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嫁給蕭二公子,我處心積慮地在繡球上綁了磁石。
又偷偷地在蕭二公子隨身佩戴的香囊裏裝了鐵塊。
但不知道路過的太子腦子抽了什麼風,抱着個鐵桶站在旁邊看熱鬧。
裝着磁石的繡球從樓上一躍而下,直奔太子懷裏的鐵桶。
一聲巨響。
太子沒站穩,倒地被鐵桶砸了個半死。
-1-
太子受傷,茲事體大。
陛下十分重視此事,派錦衣衛指揮使蕭澤把這件事徹查到底。
蕭澤,忠義侯府二公子,溫潤如玉,卻行錦衣衛之事。
也就是我一開始打算用磁石將繡球貼上去的蕭二公子。
但太子這件事……其實有什麼可查的?
他兒子自己腳底下站不穩,這也能賴到別人?
蕭澤查了半天,卻真的發現了端倪。
他於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偷潛入了我的閨房,捂住我即將尖叫的嘴巴,示意他不會亂來。
我點點頭,按捺住我想亂來的心情,問他:「蕭大人,深夜來訪,可是有事?」
蕭澤點頭:「是有事,我發現太子受傷一事,另有蹊蹺。」
我心一懸。
他頓了頓,看向我:「我在你選親的繡球上,發現了磁石。也正是如此,你的繡球纔會砸向殿下懷中的鐵桶。」
他走近幾步,壓低聲音:「也就是說,太子此次受傷,你就是元兇。」
我:「???」
我嚇得連連擺手:「不是吧蕭大人,太子是被鐵桶砸的,又不是被我的繡球砸的,這件事純屬意外,怎能說我就是元兇啊?」
蕭澤沒有理會我的疑問,問我:「宋姑娘,你爲何處心積慮地在你選親的繡球上綁上磁石?莫不是知曉太子殿下在那個時間會手拿鐵桶,想以此謀奪太子妃之位?」
我真謝謝他,太子這樣離奇的腦回路我上哪裏去猜測。
我否認:「蕭大人,我絕無此心啊。」
蕭澤想了想,點點頭:「既宋姑娘並非蓄意謀害太子,那此事便是巧合。」
我瘋狂點頭。
可蕭澤卻隨後露出了爲難的表情:「但這件事,我又不能不如實稟告陛下,這該如何是好?」
我想開口解釋。
可還未等我開口,他又繼續道:「在下有一策,不知可不可行?」
我忙道:「蕭大人請講。」
蕭澤道:「其實在下,也有佩戴鐵石的習慣。」
我:「啥?」
蕭澤低頭,解下隨身佩戴的香囊,放在手心掂了一掂,然後將香囊解開,往案上一倒。
結果香囊裏掉出來兩塊小小的鐵石。
那顆月牙形的我認識,是我偷偷放進去的。
那這另外一顆……
難道蕭澤他……還真有帶鐵塊過日子的習慣?
我抬頭看向蕭澤,從他的眸中,我也捕捉到了一絲轉瞬即逝的驚訝。
但蕭澤下一秒就神色如常,開口道:「宋姑娘,到時不妨說,這……這兩塊鐵石,是在下故意放入的,只爲和繡球相互吸引。此事與太子,毫無關聯。
「若是陛下問及此事,姑娘也可應承下來,到時你我二人假意成親,此事也算是可以了結。
「在下絕沒有想冒犯姑娘的意思,只爲解姑娘的燃眉之急,若姑娘覺得不妥,那……」
「妥妥妥!」
我似乎怕蕭澤下一秒跑了,趕緊答應了下來。
反正蕭澤他大體也沒說錯嘛。
事實的確也算是如此。
我感覺蕭澤好像鬆了一口氣,隨即向我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2-
這件事稟告陛下之後,彷彿害太子受傷的罪魁禍首就成了蕭澤。
但蕭澤是誰,陛下乾兒子一般的人物存在,寵愛與太子相比,只增不減。
陛下聽了這事,不但沒有生氣,還大喜過望,連連稱讚蕭澤做事講策略,重謀略。
他擺擺手,讓太監趕緊找我進宮。
我進了宮,向陛下行禮:「臣女宋時卿,參見陛下。」
陛下拉着我的手,告訴我蕭澤如何如何暗戀我,如何心動,如何想着我輾轉反側睡不着覺,又是如何費盡心機在香囊與繡球上做手腳。
他把這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完全忘記了太子受傷這件事。
最後陛下鄭重地問我:「你意下如何?若是也對他有意,那朕便即刻下旨,爲你二人賜婚。」
這整件事過於離奇過於複雜,不知怎麼的,就發展成了蕭澤喜歡我,還來問我的意見。
我還能有什麼意見,我對這婚事非常滿意啊!
我「沒有意見」四個字馬上就要說了出來,誰知我身後傳來了一個清朗的聲音:
「兒臣有意見。」
我回頭,對上了太子幽幽的目光。
太子拄着柺杖,被人攙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看着我:「本宮被砸得這樣慘,宋姑娘就打算不聞不問了?」
他咬牙切齒:「就打算這樣歡歡喜喜嫁人了??」
「呃……」我趕緊上前關切問道,「殿下您,不要緊吧?」
「要緊。」
太子捂着胸口:「要緊得很,怕是要落下病根兒了。」
完了完了,太子這是要碰瓷。
我大驚失色:「久聞太子騎射俱佳,是大齊一等一的勇士,臣女想殿下雖是被鐵桶砸了一下,想來也應無甚大事。」
我頓頓,咬牙道:「若是實在損了身子,那臣女要不也被鐵桶砸一下,來平息殿下您的怒火?」
太子點點頭,認真地問我:「你是從何處得知本宮騎射俱佳,是一等一之勇士的?本宮威名竟已如此響亮了嗎?」
我:「……」
我想太子殿下你,可能真的沒啥事吧……
蕭澤上前打斷太子:「殿下,既然時卿日後會與臣結爲夫妻,那時卿的事情,便是臣的事情。
「殿下被砸,臣日夜惶恐,若是存有病根,臣百死難贖。日後臣必與妻一起,爲殿下尋遍天下名醫,以保殿下貴體安康。」
大方,得體,不卑不亢。
不愧是蕭澤。
可太子聽了這番話,卻上前一步,緊緊盯着蕭澤:
「時卿,也是你叫的?」
我一時語塞。
太子他抓重點的能力,一向匪夷所思。
蕭澤微笑:「如何叫不得?時卿是臣妻之名,難道臣叫不得,殿下叫得?」
太子不甘示弱:「父皇還未賜婚,蕭指揮使這般,未免過於浪蕩,將宋姑娘清名置於何地?」
二人劍拔弩張之際,陛下趕緊出來打圓場:
「都別吵了,太子你就是過於注重禮節啦!不就是還沒賜婚嘛,朕現在賜婚不就完了?」
說着陛下就走到案前,提筆開始寫聖旨。
「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太子下意識地叫了一聲,見陛下並沒停筆聽他細說的想法,便突然哀痛一聲,捂着胸口倒地暈了過去。
陛下嚇得忙擱筆起身,跌跌撞撞地上前扶起太子。
宮內叫太醫的叫太醫,抬太子的抬太子,登時亂作一團。
我也嚇得魂兒都丟了,怕太子這真的砸壞了,站在一旁不敢動彈。
但太子被抬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他眼皮微張,嘴角竟勾起了一絲狡黠的笑意。
奇怪,奇怪得很。
太子真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人。
-3-
我聽說太子得了一個奇怪的病。
頭疼,天天頭疼,偏就我前幾天去探望的時候頭不疼了。
我一走,頭又疼了。
你說奇怪不奇怪吧。
太子是個奇怪的人,淨得些奇怪的病。
太醫來我府中請我,說是太子可太慘啦,天天疼得要死,我不去探望他,他就天天這樣疼,萬一哪一天疼死了,我就是弒殺儲君的罪名。
太醫掩面而泣:「你這是要殿下的命啊,就是你殺了殿下啊!我的殿下啊!殿下啊!!!」
我:「……」
我推脫不得,只好接受道:「行,我去看看太子。」
太醫馬上換了笑臉,說是等我換好了衣裳,和我一起去東宮。
我回屋,剛要轉身把門關上,突然一隻手出現在半開的門縫中。
我抬頭,對上蕭澤那雙好看的桃花眼。
我頓時心跳如擂。
他淺笑着推開門,進屋撩袍而坐,對我說:「太子病重,賜婚之事,陛下暫時耽擱了,不過沒關係,我過幾日會再次向陛下提起的。」
「好。」我低頭應着,「我正好要去探望太子,聽說他日日頭疼得不行,偏就見了我能好一些。」
蕭澤笑容斂了斂,看向我:「見了你,能好些?」
我點點頭:「我猜,是他經脈不通,見了我他生氣,一氣就通了,頭就不疼了。」
蕭澤搖搖頭,笑道:「若是如此,那太子的良藥,恐怕就是我了。」
我不解:「嗯?」
蕭澤看向我:「你知道太子那日,爲何要抱着鐵桶嗎?」
我搖搖頭。
「我知道。」
蕭澤神祕地向我招招手,在我耳邊壓低聲音道:
「太子甚愛餵豬,那日他其實,是打算抱着鐵桶前去餵豬的。」
「啊??」
我深表懷疑。
可蕭澤確信地衝我點頭。
那我姑且先相信他。
原來太子抱的鐵桶,竟是豬食桶。
震驚我全家。
-4-
我隨着太醫來到了東宮。
太子躺在牀上,面色蒼白,都蒼白得感覺有些浮粉了。
想來太子一定病得很重,這臉都掉皮了。
反正若不是我在繡球上放了磁石,太子也不能病成這樣。
畢竟人家只想好好地喂個豬啊。
這事竟然整成了這樣。
歸根結底,我是應該對太子的病負責。
我向太子誠懇地道歉:「殿下,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太子起身,看向我:「宋姑娘,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
我抬頭:「殿下請講。」
太子囁嚅半晌,終於開口問道:「你知道本宮那日爲何,抱着個鐵桶嗎?」
家人們,送分題啊。
我點頭,信誓旦旦道:「殿下是爲了餵豬。」
這一瞬間,我感覺太子好像掉進了染缸裏,我從他的臉上竟看出了五彩斑斕的顏色。
他的臉色很難看:「這是誰告訴你的?蕭澤嗎?」
我誠實地點點頭,我想蕭澤對我這般仗義,我ƭŭ₃也得幫蕭澤一些。
於是我決定順便替蕭澤拍拍太子馬屁,所以我添油加醋地又加了幾句:
「殿下,蕭澤可關心您了呢。您看,您甚愛餵豬這等隱祕之事,尋常之人怎能注意得到呢?
「還得是蕭澤,他心細如髮,忠心不二,不僅注意到了,還規勸我呢,說我耽擱了殿下的大事,實在罪該萬死。
「蕭澤說,我必須向殿下道歉。
「蕭澤說,不僅要道歉,還一定一定得讓我親自來向太子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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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澤還說,殿下愛民如子,賢德在外,若是被我氣出了什麼毛病,那我就罪大惡極了。」
最後,我眨眨眼:「殿下,蕭澤好吧?」
太子的臉色更難看了。
從紅到白,從白到黑,後來黑得都有些發紫發亮了。
我感覺太子想對我說些什麼,但他半個字都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捂着胸口狠狠地咳了一口血來。
我嚇傻了,趕緊喊着:「太醫!太醫!太子殿下不行了!」
太醫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把了脈之後卻長吁了一口氣。
他笑道:「殿下將污血都咳了出來,從此就該大好了。」
我驚呆了。
蕭澤竟如此之神。
他說太子見了他,病就會好。
可我今日,僅僅是提到蕭澤對太子的赤膽忠心,就讓太子高興得疾病全無。
蕭澤真厲害。
蕭澤真好。
我好像更喜歡蕭澤了。
太子真的是我的福星,他不抱鐵桶,蕭澤又怎會說要娶我,替我解圍。
他要是沒得這個奇怪的病,我又怎會過來探望他,並且間接地讓蕭澤治好了太子的病,讓我明白了蕭澤的可貴。
太子啊太子,我可太喜歡你了太子。
-5-
太子的病全好之後,他就忙碌了起來。
雖然那日我拍太子馬屁的話含有些水分在,但是不得不承認的是,太子的確是勤政愛民的好太子。
太子自六歲入主東宮以來,讀書便一直刻苦勤勉,少傅對其亦是稱讚有加。後入朝堂,體恤民情,廉潔清正,賢能之名廣傳於世。
或許是那日我替蕭澤拍太子馬屁的話過於順耳,太子這段時間雖然忙起來沒空傳召我,但還是時不時地送些東西給我,許是來表達謝意。
今天太子送了桂花糕,來送東西的小太監說,這是太子親手做的,讓我務必要仔細品嚐。
我連連應下,回去沐浴、焚香、更衣,這一套流程過後,我剛打算品嚐,蕭澤來了。
蕭澤近幾日好像有些疲憊,整個人消瘦了不少,眼底也泛着淡淡的烏青。
他同我說,最近京城裏不大太平,讓我不要老往外跑。
我問他出了什麼事。
蕭澤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抬眼看向我:「錦衣衛最近很忙,陛下也無暇處理其他事,或許請求賜婚之事,要耽擱了。」
我心裏當然很失望,我覺得蕭澤後悔了。
太子的病已然大好,陛下如今也沒有想要追究的意思了。
本來蕭澤說要娶我,就是爲了逃避一下陛下的懲罰。
純粹就是幫個朋友的忙吧。
當然,我和蕭澤應該還算不上朋友。
只能說他這個人,古道熱腸。
現在陛下不予追究,蕭澤當然拖一天是一天,最後不了了之。
我心裏難過極了。
但是我不能表現出來。
我笑着說:「沒事沒事,本來也就是假成親嘛。如今陛下已經忘卻了這件事,那我們也將此事翻篇吧。」
蕭澤笑着的嘴角僵了僵,他似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我似乎從蕭澤的眼神中還讀出了一絲的失落。
但我下一刻就趕緊搖了搖頭。
蕭澤怎麼會失落啊,他應該高興纔對。
明明就是我心裏失望,所以看誰都失落。
蕭澤看了我半晌,忽地笑了笑,問道:「宋姑娘,你記不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我點頭:「自然記得,貞寧三十七年的秋天,我的鐲子掉到了御花園的湖裏,是蕭大人幫我找到的。」
蕭澤搖搖頭:「其實我早就見過你了。」
我:「嗯?」
蕭澤走到窗前,背對着我,輕風從支開的窗子中拂來,讓他的衣衫微微翻動。
他抬頭望向窗外,似是在追憶些什麼:
「我記得貞寧三十四年的冬天,宋夫人攜女入宮,向鍾貴妃請安,途經了慶安門。」
「呃……」
或許有這件事吧。
我抓耳撓腮地想了好久,也沒有想到關於這件事的一丁點蛛絲馬跡。
蕭澤沒有看我,自顧自地繼續說着:
「那日雪很大,你穿着一身紅襖,綰着雙髻,拉着你母親的手,蹦蹦跳跳的,一不小心踩進了雪坑裏,險些摔了進去。幸而宋夫人多年習武,眼疾手快,將你拽了起來。」
嗚嗚嗚離了大譜,蕭澤描述裏的我爲什麼看起來這麼傻啊?
後來過了許久,蕭澤仍然沒有說話。
我忍不住問:「然後呢?」
「然後……」
蕭澤轉過身:「然後我發現,其實那雪坑,是九王埋的,爲了教訓我而埋的。」
他笑:「其實我還得感謝你,不然掉進雪坑裏的人,就是我了。」
我有點蒙。
這麼說,我倒是成了蕭澤的大恩țũ²人?
我仍然沒摸着頭腦,只聽蕭澤繼續說:「此恩,澤永記於心。」
我被蕭澤整得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我擺擺手:「哎呀沒事沒事,我都忘記了。」
「可是我不敢忘。」
蕭澤上前一步。
我愣了。
他要幹嗎?
我下意識地退後。
他又上前一步,離我近了些:「所以宋姑娘蒙難,我怎麼能不幫呢?」
我問:「那依蕭大人的意思呢?」
蕭澤答:「這親,還是得結的。」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怎麼現在好像我若說不行,倒成了我的錯了?
人被推到這兒了,於是我也只得點點頭:「那也行。」
蕭澤仍然溫和地笑着。
其實傳聞中的蕭澤,手段狠辣,是京城內人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
但是我怎麼感覺我接觸到的蕭澤,一直都像是一塊在手掌心裏溫存着的軟玉,沒有一絲凌厲。
看來,傳聞或許也有存僞之處吧。
蕭澤起身要走,臨去時看了一眼我案上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糕點,他看了眼那描金的裝飾,問道:「太子賞的?」
我點點頭:「蕭大人不愧是錦衣衛,這都能一眼瞧出。太子說,這是他親手做的呢。」
蕭澤看了看那糕點,拿起一塊,眼中思索片刻,又將其放下,對我說:「太子金尊玉貴,他的手藝,我想或許沒那麼美味。」
蕭澤輕飄飄地撂下這句話,便起身離去。
我一想,還真是。
太子天天養尊處優,他做出來的東西肯定難喫得不行。
所以我很機智地沒有喫,把它放在案前供了起來,日日跪拜。
以謝太子之賞。
-6-
這幾日京城內不大太平。
蕭澤之前告訴我,這幾日不要外出,後來我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陛下最喜歡的九王前幾日被人刺殺,刺客至今仍下落不明。
蕭澤這幾日很累,錦衣衛辦案素來雷霆手段,可這次卻多日不見成效。
可儘管他每天奔波來去,也總是抽空來拜訪我。
城東新開了點心鋪,城西新上的新料子,他都給我找尋了來。
我是很喜歡蕭澤,也很想見到他,可是他要只是爲了報什麼摔雪坑之恩,我想這倒也不必如此。
今日蕭澤又來了,他拿着玫瑰酥,放在了桌上,寒暄幾句,便轉身就要離去。
我其實很心疼蕭澤的,陛下寵愛九王,此事錦衣衛辦事不力,陛下雷霆之怒多日不減,蕭澤壓力一定很大。
就像今日,他原本白皙的臉龐上似是蒙了一層薄薄的塵灰,看起來憔悴不已。
我看着屋內越來越多的時新料子,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根本喫也喫不完的糕點,再加上他那疲憊不堪的面容,對他說:「蕭大人,你要是忙的話,就不必日日都來了。」
蕭澤馬上就要跨出門的步子停止,他駐足轉身,看向我:「那依宋姑娘之見,我爲何日日都來呢?」
這倒把我問住了,我說:「難道蕭大人,是爲了報恩嗎?之前那件事,我完完全全都忘記了,再說那也只是湊巧,算不得什麼報恩。」
我低下頭。
我當然不希望你日日都來了。
畢竟你只是爲了報恩。
報恩報恩,日日來,日日攪動我的心絃,害得我睡也睡不好,喫也喫不好。
我現在倒有些不大想和蕭澤成親了。
他若只是爲了什麼報恩,那我嫁給他也都只是假的。
我現在倒是明白了,假的東西,想了也是白想。
我寧肯不要。
蕭澤似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沉默了半晌,抬頭看向我:
「宋時卿,你是不是傻?」
我不解。
他亦是沉默。
許久許久,屋內都沒有人說話。
我實在忍不住了,開口道:「我的意思是,我怕你麻煩……」
他忽然開口問我:「你有過喜歡的人嗎?」
救命!
我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我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他說:「我也有個喜歡的人,但她好像有點傻。」
「哦。」
我含糊地應了聲。
等等,傻?
這個形容怎麼這麼熟悉呢?
我問:「那你喜歡的人,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記得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彷彿時間都黏稠了起來。
我在腦海裏已經反思了八百遍,我這句話是不是哪裏說得有問題。
我鼓起勇氣,剛打算說一聲我唐突了,誰知下一刻蕭澤的聲音響起。
他說:「是你的樣子。」
-7-
我已經不知道此刻我的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麼了。
轟的一聲,在我的腦子裏炸開了。
蕭澤他在說什麼?
他是在表白的嗎?
他說要娶我,是認真的?
不對不對,明明一開始,是我在他的香囊裏放了鐵塊。
是我拿着帶着磁石的繡球拋了下去。
是我打算騙婚蕭澤的啊。
蕭ṱŭ₃澤見我愣在原地,笑了笑,對我說:「你覺得那個繡球裏,有幾塊磁石呢?」
我怯怯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蕭澤搖搖頭:「是兩塊。」
我徹底蒙了。
他對我說:「還有我的一塊。
「宋時卿,那日我香囊裏的鐵塊,有一塊是我自己放的。
「我知道你要拋繡球,所以就在你的繡球裏又放了一塊磁石。所以你的繡球裏,有兩塊磁石,一塊你的,一塊我的。
「我起初查案子的時候還在疑惑,爲何你的繡球裏有兩塊磁石。後來我想,有沒有可能,那個姑娘也是喜歡我的呢?」
他見我愣着不說話,突然湊上前來,在我耳邊輕輕道:「你還不明白嗎?
「宋時卿,我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
……
等等。
等等等等。
蕭澤在說什麼?
他說繡球裏的磁石,他放了一塊,我放了一塊。
他說他香囊裏的鐵塊,他放了一塊,我放了一塊。
他說他喜歡我。
但是爲什麼都這樣了,事情還會黃了呢?
爲什麼呢?
對,是太子!
我問蕭澤:「那太子……」
他打斷我:「太子是意外。
「他愛餵豬的,你忘記了?」
哦對,太子愛餵豬。
蕭澤一句話岔開了太子,又問:「那宋姑娘,我猜得對不對呢?我喜歡的姑娘到底喜不喜歡我呢?」
我抬頭,對上蕭澤熾熱的眼神。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
我記憶裏的蕭澤,或是溫潤如玉,謙遜和禮。
或是如傳聞般雷霆手腕,使人聞風喪膽。
現在的他,雖是一身疲憊,但眸中卻是熱烈似火。
我在此刻回想起了這段時間的一切。
我恍然大悟,我發覺我好像是有點傻。
可能是被蕭澤衝昏了頭腦,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竟然踮起腳尖,對着蕭澤的脣輕輕一吻。
素來狠辣的錦衣衛指揮使,在此刻竟然驀地僵直了後脊。
我離開他的脣,用胳膊環起蕭澤的脖頸,歪着腦袋看着他泛紅的臉,問道:
「你說呢?」
-8-
我感覺我能有兩三天晚上都沒有睡着覺。
嗚嗚嗚那可是蕭澤啊!
我在想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蕭澤的。
其實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是覺得,喜歡蕭澤這件事,好像自小就是如此。
我思來想去,感覺就是那次御花園,我與蕭澤的初見。
自那次初見之後,我的人生,我的心裏好像就多了一個人。
貞寧三十七年,初秋,我隨母親進宮,路過御花園時,我貪玩跑去了湖邊看,伸手夠湖邊的樹枝時,手腕上的鐲子不小心掉了進去。
我當時很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母親循聲而來,呵斥道:「宮禁森嚴,哭什麼!」
我哭得更大聲了。
其實我知道,這不是什麼名貴的鐲子,實在不值得哭成這樣。
但這是我奶孃送給我的。
我母親一直都不是很喜歡我,我從小就是被奶孃帶大的。後來奶孃病重,在臨終前將她隨身戴着的鐲子給了我。
其實於我而言,它就跟我娘送給我的遺物一般無二。
它掉進了湖裏,我本就很着急,可母親斥責了我,我就更委屈了。
我出生時,其實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弟弟,我們兩個是龍鳳胎。
但是弟弟小時候因一場肺病發燒亡故,母親悲痛萬分,認爲是我剋死了弟弟。
她生龍鳳胎時,因難產身子一直存有虧虛,所以至今膝下只有我一個女兒。
正是如此,她才覺得是生我導致弟弟病死,也是生了我,才使得她未能再孕。
自小她對我就不是很親近,若非實在需要攜帶家眷前去,她都不會帶我出門。
我從小就是和奶孃待在一起。
我當奶孃就是親孃一般。
可如今,奶孃留給我的鐲子掉進了湖中,我本就難過,母親再一呵斥我,我便越發地想起了被冷落的那些歲月。
我更難過,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後來就是母親找了人,把我的嘴捂住,帶着掙扎着的我匆匆離去。
可正當我對這個鐲子心灰意冷的時候,蕭澤出現了。
彼時的他,不過七八歲的樣子,但已然身形挺拔,眉目清朗。
他從我家後花園的假山上蹦下來,看着在樹叢裏難過的我,笑了笑:「你就是宋妹妹吧。」
我看了他一眼,並不知道他是誰。
我扭過頭,根本不想搭理他。
對於我的冷漠,他倒也沒在意,而是繞到我身前,蹲下來,對着我伸出手掌。
手掌上放着一個略顯破舊的鐲子,上面的金漆磨損了很多,原本看起來或許很精緻的花紋也稍有些模糊。
這是我的鐲子。
我驚喜地睜大眼,將鐲子拿到手上,待反覆確認它的確回到了我的手上時,我纔想起來我的這位恩人。
我想我那時似乎有些激動。
因爲我沒忍住,抱住了眼前的這個少年。
還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好看的男孩子臉紅。
那一瞬間,我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飛快下墜的聲音。
我想,我心動了。
-9-
我與蕭澤雖然心意互通,又都已知曉,但這賜婚聖旨,卻是遲遲不下。
這當然還是因爲九王。
陛下現存的七位皇子中,太子乃是先皇后嫡子,身份尊貴,敦敏聰穎,六歲便被立爲太子,陛下悉心教導,寄予厚望。
但陛下最寵愛的兒子,卻不是太子,而是九王。
九王是林貴妃唯一的兒子,但因母家出身不高,天資又平平,故而陛下對他便格外疼愛。
相傳林貴妃是陛下幼時就陪伴在身旁的侍女,後二人日久生情,陛下登基爲帝,便封了林氏爲貴妃,寵愛有加。
傳聞,哪怕是九王想要天上的星星,陛下也會摘給他。
「他可不想要什麼星星。」
蕭澤喝了一口茶,看着我隨口說了一句。
我問:「那他想要什麼?」
蕭澤笑了:「九王是皇子,天潢貴胄,富貴通天,他還能想要什麼?」
我一下子就懂了。
可我又繼續問道:「可是太子賢明在外,九王平日裏盡享玩樂,怎能和太子一爭高下?」
「九王自有九王的辦法。」
蕭澤又說了一句我沒太聽懂的話。
九王是什麼樣的人,其實我也不太明曉,因爲長這麼大來,我和九王並沒有見過幾次面。
只是曾經在宮宴上,偶爾見過幾面罷了。
但很快,我和九王的關聯,就不止這寥寥數面了。
因爲九王邀請了我和蕭澤一同前去赴他的生辰宴。
其實我倒是有點高興的,因爲九王這麼邀請,倒像是默認了我和蕭澤之間的事情。
可當我歡歡喜喜地和蕭澤一同出現在了九王府時,我感覺氣氛似乎沒有那麼和善。
因爲太子也到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好像帶着一絲不甘,又好像有着一絲釋懷。
我看不懂這樣複雜的情緒。
看來我想得沒錯。
太子,總是這樣奇怪。
我繞過了太子,跟着侍女向女眷該去的地方走。
但是這路越走越偏,這侍女倒是把我帶到了後花園中。
我想開口問她,可她卻向我行了個禮,未發一言,就轉身離去。
我心中泛起隱隱的不安,正想趕緊離開,卻聽我身後傳來聲音:
「宋姑娘。」
我回頭,是九王。
-10-
我向九王行了個禮:「臣女參見九王。」
九王拿着一壺酒,滿身酒氣地衝我走來。
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九王笑道:「宋姑娘難不成覺得本王,是登徒子之流?」
我忙低頭否認:「不敢。」
「抬起頭來。」
九王命令我。
我抬頭看向他,九王那雙狐狸似的眼蒙着一層濛濛的霧氣,眼尾微微上挑,他的手指輕輕抬起我的下巴,仔細賞玩了一番,忽然忍不住嗤笑:
「這等姿色,實在不堪。」
他略帶嫌棄地放下手指,轉過頭,隨口問道:「你喜歡蕭澤?」
我不知道九王是什麼意思,但我心想他行爲放蕩,可別誤會了什麼,便趕緊解釋說:
「我與蕭大人兩情ţŭ⁰相悅,但我二人現下尚未成婚,一切行爲,皆隨矩來,並無越矩之舉。」
「想多了。」九王轉過身,「本王可沒有閒情逸致打聽你們越沒越矩。
「畢竟這種事,本王可比蕭澤那廝有經驗多了。」
他又轉頭看我,不懷好意:「宋姑娘若是嫌棄蕭澤技藝不精,不若我相傳一二,以解你二人的苦悶,如何?」
我被他說得臉頓時通紅,登時低下了頭:「王爺不要開玩笑了。」
風掃過江邊的柳條,九王那微醺的背影斜靠着柳樹,仰起頭又飲了一口酒,緊接着將剩下的酒向地面上灑去,笑道:
「時辰到了。
「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沒有聽懂:「什麼?」
身後突然有聲音響起:
「是嗎?」
我和九王一齊回頭,看見了踏步而來的蕭澤。
蕭澤笑:「王爺在說什麼結束了?是靈安閣裏的事情嗎?」
九王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王爺,若我猜得不錯,太子此刻,應該會出現在原本侍女要將時卿帶去的靈安閣吧。」
九王眉間微皺。
蕭澤上前一步:「你於靈安閣中設計將太子伏殺,最後亦可將此事嫁禍給原本要到此房的時卿。
「或許這也是你領她出現在此地的目的。
「想來那些殺手中,會有一人留有活口,到時候會出來指認她的吧?」
蕭澤笑得溫潤,卻將九王的計劃全盤托出。
九王倒還是鎮定如常,仍能帶着笑問:「蕭澤,你抓到了那個刺殺我的刺客,對吧?」
「是。」
蕭澤繼續道:「我還知道那個刺客,是王爺派去刺殺您自己,並嫁禍給太子的。」
九王心中自是已然明曉,他咬着牙問:「蕭澤,我竟沒想到,你會幫太子。」
「沒有什麼幫不幫。」蕭澤淡淡道,「都是爲了陛下。」
說罷,他又揚了揚聲音:
「陛下!」
九王瞳孔驟然一縮。
他看見了涼亭後,慢慢出現的皇帝的身影。
-11-
九王陷害太子一事,證據確鑿。
陛下勃然大怒,將九王關進了宗人府。
林貴妃於御前跪了許久,也無法平息陛下的怒火。
我這纔有些明白,原來帝王之家,父子之間的寵愛,遠遠比不上一個好的繼承人來得重要。
陛下賞識太子的能力,哪怕再寵愛九王,也會在其危害到太子時,發出雷霆之怒。
蕭澤後來告訴我,刺殺九王的刺客被抓之後,一口咬定,此事皆是太子所爲。
他不信太子會做出這樣的事,便加緊審問,多方調查,終於將事情全部查得水落石出。
原來,九王覬覦太子之位,便派人假借太子之名對自己進行刺殺,以嫁禍太子。
若事不成,便以餌誘其入靈安閣,誅之。
我記得蕭澤第一次和我提及此事時,我問蕭澤誘餌是什麼,他說,或許是我。
「我?」
我滿腦袋問號。
蕭澤沒有說其他的,而是沒ťű⁴來由地問我:「太子賞的糕點呢?」
我說:「在案上,我日日跪拜呢。」
他點頭:「給我吧,我帶回去。」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但我還是聽話地把那些都快要長毛了的糕點用油紙都包好了,給蕭澤拿走。
我記得他最後對着那包糕點,望了許久,走時好像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似乎是:
「對不起。」
-12-
我和蕭澤的賜婚聖旨最終還是頒了下來。
來傳旨的,是太子。
那大約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
因爲蕭澤已然辭去了錦衣衛指揮使的職務,說要同我一起去四方遊歷。
太子讓蕭澤先行離開,他說有事情要和我說。
我看着太子,他認真地瞧着我,問:「你猜本宮爲何那日在你拋繡球時,抱着個鐵桶呢?」
我怯怯地問:「難道不是,爲了餵豬嗎?」
太子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太子笑得像個孩子似的,他的眼睛都彎成了一個小月亮,閃着盈盈的光芒。
他對我說:「沒錯,你就記着,本宮甚愛餵豬。」
我點點頭。
「說說你和蕭澤吧。」太子岔開話題,「你是從何時喜歡上他的?」
我如實說:「臣女幼時進宮,掉了個鐲子在湖裏,他幫我撈了上來。」
太子竟突然沉默。
隨後他又用那種複雜的眼神看向我,而這一次那裏面洶湧起的情緒竟然格外猛烈。
太子再未發一言,只對我草草頷首,便轉身離去。
我望着太子的背影。
他好像在轉角處,拭了拭眼角。
許是眼睛,進了些灰塵吧。
-13-
我和蕭澤成親的那晚,白天宴請賓客,終於到了晚上,只剩下了我和他兩個ẗü⁷人。
但我發覺蕭澤似乎並不是特別開心。
我從身後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後背上,問:「你怎麼了?」
我的耳朵貼着他的後背,竟突然覺得蕭澤的心好像跳得特別快。
他道:「我記得那日你同九王說話來着。」
「嗯?」
我那日和九王說的話多了去了,我怎知他說的是哪一句話。
蕭澤甕聲甕氣地道:「他說,我技藝不精。」
「嗯??」
我想了想,突然領會了他的意思。
「啊……」
緋紅爬上了我的臉,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突然轉過身,將我抱進他的胸膛裏,幾步上前,將我放在了牀上。
他的吻落了下來。
燭光搖曳,幔帳翻飛。
他貼着我的耳垂,問我:「夠嗎?」
我已無法言語。
他溫熱的氣息再次撲上我的耳間:
「卿卿,我們還有很久很久。
「一輩子。」
番外——九王
父皇駕崩的消息傳來時,我等着謝朗來殺我。
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龍袍,俊朗挺拔,光彩奪目,同我這身破布襤褸比起來,我簡直像是個乞丐。
我懶懶地靠在榻上,看向他:「二哥,祝賀你,你贏了。」
謝朗沒有說話。
我笑了:「但我知道,你不想要這些。」
他仍舊沒有說話。
我便替他答了:「你想要宋時卿,對吧?」
謝朗平靜的眼眸中終於激盪起了一絲波瀾。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謝朗,可宋時卿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她的那個鐲子,是你給撈出來的。
「蕭澤,只是撿了個便宜罷了。」
謝朗嘴角微微笑了笑,看着我:「謝徵,我從不在乎這些。」
「是,你不在乎。」
我起身,看着我那龍袍加身的二哥,圍着他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終於忍不住問他:「謝朗,你說你當皇帝,是爲了什麼?
「你自小被立爲太子,勤學苦讀,不敢有一刻鬆懈。登基爲帝,又日夜勤勉,勞神傷心,累得一身疾病。
「謝朗,我不明白,你既然不懂得當皇帝的美妙,你何不讓給我?我早點送你去投胎,你換一家父母,或許就能活得更輕鬆些,我難道不也是在幫你嗎?」
謝朗目光凜凜地看着我,他一字一字地對我說:「爲帝者,當爲民。」
「可你連你喜歡的女人都留不住!」
「她不喜歡我,又有何用?」
我笑:「你怎知她不喜歡你?」
他低頭,似是喃喃:「那糕點裏明明藏了紙條,她視而未見,自然是不在意了。」
我沒聽清:「什麼?」
謝朗沒有理會我,抬腳而去,最後扔下了一句話:「我不會殺你,此處便留你,安度晚年吧。」
安度晚年。
也好,活個自在。
我又繼續地躺在榻上。
躺着無聊,我想起了謝朗。
我從來不理解謝朗的所作所爲。
他很小就被立爲太子,每日勤學苦讀,少傅嚴厲教導,他每天的日子除了讀書就是讀書。
我就比他輕鬆自在多了,我要麼找小太監鬥蛐蛐,要麼和伴讀打彈弓。
這些伴讀都慶幸跟了我,而不是謝朗那個冤大頭,謝朗的伴讀每日可太慘了,天不亮就得起來陪他聽講,天黑了還得點着燭燈陪他溫習。
只有一個伴讀不喜歡我,那就是蕭澤。
我就奇了怪了,他爲什麼覺得謝朗好?
跟着我鬥蛐蛐、打彈弓,有什麼不逍遙自在的?
笨蛋,笨死了!
我決定給這個笨蛋一點教訓。
於是我在大雪日,在蕭澤必經的慶安門暗暗埋了一個雪坑,打算讓他喫點苦頭。
那日雪下得特別大,我就和我那幾個伴讀趴在不遠處的庭樓上,打算看見蕭澤出醜的樣子。
可不知道哪裏來了個不長眼的小姑娘,一身紅襖,綰着雙髻,一不小心踩進了雪坑裏,險些摔了進去。
幸而她母親眼疾手快,將她拽了起來。
可是我的計劃落空了。
都怪這個小姑娘,氣死我了,我一定要給她一點教訓不可。
終於,又讓我發現了她進宮,我特地蹲守在不遠處,看着她走進御花園,跑向了湖邊,竟然還伸出手夠樹枝。
我立馬拿起彈弓,瞄準她的手心,射了出去。
她的手被石子打中,偏了一下,手腕上那大了一圈的鐲子就掉進了湖中。
她急得哇哇大哭。
我暢快極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小門小戶的姑娘,這破鐲子也當個寶貝似的留着。
可笑至極。
我報了仇,心情舒暢地離去。
但我下午來湖邊鬥蛐蛐的時候,發現了謝朗。
他在湖裏尋着些什麼東西。
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謝朗竟然會逃學!
我正打算把他抓個現行,讓父皇好好教訓他一通,誰料他突然驚喜地叫了一聲,倒是把我嚇得往花叢裏躲了躲。
我看見他從水裏舉起了個鐲子。
鐲子?
我震驚了。
堂堂太子,竟然逃了學幫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撈鐲子!
這讓程大將軍怎麼看!
要知道程大將軍手中握有兵權,父皇忌憚萬分,承諾讓太子娶大將軍的二女兒爲太子妃,以安撫程將軍。
連我這個草包都知道,程家二女兒善妒,程將軍又寵他的女兒寵得不行,謝朗這樣做,在如日中天的程家人看來,無疑是任性妄爲,在打程家女兒的臉。
程大將軍若是發了怒,恐怕會攪動滿朝不安。
程家人恃寵而驕,擁兵自重,長個腦子的人都知道謝朗這個時候就應該少惹事。
他竟然還這樣猖狂!
哼哼!我這次就一定要讓你被父皇大罵一通,讓程大將軍好好教訓你,讓程家二小姐把你揍得落花流水!
可我剛打算走,謝朗卻從湖裏爬上來,叫住了路過的蕭澤。
他說他已有婚約,於公於私,都不ťů⁼方便去送。
他說讓蕭澤幫他去送一趟。
他說這個祕密,讓蕭澤這輩子都不要說出來。
我在想,謝朗在他此後的那麼多個日夜裏,會不會後悔當初的這個決定。
應該不會吧,畢竟他爲安穩朝局做出了貢獻。
應該會吧,他也因此錯過了那個小姑娘的一輩子。
後來程家權落,全家被殺,謝朗和程二小姐的婚約總算是結束了。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找那個小姑娘了。
所以當我聽見謝朗抱着個鐵桶去人家拋繡球的現場時,我簡直要笑出聲來。
謝朗是不是傻?
只要他能當上皇帝,別說那小姑娘了,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其實我隱約間,似乎也能猜出來。
他想要那個小姑娘的心。
可是他這樣,人都得不到,更遑論心。
那既然謝朗不懂得珍惜,我不介意取而代之,讓他好好看看, 皇帝到底應該怎麼當。
我挑選了刺客來刺殺我,父皇聽了此事,果然勃然大怒。
他最討厭手足相殘。
只要這件事指向了太子,那他註定不會在儲君的位置上坐長遠。
可是我沒料到的是, 錦衣衛指揮使蕭澤, 竟然抓住了這個人, 還審問出了事情的全部。
有時, 我也是不明白蕭澤爲什麼會幫太子。
少時,他是我的伴讀,卻厭惡我日日貪玩,對太子的苦讀推崇備至。
如今,他和太子都喜歡宋家那個小姑娘, 他幫我殺了太子,他豈不是更沒有隱患了?
我想他應當是和太子一樣傻的人, 把什麼「爲帝者, 當爲」六個字刻在了腦子裏。
我也不屑於和這等迂腐之人多做計較。
人生在世,不爲己,竟爲旁人。
實在是無法理解。
我的計劃唯一算錯的一點,就是不該把他刺殺失敗後的計劃告訴給這個刺客。
隨後我便在我的生辰宴上,被父皇關進了宗人府。
其實我一直都想知道, 爲什麼太子沒有告訴那個小姑娘, 曾經,他就是幫她打撈起鐲子的那個人。
罷了,這也不是我該想的。
窗外響起了淅淅瀝瀝的聲音, 好像是下雨了。
秋冬之交,一場秋雨一場寒。
天越來越冷了。
我在想, 情難抑,命難逃。
世間之事,大抵如此。
謝朗是, 蕭澤是。
我,又何嘗不是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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