全在愛的輻射範圍之外。
他和楚戎的生母,是個爲愛把自己都燒盡了的人。
楚洪毅那樣的爛人,他不知有什麼可愛的,他唯一能想通的解釋,就是愛是類似毒品的東西,少少劑量,就使人眼盲心盲,放棄自我。
他不知病逝後的母親在天上看見嗎?她死之後,楚洪毅沒有一天的傷心,甚至有一天在外面領了個已經十歲的小孩回來。
她在病中,在糊塗時候回憶的那些相愛的事實,已經是過期至腐臭的東西了。是她病了纔看不出來,聞不見。
楚狄認爲自己沒必要愛誰。
只是除了愛,人還有慾望。
楚堯彷彿一個代行某種神的旨意的人。神不允許祂的臣民在人世間獨善其身,所以每當出現這樣的人,就要使某個同類去沾染他。
楚狄認爲自己是被慾望裹挾,不得不遵從的。
然後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12-
得知楚堯被人下藥,因而將楚戎認作他,與楚戎共度了一夜之後,楚狄第一時間感覺到的,是一種無從發泄的憤怒。
好好好,是他的雙胞胎弟弟。
所以他該感恩上天對他不錯嗎?至少不是個亂七八糟的人。
楚狄連聲冷笑。
楚堯真厲害啊,他想,楚堯真是厲害。楚堯會被人下藥,楚堯還連總是跟自己上牀的人都認不出來!
如果,這世上所有跟雙胞胎之一有過關係的人,都像他一樣識人不清,那全都完蛋了!
可是想想那個人是楚堯,又該死地合理。
說到底,楚堯認真對待過誰呢?
他和楚戎長得這麼相似,他們兩個在他心裏,說不定本來也沒什麼區別。
全身上下,楚堯只看到那張好看的臉罷了。
其實,楚狄並沒有答應楚戎要玩那個所謂的「遊戲」。
是楚戎未經他同意,自顧自地開始了。
這個「遊戲」一旦開始,楚狄就不知道該怎麼喊停。
難道他要去揭穿楚戎嗎?
他不願揭穿自己的弟弟,也認爲不可以。
楚狄很清楚楚堯是個什麼樣的人。
楚堯面熱心冷,多情還似無情,誰都在他心裏,誰也都不在他心裏。
既然認錯人的事情已經發生,那麼楚狄傾向於不讓楚堯知道他和楚戎有過身體上的關係。
楚狄心裏有種沒有來由的篤定,他認爲楚堯若是知道了,既不會尷尬也不會心懷愧疚,而是會順水推舟,和楚戎繼續下去。如果是這樣,他寧願楚堯認爲一直都是他。
每次太陽穴突突地跳,他都不知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寬容。他以後再做不出比這更寬容的事了。
傷口包紮好,楚戎看着楚狄說:「你別告訴我,你現在真的喜歡他了。」
楚狄不會騙他,他說:「我不知道。」
楚戎道:「他一開始能把我們兩個弄混,你指望他對你有多上心?你說拿他做消遣我都沒意見,但你要真的對他動感情?楚狄,你要背叛我嗎?」
楚狄只是意味不明地搖頭。
楚戎更生氣,他很激動,激動牽扯了傷口,使得他的表情看起來疼痛而猙獰。
「楚狄,這世上還有誰比我更懂你,比我更愛你?我們是一體的!我們兩個拼合在一起纔是個完整的人,現在你想要把你這另一半交到別人手裏嗎?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你有沒有想過我會有多孤單!」
是。
他們是比一般兄弟還要更親的雙胞胎,他們尚未出世時,就已經註定要深深鐫刻進對方生命裏。
母親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們的父親,有那麼幾年混得很不如意,心情差時,抓起他們就是一頓打。
以至於後來他們一致認爲楚堯很幸運。楚堯沒有天天和楚洪毅生活在一起,小時候好像沒怎麼捱過打,而等他被接回楚家時,楚洪毅已經春風得意,不很拿他們撒氣了。
他們兩兄弟抱着彼此蜷縮在角落裏,又流着眼淚給對方上藥的時候,楚堯過着怎樣的生活?是不是甜蜜地依偎在母親懷裏,所以才養出了臉上甜蜜蜜的笑?
楚戎其實是仇視楚堯的。
不僅因爲這世上居然該死地多了一個與他和楚狄血緣相關的人——這簡直跟ŧù⁸第三者插足沒有兩樣!
還因爲這個人肯定比他們過得幸福。
楚洪毅都不怎麼管他。
楚洪毅不管他,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然而楚戎很會假裝。他本能地不喜歡和人正面衝突。
他對楚狄也有天生的、獨屬於雙胞胎之間的佔有慾,他願意犧牲自己和楚堯走得近些,以此來隔開楚堯和楚狄。
楚堯始終是讓楚戎有危機感的。他太太太瞭解楚狄了,楚狄什麼時候有過評價一個人的興致?儘管他對楚堯的評價偏向負面,但對楚狄來說,爲一個人付出情緒,就已經是一件特別的事。
可是楚狄到底沒有和楚堯走得很近過。
後來,楚戎被楚狄說服,去國外待了幾年,那幾年楚狄常常飛去看他。
每每說起楚堯,楚狄都顯得沒什麼可說,說起楚堯不是他們的親弟弟,也是一副漠不關心的口吻。
楚戎有些高興,慶祝這世上果然還是沒有人能和他一樣,與楚狄有着那樣親密的聯繫。
他甚至希望楚堯就此捲鋪蓋滾了。
沒想到的是,楚堯非但還在,他甚至剛回來就撞見他ţûₙ和楚狄在楚洪毅的靈堂上接吻!
楚戎簡直氣暈了。
楚堯怎麼做到的?
楚堯究竟怎麼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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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戎每天都偷偷觀察楚堯。
長得……當然能看,楚狄的眼光不至於那麼差,而且過了這些年,五官確實也變得更有味道了,但他的性格,不還是那樣招搖過市嗎?
他當着楚狄的面就衝自己眨眼!
他就是個水性楊花的浪蕩貨!
楚堯中藥認錯人的那一晚,楚戎想,不能怪他吧,是楚堯自己認錯了。
他真想知道一貫冷漠的楚狄是怎麼跟人做如此親密的事情的,他也真想知道,楚堯是不是在牀上有什麼特別的天賦。
把這件事情如實地告訴楚狄時,楚戎知道楚狄生氣了。雖然楚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們是雙胞胎,ŧű̂₆他感覺得到。
可能就是因爲那個人是他,是楚戎,楚狄才能容忍。如果換一個人,楚狄可能要拔槍了。
楚戎腦海裏出現了一幕畫面,是楚狄用槍口頂着他,對他說楚堯是我的。
楚戎這樣想完,又「嗤」一聲笑了。怎麼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一個人,比他這個弟弟更重要。
楚戎向楚狄提出那個遊戲,他的意思是玩一玩吧,向我展示你的不在意。
然而楚狄不肯答應。
楚戎冷笑一聲,自己在當天晚上扮做他去了楚堯房間。
楚堯這次沒有中藥,依舊沒有把他認出來。楚戎很生氣,好像氣很多事,又好像只是氣楚堯果然根本不在意楚狄,氣得又折騰了他大半個晚上。
結束時楚堯點了支菸,勾了勾他的下巴衝他笑,說寶貝,你真厲害。
楚戎差點又氣血一衝,把他摁倒了。
還好最後他還是保持了理智。好險。
後來幾乎每一次跟楚堯做,楚戎都是帶着滿腔的憤怒。
他能把楚狄的神色氣質拿捏得很好,表面上一點看不出來。但他心裏其實都在沸騰着。
楚堯確實太讓人生氣了。
那麼會說情話,在牀上那麼放得開,一會兒叫他「哥哥」一會兒叫他「寶貝」一會兒叫他「楚狄」、「阿狄」……
他尤其喜歡叫楚狄的名字。
楚戎有幾次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捏着他下巴逼着他看自己時,竟然很想告訴他,你叫錯了,我不是楚狄。
是楚堯的問題。
楚堯勾引人太有一套了。
楚堯會下蠱,他竟然讓楚狄爲了讓自己不能扮成他,做了這麼無聊這麼蠢的事!
這樣的人,他們都應該敬而遠之!
楚戎氣得掀翻面前的藥箱,他揪起楚狄的衣領,狠狠地盯着他,又問了一遍:「楚狄,你是不是真的會爲了他背叛我?」
兩張一模一樣的美麗臉龐,鏡像地,近在咫尺了。
他們是兩個人,距離最近也就這樣了。怎麼能真的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他們是兩個人。從出生那一刻,就擁有了兩種不同的意志。
楚狄很平靜地問:「我怎麼能背叛你呢?」
楚戎的嘴脣抖了抖。
忽然將手掌撫上楚狄後頸,狠狠地將他拉近自己,卻是輕輕抵住了他的額頭。
就像小時候,他們告訴對方自己就在這,就在眼前一樣。
楚狄閉上了眼睛。
深深地呼吸幾次。
楚戎亦然。
直到一切都安靜下來。
楚戎說:「你非要他嗎?哥,把他讓給我吧。」
楚狄緩緩睜了眼,「你喜歡他?」
楚戎緊盯着他,「你喜歡他。」
楚狄說:「是因爲這個?」
楚戎沒有說話。
楚狄靜了靜,最終,冷冷說道:「那你可以去問問他,是不是隻在我們中間選一個。」
這句話說出口時,楚狄心中忽然湧現許多困惑。
他想知道楚堯最真實的想法;想知道楚堯會不會有一日愛上什麼人;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對楚堯動心。
然而這些困惑又似乎是太微不足道的困惑。
是即使被問出口,也不會得到很確切答案的困惑。
楚堯只會露出那種神祕的表情,給出一些神祕的回答。而他一定一如既往辨不出真假。
把假的當做真的,把真的當做假的,這像是楚堯會信奉的原則。和他們相比,楚堯才更像是那個可以把一切都看做遊戲的人。
——可,真能這樣一直置身事外下去嗎?
-14-
2000 年的某一天,我醒過來,發覺自己眼睛壞了,什麼都看不見。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隱約記得我和楚狄兩個人好像是遭遇了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慢慢坐起來,茫然地朝旁邊摸了摸,問了一句:「有人嗎?」
一隻手伸過來將我抓住了。
我摸到他掌心裏一條橫貫手掌的深刻紋路,說道:「楚狄?」
楚狄「嗯」了一聲,說:「是我。」
我轉了轉頭,眼前還是一片漆黑,心裏很是遺憾。
那麼漂亮的一張臉,我恐怕是再也無緣欣賞。
我記得很多的事,也記不得很多的事。
譬如我是問過才知道,原來已經 2000 年了。
我不知不覺從二十世紀睡到了二十一世紀。
楚狄告訴我,我們兩個被道上的人算計,差一點就命喪大海,還好是命大,被海水衝到岸邊,才撿回一條命來。
我笑了下,「那豈不是你把我連累了。」
「是,對不起。」
「……算了,誰要跟他們同流合污,做那些缺德的勾當。」
我忘記的事情還沒那麼多,至少還知道我們遭人記恨,都是因爲些利益上的事。
我問楚狄:「我們這是在哪?」
楚狄沒有說話,我摸到他的臉,才發覺他像是哭了,臉上溼淋淋的。
下一秒,他很用力地將我抱住,臉ťṻ₉埋進我頸窩裏,讓我的脖子溼了一片。
從沒見他這樣脆弱過。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後來,他告訴我,我已經昏迷很長時間,中間短暫地醒過幾次,叫過他的名字,那時他就意識到我眼睛看不見了,不過這些我全都不記得。
人生確實是無常……不,也不能把責任全推到無常身上。
混社團的,不就是有今天沒明日嗎?明爭暗鬥,打打殺殺,爲幾分地盤,爲一點金錢,也或者爲些情義,總之都是很負累的東西。
黑道大佬聽上去很威風,實則死狀可能比別人更悽慘。
前有楚洪毅被我一槍爆頭,後有楚狄被騙上賊船,差一點被炸彈炸得死無全屍。
現在被拋出風暴中心倒也好,其實我很早就想一走了之。爲什麼一直拖着沒走,我也說不清楚。
醒來時,我與楚狄所在是個海邊的漁村,但之後我們沒有待多久。
身體養得差不多後,楚狄輾轉帶我去了內地。
我問他社團怎麼辦,楚戎又去哪了。
他說社團總會有人管,楚戎已經回去了國外。
明面來說我們已經是兩個死人,社團一團亂鬥,我們不能再去趟那趟渾水,也就沒機會給楚戎遞消息。楚戎不知我們仍活着,便隻身離開了港城,他在國外生活了許多年,我們不在了,那裏便是他最好的去處。
多奇怪的事,多奇怪的命運。
以我的記憶而言,不久前我才和他們兩兄弟因爲那場遊戲的拆穿,相處得不尷不尬。
現在,我和楚狄又這麼被綁在了一起。
我還是善解人意的,對楚狄道:「阿戎真的沒事嗎?其實我沒關係的,你不用顧我,有機會你就去找他吧。」
楚狄聞言沉默一陣,「……不着急,他很安全。你現在這樣,至少要先把你安頓好。」
可楚戎不像是能應付社團裏那些亂七八糟事情的人。
楚洪毅死了,楚狄死了,我也死了,他一個人,竟能從港城全身而退嗎?
-15-
我們來到內地一座離海很遠的城市。
因爲差點死在海里,我不再喜歡海了。我對楚狄說,我要去個沒有海的地方,離海越遠越好。
最後我們就來到了這裏。
來時正是倒春寒的時節,很冷,我活這二十幾年都感覺沒這麼冷過。
糖水店開起來的時候便是盛夏了,又很熱,竟比低緯度的港城還熱。
是的,楚狄這般性格的人,千般百種的謀生方式可選,可他竟然開起一間糖水店。
我笑問楚狄這是怎麼想的,他說,是我說過的。
我想了好久,沒想起來。我這輩子信口胡說的話太多了。
不過他說的應該是真的,因爲我確實喜歡食糖水。
這中間楚狄也和楚戎聯繫上了,他們還通過幾次越洋電話。爲使我放心,楚狄特意按了免提給我聽。
楚戎跟我沒什麼好說,我在旁邊跟他打招呼,他像是根本沒聽見,說話都不帶停頓。
真是沒良心。
虧我還出於兄弟情義,以及畢竟做過彼此枕邊人的情義,很是記掛了他一陣。
我問楚狄:「他是不是還記恨那一槍啊。」
楚狄說:「他不是自己活該嗎,不用管他。」
後來楚戎還說想回國來找我們,跟我們一起生活,楚狄也讓他別折騰。
「你自己在那邊好好生活吧,現在不比從前了,我們這裏住不下第三個人。」
楚戎氣得掛了電話。
日子漸Ţū́₀漸過得同從前在港城,很不一樣了。
經營着一間糖水店,每日早起開張營業,晚上按時關張回家。有時店裏沒客人,我坐在收銀臺後發呆,聽着外面街道傳來的喧鬧聲,會恍然問自己一句:是不是在做夢?
或者,是進入了下一世?
又或者,是進入了另一個平行世界?
總之絕不是我本來該過的生活。
這種平靜,簡直像是我從什麼地方偷來的。
這夜我又發噩夢,驚醒時,窗外正下着場狂烈的雨。
我沒了睡意,索性起身,摸索着想去外面檢查窗戶是否關好。
沒想到楚狄也在客廳。
他說他睡不着,又問我怎麼起來了。
「剛纔做了個噩夢……」
我有片刻遲疑,但最後還是說道:「狄哥,我夢見你死了。」
楚狄立刻過來握住我的手,讓我緊挨在他身邊坐下。
「是不是夢見之前船上的爆炸了?」
楚狄把我的手放在他左胸膛上,讓我感受他的心跳。
「別害怕,我們現在都好好地活着。」
我的指尖漸漸染上他的體溫。蜷了蜷手指,我慢慢地摸到他臉上去,摸了很久,最後又拿起他的右手把玩。
我又觸到了那條掌紋。
從前我只是很喜歡楚狄的手,他的手很漂亮。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看不見,最能清晰感覺到的他,都在這隻手上。
我反反覆覆地摸,摸久了,把他掌心都摸到潮溼。
楚狄合攏手指,攥住了我的手。
我說:「楚戎手上沒有這條掌紋,那一次我把你們認錯,最後是摸到他的手才意識到,你知道嗎?」
楚狄說他知道。
我受傷昏迷,偶有醒來的時候,便一直握住他的手在找那條掌紋,他猜到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這條掌紋對他來說是空氣一般的東西,他習慣得不能再習慣,只當它是沒有。他和楚戎都沒有想到那裏去,這條掌紋,最後反而成了只有我知道的祕密。
我摸到楚狄的嘴脣,想要將自己的嘴脣印上去。
然而我並沒能如願。
我的嘴脣只觸到他的臉。他偏了偏頭,將這個吻躲了過去。
-16-
楚狄的態度讓人心裏不安定。
他現在比之前還要沉悶——這也罷了,畢竟也是遭遇了重大變故,但——爲什麼要同我界限那樣分明呢?
我說些逗他的話,他不接;我試圖與他有些親密的肢體動作,他也會不動聲色地避開。
雖然現在,在所有鄰居與新朋友的眼裏,我們都是一對模範兄弟——弟弟眼盲,哥哥不離不棄,悉心照料,可不是就模範嗎?
但實際上呢?
實際上我們兩個什麼樣親密的事情沒做過,真能問心無愧,做一對清清白白的兄弟嗎?
我不知他在同我較着什麼勁。
總不能是歷經一番生死洗禮,就大徹大悟、明心見性、無慾無求,皈依佛門了?
可那天夜裏我看他明明也有情動。
那時他躲開我的嘴脣,我不願就此敗落,摸到他肩上因反覆撕裂的刀傷留下的傷疤時,又低下頭去親了親。
感覺到他呼吸明顯一頓,我便又輕輕地舔舐上去。
他有些用力地握住我的肩膀,低聲喊我道:「楚堯,我……」
不知因何欲言又止。
當我的舌尖順着他的肩膀一路向上遊走時,他呼吸上的急促已經無法遮掩。他的那隻手,似乎想要將我推開,又似乎下一秒就會猛地將我拉近,我幾乎就要突破他的防線——
敲門聲在這時響了起來。
深更半夜,大雨傾盆,隔壁獨自帶着女兒生活的鄰居敲門求助。
她家女兒不知喫壞什麼,半夜裏上吐下瀉。家裏藥箱空了,她只好找鄰居問問看有沒有止瀉藥。
我和楚狄兩個男人,沒有細心到會在家裏準備常用藥物。
最後是楚狄冒着雨,把小女孩背去了附近的醫院就診。
那女人叫侯麗珍,是個離異的單親媽媽,聽鄰居們說,是位難得的靚女,尤其爲人也很好。周圍鄰居都對她們兩母女十分照顧。
幫忙這種事,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據不完全統計,近半個月楚狄已經幫她家換過燈泡、修過電扇、接過女兒放學,若干次。
小姑娘還是上幼兒園的年紀,童言無忌,已經直接問楚狄是不是要做他爸爸了。
侯麗珍把小姑娘接走後,我抱臂對着楚狄一陣冷笑。
「恭喜你啊,狄哥,」我說,「這麼快要當爸爸了。」
楚狄:「小孩子的話你也當真嗎?」
我說:「那你猜人家爲什麼想要你當爸爸?自然是侯女士對你十分中意,想要你與她共建幸福新家庭。」
楚狄沒說話,繞過我要走。
我把手臂一橫,「你啞巴了?」
楚狄分外平靜,「你胡說八道,我沒什麼可說的。」
我聽見他這種事不關己的漠然語調就火大。
是,他以前是跟我有過一段,但他自己也說過是消遣,這就能說明他對女人沒興趣嗎?
楚狄是什麼樣性格的人,他是那種別人讓他幫忙他就會幫的人嗎?
楚戎還差不多。楚戎纔是裝也要裝裝樣子的,楚狄要是真不在意,他只會手上再閒,都面不改色地說:「不好意思,我沒空。」
行,他跟我沒什麼好說,那我跟他又有什麼好說?
關我Ţũ⁾什麼事呢?
我就是個瞎了眼的、要厚着臉皮麻煩他照顧的殘疾弟弟。
還不是親的。
簡直是天大的累贅。
突然間我感到一陣頹喪。活了二十幾年,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矯情過。
我用手上的盲杖把他挑開,繃着臉回了自己房間。
誰知道平日裏已經非常熟悉的地方也跟我作對,竟把我給絆倒了。
我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膝蓋疼,腳腕也疼,索性就抱着腿坐在了地上。
楚狄聽見動靜開了門,他默不作聲地彎腰把我抱起來,放到牀上,問:「傷到哪裏了?」
我沒好氣說:「從頭到腳,從左到右,從裏到外。」
楚狄坐下來,握住我的腳踝把我的腿拉過去,輕輕揉了幾下,說:「我以後不幫她就是,讓她找其他鄰居去。」
「所以是不喜歡女人是不是?」
我的腳朝四周探了探,最後精準地踩在他兩腿之間。
楚狄僵了僵,我又拍拍牀,「那今晚來睡我,的牀。」
楚狄沉默一陣,說:「現在不行。」
「那就滾。」
我毫不留情地把他踹開了。
-17-
店裏今日有人打了起來。
聽上去像是原本就不大對付的兩撥人——年輕後生仔,恩恩怨怨講不清,也許哪天路上撞了一下都是過節——在我這小小店鋪狹路相逢,非常不顧我這老闆死活地打了起來。
我與楚狄就不是清白身家出來的人,以前在港城,類似的場面我們見得多了。要不是我現在眼盲,我隨手就可以扔兩個出去。
還好楚狄還全須全尾的。
兩夥人加在一起大概是五六個,我認爲這對楚狄來說不算什麼,安心地把他推了出去。
「讓他們要打出去打,別把店給砸了。」
沒想到的是,楚狄竟在他們手上喫了虧。
我聽見一個兔崽子說:「你他媽的誰啊,少管閒事,滾!」
接着就是楚狄悶哼一聲。
我急了,循聲往收銀臺外走了兩步,楚狄重重地撞在我身上。
他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我摸到他鼻子下面都是血。
真火大,打什麼地方不好,怎麼就偏偏要打臉呢?
楚狄現在渾身上下怕也就這張臉最值錢了……
正好又一個人被推得往我這邊撞了過來,我憑藉着手感,把人揪住就往他身上狠踹。桌椅「乒乒乓乓」了一陣子,他被我踹翻了,呻吟起來。
之後場面特別混亂。
楚狄要護着我,我要跟那羣衰仔擺道理,四面楚歌,楚狄護也護不住,我不知被哪裏伸過來的黑手猛推了一下,後腦勺撞到牆壁上,撞得我整個腦袋都嗡嗡作響。
我一時懵住了,連周遭的聲音都聽不真切。
「阿堯?」楚狄急急地問,「你怎麼樣?」
我甩了甩頭,轉過臉去,有那麼一刻我幾乎認爲我看見了他擔憂的表情——
不,不,不是我認爲。
我好像是真的看見一些了。
模模糊糊的光,模模糊糊的輪廓,模模糊糊的一切。
之前聽一個老醫生講過,我的眼睛沒有受到外傷,看不見更可能是腦子裏面有淤堵,壓迫了視神經,說不定哪日淤血散了,眼睛便又好了。
我拿這當笑話,誰知這則笑話裏面,是有真正的道理在的。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楚狄。
雖然並不是完全清晰,但……久違了的一張臉。
眼淚幾乎要湧上來。
楚狄見我不動,又喊道:「阿堯?」
我猛地扭過頭,對着白牆迅速眨了幾次眼,「沒事。」
……
我和楚狄大概是還沒做慣良民,店裏有人打架鬧事,第一時間竟沒想到報警。
後來有人幫了這個忙,警察過來了,我才後知後覺,哦,原來不必自己親自上陣的。
善後工作做完,我們回了家。
楚狄拿來藥酒幫我揉身上的淤青,問我還痛不痛。
我聽了就一笑,「這點傷不至於吧,我們兩個以前帶人火併,哪次不比這痛。」
「你記得有一次被仇家追殺,我被人砍了一刀,你揹着我跑了好幾條街的事嗎?」
楚狄手上動作微頓,說:「……嗯。」
「那天我流的血,把你大半件衫都染紅。你是不是以爲我要死了?我第一次看你紅了眼睛,像要哭——嘶!」
「對不起,」楚狄立刻拿開了手,「我沒控制好力道。」
「沒關係。」
我繼續說:「還有一年,楚洪毅和紅皮蝦爭得頭破血流,紅皮蝦綁了你,威脅楚洪毅給他讓利,楚洪毅捨不得那麼多錢,遲遲拖着……
「最後是我去把你救出來的,你記得嗎?那次真的好險,我們兩個差點都死掉,你叫我不要管你,可我想着,我總得還你一次吧。哦,我想起來了,就是那一次吧,就是那一次,我們兩個等死的時候,我跟你說,其實我挺想開個糖水店的,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好像喫糖水可以讓人高興起來……」
楚狄忽然將我抱住。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他說,「以後我們不會再經歷那些。」
是啊。
過去了。
過去好像很久了。
我沒有動,等到楚狄放開我,我就握住他的右手,低下了頭。
我又可以看見那道掌紋了,楚狄並不知道。
我說:「雖然是過去許久的事了,但你從來也沒有那麼不經打,狄哥,你不會是老了吧?」
楚狄默然,「……是,打不動了。」
我卻又不贊同,「你纔不到三十歲。」
不到三十歲,楚狄,還有很長的一段人生啊……
我看着他的臉,不敢看得太用力,怕他察覺我的眼睛裏有聚光。
他遲疑地問我怎麼了,我沒怎麼,只是要親一下楚狄。
有些用力地撞上去,打翻了旁邊的藥油。
「楚狄。」我喊他。
「嗯。」
「狄哥。」
「嗯。」
我笑了一下。
藥油濃烈的氣味散發出來,燻熱了我的眼睛。
-18-
我的眼睛徹底能看見了。
但我沒有告訴楚狄,繼續假裝着失明,想暫時就這樣過下去。
內陸城市的夏天原來也可以很長,我在拖着不肯散去的暑氣中昏沉着,耳邊忽然響起驚喜的一聲:
「堯哥?」
「堯哥,真的是你啊!」
「太好了!天啊,我還以爲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是一個外號叫做「小兔」的人。因爲他皮膚特別白,膽子也小,跟兔子似的容易受驚。但他特別講義氣,我讓他跟着我混,混出些名堂後,就變成兔哥了。
此刻他也是像只兔子一樣,一下子躥進了糖水店裏。
拉着我的手,一頓傾訴。
聽他說我出事之後,兄弟們要麼跟了別的大佬,要麼就散了。也是機緣巧合,他輾轉來了內地,做點小生意,沒想到九百六十萬平方千米,我們偏在這一畝三分地遇上。
小兔是我很好的兄弟,很信任的人,見到故人也很好。
只是遇見他,我還是變得有點焦慮。
我有種預感——
「唉,真沒想到,狄哥竟然真就那麼死了……」
果然,他開始談起這個了。
我微笑道:「好了,小兔,我們難得見面,不要說這個了。」
小兔卻很是動情,紅了眼眶說:「還好你沒事,堯哥,那時候我們以爲你們全都葬身海底了,還好戎哥私底下找到我,說他找到了你,想要帶你來內地,問我能不能想點辦法,我才知道原來你沒死……嗚嗚嗚,堯哥,你都不知道,我當時他媽的差點哭成個淚人!」
「……小兔?」
這時候,外出去買菜的楚狄回來了。
我立刻站起來迎了上去,「哇,今天居然有燒鵝,好久沒喫到這個——」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楚狄愣了一會兒,問道:「你能看見了?」
我閉了嘴。
剛纔有些太着急,忘記自己還是個「盲人」。
小兔高興地跟楚狄打招呼:「好久不見啊戎哥。」
「他不是楚戎!」
我猛地轉過頭去,用陰沉的目光盯住他。
小兔嚇了一跳,「他……他是戎哥啊……」
我一字一句地說:「他是楚狄,叫他狄哥。」
小兔有些爲難地看了看楚狄,又看回我,最後還是擔憂地朝楚狄道:「戎哥,堯哥這是怎麼了?」
楚狄那雙黑漆漆的眼睛鎖住了我。
他朝我走近幾步,問道:「你能看見了是嗎?」
我抿緊嘴脣。
他又問:「你也想起來了是嗎?」
我面無表情地回道:「我不知道要想起什麼。」
忽然他在我面前攤開了他右手的手掌心。
那上面有一條橫貫手掌的痕跡,可是,那並不是天生的掌紋,那是……
一道疤。
很深很深的傷口,才能留下的一道,很清晰的疤。
我猛地閉上眼睛。不想看。
「你應該早就看見了吧。這不是掌紋,這隻手,不是我哥的手。」
楚戎平靜地陳述道。
他學楚狄的口吻,學得太像了。
語氣、聲調、起伏,他學得太像了。
他學習楚狄的說話方式,模仿楚狄的言行舉止,只要我還是隻能用聽覺感受他,只要我看不見,大腦持續地模糊傷疤與掌紋的區別,他就永遠是楚狄了啊!
鄰居、新招的小工、常來店裏光顧的熟客……新朋友們,一個一個,全都叫他「阿狄」、「狄哥」。
他怎麼不是楚狄呢?
怎麼不是呢?
眼淚如同將要破土而出的芽,有一種生猛的力量。我與它抗衡着,幾乎感覺到了眼眶的疼痛。那種疼痛蛛網一般地迅速朝四周蔓延開。
楚戎的眼睛裏也浸滿了淚水。
他哀傷地看着我,用一張與楚狄一模一樣的臉。
或許他認爲悲傷能夠將我與他拉到同一陣線,但,我有什麼好悲傷?
我只仇恨他。一瞬間的仇恨,永遠的仇恨。
「你不是喜歡玩遊戲嗎?」
我惡狠狠揪起他的衣領。
「你不是喜歡假扮楚狄嗎?你繼續扮就好了!你就像之前一樣,我不會拆穿你!」
我不願回憶——
我不是個勇敢的人。
我又是個情願糊塗的人。
假如全世界,包括我的大腦都告訴我,這個人是楚狄,我就要信的。
我要信。
「……好。」
過了好久,楚戎突然說好,將手輕輕地覆蓋在我手背上。
「那我們一起讓楚狄活着。」
我看着他的臉,忽然之間卸了力。
由揪住他的衣領,改爲摟住他的脖子。
生平第一次,我痛痛快快地哭出聲。
-19-
楚狄死在茫茫的海水裏。
楚洪毅生前,正和紅皮蝦那邊談一筆鉅額的走私軍火的生意,事情沒談完,人就被我一槍崩了。
他死後不久,楚狄接手了公司事務,紅皮蝦找上門來想要和他繼續接洽,楚狄卻把合作徹底駁回了。
楚狄向來不願沾染這些。
楚洪毅後來意識到這個大兒子不是個好控制的,二兒子三兒子呢,又是一個見血就犯暈,另一個……也就是我,行事懶散,漫不經心,還變態到喜歡男人,一個比一個不能指望,所以乾脆放棄讓我們經手這些。
慢慢地,我們也不是很瞭解他私下裏還做些什麼勾當。
我的復仇導致他死得很突然,身後未竟之事太多,楚狄在短期內被許多人事糾纏。有人以利益誘惑,有人以威脅相逼。他都沒有理會。
我知他心意。即,不會不自量力去阻礙他們,也不會貪得無厭去加入他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然而我們都太天真了。
這不是他們的規則。
楚家是利益鏈中很重要的一環,楚狄想要接手公司,就必須被拉攏。無法被拉攏,就只能去死。
我們已經足夠小心謹慎,但敵不過手下心腹之人收錢反水。
那日,跟在楚狄身邊七八年之久的兄弟被綁,我與他前去營救,卻是自投了羅網。
哪有什麼綁架?不過是一場精心排布的大戲。有人重情便有人寡義,怎樣的出生入死,敵不過真金白銀。
那夜我們上了一艘船,做局的是紅皮蝦,一開始拖着要與我們在賭桌上賭人性命,等到船行至公海,便要實施滅口。
不想他要黃雀捕蟬,卻有螳螂在後。紅皮蝦不過是個沉不住氣的,還有人有更大的野心,想要獨吞利益,來個一石二鳥,將紅皮蝦也一併解決。
後來有人在船上發現炸藥,情形便極度地混亂起來。
爲求生存,所有人都開始搶奪船上爲數不多的救生用品,槍聲不絕於耳,被綁起來的我和楚狄反而被遺忘了。
我們想辦法給對方解綁了繩子,穿梭在一片槍林彈雨、鮮血硝煙之中。
海風驟然大了,海浪拍打着船體,水霧滔天,甲板劇烈搖晃。
譁——
譁——
譁——
轟!
船爆炸了。
我與楚狄齊齊跳海求生,沒死,在冰涼透骨的海水中往回遊了一段距離,幸運地扒到一艘未被損壞的救生皮艇。
那皮艇是紅皮蝦扔下來的,他想要丟下手下的一衆兄弟自己逃跑,被冷不丁的一記冷槍直接穿透左胸。
最後幾人爭來搶去,誰也沒能上得了那艘皮艇,皮艇自己被狂湧的海水推遠了。
爆炸過後,暴雨傾瀉而下,我與楚狄筋疲力盡地倒在艇上,疼痛地被雨水砸着。
離岸邊太遠了,茫茫一片大海,無人搭救,我們遲早也要死。
漆黑的天,漆黑的海,漆黑的雨。
我心中前所未有地寧靜。
不是第一次和楚狄一起等死了。好像無論掙扎着活過來幾次,最後總有一天會迎來這個結局。不是這一次,也是下一次。
我們捱着,熬着,等着下一秒得救,或者下一秒死去。
捱過一場風雨,天光乍破,朝霞奇詭豔麗,大海彷彿自誕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寧靜。
瀕死的寧靜。
我的眼皮漸漸失去支撐的力氣。這片美麗的天,變得越來越窄小。
在船上時,我的手臂被流彈擊中受了傷,雖然已經做了簡單的止血,但我很痛。很累。很不想再活。
其實我早就可以死了。
我媽媽都死了好久了。
那時她摔在我腳邊,是想要我快點去陪她吧?
我不太孝順,一拖再拖,一拖再拖……
-20-
楚狄把我的頭放在他的腿上,他低頭向我投下來的陰影,似一片小小的、小小的雲飄在我的臉上。
我昏昏欲睡之際,他跟我說起我曾與他說過的,想要開間糖水店的願望。他說如果這次我們活下來,就離開港城去開糖水店吧,否則成天打打殺殺的,想想實在沒意思。
其實我也沒有很認真要開糖水店,胡說八道的事,楚狄竟很當真。他開始篩選城市,起店名,擬菜單。
我笑了一下,說算了,不如直接死了去投胎,說不定下一世生下來就可以做糖水店的小老闆,長大以後直接繼承家業。
楚狄說不好,下一世有下一世的願望。
他還說,下一世我們不一定遇見了。
難道下一世他還想同我遇見嗎?
我沒問出口。
我不知自己什麼時候睡了,也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醒的。
醒來時我只感覺口中一片令人幾欲嘔吐的腥氣,某種溫熱的液體流入。
我確實好渴了,本能地吞嚥吮吸,直到我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才意識到那是楚狄在餵我喝他的血。
他瘋了嗎?!
我推開他的手腕,猛然間爆發出許多力氣,坐起身來,瞪着他。
他的臉色很難看,呈現一種極其恐怖的青白——而我一直放任自己昏沉着,竟才意識到。
爲什麼?他的狀況應該比我要好纔對!
我倏然睜大眼睛,看見他衣角上的一抹紅色。
「你受傷了?!」
我撲了上去,發現他一直沒有向我展示過的後背,一條長而猙獰的傷口,背上的衣服早被血浸透,甚至已經風乾了。
什麼時候?是誰砍的?
船上那麼亂……那麼亂……
他一聲痛呼都沒有過!
我生平第一次那樣地恐懼、慌張,而且憤怒。
我吼道:「你他媽的有病吧!傷成這樣還他媽的給我喝什麼血?佛祖轉世是不是?行善積德消業障是不是?你想得也太美了!你一個撈偏門的,你註定要下地獄,我他媽的不要做你的功德——」
楚狄吻住了我。
他嘴脣很乾,上面捲起來的皮刺得我好痛。
我閉上眼睛,身體裏水分乾涸,就連眼淚都只落下薄薄的一行。
「沒關係,」他說,「我們都要下地獄,我先去了,是爲你開路。」
「我不需要……」
「可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阿堯。」
我是看着楚狄一點點死去的。
我讓他不要睡,我說他死了我就要和楚戎去他的墳前親嘴,他就笑。
他很少露出那麼溫柔的笑容,他說:「好啊,那你一定要活到那個時候。就讓阿戎陪你吧,他其實心裏是喜歡你的。」
我問:「他像你喜歡我一樣喜歡我嗎?」
楚狄沒有回答。
他不肯說出這樣殘忍的遺言。他知道人在臨死前吐露的每一句真心話,威力都是巨大的。
我又說:「你不說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喜歡你。你死了我馬上就會把你忘記,所以你最好不要死,不然你真的很虧——你陪我睡了那麼久,最後卻一點在我心裏的位置都沒撈到,你不覺得很虧嗎?你不要死,楚狄……」
「你不要死……」
他死了。
平靜地閉上眼睛。
沒有留戀地閉上眼睛。
海風要來吹他,烈日要來曬他,海鳥要落在他的身上,用長長的喙來啄他。
我最終還是遵照了他的遺願,把他丟進海里。
可能這樣暴曬着實在太有礙觀瞻吧?
他那樣漂亮的人……
茫茫的一片海,楚狄的葬身地。
這輩子我都不要再看見任何一片海。
但願再也不要想起,他在這樣遼闊的地方拋棄我。
無情地,讓我永遠孤獨。
-21-
我做了個長長的、長長的夢。
醒來後我看着窗外的陽光發了會兒呆,才掀開被子下了牀。
很尋常的一天,喫過早飯,我和楚狄要去店裏,爲糖水店一天的營業做準備。
最近我們還想要更新一下菜單,正在研究傳統的糖水裏可以翻出什麼新花樣。
我洗漱完走進廚房,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站在竈臺前。質地柔軟的白色襯衫,袖口挽至小臂,下襬平整地扎進褲腰裏,顯得肩背寬闊,腰細腿長。
他微微地側着臉。
熹微晨光中,他的長睫毛上跳躍着細碎的金光,額頭、鼻樑、嘴脣連成一條優美的弧線,完美得如同我前世今生都在夢中掛念的……夢中人。
「狄哥。」
我從身後環住他的腰,將下巴輕輕地擱在他肩膀上。
「煮什麼粥啊?」
他關了火,正要揭蓋,聞言卻先放下勺子,握住我搭在他小腹前的手。
「鮮蝦粥,你不是說好久沒喝到了嗎。」
「你真賢惠。」
我笑眯眯地扳過他的臉,吻了吻他的嘴脣。
原本只是想淺啄一口,他卻張開嘴巴含住我的下脣,輕輕咬了咬後,忽然轉過身來,將我抵在了旁邊的水池邊上。
這是新的一天。
新的親吻。
新的楚狄。
我很緊很緊地將他抱住,閉上眼睛,用除視覺之外的任何感官去感受他。
恍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人對楚狄說,我們玩一個遊戲吧。
什麼遊戲?
我忘記了。
我只知道,從今以後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擁有這張臉,而這個人是楚狄。
永遠永遠……
只有楚狄。
-正文完-
【番外】
楚戎是在一個海邊的小漁村找到楚堯的。
所有人都以爲楚狄和楚堯死了,但,說來玄妙,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楚狄讓他去把某個地方把楚堯找回來。楚戎含淚睜眼,瞞住所有人去到了那個地方。
他真的找到了楚堯。
楚堯狀況很糟,昏迷、高燒不退、囈語譫妄,總是流淚。
有那麼幾次,他短暫地睜開眼睛,只是人並不十分清醒,只執着地要摸他的手,糊塗地喊他楚狄。
他說楚狄,你不要睡。
他說楚狄,你睜開眼睛。
他說楚狄,不是說好離開港城開一家糖水店嗎?你怎麼睡着了。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楚狄,楚狄,楚狄。
楚堯反覆地念着,摸摸他的手,忽然激動地整個身體都彈動。
「不是,不是楚狄!楚狄去哪裏了?叫他來找我!」
楚戎一開始不解,後來纔想起來,楚狄右手掌心,有一條橫貫的掌紋。
正因爲幾乎從懂事起就知道,又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所以反而幾乎不會想起來了。
楚戎忽然覺得可笑。那個「遊戲」,楚堯怕是從一開始就把他拆穿了。那麼長時間他陪他們玩着,就像看戲一樣。
其實一直以來,楚堯纔是真正在玩遊戲的那個人。
楚戎幾乎是帶着恨意地盯住牀上的人。
他想問爲什麼,既想問楚堯,也想問楚狄。
然而這恨意只是一顆膠囊,從他的食道里滑下去,落進胃裏,外面那層堅硬的殼融化了,從裏面流出來的就是濃郁的苦。
事到如今,難道他能一個人活在世上嗎?
他的雙胞胎哥哥死了,他的另一半死了,他需要填補自己,再次成爲一個完整的人。
只有楚堯。
只有楚堯。
楚堯向他證明楚狄的存在。
他們曾經那樣親密地交頸纏綿過。
他的心,也的的確確爲他劇烈地跳動過……
楚堯再一次因爲沒有摸到那條掌紋而激動流淚時,楚狄拿過一把刀,在自己右手掌,和楚狄那條掌紋相同的位置,用力地劃下一刀。
楚戎不知道楚堯這樣的狀態要持續多久,他只是想拙劣地僞造一條紋,用以安撫神志不怎麼清醒的楚堯。
他也沒有想到,楚堯醒來後就忘了,忘記楚狄已經死去的事實,摸到他掌心那條已經變成疤痕的傷口,自然而然地就把他當做了楚狄。
後來想想,或許,這根本就是楚堯的大腦在暗示他。
疤痕和掌紋,再怎麼樣,也不會是一模一樣的觸感。是楚堯潛意識裏需要一個楚狄。
楚戎決定扮下去。
曾經假扮楚狄對他來說只是一場意義不明的遊戲。
現在,這是讓楚狄仍然存在的唯一方式, 這也是對失憶的楚堯的一種慈悲。
他們遠離港城是非, 猶獲新生,世界上彷彿就只剩下楚狄和楚堯兩個人了——沒有楚戎。
楚戎向每一個新認識的人介紹自己:「我叫楚狄。」楚堯也一無所知地叫着他「狄哥」。
當楚戎不做任何屬於楚戎的表情看向鏡子時, 他撫摸着鏡子裏的那張臉,也忘記了自己不是楚戎——這是世上除了他,再無人能有的幸運。每當他想念楚狄,楚狄就會從鏡中回來。
當楚堯三番四次地詢問楚戎時,楚戎終於意識到他需要想個辦法把楚堯騙過去。
他精心設計了好幾次的通話內容。
「楚狄」說什麼, 「楚戎」說什麼, 一句一句,全都是寫好的劇本。
他把「楚戎」要在電話那頭說的話用磁帶錄好,每一句之間空出供「楚狄」說話的時長,花錢僱了個學生, 幫忙在公共電話亭撥號、放錄音。
他對學生說, 他家裏有個病人,他不得不用這樣的方式騙他。
每一次通話,楚戎都緊張得一身冷汗。他害怕對面出什麼意外狀況,害怕楚堯心血來潮,把話筒從他手裏搶過去,要自己跟楚戎講話。
還好, 一次一次,很順利。
楚戎也說不清自己對楚堯是什麼感情。
曾經主動假扮楚狄和楚堯上牀時, 他主觀上憤怒着, 客觀上又沉溺着。
現在不得不假扮楚狄了,他又似乎一點也不願意再和楚堯做那樣親密的事。
他的肩膀和楚狄的肩膀一樣,有個傷疤。那是他那時朝自己開槍後留下的。
他想起那時的痛,想起那時的楚狄和楚堯,終於承認自己是做了一件很壞的事。
他不肯再重複和當時一模一樣的欺騙行爲了。
當楚堯終於恢復記憶時,楚戎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
當楚堯揪着他的衣領讓他繼續扮演楚狄時,他又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詭異的寧靜。
他說好。
從此以後很多年,他都是楚狄。
他和楚堯,兩個人, 清醒而又糊塗地在一起。
他們都知道真相, 他們都不觸及真相。
「楚狄」這個名字被很多很多人知道,楚狄像是從沒死過。
慢慢地, 他做楚狄的時間, 比他做楚戎的時間都要長了。
他在長時間的對楚狄的模仿中,已經不能分辨自己是誰。他也不能分辨自己對楚堯的種種,是來自於自己模仿出來的楚狄, 還是來自於他自己真實的內心。
又過了很多年, 楚戎老了, 老得快要死了,彌留之際他聽見楚堯在叫他:
「楚狄……」
叫了很多聲,最後變成了另外一個名字:「楚戎……」
楚戎差點不知道他在喊誰, 蒼老而遲鈍的大腦運轉許久纔想起來, 哦,那是他的另一個名字,原本的名字。
那一刻楚戎像是從一場很漫長的夢裏醒過來一樣。
這場夢是以他自己提出要玩一個遊戲開始, 這場夢就是這個遊戲。
現在這場夢的時間到了,他要脫出來,以自己本來的身份迎來這一生的結局。
他感覺到楚堯的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這是他想要的結局嗎?
楚戎依舊不能分明。
他已沉沉地睡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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