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娘

宋家世代出「繡娘」。
到我們這一輩,我擅長縫補魂靈,妹妹精於修復皮相。
上一世,落魄秀才林修遠手握信物上門求娶宋家繡娘。
考慮到他身子羸弱,我爹便將我嫁了過去。
他陽壽將盡之時,我違背天命,多次出手替他鎖魂勾魄。
後來,他果然不負衆望,連中三元,一路封侯拜相。
可當上丞相的那天,他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親手餵了我半杯毒酒。
「宋清宴,你蛇蠍心腸、笑裏藏刀,拆散我與書瑤還不夠,居然逼着她嫁給了一個常年臥榻的廢人去守活寡!」
「你如此狠毒,實在不配做我的丞相夫人,賜你毒酒了卻殘生,也當真是便宜了你!」
他字字泣血,眼裏滿是仇恨。
等我再次恍惚着醒來,竟然回到了林修遠上門求親的那天。
看着被捧在我面前的信物,我目光顫了顫,轉手就將它遞給了宋書瑤。
「林公子相貌堂堂,與妹妹纔是良配。」

-1-
宋書瑤眼神閃了閃,怯生生地從我手上接過信物。
我爹愣了一下,慌忙勸慰道:「清宴,林秀才雖然家境貧寒,但他敏而好學、精進不休,將來必定大有所爲,這確實是一門不可多得的好親事,你……當真要放棄?」
我微微側過頭,瞥見宋書瑤又將信物攥緊了些。
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們兩人分明早就暗通了款曲。
「既然是好親事,那我和妹妹,誰去嫁都是一樣的。」
我沉吟片刻,決定成全他們兩個。
突然間,門外一陣吵嚷,林修遠不顧侍衛的阻攔闖了進來。
他病氣纏身,眉間陰鬱,但走起路來端的是一副上位者的姿態。
僅此一眼,我就斷定,他也重生了。
「宋伯父,我要娶的人是二小姐宋書瑤,您千萬不要點錯了鴛鴦譜!」
我爹眉頭一皺,面露不悅:「林秀才,我本以爲你是個識大體的文人,怎麼行事如此魯莽,這讓我如何放心將女兒交給你!」
此話一出,林修遠才記起自己現在是個窮酸秀才,而不是前世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他看了看宋書瑤,目光貪戀又纏綿。
半晌,他終於爲心上人彎下了腰。
「宋伯父,是我太心急了,若有無禮之處,還請您多擔待。」
我爹冷着臉,依舊不願意鬆口。
宋書瑤捏着信物,指尖泛白,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爹,我知道你向來疼愛姐姐,想給姐姐尋個好人家,可我也是你的女兒,姐姐嫁得,我怎麼就嫁不得!」
我爹嘆了口氣,有苦難言。
宋家「繡娘」的傳聞實在駭人,世人避之不及,唯恐與宋家扯上關係。
我爹怕宋書瑤承受不起世人異樣的目光,所以從小將她養在深院,沒讓她受過半分委屈。
可總要有人擔起宋家的一切,不是宋書瑤,便只能是我了。
這麼多年來,凡是露於人前的宴集必定由我出席,旁人嘲諷的目光、奚落的話語,我都一一受過。
我爹不是疼愛我,而是覺得於我Ťũ̂⁵有愧。
眼見着氛圍漸漸凝滯,我開口說道:「林公子與妹妹兩情相悅,這是天大的喜事,爹爲何不成人之美?」
聽我這麼說,他才舒展了眉頭:「此事關係重大,容我再考慮一番吧。」
林修遠直起身子,看向我的目光裏是不加掩飾的懷疑。
我坦然與他對視,心中不起波瀾。
他有些怔愣,隨即眼中劃過一絲瞭然。
等林修遠和宋書瑤出去後,我爹多留了我半刻。
他轉過頭看向我,似有難言之隱。
當年我爹給出去的信物有兩塊,一塊在林修遠手裏,而另一塊被血衣侯葉承洲收於囊中。
葉承洲驍勇善戰,屢建奇功,實爲棟樑之材。
若是放在以前,想要嫁給他的姑娘必定擠滿了長街。
可惜,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回京之時已經徹底成了廢人。
從那之後,他就性情大變,城中常有傳言說他以殺人爲樂,院中枯草日日受鮮血澆灌。
我爹拉着我的手,滿臉擔憂地說道:「清宴,若是血衣侯派人來提親,爹恐怕護不住你啊,到時候你可千萬別怪爹!」
我點頭稱是,心裏卻並不覺得可怕。
於我而言,最恐怖的事情莫過於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2-
我剛出了正廳,林修遠就迫不及待地攔了我的去路。
他陰沉着臉色,篤定地說道:「宋清宴,你也重生了。」
我靜靜與他對視,語氣異常冷漠。
「林公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他頓了頓,隨即冷笑一聲:「我不管你在耍什麼把戲,這輩子最好不要再來糾纏我,我心裏只有書瑤一個人。」
「當然,如果你乖些,等我做了丞相也未必不能抬你做個妾室。」
我瞧着他瘦削的身子和蒼白的臉頰,不禁勾起嘴角笑了笑。
這一世沒有我替他鉤鎖魂魄、修補靈魂,他連性命都難保,更別提封侯拜相。
見我一言不發,林修遠皺了皺眉頭,接着說道:「愣着幹什麼,還不快來扶我……咳咳!」
話還沒說完,他就捂着胸口咳了又咳,臉色也跟着白了幾分。
瞥見不遠處正往這邊走來的宋書瑤,我不動聲色地與他拉開距離。
「林公子,你找錯人了,應該讓妹妹來扶你纔是。」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我,不明白我怎麼敢忤逆他的意思。
在林修遠的印象中,我一向逆來順受。
成親前,萬事全由爹做主;成親後,又事事聽從夫君的安排。
直到死的那一刻,我才發覺,這一生我從沒爲自己活過。
宋書瑤跑過來挽住林修遠的手臂,防備地看着我。
「姐姐,你仗着爹爹的疼愛,四處結交貴人小姐,我卻被困於高牆之內,你已經剝奪了我的自由,如今還想要搶走我的心上人嗎?」
林修遠眸光一凜,惡狠狠地開口道:「宋清宴,你已經擁有得夠多了,怎麼還不知足!」
我定定地看了宋書瑤一會,突然笑出聲來。
「既然妹妹也想去結交貴人,那明日的瓊花宴你就和我同去吧。」
她眼底亮了一下,欣喜地應下了。
第二日,各家少爺小姐齊聚一堂,賞花賦詩,好不快活。
宴集進行到一半,宋書瑤才拉着林修遠姍姍來遲。
與昨日相比,她的五官似乎有了些細微的變化,整張臉變得更加豔麗動人。
我心下了然,看來宋書瑤打定主意要在瓊花宴上用美貌驚豔衆人,爲此,不惜連夜修補了自己的皮相。
坐在主位上的是京中才女蘇荷,她姑姑是當今皇后,誰來都得給她幾分薄面。
宋書瑤第一次來參加宴會就誤了時辰,這豈不是在打她的臉。
望着剛剛闖進宴會的二人,蘇荷突然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早就聽聞宋家二小姐久居深院,不知世俗禮數,今日一見果然張揚又魯莽,和鄉野女子沒什麼分別。」
聞言,宋書瑤眼眶泛紅,咬着脣往林修遠身後躲了躲。
周圍瞬間傳來陣陣鬨笑。
「宋家大小姐像個悶葫蘆,常遭人奚落,沒想到這個宋二小姐比大小姐還上不得檯面。」
「宋ŧùₛ家向來就愛裝神弄鬼,離她們遠一些,小心半夜那個什麼繡娘去你家敲窗戶。」
「快回去吧,回去做你們的宋家繡娘,哈哈哈哈哈!」
我聽慣了他們的嘲諷,此時面色如常地坐在末等席位上,不爭辯也不反駁。
宋書瑤卻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她胸膛劇烈起伏着,委屈地拽着林修遠的衣袖不肯撒手。
而林修遠目光一一掃過,最後定格在我身上。
「宋清宴,是你買通了這羣少爺小姐故意來羞辱書瑤的是不是!?」
我抿了抿脣,平靜地問道:「宋家聲名一向如此,林公子是第一次知道嗎?」
話音剛落,一杯滾燙的茶水就從我頭上澆了下來,周圍的人立刻噤了聲。
林修遠眼神冰冷地看向我:「書瑤是第一次來參加宴會,怎麼會得罪人,一定是你使了手段陷害書瑤!」
我蜷了蜷手指,心底生出一股苦澀。
沒等我開口,宋書瑤慌忙跪到了我身邊:「姐姐,我知道你對我有怨。自由我不要了,林公子我也不嫁了,你就饒了我吧!」
我望着她那張越發精緻的臉,悽然一笑:「妹妹,應該是你要饒了我。」
宴上衆人議論紛紛,宋家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3-
入夜之後,暫住在宋家的林修遠突然敲響了我的門。
他衣衫單薄,臉上病氣更甚。
「宋清宴,書瑤生性純良,不願同你計較,你爲何偏要針對她?」
冷風順着大開的木門吹進來,我不由得蹙起眉頭反問道:「今日明明是你們兩個誤了時辰,才引得蘇姑娘不悅,怎麼非要說是我針對?」
他嘆了口氣:「你胡鬧也有個限度,再這樣下去,我怎麼敢娶你回家。」
我垂着頭,盡力忽視掉心底那一點酸澀。
「林修遠,我從沒說過要嫁給你。」
「不嫁給我,那你還想嫁給誰?這京城中恐怕沒人敢娶宋家繡娘。」
他裹緊衣衫快步離開,沒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我沉吟片刻,伏在案上寫了一封信,一封寄往侯府的信。
半個月後,林修遠和宋書瑤大婚,我也該爲自己謀個去處。
爲了大婚之日不出差錯,林修遠特地去醫館開了幾服藥。
上一世,他不信我能保他性命,生命垂危之際連灌了幾碗苦藥。
後來他身體漸漸好轉,他便當真以爲是藥起了作用。
卻不知,是我拼了性命才把他從地府拉了回來。
宋書瑤一日比一日漂亮,藏在頭皮裏的針孔也越來越多。
「姐姐,你瞧這金簪子,是林公子送我的。」
她握着金簪往頭上比劃,滿目得意。
我淡然一笑,讚歎道:「般配。」
林修遠好似沒察覺到宋書瑤的變化,癡纏的神情一如既往。
他看向我時,情緒驟然冷卻。
「清宴,看在以前的交情上,我功成名就後會娶你做個妾室,只希望你擺正自己的位置,莫要逾矩。」
他理所應當地以爲,我會再次嫁給他。
可惜,我已經爲自己尋了一門親事。
上輩子宋書瑤不肯嫁的人,今生我去嫁。
血衣侯要娶親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人人都在猜測,究竟是哪家姑娘要嫁給一個廢人。
我爹聽說後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見我手裏捏着血衣侯的信物。
原來,那個倒黴姑娘是他家的。
林修遠和宋書瑤成親那日,我爹苦着臉站在門外送新娘。
見宋家門口停着兩頂喜轎,林修遠面色沉了沉,朗聲道:「宋伯父,今日我只願意娶書瑤爲妻,您和清宴未免有些太急了。」
我爹有些傻眼,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林修遠翻身下馬,冷着臉掀起了喜轎的簾子:「宋清宴,我今日就算把你接回去,也給不了你名分,你何苦作踐自己。」
此話一出,周圍就像炸開了鍋一樣。
我被他拽出了轎子,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異樣目光像針一樣狠狠紮在了我身上。
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我使了些力氣掙開他的手。
「林公子,你多慮了,我要嫁的不是你。」
他不屑地笑了一聲,說道:「不是我,那今天還有哪一家要娶妻?」
衆人面面相覷,半晌纔有人出聲。
「今天娶妻的確實還有一位。」
林修遠愣了片刻,面色逐漸變得蒼白。
「血衣侯……」

-4-
街道盡頭,穿着盔甲的迎親隊伍分列兩排。
城中人人都認得那身盔甲,只有血衣侯的親衛兵才穿得。
我回到轎中,將嫁衣上的褶皺輕輕撫平。
「起轎,別誤了吉時。」
林修遠舉起枯瘦的手臂想要阻攔,喉嚨裏卻突然湧出一口腥甜。
鮮紅的血順着嘴角滴在喜袍上,讓他神情一陣恍惚。
我坐在轎中漸漸遠去,宋書瑤的崩潰叫喊依稀傳來。
喜轎還沒到侯府,流言卻是已經滿天飛了。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將長街圍了個水泄不通。
「血衣侯都癱在牀上兩三年了,這宋大小姐可是真敢嫁。」
「爲了攀附權貴,嫁個廢人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他們宋家繡娘不是傳聞能和閻王爺搶人嘛!」
「宋家人都瘋瘋癲癲的,他們要是真有和閻王爺搶人的本事何至於到了賣女兒的地步,走吧,別看了,真是晦氣!」
「血衣侯暴虐無道,我看要不了幾天,就能在亂葬崗看見這個宋大小姐了。」
「……」
種種猜測層出不窮,但大多都不看好這門親事。
紅色的蓋頭在我眼前晃啊晃,周邊人聲吵嚷,我卻感到安寧。
從今天起,我徹底擺脫了上一世的命運。
我不會再嫁給林修遠,也不會含恨而亡。
侯府靜悄悄的,由於葉承洲臥病在牀,所以一切從簡。
我從轎子下來之後,徑直被送到了喜房。
「宋清宴?」
聽到聲音,我掀開蓋頭。
葉承洲躺在牀上,病懨懨地抬起那雙含着墨色的眼睛。
我盯着他頭頂上久久不肯消散的黑氣,從袖子裏捻出幾根繡花針來,
「侯爺,你是遭人暗算才受了重傷,陽壽未盡,老天不收你。」
黑氣鬱積,卻並非必死之局。
半個月前,我給侯府寫了封信,想用血衣侯的命換個安身之處。
如今他娶我進門,我自然也會盡全力救他。
「世人都說宋家繡娘有本領,如今也讓我見識到了。」葉承洲勾着脣笑了笑,才接着說,「宋清宴,救不了也沒關係,我不怪你。」
我捻着針頓了一下,這侯爺好像並不如同傳聞那般冷血無情。

-5-
三日後的回門宴,我乘着馬車回了宋家。
我剛進門,宋書瑤就迎了上來。
她膚若凝脂,面似初桃,當真是一副好皮相。
「姐姐這幾日過得如何?洞房之夜守着一個什麼也幹不了的廢人,真是苦了你了。」
我看了看站在她身後的林修遠,風一吹都要晃三晃。
看來這幾天他們兩個過得確實滋潤。
林修遠咳了兩聲,臉上泛着病態的紅。
「清宴,我剛剛同岳父商量了,等那個血衣侯過世,你就改嫁給我做個妾,也好過孤獨一生啊。」
宋書瑤在一旁點點頭:「是啊,姐姐,也省得你將來成了寡婦,被人說閒話。」
我冷哼了一聲:「做寡婦會被人說閒話,那和妹妹共侍一夫就不會受人白眼了嗎!更何況,誰和你們說,血衣侯一定會死?」
宋書瑤掩面笑道:「姐姐,這城裏有誰不知道血衣侯常年臥牀,命不久矣。」
「我命不久矣?」
沒等我說話,門外便傳來一聲輕笑。
葉承洲指揮着侍衛將回門禮抬進院子,金銀和布匹裝了滿滿三大箱子。
宋書瑤睜大眼睛,失聲道:「血衣侯!?你不是要死了嗎!」
話音剛落,她自知失言,慌忙閉上了嘴。
林修遠梗着脖子,滿目愕然。
前世臥於牀榻的廢人,如今卻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電光火石之間,他終於理清了緣由,詫異地開口:「以血爲線,補其殘魂……宋家繡孃的傳言居然是真的!」
我不屑地勾起嘴角,說道:「當然是真的,妹妹的臉不就是用針勾出來的嗎?」
「宋清宴……!」
宋書瑤咬着牙,狠狠地看向我。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她太過沉迷,早晚自食惡果。
林修遠臉白了一瞬,強撐着說道:「書瑤,你變成什麼樣都沒關係,只要你是你。」
宋書瑤面色一紅,含羞帶怯地撲進他懷裏。
真是好一對癡情人。
我別過頭,挽起葉承洲的手臂。
「走吧,侯爺,我帶你去見見我爹。」
身後,一道灼熱的視線緊緊盯着我,我皺着眉回頭,卻剛好撞見林修遠晦暗不明的目光。
葉承洲偏了偏頭,衝着我耳語:「那個弱不禁風的白麪秀才,就是你的心上人?」
我微微搖頭:「我瞎了眼纔會傾心於他。」
葉承洲抿着脣笑了兩聲,低垂的眉眼也染上幾分溫柔。
我盯着他,愣了神。
也不知道外面的傳言因何而起,葉承洲分明一點也不可怕。
等我找到我爹時,他正神色不安地跪在祠堂裏,口中唸唸有詞。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ƭù¹
宋家這一代只有我和宋書瑤兩個女娘,如今卻也紛紛出嫁。
我爹是怕以後斷了傳承,世間再無宋家繡娘。
「爹,與其求祖先保佑,不如寄希望於我。」
聽到我的聲音,我爹猛然睜開了雙眼:「胡鬧!你個女娃娃,怎麼能……」
在見着葉承洲的一瞬間,他突然止住了話頭,額頭上冷汗直冒。
「侯、侯爺,您不是受傷了嗎?」
葉承洲輕輕環過我的肩膀:「這還要多虧了清宴。」
我爹從地上爬起來,有些狐疑地低喃:「繡娘……真能讓人起死回生?」
他越想,眉頭皺得越深。
我打斷他的思緒,擲地有聲地說道:「爹,我要做真正的繡娘。」
兒時,姑姑將繡孃的本領一分爲二,分別教給了我和宋書瑤。
如今,繡娘另一半的本領,我也想得到。

-6-
沒過多久,血衣侯痊癒的消息不脛而走,最終鬧得滿城風雨。
對於宋家繡孃的傳Ţṻ⁰言,衆人開始將信將疑。
許多王公大臣藉着其他由頭登門拜訪,就是想看看傳言是否屬實。
葉承洲忍不住提醒我:「清宴,懷璧其罪。」
我點點頭,這個道理我自然知曉,只是還沒來得及想出辦法,城中就又有了新的流言。
「你們聽說了嗎,血衣侯重病臥牀都是裝的,實際上是爲了揪出朝廷裏的奸細!」
「城西的郎中與我交情匪淺,他說侯爺根本就沒病。」
「那個宋家繡孃的傳言實在荒唐,若侯爺本就是裝的,那就說得通了。」
當日,葉承洲以通敵的罪名帶人抄了某位大臣的家,進一步坐實了流言。
我心下一動,不由得感嘆葉承洲這計真是高明。
不僅撇清了血衣侯痊癒和宋家繡孃的關係,還在不知不覺間爲自己翻轉了口碑。
日月更迭,時光飛逝而過,科考之期已近在眼前。
這日,侯府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再次見到林修遠,我不禁有些驚疑。
他面色青白,形銷骨立,衣衫空蕩蕩地掛在身上,與之前相比竟判若兩人。
攙扶着他的宋書瑤反倒越發美貌,教人移不開眼。
「清宴,我此次前來是想讓你幫我一把,日後等我做了丞相定不會虧待你。」
林修遠如今連性命都難保,竟還做着升官發財的春秋大夢。
我只看了一眼,就蹙着眉告誡道:「你命數將盡,就算是神仙也無力迴天,若是早日斷除色慾、養性修身,還能殘喘個幾年。」
他沉着臉,急切開口:「你不是都能讓死人開口說話嗎,怎麼幫我補一下魂魄都不願意!?」
我淡然地掃了他一眼,語氣冷漠。
「那都是外界傳言,我能救重病之人,卻救不了必死之人。」
他情緒激動,怒而起身:「你說謊,上一世明明……!」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記起,上一世我死後沒多久,他便病入膏肓,哀嚎斷氣。
無論如何,他都逃不過既定的命ṱū́³運。
我也只是用自身精血將他的死期一再拖延。
林修遠怕了,心中的恐慌逐漸將他淹沒。
慌亂之中,他開始口不擇言:「清宴,是我錯了,你救救我,我還不想死!」
「等回去我就休了書瑤,娶你爲正妻,好不好?」
「我還沒有考中狀元,當上丞相,我還不能死!」
聞言,宋書瑤瞪着眼睛罵道:「好你個窮酸秀才,當初若不是你信誓旦旦向我保證絕對會讓我過上好日子,我怎麼會嫁給你!如今你說想休了我,沒門!」
林修遠失去了攙扶,狠狠摔在地上,可他卻像是忘了疼痛,不管不顧地來拽我的袖子。
「清宴,我會考ƭù²中狀元,一路高升,到時候我要你來做我的丞相夫人,你再救我一次!」
我長嘆一口氣,送了顆千年人蔘才把他們兩個打發走。
後來,我聽說林修遠強撐着身體要去參加科考,最後卻倒在了試院之外。
三年辛苦終是徒勞。

-7-
過了段時間,宮裏出了件大事。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在後宮燃了起來,皇后與諸多妃子均受波及。
就連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也差點沒了性命。
「這場火燒得蹊蹺,皇上懷疑是有人惡意縱火。」
葉承洲一邊說着,一邊將蜜餅遞到了我嘴邊。
我蜜餅還沒喫完,他就又被皇帝召見,急匆匆入宮去了。
蘇荷來時,我正捻着繡花針,對一張獸皮縫縫補補。
她坐下後,開門見山地問道:「關於你們宋家繡孃的傳言,可是真的?」
我見她神色焦急,便乾脆地點了點頭。
「雖說有些誇大,但大部分都是真的。」
她緩了口氣,接着說道:「你應當知曉,前幾日宮裏起火,皇后娘娘受到波及被火燒傷了左臂,此事在城裏鬧得沸沸揚揚。」
「我來,是想問問,生了火瘡的皮膚還能否復原?」
聽聞事態如此嚴重,我忙不迭道:「能,可以用完好的獸皮進行縫補。」
一個時辰後,我跟着蘇荷進了宮。
她腳下生風,走得飛快,還未走進寢殿便喊道:「姑姑,我將宋家繡娘請來了!」
我隨她進去一看,宋書瑤正端坐在一旁,臉上緊緻細膩,妖嬈暗生。
許久不見,她竟又換了副皮相。
只是,她如此頻繁地在臉上穿針引線,恐怕原本的皮肉早就鬆了。
宋書瑤面色不虞,譏諷道:「宋家繡娘各有所長,姐姐,你對修補皮相一竅不通,來湊什麼熱鬧?」
蘇荷聽了她的話,回過頭冷聲質問:「葉夫人,你說你能將皮膚補好,莫不是在騙我?」
我微微頷首,回答說:「我確實不善於修復皮相,但經過反覆琢磨,如今也已有了十分的把握。」
宋書瑤斜睨了我一眼,語氣中是藏不住的得意。
「姐姐,你可別胡亂逞威風,小心掉了腦袋!」
蘇荷眉宇間含着一抹擔憂,湊上前去與皇后耳語了一番。
半晌,皇后屏退了衆人,起身點了點宋書瑤。
「就麻煩宋家繡娘替本宮補一補這生了火瘡的皮膚,若是補得好,重重有賞!」
宋書瑤施施然起身,經過我時輕哼了一聲。
我與蘇荷被隔絕在金玉屏風外,靜靜等待着。
不知過了多久,屏風後突然傳來一聲痛呼。
「本宮的手!」
緊接着,就聽見「撲通」一聲,宋書瑤神色慌張地跪在了地上。
我回過神來,連忙跟着上前查看。
宋書瑤爲自己縫補Ťū́₅慣了,將皮繃得又薄又緊,微微一動就會滲出鮮血。
巴掌大小的獸皮被她用來修補整條手臂,那自然是行不通的。
蘇荷站在一旁,額頭上隱隱有汗水滴落。
皇后臉上浮現出怒容,厲聲喝道:「宋書瑤,你不是說修補皮相是你的看家本領嗎!」
宋書瑤渾身顫抖着伏在地上,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見着血色逐漸滲出,我大着膽子說道:「皇后娘娘,讓我來試試。」
得到准許後,我利落地扎破指尖引出精血,手指翻飛間,瘢痕盡褪。
一會兒的功夫,皇后手臂上的皮膚便完好如初。
宋書瑤癱坐在地上,臉色煞白、精神恍惚。
她不斷低聲重複着:「這不可能,宋清宴,你怎麼會……」
皇后欣喜地撫摸着細膩光滑的皮膚,當即賞了我一支翡翠金釵,外加雲錦十端。
宋書瑤則被人拖了下去,杖責二十。
此後,我便成了宮中的常客。

-8-
葉承洲最近政事繁忙,本來說好要陪我一起去寺中祈福,到底是沒空出時間來。
我只好獨自去了寺廟,順便求了兩張平安符。
回來的路上,我沒想到會遇見林修遠。
他身着錦衣,看上去氣色也好了一些。
聽說他最近在富商家裏做賬房先生,於他而言,這也確實是一份合適的差事。
我原本想當做沒看見,他卻伸手攔下了我。
「清宴,好久不見。」
我與他拉開些距離,問道:「有什麼事?」
他左右看了看,蒼白的臉上劃過一絲喜色。
「清宴,我知道你不是攀附權貴之人,若你與血衣侯和離,我願意不計前嫌將你娶回來。」
我盯着他,一時失語。
他見我怔楞,便接着說道:「宋書瑤舉止輕浮,只知道打扮與揮霍,不及你半分溫婉賢惠。」
「憑我的才華,就算不參加科考也一定能名標青史,清宴,你再等等我。」
「等我功成名就……」
他越說越荒唐,我冷聲喝道:「林修遠,休要再胡言亂語!你既然已經娶了宋書瑤,就去安穩過你的日子,別再來糾纏我!」
「清宴,我後悔了。」林修遠面色頹敗地說道,「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我與書瑤並非良配。」
前一世,他和宋書瑤是有緣無分的苦命鴛鴦,我是橫在他們之間的那堵高牆。
而今生,他們兩個成了相看兩厭的怨侶,我又變成了天邊永遠高懸的圓月。
對林修遠來說,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
我手裏攥着兩張平安符,心底的焦躁被漸漸撫平。
「林修遠,上一世的毒酒太苦了,我不想再嘗一遍。」
他怔楞地望向我,眼中似有悔恨:「清宴,我……」
我抬起頭,望見葉承洲從遠處走來,便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
「我現在過得很好,想要什麼都能得到,血衣侯不會賜我半杯毒酒,他只會繞遠路去給我買蜜餅和糖糕。」
林修遠面如土色,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
我與他錯身而過,毫不猶豫地走向葉承洲。
從今往後,我只願與林修遠再無瓜葛。
手中的兩張平安符被我攥出了褶皺,我越走越快,幾乎是跑着撞進了葉承洲懷裏。
「清宴,我來晚了。」
他語氣繾綣又柔和,我的委屈與不安頓時煙消雲散。
在此之前,我一直對前世的死亡耿耿於懷,於是拼了命地逃離。
如今才明白,那不是我既定的命運,終於遲遲釋懷。
晚上,我正想着要將平安符縫進香囊裏。
葉承洲突然有些踟躕地開口問道:「今天那個秀才,你們兩個好像很是相熟?」
瞧着他落寞的神情,我心中一緊,下意識覆上了他的手。
「沒有的事,上輩子的恩怨罷了。」
他微微一愣,隨即笑着反握住我的手:「如此我便放心了。他做賬房先生的那個富商家裏出了事,到時候牽連到他,我怕惹你傷心。」
原來,宮裏的那把火終於找到了源頭。
富商捐官買爵得了個虛職,這才能將女兒送進宮裏做了個不得寵的妃子。
可惜這位妃子妒心太重,不僅想要謀害宮中妃嬪,就連尚且年幼的皇子公主也不肯放過。
那場灼灼烈火不僅燒傷了皇后,也將她自己連同背後的家族一起吞沒了。

-9-
後來,林修遠開始頻繁給我寫信。
他嘆天道不公,教他兩世都落不得好結果。
他悔真心錯付,誤把魚目當珍珠。
他說,若有來生……
我內心毫無波動,只覺得他虛僞至極。
剩下的信統統被我丟進了炭火之中,化爲一抔焦土。
今生的路是他自己走的,沒有人左右他的選擇。
落得這個下場,是他咎由自取。
我最後一次見到林修遠,是在他離京前往流放之地時。
街道上擠滿了人羣,我站在樓上靜靜看着。
他蓬頭垢面地行在隊伍中,身上病氣越來越重,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壓垮。
在經歷了獄中酷刑的摧殘後,他怕是沒幾天可活了。
林修遠蹣跚着挪動步伐,即將出京時,他似是心有所感地回過頭。
隔着重重人羣,我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解脫。
當天晚上,葉承洲跟我說。
在經過一條湍急河流時,林修遠一頭紮了進去,再也不見人影。
我聽了後,不禁有些唏噓,țų₆ 感嘆造化弄人。
這一世重生,他滿心歡喜地迎娶了心愛的女子, 多年夙願終於實現。
可後來的每一步,都不如他想象中的圓滿。
宋書瑤因一紙休書免於劫難, 日日躲在家裏痛哭。
我爹見她整日以淚洗面, 愁得滿頭白髮,問我能不能想想辦法。
我回宋家看過幾次, 可宋書瑤不願意見我。
她總以爲, 她過得不好便是低我一等,會遭我恥笑。
再聽到她的消息,是我爹說她精神癲狂,吵着要出家。
宋書瑤剪掉了她的長髮, 執意要坐那觀音蓮臺。
我在門口攔住了她, 問道:「佛海漫漫, 你當真要去?」
她手裏攥着林修遠送她的那隻金簪,苦笑一聲:「要去, 否則我餘生難得安寧。」
「姐姐, 我愛錯了人,做了許多蠢事, 該用一生去補救。」
我望着她, 猛然發現她臉上多了幾條細紋。
宋書瑤察覺到我的視線,淡然一笑。
「『凡所有相, 皆是虛妄』,姐姐, 我明白了。」
我點點頭,不再勸慰,每個人要走的路終是不同的。
自那之後, 我爹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他常常拉着我的手哀嘆:「清宴,宋家就只剩下你一個繡娘了。」
我若有所思,回到家後立刻和葉承洲商量。
「侯爺,宋家無後,若是生下女兒可不可以隨我姓宋?」
他動作頓了頓, 緊接着便湊到我身邊來:「清宴,你願意爲我生個孩子?」
我神情古怪地看向他:「那侯爺的意思是……?」
他滿目柔光, 笑着說道:「沒什麼, 就按照清宴你說的, 若是女兒就隨你姓宋,兒子的話就隨我姓葉。」
我也跟着笑了笑,這下我爹該放心了吧。
宋家不會只剩下我一個繡娘。
許是最近思慮過重,我竟然夢到了林修遠。
他溼漉漉地站在河邊, 向我訴衷腸,向我求來生。
夢醒後, 我立刻去了寺廟,請師傅幫我斬斷前緣。
如今恩怨已消,我不要他入我夢中來。
葉承洲從宮中回來,我把這事和他說了。
他拿了塊糖糕哄我:「夢中的事算不得數, 來生我會先他一步找到你。」
我怔愣片刻,發覺今天的糖糕好像格外甜。
窗外,梨花落了滿地。
又是一年春好處。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