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話說一半,往往是彌天大謊。
作爲重案組刑警,我遇到的最厲害的對手,完美詮釋了這句話。
她是一名妓女。
被抓後,交代得非常痛快,每句話都是真的,卻避開了所有能把她定罪的證據。
我笑說她比法學教授還厲害。
後來發現,她真的是法學教授。
而她的厲害之處,遠超你我想象。
-1-
二十年前,老家曾發生過一宗震驚全國的慘案。
一對夫婦報案稱自己 9 歲的女兒失蹤了。
一個月後,北荒山上。
兩株怒放的曼陀羅下,女孩只剩一副骨架,皮肉內臟都不見了。
那副骨架有多幹淨,即使最熟練的屠夫用剔骨刀也無法把肉剔除得那麼幹淨。
現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由於風吹日曬,動物侵襲,加之當時技術力量有限,警方一直找不到兇手,最終成爲懸案。
女孩兒父親看見女孩兒屍體後就精神恍惚了,騎自行車時逆行快車道,被撞飛十餘米遠,當場身亡。
女孩兒母親十分絕望,埋葬了亡夫後,半夜來到公安局側門邊,服藥切腕自殺。
她用割腕的血在青磚地面上血書四個大字:女兒枉死。
她就蜷臥在死字最後一筆上,死不瞑目。
她丈夫是孤兒,孃家也只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妹妹。
最後是警局幫妹妹一起處理屍體的。
按照風俗,親人要合上亡人雙目。
可是無論妹妹怎麼努力,姐姐都不合眼。
後來妹妹趴在姐姐耳邊,輕輕地說了句:「姐姐,不會枉死的。」
姐姐眼角慢慢淌出一滴血淚,緩緩合上。
這一案件當時非常轟動。
雖然那時我還很小,但內心卻想着,如果有一天當警察,一定要還女孩兒一個公道。
-2-
二十年後,我去家鄉公安局實習。
報到第一天,刑警隊長江南安排即將退休的老劉當我師父。
老劉其貌不揚,沉默寡言。
第一印象,很是失望。
剛認下師父,就接到 110 出現場通知。
師父帶着我就出現場了。
現場在趙村。
我們到的時候,幾乎全村老老少少都在現場看熱鬧了。
我倆趕緊清了人羣,拉了警戒帶。
死者是村支書趙大洪,俯趴在屋子外牆邊。
整個現場沒有打鬥痕跡。
唯有一對兒鞋印,在院牆邊,有點突兀。
屍檢顯示死者死亡時間約爲前一天晚上十點左右。
致命原因是高空墜落,頭部觸地導致蛛網膜下腔出血而死。
死者生前喝了大量白酒,酒內含有曼陀羅成份。
報案者是本村會計,十點多到趙大洪家,發現趙大洪已經死亡。
走訪羣衆得知,這幾天是趙大洪一人在家。
村民誰都沒發現任何異常,連狗叫都沒聽到。
離開現場時,路邊有一塊彩色糖果紙。
我以爲是哪個看熱鬧的村民丟下的,並沒放在心上。
師父看了一眼,後背一下子就僵直了。
我心裏也跟着緊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撿了起來又仔細看了一眼,放入物證袋中,沒有吭聲。
但我看到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案情分析會上,大家傾向於趙大洪過量飲酒,失足跌落而死,是意外事件。
師父問我:「小吳,你怎麼看這個案件?」
我想了半天說:「這個案件確實有疑點,但是都能找到合理解釋。」
「那個鞋印出現得雖然突兀,但鞋號和花紋與死者的相吻合,應是死者本人留下的。」
「死者體內雖有曼陀羅成份,但那是他自己因爲治病喝曼陀羅泡的藥酒。」
「死者上天台也比較正常,當地村民習慣夏天到天台納涼。」
「確實沒想到什麼難以合理解釋的疑點,應該是意外事件。」
師父點了點頭,說:「你還是有觀察能力的。」
但是緊接着發生的事,讓我無地自容。
-3-
師父將那個 42 碼的鞋印放大到屏幕上,請大家看有什麼異常。
大家都不覺得異常。
師父低聲說:「仔細看鞋印。」
「它是在較軟的土地上留下的,但卻是完全平整的。」
「也就是說所有點受力都是一樣的。」
「正常人行走留在軟土上的鞋印不會是完全平整的。」
「因爲腳的着力點和力度不可能是完全平均分配的。」
我們聽了都忍不住點了點頭。
他接着分析:「只有一種可能,穿鞋的人在鞋裏放了一塊硬而平整的東西當鞋墊,類似於木板。」
「這樣,他就不會留下真正腳的尺寸,所以穿鞋的人的腳不是 42 碼的。」
「鞋印沒有虛邊,說明這個人的腳小於 42 碼。」
老劉分析的聲音很低,但是大家沒一個說話的,聽起來就格外清晰。
接着他取出糖果紙:「這是在現場附近發現的。」
「但這個糖紙是幾十年前流行的糖果包裝紙,現在市場上已經沒有了。」
「紙質已經變脆,說明它不是新近生產的。」
「誰會把那麼久遠的糖紙帶到現場呢?」
「這是第二個疑點。」
師父一分析,很明顯,趙大洪的死不是意外事件。
江隊親自牽頭組成了偵破小組,主力就是我師父。
第二天一早,師父就帶我重新回趙村。
去往村子的路上,我問師父:「既然我說的不對,您爲什麼還說我有觀察能力呢?」
師父說:「因爲你發現了疑點。」
「但是偵查員最忌自行『疑點合理化』。」
「每個疑點的排除是依靠證據,不是依靠想象。」
「那邏輯推理呢?」我想起無數靠邏輯推理破案的奇書。
「對於偵查員而言,最嚴謹的邏輯推理,就是完整的證據鏈。」他答得簡潔而乾脆。
我當時怎麼都想不到看似這麼普普通通的一個案件,最終會震驚全國。
-4-
重回現場,我虛心待在師父身邊向他學習。
首先我們就去解決那個腳印問題。
牆上沒有攀爬踩踏痕跡,內外牆邊沒有可疑腳印。
梯子只有單行向上爬的痕跡。
初步得出兩個結論:
其一,嫌疑人不是翻牆出入;
其二,腳印是從梯子跳下來時形成的。
師父蹲在梯子旁,良久,問我:「如果不爲了翻牆,嫌疑人爲什麼要爬梯子呢?又爲什麼要跳下來呢?」
我答不出來,看向師傅。
過了一會兒,他叫來幾個人做了一個偵查實驗。
讓不同體重的人從梯子上登高跳下。
90 斤左右的人留下的腳印深度和案發現場最爲相似。
去室內勘察趙大洪上樓梯情況時,驚奇地發現前面幾級臺階,他是倒着走的。
法醫對他體內的曼陀羅含量進行檢測。
推測出他喝酒之時酒中曼陀羅含量,遠遠高於酒罈存酒中的含量。
隨着勘查的推進,疑點越來越多,師父越來越沉默。
江隊趕到現場時,師父正一臉凝重地抽着煙。
江隊問:「有頭緒嗎?」
師父死死摁滅菸頭,掏出了一塊糖。
糖的包裝和那個舊糖紙竟有幾分相像。
江隊看了一眼,一怔,要了支菸也抽了起來。
兩個人就悶頭坐在那裏抽着,一聲不吭。
半晌,師父掏出錢對我說:「小吳,你去買包煙。」
我估計他們要說什麼不想讓我聽的話,接過錢就去了小賣部。
萬沒想到,他們在我走後的談話是如此意味深長。
-5-
臨出門,師父又加了句:「和店主多聊會兒。」
我答應着就去了。
在小賣部待了兩個小時,估計師父和江隊聊得差不多了,店主那裏的八卦也打探得差不多了,我就回去村部找師父。
師父問我有什麼消息。
我說小賣部老闆說,那晚七點他出來解手,看到村支書把一個女人領進了家門。
他好奇趴着看,九點多那個女的離開了。
那個女人就住在村西頭。
師父嗯了一聲,說帶ťūₑ我去做羣訪。
一場雨後,村裏的路十分泥濘。
我們從村東頭訪到西頭,已經是渾身泥巴了。
最後一家,孤零零地甩在村尾,似是無人。
感覺師父好像舒了一口氣。
我想起小賣部老闆說的話,不死心地喊了幾聲,沒人回應。
門口有個大水缸,我就想盛點水洗洗泥巴。
在我們當地,院門口水缸路人渴了都可以隨便用,也是民風淳樸的體現。
我剛靠近水缸,一個聲音響起:「兩位警官辛苦了,是要找我嗎?」
我一回頭,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緩緩走到我們跟前。
她濃妝豔抹,衣着暴露,聲音卻出奇的純淨好聽。
師父客氣地說我們只是想簡單瞭解一些情況。
她便做出請我們進屋的手勢,然後不露痕跡地擋在我和水缸中間。
我們到了屋內,師父環顧四周,簡單問了一些情況。
原來這家只有這個女人,平時在外謀生,不常回村裏。
只有每年八月會回村裏,祭拜亡姐一家。
大概十來分鐘左右,我們就打算離開了。
我又來到水缸前,藉口洗泥巴要舀點水。
女人熱情地拿出水瓢幫忙。
我仔細觀察,水缸並沒有什麼異常。
師父盯了一眼水缸,拉着我道了謝就走了。
師父問我爲什麼非要洗泥巴,我如實說:「覺得那口缸可疑。」
「那女人明明不想出現,看我靠近水缸纔出現的。」
「而且她一直擋在我和水缸中間,感覺就是不想讓我接觸水缸。」
「不過後來我也沒看到水缸裏有什麼。」
師父看了我一眼,說:「你仔細回憶一下水缸有什麼特別的?」
我閉上眼重現開蓋到蓋蓋子的全過程,恍然大悟:「是水面,對嗎?」
師父用眼神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我說:「那口水缸一直放在那裏,如果沒人動,水面應該是平靜的,水缸痕跡也應該與水面相差無幾。」
「但是我們打開ƭū́ₕ水缸時,水面還在波動;才小半缸水,但是水痕卻溼到了缸沿。」
「這說明,有人剛剛動過那口缸。」
師父點了點頭。
我不禁奇怪:是誰敢在我們眼皮底下搞小動作?那口缸到底隱藏了什麼?
專案組聚在一起緊張地進行案情分析。
師父手機忽然收到一條消息,他看了一眼,神色突變。
我們趕緊圍過去一看,赫然八個大字:正字五筆,尚缺兩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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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專案組分析短信包含信息:趙大洪死亡不是一個孤立的殺人案,而是系列案;
作案人計劃要除掉五人;
現在已經殺了三人,還要再殺二人;
作案人是基於正義而除掉這些人;
作案人似乎並不想刻意隱瞞案件真相。
那麼現在迫在眉睫要查清楚的是:兇手還要殺的兩人是誰?另外已死的兩人是誰?
五人的關聯是什麼?
人命關天,刻不容緩。
專案組決定兵分兩路。
一路回縣局立即翻查資料,調查另外兩名被害人,看能否找出關聯,儘快查清兇手下個目標。
一路駐村繼續調查,特別是要全面監控村尾的女人,務必使她全天候處於我們的視線內。
因爲經過祕密調查,那口水缸缸底有小蟲子屍體。
提取土壤和蟲子的屍體檢測,都含有曼陀羅及酒。
雖然雨水沖刷,已經無從檢測曼陀羅的含量,但說明她應該接觸過曼陀羅酒。
師父說我腦子靈活,讓江隊回縣局翻查資料時把我帶上。
他帶隊駐守村子繼續調查。
回去的路上,江隊問我覺得師父如何。
我如實說:「貌不驚人,內有乾坤。」
江隊點了點頭,說:「你師父是你的校友,是咱們全省出名的神探。」
「他本來在省廳刑偵局工作,還有一年就退休了,但主動提出到咱們縣局工作。」
「因爲二十年前他就在咱們縣,遇到了一個案子,讓他愧疚至今。」
「他希望退休前能親手結案。」
「二十年前?難道是我年幼時遇到的案子?」
我簡單說了一下案情,江隊點點頭:「就是這個案件。」
「難道趙大洪的死和那個案件有關?」我問。
江隊回道:「嗯。那個糖紙和二十年前現場找到的一樣。」
「當時女孩身邊連衣服都不見,但卻散落有一粒糖果。」
「女孩兒母親說,女孩兒曾想要那種糖喫,她答應女兒期末考 100 分就會給她買。」
「女兒考了 100 分,她就買了。」
「她想象着女兒看到糖時該多麼開心,但是還沒來得及給,女兒就失蹤了。
「母親哭着說好後悔,爲什麼女兒一開始要糖的時候她不給呢?」
「當時你師父就去買了那種糖,心想破獲此案後祭給小女孩兒。」
「沒想到一等二ťŭ̀³十年,糖還在你師父兜裏。」
即使一堂堂男兒,我聽了也忍不住一陣心酸。
這也促使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讓案情真相大白。
-7-
到縣局時已經半夜。
然而兩條人命卻讓我們不敢休息。
江隊泡了壺濃茶,我倆就開工了。
從十幾億人的資料中找出兩個人,難度可想而知。
我們首先上網查找近二十年涉及曼陀羅的罪案。
全國只有十幾宗,我們分析不出有任何的關聯性。
於是我們又找出被害人籍貫是我們縣的罪案進行分析。
上萬頁電子資料,直到東方泛白也沒找到頭緒。
江隊讓我先打個盹,他去跟局長彙報一下案情。
局長聽說這宗案件涉及二十年前那宗懸案,立即表示集全局力量支持刑警大隊工作,要錢給錢,要物給物,要人給人。
江隊回辦公室時,我已經用冷水洗了把臉又開工了。
江隊喊我把早餐喫了再幹。
我總覺得有點疑問,就問江隊:「作案人爲什麼給師父發短信呢?是挑釁嗎?」
江隊:「未必。罪犯心理是複雜的,比如他想證明自己乾的是正義的。」
「那他之前作案都發短信了嗎?」
「如果都發了的話,警方早就能判斷出是連環案,我們也不會沒有這方面的信息。」
我又問道:「那他爲什麼之前不發信息,這次卻發了呢?」
江隊沉思片刻說:「之前沒發信息,會不會是因爲罪犯沒有發信息的對象?也就是說之前兩宗殺人案,並沒有被發現是罪案,警方並沒介入調查。」
「那兩個人的死亡會不會……」我倆對視一眼,同時跳了起來,衝到電腦前。
我調取了自然死亡和意外死亡人員資料。
果然,去年和前年的八月份,都有一名體內含有曼陀羅成分的人高墜死亡。
一人是臨市一家生物醫藥公司的老總,一人是本市一位外科醫生。
案件很快上報省廳,併案偵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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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蹲守人員,其他人全都彙集刑警大隊進行案情分析。
三宗案件,受害人都與曼陀羅和高墜有關。
在翻閱現場照片時,我突然發現在現場不起眼的角落有同樣的糖紙。
再次證明這個案件和二十年前的女孩被殺懸案有着聯繫。
這三個人,二十年前究竟幹了什麼?
趙大洪當時是老村支書的兒子,自己在縣城做生意。老村支書退下後,他回村接着當了村支書。
死亡的生物醫藥公司老總,二十年前是這家生物公司老總的司機,但後來娶了原老總的女兒,繼承了這家企業。
死亡的外科醫生,二十年前就是省城小有名氣的外科醫生。
前二人是初中同學,但是離開趙村後並沒聽說有什麼聯繫。
後二人曾有業務聯繫,但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三人的社交記錄,近十幾年裏並無交集。
調查顯示三人均小有成就,沒有明顯的仇人,沒有感情糾葛,沒有金錢糾紛,查不出任何明顯的被害原因。
對這三人的調查難以獲得突破。
師父也說了村子裏摸排的情況。
所有疑點集中在獨居村尾的那個女人,她就是被害女孩的小姨邱心暢。
那間房是被害女孩兒一家生前居住的。
女孩兒爸爸是孤兒,在村子裏並沒有什麼話語權,宅基地就被孤零零分在了村尾。
女孩兒媽媽只有她一個妹妹,當時在上寄宿高中,是女孩兒父母供讀的。
因爲女孩兒一家去世,她也失去了經濟來源,輟學了。
聽村裏人說在她大城市裏從事特殊服務,回村裏還會勾引村民,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從事什麼職業似的。
外調人員反饋,她在省城租了一個房子,時常帶不同男人出入,鄰居都知道她做的是什麼生意。
她每年只在姐姐忌日會回來一段時間。
蹲守的民警說,除了購買生活用品,她沒有出過屋子。
沒有和外界有任何聯繫。
看不出任何異常。
有點特別的,就是每天半夜熄燈前,她都要唱好多遍兒歌:兩個小娃娃呀,正在打電話呀……
這個女人所有疑點彙集爲:
第一,她被目擊到過案發現場,雖然離開時間早於趙大洪死亡時間一個小時。
第二,她的體重目測九十斤左右,和當時偵查實驗的結果一致。
第三,她腳小於 42 碼。
第四,她接觸過曼陀羅。
第五,也是最關鍵的是:她是最有動機爲二十年前的案子復仇的人。
每個疑點都不能定罪,都可以解釋,但就是彙集於一個人身上。
師父思考了一下,說:「一件事情湊巧叫巧合,多個巧合湊在一起,就隱藏了必然。」
專案組決定和邱心暢正面交鋒,提審邱ẗů¹心暢。
這時,師父的手機突然又收到一條信息,只有一字:止。
難道是停止?兇手放棄作案了?
不對!
師父立即說:「趕緊查一下咱們省今天的死亡事件。」
我立即上網調閱資料,並沒發現和案件有關聯的。
師父一拍桌子說:「當日案件不一定歸檔了,網查不行。」
專案組立即向全省發出協查通報,看看哪個轄區有高墜、曼陀羅任一因素的死亡案件。
反饋很快就到了,趙大洪的兒子趙雲峯在省城高墜死亡,胃液內含曼陀羅成分。
止,原來是說正字,有了第四筆。
趙雲峯的死亡把邱心暢的嫌疑給洗脫了。
因爲從那天羣訪後,她就一直在我們的視線中,根本沒有作案機會。
此時,會場一片寂靜。大家都在苦思突破方向。
-9-
師父說:「還是和邱心暢正面交鋒,看看能找到什麼線索。」
「畢竟二十年前懸案的核心人物,就剩她了。」
被帶到刑警隊的邱心暢,絲毫不慌張,好像早就料到這一天。
問她案發那晚她在哪裏?
她說在村支書家,交易完就回去了。
此後一直在家沒有離開。
這也與我在小賣部老闆那裏獲得的消息一致。
師父問她二十年前的案件,她有沒有什麼線索。
她愣了一下,反問道:「如果你知道一個人是兇手,同時你又知道沒有充分的證據,會怎麼辦。」
江隊答道:「沒有形成完整的證據鏈,就沒有罪犯。」
她點了點頭,舒了口氣說:「我就知道。對你們來說,證據比正義更重要。」
她這口氣舒得有點難以理解,好像是心裏得到解脫似的。
-10-
這時內勤把有關曼陀羅花的資料拿給師父。
師父像閒聊一樣,把圖片拿給邱心暢看,問她對這種花了解多少。
看着花,邱心暢突然面目猙獰,猛然跳起來大喊:「你們這羣劊子手!你們殺了甜甜,殺了姐姐,殺了姐夫!我要殺了你們!哈哈哈……你們也一樣死了……」
兩個女警衝上去想控制她,誰知看起來柔弱的她此時力大無窮。
兩個人都控制不住,最後四人合力纔將她控制住。
局裏趕緊找精神醫院專家過來。
專家看後,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邱心暢就目光呆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專家說,這是應激性精神障礙的症狀。
患者遇到刺激源就會發病。
結合當時情況,曼陀羅應該就是她的刺激源。
江隊和師父對視了一眼,回看了二十年前的現場照片。
女孩屍體旁就是兩株盛放的曼陀羅,襯托得屍體悽慘詭異。
女孩兒和父母合葬的墓旁,也有兩株曼陀羅,迎風怒放。
回到縣局,我們再次提審邱心暢。
精神病專家治療後,她已恢復神智。
但此時的她,一言不發。
師父拿出趙雲峯屍體的照片,問她是否認識。
當她看到照片時愣怔了半晌,輕輕說了句:「真傻。」
她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故事有點長,你們耐心聽得下,我就講完。
-11-
二十年前,一個小女孩跟同桌說,她考 100 分,媽媽就會給她買那種糖,非常好喫。
女孩家很窮,還供着小姨上學。
男孩家庭條件比較好,回家跟爸爸說要買糖送同桌。
小男孩不知道父親已經起了歹心。
因爲小男孩有先天性心臟病,急需做手術。
學校體檢時,他和同桌錯拿了體檢報告,父親發現了二人血型一樣。
男孩父親偷偷驗了女孩與男孩的配型,竟然相合。
他敢盯上小女孩兒,還因爲女孩父親是孤兒,母親孃家也只有一個未成年的妹妹,沒有什麼勢力。
他讓男孩買了糖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開心地說要把糖拿回家跟爸爸媽媽小姨一起喫,因爲小姨也要放暑假了。
小女孩兒走後,他就立即被送到省城醫院,說有合適的心臟供體,指名捐贈給他。
他手術很成功。
半年多後回到家,才知道小女孩兒失蹤和死亡的事。
他雖然還小,但一直疑惑。
終於在一次爸爸媽媽爭吵中聽出了端倪:他的心臟,是小女孩兒的。
他從此再也沒有笑過。
他得了抑鬱症。
十多年後他找到女孩兒小姨,告訴她真相,並說要還她一命。他說活着實在太痛苦了。
一方面是他害死了小女孩兒。
如果他沒有心臟病,如果他沒錯拿小女孩兒的體檢報告,如果他沒買糖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就不會死。
他早就想告訴小姨真相了。
另一方面,是他的父親因爲愛他做了這樣的事兒,他又說不出口。
可是命怎麼能還呢?
小姨對小男孩說,那不是你的錯。
你活着,小女孩的心臟就還是活的,所以你就代替小女孩兒好好地活着吧。
該死的是你的父親。
-12-
五年前,姐姐忌日,小姨回村裏。
每次祭拜姐姐,就覺得有點癲狂,好像身體裏住進了另一個人。
一個路過的村民看見小姨,誤以爲小姨是姐姐鬼魂附身,向她磕頭求饒。
他說他不是不想幫女孩兒一家申冤,只是不敢出頭。
原來當年他想上山偷伐樹木,聽到有人上山,趕緊躲到樹上。
他親眼目睹三個男人帶着一個穿着手術衣的小女孩兒屍體。
他們把手術衣脫掉燒燬。
三人互相發誓不能將此事說出去,以後也永不聯繫。
爲了確保不說,他們決定做得更惡,使每個人都不敢再提此事。
於是三個畜生又侮辱了女孩兒屍體。
然後,他們拿出了十多斤切成塊的肉,四散放在小女孩身上和周圍。
一會兒就吸引來一羣野狗,開始撕啃屍體和肉塊。
野狗陸陸續續來了又走,三天三夜,直到將所有能喫的全部喫得乾乾淨淨,包括小女孩兒的頭。
他當時癱在樹杈上三天三夜沒敢下樹。
三個人,偷樹人都認識。
可是全是有錢有勢的,他不敢說。
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了,即使說了,也沒把握能夠定罪。
小姨清醒後只記得事件經過,卻記不起那個村民的樣子了。
-13-
小姨回姐姐家途中,遇見趙大洪。
他剛把媳婦打跑,暗示讓小姨晚上去他家。
晚上小姨去了,還帶了外用的曼陀羅酒。
幹那行的都知道,這酒外抹可以延時。
可是趙大洪心急,非要喝下去。
小姨看着他喝下去,掏出了一顆糖喫起來。
他拿過糖果紙看了一眼,就突然癲狂問小姨是誰。
小姨說你看我像不像甜甜呀。
他就一邊瞪着小姨,一邊後退。然後轉身逃到天台上。
小姨就爬上梯子想看看他怎樣了。
他就使勁伸頭想看清小姨是誰,畢竟小姨和姐姐長得有點像。
小姨看他也沒什麼其他異常,就跳下梯子走了。
沒想到走後他也跳了。
師父問:「那小姨爲什麼要穿 42 碼鞋?」
她笑說那是趙大洪的情趣,讓小姨穿他的鞋。
小姨說鞋太大了,他就找了兩塊木板給墊進去了。
「那木板呢?」
「當柴火燒掉了。」
小姨詭異地笑了一下,接着說:「你們以爲我是兇手才抓我吧?」
「其實我什麼都沒做。」
「他們做了惡,是姐姐懲罰了他們。」
邱心暢如此痛快地就ṱùₓ交代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原本以爲還需要一番鬥智鬥勇的。
但看看師父,好像並不覺得意外。
他只是淡淡回應我的疑問:「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案件真相大白於天下。」
「而且,她也做足了準備,讓自己不用承擔刑事責任。」
「所以她沒有必要隱瞞。」
我說,小姨爲什麼專門強調記不清目擊人的相貌?我感覺有點怪。
師父:「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用。」
我懷疑道:「作爲一個特殊職業婦女,她有那麼高深的水平?」
師父沉思了一下,說:「可能遠比你我更高深。」
「她在沒有任何物證的情況下,揭露了 20 年前慘案的真相。」
「她交代了 20 年後的作案經過,但她的供詞真能給她定罪嗎?」
「你想一想,就知道了。」
「那她還真比法學教授厲害。」我笑說。
「確實比一般法學教授更厲害。」師父遲疑了一下,肯定地點了點頭。
多年後,回想起師父這句話,才明白他只是在陳述他知道的事實。
-14-
師父接着問:「那三個人也是這麼死的嗎?」
她輕輕一笑:「你猜那個董事長是怎麼當上的?」
二十年前,他是老董事長司機,董事長需要換腎,還沒找到腎源,就讓他去黑市找。
恰好他的老同學知道他在生物醫藥公司工作,找他聯繫醫生,給自己兒子做心臟病手術。
他就聯繫了醫生朋友。
小女孩兒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就提了一個要求:叔叔,讓我帶着糖吧,媽媽就會知道我死前喫到了糖。她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三個人看着小女孩,沒人說出反對的話。
他們三個合謀用了一個女孩兒的心臟和腎。
老董事長有把柄在他手上,加上他本人也比較能幹,就把女兒嫁給他了。
他說到這裏,小姨就掏出一塊糖,慢慢剝開,問小女孩兒說的糖是不是這種?
這糖,怎麼不甜呢?
是因爲放了快二十年嗎?
他伸手想抓糖紙,小姨就遞給他。
他自己看着小姨,一步一步後退到陽臺上。
小姨從沙發跳下,想去提醒他危險,結果他翻身跳了下去。
你瞧,小姨什麼也沒做。
他自己跳的。
「他爲什麼會跟小姨說這些?」我問。
「那我可不清楚原因,當時是他找小姨要求交易的。」
「小姨帶了曼陀羅酒。」
「說這酒雖然內服見效快,但是有毒呀。 」
ṱú¹
「外用雖然見效慢,可等半小時就可以了。」
「他心急非要喝下去。」
「喝下去一小會兒就開始學小姨說話了。」
「小姨就說咱們各說一個自己最大的祕密吧,我認識殺人犯。」
「他說我也認識殺人犯,我就是,我殺過人。」
「然後他就都告訴了小姨。」
她笑出了眼淚:「你瞧,就是這樣的人,一個在做治病救人的藥物,一個在做治病救人的醫生,好笑不?」
「那外科醫生對曼陀羅非常熟悉,爲什麼肯喝下去?」師父又問。
她嘲諷地笑了:「他當然不肯喝呀。」
「他外塗得很起勁。」
「起效時,怪癖發作,割傷自己,酒入傷口,就突然發癲了。」
「小姨當時正站在牀上,剝出一塊糖想喫。」
「他看見小姨喫的糖後更加癲狂後退。」
「小姨從牀上跳下來,想去看看他怎樣了,結果他就跳樓了。」
「這些人的家屬知道他們死前找過特殊服務,又氣又惱,不敢聲張。」
「加之都是有點財力的,就草草定爲意外事件,沒人深究了。」
-15-
邱心暢交代的雖然和案件每一處都吻合,但實在詭異。
她爲什麼給每個人使用曼陀羅酒呢?
真僅僅是因爲特殊職業需求嗎?
那些人什麼會將自己竭力隱藏、塵封二十年的罪行告訴小姨呢?
那些人爲什麼都會自己跳樓呢?
邱心暢說是因爲那些人心裏有鬼,所以是做鬼了的姐姐一家懲罰了他們。
可做刑警多年的人都知道,所有鬼神之事,必是有人在背後裝神弄鬼。
只是怎麼裝神弄鬼的呢?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其解。
徵得江隊和師父的同意,我告訴導師案件情況。
導師是毒物檢驗專家,聽了後立即坐飛機來與我們會合。
我們在晚上九點多重回趙大洪案發現場。
導師站在天台,讓一人立於木梯上。
朗月之下,可以清楚看見梯上有人,只是容貌稍模糊。
他讓那人於木梯直腿跳下,動作清晰可辨。
導師恍然。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曼陀羅:
相傳此藥笑採釀酒飲,令人笑;舞採釀酒飲,令人舞。予嘗試之,飲須半酣,更令一人或笑或舞引之,乃驗也。
也就是說一個人喝下曼陀羅酒後,會控制不住地模仿別人說話和動作。
但達到這個目的,酒的濃度和量有特定範圍;
釀酒的時節也很有講究,必得八月花和種子功效同時最強時摘下釀製。
這種作案方式,解放前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曾經有過。
解放後再沒有發現過這類案件,所以這種作案手法極少人知道,基本只存在於書本中。
至此,一個較爲完整的作案過程已經浮現出來。
邱心暢就是利用曼陀羅酒的特性,加上糖紙刺激,使被害人處於極度恐懼譫妄狀態。
然後讓受害人模仿她說話,交代當年案情;
再模仿她下跳動作,自己跳樓。
前兩個人居於高樓,跳下必死。
趙大洪居於二樓,跳下未必會死,必得頭部向下,毫無自救動作才能確保死亡。
不能自救的動作,當是直腿下跳。
爲確保直腿下跳,最有可能的方式,就是腳墊硬板防止弓腳,膝綁硬板防止屈膝。
邱心暢應是先吸引趙大洪頭部向前辨認她,然後她直腿跳下,趙大洪跟着也直腿跳下,頭部觸地死亡。
那個墊着硬板的大腳印,也就有了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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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作案經過,專案組再次提審邱心暢。
「你的同夥是誰?」師父問道。
「同夥兒?」邱心暢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我汗毛倒豎。
她凝神看了我們一眼,慢慢說道:「同夥只能用於有罪的人。他們三個罪人才能稱作同夥。我一個無罪的人,怎麼會有同夥?」
「那趙雲峯呢?你一直沒離開過村子,他死在省城。」
邱心暢回道:「不知道。」
「你說的五個人,還有一個人是誰?」
「還有一個人?」她明顯有點詫異。
但我注意到她的重音在「一」上。
師父把短信給她看過。
她看了,默默無語。
審訊只好暫停。
外調同事跑來彙報:那兩條短信,不是一個手機發的。
第一條短信,是五年前假證購買的,只用來發過那一條消息,暫時查不到是誰的。
第二條信息是一部新手機發出的。
手機和手機號都是用假身份證新買的,也只發了這條信息,再沒用過。
通過手機號找到售賣手機的人,根據他的描述畫像了購買人,正是趙雲峯。
我忽然想起之前覺得有點怪的事,猛地站起來,說道:「第一條信息一定是邱心暢發的。」
大家看向我。
我說:「邱心暢手機殼是個硃紅色的『工』字,我一直覺得有點詭異。這個工字不就是正字缺兩筆嗎?」
法醫屍檢結果也出來了。
雖然趙雲峯看起來和前三個死亡案例一樣,都涉及曼陀羅,高墜;
但不同的是,趙雲峯是清醒時候高墜的。
他喝進曼陀羅後就立即跳樓了,曼陀羅並沒有發揮效用。
所有證據都表明,他確實是自殺的。
「他發短信給我們預警,然後又自殺僞裝他殺,這是爲了什麼呢?」我不解地問。
師父思考了一下,沉聲說:「因爲愧疚吧。」
原來在我回警隊查資料的時候,趙雲峯找過師父。
他以死者家屬身份瞭解了父親的死亡情況。
他知道兇手發短信的內容。
在知道我們盯着邱心暢的時候,他再按照了解到的父親死亡方式僞裝成他殺,這樣就證明了兇手另有其人了。
「邱心暢也知道?」
「看了短信,必然知道。她不是看起來那麼簡單的人。」師父燃起了一根菸。
我心裏閃現一個疑問:如果第一條信息是邱心暢發的,第二條信息是趙雲峯發的,這不是意味着她還要殺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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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再次提審邱心暢的時候,她似乎很平靜。
「正字五筆,缺的是誰?」師父問。
「上天知道答案,劉警官不妨設個香案問問那些冤魂。」她回答時笑得詭異。
師父又問:「誰幫你搬動了那口缸?」
她答:「趙雲峯。」
「爲什麼搬動?」
「因爲我回家時,把剩下的曼陀羅酒順手倒在缸邊。」
「雨後發現了一些小動物屍體聚集在那周圍。」
「我正打算打掃,趙雲峯找到了我。」
「這時恰巧你們遠遠走過來,我們倆就躲了起來。」
「誰知道你們會去到水缸邊。」
「趙雲峯只是把缸挪動一下,暫時遮住了小動物的屍體而已。」
師父嗯了一聲,彷彿早就知道答案似的。
出了審訊室,我說:「羣訪時,確實有人看到了趙雲峯去找她,還以爲是爲了尋求特別服務的。沒想到是去幫忙的。」
師父淡淡地說:「一個心臟病人,有那麼大力氣,不容易。」
案子破了,我們返回趙村收拾東西。
途中,我問師父,兇手說正字五筆,現在查明的死亡人數是四個,那還差誰?
師父說,掌握到的涉及當初小女孩兒受害案的人都去世了,或者是那個已經去世的老董事長吧。
我覺得不對。
第一條短信發出時還差兩人,發出後只有趙雲峯一人死亡,那至少還缺一人。
如果趙雲峯的死亡不在邱心暢的計劃中,那就是還缺兩人。
師父說,不管兇手想殺幾人,但她已被抓獲,也就沒機會作案了,可以結案了。
臨從趙村出發前,師父說煙沒了,去買包煙吧。
我們又來到了村頭小賣部。
老闆正在刻着木雕,小孩兒的小腳丫刻得栩栩如生。
他看我們來了,熱情地打着招呼。
師父說你這手藝不錯,又要有力氣又要靈巧,不容易。
老闆說祖傳的手藝,是個愛好,好多年了丟不下。
師父說,你用這木頭好呀,現在都看不到了。二十年前,北荒山纔有。
老闆的手抖了一下,看着師父。
師父吐了口煙,接着說:「以後晚上出門,戴着表。九點就早點回家吧,別讓家人擔心。」
老闆囁嚅地說:「嗯。沒戴錶的習慣,確實經常估錯時間。」
師父抽了幾口煙,就帶着我離開了小賣部。
我看見老闆的臉上,已經有薄薄一層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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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對於邱心暢究竟算不算兇手、應不應當負刑事責任引起了巨大的爭議。
一種認爲邱心暢有預謀接近被害人,誘使被害人跳樓,說明她有行爲能力,應當承擔刑事責任。
一種認爲所有證據都不能證明邱心暢是有預謀的,是被害人選擇邱心暢提供服務的。
這時,司法鑑定結果出來了:邱心暢確實有應激性精神障礙,即反應性精神病。
她因甜甜死亡現場有兩株曼陀羅,得了應激性精神障礙。
她每次拜祭姐姐時,又因爲墳邊的曼陀羅花刺激而發病,陷入認知障礙。
結論是:邱心暢不用承擔刑事責任。
雖然爲了偵破這個案件,刑警隊上下一個多月不眠不休不能歸家,但是聽到這個司法鑑定結果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我也非常高興。
兒時希望能幫女孩報仇,現在也算是以另一種形式實現目的了吧。
師父破天荒說請大家擼串去。
酒喝多了,江隊說:「我去給你請功。」
師父沉聲說:「如果當年我抓了那三個人,你倒是可以給我請功。讓受害人爲自己復仇,我還有什麼功勞呢?」
江隊嘆了口氣說:「二十年了,你說枉死一家還在那裏,你不配接受任何榮譽。可是現在案子真相大白,你又要退休了,總還是夠格立功吧?」
師父苦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了兩個字:「真相?」
過了半個月,師父就榮退了。
退休儀式上,廳裏和局裏都給了師父極高的評價。
但是師父聲音微顫地說:「作爲一個人,我內心無愧。」
「但是作爲一名人民警察,作爲執法者,我卻不能說問心無愧。」
我問江隊:「案子已經破了,師父還在爲當年沒有及時抓住罪犯而愧疚嗎?希望他能放下心結,好好享受退休生活。」
江隊看了我一眼,說你知道那時候讓你去買菸時,你師父說了什麼嗎?
我其實一直好奇,但是不方便問。
江隊:「你師父問我,如果受害人是兇手,兇手是曾經的受害人,你會怎麼執法?抓還是不抓?」
「我說法律就在那裏,同情不能代替法律,執法者也無權選擇。」
「他說,執法者無權選擇,但是作爲人,要選擇啊。」
我聽了,不明所以。
隱隱感覺雖然案件真相大白,但師父們很暢快卻又不甚暢快。
怎麼也想不到,我以爲的案件真相,僅僅是我以爲的。
警方以爲的結案,也僅僅是警方以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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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期滿要回學校了,師父送我《福爾摩斯探案集》作爲臨別禮物。
他翻到一頁,指着福爾摩斯說的話:「曾有一兩次,我深悟到,我抓到罪犯而造成的壞處比犯罪本身還要嚴重。我現在已經懂得了慎重,法律和良心相比,我更願意欺騙法律。」
他說年輕氣盛時曾對此句非常不以爲然,以爲只要是案件,就會被破獲,兇手就會被懲罰。
執法者怎麼能欺騙法律呢?
幾年後,我考了 H 法大的博士研究生。
聽說著名的舒暢教授要開關於罪與罰的倫理價值講座,這也是我非常感興趣的課題,於是早早去了。
沒想到比我早到的人更多,我只佔了中排位置。
教授還沒來,我在翻看她寫的書。
書中抨擊刑法對於人販子拐賣婦女兒童的處罰過於寬軟。
一個被拐賣的人口背後,經常意味着一個家族失去了人生的歡樂,被拐的婦女兒童終生都過着悲慘的生活,像鐵鏈女,籠關女,地洞女……
毀掉這麼多人人生的人販子,卻只需判幾年,處罰甚至比財產犯罪還輕。
這是對弱者極不公平的,也不是文明社會應該容忍的。
如此鮮明的立場、嚴厲譴責的態度,在學者中並不多見。
我非常贊同她的觀點。
想到今天終於有機會見到教授真人,內心異常激動。
舒暢教授一登上講臺,我心就咯噔一下,總覺得很面熟。
她的目光巡看了一下課室,掠過我沒做停留。
我鬆了口氣,心想是認錯人了吧。
忽然,她又回看過來。
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羣,落在我的臉上。
片刻,衝我會心一笑。
我頓時如毛骨悚然。
是她?
難怪當初我們提審她,她那麼淡定從容。
我還奇怪一個妓女竟然如此大氣,回答問題滴水不漏。
原來她比我們更透徹地研究了法律。
整堂講座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雷鳴般的掌聲也沒使我清醒過來。
直到舒教授走過來,輕輕說:「小吳,又見面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一切太讓我震驚了。
她說:「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我木偶般跟着她去了咖啡店。
她把手機扣放在桌面上,手機殼是一個大大完整的「正」字Ţü²,看起來特別刺眼。
她說你喜歡聽故事嗎?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記着,這只是個故事。
-20-
西南偏僻小鄉村裏,一對夫婦養了個漂亮的女兒。
別人都說養女兒沒用,但是老來得女的夫妻倆無論多窮苦,都把女兒當寶貝一樣養着。
女兒很爭氣,考上了大學。
但是大二勤工儉學時失蹤了。
涉世不深的她被人販子賣到了另一個山村,給一個老漢當老婆。
她屢次逃跑,村支書帶領全村人把她逮到,扒了衣服,綁在村口大樹上三天三夜,然後讓老漢把奄奄一息的她關到地窖裏。
村子裏前前後後好多拐賣來的女孩,從此她不敢再反抗。
全村人無不對村支書感恩戴德。
直到她生了兩個孩子,才被從地窖裏放了出來。
她說自己一生只能這樣了,希望女兒能好命,所以給女兒取名心舒和心暢。
老漢年紀大了,早早去世了。
日子有些苦,但有媽的孩子都是幸福的。
她還記得媽媽和姐姐最喜歡教她唱:兩個小娃娃呀,正在打電話呀,喂喂喂,你在哪裏呀?我在幼兒園。
由於早年遭遇,疾病纏身,母親最終還是在大女兒十五歲小女兒六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別人都不肯幫姐姐撫養妹妹,只有一個孤兒願意,於是大女兒就嫁給了他。
好在婚後二人還是幸福的,還有了自己的女兒。
無論生活多苦,姐姐一直努力供妹妹讀書。
她希望妹妹有和她不一樣的人生,還希望她能找到外公外婆,那是母親至死都思念的人。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妹妹怎麼換的身份?」我問。
「姐姐去世時,妹妹已經高三了。」
「她知道自己必須讀好書纔有可能實現姐姐的願望。」
「她一邊在一家洗腳城打工,一邊讀書。」
「洗腳城的老闆娘紅姐非常好,她聽說了妹妹的遭遇,就用收養名義,幫妹妹換了身份。」
「那爲什麼僞裝成妓女?」我又問。
她優雅地喝了口咖啡,回道:「當妹妹知道那三個人,能幹出那種侮辱屍體的事兒,就知道他們骨子裏必是變態好色的。」
「所以妓女最容易接近他們。」
「有了洗腳城的經歷,演這個行當,沒有十分也有九分像吧。」
「用曼陀羅助興,是當地那個行業的潛規則。」
「那些去妹妹住的地方的男人,都是去取曼陀羅酒的。」
「妹妹釀酒,那可是一絕啊。」她笑了笑。
我忍不住又問:「無論是作爲學生還是作爲老師,妹妹只有暑假才能回村,難道這麼多年沒有人懷疑你的身份嗎?」
「一個妓女,能夠每年在姐姐的忌日回鄉祭țṻₘ拜,你以爲他們還會要求更多嗎?」
「你看姐姐多好啊。」
「她連死都選擇了最好的時間。」
「八月啊,不僅不影響讀書和工作,還是曼陀羅花和種子功效最強的時候,早一個月不行,晚一個月也不行。」
我愣了半晌,又問:「妹妹找到外公外婆了嗎?」
「找到了,女兒丟失後的三年內,他們悲傷過度,先後離世了。」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臉上卻是隱忍又剋制的悲傷。
「知道老支書自殺了嗎?」我的疑問確實太多了。
她平靜答道:「聽說了。妹妹找到外公外婆後,親自去向老支書表示了感謝。」
「老支書說不能怪他,那時的社會就是認爲買媳婦是正常的。」
「妹妹說沒怪他,還感謝他。」
「如果不是當時他的雷霆手段,就不會有她們姐妹倆。」
「妹妹祝福並堅信他的孫女,有一天也會遇上像他一樣的好人。」
「他像看魔鬼一樣看着妹妹。」
「多可笑啊,明明魔鬼不是妹妹啊。」
「聽說不久後,老支書就自殺了。」
「是師父告訴妹妹的嗎?」
她笑了笑沒回答。
我指着她手機殼上的正字:「所以,老支書加上趙雲峯,正字,還是五筆,沒有少,對嗎?」
「趙雲峯從不是五人之一。」
回憶起當時訊問她時,她那個加重音的「一」,我不禁又一次汗毛倒豎:「那麼第五個人是誰?」
她卻溫和地笑了笑,說:「這,只是個故事。」
我確信一定存在第五個死者,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
離開咖啡館後,我就給師父打了電話。
響鈴很長時間師父才接聽。
電話的背景音裏隱約卻清晰地傳來:「紅姐,兩位貴賓結賬。」
我忽然想起師父說的那句話:作爲執法者,你不能選擇;但是作爲人,你必須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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