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闕將擬好的封后聖旨遞給我時。
我不動聲色地移走了放在他面前的毒酒。
然後,禮儀周全地向他謝恩,恭賀他皇權在握,光芒萬丈。
他虛虛扶了我一把,皮笑肉不笑:「皇后,你我同喜。」
四目相對間,我們這兩隻陰溝裏爬出來的老鼠都很明白——
算計一生,糾纏到死。
是我和他,永久的宿命。
-1-
如願搬進獨屬於中宮皇后的寢殿那天。
我孤身一人,去拜見了我的姑母雲太后。
她已經命懸一線,只靠蔘湯吊着命了。
見我去了,她很欣喜。
將手邊能摸到的一切,全都狠狠砸向我。
瞪着渾濁的雙眼,扯着脖子罵我:「賤人,你陰狠毒辣,機關算盡,不得好死!」
我將食指放到脣邊,示意她安靜。
隨即若無其事坐到她的牀榻邊,替她掖了掖被角。
如過去每一次見到她時那樣,面帶微笑,輕聲細語地回話:「姑母息怒,您大概還不知道吧。
「蕭闕那個壞東西將表兄關在地牢,每日派人用刑折辱不說,還下令絕不許他輕易斷氣。
「我勸了……但沒勸動。」
太后姑母聽了我的話,氣得差點從牀上蹦起來。
可惜,她實在沒有絲毫力氣。
把自己累得氣喘吁吁,臉色發白也爬不起來。
只在嘴裏不停嘀咕着:「喪盡天良,你們喪盡天良。」
「沒辦法呀,姑母。」我維持着臉上笑意,繼續與她拉家常:「誰讓您自己沒兒子時費盡心思將蕭闕搶過來,自己有了兒子又對他冷眼相待呢?
「又是誰讓你在蕭闕與嫡姐兩情相悅時非說他不配,強行將嫡姐許給表兄不說,又從雲家挑了我這個最上不了檯面的庶女塞給他呢?」
塞就塞吧。
她老人家當時還趾高氣揚說了句:「你也就只配得上雲疏桐這種貨色。」
一句話,傷了兩個人。
雖然,我和蕭闕在這些人眼裏本就連個人都算不上。
我們像兩隻陰溝裏的老鼠,蹩腳地活在各自家族的角落。
戰戰兢兢,生怕哪天一不小心就被人一腳踩死。
可即便如此,我們也是有心的。
有心,自然就會受傷。
傷痕累積得太多,難免就會起報復心。
開始琢磨着哪天出人頭地,一定要將所有欺負過自己的人統統踩在腳底下。
所以,我出人頭地後,第一個來看望我的親親姑母。
謝她當年幫着雲家主母出主意,逼死了我的親生母親。
謝她數十年如一日,堅持摻和孃家大小事務,隨時隨地強調嫡庶有別,將雲府一衆庶出姐妹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謝她爲了羞辱蕭闕,硬是從姐妹堆裏將最不起眼的我挑出來。
斷了我籌謀良久的生路。
也讓這世間唯一照耀過我的那縷月光,永遠不再屬於我。
所以,我俯身對她笑道:「對了姑母,表兄被抓後,蕭闕當晚就將嫡姐接進王府狠狠寵幸了一番,還打算封她爲後。」
看着她霎時瞪大的雙眸,我幽幽嘆了口氣。
都怪蕭闕那個殺千刀的,太不檢點了。
姑母自小就最是疼愛嫡姐,認爲她不僅出身與自己一樣高貴,性子也最像年輕時的自己。
將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放眼天下,許給誰她都不放心,唯有許給自己的寶貝疙瘩才能勉強安心。
誰知千防萬防,最後這顆好白菜還是讓蕭闕那頭豬給拱了。
而她的寶貝疙瘩,只能在地牢裏被折磨至死。
我想她定是恨透了。
可惜,我還是低估了她。
片刻過後,她竟面色稍緩,似乎陷入沉思。
許是想着只要皇后之位給了嫡姐,她便不算輸得太慘。
依嫡姐的性子,事情說不定還有轉機。
我怎麼就忘了。
她這個人一向如此。
在利益和輸贏面前,一切都無關緊要。
如同年輕時曾被先帝打入冷宮,她不惜與太監對食也要尋機復寵。
卻在復寵後,第一時間殺了那個太監。
所以,最愛的侄女兼兒媳委身仇敵,又算得了什麼?
她只會立刻盤算如何借這件事反敗爲勝。
可惜,我耐心有限,看戲的時間也有限。
只好遺憾表示:「幸好我百般阻撓,總算沒有讓他得逞。
「你是不是該謝謝我?」
面色纔剛有所和緩的太后姑母聽了這話,終於徹底崩潰。
瞪着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的眼眸,拼命扭動着僵硬的身軀。
直至眸光徹底渙散。
不論是做雲家大小姐,還是入主中宮,一生都是頂級贏家、無限風光的姑母。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實在是太不甘心了。
竟然輸給了兩隻陰溝裏爬出來的老鼠。
且是慘敗。
看着徹底沒了生氣的姑母,我理了理身上的華服。
迎着屋外最後一絲天光,緩步離開:
「您就安心地去吧,有我在,沒人能過上好日子。」
-2-
太后薨逝,嚴重沖淡了新帝登基的喜氣。
但蕭闕依舊掩飾不住地開心。
雖然依照理法,他不得不帶領宮妃替太后守靈七日,做出悲痛模樣。
但我知道。
在無人處,他嘴都快笑爛了。
這個不惜逼死他的生母,也要將他搶到身邊,又磋磨他二十多年的養母悲慘離世,是上天送給他最好的登基賀禮。
他終究志得意滿。
連帶着看見我這個一向讓他生厭的髮妻,態度都和緩不少。
畢竟,髒了我的手,解決了他的大麻煩。
否則即便做了皇帝,他也得每日兢兢業業在那個只會用「壞東西」稱呼他的女人跟前表演孝道。
好給天下人做出表率。
那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爲表感謝,喪儀過後他屈尊降貴駕臨我的長樂宮陪我喫了一頓飯。
喫完也不走,坐在那裏隨手翻我纔剛看過的詩集。
頗有幾分要留宿的意思。
可我維持假笑真的很累。
加上連日忙碌,實在沒力氣繼續敷衍了。
只想讓他快點離開,想禍害誰禍害誰去。
於是,一邊替他斟茶,一邊溫聲詢問:「陛下,姐姐這幾日心情好些了嗎?」
我那出身高貴的嫡姐,也就是如今的辰妃雲靜婉,是天下第一至純至善之人。
屹立百年不倒,號稱皇后世家的雲氏一向層級分明,嫡庶有序。
唯有她,從不在意這些,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她在宴會上邀請庶出姐妹同席而坐,讓庶出姐妹佩戴和她一樣的金鳳朱釵。
笑着說都是一家子骨肉至親,她有的,姐妹們都得有。
可最後被抽手心,被罰頭頂水杯跪在祠堂反省的,卻是一衆庶出姐妹。
哪怕姐妹們只是推辭不過接了鳳釵,並未戴在頭上。
而她,因爲愧疚咬着帕子哭了一整晚。
第二天,頂着一雙紅腫的水杏眼去給主母請安。
被主母颳着鼻子,輕嗔:「傻丫頭,如此純善可是要喫大虧的。」
嚇得衆姐妹每日想着法子躲她。
早些年,她明明也對風姿不俗的蕭闕備感傾心。
即便對方是個無權無勢的苦瓜皇子也甘願下嫁,一副情比金堅的模樣。
可姑母一嚇唬,父親一誘哄。
她便立刻爲了家族長遠的榮耀,忍痛放棄了蕭闕。
轉而聽從安排嫁給了彼時的太子蕭煥。
卻在做蕭煥太子妃的五年裏,每日鬱鬱寡歡,悶悶不樂。
在深明大義和兒女情長之間反覆橫跳,越陷越深。
後來蕭闕奪得皇位,第一件事便是將她搶了回來。
兩個人訴盡相思之苦,足有三天三夜沒出寢殿。
可冷靜下來之後,她又陷入對蕭煥的愧疚之中,無法自拔。
覺得自己一女二夫,不忠不潔,有辱門楣。
依舊是鬱鬱寡歡,悶悶不樂。
如今,一向身體康健的姑母驟然薨逝,她更是愧疚自責到無以復加。
已經發展到動不動吐兩口血,時不時就昏迷不醒的地步。
看得人十分鬧心。
偏偏蕭闕疼她疼得緊。
將所有錯處全都歸咎到雲家和自己身上,每日虔誠地哄着她。
延請天下名醫,用盡貴重藥材。
窮盡心思,只爲博她片刻歡笑。
生怕別人傷她分毫。
像我這種心機深沉的惡毒女人,更是連她的寢殿也不許靠近。
防我如防洪水猛獸。
果然,聽我提起姐姐。
蕭闕面色一冷,警惕道:「她的事,你少管。」
我笑而不語。
實際上,蕭煥會輸給蕭闕,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她的所謂純善給了我們太多可乘之機。
我與蕭闕雖在感情上不合,但在謀事上一向齊心。
成王敗寇。
既已做了夫妻,便是利益一體。
他做王,我不一定好。
但他若成了寇,我決計好不了。
莫說他亦有心Ťű₁謀事,就算沒有,我也會拼命將他推上去。
扳倒姑母和太子蕭煥的來時路上。
我們相互猜忌,卻殊途同歸。
而我那至純至善的姐姐,多少就Ŧų₂有點坑夫了。
其實我也不想的。
但輕而易舉露出的破綻、主動送上門的把柄、隨隨便便就被帶偏的思路,我爲何不用?
蕭闕更是沒少用雲靜婉的一言一行激怒蕭煥。
逼得他昏招頻出,終至一敗塗地。
沒有鋒芒的善良害人害己,沒有底線的退讓一文不值。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爲她做的。
就是不把個中真相告訴她。
免得她明白過來之後,羞愧而死。
很善良了。
-3-
蕭闕多少知道我的手段。
而我如果想弄死雲靜婉,根本不需要使手段。
我一句話,就能讓她少活好幾天。
他沉吟片刻,終究不大放心。
因爲,我已經很久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她了。
乍然提起,十分反常。
恰好關雎宮來人稟報,說辰妃娘娘又暈倒了。
驚得他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就飛奔而去。
我蹙眉撿起被他扔在一邊的詩集,仔仔細細地翻看。
確認沒有損毀之後,這才抬手掀了他用過的茶杯。
侍女驚叫:「呀,茶水打溼坐墊了!」
「那就連坐墊一起扔掉。」
我捧着詩集斜倚在貴妃榻上,隨手翻閱。
不知不覺,竟沉沉睡了過去。
睡夢中,恍惚又回到那個蟬鳴不休的午後。
那年,十三歲的我因爲想念生母,隨口哼了兩句幼時她曾給我唱過的歌謠,被人告發到了雲家主母面前。
她命我頂着太陽,跪在中庭聽訓。
言及我眉眼之間越發與我那歌姬出身的生母相似,更是怒火中燒。
索性將我罰去西郊的莊子上思過。
父親身邊姨娘侍妾無數,主母最恨我生母。
因爲,唯有我生母是父親花了許多心思,用了諸多手段從旁人身邊搶來的。
因爲得來不易,父親極爲愛重。
所以,她死得最慘。
而我,自然也成了衆多庶出姐妹中活得最爲悽惶的那一個。
彼時,莊頭得了主母授意,想方設法給我難堪。
暑熱時節,莊子上的人照例都能午歇。
我卻只能蹲在凹凸不平的院子裏一粒一粒撿他們有意撒在地上的紅綠豆子。
天太熱,長久蹲在地上頭又暈。
我忽然生出幻覺,竟看到個眉眼清秀的少年放下手上的書,緩緩蹲在我面前。
骨節分明的指尖,從塵土與草屑間粒粒挑揀。
揀夠一把,便輕輕放入我手邊的細竹筐裏。
什麼話也不說。
直到我起身時因爲頭暈目眩,險些摔倒。
方知眼前人並非幻覺,而是個活生生的人。
胸膛寬闊,臂膀有力。
能將頭暈腿麻的我穩穩接住,順便挪到樹下的陰涼處。
豆大的汗水從鬢邊滑向頸間,溼透衣衫。
他渾然不覺。
只一趟趟跑向溪邊,用棉布帕子沾了清水替我降溫。
我靠在樹幹上,微眯着眼看他爲我奔忙的身影。
恍惚覺得這酷暑並非一無是處。
這人間,也尚可流連。
周祈永遠也不會知道。
那個午後,若非他的善意之舉。
我原本是打算去死的。
不是因爲我再無可能回到雲家,也不是因爲我在田莊受盡磋磨。
而是覺得茫茫天地,朝升夕落,卻從未有一絲光明屬於我。
幼時,阿孃告訴過我這世間其實有許多的至真至善至美,就藏在人跡所至的角角落落。
可我從未見過。
不管是雲家,還是別處。
一點都沒有。
我想,她定是在騙我。
人不能永遠活在無法喘息的黑暗裏。
可週祈來了。
像穿透酷暑的涼風,衝破烏雲的月光。
讓我捨不得就那樣潦草死去。
還想再多看看,這看不懂的人間。
-4-
我拼命掙扎,只想追尋那唯一照耀過我的月光而去。
卻還是被命運的洪流衝上孤島。
不得不拿起刀,披荊斬棘,茹毛飲血。
唯有夢中能與故人相見。
可惜,夢的最後永遠都是那人背過身去雙肩聳動,擺手讓我離開的模樣。
每一次,我想走過去看看他的臉都會無端被驚醒。
這次也不例外。
將我從夢裏拽出來的,是宮裏報喜太監的叫喊聲。
「大喜,辰妃娘娘有孕了!」
我翻了個身,平躺在榻上。
呆愣良久,忽然掉下一滴淚來:「這下,她是真完了。」
雖然,她的至純至善曾一度將我坑至絕境。
但是,當我決心從絕境之中殺出一條血路的時候。
她的純善便成了我手中的工具,被我利用到了極致。
我與她,早就扯平了。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想過要她的命。
最壞的打算不過是尋個地方,好好養她到老。
可惜,她竟然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身份懷了孕。
這下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她了。
我緩緩起身,看向窗外秋風卷着落葉亂飛的景象。
淡聲吩咐侍女:「依照宮中舊例,去庫房挑點東西送給辰妃,以示祝賀。」
侍女連翹看着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還是沒忍住:「娘娘,前幾日清點庫房,發現一串紅瑪瑙手串,內嵌麝香,也一起送去吧。」
我翻着手中詩集,眼也未抬:「這樣的好東西,怎能送人?
「拿來給我。」
連翹不情不願將裝着紅瑪瑙手串的錦盒放到我面前時。
再無平日裏的剋制:「當初你哄我,說跟着你前途無量,如今辰妃有孕,你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此時不送,難道等她生下皇子,雲家和陛下明着偏袒她時再送?」
連翹是雲府的家生奴婢。
當年我嫁給蕭闕時,主母將她送給我當做陪嫁丫鬟。
爲了將她策反,我不知費了多少功夫。
直到她的父兄在雲家含冤枉死,她才真心跟我。
她瞭解我,也瞭解雲家。
卻對蕭闕心底的執念與狠辣,一無所知。
我將手串戴在腕上,輕笑着寬慰她:「干預他人因果,便要揹負他人命運。」
這一回,我選擇順其自然。
-5-
辰妃有孕的消息迅速傳遍中都。
蕭闕厚賞雲氏一族。
奪嫡之戰中,因爲蕭闕逐漸佔據上風而選擇蟄伏的雲家重又活躍起來。
活躍到,時任吏部尚書的雲家長子云霽川,竟然堂而皇之地將五年前被他貶到邊州任團練使的周祈調回中都,出任少尹。
與當年一樣,沒有理由。
反正雲家在中都,一手遮天。
倒是蕭闕來回翻着那封奏摺,發出一聲接一聲的冷笑。
還不忘陰陽怪氣地嘲諷我:「老情人給你還回來了?」
當年,我曾計劃用死遁的方式徹底擺脫雲家女的身份,與得了寧州知縣調令的周祈遠走高飛。
卻因雲靜婉一時興起,在生辰宴上向主母許願派人去田莊接我回家而失敗。
被困雲家後,一直等不到我赴約的周祈只好求到雲霽川面前。
彼時,周祈是頗具才名的新科進士。
雲霽川一向沽名釣譽,雲家庶女又多,同意得十分乾脆。
偏偏籌婚之際,雲靜婉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與蕭闕之間的情意。
彼時的皇后姑母盛怒之下,將我指給蕭闕,以示羞辱。
雲霽川自覺愧對周祈,又擔心他將來官越做越大,與自己爲難,索性找藉口將他貶去邊州了事。
如今將人調回,無非是送我個人情。
好叫我自覺將皇后之位讓給雲靜婉罷了。
畢竟,她纔是嫡女,又即將有後。
而我與蕭闕成婚五年,除了空手套白狼奪取帝后之位的戰績外,並無所出。
況且雲家從上到下,一向沒人看得上我這個歌姬所生的庶女。
我坐皇后之位,反叫他們臉上無光。
一點一點抽走蕭闕手上反覆把玩的奏摺後。
我擺出賢后模樣,坐在他對面,開始勸諫:「過往雲煙而已,陛下多慮了。
「只是如今辰妃有孕,不便侍寢,後宮姐妹衆多,陛下還是雨露均霑的好。」
「今兒正好初一。」蕭闕漫不經心道:「那就從皇后開始吧。」
我撫着腕上的紅瑪瑙手串,笑意不達眼底:「臣妾身子不適,恐怕伺候不了。」
「合歡殿的沈昭儀,看着不錯……」
話音未落,蕭闕鬆開手指,纔剛端起的玉質茶杯徑直落在茶托上,發出一聲脆響。
抬眼間,一片肅殺之氣,讓人不寒而慄。
若是此刻手上有刀,我猜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但是,我賭他不會貿然動我。
因爲時機未到。
果然,片刻後,蕭闕拂袖離去,亦帶走滿室寒氣。
外面負責報信的人傳來消息。
說是蕭闕離開後,徑直去了辰妃的關雎宮。
連翹掐着案上的芙蓉花,咬牙嘟囔:「懷孕了還去!弄沒了纔好呢!」
我搶過還沒慘遭屠戮的芙蓉,隨手擺弄:「放心吧,暫時不會。」
晚些時候,我便接到旨意。
命我將主理六宮之權交給辰妃。
蕭闕身邊的大伴薛印苦着臉,艱難解釋:「陛下說娘娘一年到頭身體不適,既然如此,那就好生養着。」
我笑笑,沒說話。
連翹卻氣得不行,在我跟前來回晃悠:「要我說,你的藉口確實拙劣。損人陰陽怪氣,罵人中氣十足,怎麼可能身體不好?」
那又如何?
當年新婚之夜,是他自己說的。
我是姑母隨手扔給他的垃圾,不許我和他躺一張牀。
從那天起,我便再未和他出現在同一間臥房。
過去如此。
現在六宮充實,他也越發髒了。
我更是不要。
-6-
懷孕的喜氣迅速沖淡了雲靜婉所有的不快。
她竟一夕之間恢復如初,甚至比之以往,更添幾分柔婉嬌憨之氣。
看來,蕭闕確實挺會疼人的。
御花園裏,迎面而來。
她在宮人的攙扶下,揚聲喚我:「七妹,我正想去看你。」
這人一向話癆。
從我們在涼亭坐下開始,小嘴就沒停過。
一會兒說覺得懷孕這件事十分奇妙。
一會兒說自己根本不會管理六宮,偏偏蕭闕硬要塞給她,害她愁得睡不着覺。
「七妹,我一定找機會讓蕭闕把主理六宮之權還給你……」
要不是她晃着我的手,一雙杏眼盡顯赤誠與熱烈。
要不是我一向知道她是真傻,而不是真茶,我就一巴掌甩過去了。
見我興致缺缺,她終於意識到哪裏不對,收斂笑容,弱弱道:「其實,我一直覺得愧對你。
「可我和蕭闕,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七妹,你不會怪我吧?」
我點點頭:「無妨,都是造化弄人。姐妹二人共事一夫,自古就有,不必介懷。」
「嗯!」她臉上頓時綻出如花笑容,抱着我的胳膊將頭埋在我肩上蹭了又蹭,篤定道:「兄長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他囑咐我們姐妹一定要相互扶持,才能在這深宮之中長長久久的生存下去。」
我幽幽嘆了口氣。
你兄長的意思是給我點好處,讓我單方面扶持你呢。
不過……
閒着也是閒着,我何不將那好處收了?
恰逢合歡殿的沈昭儀也傳出有孕的消息。
沈氏一族是最早站隊支持蕭闕的中都大族。
蕭闕上位後,他們理所當然成爲朝中新貴。
如今勢頭更是直追雲家。
蕭闕一高興,不僅將沈昭儀提爲嫺妃。
還放出話去:「辰、嫺二妃,誰先生下皇子,便封爲太子。」
兒子當了太子,母親距離皇后之位還會遠嗎?
一時之間,我的存在尤爲尷尬。
索性以清淨爲由,提出去行宮養病。
臨行之前,雲霽川來送我。
話裏話外,每一句都在暗示這次一定成全我和周祈。
條件是要麼自己坐穩皇后之位,照應雲靜婉,要麼降至妃位,扶持雲靜婉。
畢竟,和蕭闕空手奪皇位的那些年裏,我手裏多少也攢了點東西。
否則斷不能逼得蕭闕放棄雲靜婉,立我爲後。
可惜,他低估了一個人。
許是看出我心中疑慮。
雲霽川湊近一步,壓低聲線道:「娘娘大可放心,周祈這些年過得不大好,縱有再硬的骨頭也該軟下來了。」
周祈不同於其他學子。
新科進士個個擠破頭也要留在中都,求一個指點江山的機會。
唯有他,不求經天緯地,惟願造福一方。
新科取士,周祈以第四名入進士科。
並非他入不了三甲,而是依照舊例,前三甲必留中都。
他不願與中都權貴爲伍。
恰好,我也受夠了中都雲氏。
情願陪他一道,山高路遠,去一個遙遠之地,造福一方。
可惜,那些稚嫩夢想終究被拿着權杖之人打得稀碎。
我也早已脫胎換骨,學會迎難而上。
雲霽川以爲喫盡了苦頭的周祈好不容易回到中都,必能甘心做我裙下之臣。
和我一起爲他所用。
可惜,被雲霽川低估了的,不是周祈。
而是我。
-7-
至於周祈有沒有被低估。
我得看過才知道。
畢竟,人確實是會變的。
行宮幽靜,少有的護衛和內侍都已換成雲家的人。
爲了讓我心甘情願替雲靜婉鋪路,雲霽川當真盡心竭力。
竟然下令,讓纔剛上任中都少尹的周祈親赴燕山島行宮給我送東西。
可惜,雲霽川恐怕要失望了。
過去含情雙目,如今看向我時,如同盯着一尊泥塑。
唯一不變的,唯有依舊挺直的脊樑和眼底的文人傲骨。
幸好天公作美,在他放下東西執意要走時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用雨天不便行船的藉口將他留下。
可他寧願站在廊下盯着雨幕,也不肯回頭看我一眼。
我在夢裏看了許多年他絕望時背過身去壓抑哭聲的背影。
卻從未懷疑過,再見時他定能明白我當初與他決絕的難處。
即便做不成情人,也能做個知己。
原來,我也低估他了。
不論我如何放低姿態,溫言求好,他始終四平八穩,不假辭色。
連翹盯着他所在的方向,低聲問我:「這人什麼來頭?竟敢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裏。」
這人啊,曾是個無依無靠的窮書生。
腰裏彆着砍柴刀,懷裏揣着經論書。
靠替人抄書寫信,替書院種地養鵝讀書科考。
是曾因我隨手翻了幾頁他桌案上的詩集,便熬夜抄錄一本送我的癡人。
「你去喚他進來,就說我要給他看一件寶物。」
吩咐連翹出去傳話時,我順手拔下發簪,緩步進了殿內臥房。
所以,周祈被連翹連拉帶拽推進臥房時,便看見我一襲薄紗斜倚在榻上的畫面。
連翹驚得瞪大雙眼。
但還是咬牙推了周祈一把,順便替我關上了房門。
周祈猝不及防,被連翹推得一個趔趄,直直撲到榻邊。
目光恰好對上我胸前薄紗遮掩之處。
如同被燙到一般,立時耳根紅透。
他素來端方君子,於風月情上更是個老實人。
迅疾移開目光的同時,慌忙起身便走。
「站住。」我直起身,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當年之事,各有難處。後來我拼盡全力,不過是爲了自己掌控命運,我以爲,你會懂我的。」
他並不回頭,只沉聲道:「當年之事,的確各有難處。但如今,你不止是人妻還是國母,怎能如此荒唐?」
「爲何不能?蕭闕有三宮六院,我只要你一個。」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溫聲誘哄:「宮廷內苑,爾虞我詐,時時刻刻都有人想喫掉我。我一個人孤立無援,苦苦支撐,每一天都在孤單、寂寞、空虛中度過,每一天都在……想你……」
檐外雨下如注。
趁着周祈愣神之際,我從背後一把將他抱住:「求你,留下陪陪我。」
「我真的很累,也很害怕,我快要保不住這個皇后之位了。」
「你留下,就當幫我一回,給我一個孩子吧。」
從被我觸碰到的那一瞬間開始,周祈的背脊便已繃緊,身上也燙得厲害。
他入京有些時日了,對我如今的處境多少有所耳聞。
可他依舊掰開我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冷冷蹦出:「娘娘,周祈先走一步,你好自爲之。」
我一向知道周祈不算感情用事之人,卻沒想到我如此誘哄,也無法將他撼動。
看來當初那點繾綣愛意,終究難抵仕途盡毀之恨。
可是,僅僅是爲了保住他的命,我就已經獻出所有了啊。
若是我不親自與他決裂,親口告訴他是我自己貪圖蕭闕皇子的身份,自願出嫁。
雲霽川便要依着父親的主張殺了他以絕後患了。
眼看周祈已經抬手準備開門,我抹去臉上淚珠,涼聲問他:「你知不知道,現在就走的話,雲霽川不會放過你。」
他嗤笑出聲:「來這裏之前我便已經遞了辭官的摺子。至於周祈這條命,左右只有一條,你們雲家想要,拿去便是。」
「既然已經辭官Ťú⁻,爲何還要來這一趟?」我心中重又燃起希望。
他第一次主動回頭看我:「爲了勸娘娘一句,莫要丟了當初山窮水盡之時也願對村頭老嫗施以援手的善念。」
在田莊時,我曾問過周祈爲何屢屢幫我,次次救我。
他說,是因爲第一次見我時,親眼看見我被雲府嬤嬤推下馬車,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卻還是在爬起來後,拔下頭上唯一的銀簪,一瘸一拐送給坐在田埂上哭的阿婆,讓她拿去給自己的小孫子買藥。
那時,我在田莊的身份是雲府犯了錯的婢女。
他對我說,犯了錯不要緊。
反正,對錯本就不是絕對。
但一個人的善念,彌足珍貴。
對錯本就不是絕對,只是我們,再無回頭之路。
周祈終究頭也不回地走了。
ẗű̂₊哪怕我在屋中崩潰到痛哭出聲,砸碎了所有能砸的東西。
他也不曾回頭。
-8-
周祈冒雨行船,離開了燕山島行宮。
我亦大病一場,纏綿病榻數日之久也不見好。
蕭闕聽說之後,倒是親自趕到行宮看我。
只不過,是爲了出言嘲諷:「你這樣的毒婦,除了我,誰敢沾你?」
他這個人,狠是真狠。
總能準確戳中別人的心窩子。
我原本嚴陣以待,病死也不打算服輸,聽了這話也只能默默背過身去。
最起碼,不能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沒想到他卻和雲霽川一樣,四處召集名醫爲我醫治。
無他,如今雲家和沈家在前庭各自拉幫結派,鬥得如火如荼。
我若在這個時候死了……
後位空懸,戰火必然燒到後宮。
雲靜婉的戰鬥力,他倆心中有數。
比比誰先生兒子還行,正經宮鬥,她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蕭闕和雲家暫時都還需要我佔着這個皇后之位。
尤其是雲家。
再不濟,也要讓我活到回宮幫雲靜婉撕下後位之後才能死。
由此,我含淚泣血,和雲霽川談了個條件。
讓他將當年赴任寧州知縣的調令重新發給周祈。
成全他造福一方的心願。
沾上我,沾上雲家,他已經夠倒黴了。
臨死之前,便讓我還回去一些吧。
雲霽川的調令發出去那天,我拖着病體,冒雨從行宮搬回中都後宮。
雖依舊纏綿病榻,但畢竟經營多年,宮中各處都有我的眼線和暗樁。
在蕭闕和雲家看顧不到的地方,我輕而易舉便能護雲靜婉周全。
連翹一邊餵我喝藥,一邊嘆氣:「男人算個屁,你爲了個假清高的臭男人心如死灰,也太沒出息了。」
「你不懂。」雲靜婉挺着六個月的孕肚,紅着眼站在門口:「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不過七妹,你還是忘了他吧。」
她流着淚坐到我身邊,噎聲道:「我聽兄長說,周祈在邊州時曾救過一個孤女,這麼多年一直帶在身邊,前幾日已經隨他一同去寧州赴任了,真是枉費你一番苦心。」
「這樣啊。」我閉上眼,無力嘆息:「也好。」
我就知道,我生來註定只能做一隻陰溝裏的老鼠。
明月高懸,終究半分照Ŧū́₍不到我身上。
可惜,雲靜婉已經替我哭得驚天動地,攪得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恰好指尖不意碰到一直放在枕邊的詩集。
索性拿起來,吩咐連翹替我燒了它。
「你不是一向最寶貝它了嗎?」連翹拿着詩集,反覆確認。
我擺擺手。
一邊嘔血,一邊苦笑:「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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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靜婉這個人,永遠分不清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其實,她完全可以不告訴我周祈之事的。
這麼多年,我也一直在刻意迴避。
可她還是說了。
完全沒想Ţü₋過我聽完會傷心,甚至撕毀和雲霽川的盟約,不再護她。
可這纔是真實的她。
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無需思量任何人任何事。
反正,會有云家替她鋪好路。
其實,我的病原本沒那麼嚴重。
只是受了些涼氣,加上戰術需要。
可她一張口,我卻當真Ŧű̂⁹病得下不來牀了。
宮牆內外,一時之間都在傳辰妃手段了得,竟然輕飄飄鬥倒了一向狠辣的雲皇后。
逼得她接連昏迷數日,只靠蔘湯吊着一條命。
此事無疑提高了嫺妃沈素的警惕。
她開始挺着孕肚,着意琢磨雲靜婉的一舉一動。
越琢磨越覺得此人面上裝傻充愣,實際深不可測。
二嫁之身竟還能得蕭闕專寵,三言兩語,便能擊殺自己身爲皇后的庶妹。
細思極恐,不得不防。
雲、沈兩派的戰火終究還是提前在我昏迷期間燒到了後宮。
一時之間,前朝後宮,鬥得如火如荼。
可是,原本老神在在的蕭闕竟忽然心不在焉了。
他每日接見無數御醫詢問皇后病情,甚至貼了皇榜,只求有人能救回皇后一命。
夜深人靜時,也會悄悄趴在我耳邊激將:「雲疏桐,你不會就這麼認輸了吧?」
「那你也太弱了,簡直不堪一擊。」
「不像我,誰都沒有辦法影響我徹徹底底地贏。」
越到後面,聲音越低:「你醒醒,醒過來我們接着鬥,好不好……」
同爲陰溝裏的老鼠,我們雖然誰也看不上誰。
但卻是最瞭解對方的人。
這一套激將對我太管用了。
激得我拼死也要掙扎出來,接着鬥。
鬥天鬥地,鬥蕭闕。
定要實現當初被奪走唯一希望時,所發的誓言。
所以,當賢妃率先生下皇子,並於出生當日便被封爲太子時,已經被沈氏一派壓着打了很久的雲家終於再也忍不了了。
自本朝立朝以來,歷代皇后均出自雲家,歷任太子均有云氏血脈。
當初蕭闕奪得皇位,已經讓他們十分不快。
但到底還能安慰自己,好歹皇后依舊姓雲。
如今皇后半死不活,小太子是最大政敵之女所生。
倨傲了百年的雲家沒人受得了這個氣。
加之宮中恰好傳出雲靜婉難產的消息。
雲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劫出一直被關在地牢裏的前太子蕭煥。
打着前太子的名義,起兵逼宮。
那一天的中都皇城,亂象紛呈。
父親和雲霽川親自領兵,攻入皇宮,將中政殿團團圍住。
誓要逼蕭闕下罪己詔,將皇位還給蕭煥。
雲霽川籌謀良久,自以爲萬無一失。
卻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大費周章提前調走的御林軍,本就是蕭闕的棄子。
蕭闕早就穩坐中政殿,坐等他攻進來。
只有真正讓他們攻進來,才能坐實謀反的罪名。
將雲氏一族,一網打盡。
雲霽川發現蕭闕早就在殿外設伏三萬親兵,將自己帶來的兵力盡數圍住時,尚且硬着骨頭,打算拼死一戰。
可當他發現兩軍中間,還有我籌謀多年培養的暗衛組織正一點一點將他的佈防撕開無數口子時……
便只剩仰天怒罵了。
罵蕭闕詭計多端,陰狠毒辣;罵我數典忘祖,陰險狡詐。
他一直以爲我早已半死不活,根本沒將原本甚爲忌憚的暗衛組織放在眼裏。
卻不知,在耍陰謀玩詭計這件事上,我和蕭闕從不需要將心中謀劃宣之於口。
他做他的,我做我的。
總能殊途同歸。
尤其是佈局除掉雲家。
我必定機關算盡,無所不爲。
從我去行宮開始,所做的一切便都是爲了迷惑雲霽川。
我要讓他以爲,我依然還是五年前那個爲了周祈可以任他擺佈的傻女人。
所以,周祈留下,我便如他所願開始沉迷情愛。
周祈不留,我便開始重病。
唯一的意外就是中途再次被雲靜婉的至純至善坑了一把,差點真的一命嗚呼。
至於蕭闕。
就算我不提,他在得知雲靜婉有孕後,自己也會去寵幸被晾了很久的沈昭儀。
就算沈昭儀不懷孕,蕭闕也會睜着眼睛說瞎話,宣佈她有孕,呵護她直至時機成熟,讓她提前生產。
萬幸,她是真的生了個皇子。
如若不然,蕭闕會親手把公主換成皇子。
總之,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蕭闕鞏固他好不容易得來的權勢。
雲靜婉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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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闕自幼便恨透了雲家。
正因爲他恨透了雲家,喫夠了雲皇后帶來的苦痛。
所以嶄露頭角之後,纔會得到先皇暗中支持。
先皇早已不喜姑母的囂張跋扈,亦恨透了外戚專權。
可惜無力改變,只能將希望寄託在蕭闕身上。
而蕭闕對雲家的恨意比之先皇更甚。
從他登位的第一天起,便在籌謀如何讓雲氏一族徹底消失。
特意放任沈家和雲家鬥了這麼久。
不過是爲了讓沈家同樣大傷元氣,將來收拾起來更簡單些。
所以,雲靜婉不孕便罷。
一旦懷孕,必定子死母傷。
蕭闕絕不允許皇室再生帶有云氏血脈的孩子。
可她偏偏有了身孕。
蕭闕再寵她,也不會忘記自己在先皇密室中所立的誓言。
更不會將她的安危放在江山大業之上。
所以,她那個註定胎死腹中的孩子纔會拖到即將臨盆才難產。
原本,我打算順其自然,絕不插手的。
可是,等到我在中政殿親眼看着雲霽川父子倆被擊殺。
又親自趕去雲府手刃了害死我阿孃的雲家主母后。
雲靜婉竟然還在苦苦支撐。
她死也不肯聽蕭闕的話,喫下太醫配好的湯藥。
滑落胎兒,保住自己的命。
哪怕奄奄一息,也要推開所有人。
一遍又一遍,堅持說着:「我可以,我一定可以的。」
我到時,蕭闕正獨自坐在關雎宮外涼亭裏。
背對着宮門,一杯接一杯地飲酒。
他絕不肯輕易改變主意,也不忍親眼看着雲靜婉痛苦至死。
所以選擇用酒麻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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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細想,越發覺得定是我上輩子欠了雲靜婉一條命。
所以這輩子即便被她坑到體無完膚,也會忍不住爲她出手。
垂睫看向懷裏抱着的小小糯米糰子,我長長嘆了一口又一口的氣。
大概因爲我是她出生後第一個抱她的人。
所以這娃兒現在誰都不要,唯有賴在我懷裏才能安心睡上一會兒。
那天的最後,我終究忍不住一腳踹在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蕭闕身上。
帶着之前蕭闕爲了替我治病請來的世外名醫,衝進產房。
好在雲靜婉之所以難產,是因爲安胎藥中被人動了手腳。
那醫者看出端倪,施針之後,很快助她順利生產。
可惜,本就元氣大傷的她執意認爲自己之所以會難產,定是嫺妃動了手腳。
哭着喊着要蕭闕懲治嫺妃。
卻被嫺妃說破雲家已在她生產當日滿門覆滅之事。
這個消息,原本瞞得滴水不漏。
我甚至已經着人去西域尋找能讓人忘卻記憶的藥水。
沒想到一個不防,竟讓嫺妃脫口而出。
雲靜婉驚懼之下,一頭栽倒。
便是那世外名醫,也只能勉強保住她的命。
如今的雲靜婉,心智如同三歲孩童。
扒着我的胳膊叫「姐姐」,望着我懷裏的小糯米糰子叫「妹妹」。
無知無覺,無憂無喜。
我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但我除了盡心替她撫養孩子,命宮人妥善照顧她的衣食起居,也做不了更多了。
再多做,就有些對不住過去的自己了。
畢竟,在冰冷無情的雲家享盡榮光與關愛的是她。
將一衆庶出姐妹磋磨到生不如死的人,是她的生母。
儘管她是出於好意,但屢屢將我坑至絕境,亦是事實。
我如今佛了許多。
只要奪回正宮皇后該有的權力,替小糯米糰子要一個昭陽公主的封號便好。
蕭闕並不忌憚我手裏的暗衛勢力,但多少避諱我敢倒毒酒的狠勁。
皇后的權力還我了,昭陽公主的封號也給了。
那我便不去管他如何在前朝後宮與沈家爲難。
畢竟,嫺貴妃雖名喚沈素,實際卻並不是個喫素的。
她早已從雲家的覆滅中,察覺出一絲涼意。
明白蕭闕早晚會對沈家動手。
她有太子在手。
必然直接瞄定皇位,而非小小後位。
畢竟,拼死拼活當皇后,也是爲了當太后。
既然能直接當太后,何必多走彎路?
是以,我哄着娃兒自保之餘,坐山觀虎鬥便好。
沒想到沈家實在不爭氣,手握城防營竟然不費吹灰之力便被蕭闕收拾得七零八落。
嫺妃卻是個有骨氣的。
竟在沈家正式獲罪被抄那天,抱着小太子跪在了我的長樂宮門口,求我幫她撫養孩子。
要求不高,和昭陽公主差不多就行。
連翹蹙眉:「這還不高?」
我抬手製止了她。
轉身扶起沈素:「必定視如己出,撫養成才。」
她點點頭,將小太子塞進我懷裏,丟下一句:「我知道你最想要什麼,我會成全你的。」
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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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蕭闕在早朝時忽然倒地不起。
太醫診斷,乃是長期服用慢性毒藥所致。
那毒藥原本劑量很小,不至於危及性命。
只是不知爲何,近日突然加大劑量,以致暴病不起。
同日,嫺妃沈素在合歡殿中自縊而亡。
算是坐實了自己謀害陛下的罪名。
一切都很順理成章。
將沈素以貴妃規格下葬之後,我第一次去看了蕭闕。
不知爲何,看着他雙眼緊閉,面色蒼白的樣子。
我竟然有那麼一瞬,甚覺可惜。
可惜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像他這樣,知道我所有的算計和隱忍,明白我所有的不甘和手段。
不過,他忽然睜眼看我時,那點可惜的感覺很快就被憎惡取代。
這人還是死了的好。
一山難容二虎。
一座宮城,也容不下兩隻同樣陰暗的老鼠。
死掉一隻,另一隻才能安心放下過去所有的齷齪。
披上人皮,重新做人。
蕭闕直直盯着我,顫抖着脣,似乎有話想對我說。
我點了點他的脣,噓聲道:「不用講了,我都明白。」
「經歷這麼多,沒人比我們更厭惡對方,也沒人比我們更懂對方。」
「至少,在誰先死這件事上,你還是贏了我的。」
「安心去吧。」
「剩下的路,留我一人來走。」
他扯了扯脣,溢出一絲苦笑。
終究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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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
但寡太后不同。
寡太后一手遮天。
抱着纔剛幾個月大的太子蕭恪坐上皇位那天,我一連頒發了十道詔書。
廢除嫡庶尊卑。
從今往後,朝堂升遷取仕,不看門第,不論男女。
只憑才幹與政績。
我要讓這天下所有人,都有同等的機會。
若是將來蕭恪不爭氣,我照樣會廢了他改立昭陽,或別的更堪爲帝之人。
不過,帶孩子真的很累。
好不容易熬到昭陽與蕭恪三歲,我立馬着手給他們找帝師啓蒙。
除了翰林院,各地州府亦有堪當帝師之人呈報或自薦。
我拿着摺子順次翻看,竟然看到了一個十分刺目的名字。
周祈。
他如今已然憑藉政績從寧州知縣連升六級,成爲從二品的京東路轉運使。
沒想到,他竟也有興趣自薦帝師。
氣得我揚手將摺子扔進了廢紙簍。
想想顯得小氣。
又乘人不備悄悄將摺子撿了起來。
連同所有與遴選帝師有關的奏摺全送去翰林院,讓他們先替我過一遍。
可惜,翰林院送回精挑細選的三個候選人裏。
周祈的名字依舊赫然在目。
並且,一把年紀的右相特意叮囑我多多留意周祈。
以他如今的升遷速度,就算不做帝師,兩年內也必定出現在朝堂。
既然如此,該用就用。
左右,最後看下來的確只有周祈與德行才幹皆爲上等的河陰江氏女江應淮最合我心意。
把孩子交給他們,不怕不能成才。
至於我,沒熬成黑寡婦之前或許還會爲情所傷。
正式成爲黑寡婦之後,一切都無所謂了。
別說周祈,就算蕭闕現在活過來,有心在我手底下做事,我都能答應。
畢竟,壞東西亦有壞東西的可用之處。
明月不照我。
我便自己成爲明月。
照亮天下人。
(正文完)
周祈番外:
離開燕山島行宮後,周祈接到了久違的寧州知縣調令。
命他擇日赴任,不得有誤。
拿着那封調令,周祈想到了五年前。
那天,他拿着幾乎一模一樣的調令,匆Ţū́¹匆趕到郊外馳道上的涼亭等他心愛的姑娘前來赴約。
那姑娘答應他,無論山高路遠,風塵僕僕都會陪着他,去實現造福一方的夙願。
可是,從白晝等到黑夜,都不見人來。
他心慌不已,終於在天色黑透之後確定她不會再來。
本想一走了之,終究還是忍不住折回頭。
摸黑趕回西郊田莊。
他要去看看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到底爲何沒來赴約。
若是她反悔了,他也不會怪她。
只要知道她是平安的就好。
可趕回田莊才知,原來她竟然是中都雲家的庶女,而非侍女。
在他獨自站在涼亭焦心等待時,她已被雲家的馬車接回雲府。
聞聽消息的周祈慘然一笑,抬腳便要離開。
卻終究忍不住最後去看了一眼雲疏桐曾經住過的小屋。
就是那一眼,讓他下定決心放下尊嚴。
找遍所有能找的同門故交,替他引薦雲家長子云霽川。
因爲他在那裏看到雲疏桐早就收拾好準備遠行的包袱,一點一點攢起來、藏在角落的燈油和烈酒。
聯想數日前,雲疏桐一直在亂葬崗瞎轉悠的樣子。
他立刻猜到了她的用意。
明白她在雲家一定喫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
多到情願死遁,也要與他這個窮書生遠走高飛。
既如此,他又豈能棄她於不顧。
好在雲霽川素來有心結交學子,禮賢下士。
又一向知道周祈的才幹,料定他是個可塑之才。
於是立刻勸說雲國公,用一個不值錢的庶妹換一個新生勢力。
這件事幾乎沒有阻礙,順利得周祈簡直不敢相信。
直到婚期將至,雲疏桐親赴他暫住的驛站看她。
她說自己是歌姬所生,一向名聲不佳,在中都不是很好嫁。
選中他,實在是沒得選。
可是如今沾了嫡姐的光,竟然能撿漏嫁個皇子,由不得她不心動。
他看着她抖着手,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輕飄飄說着:「這是給你的補償。」
那一刻,眼淚在周祈的眼眶裏打轉。
不是因爲心上人直白的轉變,而是明白她必是遇見了爲難之處。
可自己卻毫無辦法。
帶她一走了之,說不定沒出中都兩個人便要身首異處。
平生第一次,他恨起了自己的軟弱和無能。
可最後也只能背過身去,擺手讓她快走。
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因爲無力改變什麼而崩潰大哭的樣子。
寧州知縣的調令被換成邊州團練副使的那一刻。
他什麼也沒說,只想儘快逃離中都。
在邊州的五年裏,他每一天都在竭盡全力做每一件事。
只想在雲家暫時還看不見的地方, 爭一爭升遷的機會。
好離她近一點。
可惜, 五年裏絲毫不見機會。
一朝升遷竟然直入中都做了少尹。
他明白這不是自己的努力終於被看見,而是有人需要用到自己了。
雖然有點可笑,但他還是去了。
他啊, 也想看看五年未見的故人。
親眼看看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有沒有消瘦很多。
可到了中都。
卻只聞中都毒婦雲皇后, 不見故人云疏桐。
在燕山行宮,他見到了人人談之色變的「毒婦」。
明白她如今的處境,也看出她眼底篤定的算計。
人人都說她即將後位不保。
只有他在見她的第一眼便知道,她勝券在握。
因爲, 只有他真正見過雲疏桐絕望到眼底一片空白的模樣。
她沒那麼容易輸。
既然如此, 他便放心了。
中都的水太深, 不是他可以趟的。
至於別的, 恕他心胸狹隘,見識有限, 不能苟同。
其實, 他聽見她的哭聲, 也差點就要回頭了。
冒雨行船, 是爲阻止自己變卦。
不是怕自己越陷越深, 是怕她萬劫不復。
所以,重新收到寧州知縣調令的那一刻,他知道是雲疏桐在成全自己。
他終究啓程, 獨自去完成他們年少時沒能一起完成的夢想。
周祈身邊一直有個侍從。
是過去在邊州任團練副使時從賊窩裏救出的孩子。
因爲無家可歸, 又是個孩童, 索性便帶在身邊給口飯喫。
剛從賊窩裏救出來時, 就連他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渾身上下黑乎乎一團, 頭髮也如茅草一般理都理不清。
沒法子,只能全剔了。
沒想到女大十八變, 在寧州時她已經出落成個嬌俏利落的小姑娘了。
那天,有個前往外地赴任的同門路過寧州, 特意拜見周祈。
見小姑娘生得不錯,誤以爲是周祈的紅顏知己。
遂壓低聲線, 開口勸說:「周兄若是有意成家, 婚事還需早辦。
「聽說中宮那位雲皇后半年前在行宮養病時身體已經不大好了, 回宮後又被辰妃暗害,日日咯血昏迷,恐怕命不久矣。
「聽說,禮部已在悄悄準備喪儀。
「周兄啊, 若逢國喪,婚事還得再等三年。」
周祈靜靜聽着,神色如常。
卻在起身準備送客之時, 突然噴出一口鮮血, 倒地不起。
後來, 他雖好了。
也知道雲皇后不僅沒死, 還一步步大獲全勝。
可他卻再也不想逃避了。
既然世間事對錯不是絕對。
那麼, 周祈乘着太后降下的東風,憑本事直入中都沒有對錯。
周祈想留在太后身邊,替她教養孩兒, 每天看看她自然也沒有對錯。
至於坊間說什麼帝師白天教養幼帝與公主……
晚上跪在太后房門外,苦苦向她自薦枕蓆。
自然,也沒有對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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