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期如許

得知懷孕這天,我知道了自己是死人文學的女主。
我回家提出了離婚。
他不可置信地笑了:「許嘉,那孩子怎麼辦?」
我輕撫小腹,「才六週,手術很容易。」
「你怎麼忍心?」
就是不忍心,纔不想他降生。
那會是個叫陳奕然的男孩子。
他乖巧、好看、聰明、孝順。
可繼續這場婚姻,只會註定了我的死亡與被辜負。
我爲什麼要拿命來換陳瑾風的悔,換他的愛?

-1-
淋雨到深夜,纔回到家。
我渾身滴噠着雨水落在地板上。
陳瑾風聽到聲響,趕緊殷勤地給我披了條毯子,「對不起,剛剛王醫生給我電話,說你懷孕了。」
「許嘉,我不是故意把你丟下在橋上的。」
「但那場融資會特別重要,我不能分心。」
我在車上孕吐,打斷了陳瑾風重要的線上融資會議。
他就把我丟在風雨飄搖的夜晚的高架橋上。
類似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爲了工作,丟下過在急診直不起腰的我。
可這次我一點也不傷心。
他又殷切問我:「現在還冷嗎?」
我抬眸看他。
冷,當然冷。
倒春寒的大雨,是帶着徹骨的寒意撬開了骨頭縫,疼得鑽心的冷。
我現在拼命剋制纔不至於打寒戰。
陳瑾風繼續說:「你應該早點和我說你懷孕了,我就不會……」
真會反客爲主。
「陳瑾風,明明是你一路都在開電話會議,示意我不要吵的。」
他不習慣地摸了摸鼻尖,轉移話題:「許嘉,剛剛談的融資成功了,成鋒要第一輪融資了。」
所以,我被丟在大雨的高架上,就是應該的、值得的?
我面無表情摟緊毯子,抬眸看他,「陳瑾風,我們離婚吧。」
陳瑾風一頓。
像聽到一個玩笑,不可置信地笑了:「許嘉,別開玩笑。」
他當然不相信。
我愛了他六年,因爲他一句「試試」就結婚了。
他無奈嘆氣:「許嘉,那孩子怎麼辦?」
我輕撫小腹,「才六週,手術很容易。」
他立刻蹙起眉川責怪我,「許嘉,你怎麼忍心?」
我說:「是你先忍心把懷孕的妻子丟在大雨橋上的。」
他抓住我的手辯解:「我都說了我不知道,那個會議真的很重要。」
我很低很平靜說:「你陳瑾風的遠大前程,與我有什麼關係?」
未來他賺了許多錢,只會在我哪裏做得不好時說:「許嘉,我在外面賺錢已經很累了,你怎麼就不能長進點?」
陳瑾風有些錯愕地看着我——我對他從沒這麼尖利。
我轉過頭繼續往房間走。
其實,我就是不忍心,纔不想孩子降生。
那會是個叫陳奕然的男孩子。
他乖巧、好看、聰明、孝順。
是世上愛我的天使。
可我是死人文學的女主。
繼續這場婚姻,只會註定我的死亡與被辜負。

-2-
今天在車上睡着時,我才知道自己是死人文學的女主。
暗戀陳瑾風六年,本以爲結婚懷孕後,幸福就要來了。
可接下來,卻只是一場長達十幾年的辜負。
我孕期劇吐長期住院,生產大出血,嚴重的生育損傷讓我辭去高校工作,全職在家。
自此,我作爲妻子,只是他人生的一個環節。
除了付出所有支持他的事業,爲他營造家庭美滿的企業家形象、打理好他的起居,我別無他用了。
一年,又一年。
我看着他飛黃騰達,看着他越來越嫌棄我,看着他心裏有了別人。
當陳瑾風舉辦上市慶功宴時,他擁着心愛的人一一向人舉杯。
彷彿他們纔是十幾年的結髮夫妻。
而看到宴會角落的我,他脣邊的笑驟然凝住,眼裏滿是錯愕與厭煩。
「許嘉,你這樣就來了?」
我無措地捋過耳邊的碎髮,原本合手的玉鐲掉到胳膊肘。
那晚,我被卡車撞死了。
那天也是我四十歲的生日,沒有禮物與祝福,只有死亡。
那樣的死法真的很痛。
渾身碎裂的骨節黏連着血肉,嘎吱嘎吱作響。
腹腔迸裂,鮮血噴湧,渾身疼得發麻發顫。Ṭųₕ
喉頭湧滿鐵鏽味的血,嗆住氣管,我窒息而亡。
一向淡漠的陳瑾風,卻瘋了。
他隔着白布抱緊我的屍身。
他的聲音在耳邊崩潰地叫喊:「她沒有死!她只是睡着了!」
有人說:「陳瑾風先生,許嘉女士已經亡故。」
「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好讓許嘉女士火化安息。」
「你們誰都不許碰許嘉!」
抱着我的臂膀收得更緊,本來就碎了的骨節,細細地摩擦出聲。
覆面的白布像被溫熱的淚珠氤氳溼。
「許嘉,求你了,睜開眼,好不好?」
這麼多年,陳瑾風對我總是疏離的,淡然的。
從沒見過他這麼溫柔,這麼傷心,這麼害怕。
陳瑾風先是輕聲笑:「我應該和你說實話,晚宴那天的裙子襯得你很好看。」
明明他嫌棄我穿得太土,身材太薄。
他喉頭深處驀地悲鳴:「許嘉,你把我丟下來,我怎麼辦?」
「我去陪你,好不好?」
一剎,面覆的白布噴濺出大片殷紅的血點。
人羣爆出尖叫:「啊!快叫救護車!快!陳先生割腕了!」
再睜眼,死亡的痛苦讓我在車上吐了出來,我被陳瑾風趕下了車。

-3-
「許嘉,是我不對,那場會議太重要,實在不能打擾。」
陳瑾風疲憊地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樑,「但你能不能不要說這麼重的話?」
就算是道歉,陳瑾風的口吻也都高高在上。
他無奈地瞥了我一眼,「王醫生說了孕初期淋些雨沒事,不要賭氣好嗎?」
我疏淡地直視他。
不再像從前,連眼神都將他奉上高臺。
那場滂沱大雨,淋滅了我對陳瑾風最後的執迷不悟。
即使他現在頭髮、鬍鬚恰到好處,一身剪裁得當的 loropiana 羊絨衫,得體得猶如雜誌新貴。
即使他初創的公司即將幾千萬融資,談吐優雅,能力優秀。
都毫無魅力可言了。
他見我好像真的生氣了,又循循善誘:「許嘉,這場融資我談成了,你未來是上市公司的總裁夫人。」
「我們以後可以搬去市中心的別墅。」
陳瑾風俯身輕拂我耳邊溼漉漉的發,低柔的聲音不容拒絕。
「快去洗個熱水澡,洗完就不會亂想了。」
他熟稔地拿捏我:「我愛你,許嘉。」
從前他只要施捨這句「愛你」,一切苦我都甘之如飴。
畢竟,在這本死人文學裏,許嘉活着的目的就是「被愛」。
二十二歲前,許嘉爲了被媽媽愛。
二十二歲後,許嘉爲了被陳瑾風愛。
死後,最終得到了他們的痛悔與深愛。
我舒展眉心,輕輕笑了。
見狀,陳瑾風滿意地親吻我耳垂,「許嘉,你最乖了。」
我撇開臉走了。
不是乖。
只是覺得太荒誕,才笑了。
——所以,許嘉活着就是爲了死後被人愛?
我不服。

-4-
清晨我又吐了,吐到涕泗橫流。
渾身叫囂的痛苦與噁心,讓我在地上緩了半小時才扶牆出來。
我拿出吐司和士力架往嘴裏塞,再不喫點什麼感覺要休克了。
陳瑾風推着登機箱從書房出來了。
他鼻子英挺,眉目深邃,頭髮鬍子每寸都修剪到位。
穿的是淡卡其的亞麻西裝,易皺的面料被熨帖得平整筆挺。
這也是我昨天一早就爲他準備好的。
和我這一身褶皺的全面家居服,相形見絀了。
他邊扣腕錶,邊自顧自地交代:「許嘉,之前讓你籤的股權轉讓協議和房產抵押協議,今天祕書會來取。」
彷彿,昨晚的大雨和離婚都沒有發生過。
陳瑾風對不利的事,都是息事寧人的態度。
他彎腰俯身拿過我手裏的巧克力。
語氣無奈:「許嘉,你不像蔣寧是大五官,胖了不好看。」
「孕初期不要喫這些放縱,要對自己負責。」
負責?
我已經三天沒好好喫過飯了。
孕反來得太快,吐膽水吐了三天,昨天檢查前還以爲是腸胃炎。
身體非常虛弱,我有氣無力地低聲說:「陳瑾風,真的,我們離婚吧。」
陳瑾風擰起眉頭,「許嘉,你真的要爲了昨晚淋雨這件小事就離婚嗎?」
轉而輕拂我耳邊碎髮,笑得明朗:「乖,我這次飛完蓉城,回來肯定好好陪你,好不好?」
陪我,多大的恩賜。
可我實在沒有力氣和他爭辯。
陳瑾風拿過桌上我專門給他買的喉糖就走了,「你閨蜜蔣寧喉嚨不舒服。」
看着他熱切離開的背影,我趕緊塞了三塊吐司。
胃實在絞痛得厲害。
當食物從食道到達胃部,身體由衷地感到簡單粗暴的幸福與充實。
滿足到想哭。
我也真的哭了——很久沒喫飽過了。
此時何柔的信息來了:【剛剛瑾風告訴我,你在鬧離婚。】
【你是不是懷孕就作?腦子不清楚?】
【還有,孕早期一定要注意飲食,不要肥成豬,知道嗎?】
陳瑾風很會利用資源。
比如利用何柔來控制我。
我沒有怯懦地回:【知道了,媽媽。】直接關了手機。
又拿起一片吐司喫起來。
我這樣的易胖體質,常年不喫飽才能達到他們好看的標準。
餘光瞥到自己蒼白瘦弱手腕,玉鐲瑩潤晃動。
四十歲的我會因爲常年少喫和抑鬱,瘦到這個鐲子幾乎能挽到大臂。
開車時手都覺得費力,最後失手被撞死。
我不想悽慘瘦弱。
我想健康想有力量。
我不要磋磨一生,就爲了爛了的愛。
喫到最後,鹹鹹的。

-5-
喫到饜足後,又吐了大半。
無力地倚在沙發上,翻看那份股權轉讓協議。
沒在一起前,我拿 60 萬投資給初創的成鋒,佔了 20% 股權,轉讓的就是這部分。
當看到轉讓價 1 元,以及自己毫無猶疑簽下的名字。
我緩緩捂住臉,哧哧笑出聲。
當你不犯傻時,身邊的一切都那麼值得細究。Ťŭₑ
我還以爲陳瑾風不一樣。
六年前和他認識後,在我眼裏他都是自信、理智、優秀又正當。
那時我大四考編失敗後,閨蜜蔣寧介紹我去國企做外包過渡。
陳瑾風是我的上司。
他不吝嗇誇獎我,也從不評價我,會制止別人讓我做非分內的工作,也在臨考時會讓我到點下班。
他更是第二個在媽媽何柔面前維護我。
工作第一年考編落榜了,何柔找到公司要求我回家專心備考。
她刻薄說我一事無成、無所事事、不思進取。
強勢地拽着我去人事,要求當場辦離職。
陳瑾風擋到我面前,彬彬有禮地說:「女士,許嘉是我組員。就算離職,也要走正常流程。」
「你這樣對我們公司造成損失,我們是可以告你的。」
「請您離開,不然我就叫保安了。」
何柔從來是過分的,但她優秀、張揚、帶刺。
不被幫助,纔是我的常態。、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陳瑾風身後道歉。
他平靜的眼神里沒有審判與審視,只笑着說:「沒事的,許嘉。」
在他面前,我無須解釋,也不必自證,讓我覺得莫名的舒展。
我二十五歲時終於考到了江大崗位。
而陳瑾風被排擠裁員,正打算創業。
我離職時鼓起勇氣說:「陳瑾風,我聽到你在樓梯間的電話了……」
「如果你創業還缺六十萬,我可以給你……」
陳瑾風神色一滯,露出些許不自在。
我想,他並不喜歡我。
我趕緊擺手,笑着說:「不是白給,就當我投資,好嗎?我日後在江大工作,也不好做什麼副業。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放鬆地笑了,趕忙握住我的手:「謝謝你,許嘉,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
「以後成鋒的每筆盈利分紅都有你。」
我笑着抽回手,撇過臉,不想他看到我漲紅的臉。
有些心酸,他不愛我。
又有些欣慰,他坦然正當,不白嫖我的喜歡,不得寸進尺。
可現在的陳瑾風,和何柔別無二致——審判我,挑剔我,榨乾我。
我又翻開抵押房產的合同,抵押資金是爲了追加投資成鋒。
這一年他幾乎所有的資金都砸到了公司,我的工資維持家庭運轉。
但這套房產是我們一起買一起還貸的。
如果不是知道結局,我肯定會無償轉讓股權、抵押共同房產,再因爲生育損傷放棄工作。
然後在日後的每次爭吵或不滿裏,陳瑾風會不涼不酸地說:「許嘉,你看看這樣的生活,是我給你的。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窗外火紅的木棉花開得正盛。
此刻,我才發現這個小說對「許嘉」的殘忍。
「被愛」是詛咒許嘉一生的規訓。
自始至終,許嘉不需要被愛,只是需要選擇的權利。
在何柔那,許嘉的前二十多年失去選擇生活、學業和工作的權利。
在陳瑾風那,許嘉的後二十年除了「妻子」也別無他選。
許嘉爲了愛的虛名,將權利、資源與財富都拱手相讓。
把自己放逐在弱勢的地位,祈求他們的愛。
最終不過是死後廉價的後悔。
看到最後的乙方落款,是飛揚的陳瑾風的名字。
心底細細密密地疼了。
我深呼吸幾次,才用無力到發顫的手,緩緩地一頁一頁將協議撕到粉碎。

-6-
我聯繫完醫院的日間手術後,祕書沒來,陳瑾風的合夥人林宇之卻來了。
他今天沒穿西裝,一身水洗藍的牛仔襯衣。
不像陳瑾風銳利的五官,他眉眼柔和,皮膚白淨,頰邊有梨渦,書生氣很重。
當時林宇之是陳瑾風的得力下屬,被拉入夥一起創業的。
「你是來拿協議的?」
林宇之搖頭微笑:「許嘉,我要和陳瑾風拆夥了。」
不意外。
陳瑾風在事業上是強勢且無情的。
但林宇之也不像表面那麼溫和。
成鋒以後最大的對手,就是他創辦的瑞宇。
林宇之微笑:「我是來和你道別的,畢竟我們也一起共事過三年。」
我微微笑,點頭的幅度都很小。
他的眼神輕輕落在我身上,像冬日的爐火,溫暖又舒適。
「許嘉,你看上去瘦了很多,臉色也不好。」
我沒勁地倚在沙發上,問:「你要不要我手裏的股份?我可以轉讓 15%。」
他一怔,「陳瑾風說,你已經把股權轉讓給他了。」
轉而苦笑:「我這纔不得不走呢。」
我瞥了眼垃圾桶的碎紙,「你是指那份讓價 1 元的轉讓協議?」
太虛弱了,我的冷笑只有氣音:「我真這麼傻?」
林宇之沒有否認,眼裏盛滿溫柔的悲哀。
——旁觀者都看出我的傻了。
我以爲,陳瑾風願意娶我,多少是有愛的。
我錯了。
他願意娶我,只是因爲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許嘉」這麼傻的。
心裏疼還是疼的。
我再次問:「你要股份嗎?這樣你就不用被踢出局。」
「而是踢陳瑾風出局。」
陳瑾風這樣的孤兒,最在乎的就是財富與名望。
我想看看,沒有錢權的死人文學男主,還有沒有魅力。

-7-
我聯繫律師聊離婚細節後,給了陳瑾風短信留痕:【離婚吧。】
陳瑾風到凌晨也沒回我。
並不意外,對於他,我的信息可以留到幾天後回,也可以不回。
一早,我就去聯繫好的不熟的醫院辦了入院。
再繼續劇吐下去我會昏迷住院,生活不能自理。
緊接着的生產會大出血,要我半條命。
今天檢查,明天手術。
現在六七週的月份,手術很簡單,傷害是最小的。
按部就班地做完術前檢查。
我穿着洗得發白的病服坐在病牀上,等醫院送飯。
隔壁牀位的病人家屬拿出一桶熱氣騰騰的煲湯。
沒覺得不自在。
也不是第一次自己住院了。
陳瑾風爲了客戶把我丟在急診,還好護士及時發現我是黃體破裂,做了手術。
術後醒來,我疼得在病牀上掉眼淚。
陳瑾風剛趕來,不耐地嘆氣:「許嘉,手術很成功,你就別哭了。」
可我真的以爲會死。
抬眸望窗外,暮色正好將盡。
春日夕陽是寧靜溫柔的。
靛青天幕裏雜糅着柔和的橙紅,層層瀰漫至天際,便是一輪清亮的明月。
我看到,矮矮的陳奕然牽起我滿身青筋的手。
小朋友的手心總是潮潮熱熱的。
他漾着梨渦笑:「看,月亮像許嘉,好靚(亮)。」
然後,用軟軟的手拂去我的淚珠,着急地說:「不哭,不哭。」
「爸爸沒空,但我有空,我可以陪你。」
「媽媽,我愛你。」
「媽媽,等我長大。」
眼前一片模糊。
陳奕然那麼好。
可我卻不要他了。
我低下頭捂住眼睛輕聲啜泣。
淚水滾滾而落,氤氳溼了慘白的病服。
直到夜風穿過窗吹亂我的發,吹乾我的淚。
我才抬起頭。
黛黑色的天穹之上,低懸着暈黃色的月亮。
刺得我心在滴血。
我剋制住喉頭抖動,長長地、平穩地吐出一口氣。
對不起。
對不起。
許嘉要過好自己的一生。

-8-
第二天手術前,陳瑾風還給了我電話。
聽到他的聲音心口難受。
分不清是小說的控制,還是殘存的愛。
「許嘉,那份協議真的挺急的,你不要耍脾氣好嗎?今天送過去,嗯?」
術前禁食和孕反讓我氣虛到說不出話。
他聽到我沉默,順帶關心了句:「你懷孕還好嗎?王醫生說你最近沒過去。」
「你記得去。我這邊忙完就回來多陪你。」
我淡淡地「嗯」了聲掛了電話。
雙眼發花。
好在,護士很快就送我去了手術室。
手術室充斥着機械冰冷的儀器聲。
手術檯上更是冰得起了雞皮疙瘩。
頭頂的手術燈刺眼,耳邊儀器更清晰地滴答作響。
麻醉師給我戴上了呼吸面罩那刻,心裏突然鋪滿慌張後悔的情緒。
腦海卻閃回到死後第三年。
敞亮的別墅。
桌上擺滿鮮香菜餚,和一個插着「45」蠟燭的生日蛋糕。
陳瑾風,何柔,蔣寧和陳奕然圍坐在前。
媽媽何柔討好地笑:「瑾風啊,媽做了你喜歡喫的川菜。」
可她從來沒給我做過一頓飯。
她說做飯對她的皮膚不好。
四十五歲的陳瑾風醇熟優雅地點頭。
偌大的客廳角落,邊几上我的遺照落滿了灰。
何柔像有感應般,望向我的遺照。
她開口的話卻是:「瑾風你難得換了大別墅,嘉嘉的遺照放客廳不吉利,等會兒我給換到二樓置物間。」
蔣寧眉目柔和地笑了。
陳瑾風不置可否,動了動腕間高級手錶。
腕錶下就是觸目驚心的刀疤,他現在不想看到了。
這時,十五歲的陳奕然捧出做好的航模,笑得燦爛:「爸,生日快樂。」
「你在雜誌上的採訪太帥了!」
他又靦腆地看向閨蜜蔣寧,「蔣阿姨,恭喜你和爸爸訂婚,榮升了成鋒的 CFO!」
屋外陰綿秋雨,屋內暖燈黃光。
溫馨得像公益廣告裏的一家人。
他們沒有我,過得更好了。
不後悔。
只是太不甘心。
下一個呼吸,淚水順着眼角滑落,眼前就剩一片黑暗。

-9-
我在觀察室待了兩個小時就出院了。
頭暈得眼睛發花,行動遲緩地走出醫院。
「許嘉!」蔣寧穿着掐腰風衣,捲髮飄揚,笑盈盈地趕忙走來。
她是明豔張揚的美女,這一小段路很多人都在看她
蔣寧親暱地拉住我,擔心問:「你來做檢查嗎?臉色怎麼那麼難看,吐的呀?」
得知懷孕,我ẗų²第一時間告訴了她。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繼母把她打得滿臉淤青,是我拉着她來我家避難。
她早飯只能喝糖水,我就分自己的包子給她。
我被我媽罵得抬不起頭,是她擋在我身前說:「許嘉是世界上最善良的,比阿姨你說的好一百倍。」
她是第一個幫我反抗何柔的人。
工作後,蔣寧除了工作能力出色,找的男友也都非富即貴。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麼。
——身後沒有父母,戀愛對象必須能幫助自己。
此刻醫院人聲嘈雜。
蔣寧習慣我的沉默,遞過來一個袋子,笑得很溫柔:「你不是說孕反嚴重?」
「我特意找認識的中醫拿藥,給你止吐補氣。」
眼眶發酸,我咬緊了牙關。
只有她真的關心我身體。
蔣寧拿出紙巾給我擦眼淚,語氣無奈寵溺:「受孕激素影響嗎?這麼愛哭。」
「我說陳總那樣死板的人,怎麼適合你呢。」
我扯脣笑了笑。
對,今年,我幫陳瑾風把她挖來成鋒做財務經理。
他們現在是上下級關係。
她等我不再哭,才道別:「我還要趕去出差和陳總彙合,等我回來看你。」
說完就轉身離開,背影瀟灑優雅。
心底酸脹,極致到了要脹裂開。
她現在對我那麼好,那麼好。
爲什麼背叛我?
我發現陳瑾風另有所愛,也只是心如死灰。
可後來知道,陳瑾風心裏的人是蔣寧,我徹底重度抑鬱,一蹶不振。
死前,蔣寧最後的短信:【許嘉,我和陳瑾風這麼多年,剋制得太辛苦了。】
【你不適合他,我們好好談談,好嗎?】
那一瞬,我鬆開了方向盤。
緊接着就是卡車刺眼的車燈。
我仰頭迎着耀眼的春日豔陽,輕聲笑了。
把袋子扔進了垃圾桶,忍住腹部的疼痛,長呼一口氣。
沒事的。
重新開始了。

-10-
我去了新租的房子。
林宇之確實是非常周到的商人。
三天幫我找到合適的房子,幫我找律師草擬了離婚協議。
新房子離江大很近,黑白極簡風的兩室一廳,無一不缺,面面俱到。
我不多的行李都被安置在合適的位置。
還安排了一個很得力的阿姨。
喝了點阿姨燉的雞絲粥,我就回臥室了。
換上新買的真絲家居服,和呼吸一樣輕薄的面料柔順地覆在肌膚上,舒服得像不存在。
喫了消炎藥止痛藥,我蜷縮進柔軟的被子,很有安全感地睡着了。
睡到第二天下午,出了客廳就看到桌上九節蝦、糖醋里脊和蓴菜羹。
我不疾不徐地喫完了這些何柔和陳瑾風眼裏的熱量炸彈。
果腹感的滿足,讓我意識到沒有被孕激素控制的身體,這麼正常。
正常,原來這麼舒服。
看向窗外。
碧空如洗,江面波光粼粼。
坐着坐着,日暮如期而至。
手機「叮咚」直響。
是陳瑾風。
【許嘉,我看到 B 超照片了,我就知道你之前說的離婚是鬧脾氣。】
【我現在有實感了——我們有一個孩子了。】
【這個孩子肯定很可愛,就叫陳奕然好不好?】
【等融資落定,我一定會抽時間好好陪你。】
【祕書還聯繫不上你,我讓他今天上門來取協議好不好?】
手機短信裏還有提示短信:【您的寄件已按時送達。】
我在手術前,特意將 B 超照片高清打印,寄給了陳瑾風。
這只是一點點小報復。
陳瑾風是孤兒,即使他不愛我,但他肯定很珍惜這個孩子。
失去孩子的痛苦不能只有我自己。
今天的夕陽光芒熾烈,染透了天際與江面一色的豔紅。
目之所及處,壯觀,遼闊,燦爛。
腹部倏地灼痛,我抱緊膝蓋蜷成一團,狠狠咬住膝蓋。
我的天使我的血肉,沒有了。
心像被撕開了。
眼前逐漸模糊,蓄滿的淚水盈着光一一滾落。

-11-
【陳瑾風視角】
這次來蓉城談融資談得很順利。
也多虧了蔣寧,幫我把價格拉了一部分。
結束後,蔣寧與我點個頭就自己回酒店了。
我喜歡過她很多年,但她不喜歡我的家世。
抬頭就看見街邊有一株張着花苞的藍盈樹。
藍楹花開得正好,茵茵的綠葉中點綴茂密的雪青藍小花。
想起和許嘉在一起時的場景。
那天,我相親又告吹了。
即便創業有起色,條件好點的女孩都不願意找個孤兒。
正巧許嘉來找我。
她就在這樣的藍楹花樹下,眼睛安靜溫柔地看着我。
那刻,我感到安心與慶幸。
許嘉一直很安靜,不審判我的出身,不嫌棄我創業的困苦,不奢求我更多的回饋。
我笑着走上前,問:「許嘉,你和我要不要試試?」
夏風微微燥熱。
她雙眸怔愣愣的,就是沒開口。
心像蟬鳴一樣聒噪。
如果她也說不,那就再沒有人能接納我。
直到她的眼淚滑落而下掛在頰邊的梨渦上。
我才徹底鬆口氣,滿足地輕笑:「你哭了。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許嘉彎身揪住我的一角白襯衫,捂住臉又笑又哭。
她細長的胳膊那麼柔弱,卻像一個能包容我的港灣。
在她面前,我好像孩子。
可以肆無忌憚地做自己,也不擔心她會離開。
我沉浸在這種時而舒服坦然,時而不斷試探她底線的狀態。
回到酒店,我收到了許嘉寄來的孩子的 B 超單。
站在那看了很久。
不可置信,黑白照片裏的小黑點,就是我和許嘉的孩子。
看着看着,自然而然紅了眼睛。
我十八歲時沒了父母,一無ƭûₜ所有。
爲此喫盡苦頭,最愛的女孩也因此拒絕我。
可現在,我有了事業,有了家庭,很快還有孩子。
我拂去在照片上的淚水。
想起許嘉總是頰邊漾起兩個梨渦,靜靜地對我笑。
如果孩子有她的梨渦肯定很可愛。
心底滿到溢出,拿出手機給許嘉發信息。
難得說了些甜言蜜語。
許嘉不是吸引我的異性,卻是給予我安全感的家人。

-12-
一個好阿姨,比丈夫和媽媽都有用太多。
阿姨三餐起居無微不至,每天換着花樣燉煮補品給我。
短短一週,身上變得有力氣,臉上有紅暈,連氣都喘勻了很多。
其間,陳瑾風卻一反常態,發了很多信息和照片。
有藍楹花,有飯局的照片,也有醉酒後的解酒藥。
【許嘉,你是身體不舒服嗎?都不回我信息。】
【王醫生和我說你孕反很嚴重,你要不要去住院吊營養針?】
如果這樣細微的改變是在一週前,我或許不會那麼決絕。
我回:【陳瑾風,你回來後,我們好好談離婚。】
他的電話打過來了。
這時林宇之也登門來送協議,我就先掛了電話。
畢竟離婚這種事不是當面談,毫無意義。
看到我那刻,林宇之的神情先是一頓。
而後脣畔微揚,猶溫柔春光,「許嘉,你可終於捨得胖點了。」
「你這兩年瘦得風吹就能倒,尤其是前段時間。」
「現在看着正常太多了。」
我抿脣笑了笑。
看向客廳全身鏡裏的自己。
瓜子臉變成鵝蛋臉,面色淡紅。
梨渦點在略有肉的頰邊,清淡的眉眼不像之前迷濛,而是烏亮的精神。
四肢變得勻稱,腰腹厚實了些,難以言喻地充滿力量。
如果現在回到出車禍前,方向盤就能牢牢打穩了。
我看了眼林宇之遞來的協議。
他很大方。
價格比我預期的還高三分之一,三百萬。
足見誠意。
眼睛一轉,打量起他。
林宇之本身長相清秀,穿着隨性。
今天頭髮特意抓了髮膠,穿着 loropiana 亞麻休閒裝,身上泛着清淡又恰到好處的木香。
像一隻故作不在意的開屏白孔雀。
我對他莞爾笑:「謝謝,確實好很多。」
林宇之眼睫微微顫,牢牢地看着我,脣齒微張。
話還沒出口,電話尖銳地響起。
媽媽何柔暈倒住院了。

-13-
何柔面色蒼白,瘦弱地躺在病牀上。
醫生說她有點貧血,營養不良,胃部潰殤。
常年節食保持身材的代價就是這樣。
看到我的那刻,她幾乎用勁全力叫了出來ṱū⁵:「許嘉,你怎麼胖成這樣?!」
我涼涼地瞥她一眼,「我只是喫好了一日三頓。」
她擰起紋繡得當的挑眉,嘴脣發白,「你整個人和吹氣一樣。」
「你不能因爲懷孕就懈怠,會肥成豬」
何柔太過激動,一下就沒了力氣,氣若游絲:「你就該和我學學,不然瑾風怎麼帶你出去?」
糟踐身體,就爲了一個還沒發達的男人能帶出去?
也是,她愛男的。
在我死後還洗手作羹湯,伺候陳瑾風和新妻子。
「聽到沒?」她費力地說話:「怎麼不回話?」
何柔就是這樣強勢又敏感的女人。
總是對我不滿意,又總想得到我的情緒供養。
在還不會算五加五的年紀,我就學會了沒原由地道歉:「對不起,媽媽。」
因爲何柔女士總和我說:「爸爸是因爲你是女孩,才和媽媽離婚的。」
「許嘉,如果你不乖,媽媽也可以離開。」
我從小會在她打扮時讚美她,會在她獲獎時吹捧她;在她生病時,給她端茶送水煮麪。
就爲了她指頭縫漏下的那點稀薄的愛。
多虧何柔女士常年的 PUA,我直到死後才知曉陳瑾風對我有多不好,才知曉我這一生過得有多不值。
此刻的何柔輕輕喘氣,顯然沒有力氣。
我輕嘆:「你還是先按時喫飯,不然容易得胃癌。」
何柔聽到「胃癌」兩個字,面色頃刻發脹,喊出來的聲音全是氣音:「許嘉!你就這麼咒媽媽?!」
「你有沒有良心?你是翅膀硬了,不想管我了?!」
明明她不要我的。
死前,我用最後的力氣撥通了何柔的電話。
生命將盡時,我沒有想愛人也沒有想兒子。
我只是想回到生命開始時,想媽媽抱抱我。
電話那頭只有無情的忙音。
何柔說我要是無能到抑鬱症都治不好,就別聯繫她了。
喉頭的鮮血湧上,我要窒息了。
可最後一刻我還在說:「媽媽,好痛咳咳……我好痛……」
「媽,你不要忘了按時喫抗胃癌藥咳……」
我淡漠地向一旁醫院的護工點點頭,轉身就走了。
有醫院的護工照顧就夠了。
何柔努力坐起身,慌了:「哎!你有沒有良心哇!」
「是誰爲了你一輩子不再婚?!」
我倏地停住腳步,回頭看她,很久很久。
久到好像穿過了兩輩子。
然後,笑了。
釋然了。
愛是不能強求的,尤其是父母。
陳瑾風應該明天就回來了。

-14-
翌日我休假回了江大繼續工作。
我不喜歡何柔逼我考的這份工作。
但我不能放棄這麼多年的工作的積累與資源。
江大的辦公室工作,讓我爲陳瑾風維繫了不少校企資源。
所以,他也不願意離婚。
這些資源總有些貓膩的。
抽屜裏就是一沓需要處理的費用。
遲遲沒有處理,我也不打算處理了。
當天,陳瑾風瘋狂地給我電話,都被我掛了。
他的名字出現在眼前,就會讓我心底下陷。
陳瑾風的信息:【許嘉,你搬出去了?爲什麼你的行李都不見了?】
【你懷着孕爲什麼要到處跑?你身體會受不了的。】
【你不要總拿孩子和離婚開玩笑,好不好?】
我簡單回了短信:【陳瑾風,離婚協議我已經發你郵箱了。】
【另外,沒有孩子了。】
他顯然火了:【許嘉,你一定要這麼威脅我?無理取鬧嗎?!】
哈。
多高高在上的陳瑾風,多卑微的許嘉啊。
他篤定:【我不會離婚的。明明什麼都好好的。】
我自信地回:【你會求我的。】
沒兩天,陳瑾風的信息如期而至:【陳院的費用爲什麼擱置了?】
【你把股份賣給林宇之?!】
【許嘉,我們是夫妻,我們纔是利益共同體,爲什麼要這麼折騰?】
夫妻,他是指我要甘願做被喫到渣都不剩的妻子嗎?
我回:【我只接受了林宇之 15% 的股份購買邀約。】
【如果你願意即刻辦理離婚手續,我可以市場公價轉讓剩下的 5% 給你。】
【這樣,你還能和林宇之爭一爭,不算爲他人做嫁衣。】
陳瑾風沒有回我。
當初他孤注一擲創業,因爲足夠窮圖匕見,大方給了我 20% 的股份。
但隨着公司越做越好,收入指數級增長,隨着我展現出深切的愛意和順從,陳瑾風貪心了。
他希望能無償地吞下所有的財富。
夜深人靜。
陳瑾風的信息跳出手機頁面。
【好。我同意離婚。】
我就知道,陳瑾風不會放棄事業和財富。

-15-
只要爲了事業與財富,陳瑾風就會異常的高效能幹。
一應手續一下就走完了。
根本就無暇管我和孩子。
我找了位女教練,在工作之餘學習拳擊和體能。
翻閱了很多文獻。
生育會有那麼大的損傷,很大的原因是常年節食,肌肉含量過低。
粗魯的對撞和幾近窒息的心跳,不止是有助於身體,也有助於不確定具身認知。
我可以腳步生風,可以身體強壯,也可以大膽自信。
陳院來找了我幾回說費用的事。
氣急敗壞罵陳瑾風時,我恰當地把林宇之的聯繫方式給他。
何柔不知道我住在哪,來我的辦公室鬧了。
她抓起我桌上的水杯一摜。
尖利的食指指着我,喋喋不休:「許嘉,你腦子是不是瓦特了?!離婚?你有病嗎?」
「陳瑾風那麼好的丈夫,你哪兒去找?!」
整層辦公室的人都出來張望喫瓜。
她還想撕爛我的筆記本。
可我不是大學生了,不會任由她砸爛我的電腦、撕爛我的東西。
我直接拉着她拖去茶水間。
何柔反抗往後退。
可我的力氣大了,她不得不被一點點往前拽。
只覺一鬆,蔣寧出現從後面推着何柔,和我默契地把她懟進了茶水間。
逼仄的空間。
我站起身,背脊挺得筆直,冰冷地垂眸看她。
她比我矮小瘦弱了。
不能用「許嘉,如果不乖,媽媽可以不管你。」來威脅我了。
「何副教授,陳院的費用裏也有你的,你不想明年退休時被降級爲難吧?」
「你威脅我?!」
在她錯愕的眸光裏,我低頭對她笑:「何柔,你如果瞎鬧,你老了後,我可以不管你。」
蔣寧趕緊附和:「是啊阿姨,你對陳瑾風再好,以後拔不拔管只能許嘉決定的呀!」
何柔臉色鐵青,紅脣抖動。
最後閉了閉眼忍住,沒像以前破口大罵。
她在我這已然失權了。

-16-
送走何柔,蔣寧笑呵呵:「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說,成鋒變天了。林總和陳總爭得不可開交。」
我說:「我離婚了。孩子也沒要。」
她撐着下巴詫異地盯着我。
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彎成了大月亮:「太好了,你可終於自私一回了!」
「你都吐成什麼樣了?陳瑾風有什麼好?配你給他生孩子遭罪?」
我抿脣笑。
蔣寧興致特別高,「哎,你原來那筆名又重新用了?」
當年給陳瑾風投的六十萬裏,有五十萬是小說稿費和版權。
我二十歲在大學寫的第一本小說小火。
何柔卻闖進宿舍,砸爛電腦,撕碎手稿,呵斥我停下這樣「不堪入目」的愛好。
後來蔣寧還偷摸給我買了個二手電腦。
她和我說,你就悄悄寫,我身份證借你,你繼續寫。
我沒敢。
聊到很晚,新男友來接她。
她親了親我的臉頰作別:「許嘉,你這次是爭氣了一回。」
我微微笑。
至少現在的蔣寧沒有背叛過我。
她不愛那個沒有錢權的陳瑾風,那就讓陳瑾風一直沒有錢權。
手機裏有陳瑾風發來的無數條信息。
指尖在「陳瑾風」的名字顫了許久,纔有力氣全選、刪除。
離婚和轉讓抽乾了他的流動資金。
林宇之步步緊逼,融資在前,實在捉襟見肘。
他來學校找我幾次,都被保安室擋在外面。
他一邊打着苦情牌,說算算日子,能不能看看孩子的四維照片。
一邊求我趕緊配合賣掉房子。
離婚協議裏平分房產,沒有我的同意,他沒辦法賣房子拿到錢。
我不打算處理,就這麼拖着吧。

-17-
我用股份換來的錢在最好的地段買了間公寓。
搬離了林宇之幫租的房。
我訓練時,又愛上了越野跑。
跑了個城市幾場塞,還沒站過臺。
成鋒的股權之爭也終於在夏末結束了。
林宇之總是書生氣地笑岑岑,可比陳瑾風狠多了。
原本他被陳瑾風趕出來,還能東山再起。
而陳瑾風不止失去了成鋒的控制權,還背了很多債,在投行間的名聲變得極差。
當念出「陳瑾風」時,心底平靜無波。
我就知道,陳瑾風被這個世界放棄了。
死人文學的男主,失去「錢權」這個光環,就毫無魅力。
我一邊笑。
一邊反覆拭去不停流下的淚水,臉頰被擦得生疼生紅都沒停過。
在這個蟬鳴震天的燥熱下午,許嘉終於得以解脫。
再見陳瑾風時,是上完體訓課。
隔着馬路,他倚在欄杆邊垂首抽菸,胸前掛着工牌。
另一手把玩着當年我送他的昂貴鋼筆。
林宇之說,陳瑾風放手一搏背了債,現在只能跳到別的公司做業務了。
陳瑾風修長的指間煙霧嫋嫋,身上那件亞麻襯衫褶皺得泛舊。
深邃的眉目放空了,臉蒙上一層灰色的消沉與頹唐。
以前除了應酬,他不抽菸不喝酒。
陳瑾風說,只有弱者才消愁。
他成了曾經不齒的弱者。
隔着川流不息的車道,陳瑾風在迷濛間突然頓住,錯愕地望向我。
我轉身要走,他已經不顧一切穿越車流衝了過來。
在衆人的尖叫聲和尖銳的鳴笛聲中,他衝到我面前。
淡然的陳瑾風緊張地盯着我,慌張抓住我的手,確認我是活的,
他脣齒抖顫許久,揚起一個失而復得的笑:「許嘉,許嘉,是你。」
我冷冷地抽出手。
然後他神情又有些責怪:「你爲什麼不見我?」
他眼睛反覆地打量我,彷彿我是失而復得的寶貝。
直到看到我穿着的工字背心下緊緻的小腹,他身形一頓。
錯愕呢喃:「不會的,不會的,你那麼善良,怎麼會不要孩子?」
肩膀驟然顫抖,眼睛紅透了,淚水可笑地接連溢出來。
他佝僂着背,聲音低得像悲鳴:「你真的不要他了?」
尾音最後是低低地嗚咽。
他居然真的以爲我不會拿掉孩子。
我平靜地拉開他的手,笑:「陳瑾風,離婚前我就和你說過了。」
他哽咽:「許嘉,爲什麼這麼狠?爲什麼要傷害孩子?!」
我當然不想傷害他,甚至想過單身養育他。
但最終否決了。
我從來不怪陳奕然愛戴新媽Ťū́⁺媽的,因爲他是個好孩子。
被陳瑾風傷害哭泣時,都是他安慰我。
他捧着我的臉親,親着親着就滿眼通紅,然後和我一起哭。
他邊哭邊指着窗外,勉強地笑:「看,月亮好亮(靚),好像許嘉。」
然後用手抹去我的眼淚,笑:「不哭不哭。」
「爸爸不陪你,我陪你。」
「媽媽,爸爸不愛你,我愛你。」
陳奕然從來不闖禍,像個小大人一樣將自己的學業與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
連我喫的抗抑鬱的藥,也是他每天按時按點地提醒我。
十二歲的年紀鮮少有孩童的天真與大笑。
他總說:「媽媽,對不起,等我長大。」
他有什麼對不起?
陳奕然不應該和我一樣。
作爲孩子,承擔丈夫的角色,來愛、安慰和讚美自己的媽媽。
作爲孩子,失去天真無邪、無憂生活的權利。
他應該去一個美滿的家庭Ťų₌,幸福無憂地長大。
我不能留他在我與陳瑾風的愛恨裏困苦。

-18-
我漫不經心地笑看陳瑾風,「陳瑾風,你從來沒想過,離婚、不要孩子,只是因爲你太爛了嗎?」
我不疾不徐地說出他寫的那些質樸又濃烈的情話。
「蔣寧,我不會再纏着你。我們兩個一無所有的人在一起只會舔傷口。」
「我會和許嘉在一起,按計劃娶妻生子。」
「許嘉不嫌棄我是孤兒,又是教授的女兒。」
「最重要的是,她是你的好友。我只要時不時能聽到你的消息,就滿足了。」
這些是陳瑾風藏在書房裏,跨越 7 年都沒有寄出的情書。
我曾以爲,陳瑾風是多年共事後愛上張蔣寧的。
不是的。
他就是曾經蔣寧和我一句帶過的社團學長。
陳瑾風從大學的社團就追過她,被拒絕後只能將對她的愛藏匿心底。
那些我以爲他對我施與的好意與平等。
不過是對蔣寧的愛屋及烏。
他婚後的冷漠、權衡利弊、自大自私,纔是真的他。
一開始我就愛錯了。
他牢牢握住我的手,脣齒抖顫着求我:「許嘉,那都過去了。我真的愛你啊。」
我輕描淡寫地在他心上插一刀,哂笑:「可陳瑾風,你一無所有了。」
「你不是成鋒的 CEO 了,你連房子都沒有。」
「你的愛,還了不起嗎?」
陳瑾風臉色灰白,定住在那。
最後他一手拉住我的衣襬,站不穩般半跪了下去。
一手捂住臉哭出了聲:「許嘉,連你都要拋棄我嗎?」
哈,這個哭聲,和我死時一樣。
我不用死的。
他也會後悔、醒悟、痛苦,愛我。
天邊殘陽如血,勾畫着他蜷曲ƭű̂¹的背部。
我大步撤開,毫無留戀地走了。
身後人羣傳出尖叫:「叫救護車!有人割腕啦!流了好多血!」

-19-
接下來的日子,好像越來越順。
我提交了職業競聘,雖然失敗了,但領導卻很認可。
越野跑也跑遍了喜歡的城市,站過幾次臺。
我的生日是深秋,依舊秋雨淅淅。
那天我沒有掛何柔的電話,接了。
她的聲音變得低柔:「嘉嘉,媽媽得了上皮內瘤變。」
不用她解釋,我也知道這是早期胃癌的前個階段。
我鎮靜地說:「那你就按醫生說的接受治療。」
「你不來看看媽媽嗎?」
我沉默了。
她又開始自說自話地在生日這天回憶我爸爸,那個我不記得的男人。
「許嘉, 媽媽這天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你。」
「可你爸爸看到你後,就丟下我直接走了。」
她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狼狽了,還是你皺巴巴的, 嚇到他了。」
我扶着電話打斷她:「何柔, 他只是個想要兒子的壞男人。」
「他不值得。他很爛。」
電話那頭靜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爲她已經掛斷了電話。
陌生的抽噎聲傳來,她哭得很傷心,彷彿碎了滿地。
最後她卻說:「我們不要聯繫了。」
我笑着應了聲, 拉黑了她。
不被愛會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
無事發生呢。

-20-
得益於跑步和拳擊, 我現在走路都有風。
參加越野賽越來越專業, 也有了穩定的名次。
同時, 職業競聘也在第三年成功了。
蔣寧交的新男友太有錢了, 讓她失了防備心, 被小三了。
人家的妻子打上了成鋒, 鬧得很難看。
林宇之把蔣寧調到分公司做財務經理。
蔣寧那段時間躲在家裏敷臉, 不卑不亢, 毫不氣餒。
「許嘉,我以後可就懂了, 分寸拿捏住,絕不再上當了。」
人若執迷不悟, 結局都一樣。
在一個溫和的夏夜, 我夢到了陳奕然。
我都快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他坐在月亮下對我笑, 笑得很燦爛, 大眼睛彎成了月亮。
我想上前,卻走不了半步。
醒來後,我決定要一個孩子, 也很快有了孩子。
沒有結婚。
許安然是個可愛的女兒。
她和陳奕然一樣, 都遺傳了我的梨渦, 小小地漾在頰邊。
但和陳奕然的性格完全不一樣。
她任性、嬌氣又叛逆。
但我覺得這是她聰明, 懂得自己的追求, 以及有主見的表現。
她六歲那年,我們在郊外露營。
女兒坐在月亮椅裏, 邊喝牛奶, 邊仰看星空。
我坐在一旁開電腦碼字。
夜色銜着綿延遠山, 靜謐安凝,星星點點。
她拍了拍我,指着明月咯咯笑:「月亮像許嘉,好亮(靚)!」
我一下怔住。
她故作聰明地解釋道:「靚也是粵語裏的漂亮哦。」
我哽了哽喉:「安安, 你怎麼知道?」
她想了一會,無所謂地蕩着腳,漾起梨渦笑:「不知道呀, 腦子裏唰地下就有這樣的話了。」
隨後,她趕忙跑過來用肉手拂去我的淚珠,嬌氣地哄:「不哭不哭。」
「媽媽, 你哭什麼呢?我愛你啊。」
是啊, 她愛我。
世上愛我的天使又回來了。
一時之間,我不知所措地又哭又笑。
最後將她抱進懷中,小聲嗚咽地哭出來。
孝順、溫和的陳奕然如果在愛裏長大, 就會這樣任性、嬌氣又叛逆。
他終於可以做自己了。
被愛就是這個人不審判你。
在人生這個巨大的遊樂場裏,他希望你自由自在,玩得開心。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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