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娘

我是相府庶女,國難當頭,逃命的時候,我把手裏的乾糧分給了路邊的乞丐,嫡姐帶着家人投靠了將軍。
後來乞丐起義奪權,我被封爲皇后,母儀天下。
而嫡姐淪爲軍妓,每日數百人入帳,生不如死。
重活一世,嫡姐一把打落我的燒餅,把精緻的糕點遞給乞丐:「喫吧,不夠的話這裏還有。」

-1-
逃亡路上,我看到了路邊的乞丐。
他身長七尺,趴在路邊乞討,還被人打斷了腿骨,整個人奄奄一息。
和上一世一樣。
後來,順應民意,揭竿而起,做了一地諸侯。
之後又橫掃六合,成爲了國家新主。
我跟着乞丐喫苦受累,還生下了孩兒,順理成章做了皇后,母儀天下。
我叫停了馬車,沒想到剛拿出燒餅,就被嫡姐打落在地上。
她搶在我前面,把精緻的糕點遞給乞丐:「喫吧,不夠喫的話這裏還有。」
目光交匯的那一刻我便知道,嫡姐也重生了。
上一世,嫡姐投靠了將軍,雖然獲得了短暫的安全。可那白袍將軍是個禽獸,他當着所有士兵的面,把嫡姐壓在身下,嫡姐所有的尊嚴和傲氣碾碎在他的手下。
之後嫡姐被充爲軍妓,每日數百人入帳,她被折磨得不成樣子。
倘若嫡姐不從,那白袍小將就每日殺死一個相府的親隨。
他以此爲樂,嫡姐生不如死。
嫡姐拿起糕點,剛遞到乞丐的嘴邊。
那乞丐睜開了沉寂的雙眼,突然伸手,握住了嫡姐的手腕。
嫡姐喫痛,手中的糕點掉在地上。
季阮說話了,聲音嘶啞:「救救我,求你。」
真是,和上輩子一樣的話術。
只不過,此前這話是對我說的。
上輩子,我追隨季阮,幾度生死,他把我拋下,帶着將領逃命,甚至在逃命途中,把我的孩兒踹下馬車,這樣的男人,嫡姐想要,那我便不搶了。

-2-
嫡姐給了我掌家令牌,她換上了麻衣粗布,留在原地照顧乞丐。
這一世,她要我護住相府一家老小。
爹孃早被亂兵打死,如今只有幾個丫頭婆子,是相府世代的家僕。
上輩子,嫡姐投靠了昭陵,那麼我也選擇投靠他吧。
我架着車馬,一路向東。
昭陵啊昭陵,你可一定要等我。
馬車走了三天,到了東邊的時候,隱隱看到了駐紮營帳。
我在臉上抹了鍋灰,我本來也不夠漂亮,不然上輩子季阮也不會毫不猶豫地把我丟下。
但爲了走到他跟前,還是要僞裝一下。
我帶着相府的老弱投靠昭陵,一入帳,我就跪在地上:「將軍,如今亂世,唯有您纔是真正的天命所歸,小女子攜家眷投靠,還望將軍收留。」
世上沒有男人不愛美女,很可惜,我不是。
昭陵命人打了清水,我洗去了臉上的鍋灰,露出來依舊是麥黃色的肌膚ţū₅。
不水靈,不漂亮。
昭陵興趣大減,讓士兵把我們拖出去斬了。
而他一側的營帳,正好是傷兵營。
我連忙磕頭:「將軍,我會治病,會包紮,您別殺我,留我在這裏,一定會給您創造更大的價值。」
昭陵笑了,他掃了我一眼:「你一個小女兒,樣貌也不出挑,拖出去當軍妓將士們都嫌棄你貌醜,能有什麼用?」
我忙跑到傷兵營,一個傷兵正躺在牀上疼得齜牙咧嘴,他的小腿暴露在外面,散發着惡臭。
我一把奪了軍醫手裏的刀:「摁住他。」
還真鎮住了那幾個小兵,摁住了他。
我看着他腿上的腐肉,眉頭都沒皺一下,利落地燒紅匕首,然後剜肉刮骨,最後用布條給士兵打了個結。
「放心,你這條腿保住了。」
士兵疼的滿頭冷汗,對我說了句:「謝謝。」
許是見到了我的價值,又或者沒見過我這樣鎮定的女子,昭陵鬆了口。
「你叫什麼名字?」
我跪在地上,輕輕彎起了脣角:「小女子靜宛,多謝將軍收留。」
其實我叫連草,更是燒不起,拔不盡的野草。
靜宛這樣美好的名字,是屬於嫡姐的。
我冠嫡姐名,定會走出和她上一世不一般的路來。

-3-
諸地割裂,不時就會有小支隊伍打過來,很快就被昭陵收服。
其間也有來投靠昭陵的平民。
模樣好看點的女子,就留在他身邊伺候,再差點的,就分配到軍中充當軍妓。
普天之下怕是也找不到第二個我這樣的。
我已經來了軍營兩個月,實則有十幾年。刮骨治傷爛熟於心,這都得益於上輩子的季阮。
上輩子季阮把我丟下,我和軍營的弟兄同喫同住,學會了這樣的本事。
沒想到在這一世,會成爲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
福禍所依,誠不欺我。
在爲最後一個傷兵包紮後,軍營裏亂了,軍醫收拾了行頭,不忘拉住我。
「丫頭,快帶家裏人躲起來吧,敵軍襲營了。這次來的人數不少,可是嶺南的季家軍,一定要小心。」
季家軍?
那豈不是嫡姐來了?
我收起匕首,然後綁在腿上,安置了小桃和另外兩名老僕,偷偷溜了出去。
這場仗打了一天,季家軍在昭陵三里外駐紮。
我穿着灰色的短打,趁着夜色貓出去。
一路藉着山林做掩護,我緩緩靠近季阮的軍隊。
說是軍隊,不過是一羣亂匪組織的烏合之衆,勝在人多,才暫時壓制了昭陵。
我在半山腰等,等到月隱雲中,一步步靠近中央的大帳。
只是還不進去,一隻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把我帶到了另一間營帳。
嫡姐穿着輕柔的紗裙,即使行軍打仗,那張俏麗的容顏也沒有失去半分風采。
我忽視嫡姐脖頸處的青紫:「放心,相府一家老弱,如今還好好地活着。
「不過,我可不能保證護住他們一世。」
嫡姐聞言這才笑了。
她信我的能力,我信她的容貌。
昭陵不殺能人,季阮不殺美人。
想起上輩子種種,自目光交匯的那一刻,已經勝過了萬千種語言。
所以,嫡姐在那時打落我的燒餅,我不怪她。
走時嫡姐遞給我一包迷藥,瑰麗的容顏在火光下更添色彩。
「妹妹,這輩子,我們一起來玩死這兩個男人好不好?」
然後她踢倒了營帳的燭火。
看到我出去後大喊:「走水了,走水了,救命啊。」
我趁亂跑了出去。
季阮驚醒,披了個外衣就衝進火裏,出來時嫡姐埋在他的臂彎裏。
季阮神色溫柔,那眼神,我上輩子一刻都不曾擁有。

-4-
我冷眼看着季阮,一見到他,就想到我那被踹下馬車的孩兒。憑什麼這樣一個忘恩負義,薄情怕死之人,可以被天下人擁護爲新主。
我不服。
壓下心頭的萬千思緒,我折轉回營。
儘管十分小心,在踏足屬地的那一刻,四方的營帳在瞬間點起了篝火,而劉嬸跪在主帳的正前方。
她的女兒下身赤裸,雙腿間都是血跡,目光無神。
劉嬸哭了,看我的眼神中帶了三分怨懟。
她怨我深夜出營惹了將軍生氣,否則小桃也不會如此。
昭陵身着雪色銀甲,他冷冽的眼神落在我ťųₓ身上。
「軍醫這是去了哪裏?
「是去找了季家軍?想出賣我軍的軍情?」
後句話帶着殺意,立馬有兩個士兵押住我。
其中一個,我還給他接過骨,他一巴掌把我甩在地上。
「看什麼看,晦氣。把你那副眼神收起來,好好回將軍的話。」
我手掌撐着地面,半邊臉火辣辣地疼,心底湧上三分酸澀。
然後從懷裏拿出一張皺巴巴的草圖。
「將軍,我爲了大軍,孤身涉險敵軍腹地,畫下季家軍附近的兵力部署,一腔忠義,就換來這個下場?」
下一秒轉動火摺子,把草紙置於火焰之上。
只要我的動作再偏一分,那草紙就會化爲灰燼。
昭陵冷笑:「你要是拿一張假圖戲耍本將,今日你這些親屬,一個都別想活。」
「戲耍?將軍覺得,小女子有什麼資本誆騙將軍?小女子一家都在將軍的帳下,稍微行差踏錯,將軍捏死我們,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靜宛不敢戲耍將軍,更沒有資格戲耍將軍。」
草圖是我唯一的生路。我輸不起,也不會輸。
對峙片刻後,昭陵信了。
「把草圖交出來,本將就信你再無二心,以後可以護你們周全。」
「可現在條件變了,我要的不單單是活着。」
授人以柄,再把自身的籌碼全身心交付,前方便只有死路。
看着小桃毫無生氣的面容,我點燃了手中的草圖。
燒掉,是因爲跟着季阮的那些年,我早就把他的行軍路線記得爛熟於心,我要以此,換到徹底的生路。
昭陵氣得從凳子上起身,他掐住我的脖子。
「你膽子很大,敢同本將軍談條件。」
「將軍說笑了,我膽子小得很,尤其怕死。」
聞言他手上用力,我的臉色一點點變紫。
窒息前,昭陵收了力,把我摔在地上。
「說吧,什麼條件?」
我擦去脣角的血跡,咳了好一會兒,第一次正視昭陵。
玉面將軍,冷麪羅剎,他從未把人當成過人,更把女人當成取樂的玩意。
嫡姐,上一世在昭陵的手下討生活,一定很難吧。
以你的姿容,在季阮手裏,想必會過得更容易些。
下一秒,我抽出他的佩劍。
昭陵巋然不動,他很自負,即使我手握刀柄,依舊沒有能力殺他,我也不打算殺他。
我提着劍,走到劉嬸旁邊遞給她。
「如今的世道,保住命是最要緊的事,其餘的都不重要。
「再說了,冤有頭債有主,別把你的眼神黏在我身上。是誰欺負了小桃,你就拿着劍,親自去報仇!」
我咬緊了最後兩個字。
爲了佈防圖,殺一兩個士兵,這事昭陵做得出來。
頓時有三個小兵慌神想跑,不等昭陵發話,就有人把那三個畜生押出來。
劉嬸崩潰地大叫了一聲,提着刀,揮砍三十下,刀刀見骨,三個畜生的血流了一地。

-5-
那日後,昭陵憑藉我這個人形地圖,打敗季阮多次,還以少勝多大破敵軍,五年過去,我一步步坐上軍師的位置。
可季阮有如神助一般,投靠他的民衆越來越多。
昭陵再不甘心,也只能退守二十里,在汝縣駐紮。
入冬的時候,縣裏殺了豬,說是俘獲了敵軍,所有人都在慶祝。
隨着囚籠的紅布被揭開,我杯中的酒水灑了。
嫡姐被抓了……
怎麼可能,嫡姐之姿,勝過陳夫人數倍。
重活一世,季阮定然是捧在手裏怕化了,像珍寶一般護住嫡姐,她不該出現在這裏。
宴席上,絲竹聲乍起,嫡姐在籠中起舞,她眉眼中帶着三分哀愁,懨懨地看了昭陵一眼,更顯得美人多情。
昭陵看呆了,直接扔了酒杯,一劍劈開籠子,把嫡姐攬入懷中。
他輕捏嫡姐腰間的軟肉,就要俯身下來,不少將領好奇地看過去,嫡姐伸出指腹,抵上昭陵的脣。
「將軍,您在大庭廣衆之下這樣,會叫人覺得您失了風度。
「季將軍倒是對妾溫柔得緊,他待所有人都是如此,怪不得振臂一呼,就有無數青年願意歸其麾下。」
昭陵不如季阮。
倒不如說,這個天下的大勢,不站在昭陵這邊。
季阮順勢而起,且爲人慈軟,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因此他更得民心。而昭陵一身武藝,行事狠辣,還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世人總是同情勢弱的一方,愛笑裏藏刀的面孔,喜歡把原本簡單的事情複雜化。
嫡姐在昭陵帳中月餘,季阮一路勢如破竹,破了三方守將,步步緊逼汝縣。
他在汝縣二十里外紮營,讓手下送來一封信,要昭陵放嫡姐回去,不然他就攻城,他如今手下的兵,是昭陵的三倍不止。
昭陵沒有勝算。
軍營裏,我是爲數不多的女子,昭陵讓我勸嫡姐歸降,和她一起對付季阮。
他想利用嫡姐,強壓季阮一頭。
只是我還沒說話,嫡姐率先開了口。
「我懷孕了。
「妹妹,你猜我腹中的孩子,究竟是季阮的,還是昭陵的?」
嫡姐眉眼間俱是笑意,輕撫着腹部。
「不管是誰的,他都是我的孩兒,更是我們的依仗。」

-6-
只要ƭűⁿ破了汝縣,天下就會一統,季阮就是這獨一份的皇帝。
明明勝利在即,他爲嫡姐停下了步子。
倘若上輩子這城中之人是我,怕是季阮的鐵蹄早已踏破汝縣。
人的一生,不會輕飄飄地揭過去,哪怕是重活一世,過去的種種依舊像一根鋼針插在我的心窩裏,不時就會發作,痛得我輾轉難眠。
只是不知嫡姐午夜夢迴,是否會忍不住,想要一刀了結了昭陵。
上輩子的折磨如蛆附骨,她那樣傲氣的性子,也忍到了今天。
十歲的時候,父親算出姜國氣數已盡。
彼時連年大旱,不僅沒有減免賦稅,反而比往年加多了三成。地方的捕快挨家挨戶地搜糧抵稅,餓死了不少百姓。更有人家易子而食,官道上隨處可見孩童的斷骨和牙齒。
盛都的百姓以血代筆,聯名上書,遞到我爹的手上。
「相國,您再勸勸陛下吧,這麼高的稅,我們這些人可怎麼活啊!」
可父親一人勢弱,如何救得了這個瀕死腐朽的王朝。
最後一次上書,皇帝大怒,直接摘了我爹的官帽,還打了他二十個板子。
母親衣不解帶地照顧了父親兩個月。
嫡姐便是那時開始掌家。
我本是相府庶女,姨娘生我那年難產而死,之後我就被過繼到大夫人的名下。
夫人懶得管我,爹爹一心忙於朝事。
是嫡姐硬逼着我,我纔看完了幾本書,識得了文字。
之後嫡姐又逼着我繡花,我戳得滿手血洞也學不會,嫡姐一邊皺眉,一邊爲我上藥,說我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之後皇帝被刺客殺死,幼帝登基。
百姓推翻了前皇帝的暴政,天下開始四分五裂。
昭陵直接帶着十萬將士,盤踞在北方,自封爲王。
亂兵殺進了家裏,父親母親被砍死,嫡姐護住我,她帶着我還有幾個老僕躲在暗室裏,看了那些人搜了好幾遍,等人走光了纔敢出去。
之後就是長達三個月的逃難。
嫡姐說,昭陵手握重兵,如果能投靠他,定能保全我們這一家老小的命。
可我看上了路邊的乞丐,還分了糧食給他。
我爛做好人,嫡姐拗不過我,所幸此地距離昭陵的駐地不遠,嫡姐說,等她去到那邊安定下來,就回來接我。
我沒有等到她接我。
嫡姐走後,一封信也沒有傳來。
之後季阮起義,一呼百應。
兩軍交鋒之際時,我再次見到了嫡姐。
她在城樓上跳舞,露出瑩白的腰肢,眉眼中都是死寂。
我記得,這天她剛好及笄。
季阮一心要立美貌的陳夫人爲後,還要立陳夫人的兒子爲太子。
是張先生勸了季阮:「陛下,連夫人自您起勢前就跟着您,是真正的患難夫妻,倘若您立陳夫人爲皇后,只怕是天下人都不服您這個君主。」
不然皇后的寶座,哪裏輪得到我。
可是哪怕我爲皇后,季阮不愛我,我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
我在殿外磕頭,額頭磕得血肉模糊,染紅了殿外的白玉臺階,依然救不了嫡姐,更救不了自己。
嫡姐被殺後,我僅做了十八天的皇后,就被陳夫人強行灌下鴆酒。
我的孩兒,被她污衊是野種,拔去了四肢,懸掛在盛都的城門外。
我的十年奔波相隨,最終化爲一場笑話。
死後,只有張先生給ṭūⁿ我燒了紙錢,或是惋惜我的不得已,又或者是感慨如今的世道,真真假假,哪怕是運籌帷幄的他,一時之間也看不清了。

-7-
嫡姐不知道用什麼法子誆騙了昭陵,昭陵以爲嫡姐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連帶着對嫡姐的態度也好了不少。
還撥了小桃去照顧嫡姐的衣食起居。
前丞相一家早就四分五裂,沒人在意我們的身份。
爲了活着,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劉嬸給我拿了兩個剛出籠的肉包子,一言不發地又坐回去燒火。
我在後方營帳裏面磨刀,磨了一把又一把。
大戰一觸即發,可不能讓鈍刀壞了我們的大事。
昭陵還是沒有把嫡姐交出去。
他們兩個人的戰爭,不管有沒有嫡姐,都會戰得你死我活。
皇帝的位置,只可能有一個。
可他們以嫡姐的名義發動這場戰事,所有人都在傳,說嫡姐是禍世的妖妃,是所有戰火的根源。
我小心翼翼看着嫡姐,她神色如常。
只是把我的刀子揣進懷裏。
「妹妹別怕,我一定帶你回家。」
我們會有一個家,就像是十年前一樣,我偷溜出去抓魚摸蝦,嫡姐一邊責備我,一邊幫我擦掉額頭的淤泥。
然後溫柔地罵我一句:「小混賬,你再這樣調皮,等下次爹爹怪罪下來,我就不替你說話了。」
想着,我的脣角彎彎。
看着嫡姐微隆起的肚子,我想她的孩兒,一定會和我上一世的孩兒一般可愛、懂事,到時候我就去抓魚給我的小外甥喫。
不,我還要帶着小外甥一起去逛逛盛都的城門,讓我那死去孩兒好好看看,他還有一個可愛的弟弟。
最後攛掇着小外甥一起去爬牆溜出去玩,弄得滿身髒兮兮的,嫡姐一邊在後面追着打我們,一邊笑嘻嘻地給我們準備換洗的新衣。

-8-
昭陵不肯放嫡姐回去,季阮的軍隊一天天逼近。
夜裏,一聲號角長鳴,城外的廝殺聲震耳欲聾。
這場二王爭美人的戲碼開始了,而最無辜的美人,正埋在我懷裏,她跟我抱怨,說季阮身上好臭。
說我上輩子怎麼就心甘情願給他生孩子。
況且季阮是個粗人,長得還不好看,我怎麼就看上了他,爲了一個乞丐就走不動路。
我:「……」
人這一輩子,誰還沒做過幾件糊塗事。
我上輩子奔波過,被拋棄,被丟下,幾度差點死掉。可尚且有喘息的機會,季阮一點點強大,我總迷惑自己,還能看到一點生活的苗頭。
可嫡姐,時時刻刻都活在水深火熱當中,如今她說自己的事,就像是說起畫本子裏的故事。
幾句話帶過的嘲弄,是她上輩子逃不掉苦楚。
兩軍實力懸殊,毫無疑問,昭陵敗了。
逃走時,昭陵看了眼嫡姐,就把嫡姐抱在懷裏,打算帶嫡姐一起走。
嫡姐一口咬在他的脖頸處,傷口滲出血跡,昭陵愣了下。
「連娘,你不願意跟我走嗎?要是季阮追過來,他不會放過你,更不會放過我們的孩子。」
嫡姐哭了,梨花帶雨。
「將軍,你一個人走吧,連娘不願意當你的負累,倘若真的難逃一死,連娘就一刀抹了脖子,將軍改日一定要爲連娘報仇。」
嫡姐慣會玩弄人心,上輩子昭陵勢大,自然瞧不起主動貼上去的嫡姐。
可英雄垂暮,難免對患難與共的美人情動。
他看了眼嫡姐,內心掙扎。
我握緊手中的迷藥,在二人神色纏綿之際,把迷藥撒在昭陵面前,昭陵沒有任何防備就昏了過去。
我把磨了又磨的刀遞給嫡姐。
「避開心臟和要害,最好是大腿,肋下三寸,切記,一定不要讓他Ţûₔ死了。
「日後留着他,還有大用。」
每日的百名士兵,當衆歡好,還讓嫡姐在城樓上誘敵。
堂前似有風颳過,捲起上一世的種種仇怨,嫡姐眼中含着淚,一刀刀落下,沒一會兒昭陵身下滿身血色,這口惡氣,隔了整整一輩子又數年,才終於得到片刻的喘息。
我用帕子擦去嫡姐眉眼的血跡,接過刀,又在必要的地方補了幾刀。
我金尊玉貴的嫡姐,在相府是個只知賞文弄畫,品茗彈琴的貴女,上輩子就活該受他的糟踐,活該受他的羞辱,憑什麼。
我和昭陵一起,藏在營帳後的地窖裏,嫡姐和小桃一起,爲我們挪來了箱子遮擋。
季阮找來的時候,嫡姐一刀劃在臉上,淺淺的血珠順着臉頰滑落,嫡姐又哭了,淚水和血水混雜在一起,更顯楚楚可憐。
她弄亂了髮絲,一見到季阮就撲過去。
「夫君,我等了好久好久,你總算來了。」
我攥緊掌心。聽着上方的柔情蜜語,強忍着不哭出聲。

-9-
戰場清掃了三天,之後季阮整軍迴歸盛都。
昭陵昏迷了七日,醒來後就發現自己在一輛牛車上,而我架着牛車,換上了女裝,拉着他走在荒無人煙的小道上。
我告訴他,季阮殺了過來後,一劍就把他劈暈過去,是我從死人堆裏把他刨出來,帶他出逃,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昭陵一開始不信,想了想也沒有更好的解釋,揶揄了半天吐出幾個字:「辛苦軍師了。」
他身上的刀口大大小小十幾處,我給他做了最簡單的包紮,數了數口袋的銀錢,又給他買了最便宜的藥材。
合該他多疼幾天。
天下初定,百廢待興,新皇聽了張先生的建議,奉行無爲而治,意在休養生息,人人都稱讚季阮是個好皇帝。
一路走過來,我聽到不少對他的讚美之詞。
上輩子,季阮處處謹慎小心,和昭陵打了好幾年的拉鋸戰,如今嫡姐被抓,季阮破釜沉舟,竟然提前幾年就結束了兩地割據的局面。
原來,嫡姐被抓,不只是爲了殺昭陵。
春雨如酥,我仰頭看天上的細雨,細雨落入眼中,笑着笑着,兩行淚同雨水一起滑落。

-10-
季阮改國號爲連。
寓意長長久久的和嫡姐一起,坐擁萬里江山。
連草啊連草,你終究還是沾了嫡姐的光,上輩子你就是地裏的野草,風吹來,雨打過去,再隨意地被人拔了燒掉。
哪裏有冠名國號的機會。
我看着在一旁捯飭柴火的昭陵,沒好氣地扔給他一個燒餅。
「將軍和皇后的孩子,會是這個國家將來的繼承人,換一種方式來說,將軍你還是贏了的。」
只是不太光彩。
昭陵不爲所動。
「我的孩子,將來要喚旁人父皇,改用旁人的性,就算是贏了又怎麼樣,現在不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他傷得很重,沒了初見時的囂張氣焰。
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夜裏的時候,雨越下越大,我搭的草屋禁不住風雨,塌了。
倒下的圓木砸到了昭陵的腿,他本來就傷得重,又被砸了一下,臉色瞬即變得蒼白。
這木頭太重了,當初搭木屋還是找了幾個夥計幫忙,我根本抬不動。
昭陵試圖自己去抬,可他使不上力,圓木抬起的瞬間又砸回去,傷口更深。
「想要你這雙腿的話,就別亂動,好好待着!」
我呵斥他,下一秒冒雨出去。
初春的雨冷得發寒,敲了好幾家屋子,總算有人答應。
等到我帶人回到草屋,昭陵臉色蒼白如雪,雨水打散他身下的血跡,沒一會兒傷口又滲出血跡,又被打散,週而復始。
可真是個能折騰的,要不是看他還有用,我一早就把他剝皮抽筋,也省得那麼麻煩。
我和幫忙的大叔一起,把圓木抬起來,放到一邊,然後把昭陵抬到避雨的角落,被壓得太久,他的腿已經血肉模糊。
「怕是要保不住咯。
「小娘子,你家相公沒了腿,將來你們怎麼生活啊。」
我不喜歡多話,可我沒想到昭陵也沒有反駁,還真是稀奇。
大叔走後,我脫了外衫幫昭陵包紮傷口。
他冷不丁地來了一句。
「軍師的名字似乎叫靜宛。」
然後拉住我的手,居高臨下。
「等過了這次的禍事,本將東山再起,定會許軍師一個名分。」
我怔怔地看着昭陵。
剎那間,那些藏在心底的記憶被翻了出來。
那時我剛和嫡姐分離,喫力地揹着季阮,一步一晃,費力把他帶進破廟裏,暫時有了遮風擋雨的地方。
廟裏的貢食和香油錢,就連佛像上的金漆,都被路過的災民扣下順走。
我看得氣憤。
「這些人怎麼連菩薩的金漆都要摳掉,上天可是要怪罪的。」
季阮笑得溫柔。
「不會怪罪的,等以後日子好起來了,就會有信徒來爲菩薩重塑金衣。
「神佛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他又道,「姑娘救了在下,子阮無以爲報。若有一日子阮出息了,定許姑娘十里紅妝,鳳冠霞帔。」
子阮是他的表字,和他的名字一樣好聽,一點都不像綠林的草莽。
我下意識搖頭:「不行,我要等嫡姐來接我,嫡姐說過很快就會來接我的。」
可我沒等到嫡姐。
也沒等到季阮的鳳冠霞帔,只有一封不情願的冊封詔書。
男人落魄時的承諾,是最不能信的。
他此時甜言蜜語,不過是哄騙Ṱũ̂₆你陪他喫苦。他現在選你,是因爲他面前只有你,他沒得選。
我不想當任何人的備選,連草也好,靜宛也罷,只可獨一無二,不能爲人備選。
「將軍心裏只有連夫人,何必說這些好聽的話給我。我不會丟下你,日後你要是真想報恩的話,不如把命給我?」
我十分認真,他只當我說了玩笑話。

-11-
嫡姐被冊封了,舉國歡慶。
這是季阮成爲新帝后的第一件喜事,雖然辦得節儉,可熱熱鬧鬧。
昭陵的腿傷好後,我們就回了盛都。
看着百姓的日子一天一天變好,我打趣他。
「將軍,你們當初聚集在在北地,自封爲王,是爲了什麼?」
世道幾經輾轉,權慾薰心,又有幾個人守得住初心。
他一開始只是看不慣老皇帝的專制,可之後,他還是走了老路。
戕害百姓的事情,他沒少做一件。
數着日子,我那小侄子也該出生了。
近來盛都很熱鬧,不少百姓支起了攤位,開始做些小生意。
大約是之前的風雨太大了,即便是盛都這樣繁華的地界,街上還是有不少乞丐,乞丐在人羣裏傳唱。
「軟軟娘子好,一入敵營完璧歸,得來穩坐夫人位,不知軟軟孩兒究竟是誰家。」
昭陵臉色一變,這童謠裏唱的,可不就是嫡姐和季阮,以及昭陵的風流韻事。
當街辱罵當朝皇后,奇怪的是還沒有人阻止。
有人想借機生事。
已經過去了半年,昭陵的傷早就好全了,還天天在院子裏練劍,天下已定,就算是他有東山再起的野心,也漸漸趨於平淡。
只是他真的能看心愛的女子,和自己的孩兒遭人詬病嗎?
我好歹當過他的軍師,昭陵攥着茶杯皺眉:「軍師,有沒有辦法入宮?我想見見連娘,怕她一個人在皇宮遭遇不測。」
後宮歷代都是喫人的地方。
這些流言直衝皇后,怎麼可能沒事。
我道:「將軍,您傷剛好,季阮視您爲眼中釘,您入宮無異於羊入虎口,只爲了見連夫人一面,不值得。」
他現在最該做的是韜光養晦。
可是男人偏愛愛而不得之物。
我幫他聯繫了之前被季阮收復的舊部。
打點了一切後,昭陵要我幫他易容。
「靜宛,等到這次回來,我們就離開盛都,再也不回來了。如今百姓安居樂業,或許季阮是對的。」
誰要跟你離開?
我一邊翻白眼,一邊爲他貼上鬍鬚。
白天宮門大開的時候,和他一起扮成送菜的父女入了宮。
宮裏的青石板鋪就的路好長,好遠,上輩子我走了一生都沒能走完,此時腳下的步子卻踏着輕快。
大約是前方有想見的人,有看得見的未來,更有我想要的人世煙火。
嫡姐走完了規劃的半生,這最後一步,我要好好助她,可不能拖累了她,不然到時候她又該罵我了。
皇后居住在椒房殿,距離膳房有好長一段距離。
昭陵搞來一套宮女的衣服讓我換上,他則是穿了一身太監服。
可他的氣度一點都不像太監,只好壓彎了腰。
七分像就可以瞞過宮裏人。
宮內和城外一樣,都是百廢待興,工匠修修補補了大半年,纔有了王宮的樣子。
昭陵走一段路,就研究下手裏的地圖,生怕走錯了方向。
隔着遙遙數米,我看到身着正紅色宮裝的女子,她梳着柔婉的墮馬髻,一臉溫柔地看着懷中的孩兒。
小桃立在她的身側,用蒲扇爲她納涼。
一切似乎就如昨日,兜兜轉轉幾經輪迴,這一世所有的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12-
季阮拿着個撥浪鼓,作勢在後方嚇唬嫡姐。
昭陵在一側骨節握得咯吱作響,他不甘心,不管是否真心,嫡姐的言行已經牽動了他的思緒。
我把偷藏的刀塞到他手裏。
「將軍武藝高強,不如殺了狗皇帝,到時候聯合那些舊僕推翻季阮,再假意挾持皇后,要挾季阮那些老臣,這天下還不是信手拈來?」
話語間,嫡姐在季阮的脣上啄了一下。
昭陵紅了眼,再沒有身爲一個將軍的剋制和理性。
我繼續在他身側拱火,「況且季阮好色多情,他日皇后色衰愛弛,誰又能護她周全。
「將軍,只有你才能護住連娘。
「把連娘交付給他人,你真的放心嗎?
「難道你千里迢迢回到盛都,進了宮,就只爲了遠遠地看一眼連娘?
「你往日那些舊臣受到季阮的壓迫,他們可都等着你呢。
「只要今天不聲不響地殺了季阮,宮中大亂,不正是你起勢的好時機?」
他從高處墜落,本就是失意之人,禁不起我這麼激他,下一秒拿着刀一點一點朝季阮靠近。
四面相對,季阮眼中滿是震驚。
季阮雖然行軍多年,到底比不得昭陵少年將軍,很快就敗下陣來。
他叫嚷着救駕,可四方庭院空無一人。
只有嫡姐笑得一臉溫柔。
昭陵一刀刺死了季阮,命殞當場。
與此同時,我用匕首抵上昭陵的脖子。
「大膽賊人,膽敢刺殺陛下,你該當何罪?」
嫡姐頓時嚇得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來人護駕,救命啊。」
張先生帶着人衝了出來。
昭陵想反抗,我的刀頓時用力,劃破他的皮肉。
「刀都架脖子上了,將軍不會真的以爲,我不能動你分毫吧?」
真當我十幾年的軍營生活是白混的了,之前不過是顧忌小桃和劉嬸的性命,如今親人不再爲人掣肘,我只管放肆。
有人爲我兜底,我只管和當年一樣,抓魚摸蝦,無所顧忌。
昭陵再蠢, 此時也能看出我和嫡姐是一夥的,他的面孔從驚疑, 再到不可置信, 最後只剩下一抹ṭũ̂₄苦笑。
被押下去的時候, 昭陵貪戀地看了一眼嫡姐懷中的孩兒。
到現在他還以爲那孩子是他的。
我只想笑, 又想說他活該。
因果循環,他這一世, 自願折在我和嫡姐的計策裏, 被羈押的最後一秒都沒有吐出半個字。
張先生率領親衛跪在嫡姐的面前:「微臣救駕來遲,請皇后降罪。」
嫡姐擦去眼角的淚漬,扶起了張先生。
「先生請起,日後本宮和孩兒,還要仰仗先生。
「哪怕是陛下去了, 但王朝有先生坐鎮, 本宮很放心。」
我用絹布擦去刀柄的血跡,發現張先生的眼神每每看向嫡姐,都帶着三分克制和隱忍。我突然笑了,原來如此。
此局的解法,從來都不是季阮。
王朝的更迭, 依靠的也不是他。
嫡姐當真是比我聰慧太多。
而我那個小外甥, 日後必定是這世間最聰明孩兒,捉魚的時候說不定我還要求他讓着我呢。
真是, 我又要成爲家裏最笨的了。
月後, 嫡姐帶我見了一個人。
竟然是被拔去手腳的陳夫人。
她說,陳夫人的性命,一直爲我留着。

-13-
到了第二年, 小外甥搖搖晃晃,勉強學會了走路。
嫡姐叫上張先生,帶我們一起去野外踏青。
她給我做了新衣裳,嫩色的宮裝上身, 看了眼又不太滿意,最後從匣子裏拿出兩支和田玉簪, 幫我簪上。 
這才說了句:「好看。」
小外甥在旁邊拍着小手附和:「好看, 好看。」
我不太習慣羅裙上的薰香,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十分認真地說:「嫡姐,這衣服抓魚不太方便, 能換下來嗎?」
張先生輕咳兩聲,這才入殿:「娘娘,出宮的馬車備好了。」
他沒說, 他還帶了一個人。
青草池畔,我挽起寬大的袖子, 在河裏摸魚, 隨即眼神一亮,把魚舉起來:「嫡姐, 鯉魚,中午可以加餐了!」
只有小外甥在一側鼓掌。
張先生和嫡姐一起走得遠遠的。
他把昭陵綁在遠處的木架,和嫡姐一起玩擲飛ṭü₈鏢。
昭陵被拔了舌頭, 挑斷了四肢。
嗚嗚嗚地叫着,沒一會兒發出悶哼。
嫡姐開心地抱住張先生:「我中了,中了。」
(完)
作者署名:墨葉之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