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京城前,我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退了與謝釗的婚約,成全他和我爹的養女江枕月。
第二件,將自己從族譜中除名。
將兄長從小到大送我的生辰禮盡數退回。
然後一把大火,燒光我存在的痕跡。
我一日未曾後悔自己的決定。
因爲爲了娶江枕月,謝釗不惜以死相逼。
爲了替江枕月出氣。
兄長也罰我在祠堂的雪地裏,整整跪了兩日。
致我不良於行。
可八年後,我重回京城。
金鋪偶遇。
曾被如珠如寶捧在手心的江枕月,不過直呼一聲我的名字。
便遭兩人訓斥。
「她是你的姐姐,你怎可如此無禮?」
「這般小家子氣,府中幾年,還沒學會規矩?」
-1-
京城很大。
我沒想到回京不過五日,就與江枕月重遇。
城東頭的金鋪。
我剛取好提前打造的頭面,便聽見一道女聲。
「夫人,您瞧,那人手上的頭面好漂亮。」
「如此華貴,想必溫宜公主一定喜歡……」
的確好看。
純金打造,紅瑪瑙鑲嵌。
是我提前幾個月畫好圖紙,命人送進京城定做的。
頭面華貴。
有人議論,也算正常。
我本不想理會。
可剛要裝入盒中,就聽身後的人上前。
「這位姑娘,我瞧這頭面不錯,可否……」
女子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爲她看清了我的臉。
而我也看清了她的。
是江枕月。
同八年前總是一身鵝黃素衣,跳脫鮮活的模樣不大相同。
如今她梳着婦人髮髻,衣着雍容華貴。
不過仍和以前一樣。
人後她看我,眸中總有藏不住的厭惡。
「殷梨?」
大約因爲震驚,她的聲音不自覺拔高了。
饒是她反應過來,立即捂住嘴,還是驚動了停在金鋪外的馬車。
嘭的一聲悶響。
車簾掀動,腳步聲急切。
裏面的人衝下車來。
只一眼,眼眶就紅了。
「阿梨……你,還活着?」
-2-
謝釗。
十四歲那年與我訂下婚約的禮部尚書之子。
只不過,距婚期還有半年的時候。
他便鬧絕食、鬧自盡,要同我退婚,娶我爹從外面帶回來的養女。
說是養女。
其實是我爹養在外面的私生女。
這件事在家中不是祕密。
和自小被教導掌家庶務、處處謹言慎行的我不一樣。
她性子鮮活、跳脫。
總是「哥哥」「爹爹」地喚。
一句話就能將人逗得捧腹大笑。
也一句話便能哄得人沒了脾氣。
家中子嗣單薄。
驟然多出一個人美嘴甜的妹妹,一開始,我也很歡喜。
țũ̂ⁿ但這份歡喜在那年上元節燈會上,偶遇謝釗追着她哄時戛然而止。
「好阿月,那盞燈王明年我一定贏了送你!」
「別生氣了,上次你不是說想放紙鳶嗎?等開了春,我親自扎一隻帶你去京郊踏青,行不行?」
謝釗要送她紙鳶?
他們什麼時候如此相熟?
江枕月房中那些泥人、玉簪,都是謝釗送的嗎?
……
那段時日,我想了很多。
我想不通。
於是在禮部尚書生辰宴那日,將他喚至無人的水榭,旁敲側擊問了一句。
「謝釗,近來聽聞你與阿月走得頗近……」
話還未完,他便大發雷霆。
他怒斥我善妒。
斥責我還沒過門,便端起了夫人的架子。
聲音引來一衆賀壽的賓客,最終鬧到他爹孃和我兄長那裏。
那一日。
他當着他爹孃的面,舉着匕首對準自己。
「我喜歡的人是阿月,這輩子只會娶她爲妻,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若你們非要逼我和殷梨成親,我寧願一死!」
又看向我。
「殷梨,今日你退婚還是不退?」
「是不是要逼死我和你妹妹,你才高興?」
逼他?
我一句話都不曾說,哪裏就逼他了呢?
我沒想ṭū́ₛ到他會將事情鬧得那樣難看。
也沒想到爲了退親,他會鬧到絕食,鬧到京中盡人皆知。
哭了幾日。
終究還是如他所願,將退婚書送了過去。
那之後,我不太好過。
被兄長殷珩送去京郊的莊子,差點沒熬過去。
直到收到那封「可願意離京」的書信,離開京城。
至此八年,再沒有聽過「殷梨」這個名字。
「認錯人了。」
不欲糾纏。
示意荷葉捧好盒子,我往外走。
可剛走兩步,手腕就被人拽住。
皺眉回頭。
只見謝釗眼眶泛紅,死死盯着我。
神情近乎執拗。
「我不信!我絕不會認錯!」
「你就是阿梨!」
-3-
阿梨?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他這般喚我。
從前,他只喚我「殷家妹妹」,或連名帶姓,喚我「殷梨」。
我與謝釗的婚約,雖是兄長做主定下。
但我也曾真心實意地心儀過他。
畢竟,他會在我生辰時送上精美賀禮。
會在兄長說教我時相護:「殷兄,殷妹妹已經如此知書達理,你還要她處處謹言慎行,是不是太嚴厲了些?」
țũ̂₉「別聽你兄長的,反正你要嫁給我,我家可沒這些規矩。」
可後來我才知道。
那些精美的禮品,不過是他隨口吩咐管家備下的。
那一聲聲的「殷家妹妹」之外。
還有「王家妹妹」「李家妹妹」。
只有江枕月。
親手製作的紙鳶、親自雕的木頭小兔子。
還有Ṭùₔ那一聲聲親暱至極的「阿月」。
處處例外。
處處用心。
可今日,他卻喚我「阿梨」?
略顯親暱的稱呼令我一陣不適。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掙脫鉗制。
侍女荷葉年齡雖小,卻真心護我。
她擋在我身前,像護雞崽子一般護着我往外走。
「呸!登徒子!」
「姑娘,快走。」
謝釗大概想追來,但被江枕月攔住。
「夫君……姐姐已經死了,只是容貌相似而已,她怎麼可能是……」
她聲音輕顫,語氣微急。
話還沒說完,便被謝釗冷聲打斷。
「閉嘴!」
「當年那場大火沒有找到任何屍身。」
「江枕月!阿梨是你姐姐,你就這麼希望她死?」
-4-
二人的爭執聲從身後傳來。
但我也沒心思理會。
直到馬車前行,再也聽不見兩人的聲音,我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姑娘,你沒事吧?」
侍女荷葉皺眉湊上來,捧住我的臉。
她今年不過十一,年齡雖小,但人小鬼大。
「瞧他們的架勢,應當還要找你。」
「不怕,我保護你!再遇見他們,我罵!」
她小小的五官皺在一起,嚴肅得有些可愛。
令我因驟然重遇而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
「哪輪得到你呀,方纔……只是太突然了,我沒有準備。」
揉揉她的頭,我輕嘆一聲。
我性子內斂,自小便不善言辭。
因父親常說兄長將來是有大作爲的人,處處要我謹言慎行。
因此每每說話,我總會想了又想,思了又思,生怕說錯一句。
回京之前我便知道,一定會再見他們。
也想過該如何說、如何做?
只是方纔太突然,我一時忘了。
哪裏輪得到荷葉一個孩子次次相護呢?
但有一點她沒說錯,他們肯定還會找來的。
果然,回府不過半個時辰,就有人敲響大門。
不過來的不是謝釗和江枕月。
而是殷珩。
管家來稟報時,我正在清點過幾日要送去溫宜公主府上的禮。
還未想好見不見。
他便已經衝了進來。
看清我的容貌,他微怔,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
好半晌,忽然神情動容。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阿梨,這些年過得好嗎?你去哪兒了?爲何一直杳無音信?」
-5-
殷珩曾是我兄長。
我娘姓夏,是父親的繼室。
我與他雖非一母同胞。
但年幼時我與他關係不錯,也曾親暱喚過他「哥哥」。
那些年,他受罰,我陪他,替他求情。
他科考,我替他縫護膝、縫襪子。
而他督促我課業,尋人教我禮儀。
每年生辰,會贈我一些小玩意。
雖然不值錢,但也算得上用心。
我一直以爲,我們與旁人家一母同胞的兄妹並無區別。
直到父親病重後將江枕月接回來。
他寵溺地任由江枕月搖着他的胳膊,喚他「哥哥」。
縱容江枕月在府中橫衝直撞,給她裁當季最新式的衣裙,買樣式最精美的步搖簪子。
卻一再叮囑我:「阿梨,你是嫡女,要穩重。」
「你是姐姐,合該讓着阿月。」
還不許我喚他「哥哥」,連我說話談笑稍微大聲一些都要被訓斥。
那時我才明白,我們與旁的兄妹,從來都不同。
後來,父親病逝。
按禮制,我需守孝三年才能出嫁。
我好不容易熬到婚期,卻遭遇謝釗變心。
那日從謝家回來,江枕月不過同他哭訴:「哥哥,我和謝釗兩情相悅,都是殷家的女子,爲什麼嫁給他的人不能是我?」
他便連猶豫都沒有,吩咐我。
「阿梨,寫一封退婚書吧,對外就稱是你德行有虧,配不上謝世子,自願退婚。」
「阿月這些年喫了很多苦,咱們本就虧欠她,理應讓着她些。」
欠?
我何曾欠過她呢?
我不明白。
饒是我從小循規蹈矩,從未忤逆他的決定。
那一次,也忍不住問:「可明明我什麼都沒做錯,爲什麼要我讓呢?」
那日,他並未回答。
在江枕月「姐姐,你是不是從沒有拿我當一家人?」的哭訴中大發雷霆。
「阿梨,阿月是你妹妹,你竟爲了一樁婚事,便如此咄咄逼人?」
他罰我去祠堂外跪着。
讓我什麼時候想明白,願意寫退婚書,什麼時候再起來。
祠堂外的青石板地上,連個蒲團都沒有。
整整兩日大雪,除了看住我受罰的下人,沒有一個人想起我,也沒有一個人給我送過喫食。
我終於受不住。
也終於想通了,如他所願,寫下他們想要的退婚書。
條件是將我從族譜上除名,從此以後我不再是殷家人。
那時,他雖發了怒,卻也遂了我的願。
當着我的面將我的名字從族譜上劃去,便將我送去了京郊的莊子。
離開京城那日,我將他從小贈予我的生辰禮物送了回去。
除了兩件換洗衣裳,什麼都沒帶。
從莊子中消失前,也將我生活的痕跡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再沒有回過京。
同八年前相比,如今的殷珩憔悴不少。
可明明八年前他將我攆走時,語氣冷硬:「想清楚了!今日你踏出這個家門,便再也不是我殷家人!」
此刻他看着我的眼神,卻氤氳着悔意。
我不懂。
也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想了想,斟酌措辭。
「殷大人,你弄錯了。」
「八年前我已經從族譜上除名,早就不是殷家人了。」
「如今我姓夏,叫夏梨。」
-6-
我語氣很淡。
但認真的神色還是讓殷珩的眉頭輕皺,表情瞬間微沉。
他咬牙,似不敢置信。
「當年族譜除名一事並未尋族中長老見證,也未去戶所造冊,作不得數,我也未當真。」
「如今八年過去,你竟還在賭氣?」
他頓了頓。
不等我開口,又道:「既然你回來了,住在外面難免讓人說閒話,趕緊收拾收拾,同我回去。」
這般理直氣壯的語氣,同當年讓我寫退婚書時一模一樣。
可如今的我,已與當年不同了。
「於我來說是真的就行。」
「殷大人,就當殷梨死了吧,日後別再來了。」
話既然說清楚,我便不想糾纏,喚來小廝送客。
可這番舉動似惹怒了他一般。
「殷梨,你再胡鬧也要有個度!」
「八年前你一把大火燒了莊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可知道這些年坊間如何非議我們殷家?」
「別胡鬧了,趕緊同我回……」
不耐煩的聲音,被一柄架上他脖頸的長劍打斷。
下一瞬。
一道凜冽的男聲傳來:「我道是誰,一隻沒臉沒皮的狒狒,也敢跑別人家裏撒野。」
-7-
是表兄周燼。
他身後,兩個熟識的侍衛還押着一個時辰前見過的謝釗。
方纔的話,謝釗應當聽見了。
他掙扎兩下,神情激動。
「阿梨!我就知道我沒認錯,你還活着,你沒死!」
表兄一腳踹在他腿上,厲聲打斷他。
「堂堂工部侍郎、戶部度支司郎中,不請自來,擅闖民宅。」
「怎麼?以爲我家阿梨無人撐腰,便欺負上門?」
入京前,他看過二人的畫像,自然識得二人。
但二人卻不認識他。
只因我母親出身不高。
嫁給父親做續絃時,不過是地方小吏家的二姑娘。
成親後,在父親的限制下,母親同母家鮮少來往。
而姨母出嫁早,又嫁得遠。
書信沒兩年,兩人便斷了聯繫。
若不是我在軍中偶然瞧見他的護身符上,繡着只有我母親纔會的獨特繡樣。
我也不知道自己竟還有這麼一個表兄。
此刻,謝釗與殷珩神色各異。
他們一個怒視表兄,上下打量。
一個垂眼,看了看橫在脖頸上的劍。
表情幾經變換,都不約而同皺起了眉。
「阿梨,他是誰?」
「我殷家家事,輪得到你一個外人插嘴?」
「外人?家事?」表兄冷笑一聲:「阿梨早就不是殷家人了,算哪門子家事?」
「還有你,謝釗。八年前你就同阿梨退婚娶了別的女人,別說這個姓殷的了,你一個八竿子都打不着關係的人,有什麼資格質問阿梨我是誰?」
表兄是個武夫。
性子直,說話更直。
殷珩和謝釗二人應當從沒被人如此懟過。
均表情一沉,臉色青黑。
「阿梨……當年之事是我……」
謝釗嘴脣翕動,似乎有話想說。
但剛開口,又被表兄不耐煩地打斷。
他喚來荷葉。
「快下雨了,扶阿梨回房休息。」
我不善言辭。
就算腹中草稿打得再多,也學不來表兄說話的氣勢。
有他在,我總是放心的。
因此輕「嗯」一聲,任由荷葉扶我回房。
可這一舉動,卻惹怒了殷珩一般。
他幾乎咬牙切齒:「殷梨,你站住!」
「殷家教養你十幾年,你就這般記仇,因爲區區小事便不回家,也不認親?」
區區小事?
認親?
他當真是想認我嗎?
不是。
我雖不聰慧,但也知道……
「殷珩,你不過是升官在即,擔心我影響你仕途,影響殷家名聲罷了。」
「這般尋來演一場戲,何必呢?」
-8-
不再看兩人的表情,我任由荷葉扶着離開。
表兄說得不錯。
這天看似晴着,不過兩刻鐘就變了天。
他處理完二人過來的時候,雨剛下。
荷葉也剛蒸好艾草藥包,替我燻着發疼的膝蓋。
我輕揉着小腿,一抬頭,就看見表兄皺眉進來。
「聽說你是去取頭面與謝釗遇上,你腿不好,何必親自跑一趟?」
他接過荷葉手中的艾草包,熟練地替我燻膝蓋。
「別怕,那兩人已經打發走了。」
有他在,我自然不怕。
脣角輕牽,緩緩道:「要送給溫宜公主的東西,交給旁人我不放心。」
「表兄你呢?不是還有好幾日纔到京城嗎?怎麼今日就回了。」
他祕密接旨回京受封,需整頓軍紀後,與其他將士同行。
而我提前半月出發。
按理說,他還有七八日到京城纔對。
可他沒有解釋,噘嘴悶悶嘟囔道:「表兄、表兄……」
「哼,再晚幾日?再晚幾日我那麼善良可愛的妹妹,都要喚別人哥哥了。」
「某些人,人品雖不咋地,但那聲『哥哥』許是已經聽膩,可憐我喲,從小就沒有妹妹……」
重重的嘆息聲幽怨。
他總是這樣。
看似耍寶,實則有操不完的心。
次次避重就輕,故意岔開話題,以免我擔心。
知道他應當是不眠不休連趕了好幾日,才恰巧在今日趕回來。
我胸口一暖,忍不住彎了彎脣。
「辛苦了,哥哥。」
「哎!」
他終於眉開眼笑。
笑到一半又想到什麼似的,臉色一變。
「阿梨,殷珩一口咬定當年未將你從族譜中除名,想來戶籍裏,你的身份也仍是殷家女。」
「接下來你如何打算?」
我此番回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確認此事。
這局面我料想過,倒不是很意外。
「不急。」
斂了斂眸子,我沉吟:「會有辦法撇清關係。」
-9-
夏雨如瀑,下了一整夜。
我腿疾雖然犯了。
但有艾草燻過,這一夜睡得倒也踏實。
但在無人瞧見的殷府,殷珩卻徹夜未眠。
書房裏,燈火如豆。
書桌上,是他從庫房的角落中找出來的,曾經每年送給殷梨,又被她退回來的「生辰禮」。
這些,他原本想ṱŭ̀₊再命人給她送去,試圖讓她回憶起昔日情誼。
可看着那一個個隨意在路邊買來的小玩意。
想起白日裏她淡漠的眼神,和她那一句「做戲」。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戳中了心事。
殷珩眼神陰翳,連茶盞都捏碎了一隻。
同樣徹夜不眠的還有謝釗和江枕月。
偏院裏,謝釗烈酒一杯接一杯,明顯已經醉了。
而江枕月也不勸。
就這麼站在他身邊,一臉陰沉地聽他低聲喃喃。
「阿梨、阿梨……」
「對不起……我只是想退親,沒想過讓你死……」
「今日……你不願意承認,是還在怨我,對不對?是還放不下我?對不對?」
……
「殷、梨!」
江枕月咬牙切齒,眉眼間的恨意終究沒能藏住,化成了風雨。
-10-
這一夜旁人是如何度過的,我並不知情。
我一夜好眠。
直到第二天,坊間突然傳起流言。
管家將流言帶回來時,表兄正在替我挑要去溫宜公主府上赴宴的衣裙。
青衫他嫌太素。
石榴裙他嫌太俗。
挑來挑去,總是不滿意。
忍不住皺眉:「阿梨,替我省俸祿也不是這個省法吧?」
「哥有的是銀子,走走走,再裁幾身衣裳去!」
我不想去,推辭不過。
恰巧管家進來替我解圍。
「姑娘喲,您不知道外面傳得多難聽。」
「他們說當年你消失是和人私奔,那場大火便是爲了銷燬證據,還說,還說……您和大公子無媒無聘……」
話沒說完,表兄已經冷了臉。
旁邊正剝着葵花籽的荷葉,也「嘭」的一聲,一拍桌案。
「該死!」
「是該死!」
兩人一大一小,一唱一和,說着就要起身出去。
我連忙喚住:「你們去哪兒?」
表兄咬牙切齒:「還能去哪兒?找他倆算賬!」
荷葉重重點頭附和:「嗯!」
頭突然有些疼。
「回來吧,不是謝釗和殷珩。」
上個月,工部尚書因病暴斃。
身爲工部侍郎的殷珩是工部尚書最好的人選。
這個節骨眼上,絕不會拿自己和殷家的名聲來賭。
而謝釗,雖然只在戶部領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閒職。
但如今謝家落寞。
他也不會舊事重提,將自己與謝家推上風口浪尖。
流言是誰示意的,我大概能猜到。
卻也ẗű₎不急。
「無妨的,反正該着急的也不該是咱們。」
-11-
我猜得沒錯。
流言不過傳了一日,便被人摁滅。
但溫宜公主在京郊的接風宴那日,我與表兄經過小花園時,還是聽見有人小聲議論。
「誒,那個傳聞是真的嗎?」
「哪件?殷家嫡女八年前火場失蹤,又突然回京那件?」
「謝夫人,你不是殷家養女嗎?你可知道是怎麼回事?」
議論聲漸小。
隨即響起江枕月略帶遲疑的聲音。
「我也不清楚姐姐當年爲何執意退婚?」
「她故意假死離開京城,如今她回京卻不歸家,想來……是有什麼苦衷吧……」
「放他孃的……」
表兄未說完的粗話,被我拉拉衣袖打斷。
今日是溫宜公主的接風宴。
這裏是溫宜公主別院。
宴會還未開始,不宜起衝突。
「先入席吧,下來再議。」
我想拉他離開。
但剛轉身,就看見謝釗站在小道盡頭,臉色微白。
「阿梨……」
他皺眉看看我,又看看錶兄,似乎有話要說。
可嘴脣翕動,還未開口,便被聽見動靜出來的江枕月打斷。
「姐、姐姐,你怎麼在這裏?」
她迅速上前,彷彿宣示主權一般拉住謝釗的衣袖。
看向我的眼神防備,也帶着不安。
「夫君,宴會快開始了,咱們先過去吧。」
她欲拉謝釗離開。
但謝釗仍舊一動不動,緊緊皺眉盯着我。
眸中情緒翻湧,彷彿有千言萬語要說。
直到殷珩詫異的聲音突然響起:「殷梨?你爲何來這裏?」
-12-
不知道是不是掩蓋流言費了心思,今日殷珩臉色不大好看。
他視線一一掃過衆人。
掠過江枕月時,冷了一瞬。
隨即走近,壓低聲音:「殷梨,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緊回去!」
他聲音不大。
但這一處的動靜,還是引來衆人圍觀。
一旦事關我,表兄便忍不住脾氣。
「我們來不來關你屁事!」
被當衆駁了顏面,殷珩的臉色更加難看。
可他斥責的人仍舊是我。
「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你竟堂而皇之將人帶來這兒,還嫌不夠丟人?」
丟人?
「爲何丟人?」
「我與表兄有溫宜公主的邀帖。」
從袖中拿出邀帖的瞬間,人羣瞬間炸開鍋。
「表兄妹?」
「不是傳他們是八年前無媒苟合,假死私奔嗎?」
「嗐,傳言如何能信?」
……
議論聲中。
謝釗眸子驟然一亮。
江枕月拳頭緊握,眼神中閃過一絲憤恨不甘。
唯獨殷珩,表情錯愕。
「表兄?他是你哪個表兄?我爲何不知?」
「笑死,別說表兄了,夏家有幾口人你知道嗎?」
表兄冷笑:「當年你爹匆匆下聘娶我姨母續絃,承諾一定將她當元夫人對待,再不納妾,呵,妾是沒納,但在外面孩子都有了。」
「那麼多年,你們不許我姨母回家,斷了她與家中的書信。不就是瞧咱們我姨母是個性子軟好拿捏,能替你家操持庶務,爲你家當牛作馬的人嗎?」
-13-
表兄的話不假。
母親自生下我後,身體便不大好。
那時父親還只是個七品小官。
殷家也並不如現在富裕,沒有那麼多僕人婆子,許多事都要她親力親爲。
因父親叮囑:「我雖官職不高,但珩兒天資聰穎,定然是個有大才的。嫣娘,珩兒雖不是你親生的,但他既叫你一聲母親,他的教養上,你需多用些心。」
我娘便將殷珩視如己出。
家中喫穿用度,殷珩向來都是最好的。
爲了替他請有名望的教書先生。
還沒出月子,我娘便開始爲那先生的夫人繡觀音踏蓮圖,生生熬壞一雙眼睛。
就連去世的前一刻,她也還在教導我:「你哥哥入仕不容易,要聽你爹和哥哥的話,莫要他們生氣。」
可她死後不過一年,父親就將江枕月帶回府裏。
自小一同長大,我從未懷疑過至親之人。
直到被逼寫下退婚書,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我與母親,不過是父親與殷珩權衡利弊的選項而已。
顯然,殷珩並不能接受這般被人當衆指責。
但江枕月比他更沉不住氣。
「殷梨,你們胡說!我只是殷家養女……」
「爲何這般鬧哄哄的?」
尖銳的聲音被明媚的女聲打斷。
循聲望去。
只見一身華服的溫宜公主被侍女簇擁着走來。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身後跟着與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六皇子褚鶴霄。
衆人俯身行禮。
可溫宜公主並未叫起。
視線懶懶掃過衆人,在江枕月身上停留一瞬。
隨即眉尾微挑。
「說說,發生了何事?」
-14-
溫宜公主語氣輕飄飄的,並不算嚴肅。
但熟識她的人都知道,此刻她心情已經不悅。
偏偏江枕月從未見過她,不知道她的脾性,以爲搶先解釋,便能先發制人。
「回公主,是殷梨!她無憑無據便造謠我的出身,臣婦好歹是戶部度支司郎中夫人,怎能容她這般……」
「江枕月,閉嘴!府中幾年,你怎麼還沒學會規矩?」
打斷她的是謝釗。
他雖只是個度支司郎中。
但他爹是禮部尚書,他伯父——那個娶了長公主的謝家家主安陽侯,繞來繞去,他與溫宜公主也算得上沾親帶故。
因此,他很清楚溫宜公主的脾性。
尤其八年前,謝侯爺因其子謝斐抗旨傷人,被褫奪兵權,交由溫宜公主手中,這些年謝家上下無一不忌憚。
「殿下,臣婦性子莽撞,無意衝撞。」
他拉着江枕月撲通一聲跪下。
就連殷珩也訓斥道:「阿月,阿梨她是你的姐姐,你怎可如此無禮?」
說完再次拱手行禮。
「臣這兩個妹妹不知禮數,還請殿下恕罪!」
他們以爲話說到這個份上,頂多被訓斥兩句。
可溫宜公主卻冷哼一聲:「妹妹?我問你們話了?」
「班淑,你來。」
她轉頭,朝我招手,眉頭舒展。
「你說,他們是不是瞧你勢單力薄,又欺負你了?」
-15-
班淑兩個字一出,周遭倒吸涼氣聲此起彼伏。
因爲震驚,謝釗和殷珩猛然瞪大眼睛。
「班書先生?那個機巧奇才?」
「怎麼可能……」
班淑。
的確是這些年,我在西境軍營用的化名。
八年前寫信給我,帶我離開京城的也不是別人。
正是溫宜公主。
那年我因惹怒殷珩,被他送去莊子上。
我久跪而傷的Ţű̂⁾腿得不到醫治,加上被婆子剋扣炭火、棉衣,差點沒熬過那個冬日。
還好,快病死的時候,溫宜公主帶人來了。
那時,殷珩官職還不高。
我雖同謝釗定過親,但鮮少參加京中女眷舉辦的宴會,更遑論認識溫宜公主這樣的大人物?
我不明白她爲何找上我。
她卻命人幫我治腿治病。
同我說:「半年前,你替謝照影畫過一份輕弓手稿,我瞧過,很有意思。」
「殷梨,於機巧一事上你很有天賦,你可願意隨我去西境,完善手稿,幫我?」
她說的手稿,我的確畫過。
那年,謝釗的妹妹頑皮傷了手,圍獵想要一副輕一些,卻又能射得遠的弓箭。
可我選來選去總是不合適。
於是便畫了一張手稿,讓人送去謝府。
我性子內斂,不善言辭,也沒什麼長處。
唯獨閒時鑽研的這些小玩意,還算拿得出手。
可謝釗不僅未採用,還輕嗤:「你有這功夫,不如多學學刺繡女工。」
殷珩也說:「整日玩木頭,哪裏是女子該做的?」
只有溫宜公主誇我:「很有天賦。」
這些年我在西境軍營中,與工匠們一遍遍琢磨改良軍事。
見證溫宜公主帶領表兄和將士們一點點收復城池。
日復一日聽她說:「班淑,在我面前你可以暢所欲言,不必擔心說錯。」
沒錯,相比「阿梨」,她更喜歡喚我「班淑」。
幾乎無條件偏心我。
一如此刻。
「班淑先生?是班淑姑娘纔對。」
「班淑,別怕,有本宮在,沒人能欺負你。」
今日,有些話是我與她早就商量好的。
看了看仍震驚的謝釗幾人,我斟酌片刻。
「殿下,八年前我與謝郎中本有婚約,但他變心,爲了退婚以死相逼,爲了維繫兩家顏面,殷大人也逼我主動退婚,稱自己德行有虧。」
「當年我以與殷家斷親爲條件寫下退婚書,殷大人也已經將我的名字從族譜中劃去,可我近日回京,他卻又找上門,稱當年除名一事不能當真。」
「這件事……我也正想託您問問戶籍司,如何才能同他們徹底割席了斷?」
-16-
話音落下,滿座譁然。
雖然當年謝釗以死相逼一事被掩下。
但我失蹤後不久他便另娶江枕月,如今瞧來,其中緣由一目瞭然。
議論聲中,謝釗臉上血色也一點點褪去,漸漸灰白。
殷珩緊咬牙關,臉色青黑。
只有溫宜公主在笑。
可她沒開口。
開口的是她身側的六皇子。
「當然作數,今日在場的都是見證人,戶籍司那邊……班淑姑娘也不必擔心。」
一句話,已然給此事下了定論。
殷珩幾人也再不敢有微詞。
鬧劇終止,宴席開始。
但宴上,衆人表情各異。
我坐在溫宜公主身側。
期間,能感覺有幾道視線,一直似有若無黏着我。
果然,賓客散盡,我與溫宜公主敘完話,正要上馬車離開,就被人攔住。
是謝釗。
燭火跳躍下,他眉頭輕皺,看向我的眼神複雜。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他開口,語氣竟有幾分小心翼翼。
「阿梨,我從前不知……你竟精通機巧。」
他當然不知。
過去,他好像嫌我無趣。
就連酒後同人感嘆,都是:「殷梨,別的長處沒有,唯獨性子溫婉,但京中溫婉的女子不計其數,沒什麼特別的。」
「倒是她那個義妹,鮮亮活潑……」
明明他認爲我並無特別。
爲何又三番兩次找我,做出這樣一副表情呢?
我不懂。
也沒打算懂。
想要繞過他上車,他卻又一次攔住我,聲音輕顫着。
「阿梨,你還在怨我對不對?」
「前幾日你不承認身份,是……還在怪我當年退婚嗎?」
這問題刁鑽。
若回答怨,便是對當年之事耿耿於懷,還放不下他。
可若回答不怨?
又有些違心。
於是想了想,我斟酌開口。
「當年之事我怪你又如何?不怪你又如何?」
「這個問題時隔八年你才問我,有什麼意義呢?」
今夜,表兄因有事提前離席。
離開前他叮囑我小心,切莫與謝釗和殷珩糾纏。
我也是這麼想的。
「謝釗,我想你應該明白,當年在你決定退婚時,我們就沒了瓜葛。」
「你若還有自知之明,今日便不該攔我。」
看着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的謝釗。
我以爲他懂了。
正想繞過他。
他卻突然神情激動:「我找過你的!阿梨,我找過你的!」
他上前一步。
看向我的眼神複雜,眸子深沉如墨。
「當年我只是想退婚,從沒想過傷害你,聽聞殷家莊子燒了一場大火,我第一時間便趕去了,可我什麼都沒找到……」
「阿梨,我後悔了,我早就後悔了……」
「你能原諒我嗎?只要你能原諒我,讓我做什麼都行,就算、就算休了江枕月……」
有些噁心。
雖然他三番兩次攔我,我隱隱能猜到爲什麼。
但親耳聽他將原因說出口,我還是忍不住胸口泛起一陣厭惡。
我有些後悔了。
方纔不該婉拒溫宜公主讓人送我的。
否則此刻也不至於除了震驚,一句斥責的話都想不出。
只能喃喃:「有病,你瘋了!」
「阿梨,我……」
「阿梨姑娘。」
一道溫潤的男聲打斷謝釗。
循聲望去。
只見六皇子楚鶴霄從門裏出來,一副與我十分相熟的模樣。
「太好了。」
「今日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方纔要走,馬車卻不知怎的壞了,可否勞煩姑娘送我一程?」
-17-
六皇子開口,謝釗自然不敢忤逆。
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坐上我的馬車。
直至再也看不見謝釗的身影,我才終於鬆下一口氣。
小聲道:「多謝殿下今日替我解圍。」
聞言,六皇子正襟危坐,耳尖漸漸染上薄紅。
「我並非有意偷聽,還請姑娘見諒。」
這麼說,便是他在門口站了許久,也聽了許久了。
「無妨的。」
我搖搖頭。
馬車雖然還算寬敞,但空間密閉。
驟然與人同乘,不善言辭的我還是有些侷促。
說完這句便垂下眼眸。
六皇子應該也不是個長袖善舞的。
我不言,他不語。
氣氛一直沉默。
直到軲轆的車轍聲響了小半刻鐘,我才聽見他輕咳一聲。
「那個……方纔謝釗說他後悔,姑娘你……會原諒他嗎?」
這個問題實在突兀。
我有些意外,忍不住抬頭看他。
只見他耳尖薄紅又深了些許,但他眉頭微蹙,看我的眼神認真極了,不像隨意問的。
原諒嗎?
這個問題,回京前溫宜公主也問過。
她說:「阿梨,對男人來說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一旦得到,天上雲貴瞬間變成地上泥。」
「回京之後,你的身份與從前大不一樣,無論出於何種心思,謝釗一定會來糾纏你的。」
「到時候你可會心軟?可會回頭?可有想好要如何做?」
初聽這番話,我只覺得荒謬。
畢竟以死相逼退婚的人是謝釗。
嫌我毫無長處的人也是謝釗。
他愛極江枕月的樣子我見過。
他怎麼可能後悔呢?
可此話竟當真應驗了。
回頭嗎?
絕無可能。
畢竟……
「已經丟進沼澤地裏的東西,我怎麼可能回頭撿呢?」
說話間,馬車停下。
不知不覺,竟已到了家門口。
吩咐馬伕送六皇子回宮,我再次謝他,起身下車。
然而剛要入府,卻又聽他輕喚:「阿梨姑娘。」
聞聲回頭。
只見車簾從裏面掀起一角。
露出六皇子那張如水中明月般溫潤的臉。
此刻,他緊皺的眉頭已經舒展了。
脣角微勾着。
「京城要起風了,你多保重。」
-18-
京城的確起風了。
表兄因立下赫赫戰功,被聖人追封爲「徵遠」將軍。
八年前,溫宜公主從安陽侯那兒收回的兵權,如今交到了表兄手中。
而我也因改造軍輜,助溫宜公主收復失城有功,被聖上嘉獎,賜予恩典。
這份恩典,被我換成一份斷親書,徹底斬斷與殷家的聯繫,另立門戶。
兩件事一出,前來拜訪祝賀的人絡繹不絕。
謝釗和殷珩也來過幾次。
不過都被表兄攔下,我一次不曾見過。
但很快,他們就不再來了。
因爲朝堂上發生了幾件大事。
一女子敲登聞鼓,狀告鹽運史中飽私囊、草菅人命。
此案震驚天子。
命人徹查,竟發現背後主謀是三皇子。
除此之外,還接二連三牽扯出五年前宿州河岸決堤的知州貪腐案,去年科考舞弊營私等數樁案子。
而涉案大臣竟有十數位之多。
其中便包括任職工部侍郎的殷珩,與身爲戶部度支司郎中的謝釗。
因案件重大,聖人急怒之下重病。
於病榻上,終於在朝臣的諫言中立下太子,並將三皇子一案徹底交由太子偵辦。
但讓所有人意外的是,太子人選並非這些年因阿姊收復失城而聲望漸漲的六皇子。
而是溫宜公主本人。
立公主爲儲君史無前例。
聖旨一出,瞬間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
可溫宜公主雷霆手段,不過半月時間便查清三皇子案始末,鎮壓反對聲。
朝堂政事與我不大相干。
但表兄很忙,因協助溫宜公主辦案,整日早出晚歸。
三皇子被貶爲庶人終生幽禁,涉案大臣皆被下獄那天,表兄一臉凝重叮囑我。
「阿梨,京中不太平,你近日乖乖的,哪兒也不要去,知道嗎?」
「嗯。」
我當然知道。
但即便我不出門,麻煩也能找上我。
因爲當天晚上,三皇子勾結禁軍造反了。
而叛軍入城的第一時間,江枕月便帶着一小隊人馬殺進了府中。
-19-
三皇子造反猝不及防,誰也沒有料到。
也沒人料到江枕月會那麼大膽,直接帶人殺進來。
她帶的人不像訓練有素的禁軍。
更像無惡不作的山匪。
衝進府中後舉刀便殺。
府中下人死的死,傷的傷。
直到捉住我,她才吩咐:「住手。」
她是衝我來的。
命人將我綁起來後也不急着殺。
只將我推倒在地,居高臨下地看我,眼神發狠。
「殷梨,你既然走了,爲什麼要回來?爲什麼又要來和我爭呢?」
「聽謝釗說他後悔了,一直在找你,你很開心是不是?」
「看他冷落我,想要休了我與你重修舊好,你也很得意?是不是!」
她用力掐着我的下巴,塗了丹蔻的指甲幾乎陷進我的肉裏。
疼得我皺眉。
原來那天她也在,她聽見了謝釗的話。
可是……
「謝釗後悔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爲何要開心得意?」
「明明負心的人是他,你不去與他對峙,爲何要來質問我呢?」
我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語氣平靜。
大約沒從我臉上瞧出她想要的害怕。
江枕月的表情出現一瞬間的空白,但隨即嗤笑:「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你不就是恨我當年搶走謝釗,搶走哥哥,所以才特地和褚明月那個賤人聯手,在宴會上出盡風頭,讓他們瞧見你的脫胎換骨、與衆不同,好以此搶回她們的心和寵愛嗎?」
「呵,殷梨,你可真會演吶!把所有人都騙了!」
她一副瞭解我至極的模樣,語氣越來越兇狠。
說罷,不知想到什麼,又嗤笑一聲鬆開我,站直身子。
彷彿摸過什麼髒東西一般,邊用帕子擦手,邊用眼神示意旁邊幾個凶神惡煞的持刀男人。
「放心,我不殺你……」
「念在姐妹一場,我甚至還要給你找幾個好夫君,想來你『嫁』了人,謝釗應該不會再念着你。」
頓了頓,她的眸中升起一抹得意。
「哥哥們,這位可是徵遠將軍最疼愛的妹妹,今日你們也要好好疼愛她纔行。」
「成了將軍府的乘龍快婿,無論三殿下是否事成,以後喫香喝辣,也少不了你們。」
她說話時,幾個壯漢已經圍了過來,笑容猙獰。
「夫人放心。」
「這次也多謝夫人賞賜……」
-20-
看着漸漸朝我圍攏的壯漢。
即便我再不通曉情事,也明白江枕月打的是什麼主意。
這些年,我雖遠在西境,卻也聽過謝家的傳聞。
聽說,在我失蹤後的第三個月,謝釗如願和江枕月成了親。
但成親多年,因江枕月一直沒有誕下子嗣,謝家便張羅着替謝釗納妾。
可那些女子無一例外,要麼入府前失蹤,下落不明。
要麼侍寢後被人捉姦,被江枕月以「恐子嗣血脈不明」爲由打發了出去。
如今瞧她與這些人的熟稔程度,大約合作並非一次兩次。
的確,我怕。
但我還算冷靜。
在軍營多年,處處明槍暗箭。
我雖不曾上前線,但防身自保的手段還是藏了一些。
比如我戴在手上,從不離身的木鐲,其中便藏着一柄短刃。
方纔江枕月說話時,我沒閒着,已經悄悄割斷綁住我的繩子。
趁其中一人朝我伸手,衆人放鬆警惕。
我從地上一躍而起,劃破那人手掌,衝了出去。
沒料到我會掙脫繩索,衆人毫無防備。
還是江枕月一聲怒吼:「還愣着幹嘛?快追啊!」
衆人才反應,罵罵咧咧來追。
仗着熟悉,我在宅子裏四處亂竄。
但我膝蓋受過傷,腿腳不好,根本跑不遠。
眼看就要被追上,我的大腦飛速運轉。
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正想着若被抓住,是保命還是拼死抵抗?便在拐角處撞上一個人的胸膛。
「阿梨?」
男人的聲音擔憂中夾着驚喜。
是謝釗。
他身後跟着一身短打、手持長劍的殷珩。
看見從院中追出來的江枕月,只一眼,兩人便明白髮生了什麼。
「江枕月!」
謝釗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殷珩也瞬間臉色一沉。
「阿月,再如何,阿梨她也是你姐姐!」
-21-
兩人的話,令江枕月猛地怔住。
她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擋在我身前的兩人。
「姐姐?她何時拿我當妹妹?你又何時拿我當妹妹?」
「殷珩,別以爲我不知道當年你幫我,只是因爲謝釗那時喜歡我,你想用我攀附謝家,攀附三皇子!就像現在你護着她,是因爲她與溫宜公主關係好,你想留她一命,好做那個會隨時倒戈的牆頭草!」
像是被說中了一般,殷珩表情一僵:「閉嘴!」
可江枕月非但不閉,還聲嘶力竭,表情猙獰,分不清是哭還是笑。
「殷珩!船要走到頭你要想下船了?沒那麼容易!」
「還有你,謝釗!」
「成親之前口口聲聲說要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但我們才成親一年你就要納妾。」
「你說我沒有誕下子嗣,你別無他法,可你捫心自問,那些你想納的女子,哪一個不是與殷梨有幾分相似?成親那麼多年,你又碰過我幾次……」
控訴聲戛然而止。
時間彷彿被按下暫停鍵。
江枕月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地緩緩看向插進她胸口的箭矢。
許久,終於抬頭。
「夫、夫君……」
話未盡。
因爲又一箭射中了她。
倒地前,江枕月死死盯着謝釗。
那一眼愛恨交織,直至斷氣。
萬籟俱靜。
彷彿連周遭空氣都凝滯了。
許久,殷珩才終於找回聲音。
「謝釗!你……竟殺了阿月?」
可謝釗根本沒看目眥欲裂的殷珩。
他回身看我,眼神殷切。
「阿梨,別怕,江枕月死了,沒人再敢……」
他的聲音也猛地一頓,話未能說完。
因爲我手中的短刃,已經直直刺進了他的胸膛。
「怕她?爲何?」
在他一衆下屬的驚呼聲中,我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最該死的人,難道不是你?」
-22-
在邊關數年。
在戎國細作偷襲,軍營大亂的時候,我也是殺過人的。
但匕首到底短小,無法傷及要害。
僅一瞬,謝釗便反應過來。
他一臉不敢置信地推開我,捂住流血的位置,踉蹌兩步被人扶住。
「阿梨,爲什麼?你竟如此恨我?」
恨?
當然。
「你難道不知道,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嗎?」
「當年你不願意娶我,大可以提前同我說,我也不是非嫁給你不可,可你卻用那般極端的方式,絲毫情面也不留給我。」
我舉起短刀護在身前,語氣平靜極了。
「從前你爲了江枕月與我退婚時,我的確怨過,但更多的是感嘆,嘆情愛萬般不由人,恰好你心中那人不是我。」
「可如今我只剩慶幸,慶幸當年你退婚。」
「畢竟後來我才發現,你這副皮囊下的芯子,早就爛透了。」
不知是不是因爲疼?
視線中,謝釗的臉色越來越白,表情也越來越難看。
他咬牙,似乎想反駁。
但嘴脣翕動,終究看向殷珩。
「殷兄,你不是口口聲聲對三殿下絕對忠心嗎?」
「拿下她,我就不告訴殿下今日之事。」
-23-
殷珩是三皇子黨這件事,我早就知道。
當年他用婚事攀上謝家,便是爲了攀上謝家背後的三皇子。
若無三皇子提拔,他也不可能這麼短時間,便坐到工部侍郎這個位置。
這些年,謝家和殷家一直是盟友。
但如今三皇子造反。
想必他知道若不成事的後果,如江枕月所說那般,開始有了躊躇。
可謝釗不一樣。
無論成功與否,謝家與三皇子完全在一條船上。
方纔他救下我,或許有一兩分真心。
但此刻讓殷珩擒住我,確保他無法下船,也是真的。
可他們算漏了一個人。
荷葉身材嬌小,早在前院亂起來的第一時間,便從後門的狗洞偷偷溜出去搬救兵了。
算算時間,已經夠了。
果然,就在殷珩猶豫時,前院響起一陣騷動。
眨眼間,訓練有素的士兵便衝進來,將他們圍住。
只不過意料之外,來的不是溫宜公主,也不是表兄和他的下屬。
而是在溫宜公主接風宴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六皇子。
他一身戎裝,衝進來時,殺敵動作乾淨利落。
殷珩是個文臣,不擅武藝。
謝釗身手雖不錯,但受了傷。
沒過幾招,兩人便被擒住,動彈不得。
知道我腿腳不便,荷葉急忙上前扶住我。
六皇子也三兩步上前,皺眉打量我。
「阿梨姑娘,你可曾受傷?」
見我搖頭,他的眉頭才終於舒展。
有六皇子在,這裏也算塵埃落定。
然而,就在六皇子的人要將謝釗和殷珩押走時。
謝釗卻掙扎着問:「阿梨,你不願意原諒我,是因爲他嗎?」
他看向六皇子的眼神陰鷙。
本就因受傷流血臉色蒼白,掙扎間,胸前的血跡又氤開了一片,臉更白了。
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也不想再回答。
可忍着腿疼,剛在侍衛搬來的凳子坐下。
又聽見一道聲音。
「阿梨,你的腿?」
這一次,是殷珩。
他好像終於注意到我腿腳的異樣,語氣詫異。
可不知是不是試圖喚醒我的手段,他的眼中並無幾分真心。
但這一次,我抬頭看他。
「你忘了嗎?當年你爲了讓我主動寫下退婚書,罰我在雪地跪了兩日。」
「這八年來,每每陰雨吹風,我的膝蓋便疼得無法行走,久站或跑過之後,也只能像這樣,宛如半個廢人……」
說不清此刻殷珩是什麼表情。
有震驚,有詫異……
太複雜了,我不願意深究。
「不過江枕月有一點沒說錯,我的確是回來爭的。」
視線掃過兩人,我頓了頓。
「只不過我不是同她爭男人,而是回來爭官位的。」
「工部侍郎……這個位置,我已經看上很久了。」
-24-
在軍中時,溫怡公主曾同我說:「班淑,我想做皇太女,史上沒有這個先河,我想做這個先河。」
「若你想,你也可以成爲另一個先河。」
入朝爲官嗎?
在那之前我從未想過。
但看着溫宜公主一次次同表兄征戰,一座座收復失城。
我便想:當官,我爲何不可?
我知道,溫宜公主要登基,勢必會清算三皇子一黨。
而我往後想入朝爲官,在京城立足,不被人抓到錯處,也必須先與殷家徹底了斷。
旁的不提。
殷珩是一定要從工部侍郎這個位置下來的。
顯然,殷珩沒料到我的話。
震驚之下瞪大眼睛,臉色青紅交替。
他應當有話要說,但他說不出來了。
因爲侍Ŧū́⁽衛用一張破布堵住他的嘴,將他與謝釗帶走。
「姑娘,前幾日夫子剛教了一個詞,叫……殺人誅心。」
「你方纔就很像,好厲害呀!」
二人還未走遠,荷葉便興奮地說道。
不遠處,兩人腳步齊齊一頓,嗚咽幾聲,又再次被押走。
我:……
「好荷葉,大約你的話纔是殺人誅心吧……」
荷葉懵懂,並不接話。
倒是六皇子,余光中走近幾步。
雖不知道荷葉出門搬救兵,爲何會找來他。
但終歸是他救了我,該謝的。
想了想,我抬頭,看向眉頭又微微皺起的六皇子,起身行禮。
然而還未開口,就被打斷。
「謝釗說得不錯,我的確對姑娘有心思。」
「阿梨姑娘,或許你已經忘了,八年前上元節燈會, 我在望月樓見過你。」
「那時你猜對所有燈謎贏下燈王,我向你討要,沒想到你真的送給了我……」
-25-
後面的話我有些沒聽清。
看着眼前神色認真,拳頭垂在身側,彷彿做了千百次心理建設一般的六皇子。
我的耳邊彷彿平地乍開驚雷, 隆隆聲陣陣。
燈王?
我依稀想起來了。
那年上元節, 我的確因聽說謝釗想要上望月樓的燈王, 便獨自喬裝去了。
我坐在暖閣中,猜對了所有的謎面,贏下了燈王。
本來想命人送去謝府,給謝釗一個驚喜。
可卻在街上撞見他追着江枕月百般輕哄。
那時的心情, 我已經忘了。
依稀記得寒風刺骨, 似乎有誰來同我搭話。
「姑娘,聽說今年的燈王乃汝南的靳大師所制, 我仰慕他許久, 願千金購買,不知姑娘可否割愛於我?」
我如何回答來着?
哦。
我好像說:「不用, 送給你了。」
然後渾渾噩噩地回了殷府。
那段時日,種種經歷讓我身心俱疲。
我一次都沒想起過那盞隨手贈出的燈王。
原來, 竟然是被六皇子討要了去嗎?
巧合?
好像也不是。
腦子有些亂, 還沒來得及理清。
耳邊, 六皇子的聲音又響起了。
「姑娘無需覺得負擔,也無需告訴我答案。」
「當年你的手稿我看過,這八年你是怎麼走過來的, 我也一一看在眼中。」
「我自認一段好的姻緣,只能是錦上添花……」
他好像很緊張。
一口氣說到這裏,才終於喘了一口氣,眉頭舒展,緩下聲音。
「姑娘,我知你是鴻鵠,八年前我沒有左右你的決定,剪斷你的羽翼,央求阿姊帶你走,如今也並非要你的答案。」
「我只是覺得,這份心思應該告訴你, 僅此而已。」
什麼意思?
難道八年前寫信給我的人, 其實是他嗎?
想不明白。
看着眼前眉眼溫潤、神色認真的男人,我不自覺喃喃:「我……」
我想問當年給我寫信的人是不是他?
想問當年他爲何一眼認定我就是鴻鵠?
可還沒來得及開口,表兄便像一陣風似的衝進來。
外面,叛亂應當已經平定。
表兄的眉眼間染着喜色。
「六殿下,皇上下傳位詔書了,溫宜公主讓你趕緊回宮。」
說完又看向我。
「阿梨,溫宜公主讓我給你帶一句話。」
「她讓我問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嗎?
這是接風宴那日,溫宜公主問我的。
她說:「班淑,京中人人皆笑我是橫行朝堂的瘋狗,如今我這條瘋狗就要坐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了。」
「你準備好同我一起開始新河了嗎?」
回憶着溫宜公主的話。
看着六皇子匆匆道別離開的背影。
我的心跳一陣加速。
罷了。
來日方長。
屬於表兄的,屬於新帝的, 屬於我的……新的廣闊天地,纔剛拉開帷幕。
不急的。
「嗯,我準備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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