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初醒

我是侯府老夫人,唯一的兒子於三月前成婚,我只等着頤養天年便好。
但今晨,兒媳跑來,說她昨日做了一個夢,夢到對我兒愛而不得的郡主嫁給了老侯爺,擔着長輩的名頭日日叫她立規矩。
之後更是連生三兒二女,逼得侯爺與世子離心,剛出生的世孫更是被她生下的孩子綁進麻袋中摔死,而他們夫妻二人被圈禁數年,折磨致死。
我聽後覺得荒謬,我還在這,是皇上親封的一品誥命夫人,侯爺怎會另娶。
但兒媳紅了眼睛,告訴我,明日我便會死。

-1-
京城人都說我的命極好。
嫁進來之前公婆都已離世,爵位是侯爺在戰場上一點一點打拼出來的,侯爺在朝堂上也頗有話語權。
侯爺不近女色,後院除了我這個正妃只有爲他開蒙的紅姨娘一人。
我生下了夫君唯一的兒子,兒媳穆清清是我的親外甥女,從兩歲便養在我膝下,親如母女。
我本以爲日子會這樣平淡地過下去,直到兒媳說,我明日會死,我的兒子、兒媳、孫子,將全都慘死於老侯爺和郡主之手。

-2-
端陽郡主和悅,是平嘉長公主的女兒。長公主年輕時連生了三子,多年後才得這一女,對小郡主極爲寵愛。
要說這京城誰最不好惹,除了皇帝便是這小郡主。
我兒成親後,小郡主還吵着要做他的平妻,只是聽說三月前從假山上跌了ẗűₙ下來,臥牀許久,倒是沒再提過。
我揉了揉疼痛的額頭,問清清:「我是如何沒的?」
「我只記得娘是自縊的。」清清抽泣說道。
自縊?
我喫了一驚。
好端端的我爲何自縊。
可被人害死又不可能,我嫁進侯府近二十年,每一個下人都是我親自挑的,有二心的早已趕出府。
更不用說我這主母院,連搬花的小丫頭都是我奶孃的親孫女。
既然不可能被人害死,便只剩下我畏罪自縊這一種可能。
那出事的極有可能就是我的孃家。
「備車,我去一趟曹府。」

-3-
曹府在東城區,我上了馬車便感到一股奇怪的睏意。
夢中,我看到了端陽郡主。
她正在屋中喫葡萄,兒媳清清站在廊下。
我聽到清清的丫鬟晚夏說:「世子夫人都站了兩個多時辰了,夫人還沒起身嗎?」
另一個丫鬟冷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爲侯府是多沒規矩ṭṻ₁的人家呢,婆母午睡哪有兒媳催的。」
晚夏還想反駁,卻清清按住:「算了。」
不多時,清清臉色慘白,向後倒去。
清清小產了。
我氣得額頭抽痛。
兒子文遠站在屋中,憤怒道:「爹,哪家長輩會如此苛待晚輩,她哪有一點長輩的樣子?」
晚夏紅着眼睛:「世子夫人每日天不亮便要去夫人房中伺候,直到深夜才能回來。」
「世子夫人每次回來腿都腫得不能動彈。」
侯爺卻氣定神閒,掌心覆住郡主的手,指腹摩挲着郡主的手背:「好了,兒媳伺候婆母本就天經地義。再者,若是和悅知道清清懷有身孕也不會讓她站這麼久,你對你母親說話也尊重些。」
「而且,清清都已經生過一個孩子,現在懷孕自己卻不知道,哪有一點當母親的樣子?這些下人居然也不知道,再有下次,統統發賣了。」
說着,便拉着郡主離開,只留下憤怒至極的文遠與不可思議的晚夏。
「這世子與世子夫人在侯爺心中也不過如此。」郡主的幾個丫鬟站在廊下說道。
「咱們郡主來了,誰不都得靠邊站。你聽那日侯爺說什麼了嗎?你是我的小妻,我當然要護着你。咱們郡主真沒選錯,要是真嫁了世子,還不定怎麼被老虔婆磋磨呢。」
「還好那老虔婆死了,當年她死活不同意咱們郡主嫁給世子,這不,自己早死了。」
「那老虔婆還謠傳侯爺不近女色,侯爺不近女色能在穆清清小產當日叫了三次水……」
幾個丫頭笑成一團。
我猛得驚醒,額角冒出冷汗。
貼身丫鬟青竹拿帕子給我擦了擦:「夫人,可是夢魘了?」
我緊緊攥着帕子,理解了一向溫和的清清爲何會哭着來找我。
我絕不會讓夢中的事情發生。

-4-
我的孃家曹家原本只是個六品小官,在京城這權貴多如牛毛的地界十分不夠看。
但曹家在奪嫡中第一個站了彼時式微的皇帝,纔有了乘風而起的機會。
可曹家的男丁實在平庸,在皇帝的幫扶下,也不過只做了個四品官。
侯府則沒這麼好運,在奪嫡中站錯了隊伍,老侯爺被卸掉官職,積鬱成疾,沒多久便去世。
老侯夫人當年拖着病體去我家求娶,便是想給侯府一個喘氣的機會,不至於受到老侯爺的連累。
我母親萬般無奈之下將我嫁過去,這種情況下,我與侯爺本就是表面夫妻罷了。
我去世後,清清所說的那些苛待,也在預料當中。
「呦,姑奶奶來了。」門房看見我的馬車,趕忙下來迎接。
雖說當初嫁人父母並不看好侯府,但侯爺後來也是在戰場上拼出了一點實權,反而我成了家中嫁得最好的。
「您先去歇着,家主說他馬上就到。」

-5-
曹家家主是我親哥哥。
「阿檀怎麼突然來了?」哥哥打簾進來,滿臉笑意。
「大哥怎麼如此高興?」
我剛剛試圖再夢到些什麼,可惜以失敗告終,我不知孃家會做出什麼事。
「你來了我當然高興。」哥哥打着馬虎眼。
「大哥!」我加重語氣。大哥既不聰明,也沒有籠絡人心的手段,只因佔着嫡長二字,便成了家主。這兩年,隨着幾個庶弟分家,曹家越發沒落。
大哥神色浮現一絲糾結,最後還是附在我耳邊道:「我找到一個稀罕東西,打算明天外邦使臣來時由七皇子獻給皇上,到時咱家……」
我喫了一驚,聲音壓得極低:「大哥,你怎麼又……」
我又驚又氣:「先不說陛下正值壯年,他當年皇位爭奪如何激烈,他怎能容忍下面臣子早早支持皇子?」
「不,先不說這個,你帶我去看看你說的稀罕物。」
曹家支持七皇子並不會引起皇帝的震怒,事情應該會出在這稀罕物上。

-6-
那是一塊渾然天成的黑玉,整體似龍形,龍身天然的裂紋像極了龍鱗。
「怎樣?」
哥哥滿臉笑意道:「即使不由七皇子獻禮,陛下見到也一定極爲高興。」
我湊近看,哥哥拉住我:「阿檀,這是神物,不得無禮。」
我甩開他,既然我都被逼得自盡,那曹家的下場絕不會好,還管他什麼神物?
湊近,那黑石飄出極淡的味道。
是石蠟!
龍鱗裏面有石蠟!
我伸手去摳,果然有極淡的紅色石蠟。
哥哥也喫了一驚:「這……這是什麼?」
我看向他,輕輕說道:
「大哥,你可知你將這黑龍獻上,會有什麼結果嗎?
「陛下殿中火盆極熱,這黑龍不過幾息便會從龍鱗中流出紅蠟。
「神龍泣血,哥哥,這還是當着外邦使臣的面,你可知咱家會是什麼下場嗎?
「抄家,男流放,女充妓。」
「別說了!」大哥滿臉驚慌。
「這件事多少人知道?」我壓低聲音。
「只有我、七皇子,與進獻這黑玉的人,陛下只知道我們明日會進獻東西。」
「你將此事與七皇子說,他會給你打圓場。」曹家還不到被捨棄的時候。

-7-
入夜,我竟又做了夢。
一個脣紅齒白的男童將滾燙的茶水從另一個女孩頭上澆下。
女孩喫痛狠狠推了一下男童。
一個丫鬟跑來,我認得,那個在廊下說閒話的丫鬟之一。
「趙姣,你怎麼能推叔叔?」那丫鬟抱起男童,將女孩踹倒在地。
「你做什麼?」一道驚怒的聲音響起。
我竟差點認不出,那頭髮凌亂,臉上手上滿是傷痕的人,是我兒媳穆清清。
「玲白,趙文良先用茶水潑我的女兒。」清清抱住女童,滿眼心疼。
女孩皮膚被燙得通紅,滿臉的倔強在見到母親時才露出一點委屈:「娘,我疼。」
那丫鬟卻將趙姣拉開:
「欺辱長輩,不知道的還以爲侯府都這麼沒規矩,我先送小姐去學學規矩。
「陛下明日六十壽宴,點名要我們二少爺去,可別被那些沒規矩的給衝撞了。
「夫人今日的活計還沒做完吧,您趕緊請吧。」
門口打掃的兩個小丫頭竊竊私語:
「要不說,誰知道這位以前是世子夫人呢。」
「要不老人家說有了後孃就有後爹,而且前幾日那位的忌日,侯爺都沒讓世子爲她上炷香呢。」
「二少爺和孫小姐同年同月生,可託生了不同的肚子,這命運就大不同了。」
「今日好像還是孫小姐七歲的生日吧。」
「噓,別提。」

-8-
第二日一早,穆清清便到了我跟前坐着,似乎是極不放心我。
我拍了拍她的背:「我不會有事。」
她臉色慘白,冰冷的手緊緊攥住我的衣角:「娘,您千萬不能留我們在這世上。」
不多時,侯爺猛地掀簾,兒子文遠跟在他身後。
清清看到臉色又白了幾分。
「侯爺可是有事?」我端着茶杯道。
他看了我幾息:「無事。」
文遠跑過來,小聲道:「今日爹不知道怎麼了,舅舅進獻了一幅百花圖,爹卻反覆問舅舅還有沒有其他東西,舅舅險些與爹吵起來。」
我將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原來,算計我的人,竟還有我的枕邊人。
沒想到清清聽到茶杯的聲響,竟直接暈了過去。
府醫說,清清懷孕了,已有一個多月。
我欣慰地端起茶杯,卻突然想到昨日的夢。
趙姣、趙文良,同年同月生,郡主的兒子和清清的女兒。
陛下的六十壽宴,而如此陛下是五十二歲。
那清清這一胎便是趙姣。
原來如此,怪不得急切地想要了我的性命,原是郡主的肚子瞞不住了。

-9-
侯爺一連幾日都沒有動靜。
直到這天晚上,我正在看書,侯爺突然打簾進來。
「阿檀,」侯爺握住我的手,「你可還記得我那個庶妹溫玉?」
「自然記得。」
侯爺這一輩也是子嗣稀少,除了嫡出的侯爺,便只剩個庶出的妹妹了。
我嫁進來時,溫玉尚未出嫁。因爲家中只有她一個女兒,雖是庶出,但也和嫡出沒什麼區別,慣得不知天地厚。
那時公婆已經辭世,中饋由侯爺的奶孃掌管,整個侯府入不敷出,亂成一團。
恰逢侯爺又出征,我心力交瘁,被耍脾氣的溫玉推了一下,落了個孩子。
這一下讓我傷了身子,直到五年後才生了文遠。
可溫玉並未有任何愧疚,她倒還怨我這個新婦沒管好家。
婆婆在世時,也許是怕我這個嫂嫂對溫玉不上心,早早給她定了親準備了嫁妝。
打發她走後,我便也不想與這個妹妹有什麼聯繫,想來也有近十年未見過面了。
「侯爺怎麼突然提起妹妹了?」我問道。
「溫玉年少嬌縱,做了錯事,現在人也已至中年,想與你冰釋前嫌。若是得空,她想請你去府裏坐坐。」侯爺真摯地說道。
「妹妹這麼說我自然應的。」我微笑道。
侯爺的話說完,也不願在這多待,便去了前院。
貼身丫鬟青竹走過來給我揉肩:「侯爺突然提起姑奶奶是作何?當年夫人被她推小產,險些無法生育,侯爺也不過一句她還小,現在又提起這檔子事做什麼?」
「他自然是有目的。」我冷笑。
「你讓青梅盯緊侯爺身邊的那幾個人,還有格外留意一下小廚房藥房和花房。」
郡主的身體拖不得,他最多半個月便會再次下手。

-10-
沒幾天我便收到了溫玉的請帖。
青竹說,溫玉的女兒最近和郡主走得很近,頗有些手帕交的意味。
如果說針對曹家的黑玉是侯爺的手筆,那麼溫玉的這次相邀,或許郡主也摻和了進來。
「嫂嫂看着和當年一樣,這麼多年也沒老去。」溫玉坐在茶廳,見我進來,將端着的茶杯放下,挑起眉頭說道。
果然是鴻門宴。
我輕輕撫了一下發簪:「府中清靜,沒那麼多煩心事,自然老得慢。」
溫玉這些年過得不如意。
我那婆母爲溫玉挑選親事時,正值侯府興盛,所以選了世家鄭家。即使溫玉庶出,仍配了鄭家嫡長子。
溫玉雖養在婆母膝下,可終究不是親生子,婆母並沒有費心教養,管家之能只學了一二,嬌縱之氣卻學了十成。
嫁與鄭家長子後,日日糾纏於後院之事中。所以至今管家權仍在鄭老夫人手中,而鄭老夫人的二兒媳日日跟在她身後,顯然已經將這個大兒媳排除在外。
溫玉糾纏多年的後院也不清靜,廂房快要住不下那些姨娘和庶出的孩子了。
她年少時眉眼間的嬌憨也被磨礪成了刻薄之相。
我這樣一說,溫玉果然露出惱怒:「嫂嫂不知能清靜多久,人不可能一直好運下去。」
好運?我幾乎笑出聲。
誰的好運?我?
父親不敬嫡妻,連帶我與哥哥也不受寵,姨娘的孩子幾乎騎到我們頭上來。若不是陛下厭惡寵妾滅妻之事,母親怕不是早已被休棄。
嫁妝被剋扣,添妝甚至不如姨娘的女兒多,跟侯府的聘禮比起來,我的嫁妝只有寒酸二字。
嫁入侯府後,侯爺冷漠,小姑嬌蠻,府中奴大欺主,入不敷出,商鋪農莊賬目全有問題,管事三番四次請不來。
懷上孩子被推流產,之後近五年未曾再有身孕。侯爺不近女色不納妾,京城的流言幾乎將我淹沒。
誰的路不是一腳一腳走出來的,鮮血淋淋,箇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溫玉雖是庶出,可從小如嫡女一ţṻₑ般長大,父母和藹長兄寵愛,出嫁時十里紅妝不知羨煞多少人。
婆母鄭夫人雖是嚴厲,可確是在教她如何掌家,甚至在她做事之前,還敲打了下面的人。
「妹妹,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我淡淡說道。
溫玉臉上扯出一個諷刺的笑容,隨即轉移了話題,又聊了幾句,才狀似不經意地說道:「嫂嫂可知杏意酒樓?最近聽說那酒樓有個書生,自稱玉無山人,有一副殘棋,挑戰天下人。」
「是嗎?」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溫玉見我不感興趣,又說道:「文遠不是喜歡下棋,嫂嫂可知文遠去過沒?」
「文遠已經成親,我如何跟在他身後盯着他每日去哪呢?」
「聽說文遠與那書生聊得來,甚至夜宿在那書生處……」
「不必說了。」我站起身,臉色冷然。
「叨擾許久,我先走了。」

-11-
「夫人生氣了?」青竹扶着我出門,問道。
「怎會,不過是給她看的罷了。」我淡淡道,她想我有什麼反應,我便做什麼反應。
京城人皆道侯爺夫妻情重,這多年連妾都沒有。可只有極熟悉的人才知道,我與侯爺並無多少情誼,唯一看重的只是文遠罷了。唯有提起文遠我纔會生氣。
我與溫玉十年未見,那是誰告訴她這些的呢?
青竹將我扶上馬車:「姑奶奶這是何意?」
「引我過去呢。」
「去杏意酒樓。」我對車伕說道。
馬車在街角停住,不多時,青梅撩開簾子跳了上來。
「夫人可真神。」青梅擦了擦額角的汗。
ƭű⁰「今日世子身邊的小誠將世子帶到杏意酒樓後將世子迷暈,所幸夫人早有預料,讓人盯着他。現在世子在府中,小誠被關在柴房。
「而且方纔抓到一個小丫頭在夫人的藥膳中下藥,審了許久,也沒問出來。只知道這丫頭的伯父伯孃都在前院做事。
「府醫說了,那幾味藥大概率可讓人在情緒激動之下中風。」
「嗯。」我點點頭,「去杏意酒樓吧。」

-12-
我到時酒樓裏圍了一羣看熱鬧的人,周圍雖有家丁僕人裝模作樣地驅趕,可週圍人卻是越趕越多。
小聲的議論鑽進了我的耳朵。
「聽說昌平侯府的世子爺與之前在這擺棋的山人分桃斷袖……」
「哎呀,那世子爺不是獨苗嗎?」
「光天化日,實在太辱斯文了。」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裝作驚訝的樣子問道:「侯爺怎麼在這?」
侯爺臉色冰冷:「還不是那孽畜,做出如此丟人現眼的事情。」
我面色浮現擔憂:「可是文遠做了什麼事?不會的,他從小乖巧……」
「哼,」侯爺一甩袖子,「慈母多敗兒。」
我跌跌撞撞跑向二樓。
二樓樓梯口,侯爺的小廝跑上來扶住我:「夫人,小心腳下。」
表面看雖是扶着我,可他大力拖拽着我的胳膊,讓我不能往前一步。
就在此時,二樓最裏面的門打開了。
「今日難得出來遊玩,倒遇上這檔子事,母不母,子不子的。」長公主扶着侍女的手,面露譏諷道。
她身後,一個面色陰沉的男人走了出來。
身爲命婦,我自然見過天顏。
好好好,連陛下都請了出來,想必在侯爺與郡主的原計劃中,我與文遠是不能善了了。
我連忙跪下:「參見陛下。」
樓下靜了一瞬,也先後響起了參拜的聲音。
「朕可真是看了出好戲。」皇帝聲音冰冷。
我不禁疑惑,這件事若真是我兒所爲,那也只是個飯後閒談,充其量一個治家不嚴罷了。
讓陛下如此氣惱的原因是什麼?
侯爺和郡主爲何如此肯定這件事能置我於死地?
二樓最右邊一直緊閉的屋門打開了。
即使青梅說過文遠已經被帶回府,可我還是感到緊張。
先出來的赫然是長公主的長子,護國公府世子和容,而他身後,跟着一個身材瘦小、面容清麗的人。
他一出來便跪倒在地:「舅父,你要爲我做主,這個賤人勾引我啊。」
我喫了一驚,爲何用勾引這個詞?
和容也算得上半個皇室人,他若說與這山人夜談棋局,也不會有人駁他的面子。
用了這個詞,豈不是坐實了他與山人有染?
我跪趴在地上,沒有抬頭,只聽得身旁的長公主呼吸越來越粗糲。
「你爲何在這?」長公主的聲音顫抖。
「娘,都是這個賤人,她偷偷約我在她房間裏見面,我就去了,結果……」
和容話還沒說完,他身後的那個身影膝行了兩步,說道:「陛下,民女深知天家威嚴,斷不會動這些心思啊。」
「皇兄,不過一個攀龍附鳳之人,見容兒穿得尊貴,便動了心思,直接送去大理寺便是……」
「夠了!」皇帝一聲冷斥,驚得長公主也急忙跪下。
良久,皇帝纔開口道:「你母親可還好?」
那女子立刻紅了眼睛:「陛下竟還記得母親,她已經過世了……」

-13-
「聽說那女子被封了玉無公主呢。」青梅給我揉着肩膀,「竟是陛下年少時的一段風流情。」
「護國公世子剛得的差事都沒了。」
「可不是,連護國公都被叫去訓斥了一番。」
青竹打着扇:「隔了這麼多年,陛下也竟也護着這個公主。」
我冷笑:「帝王無情,咱這位陛下有自己的心思。」
那日酒樓裏,長公主與和容不像知情人,可又確實是長公主跟陛下提起了玉無並且帶陛下來了酒樓。
我敲了敲手心,和悅。
大概她與我一樣,夢到了一些事情。
從酒樓回來,青梅便與我說,她把文遠從酒樓帶回來時,還帶回了助興用的情香。
可想若那日文遠未曾被帶回來,迎接的該是暴怒的皇帝了。
怪不得要給我下藥。若文遠被貶斥,那我情急之下纏綿病榻或直接病逝都合乎情理。
「夫人,」青蓮走進來,「那位玉無公主要見您。」

-14-
「趙夫人。」玉無站在殿門,將我迎了進去。
偌大的宮殿只有我們兩人,連青竹都留在了殿外。
「多謝夫人相助之恩,那日若與和容發生些什麼,我怕是隻能一頂小轎抬入護國公府了,萬萬不會得個公主之位。
「今日玉無一是想感謝夫人,二是想問夫人如何知道那日會發生事情的。」
「我並不知那日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陛下如何出現在那裏,我只是擔憂我兒罷了。」
我特意提了陛下,畢竟那日出現的,可不止我,證人般的皇帝和長公主爲何出現在那裏纔是關鍵。
「公主如今要儘快爲自己打算。」
玉無抬頭看着我,皺着眉:「我與和容並未發生什麼……」
我搖了搖頭:「公主,您也聽說了最近前朝後宮都在議論什麼吧。」
「你說和親之事?我畢竟是個剛尋回的公主,如何能輪得到我?」
「宮內適齡公主只有兩位,皇后之女與貴妃之女。這兩位斷斷不會讓女兒去和親,您不覺得您上皇家玉牒這件事過於順利了嗎?」
從玉無與皇帝相認到上皇家玉牒,僅僅三天,而且全憑了皇帝的一人之詞,前朝後宮無一人質疑。
原因便是在這和親之事上。皇后與貴妃都不願讓女兒遠嫁,此事已爭吵許久。這時出現了第三個公主,不管是前朝還是後宮,都是樂意看着這件事發生的。
我用帕子掩着嘴,小聲道:「公主出身民間,這是您的優勢。您可以向陛下舉薦一位既有皇室血脈,又成長於京城的女子。」趁皇帝還有兩分愧疚之心,若真是被皇后貴妃勸動,到時舉薦誰也無用。
我說的是和悅。
不知玉無領悟幾分,但她能從鄉間走到京城,還在最大的酒樓擺棋,想來是個聰明人。

-15-
回府的路上馬車失控了,我抿着脣,看來兩次算計失敗讓這個男人狗急跳牆了。
青竹緊緊抓着車梁,妄圖將車控制住。
「跳吧。」我看着飛速掠過的房屋說道。
「夫人,這太危險了。」
「一旦馬車出城,城門落鎖前我們必不可能回來,哪怕第二天我們完好,也不過休書一份。」
況且我不覺得侯爺兵行險着,會給我完好回來的機會。
我閉上眼睛,在青竹的呼聲中跳下馬車。
我醒來時,耳邊是一陣又一陣的嗚咽聲。
我睜開眼,清清正在靠在文遠懷中用帕子抹淚。
文遠見我醒來,急忙推了推清清,清清撲過來:「娘,您好些了嗎?您已經昏迷三天了。」
「嗯,青竹呢?」
「她昨日便已醒了,腿傷不嚴重,府醫已經治過了。」
青竹忠心,我跳下車時她給我墊了一下,才傷了腿。
「所幸現在冬日,穿得厚。」
「對了娘,公主半個時辰前給您送了一封信。」文遠將一個封住的信封遞給我。
玉無說,她說動了皇上,封和悅爲公主,不日便去和親。
可和悅肚子裏有孩子啊。
那聖旨下來,和悅必定會提出來,這個孩子是侯爺的。對於和悅來說,嫁給侯爺做妾也比去和親好不是嗎。
我轉了轉手鐲,這個侯府在我嫁進來時已經變成了空殼子,我嘔心瀝血才經營起來,這府中每一分錢,都必須是我兒的。
這個孩子不可能掛在侯爺名下,庶子也不行!

-16-
「聽說端陽郡主被封了公主,不日便去和親了呢。」
屋外傳來幾個丫頭的議論。
侯爺捏着筷子的手一頓。
我佯怒,對着身後的青梅道:「誰讓在主子面前嚼舌根的,還不快打發了。」
「等等。」侯爺猛地站起身,ṭű⁻臉色陰得可怕,他猛地打開門,厲聲道,「你們聽誰說的?」
那幾個丫頭嚇得一哆嗦:「方纔白煙姐姐路過護國公府,聽下人說的……」
侯爺抬腿便要走,我知道他要做什麼,我怎能如了他的意。此舉分明會激怒皇帝,牽連侯府。
這侯府該完完整整地給我的兒孫。
我攔住他:「侯爺這是去哪裏?」
侯爺甩開我,「滾。」
「你去了也是無用。」我慢慢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塵土,「呼延王子就在京城,和悅這會怕早已被送了過去,而且……」
我壓低聲音:「你的孩子將來會是呼延王子,你有什麼不高興的呢?」
「你,你……」侯爺滿臉驚駭地看着我。
「我若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何能躲過你這麼多次的算計?」
「哦,對了,」我勾起脣角,「你的和悅去和親,也有我一份功勞呢。」
侯爺臉色漲紅,又突然變得青白,他不受控制地後退兩步後,栽倒在地。
「侯爺弄來的藥果然好使呢。」青梅站在我身旁,感慨道。
那日抓到下藥的小丫頭後,我便將剩下的藥包下在了侯爺的補藥中。
我慢吞吞地端起湯碗:「青梅,還不快讓府醫來瞧瞧。」
「哎。」青梅應了一聲,卻慢悠悠地轉悠到花房,等我喝完了整碗湯,才從花房走出去。
青梅剛一出院門,臉上立刻掛上了焦急神色:「快,侯爺倒了,快叫府醫來。」
院裏的幾個小丫頭這才放下手裏的活計,七手八腳地將躺在地上的侯爺抬到牀上。
府醫到了後,說侯爺中了風,醒來怕也只能癱瘓在牀了。
我用帕子拭了淚:「侯爺一向體健,怎會突然中風,這可怎麼辦?」
府醫寬慰道:「侯爺年少曾上過戰場,身體勞損,有暗傷也實屬正常。世子也已成人,夫人不必焦心。」

-17-
侯爺是半夜醒來的,他一睜眼我便湊了上去。
「啊……啊啊……」侯爺喉嚨裏發出幾聲嘶啞的音節。
青梅疑惑:「這是……連話也沒法說了嗎?」
府醫大半夜被拉了過來Ṫŭₐ,半眯着眼,診斷半天,說道:「夫人,侯爺口不能開,怕也是中風導致。」
「好,我知道了。」
府醫走後,我將握在手中的啞藥丟給青梅處理,倒不用我再費工夫了。
第二日接到皇帝的傳召時,我知道,和悅已經將自己懷了侯爺的孩子這件事告知了皇帝。
我換上素淡的衣裙,進了宮。
果然,皇帝的臉色陰沉,和悅和長公主跪在一側,和悅臉上印着掌印。
我跪倒在地,只聽皇帝問道:「和悅……」
說着嘆了口氣,他身旁的太監連忙接着道:「郡主與侯爺曾有苟……來往,如今郡主說懷了侯爺的孩兒。」
我猛地抬起頭,瞪圓了眼睛:「侯爺克己復禮,端方持重,怎會與能做自己女兒的郡主來往呢?」
我又看向和悅:「郡主莫要血口噴人,侯爺不近女色是京城人都知道的。」
「今日趙卿怎麼沒一塊兒入宮?」皇帝問道。
「侯爺昨日中了風,府醫說,可能因爲在戰場上留下的暗傷。」我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淚,「不過我已讓侍女將侯爺抬過來,此時,應當在宮門口。」
皇帝嘆了口氣:「朕自是相信趙卿爲人的,不必如此。」
我搖了搖頭:「侯爺若是未病,也不會由人損害侯府聲譽的。」
侯爺還是被抬了進來了。
他一看到郡主,便瞪大了眼睛。
我忙開口道,氣憤道:「侯爺,郡主竟說你們曾經私下有來往,她竟污你聲譽。」
侯爺聽到這,頓時激動起來,嗓子裏不停發出嗚咽聲。我拍了拍他的手:「侯爺不必激動,我已向陛下稟明你是清白的。」
侯爺費力地抬起手指,看起來是想寫東西。我連忙過去抓住他的手:「侯爺不必發誓,我們都清楚。郡主才十六歲,整個京城有多少好男兒與她相配,是萬萬污衊不到我們頭上來的。」
侯爺激動地拍打着牀榻,我也激動道:「侯爺放心,我必守護侯府清譽。」
侯爺狠狠喘了兩下粗氣,頭一歪,昏了過去。

-18-
京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趙姣出生了。
小丫頭出生不似別的孩子哇哇大哭,她睜着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周圍,只有接生婆打了兩下腳丫,纔不情不願地號了兩嗓子。
文遠已於三月前繼承了侯爺之位,我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夫人。
「聽說端陽郡主,哦,不對,現在叫和悅。聽說和悅被嫁給了北方一個商人做繼妻了。」青梅添着炭火,說道。
那日從宮中回來不久,便聽說和悅剪了頭髮送去姑山寺做姑子去了。
我猜到這大概是個障眼法,長公主夫妻疼了這個女兒十幾年,怎會讓她一輩子青燈古佛。
至於和悅肚子裏的孩子,大概也會生下來。
三個多月,胎都坐穩了,打胎危險很高。若長公主以後還想讓和悅正常嫁人生子,那麼打胎不如產子。
清清臨產前幾日,一頂小轎從護國公府後門抬了出來,不知去向哪裏。
而第二天,長公主便抱回了一個嬰兒,說是遠房親戚的遺腹子,養在了護國公府。
入夜,我久違地又做了夢。
我夢到侯爺緊緊用繩子勒住我的脖子,我拼命掙扎,喉嚨溢出一點聲音:「爲……爲什麼?」
爲什麼要殺我,我是你的髮妻,我爲你生兒育女,爲你操持家事,即使孃家出了事,我也在想,如何在不牽連侯府的情況下幫忙。
侯爺喃喃道:「只怪你,運氣不好吧。」
我氣斷後,侯爺打開房門,臉上全是悲慼:「夫人她……自裁了。」
我睜開眼,臉頰一抹,冰涼。
我用手擦去了淚,青梅睡在我牀邊的榻上,聽到動靜,趕忙起了身:「Ṫű₆老夫人,您怎麼了?」
「無事,只是夢魘了,有些心悸。」
青竹給我端來一杯水:「老夫人福厚,哪能真駭着您呢。」
「福厚……」我輕聲呢喃。
「是啊,整個京城誰不羨慕您呢。」青竹笑道。
我又想起了那日我對溫玉說的話,路都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我重新躺下,該我福厚了。
番外:趙姣
我死得很不好看。
腦袋被劊子手砍下,咕嚕咕嚕滾進籃子裏。
但我很高興,因爲那羣人死得更難看。
祖父被判了腰斬,那個後祖母端陽郡主和她兒子趙文良也被斬了首。
他們在死前瘋狂咒罵我,說我下輩子也不得好死。呵,我不在意,我在意的人都死去了,從那時起,我已經是個惡鬼了。
爹活着時日日被祖父叫去訓斥,活活逼瘋了他,他在一個冬日投了湖。
娘在府中連個下人都能欺辱她,凍瘡生得滿手,她分明厭惡極了郡主,卻還是在我被送給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做妾時,給郡主磕爛了頭。
我那出生只有十幾天的幼弟,被趙文良綁進麻袋中活活摔死。
祖父護着趙文良,說他以爲是條小狗,殺了便殺了。
我恨極,捏了塊磚頭便要去找趙文良。娘攔住了我,她摟着我,聲聲泣血:「兒啊,娘只有你了。」
娘最終也沒活過那個冬日。
我恨極了,我要他們死。
祖父又領兵打仗了,但這次兵敗了。
四城被屠,幾十萬人,無一生還。其中還包括了之前和親的公主,聽說長於民間。她分明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母國了,卻最終沒有等到。
我趁着探望的機會,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原țū́ₒ來這一次兵敗壓根不是支援不及時,是我的後祖母,祖父心尖尖上的郡主偷偷跟了去,卻不適應艱難的軍中生活,發了小脾氣,偷了一匹馬溜了出去。
祖父不顧四城中幾十萬的百姓和跟隨他的十萬將士,將軍隊扔下,自己騎馬追了郡主回來。
等他們回來時,四城已經屍橫遍野了。
我告發了他們。
抄家那日,我站在門口,看着我那貴氣的後祖母像狗一樣被押在地上。
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是娘小時候哼給我聽的。
劊子手手起刀落,眼睛一黑,我感到一陣憋悶。
耳邊傳來聲音:「夫人, 再用力一點, 已經看到頭了。」
一瞬間後,我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婦人, 那是我娘。
我緊緊盯着她, 她卻只看了我一眼,便道:「快抱給娘看看。」
誰?不會是端陽郡主吧, 我要不要吐她口水。
片刻後,我看到一個陌生的老婦人。
「呦, 瞧瞧,這小眼睛到處看呢。」
我聽那老婦人說道。
突然,響起一聲哀號:「清清!嗚, 你受苦了……」
那是我那有些脆弱的爹, 我費力扭着頭想看過去。
老婦人笑了笑:「快抱回去吧。」
這與我上輩子不一樣。
「大小姐當心腳下。」青竹給我拉開車簾。
今日是我七歲生辰, 娘專門讓我出來買喜歡的衣裙首飾。
路過一個拐角時,我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幾個大點的小孩圍着他,對他猛踹。
圍着他的孩子離開後, 我看到了趙文良, 他的臉上出現了曾經我熟悉的怨毒。
我下車, 用口型喊道,趙文良?
他死死盯着我, 猛地向我撲來。
車伕一腳將他踹開, 後門看熱鬧的護國公府的僕人才上前:「哎喲, 沒嚇到小姐吧,這小野種毒得很, 可離他遠一點。」
「趙姣!趙姣!」他嗓音嘶啞地喊着我。
青竹將我抱上車:「小姐下次離他遠一點,聽說那個孩子很毒,小時候竟生生咬下乳孃的一塊肉。」
「他叫什麼?」我問道。
「和良, 看着是姓和,其實是護國公府的遠方親戚。」
青竹頓了頓,又笑着說道:「父不詳呢。」
車子剛到門口, 妍兒等在門口,見我回來, 小鳥一般撲向我。
我曾經聽娘說過,她被郡主罰站,流掉一個孩子。
妍兒出生讓我無比高興, 那個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的孩子,也降生到了這世上。
青梅迎了過來, 喜上眉梢:「夫人又被查出有孕了呢。」
我進屋時, 爹正在給娘揉着肩膀, 娘一邊剝着葡萄,一邊與祖母閒聊。
我跑過去, 盯着孃的肚子, 這是我那幼弟,被生生摔死的幼弟。
我將頭貼在娘尚未顯懷的肚子上,阿弟,放心出來吧, 姐姐替你看過了,這個世界,很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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