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春意落

我傾慕的少年將軍愛上青樓花魁,爲她抗旨不遵,爲她甘當逃兵。
我受他父母所託,誠心勸他回頭。
後來,他再赴戰場,屢創神話,得萬民敬仰。
功成名就後,他求娶於我。
卻在新婚之夜逼宮造反,將皇兄的頭顱斬於劍下。
臨死前,他陰森森地說,這就是我當年勸他回頭的代價。
再次睜眼,一切還沒有發生。
我決定尊重他的選擇,任他自甘墮落,淪爲芸芸衆生。

-1-
意識迴歸時,我正在馬車裏喝茶。
外面傳來婢女的驚呼聲,馬車被急速勒停。
我失手將杯子打翻,滾燙的茶水直接潑在了我的手上。
但我卻顧不得疼痛,急切地撩開簾子。
映入眼簾的是與前世一樣的場景。
沈知羨當街縱馬,懷裏還摟着花魁梨棠雪。
少年身姿挺拔,面如玉冠。
女子面容魅惑,姿態風情。
兩人皆穿着一身紅衣,看起來十分般配。
這般眼熟的場景讓我微微愣神,還不等我反應過來,熟悉的話語響起:
「雲嘉若,麻煩你的Ṭṻ₀馬車讓一讓,擋着我的去路了。」
沈知羨的嘴裏說着「麻煩」二字,但看我的神情卻隱隱透露出一絲不耐煩。
梨棠雪更是不動聲色地往他懷裏緊靠了幾分,眼神中帶着些許的炫耀之意。
上輩子的我是怎麼做的?
我忽視了他眼中的不耐,當衆懇求他回頭。
將我皇家公主的儀態貶到泥裏,任由他踐踏。
而他呢?
他卻當着我的面,斬殺了我的駿馬。
馬匹倒地,車輛傾斜。
我從馬車上摔出,狼狽不堪地跌落在地上,丟盡了皇家的顏面。
沈知羨卻淡定地收回長劍,駕馬從我身邊過去。
這日過去,再無人指責他當街縱馬,人人只意味深長地說:
「當今長公主雲嘉若,爲了得到沈將軍的青睞,在大街上和青樓女子過意不去,被沈將軍厭棄。」
這是我一生悲劇的開始。
所以,這一世的我蹙緊了眉,昂起下巴,淡淡開口:
「沈將軍可知雲國律例第一百八十六條?」
「非軍機要務,不可當街縱馬,違者杖責三十,造成百姓傷亡者,杖責八十。」

-2-
我的視線掃向路旁,那些因躲避沈知羨的馬而慌忙避讓、不慎摔倒的百姓。
這些人是正常出行,本不用受這些傷害。
沈知羨的眼眸裏帶上了點點迷茫。
但還不等他深想,梨棠雪便抬手,輕輕地掩嘴笑了:
「長公主,奴家知道您愛慕知羨,故而看不上奴家這樣的出身。」
「若您想要爲難奴家,就直țū́₌接爲難奴家好了。」
「奴家這就給您賠禮道歉,求您放過知羨吧!」
片刻間,她的眼裏便暈出盈盈淚水,懸在眼尾,好一副潸然欲泣的樣子。
實在是讓人生憐。
可惜了,我有腦子,不喫她這套。
但架不住有人沒腦子,心甘情願去喫。
沈知羨的臉色再次冷了下來。
他從腰間抽出佩劍,直直地指向了我的馬,聲音冷淡:「滾開,不然我殺了這個畜生。」
畜生?
呵!沈知羨恐怕早就忘了,給我駕車的這匹馬原是在戰場廝殺後的戰馬。
只因有傷殘後不再適合戰場,故而成了供我日常出行的坐騎,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榮養。
我從馬車上跳下,將馬側身的傷疤展示給所有人看。
「沈將軍,你可知這畜生曾是你在戰場中付出過信任的戰友?」
「它所經歷過的廝殺,不一定比你經歷得少!它獲得的戰功,也不一定就比你的少!」
「但現在卻被你遷怒,當街被劍直指,隨時會血濺當場。」
隨着我的話出口,百姓們看向沈知羨的視線裏紛紛帶上了厭惡。
就連沈知羨也不由得後退一步,生怕自己的劍尖劃破那匹馬的半塊皮膚。
這一步雖小,卻代表着潰敗。
我高昂下巴,繼續往前走了兩步,離沈如羨的劍也更近了兩分。
那劍上的冷意已經直逼我的肌膚,上輩子曾穿透我身體的痛,讓我渾身戰慄。
我握緊了拳頭,將牙齒咬得生疼,也沒有退縮一步。
甚至一鼓作氣,行至沈如羨的馬下。
我的脖頸離他的劍不過寸許。
他雖高坐馬背,但微微顫抖的手卻泄露了他的膽怯。
我雖立於低矮,卻敢抬起頭,直視他的目光:
「我今日站在這裏,不是爲了和什麼人爭奪沈將軍的青睞,而是爲了維護我雲國的律法。」
「Ţů⁶本公主今日就算死在沈將軍的劍下,也是爲了我身後的百姓,爲了我心中的公正。」
我再次上前一步,劍鋒劃破了我肌膚,殷紅的血珠冒了出來。
「當街提劍刺死當朝長公主,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你沈如羨敢嗎?你們沈家敢嗎?」

-3-
「雲嘉若,你真是瘋了。」
沈知羨被我的質問逼退,立刻掉轉馬頭,倉皇離去,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是呀,我就是瘋了!
從沈知羨在我們的新婚之日,先將我皇兄的頭顱一劍割下時,就已經瘋了。
明明,我只是受他父母所託,誠心勸他上戰場。
是他父母爲了沈家的名聲,找人滅梨棠雪的口,等我趕到時,她身體都涼了,還是我好心給收屍安葬的。
但沈知羨卻認定,如果沒有我「逼」他上戰場,梨棠雪就不會死。
總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所以,他在立下赫赫戰功,功成名就之後,主動求娶我。
卻在新婚之夜逼宮造反,先將我皇兄的頭顱斬於劍下,再給我當胸一劍。
「你們所有人都看不起她的出身,先逼我上戰場,再將她逼死。你可知道,她那時已經懷了我的孩子!」
「她死了,你不僅好好地活着,還企圖奪走她的姻緣,取代她成爲我的妻子。雲嘉若,你配嗎?」
「所以,我要毀了你,毀了你的一切,這樣才公平。」
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很想親口問問沈知羨:
他到底知不知道,如果沒有我勸誡皇兄,他早在抗旨之時就會被定罪下獄了,何來後面的萬人敬仰?
但現在想來,沈知羨他本身就是個渣子。
知道抑或不知道,都不影響他的渣,何必執着答案?

-4-
我收回思緒,關懷起周圍百姓的傷勢。
我以所有人都可以聽見的音量,開口:
「凡今日受傷者,都可以去公主府領取五兩銀子的湯藥費。」
「今日之事,諸位皆可按照律法上稟順天府。本公主保證,官府一定會秉公辦理,還各位一個公道。」
在百姓們的道謝聲中,那輛一直停在巷口的青頂馬車緩緩離去。
我也步上馬車,渾身痠軟地歪在榻上。
冷汗早已浸溼了我身上的衣物,脖子的傷口也傳來陣陣疼痛。
但我的內心卻激動極了!
這一次,我做到了!
我沒有再讓皇家丟人。
那輛青頂馬車裏坐的人是當朝丞相,爲人剛正不阿。
上輩子,他寫了封彈劾我的摺子,將我釘死在了草包公主的恥辱柱上。
皇兄愛妹心切,屢次維護於我,卻傷透了他的心,致使他憤然辭官。
這輩子,我倒想看看,沒有了我在前面擋槍,沈知羨該如何應對這些彈劾?
事實不出我的所料。
第Ŧũ̂₂二日,丞相彈劾沈知羨的奏摺就摞滿了皇兄的書案。
沒有了我的干涉,皇兄當即就治了他「藐視皇室、抗旨不遵」的死罪。
最後,以沈國公撤下國公府牌匾,自願貶爲侯爵,才免了死罪,降爲杖責八十了結。

-5-
皇兄同我講述時,一直在偷看我的臉色,生怕我會開口求他收回旨意。
我摸了摸脖子上被裹得連轉頭都困難的紗布:
「皇兄,我不喜歡沈知羨了。現在不喜歡,以後也不會喜歡的。請您按照國法處理就好。」
「您先是一國之君,之後纔是我的兄長。唯有如此,纔對得起百官萬民。」
「之前是我不懂事,以後再不會了。」
皇兄的眼睛立刻亮了:「若若你確定?那皇兄這就命人去取佩劍,親自去將軍府砍死沈知羨。」
我拉住皇兄,在他「果然還是不捨得」的目光中,緩緩說道:
「還是帶劍弩去吧!就把沈知羨綁在將軍府門口,要是皇兄三箭沒有射死他,就算了。」
話雖如此,但我皇兄的箭術可是閉着眼睛都能射中百米外的飛鳥啊!
皇兄這才確認,我是真的不會給沈知羨求情。
他輕咳一聲,露出一副「不懂事的女兒終於長大懂事了」的欣慰表情。
「那若若你好好休息,既然病了,就在宮裏養着,暫時別出宮了。」
午後,婢女同我分享了沈知羨的結局。
他被沈侯杖責了整整八十軍棍,就在將軍府門口打的。
杖責完,沈侯馬不停蹄地帶着已經意識不清的沈知羨趕到公主府,準備給我賠罪。
但我不在府裏,他們又進不了宮,只能將人又抬了回去。

-6-
此後數月,沈侯夫人常常遞帖子入宮,想要拜見我。
卻都被我以病體未愈、不宜見客爲由,拒了回去。
蓋因我閉着眼睛都能猜出來,她想入宮見我的真正目的。
她想讓我出面去勸解沈知羨回頭。
在皇兄的授意下,婢女每日都會跟我彙報沈知羨的最新消息。
包括但不限於——
沈知羨不僅一擲千金,包下花魁梨棠雪,夜夜留宿青樓不歸家。
還爲了博美人一笑,他用當代大儒所授的書畫技藝,日日給美人額間繪海棠;
他還在青樓的臺子上表演舞劍,供看客觀賞,把曾在戰場廝殺的汗血寶馬拿來取笑;
甚至,他還將御賜的珠寶首飾偷出來送美人,任她帶着御賜印記,在青樓招搖過市。
以往,沈知羨每每做出荒唐之事,都是我出面勸解。
這纔有了「沈知羨年少風流,引得公主沒皮沒臉上趕着追求」的傳言。
直到,我介入了他和梨棠雪之間的因果,得來了他的怨恨。
這一次,我選擇尊重他的命運。
我倒想看看,沒有了我的介入,他會走向何種結局?

-7-
再次見到沈知羨,是在我設的施粥棚前。
我衣着樸素,頭上僅束了髮帶,臉上也不施粉黛,正拿勺子給難民施粥。
沈知羨穿着金絲繡滿花紋的紅衣,衣領大敞,露出一大片肌膚。
那張被酒色浸泡過的臉上散發着不自然的潮紅,上揚的嘴脣勾着不屑的笑容。
「雲嘉若,不來煩我之後,你竟然淪落到跟乞丐爲伍了。」
「上一次,要不是你告狀,我會被責罰嗎?但那又怎樣呢,還不是沒有人能管得住我。」
「你是公主,高高在上,可你得到世間萬物,也是註定得不到我的心。我的心裏只有棠雪,你連給她提鞋都不配。」
我的手好癢,實在忍不了了。
我抬起手,狠狠甩了一巴掌在他臉上。
「啪」的一聲,很響。
他白皙的臉色紅了一片。
「第一,他們不是乞丐,是雲國的百姓。」
「第二,本公主不喜歡,也從來不撿垃圾。」
「第三,侮辱當朝長公主,也是死罪。」
我昂起頭,將他如今的樣子盡數收入在我的眼中。
以前,他愛穿紅衣,英姿颯爽。
以前,他愛詩畫文墨,白衣玉竹,不知道入了多少世家貴女的眼。
以前,他在路上見到了年老百姓,會下車幫助,遇見找不到家的孩童,會柔聲安慰。
現在,他也穿紅衣,但奢靡頹廢。
現在,他也愛詩畫文墨,白衣玉竹,卻只能入青樓女子的眼。
現在,他稱這些百姓爲乞丐,眼裏全是厭惡。
他曾印在我腦中的那層光環,在此刻盡數熄滅。
他,也髒了。
我將手伸向婢女,接過她遞來的手帕,細細擦拭着我每一根接觸過沈知羨的手指。
然後,將手帕丟了。
沈知羨被我刺激得臉一Ţů₌陣白一陣紅,最後轉爲了黑。
他抬起手,作勢要打婢女。
周圍的御林軍立馬圍了上來,拔出了長劍。
自從我上次在街上被沈知羨傷了後,皇兄就恨不得把我拴在宮裏保護。
見我堅持要出宮,便給我派了很多御林軍保護。
拔劍的,還只是一小部分。
還有一些隱藏在周圍隱蔽處。
梨棠雪見此情形,上前拉住沈知羨的手,看向我的眼中隱約帶着哀怨。
「公主姐姐,我知道你愛慕知羨,你放心,棠雪不求名分的。只要能在知羨身邊,棠雪就滿足了。」
我又手癢了,一巴掌扇在她的臉上。
這下好了,神清氣爽。
婢女又從懷裏掏出一條帕子,親自擦拭我的手。
「公主,玉竹帶了很多帕子。您放心用,還有很多。」
「不過公主,下次可以讓奴婢來,仔細您手再疼了。」
玉竹是個會說話的。
沈知羨被徹底激怒了。
但他不敢直接對上御林軍,所以他一腳踹翻了我施粥的臺子。
臺子上盛好的幾碗粥,瞬間撒了,落在地上,沾染上了泥土。
他用手指着我,無能狂怒:「雲嘉若,你以後別求着我原諒你。」
語罷,他拉着低聲抽泣的梨棠雪轉身就走。
求他原諒,這輩子都是不可能的。
只是可惜了我的粥。
「將地上的粥舀起來,送到將軍府去。」
「我去我去。」玉竹迫不及待地接下來這個任務,開開心心地走了。

-8-
在養病的這一段時間,我想了很多。
雖然國家在皇兄的治理下國泰民安,實際上還是有很多普通百姓,依舊掙扎在溫飽線上。
甚至,還有很多的貧困家庭,並不能日日喫上米糧。
我想盡我能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熬粥、發粥……每一項,我都參與其中。
這令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寧。
前世,那場可悲的自我感動,不僅毀了我的一生,也害了我的親人,更加對不起供養我的黎民百姓。
今生,我決定換一種活法。
因此,沈知羨也換了一種活法。
當我皇兄命沈知羨上戰場的聖旨抵達將軍府時,他不出所料地拒絕了。
但他拒絕的方式,卻是直接當着傳旨公公的面,用刀劃傷了自己的右手。
皇兄一怒之下,直接下旨收回了沈家的兵權。
挺好的!
我也放心了!
上輩子的沈知羨如果不是手握那麼多的兵權,也不會那麼輕易地逼宮成功。
可是,你手受傷了,去找大夫呀,跑來我的公主府砸門幹嗎?
沈知羨捂着受傷的手腕,臉色蒼白虛弱,眼裏卻滿是得意。
「雲嘉若,我上不了戰場了。」
「哈哈哈,休想我再爲你們當牛作馬。」
……
沈侯夫人出現得很及時。
在沈知羨說出誅九族的話之前,讓下人用手帕捂住了他的嘴。
我將公主府的手牌給了沈侯夫人,讓她去太醫院請太醫診治。
沈侯夫人先是詫異地看着我,隨後才千恩萬謝地應下了。
我這樣做,可不是因爲不忍心,而是想知道沈知羨傷情的實際情況。
半日後,太醫院院首回稟。
沈知羨的右手經脈被割傷了,哪怕是院首親自出馬,也不能將其恢復如初。
那隻本可以提劍護江山的右手,從此再也提不起長槍,也舞不了劍了。
那隻本可以繪出壯闊山河的右手,從此再也控制不住筆觸線條了。
一切都沒了。
所有人都在惋惜,唯有沈知羨毫不在意。
「你們再也沒辦法逼迫我和棠雪分開了。」
沈知羨恐怕此生都不會知道,他到底失去了什麼。
真可惜!

-9-
沈知羨手傷未愈,沈家就同意了沈知羨迎娶梨棠雪。
因爲梨棠雪懷孕了。
沈侯夫人本想將她的肚子藏一藏,先給沈知羨娶個正妻,再找機會納她入府做妾。
可沈知羨和梨棠雪的愛情故事早已在京城傳遍了。
連當朝長公主都鎩羽而歸的人,哪家也不願意將自家嫡女嫁過去。
好不容易有人家願意送過去一個不重視的庶女,結果姑娘當場就跳了池塘,死都不願意嫁給沈知羨。
沈家只能認命了,認下了梨棠雪這個媳婦。
迎親當日,玉竹一早就在望月樓訂好了靠窗的位置。
這個角度最好,一開窗,一切盡收眼底。
沈知羨一路騎着馬,將梨棠雪摟在懷裏。
梨棠雪並未用蓋頭遮面。
那張豔麗至極的臉就顯露在人前,滿眼驕傲之色。
左手貼在小腹上,一副生怕沒人知道她懷孕的樣子。
玉竹嘀嘀咕咕,低聲罵她不愧是青樓出身,不知臉面。
我卻早已將關注點放在了沈侯的席面上。
這場婚禮辦得很盛大,說是十里紅妝也不爲過。
看起來是掏空了沈府的老底。
但席面上卻空了一大半。
朝中大臣沒有一個到場。
就連到場的零散幾戶,也都是沈侯曾經在軍中的下屬,顯然是礙於情面纔不得不前來。
沈侯和沈侯夫人看到這一幕,臉色十分不好,強裝的笑臉幾次破裂。
梨棠雪自然是看得懂臉色的人,用受盡委屈的眼神暗示了沈知羨好幾次。
直到此時,沈知羨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

-10-
幾月後,在戰場上殺敵的軍隊凱旋而歸。
我也跟隨皇兄到城門口迎接。
皇兄是爲了犒勞將士,而我是爲了看一個人。
當朝丞相之子,謝念言。
謝念言曾與沈知羨並列京城兩大傳奇。
只不過前者是污名,後者是才名。
謝念言出身謝家大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
從小不愛讀書,偏愛商賈之術。
是宰相常年掛在嘴上的家門不幸。
幾年前,他突然就在京城銷聲匿跡。
直到上一世我死,都再未聽過他的消息。
可這一世,就在沈知羨抗旨毀手之後,是謝念言主動站出來請戰。
他在演武臺連勝了十五場,又經過了老將軍們的一系列考覈,這才接下帥印上了戰場。
緊接着,他直接一槍連退敵國五城,拿到了敵國的投誠書。
甚至,他還半夜一人闖到了敵軍主將的院內偷……不是,是拿走了人家珍之如命的春雨仙蘭。
據說,這盆花被敵軍主將精心養了十年,去到哪裏都帶着,就連睡覺也不例外。
結果卻在這次戰爭裏,被偷了。
敵軍主將次日醒來,發現頭髮被剃了一半。
剛慶幸於頭還在脖子上的時候,發現花沒了。
可憐人家一個武夫將軍,沒讀過多少書,但罵謝念言的話卻硬是三天沒有重樣過。
而現在那盆花,現在就被謝念言抱在懷裏。
威武的駿馬之上。
花嬌,人更美。
我小聲嘟囔了一句:「長得也有點太好了。」
謝念言沒有穿戰衣,身穿淺青色常服,腰間掛着玉璧。
墨髮用玉簪束起,眉目如星似畫,面玉脣紅。
一副清貴的世家子弟裝扮,配上絕豔的容貌,生生讓周圍所有人全部黯然失色。
軍隊行至城門口,謝念言下馬,規矩地向皇兄行禮,當場將虎符歸還。
皇兄有些詫異,這可是能夠號令三十萬大軍的虎符。
從沒有哪個將軍拿了還想主動還回來的。
對,就是從沈家收回來的那枚。
許是皇兄的眼神太過直白,謝念言不甚在意地開口回答。
「皇上,仗打完了,虎符還你,打仗一點都不好玩。」
「不過離國的碧水玉我很有興趣,下次如果打離國,我就去給它帶回來。」
我看見丞相在暗中瞪了謝念言好幾眼。
如果不是周圍那麼多人,恐怕他都想上去踹幾腳。
但皇兄顯然對謝念言這種主動上交虎符的行爲是很滿意的。
但礙於身份,他還是得對搶奪他國東西這個想法開口勸解幾句:「謝愛卿呀,搶奪他人財物不可取。」
謝念言認同地點點頭,開口說出的話卻是:「是,但我是去拿的,沒人反對。」
我看見丞相的腳都快忍不住想動了。
但不等丞相上腳,謝念言卻將花盆捧在手裏,走到我的面前。
「公主殿下,送給你的花。」
「奔波了幾日,可能開得沒有那麼好了。但我找了一個花匠,他說過幾日就好了。」
言罷,他露出了一個笑容。
春雨仙蘭很美,但是謝念言照過鏡子嗎?
有他在場,還有什麼花能奪走他的光彩?

-11-
我細細回想,確定兩輩子的我都和謝念言並不熟悉。
甚至,可以說是陌生。
我一時摸不透他的意思,但還是讓玉竹收下了花。
畢竟衆目睽睽之下,不能不給少年英雄一個面子。
皇兄也是同樣的想法,輕咳一聲,按照規定流程,詢問謝念言想要什麼賞賜。
謝念言聞言,眼睛都亮了。
「皇上,我想入贅長公主府。」
好吧,丞相最終還是在大庭廣衆下給了他幾腳。
但自此之後,謝念言算是纏上我了。
天天來公主府送禮,價值萬金的珠寶首飾、珍奇花卉、香薰擺件,應有盡有。
丞相第一時間就把家裏的賬本送到宮裏去了。 
證實了他絕對沒有受賄。
他一輩子兩袖清風,清清白白,絕不能被自家的「家門不幸」給毀了。
我派去拒絕禮物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
最後不僅東西沒有拒絕掉,還把人都帶進了溝裏。
就連玉竹也不例外。
她回來之後,十分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說:「公主,我覺得謝公子挺好的。」
「主要是,他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
「要不,您就從了吧,反正您又不喫虧。」
最關鍵的是,我自己也去了。
但我拒絕的話在嘴邊繞了很多次,都敗在了謝念言的目光中。
他每次都睜着他那雙滿是情意的眼眸,一臉無辜至極地開口:
「姐姐不喜歡這些嗎?」
「你喜歡什麼,言言去給你尋。」
以至於,當皇兄召我入宮,詢問是否需要給我倆賜婚的時候,我沒怎麼反抗就答應了。
當然了,我絕不是一時興起。
因爲我能看出謝念言眼中的真情。
而我對於他,也不是不心動的。
他不貪權,唯愛做生意,並且做得很好。
他有很多錢財,卻沒有亂花,反而在各地都開了善堂,開了書院,救助窮苦百姓。
他像一團光,吸引人不斷靠近。
那般肆意灑脫的樣子,令我很羨慕,也很嚮往。
我很慶幸,在經歷過前世的慘痛之後,我依舊有相信愛的勇氣。

-12-
定下婚期之後,我便專心被嫁。
很久都不曾再關注沈知羨的消息了。
所以當他在街上攔住我的馬車時,我竟有幾分恍如隔世的感覺。
可能是天天見謝念言那張妖孽的臉久了。
再次看見沈知羨時,我竟覺得他實在是太普通了。
普通到有些泯然衆人。
沈知羨規矩地向我行了禮:「長公主,我要離開京城了。」
「梨棠雪揮霍無度,見家裏落魄,捲走了府裏的錢財跑了。」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和沈知羨的初識。
那時的皇兄還只是個母妃早亡,沒有母族助力的小小皇子。
我Ŧû⁰和哥哥過得很艱難。
因爲皇位之爭很是激烈,各種手段層出不窮,下毒、暗殺,防不勝防。
我害怕哥哥中招,所以每一口吃食,哪怕有專人驗過,我都會用各種理由先喫一口。
確認沒問題了,纔敢拿給哥哥喫。
只有那次,出了問題。
我喝了一口哥哥的百合飲,半個時辰後就吐了血。
玉竹抱着我跑去太醫院,路過御花園的時候,遇到了沈知羨。
是他揹着我到了太醫院,逼着太醫給我解了毒。
那個毒來得又兇又烈,令我渾身疼痛難忍。
我覺得,我要死了。
是他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告訴我。
「不會死,你不會死的。等你好了,我送糖葫蘆給你喫。」
我從來沒有喫過糖葫蘆,很想嘗一嘗。
所以我活過來了。
我醒來後的第一眼,就看見他正在看着我,露出了笑容,綻了整院春花,也開在了我的心間。
後來,他被沈老將軍帶回去暴揍了一頓。
因爲他在太醫院用了沈侯府的名頭,這讓從不站隊的沈侯府惹了事。
但他傷好後的第一件事,卻是託人給我送來了糖葫蘆,酸甜可口。
後來,皇兄繼位登基。
我也成了備受寵愛的長公主。
我喫過無數的糖葫蘆,卻再也沒有嚐到過舊時的味道了。

-13-
我收回思緒,朝沈知羨開口:「那祝你一路順風吧。」
我欲放下車簾,謝知羨的聲音卻再次響起:「長公主,我曾經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沒娶梨棠雪,我上了戰場,我甚至求娶了你,可是最後……」
我打斷了他的話:「既然是夢,何必當真,就忘了吧。」 
沈知羨沉默片刻,最後說了句:「對不起,嘉若,別恨我。」
恨嗎?
我想我是恨過的。
剛重生的時候,我很多次都想直接殺了他,讓他感受我當初的痛苦。
但每次又會在作出決定的前一刻,回想起那根糖葫蘆的味道。
反覆多次後,我決定把所有的愛恨都留在上輩子。
此生的他於我而言,就當作一個陌生人吧。
馬車從謝知羨身邊駛過時,我用他聽得見的聲音開口:
「謝知羨,曾經受你的恩,我還了。我不欠你了。」
兩世糾纏,我留下了他的性命,只毀了他的手。
我冷眼看着他走向他自己選擇的道路。
已是我最大的仁慈。

-14-
我和謝念言的婚事辦在了一個春日。
謝念言給的聘禮太多了,多到皇兄開了自己的私庫,才勉強壓他一頭。
結果,謝念言以爲皇兄嫌棄他給的聘禮少了,又加了幾箱。
皇兄不服氣,又開了國庫。
謝念言又加了幾箱。
最後以皇兄慘敗,丞相給了謝念言兩腳告終。
二拜高堂時,皇兄坐在主位上哭得嗷嗷的,就連皇嫂都拉不住。
丞相大人非常開心地接受了謝念言入贅公主府的事情。
當天就把謝念言的所有東西,都送到了公主府。
前來傳信的人說,丞相甚至想把謝念言住過的院子整個挖了送過來。
爲了他一輩子的清正廉明,他是一點都不想跟謝念言沾邊。
兒子送人Ṫű⁶就送人了,一輩子的清譽不能被毀。
不過,就算被蓋頭遮掩,我還是在行禮的間隙,看到了丞相的淚眼。
謝念言今日很開心。
蓋頭被掀起,我就看見了他盛滿水汽的眸子。
他的脣瓣沾染了酒漬,在燭火的照耀下亮晶晶的。
他帶着醉意,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和我最愛的人成親了。」
我嫌他太吵了,所以堵住了他的嘴。
用我的脣。

-15-
我和謝念言準備去江南的時候,我皇兄又哭得很大聲。
被皇嫂打了一頓後才安靜下來。
我不想被一輩子困在宅院裏,我想去看看大好河山。
去感受一下世間百態。
之後的很多年,我們去過了很多地方,我見過了各式各樣的生活,
做了很多想做的事情。
謝念言很好,事事以我爲先。
不過就是有一點,他如何也改不了。
任何東西我多看一眼,他就要買下來。
可孩子是隻能被人生的呀!
買賣犯法!
他當時就委屈了。
我哄了許久,答應我們自己生一個,他纔開心起來。
不過,我好像上當了,
沒關係,好在我也不虧。
從此山高路遠,皆在腳下。
世間美好,一一體會。

-16-
番外:謝念言
人生最悲哀的是什麼呢?
生在世家,但我是個廢物。
家門不幸,是我爹常掛在嘴邊的。
我不愛讀書,喜歡做生意,他不能接受。
他無數次把我拖回家的時候。
我遇見了我此生的光。
長公主,雲嘉若。
她制止了我爹對我的責罵:「每個人都有擅長的事情,謝公子愛做生意,並不是什麼錯。」
「丞相大人難道也和世間俗人一樣,覺得商賈低人一等嗎?」
「我不那樣認爲,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
她的身姿,瞬間在我眼前變得高大了。
後來,我爹就不再那麼管我了。
我那時以爲,公主喜歡商人,我更努力去賺錢了。
可是不是呀,公主喜歡將軍。
沈知羨沒比我大多少,就已經一戰成名了。
我回到府裏,央求我爹給我送去學武術。
從此我開始讀兵書,學武藝,同時更加努力賺錢。
這樣過了幾年,我爹給我送了一封信。
「有戲, 滾回來。」
我麻溜回來了。
我去打仗了。
聽說敵軍有一個寶貝, 我要把它帶回去, 送給我的公主。
要見到公主了,我特意提前沐浴更衣了, 可不能嚇到我的公主。
我終於站到她面前了。
我這些年給她存了很多禮物, 現在都可以送給她了。
她喜歡過誰, 我並不在意,只要最後她身邊是我就好。
我見過沈知羨的,那位曾經讓我仰望的人。
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眼睛一看就是瞎的。
我並不想當將軍。
我這一生呀,出生在世家大族, 卻渾渾噩噩。
大多數人提起我, 都是遺憾謝家出了我這樣的人。
很多很多年後, 我一直在我的公主身邊。
是她告訴我,人的一生, 其實並不需要活在任何人的期望裏。
最終讓自己快樂纔是終身意義。
索性,宮門枷鎖困不住她。
謝氏榮耀也困不住我。
我的公主,她一直不知道我愛上她的時間, 比她以爲的更加久遠。
有什麼關係呢?
我這一生,也永遠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我將終生臣服在她裙下, 虔誠而不悔。

-17-
番外:沈知羨
離開京城後的很多年, 我沒有娶妻生子。
我帶着年邁的父母, 到了一個小城隱居。
我開了一間私塾,領養了一羣孩子。
日子過得平淡, 卻讓我心安。
我總是一遍遍夢到雲嘉若,我終於明白我錯過了什麼,但是已經晚了。
我年少成名, 身邊追捧的人那麼多, 我早就忘記了當年隨手救下的小女孩。
更何況,她一直追在我身後。
梨棠雪對我來說太特別了, 她像是開在地獄深處的彼岸花,對我產生了致命的吸引力。
我摘到了彼岸花,可惜我入地獄太久, 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彼岸花,也始終只是虛妄一場, 都是假象。
我後來回想了很多次,我究竟有沒有對雲嘉若動心過。
是有的。
不然, 我怎會多管閒事救下她。
我自幼早慧, 知道我家不該沾染此事。
可是我看見她渾身是血, 我還是去了。
我答應給她喫糖葫蘆,可是我擔心外面得不乾淨。
所以自己在府裏學了一遍又一遍,手被燙出了很多泡, 才做出了一份。
我找了最可靠的人,給她送進宮裏,希望她會喜歡。
年少的喜歡淺淡,一眨眼, 我就忘卻了。
我後來見過她一次。
她站在人羣中溫柔而耀眼,她身邊陪伴的男子滿心滿眼都是她。
這樣多好呀。Ṭŭ⁾
我轉身走了,此後再也沒有見過她。
(全文完)
作者署名:瑜七秒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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