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喜歡公主,公主喜歡丞相,丞相喜歡我。
可是喜歡其實是最沒用的事情。
大慶十四年,今上和丞相謀定,由將軍送公主和親。
公主找到我。
平日那些金晃晃的首飾都不戴了,披着頭髮,赤着腳,紅着眼。
她說:「巫燭,你原諒我,你幫幫我。」
我說:「我可以教你採陽補陰之術,你嫁了人之後,保你男人早逝,青春永駐,長生不老。」
公主搖頭:「我不要這個。」
我說:「我還可以教你歃血爲誓之法,你用了這個,保你下屬永不叛變,衷心爲你赴死。」
公主又搖頭。
「公主想要什麼?」
「我想要得到真正的愛。倘若他們真正愛我,便不會將我逼入此等境地。」
公主望着我,眼裏還有淚光,亮晶晶的。
我嘆口氣:
「倘若他們真正愛你,只會將你逼入此等境地,然後心中無比痛苦而已。」
這是真心話。
公主沉默了一霎,朝我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那也值了。」
-1-
我名燭,人們喚我巫燭。
我是國朝的首巫,年歲與國祚同永。
逢諸盛世,我身體康健;生靈塗炭,我也會受傷。
公主嫁到富琴部落,實在於我有益。
事實上,要她嫁,也是皇帝和丞相報給了我,我問卜於天。
大吉。
從卦象上看,公主這一嫁,至少可保兩族百年不起戰亂。
公主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好像一株人形老山參。
我說:「公主,您一向不喜歡我,此時卻來求我。這世間大多數事,與感情無關,只與權位和能力有關。」
「我沒有不喜歡你。」公主搶道。
她悶悶地說:
「巫燭,我也是你的子民,你應該滿足我的願望的。」
「這是誰告訴你的?」
我一手研磨着藥粉,一手給她斟了杯茶。
「當年封印我的是人皇,我也只和歷代人皇訂立盟誓,一人三個願望。如果每個子民的願望都要滿足,我早就累死了。
「所以,除非你當上皇帝了。」
公主小口啜飲着茶水,淚珠兒將落未落,煞是可憐。
「這是美容養顏的。你哭着喝,效果不好。」
立竿見影,公主的淚珠憋回去了。
我順手捻起一撮藥粉,飄飄搖搖地散在虛空裏。
下一刻,粉末凝聚成形狀,是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形象。
看公主張大嘴巴,我說:
「這些是有形之物。
「有形之物的法術,是容易的。你要聚土成山,凝沙成塔,是因爲土和沙就在此界。再厲害的法術,也不能無中生有,或是轉移,或是掩藏,如此而已。」
法力一收,藥粉重新散落在桌上。
「無形之物,就如壽命,也不難,然而天生萬物壽命之數恆常,若要改變,必得一增一減,一漲一消。」
將我禁錮在此處與國朝共命運的,是開國始祖昭武帝。
他是個不世出的帝王之材,到了要從世間消逝的時刻,自然比凡人更加不甘。
最後一個願望,他要我爲他增壽五百年。
我做了一點手腳。昭武帝的身體各處開始裂開細小的傷口。
「皇帝,您是凡人之軀,承載這麼多的壽命,有違天道。」
我知道他不會停。
他這一生,凡人不可爲之事皆能爲,眼前這件,他也有自信。
他咬着牙,額頭上青筋暴起:「繼續。」
昭武帝的死狀很慘烈。那一天,朝雲臺四處都是血,除了在戰場上,我再沒見過那麼多的血。
他死前對我說:「阿燭……我真慶幸,你還可以看到往後那麼多歲月。」
我輕輕闔上他的眼睛:「皇帝,我真慶幸您死了。」
公主坐在我面前,我的目光在她臉上搜刮,想要看出來一點昭武帝血脈的痕跡。
但她看起來如此愚蠢,如此天真。
她說:「誰肯爲別人這樣犧牲呢?怪不得雖然有法子,卻沒什麼人特別長壽。」
連殺人都想不到。太蠢了。
我繼續說:
「有關人心的術法,是最難的。你要愛,這愛沒有重量,也不可以數計。
「情愛,這是真正的無中生有。人可以突然爲愛癡狂,可以今天愛這個,明天愛那個,甚至可以愛一個人的同時,愛另一個。」
講到公主的主場了,她連連點頭。
「這時候,就只能以有對沖無,強造平衡。」
天光從窗欞間落進來,陰影錯落,幾乎像一個法陣,將公主包裹其中。
「我教你的術法,可以讓你得到任何人真正的愛,但與此同時,你也會無法自拔地愛上這個人。」
我準備看眼前的女孩糾結退縮的神色。
但全部的收穫僅僅是她睫毛輕輕地顫動——彷彿抖落了什麼迷思。
公主真誠地問:「不限數量嗎?」
我一時沒控制好表情。
我說:「不限的。」
「那太好了,巫燭,這麼簡單的事情。天道也有讓別人佔便宜的時候嘛!平時你再愛別人,別人都不一定愛你呢。」
她攤開手掌,好像立刻就要吸收什麼法力似的。
「我準備好了,你教教我吧。」
-2-
一向與首巫最不對付的公主放出話來,待嫁前要住在朝雲臺。
住了三天,皇帝召我前去。
他高踞於王座之上,半張臉隱藏在陰影裏,見我來,臉上皮笑肉不笑地動了一下:
「巫燭。你還是這麼年輕。」
我說:「皇帝大可不必每次見我時都說這句話。」
皇帝大笑:「每次見到你,都會覺得自己又老了一點。你覺得朕囉唆,朕卻是驚心動魄。」
這是國朝的第七位皇帝,名驍。
昭武帝死後,增壽的陣法就被封存。
如同每一位皇帝一樣,我看着他長大,衰老,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變成陰晴不定的帝王,到現在佝僂得配不上自己的名字。
不同的是,他老得有些過於快了。
我沒理會他的情緒波動:「皇帝是爲了公主的事找我。」
「巫燭,朕很喜歡和你說話。」
皇帝從高臺上踱步下來。
建造這間大殿的工匠技藝高超,在王座上發出聲音,大殿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此時他走下來,聲音逐漸變小,更像一個普通的老人了。
但他還是走近了我,好像要把我的那張臉看得更清楚一樣:
「你是聰明人。
「朕希望,你能一直聰明下去。公主和親,對你和我都有好處。」
「我在皇帝出生之前就很聰明瞭。」
對昭武帝的後人,我一直沒有什麼好臉色。
他們身上流着那個瘋子的血,永生永世對我施以詛咒。
他卻好像很滿意我的挑釁似的,又笑了起來。
我渾身難受,想迅速結束這場對話:
「教公主一點小法術而已。法術本身沒什麼意思,她一個凡人,能施爲的也有限。不會阻礙兩個月後和親。」
情情愛愛的,確實沒什麼意思。
養尊處優的小姑娘,最愛學這種法術。
皇帝那雙蛇一樣的眼睛盯着我,似乎要探到我腦袋裏去。
良久,我打算直接轉身離開的時候,他說:
「巫燭。她很有天賦,你多留心。」
這句話難得說得認真,我卻不解其中意味。
帝驍不是那種慈父。
他雖子嗣單薄,但對僅有的幾個兒女都不在意。
甚至,我非常懷疑他是否認公主的面貌。
回朝雲臺的路上,我遇見顧思危。
當朝丞相,自幼以來穎悟絕倫,十七歲拜相,有史以來無出其右者。
我從前對他沒什麼耐心,此時卻難得有點惡趣味。
如果不出所料,公主學會法術之後,第一個會朝他下手。
顧思危向我拱手一拜:「巫女娘娘。」
究竟有什麼可喜歡的?不到二十歲的年紀,說話好像老學究。
我問:「你也是爲公主的事找我?」
顧思危搖頭:「巫女娘娘做了決斷,自然有您的道理。臣是日間鑽研術法,有一卦不解,特來請教的。」
應付完一個瘋子,又來一個呆子。
朝雲臺現還住了個傻子,我真覺得頭痛。
丞相喜歡我,這大約是公主那種腦子裏只有男女情愛的人才能得出來的結論。
這位顧丞相,大概是天生喜歡學習。
十七歲,把世俗之事學盡了,入朝拜相,做太子師。
十七歲之後,由實轉虛,開始鑽研命理法術。
凡人中,他確實算是聰明的。
我說:「你不爲公主,公主卻爲你。顧大人不解的,還多着呢。」
顧思危面容平靜,眼神專注,彷彿聽不出我話裏的戲謔之意。他認真地說:
「巫女娘娘,眼看要下雨了,您回朝雲臺爲臣講解吧。」
老天很應景地響了聲驚雷。
我氣結。
學吧,誰能學得過你啊,凡人腦袋,學撐死最好。
-3-
朝雲臺裏雞飛狗跳。
這是字面意思。
我走之前,吩咐公主喂喂我養的飛禽走獸。
結果她拿錯糧食,把禽獸都惹怒了。
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見到和我一起進來的顧思危,更加不好意思。
一地羽毛和撒了的米糧。
她期期艾艾地說:「巫燭,我來打掃吧。」
「不必了。看來不該讓你幹活。」
我轉頭看顧思危,還沒安排,他已經非常熟練地收拾了起來。
我教他學的第一個法術就是移物,存了點私心,爲了讓他打掃衛生。
公主見狀,眼睛瞪大,嘴脣白了白。
她說:「顧大人,您常來啊?」
「嗯。」顧思危非常標準地收勢,「以前你常來搗亂,也是我整理的。」
公主的嘴脣更白了。
我看得有些好笑:「今天你跟顧大人先學這個。」
又對顧思危說,「教會了她,我給你解卦。」
兩人點點頭。
我走向內室,打算沐浴。
每次見完皇帝老兒,我都感覺身上有股陰氣。
最近更甚,簡直是股死氣。
溫熱的水沒過我身上的傷痕。
快死了好。什麼千秋萬代,早早地,全都死了纔好。
我看過各地爲我建的巫女像。
顧思危做了丞相之後,這些東西更多了。
他說是拜我爲師的謝禮,但我堅持認爲是他貪污的抓手。
有金身、有銅身、有石像。
無一例外,臉總是打造得很莊嚴。
「我要這些做什麼呢?」
「巫女娘娘身載國運,萬民敬愛,是應當的。」
有什麼用?我被牢牢地釘死在這裏。
我掬一捧水,當頭淋下。
我的身體,我親手爲自己打造的身體,和公主、顧思危現在的年紀一樣,永遠停留在十九歲。
水面漾起紛亂的波紋。
我從內間出來,公主正顫顫巍巍地將一根羽毛舉起。
定睛一看,羽毛離她的手指有一絲距離。
顧思危問:「巫女娘娘,這算不算學成了?」
公主沒說話,她眼睛發亮,是驚喜得說不出話。
我眯了眯眼,說:「你果然很有天賦。」
公主力竭,羽毛落回她手中。
她大口喘氣,不忘這個時候追一下愛:
「欸呀,顧大人教得好。」
不管公主怎麼努力,我怎麼暗示,顧思危還是在他自帶的那種專注氛圍中聽我解完了卦。
只除了要走的時候,他突然對公主一拱手:
「您確實有天賦。」
公主的臉一下子漲紅,連道謝都忘記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放。
依我看,顧思危根本是一點沒開竅,他那個只知道學習的性子,說這一句,不過是突然見到了不比自己差的同學,心中震撼。
但這不耽誤公主高興到晚上。
用膳的時候,她撐着腦袋看我:
「巫燭,其實我長得和你有一點像。」
我瞟她一眼:
「我知道。宮人一提,你就要發火。」
公主面上有點尷尬:
「因爲我不想被顧大人當替身。」
「什麼是替身?」
「顧大人喜歡你啊,我長得和你有一點像,他會因爲這個對我好。」
我說:「你真的應該少看點話本。看話本的勁頭,如果用在跟我學習上,說不定也能混個巫噹噹,不必嫁出去了。」
公主吐吐舌頭:「巫燭,你長得這麼年輕,說話卻老氣橫秋,不知道的,還以爲是我娘。」
公主生母不詳。
史官的簿冊上,只記載着她出生那一夜,京城落了一場世所罕見的暴雨。
-4-
我指着面前一塊空地,對公主說:「躺下去。」
「這就是你說的晨間功課啊?可是這是……土地欸。會弄髒的。」
公主嘟囔着,手卻將剛紮好的髮髻拆開了。
我們倆並排躺在泥土上。
我說:「法力,其實是世界的力量,不是你自己的力量。
「人有呼吸與脈搏,世間萬物也都有自己的韻律。調整到同頻同調,你的感覺就會變得無限大,能調用的力量也會變得無限大。
「法術的規則,人人都能記憶,但凡人並不能施展。真正重要的,是法力的高低。」
公主諾諾記下。
她問:「巫燭,你能感覺到什麼?」
在地,我能感受到山脈隆起,深塘下陷。
在天,我能感受到風雨雲動,星辰運轉。
但沒等我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
「顧大人也一起和你躺在這裏嗎?那我豈不是躺過他躺過的地方了。
「這土有點溼。我們不會得風寒吧?」
……
我木着臉說:「現在只能感覺到你很吵。」
公主安靜了一會兒。
過了不知多久,她輕輕地嘆息一聲:
「巫燭,這是我第一次聞到泥土的氣味。」
我又不合時宜地想起她的先祖。
出身大澤蠻荒,自稱喝狼血長大的男人,看着我的目光如一頭原始的兇獸。
在一代代的金屋子裏逐漸萎靡,幻化成帝驍那種陰暗、潮溼,吐着蛇信子的眼。
公主的話落在我耳中,讓我心念一動。
血脈,可以混雜,可以退行,可以馴化,也可以……
改變。
我說:「怪不得你長得這麼弱。你喜土,以後多跟土待着吧。」
待我周身運行結束,公主已經睡着了。
她呼吸清淺,頭髮散在身下,胸口和脖頸隨呼吸一起一伏。
這種全然不設防的感覺使我煩躁。
到了富琴部落那種蠻荒之地,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以前和親的公主,有混到在一方主政,被立功德碑的;有兄終弟及、父死子繼,覺得受辱而自戕的;有熬到回家鄉來養老的。
但公主似乎和她們都不同。
她躺在那裏,彷彿不該出現在沙漠中的一滴水。
要麼是神蹟,要麼合該迅速蒸發。
-5-
回到朝雲臺,顧思危正候着我,手上拿着一份摺子。
「巫女娘娘,下月分水祭,這是禮部擬的章程。」
國朝的母親河湄水,發端東北,汛期常有水災;南方又水系稀疏,蠻荒之地,無法發展。
是以剛擔任首巫那一年,我以法術之力將河道強分爲二,從此有了北湄和南湄兩條大河。
這樣大的工程,是要給上天一些報酬的,三年一度的分水祭就由此而來。
我接了摺子看過,每年流程都差不離,只是今年祭品非常多,基本是去年的兩倍。
帝驍上位後,祭品和不要錢似的,給得越來越多,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沉吟片刻,我說:「告訴禮部,今年祭禮上給公主加個位置。」
顧思危說:「您好像很喜歡她。」
我卡了一下:「她爲國和親,無論如何都是應該的。」
顧思危躬身:「您言之甚是,臣等思慮不周。」
他不是隨便揣測我心思的人。
我問:「是朝中有什麼動靜?」
「並非前朝,乃是後宮。杜若夫人見您教導公主,心中不平,想將她膝下的二公主一同送到朝雲臺來。」
「皇帝應了?」
「尚未。不過口風有些鬆動了。」
我說:「他們要讓二公主來,和親也讓二公主去。」
外間這時有輕輕的響動。
我和顧思危對視一眼,他行禮退下。
一截沾着泥土的衣角慢慢出現在我眼中。
公主期期艾艾地說:「巫燭,你對我真好。」
我點燃一根香:「學法術也不一定是什麼好事。有能力,沒腦子,只會遭人算計得更狠。」
公主很雀躍:「巫燭,你覺得我有腦子,明月言沒腦子。」
……
「你就這麼理解吧。」
明月言是二公主的名字。
「她確實沒腦子。小時候她罵我是野種,被父皇聽見了,父皇罰她,她跪在地上分辯,說我是沒孃的野種,不是沒爹的野種。」
公主說,「我在一邊都聽笑了。」
她臉上確實只有笑。
我想着是不是安慰幾句,但我既沒爹又沒娘,實在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感情。
公主看着我,彷彿要打斷我一樣說:
「巫燭,你別不信了,我覺得你真的是一個好人。」
-6-
好人?
我被人叫過妖女,叫過怪物,叫過巫女娘娘,叫過大慈大悲大救世主。
只有公主這種肚子裏沒詞兒的人才會叫我好人。
我的話傳了出去,向晚的時候,杜若夫人的賠禮就送到朝雲臺了。
斗大的南海明珠兩斛,敬奉神女。
另有上品紅珊瑚一株,提前爲大公主添妝。
我對公主說:
「你看人家,見到個機會就想抓抓,事不成又立刻滑跪,能屈能伸,怪不得做了寵妃。
「這是智慧,你要學。」
公主淡淡地瞧了一眼那禮物。這時候,她臉上纔有一點皇家血脈的樣子。
「那是因爲父皇不是真的愛她。倘若她得到真心,就不必這麼智慧。」
……就是說出口的話還是氣得人頭暈。
我說:
「你覺得真心一定是好的?
「卑俗之人,連真心也卑俗。皇帝那種人,你以爲他的真心能勝過什麼?就連這兩顆珠子也不值。」
公主張了張嘴,說不出什麼話,眼圈兒慢慢紅了。
壞了,看來對親爹還是有點感情。
明珠耀得光華滿室。
她呆站在那,很孤寂的一個影子。
這一刻我看出來她確實和我有些相似。
-7-
剛化形的時節,我煉氣爲劍,吐口爲槍。
我親手鍛造的第一把武器,是一把刀。
那時我還沒有完全掌握鍛造武器的法門,之所以急急地趕製出來,是因爲有人向我討要。
「阿燭,我想要一把殺無不勝的刀。這樣我就能儘快建功立業,娶你回家。」
初嘗紅塵情愛的女子,她身邊春風滿面的少年將軍。
「懷朔,這把刀送給你,你給它取個名字吧。」
鑲金綴玉的刀柄,拿在手裏發沉。
那時候,連審美也沒有,什麼是最好的、最寶貴的,都要給情郎堆上。
衛懷朔給它取名爲「風雨」。
他確實拿着這把刀攪動風雨。
百年之後,異族還有玉面羅剎的傳說,他手裏的刀削鐵如泥,世間沒有甲冑可擋,至於頭顱,就更脆弱。
但這不是最緊要的傳說。
最緊要的是他身邊有一名妖女,替他吸血債、消惡業。
妖女用的法子也簡單,就是將這些東西轉移到他手下的將士身上。
衛懷朔不管受多重的傷都能痊癒,也是因爲手下的將士爲他承擔。
他活着,就會不斷地報應在旁人身上。
在旁觀者——譬如我——眼裏,這是無比粗糙甚至可笑的一個謊言。
誰家行軍打仗不死人?不管將軍活不活,小兵都要死的。
誰家荒年不死人?衛懷朔的血,又不是天上的雨,流在他身上,土地就要大旱。
但是身在其中的人聽了,就不能不想。
即使如此,也沒人敢動他。
傳說演至最烈時,他座下十萬大軍解甲,要求殺我祭旗。
衛懷朔手持風雨,刺入我的心口。
如我所言,我沒有完全掌握鍛造武器的法門。
以至於我忽略了一個禁制——它本不應該有能力傷害賦予它力量的主人。
尋常武器無法近我身,但這是鍛造之法的反噬。
十萬人的呼喊,在我耳中也只是平平。
他最後說的那三個字倒是像巨石一樣砸在我身上:
「阿燭,對不住。」
-8-
「巫燭,你見事這樣明白,就算別人把真心捧給你,你是不是也不會看在眼裏?」
公主癟着嘴問我。
「不啊,心頭血可以拿來煉丹,我爲什麼不看在眼裏。」
一炷香在此時燃盡。
我盯着香灰落下的模樣:「你別想東想西的了,今年分水祭,我需要一個助手。」
貢品太多了。上面要抹祝福的藥油、要制油,到時候還得一批一批地給老天唱唸。
這事看起來光鮮神祕,其實根本就是體力活。
公主一下子甩脫了剛剛那點不愉快。
她說:「太好了,我還從未出過郢都呢。都說湄水磅礴,我只在詩文裏見過。
「巫燭,外頭的世界,是不是真有書上說得那麼好?天高地闊,男兒劍膽,女兒情烈。」
……一天到晚看的什麼書。書上也寫災禍、寫患難、寫貧苦,寫這宮牆裏永遠見不到的污穢,這些書也沒見你看。
但對上她那雙充滿憧憬的眼睛,我又把這種話咽回去。
我說:「是很好,爲了報答我,你好好幹活吧。」
-9-
沒幾日,皇帝硃批下來,大公主封徵陽公主,參分水祭,由徵遠將軍藺白羽護送。
尚未立儲的情況下,公主在幾個皇裔裏也算是地位超然了。
朝臣有心要討好一番,但這光棍公主沒有母家,帖子一半送來了朝雲臺。
我才發覺自己接手公主這個爛攤子很久了。
「巫燭,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將軍府的花會?他們老夫人最喜歡牡丹,每年這時候都熱鬧極了。」
「不去,沒空。」
「真不去呀?那禮部尚書府這個曲水流觴詩會,你去不去?」
我瞥她一眼:「你還會作詩?」
「不會呀。」公主面上倒是沒有一點挫敗的模樣,坦誠道,「我就是想出去玩嘛。」
郢都的春天確實來了,連帶我的血液也有冰雪消融的感受。
我說:「你也沒空。我們可以去天祈山採藥。」
公主本來不甘的眼眸在天祈山腳下瞪大了。
這兒是我種藥草的所在。
應季而開的是四月火,它喜歡高處,一抹火紅從山頂傾瀉而下,沒入山腰連片的結燈藤裏,其間還點綴着幽藍的豔鬼草。
風吹進結燈藤的葉子,明黃的光暈閃爍,伏在地上的晚娘果也舒展開來,發出好似啜泣的聲響。
公主嚇得退了一步,又馬上要走上前去細看。
滿山光彩明滅,一一落在她眼中。
「巫燭,天祈山怎麼變成這樣了?以前不就是一座光禿禿的破山嗎?」
「我怕凡人都像你這樣,被嚇死。」
「老天,我已經不是凡人了?」
我趕在公主跳起來之前將她堵回去:
「對你撤了障眼法而已。」
晚娘果嘻嘻哈哈地笑了,公主有些羞惱,上手就要抓。
我說:「你這麼直接採,當心受傷,要先念咒語,將它們哄睡。」
我教她一字一句地誦唸起來。
靈草的光暈逐漸轉爲柔和。公主悄聲地問:
「巫燭,這些藥草有靈,它們都能化形嗎?」
「它們有形啊。」
「我是說變成人。」
「變成人就好了?說不定能變也不想變。」
好像爲了應和我這句話,原本已經沉醉的靈草們簌簌地抖動起來。
晚娘果與風唱和,撒嬌似的喚:
媽媽——媽媽——
這聲音在空山中顯得十分奇詭,彷彿嬰兒囈語,公主一下子呆在原地,我念了一句,她也恍若未聞。
我輕點她的眉心:「沒本事變成人,人家也有本事讓你中計。」
公主回神,似乎想反駁我,卻只是訥訥說:
「我是凡人嘛。」
那樣的神色出現在一個公主身上,未免讓人覺得刺目。
她手中的藥草平和地蜷縮着,分明是生前被安撫得很好。
我說:「普通的凡人見到此景,亂智迷情,連被靈草絞殺的也有,你已經不錯了。」
聽到絞殺二字,公主手一抖,差點把藥草扔出去。
她問:「巫燭,它們叫你媽媽,你本來也是藥草嗎?」
「胡扯。」
「那你是什麼?」
「我是天上的樹,地下的雲,七月的雪。」
「可是這些東西都不存在啊?」公主思考片刻,驚得瞪大雙眼,「巫燭,你不會是鬼吧!」
「對,我就是鬼,嚇死你。」
公主臉上這時纔回轉過來些生氣:
「我估計你也比這些東西厲害。」
天色暗下來,四下變得非常寂靜。
我說:
「不管我之前是什麼,我現在都只能是巫燭。
「這是你祖宗造下的孽,你賠給我,正好。」
-10-
我是什麼?
人皇從來不會糾結這等問題。
他們只知道我可以爲他們所用,這就可以了。
我想起了小時候的帝驍。
那時候他還叫太子驍。
被拉到垂死的父皇面前,與我訂立血盟。
我將咒形刻在他的脊背上。青春期的男孩,還沒有長出一個男人的體型,甚至有些消瘦。
他的肩胛凸出,因疼痛不停顫動。
病榻上,傳來威嚴而模糊的聲音。
「你以後,要聽巫燭的話。」
這又是哪位皇帝來着?
做到了最後,都是這樣不能信任自己的臣屬、不能信任自己的親人。
但這位也混得太慘了,居然只能將孩子交給我。
「巫燭與國朝同呼吸、共命運。她是唯一一個沒有私心,只有公心的人。驍,你要牢記。」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怎麼他死到臨頭竟然只能憋出這些狗屁?
太子驍重重點頭。
他額上疼出汗珠,一點頭,就砸落在地上。
我也在此時完成了我的刻形。
將我的血滴入圖案,催動法力。
當皇帝想要實現願望,他只需要用自己的Ŧűⁱ血,畫出同樣的形狀。
昭武帝就是用這個法子,保我能爲他的後人繼續賣命。
在過往的時光裏,我聽過,也實現過很多帝王的願望。
有的宏大,想要名揚四海,威震寰宇。
有的鄙俗,想要人到老年,再振雄風。
還有的很新奇。某一任皇帝的眼睛曾被我放入流水中,隨之看遍了整個大陸,最終匯入海洋。
太多願望,我已經記不真切了。
火焰噼啪作響,公主在認真地熬製藥油。
她的臉頰被映得通紅,眼睛如寶石一般閃亮。
我問:「你有什麼願望?」
一問出口我就後悔,真正的愛嘛,人家一開始就說了。
「我是說,要是你也有三個願望,剩下兩個你想要什麼?」
公主說:「這是我認真工作的獎賞嗎?」
我說:「不是,這是我跟你聊的閒天。」
公主楚楚可憐地看着我,我不爲所動。
「好吧,第二個願望就是好好學習法術,最好能變得像你一樣厲害。」
「感覺也是一個很異想天開的願望呢。」
「我還以爲你會誇我有志向呢。」
「嗯,很有志向。」
我臉上不知何時帶上笑容,「最後一個願望呢?」
「最後一個……聽起來很嚴重的樣子。我得再想想。
「巫燭,那你有什麼願望?」
「別再給你家賣命了。」
那是一個太過普通的晚上。
我只有到很久後才得以知道,我們的願望全部都實現了。
-11-
宮裏傳來消息,帝驍病了。
這一病十分不是時候——眼下就是分水祭,還要留出趕路的時間。
我罵罵咧咧地前去探望。
這廝把自己的寢殿弄得像座墳。
一層層厚重的簾幔遮擋得密不透風,四下無聲,空氣無限趨於靜止,火焰在這裏也難以生存。
我說:「皇帝要是自己不想活了,我也沒法幫你。」
帝驍不以爲忤。
他說:「巫燭,看到你這麼健康,說明各地都無災禍。朕心甚安。」
……這個人形探測器我是一天也不想當了。
帝驍看向我身後,問:「阿遙怎麼沒和你一起來?」
「阿遙?」
不知爲何,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感覺有些頭暈,估計是這殿裏實在太悶了。
公主的名字是天水遙,但從沒聽人喚過。
我也像所有人一樣,叫她公主。
我說:「皇帝沒聽說過嗎?父不慈,子不孝。」
帝驍咳嗽起來。
好一會兒,似乎看我沒有任何關心的意思,他才說:
「御醫的意思,病已經入肺了,按平常法子治,估計趕不上祭禮。」
外頭傳來內總管的聲音:
「巫女娘娘,人已經準備好了,臺子也搭好了,只等您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卻只能感受到腐爛的味道。
我說:「皇帝,這種有損陰德的事,您最好還是少讓我做。」
帝驍看着我笑:「你來之前就知道了,也還是來了。
「巫燭,朕的國家不會滅亡,你也不會死。陰德這種事,朕來考慮就是了,你擔心什麼呢?
「異族人的傳說,有十八層地獄。朕活着的時候就料想到了,做什麼事,要更下一層。
「朕會下到最底層去的,你放心。」
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帝驍胸口傳來喘鳴聲。他病弱的身軀將明黃的龍牀襯得那麼大,似乎是一個小小的、深不見底的黑色洞窟。
他注視着我,眼神中甚至有快慰。
我一陣惡寒,摔了簾子出去。
內總管領着十個健康的侍衛在外面候着。
見到我,一躬腰迎上來:「娘娘,您可算來了——」
「誰是你娘娘?」
內總管一愣,當場扇起自己嘴巴來:「欸呦,奴才該死,一時心急叫錯了……」
我說:「停停吧。用不了這些人。」
十個人站成一排,我掃了一眼,挑了兩個最健壯的,讓剩下的出去。
兩個人站上前來,神色還有些得意。
我說:「之後要把他們拉到太醫院去治,你可知道?」
內總管口裏不住答應着,一面又說:
「您放心吧,欸呦,爲了皇帝,這就是死了也沒什麼呀,家裏可是滔天的富貴……」
後頭還有話,我不欲多聽了。
他一路說着,引我到施法的地方。
一增一減,一漲一消,壽命如此,病痛也如此。
如果公主在這裏,怕是會十分驚訝吧?
可憐的、尚未品嚐到權勢真正美味的孩子,還在執迷於無用的愛。
但是她不在這裏……也很好。
-12-
從郢都出發的車隊,一路蜿蜒如飄帶,自天祈山往湄水之源去。
公主身邊多了一位將軍。
藺白羽喜歡公主,連我這種對世事不感興趣的人都知道。
他有一次外出征戰,把自己斬落的人頭蒐集起來,選最大最白淨的牙齒做成了一串項鍊,回來後獻給公主。
全京轟動。
公主麼……我那時和公主還不熟悉。
大約嚇個半死。
我說:「什麼時候讓我看看你的牙項鍊。」
公主和我同乘一輛車。
她堅持如此,說是要抓緊學習時間。
然後頭暈睡得昏天黑地。
此時她大夢初醒,驚恐中還帶着一絲虛弱:
「牙?什麼牙……啊啊啊你別跟我提這個字!」
果然。
「我覺得他不是喜歡我,真的。他就是每次回京都要炫耀一下,」公主平復心情,小口抿着我沏的茶,「但只是把東西帶回來還不夠,所以想了個辦法,每次都獻給我。
「這樣大家就都傳開了。尤其是這種男女之間的事兒,傳得可快了。」
我說:「想不到你還挺聰明的。」
公主警覺地看着我:「我就知道,你心裏一直覺得我很容易被男人騙。」
我誠實地點頭。
公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大約想到自己平時的所作所爲,有點泄氣:
「可能他也這麼覺得吧,我就是最好騙的公主。但我真的不傻,就爲了他愛慕我、我又要和親這件事,父皇補償他,直接給他提了半品呢。」
她恨恨地說,
「這種領兵打仗的人,話本里都說是忠誠簡單,其實腦子可精了。
「巫燭,我說得對不對?」
我笑着說:「很對。」
車隊最前方突然一陣嘈雜的人聲。
我循聲看過去,侍衛傳遞着旗語,讓後面的車隊停下。
藺白羽下馬衝我行禮:
「巫女娘娘,前頭有百姓聚集,希望能得到您的賜福。」
他面色平靜,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我和公主的話。
「知道了。」
過往也有很多這種事,每回我出行,雖然總有人清場開道,但攔不住百姓的熱情。
顧思危曾經跟我說,民間有傳言,只要被我碰觸過,此生此世除非蓄意作惡,災病全消。
我當時問他:「你也信這個?」
顧思危答:「若此事爲真,天下的冤獄皆可解了,只需使嫌犯先染病,您再碰觸之,觀其是否康復即可。」
我說:「感覺你比我還不把人當人。」
百姓烏壓壓地跪在前頭,人頭攢動,有些一望而知趕了很遠的路,來自不同地方的泥土匯聚在一起。
母親將懷裏的嬰兒高高地舉起來,向我這邊遞,嬰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蹬着腿用力地啼哭。
祈禱聲和着啼哭聲,在山谷之間飄搖迴盪,驚走一羣羣飛鳥。
我一步步地走過去,聽見聲浪越來越高,似乎要將我託到山巔、託到雲端。
這種場景下我會頻繁地想起昭武帝。
想起他對我說:
「阿燭,你有這樣的天才,卻只爲一人奉獻,實在太浪費了。我會給你提供最多最好的祭品、幫你培育最珍貴的藥材,我會讓人奉上你施行法術所需要的一切,哪怕是窮盡四海。
「我會讓供奉你的香火點燃在我國界的最邊緣,我會讓你的名字被所有人知曉。你還有什麼不滿意,阿燭?」
情話般動人的語氣,如果不是那時我身上傷痕累累、纏繞着鎖鏈。
昭武帝是最初也是最後一任與我共同賜福於百姓的帝王。
他的後世子孫,沒有人能承受被百姓無視的事實,站在我身邊。
我誦唸起賜福的經文。
山呼海嘯之間,我回頭,對上明黃色的簾幔下,帝驍陰鷙的一雙眼。
-13-
我對昭武帝說:「我不要你的寶物,我要風雨。」
我需要重新煉化那把刀,才能徹底治癒心口的傷,然後掙脫他的鎖鏈。
昭武帝嗤笑:「阿燭,不要把我當傻子。」
衛懷朔死得寂寂無名。
曾經的玉面羅剎,在戰場上開始變得心神不寧。
乃至他的寶刀,也失去了光輝。
某一次無人傳頌的戰役裏,他的頭顱和手中的刀一同滾落了。
疊在層層屍骨之下,血肉化作淤泥,利刃覆滿鏽蝕。
我再也沒有見過風雨。
昭武帝是有史以來文治武功第一的人皇,這不假。
但他捕獲我時,我剛剛蠢到被自己鍛造的武器重創,以至瀕死。
在這件事上,他始終勝之不武。
-14-
「巫燭,你能不能給我也賜一下福?」
公主滿懷期待地問,「而且你剛剛那種聲音到底是怎麼發出來的啊?好厲害。」
我說:「你天天跟着我,夠福了。」
這話不假,至少她現在確實是諸弟妹眼紅的對象,當然,如果忽略這等眼紅中潛藏的一絲憐憫的話,就更好了。
公主不服,正要反駁,藺白羽突然輕叩車廂。
他手裏提着個瘦猴兒似的孩子,衣裳破了,凸起的胸骨根根分明,年紀太小又太瘦弱,看不出男女。
公主驚得微微後撤。
孩子見了,眼裏就露出輕蔑的神色。
藺白羽說:「這孩子衝撞了公主的車駕,請您發落。」
公主說:「我都不在我的車駕上,衝撞什麼?」
她問那孩子:「你有家人嗎?」
孩子搖頭。
「你喫什麼?住哪裏?」
孩子又搖頭。
「你是男孩女孩?」
孩子開口了,聲音是很久沒喝過水的那種沙啞:
「女孩。」
公主就跟我說:「巫燭,我想帶着她。在我的地方,不影響你——」
「你是公主。你決定就是了。」
出郢都的第三日,公主決定行俠仗義,對象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乞兒。
顧思危來找我:「人沒有調查過,公主這樣不成體統。您勸勸她吧。」
我說:「你這麼關心公主?」
顧思危說:「臣只是擔心,公主隨意收容乞兒的事傳出去,一路上會有更多乞兒前來,對誰都不利。」
「只要誰都看不出來那是個乞兒,不就得了。」
我懶懶地靠在榻上。
公主走了,空間變得很大。
我毫不懷疑她會馬上把那孩子打扮成明月言愛玩的漂亮布偶。
「顧大人,我們要送公主去和親的。一點兒外頭的事不讓她見,她在富琴部落會死得比四月的梨花還快。到時候,可沒有第二個公主讓你送。」
顧思危沒再堅持。他說:
「國庫不豐,沒錢屯兵了,您是知道的。和親是最好的決定。」
「沒人反駁你,顧大人。你負責這些事,我負責不讓湄水決堤,免得你今年又收不到銀子。」
我看着公主轎輦的方向,
「她現在難得什麼也不必負責,隨她的心吧。」
-15-
公主身邊就多了個叫阿帆的女孩,隨行的宮人們叫她小姐。
皇帝聽了只是說,公主養着好玩,到時候算作陪嫁的媵妾,一起送到富琴部落去。
阿帆不喜歡公主喜歡的東西。
車隊休息的時候,她跟着藺白羽玩刀、玩弓箭,偶爾還要騎一騎藺白羽那匹寶馬。
小小的身子跨坐在馬上,脊背挺得很直。
我覺得顧思危的擔心更沒道理了。
洗乾淨之後,這孩子確實不像一個乞兒。
公主對我說:「我覺得阿帆不是太喜歡我……雖然做善事不能要求回報,但她不親近我,我其實很傷心。」
「誰說做善事不能要求回報的?」
「天……天道?」
「天道是說善有善報纔對。」
我說,「愛沒有得到回報,和善有善報可不一樣。你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不幫一下,心裏難受,所以舉手之勞幫了一把。心裏過得去,這就是你的回報了。
「公主,你錯在不該再產生愛。愛和法力都是有限的東西,能不用,就不用。」
公主定定地望着在練武的阿帆,似乎要汲取什麼力量似的。
她說:「巫燭,你說得很對……可是我一看見她,就想起小時候的我。
「這樣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我喫得、穿得都比她好,父皇不見我,但我的父親到底是皇帝。我只是覺得她在這個世界上很孤單,我在這個世界上也很孤單。巫燭,我真心希望她幸福快樂。」
我說:「公主,有的人不需要愛也能幸福快樂。有的人已經再也無法幸福快樂了。」
阿帆又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一邊的宮人們連連叫好。
公主愣了好一會兒,頭一次忘記拍手。
-16-
到了雍州地界,刺史在行宮安排宴飲,爲一干人等接風洗塵。
胡姬一邊作舞,一邊爲席上添酒。
本地特產的佳釀,伴着月琴悠悠,飲人皆醉。
連一向不沾酒的公主也用了一點兒,臉上立刻冒出酡紅。
阿帆立在她身側:「您這是上臉,別喝多了。」
那孩子平時緊繃得像一把弓弦,說出這句話來,已經是了不得的關心。
公主一下子笑盈盈的。
帝驍也難得地注意到了公主。
「阿遙,你這酒量得多練練。富琴部落的大妃,都是很能喝酒的。」
公主連忙稱是。很久沒和父親說話,她甚至還有一些緊張。
阿帆在這時突然走了出來。
她跪在地上,說想向皇上獻一曲劍舞,感念天家的再造之恩。
公主顯然沒預料到,但她又驚又喜,向帝驍說:
「父皇,阿帆練得很好呢。」
雖然是國宴,但公主在,帝驍也樂意表演一番家宴的其樂融融。
內總管覷着他的眼色一拍手,舞姬紛紛退下,阿帆提着劍,擺好了起勢。
這一回配樂是大鼓。
不是很精妙的舞,步伐間很有些滯澀,但公主看得眼睛一錯不錯。
公主是帝驍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沒存在感的一個。
她小時候生病,報給帝驍,帝驍就會簡單粗暴地將伺候的宮人全部換一批。
一來二去,她身邊甚至沒有一個可以依賴的對象。
到長大成人,無人教導,她什麼都沒有學會。每回去參加貴女的集會,她都很難插得上話。
我想着這些從宮人那裏聽到的東西。
而她現在要嫁到遙遠的、陌生的異族部落,她的父親甚至只叮囑她要學會飲酒。
阿帆手裏的劍,和着鼓點,劃出一道道冷光。公主一邊看她,一邊觀察着帝驍的反應。
那不是一把很好的劍。我突然想。
我想我要給公主打造一把好劍。
一定要非常鋒利,即使她遲疑、軟弱、溫吞,即使她弱不禁風,也總能用這把劍刺傷別人。
我出神的間隙,聽見利刃破空的聲響。
是阿帆!阿帆的身形突兀地向前一躍,手中的劍直刺坐在主位的君王面上,甚至已經挑開了冠冕上的流珠。
她幾乎就要成功了,但那一刻她細瘦的脖頸被侍衛刺破,血噴湧而出。
公主大喊:「不要!」
太晚了,血已經濺到了帝驍身上。
衆人反應過來,齊齊跪下請罪。
公主也跪下了,但她膝行着去碰阿帆的軀體。
女孩剛剛被她養回了一點肉,脈搏在尚且溫熱的肌膚下跳動。
她嘴裏說着什麼,因爲血漫到喉頭,摻着汩汩的聲響。
「狗皇帝……冤枉……我父親……
「該死……你們都該死。」
公主的臉變得慘白。
她抬起頭,好像要尋找什麼幫助,帝驍冷冷地看着她。她渾身重重地顫了一下,看向我。
我是唯一沒有下跪的人。
我走向公主,用自己的羽紗披風將她包裹起來。
在這個動作裏,我第一次擁抱她。
-17-
阿帆的案子很快有結果了。
她的父親曾是一方縣丞,捲進當年的一起科舉舞弊案,皇帝御筆硃批了秋後問斬。
沒人願意觸皇帝的黴頭去翻案。阿帆算是白白地死了。
藺白羽的職爵被一削到底,送回前線戴罪立功。
車隊再開道的時候,見流民不避,皆擊殺之。
帝驍對公主沒有任何旨意。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看見公主一個人靜靜地立在湄水邊。
春水初盛的時節,即使在夜裏,水聲也十分歡騰。
河水浸溼了她的鞋面和裙襬。公主沒頭沒尾地問我:
「巫燭,這些水從哪裏來?」
「有的從地底,有的從天上。」
「源源不斷嗎?」
「源源不斷。」
「你說一增一減,一漲一消,有形之物也如此嗎?」
「都是如此。」
「那爲了這些源源不斷的水,失去的是什麼呢?」
「地的盡頭就是天的盡頭。地下的水從那裏流到天上,積雲成雨,再落回來。」
「人也是這樣嗎?」
「什麼?」
「爲了有人活着,要有人死。」
公主輕輕地說。
我答:「是的,人最是這樣。」
公主長長地凝望着湄水下游的方向,好像要一起匯入這場奔流。
「巫燭,我本來以爲我可以救她……我本來以爲,救她是一件簡單的事。」
我說:
「你會救很多人,公主。
「你看到田埂上的陰影了嗎?那是今年新發的麥苗。是因爲你要參與的祭禮,它們才能在這裏生長、才能好好長成,人才有得喫、有得交賦稅。
「你看到我們用來傳遞消息的快馬了嗎?馬蹄上有黑白雜生的毛髮,那是富琴部落進獻來的馬。是因爲你要出塞和親,兩國交好通商,纔有這些東西,不然它們就會和將士、邊關的居民一樣,跑死在戰爭裏。」
麥苗隨風擺動,好像在應和我的話。
公主呆了好一會兒,才說:
「巫燭,我沒想過這些……我都不認識麥苗。
「我是爲了跟你學法術才幫忙,這個很自私吧?這也算犧牲嗎?」
誠實得令人心碎。
我說:「你的身份已經能做很多事了,公主。不必以命換命,也能帶來新生。」
「就像你護佑百姓一樣嗎,巫燭?」
「差不多,」我咳了一下,「不過我做的這些事主要是因爲我厲害。」
公主笑了。
她說:「我要好好學習……雖然我不懂的事情有點多。我想好了,我要在富琴部落做像你一樣的人。」
「嗯,很有志向。」
萬萬年前的水從我們腳下流過。在這樣的時間面前,我和公主都太新了。但她的眼睛那麼亮,就連更古老的星子,都要映在裏頭閃耀。
-18-
湄水之源上的祭臺如一座山丘,站上去,要九叩九拜地爬完一百零八個長階。
雖然這種高度御風不成問題,但這是在給上天行禮,我只能認命。
公主看到臺階,腿就打哆嗦:「巫燭,其實我之前沒和你說,我有點恐高。」
「恐高可不能當大巫啊。」
「其實我突然沒那麼想當了……」
祭禮的前一夜,我吩咐廚子多做點有翅膀的東西給公主加餐。
「多喫點,明天健步如飛。」
「這麼簡單嗎?你難道不是該用那種迅速改善身體的藥丸嗎?」
「嗯,」我啃着雞翅,「其實健步如飛是一句咒語來着,不信去問顧思危。」
公主欲哭無淚。
我說:「放心吧,皇帝行動不便,你又必須得在他後面爬,慢慢來。」
事實如此,公主白着臉搖搖晃晃地站在祭臺旁邊的時候,帝驍看起來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也不知道這老東西還能參加幾次祭禮。
吉時已到。臺下隨行的文武百官分列而立,兵士敲起震天的鼓聲。
我向公主比個手勢,開始我們排練過很多次的舞蹈。
其實什麼都不會也沒有關係。一個真正的公主只需要掌握一項本領,就是毫不畏懼地站在所有人都能看見的最高處、最中央。
要承擔責任,也要承受榮耀。
大巫跳的舞,是在和神明通信。
剛開始彙報這一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比較輕緩愉快;而後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密,向神明獻上無數讚美、感恩的詞彙;最後代表人皇這一脈做出保證,繼續勵精圖治,希冀上天眷愛不改。
每一段公主都跳得很好。她的肢體由緊繃逐漸轉爲舒展,彷彿真被神明的迴音撫慰。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她都很有天賦。
我這樣想着,音樂進到皇帝的誓言。
帝驍也休息過來,緩慢地挪進法陣所能覆蓋的區域,預備一動不動地站着直到儀式結束。
大地突然震動起來。
-19-
風雲突變。
祭壇下的土地轟隆隆地起伏,我的心脈隨着大地的骨頭顫動。
皇帝的寶座被掀翻,跪成一片的文武百官紛紛跌倒在地,塵煙沖天而起,很快將他們的哭叫聲裹絕在外。
公主。
公主站得離祭品太近了。風在她身邊愈來愈急切地轉動,好像要將她拽入旋渦的中心,她一張開口就被嗆得說不出話,但仍竭力發出叫喊:
「巫燭,你快跑啊!」
她的髮簪全部脫落,沉重的耳飾在風中翻飛,耳垂被撕裂,大滴的血落在她肩頭、落在地面上、落在法陣中。
我說:
「別廢話,閉上嘴呼吸!
「我教過你。我們每一次在地上躺着的時候,記得嗎?」
公主流着淚拼命點頭。
她在晨間功課的時候老是睡着,但我看着她,不知從何而來一股莫名的安心,好像覺得她一定能做到。我說:
「你不是問我是什麼嗎?」
我將十指按在地面上,將這股突如其來的能量轉移到自己身上。大地的震顫源源不斷地輸入我的身體,我的血液洶湧,心臟處的舊疾爆發出一陣陣痙攣般的疼痛。
真是一具脆弱的軀體啊。
「風就是我的呼吸,土就是我的骨肉,火是我的心跳,太陽是我的眼睛。
「你是我教出來的。不要怕!」
我像知道新生時的自己一樣知道她每一寸的感受。
我知道風如利刃刮過她的五臟六腑,我知道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人蜷縮,我知道她終於感受到力量時那種無以言喻的喜悅。
公主單薄的胸膛不停起伏,臉色漲紅,寬大的衣裳如旌旗鼓盪,沙礫幾乎打在她的眼睛上,但她如信徒般注視着我。
我含住口中的鮮血,衝她微笑。
在這幾乎趨於永恆的一刻,圍繞公主的一切逐漸轉爲平靜。
風在她身體一側聚集,柔和的旋渦將她託舉了起來,甚至閃爍着金色的光輝。
塵埃轟然下落。
帝驍暈在我的腳邊。
我將他往外踢了踢,才發現法陣的結構已經被地動完全改變了。
我還沒有教過公主現在這個法陣。
顧思危如果在場,或許能看出來,這樣的一個法陣是專爲實現個人的願望而設的,法力的範圍有限制,願望不能指涉他人。
國朝的歷史上,有人向這個法陣要了太多銀錢,最終導致舊幣被廢除,重新頒行新幣;有人要智慧、有人要美貌,也有人只是要求抹除自己某一段痛苦不堪的回憶。
法力也是有價格的。
現在這法陣的規格擴大了無數倍,幾乎擁有凡人所能獻出最多的祭品。
它能實現什麼樣的願望呢?
公主看不出來。公主處於祭品該在的位置上,正歡欣雀躍地朝我大喊:
「巫燭,我做到了,我飛起來了!」
-20-
「阿燭,你有什麼願望?」
在朝雲臺剛剛建成的時刻,昭武帝這樣問我。
他好整以暇地說:「當然,除了自由。」
我沒有任何其他的願望了。
公主驚喜的聲音停下。
她小心翼翼地說:「巫燭,你怎麼哭了?」
我一抹臉,擺出手勢,嘗試將帝驍和公主的位置互換,但無果。
法陣選中了自己的祭品,它要年輕鮮妍的公主,不要老態龍鍾的帝王。
公主也是昭武帝的血脈。
獻祭她,就能解開我被迫訂下的血盟,這太顯而易見了。
甚至我可以要得更多,我可以許願此生此世不再被禁錮。
我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就再也不必實現其他人的。
我甚至可以體會這具身體的老、病、死,可以再換一副新的軀體,甚至在截然不同的世界生活。
任何法陣都只能維持一段時間。我站在那裏,眼睜睜地看着金色的光暈淡下來。
我覺得我真是賣命賣傻了,連靈魂也賣Ṱŭ̀⁷了。
我在想如果湄水重新回到之前的狀態怎麼辦,有多少人會死;我在其他地方所做的祝禱在我走後是不是還有效;我在想如果解開了盟約,我的生老病死還會不會讓這片土地動盪?
昭武帝結束了長達百年的戰亂。
我剛剛將這一切納入我的生命的時候,滿目瘡痍,人少得可憐。我因此狠狠病了一場。
我花了很長時間——很多人花了很長時間,我才重新恢復健康。
我在想公主。
遠方的是遠方的,歷史的是歷史的,而公主正在我面前。
她擔憂的眸子盯着我,身上臉上凌亂不堪,還在問:「巫燭,你怎麼了?」
殘陽如血,在天幕上逐漸鋪陳開來。我新生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時刻。
我輕聲說:「我錯過了一個機會。」
以後可能也不會再有了。
光暈緩緩減弱,公主乘着風走到我的身邊來。
她非常無措地拍拍我的脊背,說:
「這個不怪你啊……突然地動誰能想到……」
恍惚中,我又看到昭武帝的臉。
他說:
「阿燭,早晚有一天,你會感謝我。
「和責任比起來,自由算什麼?」
-21-
三年一次的分水祭出了事,物議如沸。
我留下賑濟安撫災民。這樣的時候出了這樣的事,死傷以外,活着的人都太驚懼,唯恐是上天降罰。
顧思危來看我。
他說:「您很久沒受這樣的傷了。」
我扯出一個笑:「這要感謝顧大人治下清明。」
「您願意給臣一個解釋嗎?關於地動。」
他的語聲平靜柔和,好像真是純粹爲了求知,沒有任何別的目的,
「平常的地動,您都能預見、示警,這回究竟有什麼特殊?」
我說:「有什麼特殊,你們不是已經商議出來了?公主在場。」
「您不這麼覺得。」
「顧大人這麼覺得嗎?上天降罰,不是人皇的罪,不是百官的罪,是因爲多出ẗũ₆來一個女孩跳舞。」
我逼視他,他卻似乎更平靜了。
「臣相信您的安排沒有問題。只是您不解釋,就會有其他的解釋。」
「你也覺得我不吉?」
問這句話的是公主。她從外頭回來,身上頗爲狼狽,臉上沒見哭過,一問出這句話,卻紅了眼。
「我想幫的人都會受苦……我不是故意的。」
她捂着臉滑坐在地上,完全失去了一位公主的儀態。
顧思危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有一絲慌亂。
他說:「您不該出去施粥,外頭不安全。」
「對你們來說都安全。」
公主一字一句地說,「因爲沒有人恨你,是不是?
「你是天下人愛戴的好官,」公主望着他,「連我也——」
最後幾個字在她哽咽的喉頭生生剎住了。
顧思危的面色一陣紅一陣白。公主的問題不難,他卻無法回答。
我拿起手邊的絲巾,跪下來爲公主擦拭額間的髒污。
她的身子還在不停地發抖。
災民沒能向她扔什麼特別難以忍受的東西——他們手中僅有的也就是一些土塊。
但是砸在她身上,幾乎快將她摧毀了。
顧思危沒來由地說:
「對不起。
「臣會處理好這件事。針對公主的流言,本來就是臣的職責。」
公主沒有再看他:「請您退下吧。我要更衣了。」
-22-
外頭下起雨來了。
公主望着窗外:
「他們說我出生的時候,也下了好大的雨。但不知道爲什麼,很快就停了。
「我還去問過顧大人。我聽說他喜歡聊這些奇怪的事……
「然後他說那一段時間的記載都失落了。」
閃電的冷光陡然照到屋內。公主閉上眼,好像在等待雷聲。
「其實不是很吉利,是不是?大概是父皇叫人抹了。明月言出生的時候有五隻彩鳥,民間還有人作賦呢。」
我說:「彩鳥?你在朝雲臺裏喂的那種?」
公主恍然:「所以是籠子門沒關好嗎?」
我點點頭。
公主沒忍住笑出了聲。她笑得前仰後合,幸虧剛剛梳洗過卸了釵環。眼淚都笑出來了。
她說:「我還嫉妒了那麼久。好傻啊。」
公主把臉頰貼到窗戶的縫隙上,似乎要感受飛濺進來的雨絲。
天水遙。
我突然在心裏念她的名字。這個名字伴着雷聲,砸得我胸膛裏震顫。
我說:「你想不想出去淋雨?」
公主的眼神小小地亮了一下。她說:「但是你還受着傷……」
我微笑:「這沒關係,又不是外傷。」
這樣的夜裏,我們把人羣拋在身後,藉着風走出了黑沉沉的營地。
公主說:「他們說雨是無根水。」
天上的水……天水。
我腦子裏閃過一些抓不住的碎片。
是什麼呢?是誰?
「可是雨裏有泥土的味道。」
公主的臉被雨澆得透亮。
她笑起來,「果然也是從地上來的。」
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公主說要跳舞。
是她在祭臺上沒有跳完的那一支。雷聲就是她的鼓。
她的每一個律動都帶起銀色的水線,好像是上天親手拿着絲線牽引。地上的水攀升到天上,經由她單薄的、堅韌的身軀又流回大地。
我一直覺得公主孱弱。
她年輕、魯莽、天真,總是不合時宜又極其輕易地付出真心。
她是水晶宮裏葡萄架上結出來的果子,在不遠的過去還沒聞過泥土的味道。
她赤發跣足地闖進朝雲臺,也是一樣幾乎赤裸地、不經矯飾地直接被推向這個陌生的真實世界。
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也是不會死的。
她就像這世間所有的水一樣,她們同源同種,生生不息。
-23-
雨停了。
據欽天監的人說,本來還要下很久,雲卻忽然散了。
「幸好也是如此,不然外頭的流民又遭災了……」
我說:「你傳我的話出去吧。這驟雨是祥瑞,分水祭上的事,老天既往不咎了。」
來人應聲退出去。
牀帳裏,公主累極了,發出沉重綿長的呼吸聲。
-24-
大慶十四年秋,徵陽公主下降。
全城的百姓都出來觀禮,車隊的前頭都走出了郢都城門,排在後頭的還沒出發。
公主妝飾得雪白的臉模糊地映在銅鏡裏。
我給她梳頭。
「巫燭,你來給我梳嘛,你不用真的會梳,」搬出朝雲臺前,公主扯着我的袖子搖晃,「我和杜若夫人她們不熟。
「而且我還有禮物送給你呢。」
公主獻寶似的捧出一把刀來。鑲金綴玉的短刀,刀柄有些發烏了,刀身還如秋水般輕靈。
「藺白羽走之前送給我的。他說這是古戰場上撿到的,特別鋒利!什麼鎧甲都擋不住。他還說之前對不起我……現在也不能護送我了。讓我防身用。
「但是我發現上面有你的徽記欸!
「巫燭,你怎麼了?」
眼中無數歲月倒流,好像要衝刷出眼淚,最後卻很乾澀。
當然擋不住了,我都擋不住。
又碰到風雨的那一刻,我心口的舊傷幾乎是歡悅地震顫。
我說:「我震撼了。你好歹也是個公主,唯一一次送我東西,居然還是我自己的。」
公主滿臉堆笑:「但是你喜歡吧?你把它造得這麼好,丟了你肯定捨不得。」
我說:「喜歡。」
公主就笑得眼睛都不見了。
「巫燭,你在想什麼?」
穿着嫁衣的公主輕輕地問。
她現在的臉上沒有表情了。
事實上,以她臉上粉的厚度,我懷疑她隨便動一下就要往下掉粉。
我說:
「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
「你把刀還給我,我再送你一把劍吧。」
公主塗了蔻丹的手指驚喜地撫上劍身,白刃明明如鏡,映出她指尖硃紅。
「幸虧我拾刀不昧啊!」
我說:「是啊,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技術進步很多的。你賺大了。」
「它叫什麼名字呢?」
「你是主人,你來取吧。」
不學無術的公主很努力地思考着劍一般都叫什麼樣的名字。
「叫風雨吧。我之前讀過那個,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巫燭,你說好不好?」
我腦海裏有極靜的一瞬。
「好。真是好。」
「太好了!我還是有點文化的嘛。巫燭,你的刀叫什麼呀?」
我看着她,感覺前塵往事轟然散如雲煙。
我笑了:「不記得了。」
公主穿着極其繁複的嫁衣,有些撐不起來,好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裳。
國朝的徵陽公主,今年是十九歲。
我說:「可惜這首詩太悲了。」
如果你的人生中沒有風雨就好了。
公主問:「巫燭,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我還是沒有流出眼淚。
我笑着對公主說:
「會呀。就是下次見面的時候,你肯定已經比我老了。」
-25-
我在回郢都的路上教給公主她最想學的法術。
取兩人的血,催動法力,融爲一體,化作結晶。被封存的結晶,如真心一般,經久如新。
「這樣,就可以得到真正的愛嗎?」
好像很久沒從公主口中再聽到這種話了。
「是的。也要付出一樣的東西。你要當心。」
公主難得地有些踟躕。她支支吾吾地問:「之前付出過算不算呢?」
我被逗笑了:「當然不算。」
我說:「你已經有能力做所有的決定了,公主。」
關於愛與被愛的也好。關於其他的也好。
這是我送你的盾牌,或許也可以當成另一把劍。
-26-
長長的送親隊伍的盡頭,是郢都的城牆。
最後一擔嫁妝也擡出去了。
城門緩緩地關閉,無比厚重的木門,閉合時城牆上的人能感受到震顫。
顧思危站在我身側。
我說:「回吧。」
他的眼睛還牢牢地望着遠方:「皇上打算立太子了。」
「這也是應該的。再不立太子就來不及了。」
「您不關心是誰?」
「我連皇帝到底有幾個兒子都不知道。」
「今年汛期也沒有水災。」
「這也是應該的。」
「臣在湄水源,也給公主立了像。」
我這才認真地看了看他:「這也是應該的。」
天色將晚,地平線盡頭的車隊已經沉入暮色裏了。
顧思危好像也不在乎我的回應,只是絮絮地嘮叨着。
他最後問我:「您說公主在那裏能過得好嗎?」
我說:「您現在問這個問題,不覺得太晚了嗎?」
-27-
朝雲臺的一切都變得非常安靜。
帝驍在熱火朝天地忙立太子的事。
據說他想立葳蕤夫人生的二皇子晁盈,但是朝臣一致認爲大皇子畢竟居長,二皇子也不是太出挑,還是應該立大皇子。
這種事我摻和不了。
爲了避免我摻和,昭武帝特意規定了我只有在皇帝親自下令的情況下才能給下一任繼承人刻形。
不過,我確實也沒興趣。我忙於給自己治傷。
把風雨重新煉化,填補我的心臟。
完全恢復之後,我說不定能找到辦法和平地獲得自由。
至少,現在的人皇想用願望鉗制我是不可能了。
我還等着帝驍向我許願。
他那種人不知道會許什麼傷天害理的願望。
-28-
巫燭,我現在在給你寫信。我的字實在不太好看,但是看在我沒怎麼學過的份兒上,請不要太挑剔。
我來草原已經有三個月了。這裏特別乾燥,我早上起來鼻子都要流血。阿爾卓哈讓我用蜂蜜塗鼻子。那還了得!
阿爾卓哈就是我的丈夫。他叫我「伊裏」,是他們語言裏「水」的意思。他說水是非常珍貴的資源,所以我是一個禮物。當然,我懷疑這些話都經過了翻譯的潤色。翻譯肯定也在潤色我的話,因爲不管我說什麼,他都覺得很好笑。
我還在努力學習一切。很奇怪,雖然還不熟悉也不適應這裏,但我也已經很少想起家鄉的事了,除了在朝雲臺的時候。好像我自己住在宮裏那段時間,跟沒活一樣。
我暫時還不打算對阿爾卓哈用法術!不確定我要不要愛他。
-29-
偶爾我會收到公主寫的信。她寫的信就像她這個人一樣嘰嘰喳喳的。
覺得朝雲臺過分寂靜的時候,我就會拿出來看一看。
-30-
巫燭,我今天當着部落裏的人的面展示了御風!雖然我還只能飛很低,給你丟臉了。但是用來讓富琴部落的人感到驚奇是足夠了。
他們把我叫作南邊來的串串冰公主,好些人覺得我配不上勇武的阿爾卓哈。國語裏好像都沒有「串串冰」這個詞,是冬天的一種十分脆弱的結在草、葉子、樹枝上的冰。
他們說,南邊的人就是這樣弱的。但我覺得他們才弱,不懂得儲蓄,也不會耕種,一旦受了天災,就只能南下燒殺劫掠。
我要努力向百姓證明自己纔行。
-31-
我覺得和平地與國朝解約是可行的,但是還需要一些時間。譬如,各處的祭禮,我至少還得再經歷一遍,好向上天彙報。
不過說不定也有辦法,和上天一次性彙報。顧思危每次來朝雲臺,都會被我抓壯丁一起翻書 。
離開這裏的第一件事,我得去昭武帝的墳上踩一腳。一想起他整座陵墓的風水還是我親自規劃的,能保他死後尊榮,我就恨得牙癢癢。
第二件事,去看看公主。
翻書的間隙,顧思危看着窗外,說:「上一個冬天很冷。」
我說:「所以呢?」
「今年富琴部落的水草,可能不會長得太好了。」
……好吧。也許帶他一起去看看公主。
-32-
巫燭,我最近在準備富琴部落的豐年祭。
說是豐年祭有點不確切,因爲他們也不怎麼種東西。這個祭禮主要是保證他們的牛羊不生疫病、不受凍餓的。
但是我覺得他們祖傳的儀式太簡陋了。這樣怎麼能和上天對上話呢?țù⁹總之,我參照我們的分水祭改了一下。長老們好像很生氣,但阿爾卓哈站在我這一邊,他說我在家鄉的時候就是真正的神女,甚至百姓還爲我塑像,所有人都知道。
真的有人爲我塑像嗎?是你下的命令嗎?
我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但是我真心希望他們的牛羊能好。這樣他們有東西喫,就不會南下打仗了。
-33-
立太子的事塵埃落定,因爲大皇子突然重病,臥牀不起了。
這裏頭有沒有人搞鬼不得而知,但結果是帝驍就只有一個健全的兒子了。
他召我前去。
「你告訴晁盈,讓他爲刻形做準備……」
他的話說得很慢,胸膛像拉風箱一樣喘。
感受到我打量他的眼神,他笑了:
「朕確實老了。
「朕和晁盈一樣年輕的時候,你是這樣。朕快死了,你還是這樣。
「就像朕第一次看你跳祈雨舞的時候……」
我緊緊地皺起了眉。
但他沒有再說了。他揮了揮手,讓我退下。
晁盈和他的母親葳蕤夫人一起住在西宮。
他看起來瘦弱。細細的身子上,頂着一顆很大的頭顱。
「……沐浴的流程宮人會告訴你。寢宮一共八個角落要焚香,從早燒到晚一刻不停,刻形前要燒三天三夜。」
葳蕤夫人輕輕地推了一把晁盈:「記住了嗎?」
晁盈點點頭。
我覺得這個國家算是完了。幸好我及時抽身。
我看着葳蕤夫人。她看起來四十歲上下,有一張十分美麗的、有歲月痕跡浸染的面龐。一雙桃花眼周圍,已經鋪滿了細紋。
根據相面的理論,這是夫妻不諧的象。
但是最吸引我的反而不是這個。從我進入她的宮殿到現在,那雙眼睛從未直視我。
好像隱藏了什麼祕密。又好像……
盈滿了恐懼。
-34-
巫燭,富琴的春天來得要比郢都晚多了。
天祈山的花開了嗎?我試着在我的帳子外面種四月火,但不成功。部落裏的孩子說我種的是妖花,我白天種上,他們晚上就來拔掉。
自從我來到這裏,一直很冷。不過現在比秋天要好些,沒有那麼多風沙了。我記得第一次見阿爾卓哈,他下馬衝我一笑,除了牙是白的,臉上身上全是沙。
巫燭,我有好些話想和你說,但我總是沒有時間寫信。我不知道原來有自己的子民是這樣使人忙碌的一件事,也不知道原來做出重要的決定會給人帶來這麼多壓力。
你也是這麼累嗎?回想起來,我感覺真的是到處給你添亂。現在我好像也在給阿爾卓哈添亂。他總是爲了我的事和長老吵架,因爲他很厲害,所以總贏。
我過得很安全也很好。我把風雨放在我的牀邊,一伸手就能拿到。你一定不要擔心我。
-35-
我在給晁盈刻形。
這是一個檢驗我是否有能力破除和昭武帝訂立的盟約的好時機。
晁盈幾乎承受不住那種疼痛,刻到一半,差點要暈過去,我眼疾手快地做法將他定住。
帝驍躺在牀上,對這一幕不置可否。
牀帳之後,我十分懷疑他是清醒着還是昏睡。
葳蕤夫人的身軀在旁邊微微發抖。
她的抖動在晁盈倒下的時候變得很劇烈,連侍立的宮人都無法忽視。
如果說是擔心孩子,好像也無可厚非。
但是我的刻形失敗了。
我看着晁盈背上沒有感應的圖案,一瞬間覺得很荒誕——甚至不是因爲我的力量增強了。
是因爲他身上根本沒有昭武帝的血。
我抬頭看向葳蕤夫人。深深的恐懼幾乎從她的眼睛出發,將她的整個人吞噬。
這不是我第二次見她。
一個孤立的場景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
綠衫子的年輕女人,年輕時更加明亮的那雙眼睛。
在宮牆裏,如夏日的藤蔓般委頓於地,在對我說話:
「娘娘,求您垂憐。」
我猛地閉上眼,又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牀帳裏傳出帝驍的聲音:「巫燭,如何了?」
越來越強烈的不適自我胸中升起。
我忍着要嘔吐的衝動,答:
「成功了。只是太子有些體弱,不顯。」
-36-
巫燭,我今天接生了一個小女孩,但她的母親去世了。阿爾卓哈說,我是接生她的人,可以代替她的母親撫養她。
我當時想,如果我們那也是這樣就好了。
我小時候,以爲杜若夫人也是我的母親。有時候她甚至對我更好——我和明月言一起出現在她面前,她一定先讓我免禮。我和明月言起了爭執,她總是會責怪明月言。
後來才知道原來她不是。她不是,一切反而簡單了——我永遠沒法像明月言那樣一頭滾進她的懷裏、對她發脾氣、被她摁着講述做人的道理。她用最禮貌的微笑和最精緻的點心打發我。
我給自己想了一個新的母親。我認爲她應該是整個國家最強大、最忙碌的人,這樣她纔不來看我。而且一旦她來看我,一定能把所有欺負我的人都教訓得體無完膚。
我幻想她愛我。在我幻想的所有人的愛裏,我最幻想她愛我。
因爲那種愛好像是你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的。對不對?簡直像夢一樣。
這封信我不會寄給你了,巫燭。
-37-
朝雲臺裏,顧思危看着我手上的信,問:「這是什麼時候的?」
我說:「夏天的了。」
現在是大慶十五年的深秋。帝驍病重,太子監國,顧思危輔政。
又是一年了。
顧思危說:「富琴部落的信使入京了——」
他頓了一下,顯然是覺得那消息很沉重。
「快馬來報,首領阿爾卓哈去世了。是打獵的時候受了致命傷。」
我打碎了手裏的茶杯。
-38-
巫燭,法術能讓人得到真正的愛,但我始終沒有嘗試過——我嘗試過一次,但失敗了。
我猜我在這個法術上沒有天賦。
我的心裏已經有很多感情的時刻,似乎就難以用一個簡單的、被規定的真愛去代替了。
比如到阿爾卓哈死,我也沒有對他用法術。我怕我的感情,乃至讓這些感情產生的記憶,會一下子全都改變。他對我的也是一樣。
我現在要考慮的可能是更實際的問題,要不要嫁給阿爾卓哈的弟弟。如果不嫁的話又怎麼辦,還有一直看我不順眼的長老們。部落的冬天也要來了,牛羊們,和孩子們,都可能會受寒生病。
阿爾卓哈好像是一張網,把這些問題全都包住。他一死,就全部都爆發了。這裏從來都不歡迎我,也不歡迎南方的人。連孩子也是這樣——就好像我們生來就是敵人。
沒有什麼比這個更令我感到疲憊了。
只有在這個給你寫信的時候,我有時間流一些眼淚。
我非常想念你,巫燭。
我也許會通過部落裏的信使寄給你一封報平安的簡單的信,因爲他們現在在檢查我寫的所有東西。但是你要知道我非常想念你,並且我實在有一點害怕。
-39-
「來使說,公主既然已經嫁到富琴去了,就是富琴部落的人,即使丈夫死了,也要嫁給他的兒子,沒有兒子,就是弟弟。如果我們一味接公主回來,他們反而會懷疑我們和親的誠意了。
「甚至有開戰的可能。」
大殿裏,顧思危向王座上瘦骨伶仃的太子說。
晁盈在刻形後狠狠病了一場,甚至沒來得及接受冊封典禮。
到他老子病重了,他才從牀上走到臺前來。
此時他問:
「我們要一味接大姐姐回來嗎?
「依孤看,ƭű̂⁸富琴部落對大姐姐還是挺滿意的呢,也希望讓她留下。我們何苦做這個惡人?」
他還欲再說,突然和我的目光對上了。
我說:「就說公主病了,接回來養病。」
顧思危說:「這確實有先例。長德帝二十年時,京中就有異族的部落首領、大妃來診病。」
「顧丞相此言差矣!長德年間,是友邦主動來客,現如今卻是我們要接回已經出降的公主。這並無成例啊!」
是一個我不認識的老頭。能來議政的,都是重臣,但我與他們概無私交。
我說:「做事又不是非得有例子。你們每天上朝乾的事難道就是直接照搬舊例?那這爲官也爲得太容易了。」
老頭面皮紫脹。另一個老頭出列來救他:
「恕臣直言,巫女娘娘在此事上已是私心蓋過了公心。以前有多少死了丈夫的和親公主,不都是在原部落另嫁嗎?何以徵陽公主就如此特殊呢?不過是您關心則亂的緣故。」
「是啊,您爲了公主的事,都打破了不參加議政的先例,這本來就是不合適……」
我說:「徵陽公主出降才一年,阿爾卓哈年輕力壯而暴死,情況究竟如何,還不得而知。公主之境,恰似羊入狼羣。」
又一個老頭出列高聲進言。
「巫女娘娘這樣不是幫公主,而是害公主啊!公主能在郢都躲一生一世嗎?勢必要再回富琴部落去。到了那時,又要重新適應,誰知後面還有什麼波折?這樣週而復始,公主始終不能安居啊!」
我感到疲憊:「你們不讓她回來,我去看她。」
「不可!萬萬不可啊!我朝有史以來,您就從未與皇帝分隔兩地。如今貿然行此事,皇帝又沉痾未愈,只怕會引起上下動盪啊!」
「您怎能踏足那等蠻荒之地!」
老頭們全都跪下了。
顧思危也說:「您去確實不算妥當。」
高臺上的太子好像重新找到了他的聲音似的,立刻接話:「孤會派更合適的人去探望大姐姐。」
更合適的人?禮部某個官職的老頭?
他們連公主胖了瘦了都看不出來。
但我現在還不是自由的。
我握緊了拳頭又鬆開。我想起決定把公主送出去和親時的占卜結果。
大吉。兩族百年不起戰亂。
公主如果出事,達不țű⁶到這樣的好結果,這使我稍稍心安。
但是那種「好」顯然不包括她的個人命運。
在郢都的城牆上,我詰問顧思危再來關心這一切是不是太晚。
其實那是我們所有人的共謀。顧思危、我、帝驍、地上跪着的老頭們。太晚了。晚到我在朝堂上的掙扎如此蒼白無力。
公主……公主。你現在是不是很害怕?
-40-
在這個冬天的第二十隻羊倒下的時候,部落裏開始爆發小規模的騷亂。
流言是說——南邊來的公主插手了豐年祭,所以那些祝禱失效了。
「她就是一個妖女!」富蘭哈憤憤地說,「阿爾卓哈生前被美色所惑了,竟然連這種大事也讓她決定。」
「依我說,就應該把她架在火上燒死。」
「可是我聽說她在南邊的時候,參與了最大的祭禮。不是說他們那位首巫大人十分靈通嗎?」
「布昆,我看你讀南邊的書都讀傻了。南邊通南邊的神,和我們的神有什麼關係?」
「而且聽說南邊的神也並不喜歡她。因爲她參與祭禮,出了好大的事,只是後來叫她的皇帝老爹壓下來了。」
「天,那可真是妖女……」
「你不見她把蒙蘇赫帳子裏的女娃抱到自己那養嗎?那個就是她的妖女傳人。她定下傳人,就把人家的親生母親弄死了。」
「我看阿爾卓哈是被她下蠱了。」
男孩們七嘴八舌地說着。最小的布昆想要反駁一下,也閉上了嘴。其他這些男孩塊頭都太大了,他們眼裏的怒火,讓人感到恐懼。
但是南邊來的公主,說話十分溫柔。瘦小、潔白,對他一向很有耐心。
她怎麼會是妖女呢?
夜裏,布昆偷偷來到公主的帳子前。裏頭還點着油燈。他知道公主喜歡在這個時候讀書寫字。
「布麗吉?」
他小聲地呼喚。公主的侍女出來了,帳子裏一陣聲響。然後他見到了公主。
「布昆?是上回借的書看完了嗎?」
公主和煦地微笑着。她的臉色雪白。
布昆習慣性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說:
「公主,外面的人要燒死你,你要小心。」
布麗吉的臉也變得雪白了。公主卻仍然是那樣地笑着。
公主揉了揉布昆的腦袋。一種柔和的、溫暖的感覺落在他的心裏。
她說:「你是一個好孩子,布昆。
「我這裏還有一些書,你要不要拿回去看?」
不等布昆回答,她就叫人開了箱子,一本一本地爲他挑出來。
公主垂首的時候,衣領向下落,她的頸間有青紫的顏色。
有人對公主動手了嗎?
布昆站在那裏,手裏拿了一摞書,感覺非常沉重。公主最後又往書上放了一沓信。
她說:「好孩子,如果有人來找我,你把這些交給她。」
布昆懵懂地點頭。
公主說:「謝謝你。」
布昆走出帳子的時候,初雪落下來了。他凍得哆嗦了一下,又迅速地穩住,抱好了懷裏的東西。
怎麼會有人覺得公主是妖女呢?他想。
-41-
帳子裏,布麗吉輕輕地給公主上藥。
阿爾卓哈的弟弟,富琴部落現在的首領,塔努哈剛剛來過。塔努哈生得很高大,他一進來,就擋掉帳子裏一半的光。
「是不是你在豐年祭裏動了手腳?」
公主已經能說流利的富琴語了。
她直視着塔努哈的眼睛,說:「是因爲我,上天才終於能聽見和看見你們的消息的。」
「那這場疫病是怎麼回事!」
塔努哈的臉因發怒而漲紅,跟公主對比起來,好像一頭巨獸。但公主卻一點都不畏懼。
她一字一句地說:「您殺了自己的哥哥、我的丈夫。所以您的牛羊都死去了。這是報應。」
後頭的事布麗吉不敢再回憶了。
她輕輕地給公主上藥,說:「您也許應該和氣些……」
公主搖搖頭,說:
「你沒聽見嗎?外頭的人都說要燒死我。」
太晚了。
昏黃的燭光裏,布麗吉看見公主緊緊地抓着她牀邊的劍。
塔努哈剛剛是想順手拿起那把劍殺了公主的,但不知道爲什麼,能拋擲巨石的人,卻沒能拿起來一把劍。
塔努哈走的時候說:「你的族人會爲此負責。我會讓他們流該流的血。」
而公主只是握着劍柄,就像在握着誰的手一樣。
-42-
巫燭,我現在已經比你老了。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很想引起你的注意。後來我總是去朝雲臺搗亂,不是因爲我討厭你——我那時候很小,而且我實在太寂寞了。
如果我從小就跟你學習法術,是不是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困境呢?但是如果我不來和親,你又會不會願意教我呢。真是很兩難的事。
我覺得你還會願意。
我不怕死。但是被火燒死應該很痛。而且這樣也並不是獻祭什麼去中止瘟疫的正確方法。
我的出生已經是一個錯誤了。
一定要死的話,我希望能死得其所。
是不是太沉重?我還想和你說一些別的。我想說我在朝雲臺的時候,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我還想說謝謝你。但是我覺得那樣太生疏了。明月言從來都不向杜若夫人說謝謝。
如果我早一些找到你就好了。
這裏的冬天一經降臨就好像漫無止境。好冷啊。
等到草原上花都開了的時候,你再來找我吧。
-43-
郢都城,夜,戰火連天。
我走進帝驍的寢殿。
本來應該臥病在牀的人,如今站在那裏等着我來。
「愛卿冀夜前來,想告訴我什麼?」
帝驍的眼神閃亮,那是一種大仇得報的痛快。
「晁盈不是朕的兒子。你想告訴我這個,是不是?」
他說,「朕刻形的時候,先帝說,你是唯一一個沒有私心,只有公心的人。ŧũ̂⁶
「朕信任過你。
「不管是二十年前,你撞見葳蕤私通。還是立太子這樣的大事。你都沒有告訴朕。
「這是你的報復嗎?」
外面兵戈交擊,人聲鼎沸。
晁盈的外家被包抄了,在他們以爲皇帝將死、太子已立,一切盡在掌握的時候。
帝驍爲了他們手中的兵權,等了二十年。
他是一個這樣陰狠、隱忍的帝王——
「能看到你這樣的神色,真是不容易啊……」
他冰冷的手指撫上我的臉。我的牙齒髮顫。
帝驍輕聲喚我,那個稱呼再一次如命運般落在我身上:
「阿燭。」
-44-
記憶像黑色的、黏稠的海浪。
我站在裏頭,淹不死,但無法呼吸。
帝驍的第一個願望是他想要我。
他咬破手指,將血塗在我身上,畫下祈禱的咒語。
血從身體裏流出來,要不了多久就會變得黏膩冰涼。
那種附骨之疽一般的感覺牢牢地纏繞着我,將我蠶食殆盡。
昭武帝嘲諷衛懷朔的聲音言猶在耳。
他說:「阿燭,你應該找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怎麼找了那麼個東西。」
可笑的是,因爲你的盟誓、你的鎖鏈、你的子孫,而被扯入更卑劣的慾望的我——
業已魂飛魄散的你,恐怕看不見吧?
帝驍將我從朝雲臺挪到宮中,隨他一同起居。
我身邊圍繞了很多女使,她們喚我「娘娘」。
我說:「我要滿足你的願望,就不會跑。我從前不喜歡別人伺候我,現在也不喜歡,你不必找人來看着我。」
帝驍恍若未聞,吻我的手背。
他說:「阿燭,南邊進獻了一顆紅寶石,很襯你,我找人做成了項鍊,給你戴上。」
冰冰涼涼的項鍊掛在我脖頸上。一瞬間,我的感知被限制在身邊的方寸之地。
我說:「你這是何必?」
帝驍說:「阿燭,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想得到你。你站在高臺上跳祈雨舞,那麼高貴,那麼美麗。」
「這樣多好,」他圍着我轉圈,眼中都是讚賞的神色,「多麼像一個真正的女人。」
我也看到了葳蕤夫人,輔國將軍家裏最小的女兒,被送進宮來,像花骨朵一般青澀。
但也真是大膽啊。
她那樣跪在我的面前,我說:「難道我還會管你們的事嗎?」
我連自己的事都管不了了。
失去自由意味着被圍困、被支配、被奴役。被從一個完整的人降格爲他嘴裏真正的女人。
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太醫滿面喜色地告訴我,我有身孕了。
-45-
晴空萬里的一天,藺白羽往邊境另一旁看,富琴部落的帳篷影影綽綽,甚至能分辨出一些輪廓。
他要在這站上一天的崗。
聽說富琴部落最近的疫病有些嚴重,爲此通商的口子都先關了。敵人受災,他自然高興,但他們後續沒了口糧,說不準還有仗要打。
「你小子的機會要來了啊!等立了功,皇上一定還召你回京城去。」
「聽說皇帝病着呢。下一任,是輔國將軍的外孫子。你這個功,還得找找立的時機,免得到時候變天了。」
藺白羽想着戰友的話,卻有些走神。
如果開戰了的話……公主會怎麼樣呢?
會平安嗎?
他想起自己鬼使神差地送出去的那把刀。
本來他打算拿那把刀再殺出個爵位來的。最後卻給了公主。
這麼些年,他利用公主,說自己心悅她。其實裏面也有一點真吧?每次帶回去禮物,都很期待她的反應。
藺白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在空中化作白霧。今天他的心中總是有隱隱的不安。
-46-
公主正抓着她的劍。
富琴部落的所有子民,男女老少,齊齊地聚在草原上。他們今天要來看公主受刑。
「妖女!你可知罪!」
「燒死她!燒死她!」
「把妖女的腳釘在木架上,她就飛不走了!」
公主衣裙的下襬確實染了血。
一滴一滴,落入深深的積雪裏。
公主沒有去聽那些呼喊。她抬起頭,遠遠地看了一眼太陽,看了一眼郢都所在的方向。
然後她看向她的子民。
大多數人只是沉默。看到公主的眼神,有不少人垂下頭去。
寂靜了一瞬。又有人大喊:「拿走她的劍!她會殺了我們!」
「首領!拿走她的劍!」
塔努哈煩躁地瞪了這人一眼。不管他用什麼方法,那劍就像長在這妖女身上一般。他現在當着所有人的面再拿不走,那不是下他的面子嗎?
他自認爲風度翩翩地對公主說:
「公主,不要再掙扎了,你一人一劍,難道能殺出重圍嗎?」
公主笑了。
「你根本不瞭解我。」她用自己的母語呢喃。
「我不要恐懼、不要敬畏,我甚至也不要恨別人。」
布昆奮力地在人羣中擠着。他認識南邊的字,但只能聽懂一點話。他聽見公主說:
「我只要愛就夠了。」
他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下一秒,公主舉起了她的劍。劍尖直指向上,幾乎是瞬間,晴空中就佈滿了烏雲。
公主將臉龐親密地貼在劍身上。她說:
「請賜我一場風雨吧。」
-47-
九天之上的雨水傾瀉而下,雨珠密密麻麻,黏連成了巨大的水幕。
那樣的雨水可以讓任何一條河流發怒,可以在山上撕開巨石的缺口,可以沖走人們的牛羊和人們自己,沖毀他們的土地、房屋和墳墓。
在這場雨裏,我生下了一個女嬰。
一個不屬於我,也不屬於凡人的嬰孩。她的第一聲啼哭隱沒在雷聲裏,她剛剛睜開的眼睛裏劃過閃電的光芒。
「娘娘流太多血了……」
「陛下!不好了!外面又是地動又是洪水,這是天災啊!」
宮女的聲音、內總管的聲音,所有紛亂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帝驍走進來,然後一切都安靜了。
我微笑地說:
「皇帝,你看,你不能爲所欲爲。
「毀了我,也會毀了你的國家。」
紅寶石冰冰涼涼,貼在我的胸口,抑制着我的心跳。
帝驍的目光和我的在空中僵持着,已經沒有太多時間留給他去決斷了。
他粗暴地扯下我的項鍊,開始繪製咒語。
第二個願望:活下去,繼續履行首巫的職責。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
原來你是這樣降生的嗎?公主。
原來你是乘着這樣的罪孽、仇恨、災難而降生的——但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我看着你的眼睛,用身下的血啓動了命名的法術。我在你小小的身子旁邊一筆一畫地寫下:
天、水、遙。
你不知道吧?你的名字,其實是我對世界下的命令。我的力量在不斷地流逝,還好有你的新生予以補充。
你的手臂在空中揮舞,對着新名字發出咿咿呀呀的回應。
那一刻,巨大的水幕一下子被撕裂了,滔天的洪水驟然回落,堤壩巍巍而立,逃命的人們停下了腳步。天地之間的雨以一種他們從前無法想象、此後無法描述的方式逆轉,在漆黑的天幕上逐漸聚成鐵灰色的雲。
有人下跪、有人啼哭、有人感謝神靈。
公主……阿遙。
你的名字,是我們共同完成的第一個法術。
是一個有關對世界的愛的法術。
以及,我對你的愛。
-48-
公主在指揮一場雨。
她拿着劍猶如弓弦,每一顆雨滴都是她的箭矢。迅捷的、微小的,在幾個漂亮的劍花之間,乘着利刃破空帶來的冷風,變幻出鋒利的針尖。
初時的驚慌過去,塔努哈更加憤怒了。他高喊:
「公主,你是在表演嗎?
「無論如何,你的罪孽都不可寬恕!」
他的肌膚上滲出小小的血滴。因爲太過無傷大雅,所以沒有人發現。混着雨水和汗水,很快就淡得看不見了。
公主只是微微地抬手。
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是小孩子突然瞪大了眼睛,說:「雨變成粉色了。」
「你說什麼胡話?」
那是從他們身上升起的血滴。
大人也住嘴了。因爲空中稀薄的血色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豔、越來越小,最終如流動的寶石一般,緩緩停駐在公主的胸前。
「真美啊……」
公主發出輕輕的一聲嘆息。
她想起在朝雲臺裏接受的教導。法術是誰都能記憶的,重點是法力的高低。一個成功的巫,即使是最初級、最可笑的法陣,也能利用得出神入化。
「巫燭,」她低低地禱唸,彷彿那纔是她的咒語,「我現在能讓多少人愛我?」
她在這一刻獻上了自己的血。
-49-
寢殿裏燭火搖曳,一片寂靜,帝驍說:
「你聽,外面的事結束了。」
我說:「我之前在想,你都已經快死了,爲什麼還不向我許願。
「原來你的三個願望已經用完了。」
帝驍問:「你想起來了?」
我說:
「我來不是爲了告訴你這些事。你看,皇帝,你在政局上做的這些謀算,即使聰明、即使讓你非常得意,對我來說也只是凡人的把戲而已。
「我根本就不在意。
「你的第三個願望失效了。那是爲什麼呢?你願不願意動動腦子想一想?」
帝驍渾濁蒼老的眼珠動了動。
「我是來告訴你,我已經不再爲你做事了。
「你的祖宗把我當成你們家族的一條好狗,」我一字一句地說,「忠誠、強大、對你們予取予求。
「皇帝,你告訴我,如果不是我在,如果不是我告訴你你所有重大決定的命運、如果不是我維持你廣袤疆土的安穩。這個皇帝,你還會做嗎?你還能坐得穩嗎?」
我吹滅他眼裏的燭火。
「你看,外面交戰了這麼久,我一點也沒有受傷。」
帝驍重重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問:「你想要什麼?」
「你讓我忘記我自己的女兒。」
你把她丟在深宮裏獨自長大。你讓我的女兒匱乏、恐慌、不安。等她長大,你把她送到蠻荒的部落,你和我。
「那也是朕的女兒,」帝驍找到了他的重心,「你真的這麼愛她,她是朕和你一起創造的。有你的一半,有朕的一半……」
「住嘴!」
天上劈下一道驚雷。
帝驍的寢殿搖搖晃晃,似乎馬上就要崩塌。
「她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和你們家所有的人都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們身上的貪婪、暴力、醜陋,沒有沾染她毫分。
她是沙漠裏的一滴水。
她是這樣地成長起來。而她最大的願望只是想要真正的愛。
-50-
巫燭,你說感情是最沒用的東西,也許這是對的。
它不能創造。不能創造出糧食、土地。它也不能消滅。不能消滅疫病、敵人。
我剛剛實施了我這輩子最成功的法術,現在我這裏在下雪。
愛真是一種重負,你說是嗎?你提醒我要當心,但我還是貿然地去愛了很多人。現在我的心沉甸甸的。很奇怪,似乎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的心一直飄在天上,不過後來會有連着你的絲線。
而現在的感覺就好像是被密實的絲線包裹在繭中一樣。嬰兒在襁褓中或許也是那樣。安心,伸展不開腿腳,但又是自願被束縛的。
雖然這樣說,但我眼前的世界其實是變大了。因爲一瞬間我就理解了部落裏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他們所有的慾望在我腦子裏吵架。
我覺得以後你要教別人這個法術的話,還是要提醒他們限制一下數量。愛這麼多人是非常冒險的一件事,因爲真正的愛意味着你確實要燃燒。
一個人通常不足以爲這麼多人燃燒。
是的,在我的計劃裏,我最終還是要死。這是不是很蠢?
現在,我不希望我的死帶來更多的戰爭和仇恨。我要利用愛——我要利用他們對我的愛,將他們和後代的鐵蹄攔下;我也要利用我對他們的愛,獻祭我自己的生命。
你看,愛並不是什麼都做不到,巫燭。
-51-
天牢裏,氣味並不宜人。一向以風姿聞名的丞相大人,此時雙腿被打斷,胡亂地倚在稻草中。
他的面色蒼白,手裏還擺弄着龜甲。
守衛低聲交談着:「顧大人是好官啊,怎麼也捲進造反的事裏了。」
「我媳婦也說顧大人是好官。這麼大的官一個老婆也沒娶,可見不愛享受!」
「輔國將軍那麼大的官還造反……我能混到牢頭就知足了。」
牢頭正過來送水,低聲呵斥:「殺頭的事你們也敢議論。」
守衛們擠眉弄眼朝他一笑,就退開了。
牢頭自己卻默默嘆了一句:「獨身一個的官,怎麼立得住呢?後頭什麼也沒有。」
「嘭」的一聲巨響,黑暗的牢房裏天光大盛,牢頭嚇得滾在地上,水也潑了一地。
我走進來。
顧思危抬頭。我瞧了一眼地上,說:「你在給公主占卜。
「說的是什麼?」
他開口,嗓音十分乾啞:「……宜還故鄉。」
畢竟是聰明人。他的神色瞭然,又帶着一點悲傷,「您都知道了。」
我問:「公主知道嗎?」
「公主一直都知道。」
顧思危平靜地說,彷彿只是一件小事,「那個時候,您教她融血爲一的法術,她偷偷取了您的血。
「在水中,沒有催動法力,便相融了。」
他低首,眉目間似有自嘲。
「公主告訴臣,應該也是實在找不到其他人說了。她覺得,您一定是不願想起她的存在,甚至以此爲恥,才刻意遺忘,而且那時候她已經……」
我腦中一片嗡鳴。
究竟是什麼時候呢?公主。
你是如何想到要取我的血,我的血又是如何與你的一同溶於水中。
如同本來就沒有分開過一樣。
我一手拉開他的牢門:「起來。我們去接公主回來。」
「臣雙腿盡斷,不能行路了。」
我從身後扯出已經暈過去的帝驍,這時候,顧思危的臉上纔出現驚訝。
我說:「沒關係。這都可以轉移。」
皇帝,我不知道死後有沒有十八層地獄,也沒興趣讓你試驗了。
活着時候的東西,活着就可以報了。
-52-
雪原上傳來低低的哀哭。
公主一步一步走向她親手調整的祭臺。富琴部落的人們聚在一起,根據她的指示,唱誦着說給神明的願望。
希望年年水草豐茂。
希望百病不生。
希望孩子們都能長大、都長得健壯。
希望部落裏的每個人……包括公主,都能幸福。
哭聲越來越大,甚至有十幾個人承受不住良心上的愧悔,縱身跳進了祭臺旁的火焰裏。
公主的臉上,也爲他們流下眼淚。
她以認真學習過的方式吟唱:
「我,天水遙,富琴部落的大巫,巫燭的女兒,自願成爲您的貢品。
「我滿載子民的愛,希望您護佑我的子民。
「請您拯救他們乾癟的土地,使他們能夠耕種;請您拯救他們貧瘠的土地,使他們掘出金銀。
「飢餓的時候,請您爲他們送來糧食。憤怒的時候,請您指引他們找到平靜。乾旱的時候,請您爲他們填滿天上的烏雲。
「我的子民和我一樣虔誠。他們永遠崇敬您、服從您。」
她的吟唱引得大地震動。柔和的光暈託舉着她,使她緩緩向上。
這時候,她終於恍然,在湄水邊的高臺上——
公主臉上突然出現一個心滿意足的、孩子似的微笑。
原來你選擇了我。
一陣狂風突然捲過來,像要將她從光環之間吹落,但最終只是徒然地掀起了她的頭髮和裙襬。
「風是……你的呼吸。」
風是你的呼吸。
公主閉上眼睛,眼角有一道晶瑩的水痕。
-53-
大慶十五年冬,徵陽公主薨逝。她的屍身無從尋覓,富琴部落和國朝都爲她立了衣冠冢。
此後百年,邊境無數生民爲公主立碑,幾成石林。石林間,是繁茂的互市,夏日清涼,冬日溫暖。人說那是公主的靈魂還在護佑。
-54-
草原上花都開了的時候,我躺在富琴部落的泥土上。
我的五感現在可以開得無限大,不只是侷限在故國的國界之內。
說到故國,皇帝死了,首巫出走,太子顯然是個野種,只留下一個還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裝病的大皇子,和極其擔心會不會被繼續嫁到富琴部落的明月言。
顧思危的意思是,皇嗣太少了,還是全都來幫他處理朝政比較好。他還曾經要求我的協助,被終於退休的我婉拒了。
我教了他分身之術。
我說:「你這麼聰明,只能有一個身體一定是你的負累吧。現在你可以身兼數職,充分發揮了。
「而且我可以暫時罩着你,先不用擔心被誰弄死了。」
讓他們這些上層階級折騰吧。頂多,在弄出來什麼生靈塗炭的大事之前,我會勉爲其難地再回去善後一下,維護和平。
畢竟那也是公主的願望。
草原上花都開了,你讓我來找你的時候。連一根頭髮絲都沒給我留下。
搞出來這麼大的動靜,連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就爲了一堆凡人!
但是真厲害啊。
真不愧是我的阿遙。
我靜靜地躺着,好像又聽到她練功時小小的鼾聲。再努力去聽的時候,已經只有草原上的風了。
眼淚劃過我的耳畔,浸溼我的頭髮和泥土。
「我們這樣不會得風寒吧?」
她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來, 我忍不住又笑了。
-55-
其實我最後也沒有讓帝驍死。
我取走了他的兩隻眼睛, 一隻埋在我最華麗的一座神像底下, 一隻埋在富琴。
這兩隻眼睛會永遠睜着。感受乾澀、感受踐踏、感受百姓對我和公主——對兩個女人的崇敬和懷念。
然後我修了史, 盡全力更改了臣民的一部分記憶——這已經是我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也是爲了防止首巫驟然消失引起的動盪——總之根據正史記載,首巫在早前就因被暴君迫害、不堪受辱而自戕了。
我把他的一隻耳朵掛在自己破敗的皇陵前, 一隻耳朵掛在天下最大的書院裏。
永遠這麼聽着吧。
至於他其餘部分的身體都如何,就不能一一贅述了。
我上一次去關照帝驍的時候, 他好像還沒有被打服, 喉間嗬嗬帶血,還在痛罵我。
「毒婦!
「你就算這樣報復朕, 又能怎樣!你的女兒……你那麼在意她, 不還是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沒用的蠢貨,居然就那麼死了。換作是朕, 要把整個部落都殺了、再、殺盡天下人……」
我說:「所以她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看着他的醜態,突然覺得這樣子很倒胃口,也沒什麼可欣賞的。我說:
「而且我和她還會再見面的。」
凡人, 你看, 我確實不能起死回生, 也不能使時光倒流。
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既然她的生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氣息孕育於我的氣息之中, 我就不會真正失去她。
一增一減, 一漲一消。
我的阿遙失去了,天地間會多一抔土、一掬水、一陣風。多少個冬天過去以後,她甚至還會化作當時當日落在她身上的雪。
我能體會這世界的全部。在世界的全部裏, 我能找到全部的她。
你知道什麼是永生嗎?永生對你來說是一種禁錮, 是一個詛咒。
你知道永生對我來說是什麼嗎?永生是無限的、所有的時間。是這個世界能夠推演出的全部可能性。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億萬年後。
在我不會結束的生命的長河裏,我總會與她重逢。
-56-
「現在我們參觀的就是古商國的祭祀文化遺蹟, 在湄江源一帶最新的考古發現,大家可以看到這個切面上有完整的祭臺……」
「瑤瑤, 你把手放下,這個不讓摸的。」
看起來還在上幼兒園的女孩噘起嘴巴,很認真地糾正家長:「我沒有摸的。我是要指那個姐姐——」
「那個姐姐?」
「畫像裏的那個呀!」
導遊就笑了:「那也是我們的鎮館之寶, 古商國的神女像, 畫的是他們的守護神。古商國最著名的一位畫家畫的,叫顧居安。他還畫過那位徵陽公主的畫像,可惜遺失了……」
有一位遊客說:「我看野史,顧居安是把公主的畫像藏在自己的墓室裏了。」
導遊說:「有可能,畢竟他的墓室現在也沒有找到。」
話題眼看跑得很遠了, 女孩清脆的聲音突然又響起:「我見過這個姐姐。」
大人們都笑了:「人家是天上的仙女兒,你怎麼見過?」
「上回去爬山呀。我見到一隻特別漂亮的大鳥,長得和這個姐姐一樣的。」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鳥怎麼會和人長一樣?」
瑤瑤認真地說:「就是一樣的。」
她扳着手指頭,強調, 「眼睛一樣的。」
小孩子的話。導遊憐愛地摸摸她的腦袋, 接着講了:
「在人類社會發展初期,自然災禍的破壞力是巨大的。古商國的人民相信,這位名爲『燭』的守護神能幫助他們抵禦災禍……」
燭?
瑤瑤又想起那只有金黃色羽毛的大鳥。夕陽下, 它用翅膀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本來因爲出汗吹了山風有點頭痛,一下子就好了。
不Ṫṻ⁽過告訴大人大人又會說她是胡思亂想了。還會責怪她一個人在山上亂跑。
但是……
「原來你叫這個名字呀。」
瑤瑤小聲地念叨。
下次再見到你的時候,就可以叫你的名字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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