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少爺的書童,自幼伺候少爺讀書。
十六那年,他抱我上了榻,說我膚若凝脂,猶如美玉,不知勝過多少美嬌娘。
後來他高中狀元,要娶尚書大人家的千金。
便親手餵了我一碗毒酒,賣我進了瀟湘館。
「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脣萬人嘗,今日起就是你的後半生。」
「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身分低微,還是個男子吧!」
我心如死灰,成了館中的啞巴花魁。
本以爲他當是高興纔對。
卻聽聞,我被小侯爺帶走那晚,新科狀元竟當場噴出一口鮮血。
-1-
「長得倒是有幾分顏色,不過怎的?」
「我顧君川還入不得你這花魁小郎君的眼不成?竟是半句不肯言語!」
我坐在桌旁剛彈完一曲相思曲。
卻不想,因爲未曾開口,惹怒了顧小侯爺。
他一身花團錦簇的上好錦衣,面如冠玉,看人時模樣懶散卻氣勢驚人。
此時,這模樣風流的紈絝公子,卻捏着酒杯,隱隱有蓄勢待發之意。
那玉石做的酒杯,『叮噹』一聲,就砸到了我的面前。
睫毛微顫,瀟湘館裏受過的規矩,讓我下意識就跪倒在地上。
「當真是好膽識!」
「滿京城都找不到一個比你還有骨氣的!」
我乖順地模樣,卻更加惹得顧君川厭煩。
當即抬起一腳就將我踹倒在地。
胸口一陣劇痛,我大口喘氣,伏在地上好久沒有起來。
一旁陪酒的綠枝見大事不妙,連忙擋在了我的面前,拽着顧君川的衣襬就是一陣求情。
「小侯爺息怒,實在不是念郎膽大,是他早年生了病,得了喉疾,說不了話。」
「還望小侯爺看在他是個可憐人的份上,饒了他吧。」
綠枝拽着我的袖子將我拖起來,壓着我給顧君川磕頭。
顧君川聞言:「當真?」
我驚恐的慌亂地點頭。
微紅的眼眶,有些雜亂的髮絲,蒼白的臉上只剩下脣和眼尾是紅的。
見顧君川朝我伸出手,驚恐之下,還落到了腮邊幾滴清淚。
顧君川眼底透着驚豔之色。
「本少爺倒是還沒玩過小啞巴。今日,你就算給少爺賠罪了!」
他拽過我的手臂,就順勢將我帶到了榻上。
綠枝想攔,卻被顧君川的眼神逼退。
「你敢攔我?」
綠枝顫笑:「奴婢……不敢。」
「滾出去!」
綠枝眼神和我對視,滿眼都是擔憂。
我強撐着笑,朝她勾起嘴角。
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脣萬人嘗。
從他賣我進瀟湘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不過早晚罷了。
可再明白,衣衫被撕裂那一刻,淚終究還是掉落了下來。
-2-
十歲之前,我爹是鎮上的教書先生。
給我起名李念,希望我能念父母生養之恩,念老師的教導之情。
他說我眉眼聰慧,將來定能金科及第,高中狀元。
我母親每次聽到這話,就笑得眉眼彎彎,拉着我的手調笑道:
「我兒若是高中,憑你到時得學識和氣韻,只怕榜下捉婿的人家,要爲你打起來纔是!」
那時小院寂靜。
我於窗下讀書練字,推開窗子能聽到爹帶着學生的朗朗讀書聲。
母親坐在紫藤樹下乘着涼,手裏還捏着針線,在爲我縫補被書案磨破的衣裳。
那時春光正好,微風輕拂。
當時只道是尋常。
可後來,我爹被人檢舉說他藏着禁書。
抓人,收監,抄家也不過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我爹拒不認罪,在牢獄中被打了個半死。
我娘爲了給我爹申冤,一頭碰死在了大堂前。
臨死前,沾滿鮮血的手死死地握住我。
「念兒,要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孃的手是涼的,血是熱的。
粘在手上,越是擦越是熱,最後幾乎擦掉了一層皮。
也還是燙的心口疼。
後來罪名落實,我爹被砍了頭,我被人牙子輾轉賣進了林家。
看我會讀書寫字,便收了我給林少爺做了書童。
少年時的林佑之眉眼聰慧,一舉一動都似是我爹口中的竹蘭,有君子相。
他見我總是愁眉不展,就拉住我,眼神認真:「阿念,你且再等等我。」
「再過幾年我科考中舉,一定會幫你家申冤。」
少年人的滿腔熱血,熱烈赤誠,暖化了滿心恨意的我。
我安心留在了林家,我把林佑之當成了我的少爺。
比夫人更擔心他的身體,比老爺更擔心他的學業。
我把一切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
他知道。
所以他也格外努力地學習功課,想要幫我家早點申冤。
直到,十七歲的少爺,被人帶上了花船。
一切就都變了。
-3-
他看我的眼神變了。
沒了當初的單純的同情或憐惜。
他的眼中有了慾望,他看我和看花船裏的那些姑娘,逐漸沒了不同。
我爲他研墨,他的眼神瞥過我蔥白的指尖。
喉頭滾動後一把拽過。
「阿念長大了,連指尖都這樣招人了。」
我眼神慌亂地想掙扎,卻被他拽着拉進了懷中。
「別怕,少爺是疼你的。」
「乖,別動,讓少爺摸摸你。」
我不願,我掙扎着想逃走。
我憧憬少爺,敬重他,將他看作是我未來的全部希望。
我不懂男女之事,可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什麼一旦改變就回不去了。
他拽着我的衣襟,滿目都是可怖的紅。
見我死死按着不Ṭũ̂₃肯鬆手。
就叫了我的名字。
「阿念!」
他那時的聲音極大,像是鎮魂的鐘聲,將我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林佑之平日裏俊俏的面容,此刻因着慾望變得扭曲,像是一隻要吞沒我的怪獸。
他說:「阿念再動就不乖了,不乖少爺就不疼你了。」
「以後我入朝爲官,還怎麼幫阿唸的爹爹平反啊,嗯?」
「乖一點,少爺學得很好,不會讓阿念疼的。」
「阿念,我的好阿念。」
我蒼白着臉,顫抖着被他抱起,喉嚨裏像是梗了一根魚刺,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
他抱着我大步地邁向牀榻。
將我毫不憐惜地按在身下,疼痛,血液,扭曲充血的,近在咫尺醜陋的臉。
我沒說話,又或許說了話。
可那又如何?
受害者無法自救,行兇者充耳不聞。
路過的下人匆匆而過,只剩下被迫害者,失語與堂前。
無權者,啞!
-4-
那時,我清楚地明白,風光朗月的少爺也不過是被慾望操縱的妖魔。
從前模糊的喜歡像是被一刀割斷。
他從身後死死地抱住我,混亂的喘息帶着黏膩的溼意。
「阿念,你的肌膚好滑,即便上好的綢緞也不及你半分。」
「膚如凝脂,猶如美玉,不知勝過多少美嬌娘。」
「若阿念是女子,過了今日,我定然娶了阿念做姨娘,日日歡好,榮寵一生!」
他縱然只是哄我,縱然前提是我是個女子,他許我的,也不過是個姨娘。
從前我是少爺身邊得寵的書童,雖是下人,人人看我還有三分敬重。
如今我自旁人身邊走過,只能聽見背後的嘲笑聲。
「還當那李念是個什麼有骨氣的,也不過是個走後門的,我呸!真是髒了我的眼睛!」
「你們是沒瞧見少爺如今對他的模樣,那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
「那天白日我路過少爺的書房,光天化日喲,嘖嘖嘖,那聲音叫的,浪的比城西的燈柳巷子裏的娘子還盪漾。」
他們罵我不知自愛,罵我比勾欄瓦舍的娼妓還會勾人。
好似一夜之間又回到了當年。
我站在假山之後,周身寒涼,宛如置身於冰窖。
夫人的丫鬟傳我,說老爺夫人要見我。
她走在前,腳步極快,像是在躲避什麼髒東西一般。
他們都默認了,是我不知廉恥勾引了自家少爺。
就連老爺夫人,也是這般想的。
進了門,一句話沒問,就先叫了下人打了我二十板子。
我渾身是血的被按在地上,就連按着我的下人,看我的眼神里都是嫌惡。
老爺沒要我的命。
當着衆人呵斥我勾引少爺:「虧你爹當初還是個教書先生,竟教出了你這麼個不知廉恥的兒子!」
我猛地抬頭,張了張嘴,想要反駁!
卻聽從前對我好言好語的夫人說了一句:「不過是個玩物,兒子喜歡就先留着,不過是圖個新鮮罷了,沒幾日就膩味了。」
「等他膩了,再把這髒東西發賣出去便是,省得髒了我們林家的院子。」
她勸過老爺,掀起眼皮看我,沒說話就先皺起了眉頭。
「少爺若是學業好,你就跟着好,學業若是落下,你仔細着你這一身賤皮子!」
-5-
我躺在地上,被人拖死狗一樣拖回了房間。
林佑之一身酒氣從花船回來時,我發着高熱。
他滿身躁動地將我按在身下。
帶着酒氣的嘴,肆無忌憚地落在我燒得通紅的臉。
直到他扯開我破碎的衣物。
雪白的肌膚上滿是青紅紫色,襯着皸裂的血肉,模糊一片,狼狽不堪,然後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阿念,你的傷……」
淚無聲地從我眼角落下。
我是個沒用的人,救不了我爹,阻止不了我娘,一個男子被人強迫着失了身子,就連別人侮辱我爹的清譽,也辨別不得。
如此沒用,活着作甚?
不如歸去……
可林佑之終究還對我割捨不得,連夜叫了大夫,保住了我這條賤命。
可現在想想,當初真該就這麼去了的。
活到如今,更是狼狽不堪。
在林府,我就這麼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林佑之喜歡我……喜歡我的身體,喜歡我的樣貌,喜歡我哄着他的乖順性情,唯獨……不喜歡我。
我也不敢叫他喜歡,我也只剩下我了。
-6-
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知。
林佑之入京科考,別的舉子帶銀錢,帶下人,只有他,帶上了我。
燭光下,他眼神露骨地掠過我光潔的背。
宛如餓狼地將我吞食入腹,聲音熱烈,那夜我的心也不平靜。
三年來,我第一次如此熱烈地回應了他。
他更瘋了。
「阿念,等我當了官,你就給我當管家,白日裏給我管家,夜裏就來管你家少爺的牀榻。」
我被他晃的頭似乎都昏了,手死死地攥住被子。
聲音顫着問他:「少爺當了官,還疼阿念嗎?還會記得對阿唸的承諾嗎?」
劇烈的動作幾乎讓我以爲自己是隻風箏。
可當我想就這麼飛走時,又被林佑之攥着手腕狠狠地拉了回來。
不得自由。
「疼的,我最疼阿唸了。」
可男人的話不能信,牀榻上的話更不能信。
他最終兇狠百倍地違背了對我的誓言。
……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卻只覺得身上有無邊的酸楚。
略微低下頭,就能看見自己雪白的肌膚上,斑斑點點,沒有一塊好肉。
我坐在牀上發呆了好半晌,才自嘲一笑。
又做夢了。
是了,那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而現在,我的牀榻上昨夜才睡過另一個男子。
那是我的恩客。
-7-
剛入瀟湘館時,是半年前。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被兩個下人拖着進了瀟湘館。
身後那人從馬車上下來,打着竹傘,一身青衣身形挺拔,好似山間的蒼竹。ṱųₗ
可也只有外表像了。
我被他親手灌了毒藥,毒啞了嗓子。
「阿唸的聲音好聽,只是可惜從今往後,牀榻間也就只有我一個人聽過了。」
我拽着他的褲腿,哭着求他。
「少爺,我不知做錯了什麼事,阿念什麼都可以改的。」
他站得筆直,我跪在他的腳下。
光從他身後的大門照進來,將我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
他看我許久,眼神里是不捨得,掙扎的,最後是下定決心的決絕。
他說:「阿念,改不了的。」
「你的出身改不了,性別也改不了,就連你我同牀共枕的三年,也改不了。」
他伸手溫柔地拂過我的眉眼,最後狠狠地薅住了我的頭髮,疼的我下意識發出悶哼聲。
「吳尚書的小女正當年,那日遊街,她把手帕丟給了我。隔日,吳尚書就宴請了高中的所有人,他在擇婿。」
「殿試上,我被陛下指名去戶部,而吳尚書就是戶部尚書,我的升遷,調任,抑或是功績,都被他拿捏在掌心。」
「阿念,我得娶妻,我得生子,我得從一個小商人的兒子變成權傾朝野的林大人!」
我定定地抬眼看他,眼中最後的火光驟然熄滅。
少年時,那個聽聞我遭遇,悲痛不止的少爺,終於於高中之後徹底腐爛,成了只有野心的大人。
「我多喜歡你啊,我連上了花船,都要夜夜回來疼愛你。」
「可阿念,人的慾望不止情愛,我得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直到頂峯!」
「而現在,我需要抹除一些不堪的過往。」
他的手強而有力地捏住我的下巴,苦澀的藥汁被倒入口中,變成火辣的毒水燙過我的咽喉。
「今日之後,昨日種種阿念再也不能提及。」
「我本來殺了你一勞永逸,可我對你,是真的捨不得啊。」
「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脣萬人嘗,今日起就是你的後半生。」
「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身分低微,還是個男子吧!」
我狼狽地趴在地上,痛苦地捂住嗓子,血從脣邊浸了出來。
他就在一旁看着,目光冷得像是寒冷的堅冰。
「本來該把你的手指也攆斷的,可想着,就算是妓子,也要有些活命的手段。」
「阿念,這是少爺對你的最後一絲憐惜了。」
-8-
當夜,他親自賣我進了瀟湘館。
理由是:「家中下人意圖勾引在先,我乃讀書人,豈能如此不知廉恥!」
老鴇跟着附和幾句,待他走後。
將半死不活的我拽開衣服驗身,視線落在青紫的曖昧痕跡上時,嘲諷一笑。
「裝得一副清高模樣,私底下卻連人家身子都睡熟了。」
「破了身子本該去一樓當下等妓人,伺候那些粗人,可我見你還有幾分顏色……」
手被大力地抓起,指尖還帶着早年學琵琶的細繭。
「培養培養沒準可行。」
我光着身子,喉嚨劇痛,難受羞恥的如同案板上的豬肉,被人待價而沽。
瀟湘館裏的生活也不平靜。
我逃了幾次,被險些打斷了腿。
「你的賣身契都在我手裏,你跑,能跑到哪裏去?」
「媽媽我這麼多年,手裏過了多少人,你最好給我趁早認命,不然館裏死上幾條人命,也是常事!」
館裏的男男女女冷眼旁觀,滿面譏諷,人人都對這事習以爲常。
我被餓了幾天,頭眼昏花,幾乎快要死了。
清晨客人都走了,綠枝就拿着饅頭從窗外遞給我。
見我不接,她嘆息一聲:「我知你命苦,這館裏的男男女女各有各的苦。」
「可你還年輕,只要活下去就總會有希望的。」
我僵硬地抬頭看她,她朝我鼓勵的點了點頭。
是啊,死,總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縱然活得生不如死,可活着,總有機會替我爹翻案。
我伸手握住了饅頭。
認命了。
-9-
我乖巧地學琵琶,跟着師傅學勾人的模樣,學習如何當好一名小倌,去哄得恩客開心。
瀟湘館裏的貴客太多了。
大臣,寵臣,公子,少爺,貴人多,館裏的美人也多。
於是瀟湘館裏兩月一次的花魁賽上,我第一次違背了老鴇的話。
脫了那身若隱若現的紗衣,學着林佑之的樣子,穿上了白色繡着竹葉的書生袍,頭上戴着綠枝幫我找到的白玉冠。
靡靡之色裏,出了個清冷的俏郎君。
一身文雅的書生裝扮,指下彈得卻是塞北的硝殺之音。
滿座皆驚!
……
二樓的雅間裏,攥着酒杯的林佑之猛地起身,滿眼都是震驚之色。
一旁邀請的同僚大笑:「林兄一向自持,怕是第一次來這煙花之地,嚇到了。」
「不過這彈得到時不錯,模樣也俊俏,就是不知今夜花魁夜,會被哪位一擲千金春宵一刻。」
林佑之皺眉,口中喃喃:「春宵一刻?」
「瀟湘館的規矩,新來的美人都要參加兩月一次的花魁夜露露臉,那個被客人打賞的最多,那個就是今夜的花魁。」
「所以這花魁夜,也叫開苞夜,至於誰能雀屏中選,那自然要看兜裏的真金白銀了。」
那人曖昧一笑,卻見對面的林佑之面色古怪。
只當是他煙花柳巷來得少,不自在。
「林兄若喜歡,不妨也跟着玩上兩把,若是沒選上,這銀子是會原路退回的。」
旁邊那個哎了一聲,笑道:「林兄剛和吳大人的千金新婚,今日能來都屬不易了。」
不知情的那人連忙致歉,可林佑之的眼卻直直地盯在大廳裏的那人身上。
雖然早就知道,他入了瀟湘館絕不可能幹淨得出來。
可此時見了別的男人赤裸裸地看他時,卻心口痛的猶如被烤在了火上。
他們自幼就在一塊,阿念那般愛自己,還曾拽着自己苦苦哀求。
可自己卻爲了向上爬,不得不放棄他。
分開這半年,每時每刻都覺得他似乎還在身邊。
可爲了權勢,他只能裝作和吳燕兒情深似海。
如今官職穩固,陛下也對他頗爲讚賞,他心裏的念頭就變了。
權勢和愛慾。
他都想要!
在同僚的驚色中,他抬手叫了龜公。
「我要買他今夜。」
「不,不止今夜,從今往後他都被我包下了!」
龜公先是一愣,隨後面色有些難看地道:
「可念郎……已經被人贖了身。」
一向自持冷靜的林佑之猛地站起,一把拽上了龜公的領子。
「你說什麼?」
「就……就一盞茶的工夫,此時人……已經被顧小侯爺帶走了。」
林佑之只覺得身子一晃,一股火瞬間躥上頭頂,隨着踉蹌的動作噴出一口血來。
「被……被贖走了?」
-10-
馬車搖晃着往前行進着,我一身白衣坐在其中,懷裏還抱着那把琵琶。
外面的顧君川混不吝地騎着高頭大馬,挺胸抬頭,身上還繫了一朵大婚用的大紅花。
四處拱手,旁邊還有他的小廝跟着一把一把地撒喜錢。
有認識的公子調笑:「還是顧小侯爺風流,就連娶個花魁娘子也這般明目張膽。」
這年月好男風本就上不得檯面,更何況是高門大戶。
可偏偏顧君川自幼膽大妄爲,竟然真的拱手謝道:「花魁娘子常見,花魁郎君可不常見,改日來我院裏,叫你們好好見見嫂嫂。」
他笑得肆意妄爲,卻讓滿大街的人都愣住了。
「顧小侯爺當真是天大的膽子,只怕這次,要被顧侯爺打斷腿了。」
「顧小侯爺一向風流,也不知這次的得美成什麼勾人的樣子。」
「說不準不是模樣,而是牀榻之間的……嘿嘿嘿。」
我聽着馬車外面的污言穢語,只覺得前路灰暗見不得光。
「李念!」
快要走出煙花巷時,遠遠地我聽到了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掀起簾子朝後望了一眼。
林佑之跑的髮髻都鬆了,見我看他,眼裏冒出了光。
我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伸手撂下了簾子。
顧君川蹙眉,騎着馬走到了馬車窗邊。
聲音平淡地問了一句:「從前的恩客?」
我深吸了一口氣,應了一聲。
嗯,從前的恩客。
人與人相遇是有意義的,有的是恩賜,有的是教訓。
林佑之,是個天大的教訓。
隔着簾子,顧君川見我點頭,帶着嘲諷地輕笑了一聲。
「瞧着就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11-
顧君川沒把我帶回侯府,而是在外買了個院子,將我安置下來。
那院子不算太大,又不算太小,只是看着有些像我曾經的家,讓人看着有幾分難過。
顧君川將我留在小院,連個看着我的人都沒有,就這麼回了顧家。
當真是一點也不怕我跑了。
可我沒跑。
跑了,又能去哪裏呢?
還不是無家可歸,無處可去,也無人可依。
曾經的執念,是想林佑之當官能爲我爹翻案,如今不作數了。
現在雖然成了顧君川的……大概算是外室吧。
侯爵之子爲一平民翻案,本來是不難的。
可顧君川是京裏有名的浪蕩子,父親不疼,後母不愛,正日沒個正事,只知道遊手好閒,煙花柳巷。
也是沒了指望。
我咬了咬脣,想起了這麼多年陪林佑之讀的書。
既然靠人不行,那不如靠己。
腦中升起了一個不靠譜的念頭,若我……也去科舉……
指尖被我攥的發白,妓子無有戶籍不能科考,可我被顧君川贖了身。
我的賣身契就在他手裏,只要他幫我恢復戶籍,讓我成了正義的百姓。
說不準……是可行的!
可林佑之不會願意的,我也未必能考得上。
還有擺在最面前的,顧君川是否願意放我自由身。
我咬了咬牙。
想到上次花魁夜之前,那人砸了千金,讓老鴇交出藏了幾個月的寶貝。
我抱着琵琶出現,卻差點因爲啞巴送了命。
又想起牀榻間,他不乾不淨的孟浪之語,我只恨不能把他也毒成個啞巴。
可浪蕩子也有浪蕩子的好處,左不過……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
-12-
我備了紗衣和藥膏,還熱了酒,在外面酒樓裏點了菜。
準備色誘顧君川,好騙他給我恢復戶籍。
誰想到消息是遞了,他也來了。
卻是夜半,被三五個下人給抬來的。
我臉都黑了。
只能忙前忙後地跟着伺候他,想着殷勤些,換他些許的『寵愛』。
他趴在牀榻上,瞧了眼桌上的酒菜。
戲謔道:「我家娘子當真賢惠,只可惜爲夫我現在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好委屈娘子忍上一忍了。」
我沒說話,只是紅着臉默不作聲地拿着帕子,按上了他背後的傷。
「嗷!李念你!」
他猛地回頭怒目而視。
卻見我慘白着臉,垂着眸子滿眼心疼地落在他的傷處。
一下,兩下,三下,最後睫毛微顫,眼尾通紅的落下淚來。
怒罵的聲音還沒開口,就戛然而止。
他沒再出聲,只是愣了下神,隨後安靜地趴回到了原位。
許久,纔開口:「傷是我爹打的,打了這麼多年,他有分寸,死不了。」
話說得像是在寬慰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娘走後,我爹再也沒對我笑過,最多一天我被打了四次。我常想,從小到大我爹沒把我打死,還真是算我命大。」
他語氣平靜,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背上的傷,卻一片壓着一片,舊的未好,新的又添。
冰涼的指尖落在上頭,大概是有些癢,顧君川不老實地動了下。
「你別哭。」
「……」
他自嘲一笑,又補了一句:「還是娶了媳婦好,許久沒人爲我掉眼淚了。」
我看着他圓潤的後腦勺,髮絲硬挺挺的,看着就是個倔脾氣。
突然不知怎的,明明身份天差地別,我卻想到了那年的自己。
指尖落在他還算好的腰上,筆畫輕點,落下了一個字。
【疼?】
面前的人身子一僵。
肩頭輕輕地顫着,過了許久,纔有一聲沙啞的聲音回我。
「疼的。」
-13-
那夜過後,顧君川給我一沓子銀票,粗看能有幾萬兩。
他說:「不管你是爲何哄我,也不管你從前如何,你既然和我在一起,我就願意和你過日子。」
「李念,別讓我失望。」
我看了他幾眼,伸手利索地接過了銀錢。
有些財迷的伸手就點,顧君川卻笑了。
「小財迷。」
我沒理他。
然後,當天晚上,我就丟下他,光明正大地去了瀟湘館。
「你說什麼?你要給綠枝贖身?」
老鴇的聲音極大,一樓的客人和姑娘小倌都看了過來。
我再次點了頭。
「你被小侯爺贖了身,他還爲了護住你被顧侯爺打得半死,你不知珍惜也就算了,怎麼還要爲別的女子贖身?」
我微微睜大眼睛,從老鴇的話裏提取了關鍵詞。
也在綠枝的口裏,得知了顧君川回家後的事。
顧君川即便再浪蕩,也是顧家的男丁,男子浪蕩還能日後說上一句年少不懂事。
他日有了成就,一句浪子回頭也就過去了。
可顧君川這次鬧得太大,玩男人這種不光彩的事,私下來說還好,可他卻非要拿到檯面上來。
還自己親口承認什麼『嫂子』,戴上了紅花,這樣一鬧,婚事怕是徹底沒了。
京裏但凡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不會把女兒嫁到顧家守活寡。
所以當晚,顧君川一進門,就被顧侯爺堵在了前廳。
大喝一聲:「你還有臉回來!顧家的臉都被你給丟盡了!」
剛纔心情還好,此刻卻被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顧君川瞥了一眼旁邊的後母。
冷哼一聲,就反刺了一句:「顧家哪還有臉輪到我丟,有爹和這位不是早就沒了?」
顧君川的母親是正室,可孕中懷着孩子時。
他母親的親妹妹,也就是如今的顧侯夫人,卻上了姐夫的牀榻。
他母親生產之時有人故意告訴,險些一屍兩命。
顧侯夫人陳氏臉色一白。
就見顧侯爺一掌拍上桌子就站了起來。
「我怎麼生出你這種逆子!」
顧君川反脣相譏:「我怎麼會有你這種爹!」
顧侯爺當機țṻ₎立斷地動了家法,聽說打的棍子都斷了,顧君川都沒服軟。
綠枝笑着看了我一眼:「你是個有福氣的。」
我垂下眸子,沒應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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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枝在內室收拾包裹,我就坐在二樓的走廊上客人的座位上等她。
隨意地往樓下看了一眼,卻一低頭,就看見了林佑之那張令人作嘔的臉。
他面露驚喜,三兩步走到了我的面前。
聲音顫抖地喊我名字:「阿念,我找了你好久。」
他似乎在等我痛哭流涕,等我拉着他哭訴委屈,或是因爲愛他,一切都能當作沒發生過。
可我不是,也不愛他。
所以他想要的回應我都沒有。
我只是平靜地看他,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的臉色一變再變,最後他抓住我的肩膀,語氣像是威脅又像是『告誡』。
「阿念,你以爲只有我是這樣嗎?任何一個男人碰到權勢都會這樣,包括你,也包括那個顧小侯爺。」
「阿念你是個男人,既不能給我助力,也不能爲我生下子嗣,顧家不會容忍你在顧君川的身邊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這麼多年的情分,可我還是選擇捨棄你。」
「他和你又認識了幾天,難道還能比我對你更好?」
「阿念,只有我纔是對你最好的,我不會嫌棄你。回來吧,我們可以回到從前,就像一切都未發生過。」
將自己的下作歸結於整個羣體,打壓,侮辱,最後看似寬容得讓你回來。
林佑之怎麼……比從前還要噁心了。
我抿了抿脣,有些想罵人。
卻在下一瞬間,只感覺眼前一花。
林佑之就被飛來一腳,從二樓砸斷圍欄,摔到了一樓的大廳。
稀里嘩啦地,砸碎了一的東西,哀號着起不來身。
顧君川囂張又嫌惡的聲音,懶散地在二樓響起。
「撬我的牆角,你算個什麼東西?」
-15-
顧君川居高臨下地罵完人,轉瞬就冷眼看我,聲音帶着怒氣。
「老子早上纔跟你說好好過日子,晚上你就給我來瀟湘館,有人和我說,我還不信。」
「李念,你還真是給老子長臉,啊?」
長長的睫毛眨了眨,我倒是沒覺得怕。
伸手在面前比比畫畫了半天,顧小侯爺不耐煩了。
「看不懂!」
我抿着脣,第一次覺得啞巴了很不方便。
尤其是和急性子的人溝通,當真是麻煩極了。
「阿唸的意思是……小侯爺踹人的樣子,勇武極了。」
綠枝和我認識的時間長些,倒是把我的意思理解得差不多。
顧君川聞言,冷哼一聲,眉毛挑起看我。
「你還算有些眼色。」
眼神掠過綠枝手上的包裹,我從懷裏掏出銀票拍在了桌面上。
一旁看眼色的龜公小心翼翼地上前,路過顧君川還縮了兩下,生怕步了林佑之的後塵。
顧君川看了,沒說話。
我走過去,將手塞進了他的掌心。
晃,晃了又晃。
他終於動了,面色嫌棄地將我的手牽住,帶着我光明正大地往門口走。
路過一樓被扶着坐起來的林佑之,顧君川停住,看他。
林佑之被嚇了一跳,以爲他又要動手。
「還以爲狀元郎是個什麼人物,不過如此。」
「再來騷擾我娘子,我就登門拜訪吳尚書,當着他面打斷țų₇你的狗腿!」
林佑之瑟縮了下,咬着牙的沒敢反駁。
我鬆開了顧君川的手,朝林佑之比畫了一個動作。
那是少時,他進書院讀書,而我只能待在外間門口。
他就想了這個動作。
「是什麼意思」
「叫你等我的意思。」
他出門和同窗出遊,他說給我回來帶糕點,他想偷偷給我買書筆時,都會這樣告訴我。
我就會悄悄期待,等他回來。
直到他上了花船,我們的關係變了,這個遊戲就徹底地變了味道。
而現在,我當着顧君川的面,給他打了這個暗號。
看到他突然亮起的眼睛,我重新將手塞回了顧君川的掌心。
林佑之,等我親自來殺你!
-16-
綠枝在附近買了個不大的院子,前面是鋪面,後面是臥房。
開了早間的食肆,賣餛飩。
看着不大的鋪面,她卻笑得眼裏浸出淚來。
「那年家鄉鬧了災荒,人人食不果腹,好多人要買我,我爹孃餓着肚子都給拒了。」
「我都願意了,可我爹說日子總會過去的。到時候就盤個鋪面,我娘當掌櫃的,我來包餛飩,他來跑腿。」
「說一家三口,沒了誰都不行。可疫情起了,只剩我還有一口氣,也還是被人賣到了瀟湘館,什麼都沒改變。」
我說不出安慰的話,只好就這熱淚,狼吞虎嚥地吞了一碗餛飩。
自從給綠枝贖身後,顧君川彷彿真的和我過起了日子。
他不回顧家,也不再去外面遊蕩,整日的賴在家裏,還總口中喊着無聊。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將書鋪買錯了的兵書塞進他的懷裏。
他臉都是臭的。
「沒個人說話也就算了,我平日看的都是話本,這晦澀難懂的東西誰要看啊?」
他抬眼,我就看他。
看着看着他就認命地嘆了氣。
「看看看!我看行了吧!」
耳畔終於清靜了。
我也奇怪爲何顧君川突然改了性子。
他從前最是愛花天酒地的,難道真的有人一朝腐爛,又有人一朝變好?
我不懂。
坐回到書桌前,拿起了久違的筆墨紙硯,學着曾經只在門外聽的課。
漸漸地,心思沉入進去,漸入佳境。
-17-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大半年。
林佑之在我的生活裏像是從未存在,顧君川也只有偶爾回家。
見我日日讀書到深夜,顧君川只當我喜歡,綠枝卻漸漸看出端倪。
「阿念,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垂下眸子,從懷裏掏出銀製外殼的小本子,還有一個精緻的小筆管。
也是銀做的,上面打開能拿出一支小筆,下面的打開則是墨汁,本子則是可以隨意更換內芯,很是方便。
顧君川話多得很,看我回應比畫太累,特意找人做的。
【我想參加科舉。】
字剛寫完,就被綠枝一把按住了手。
「阿念,你我一同從瀟湘館裏出來,你雖沒待多久,但你的遭遇,你應該不比別人知道男人的喜愛不可信。」
「顧小侯爺待你好,他哄着你,任你讀書不作阻攔,但這和同意你科舉是兩回事!」
「我知道你想給你爹翻案,但這太難了,即便是顧小侯爺,他……也是不行的,何況是我們。」
「阿念,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我知道綠枝不是想阻止我,而是關心我。
她太知道這事會有多難,可卻還是對我直言不諱。
我懂她的心思,可我……還是想試試。
案子,我想自己翻,仇,我也想自己報。
林佑之對我的唯一教誨,就是做人只能靠自己!
【顧君川,你能放我……自由身?】
白紙黑字寫在本子上,清清楚楚地擺在顧君川面前。
他先是一愣,隨後氣上心頭。
「我對你還不夠好?我都沒嫌棄你不會說話,你還想丟下我離開?」
「李念,我告訴你沒門!」
我抿了抿脣,只覺得自己從前想法太過天真。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一點點的潤溼他的脣縫,一如每晚他如狼似虎的索取。
當着他的面,我緩慢壓低身子,仰視地挑起眉眼看他。
他呼吸越來越急,最後面色隱忍的伸手掐住了我的下巴,翻身將我喫幹抹淨。
最後還要啃着我脖子的宣示主權。
「別以爲色誘我,我就會放你走!」
「我買了你,你就這輩子都是我的人,我媳婦!」
「就連我死了,碑上都要把你名字刻上,跑?做夢!」ţṻ₎
我失望地垂下眼。
看來……色誘也是不行的。
-18-
我還沒想到好的辦法,西北出了戰事,顧侯爺要帶兵出征。
臨走前,顧君川回了一趟顧家。
捱了一頓打。
回來後,神色萎靡三天都沒說話。
第四天,他拉着我,塞給我一沓子銀票,還有兩張單薄的戶籍文書。
一張是縣衙開的戶籍證明,一張是作廢了的賣身契。
「我爹年紀大了,上次回去,連打我都沒了從前的力氣。」
「雖然他人品着實不怎麼樣,辜負了我娘,也沒當個好爹教育好我,可我從小到大,還是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多誇誇我。」
他吊兒郎當地坐在桌面上,神色落寞地看着窗外落下的日頭,屁股底下就是我還沒看完的書。
「侯府太大了,大到無論我躲到哪裏,都沒人肯來找我,只有我娘,像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哪裏都找得到我。」
「可後來,我娘藏起來了,我卻沒找到她。」
「我以前總覺得會恨我爹一輩子……李念,我可能要食言了。」
「我不能丟下他,好好跟你過日子了。」
我Ṫų₇攥緊了手中不算厚的文書,明明得償所願,心卻像是空了一大塊。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什麼都說不出。
最後,我只在本子上顫抖着寫了四個字。
【一路順風。】
他看了又看,最終笑道:「本來不想放你走的,現在只能讓你得償所願了。」
我咬着脣,勉強地勾出一個微笑。
只要都活着,人生何處不相逢。
顧君川,一路順風!
-19-
顧君川跟着顧侯爺參軍走了,也有一年半了。
他沒給我寫過書信。
我也沒寫。
綠枝說:「顧小侯爺是個秒人,從前在館裏,每日都來,卻叫了人只喝酒。」
我有些錯愕。
不是說……風流成性?
「那自然是傳出去給顧侯爺聽得,他那個繼母不是個好相與的,你以爲父子不和是哪個傳出來的?」
「這沒有知情的,誰會知曉得那麼詳細?」
「再說,小侯爺可是比你還小一歲呢,那話五六年前就傳出來了,十二三歲能做什麼?」
我一愣,那一年半之前,他不是才十八?
心思亂了一瞬,讓我連往日沉迷的書冊都看不下去。
滿腦子都是顧君川。
恍惚的我眼睛都花了,我朝着門口賭氣地瞪了一眼,揉了揉眼睛。
再看……人還是在哪,我突然就愣住了。
他長大了不少,周身都是趕路顛簸的風塵。
「李念,我回來了。」
他站在門口,腰上還繫着白色的腰帶,我心頭一緊,被他死死地鑲嵌進了懷中。
滾燙的淚浸透了我的衣領,我只能拍了拍他的背,無聲地安慰他。
西北這兩年戰事不停,前幾日戰事喫緊,顧侯爺……中了埋伏,戰死身亡。
顧君川當時正在帶兵抵抗另一股敵軍,沒人敢告訴他顧侯爺身死的消息。
等他知道,已經是戰勝的三天後。
他強忍悲痛,帶着士兵收拾殘局,然後爲父親收殮遺體。
這次,他是親自帶兵送顧侯爺的遺體回家的。
送葬完畢,顧家終於安靜了。
顧家有兩子,顧君川和他繼母所出的弟弟,不通武義,才十三歲還在讀書。
顧侯爺身死,顧家沒了頂樑柱,顧君川就只能扛起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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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他身前,任由他從背後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我爹見我跟着去了,第一次沒有罵我,而是眼懷欣慰地看我,和手下的將士說我是他的長子。」
「不服我的人很多,我就把他們都打到服氣,我爹見了,更開心了。」
「他教我看沙盤,說我聰慧一點就透,和他當年一模一樣……我纔不信,我一定比他聰明多了。」
「我前後領兵十幾次,沒一次輸的,人人都跟他誇我,說虎父無犬子,他笑的嘴都合不上,一連喝了幾大碗酒。」
說着說着,他就把臉埋在了我的身後。
聲音顫抖,連嗓子都是沙啞的。
「他不是個好人,也不是個好爹,可他是個好將軍,就連臨死都要再幫我拖延半刻。」
心有些沉。
眼睛也有些酸澀。
「李念,顧家沒了主心骨,我弟弟還小,他們想讓我娶親生個繼承人。」
「可我……還是想和你好好過日子。」
「平平淡淡,柴米油鹽。」
可他還是走了,邊關戰事喫緊,顧君川繼承了他父親的官職。
臨走前,他留下字條。
「別等我了,好好生活。」
他總否認他和顧侯爺的相似,彷彿這樣,就能剝離血緣。
可他嘴硬的樣子,分明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明明……
想讓我等他,卻說着相反的話。
我第一次給他去了信件。
只有四個字。
【等你回家。】
-21-
隔年科考,我下了場。
三年一次科考,我從顧君川離開時開始。
二十幾歲去和一羣孩子考童生,我原本過了童生的,可後來成了奴僕,身份就沒了。
本朝沒有商人弟子不能科考,也沒有奴僕脫了奴籍不能科考,一切都以戶籍爲準。
鄉試會試間隔三年,一個春季,一個秋季,時間雖趕了些,卻也沒有那麼緊張。
一個解元,一個會員,都是一甲第一名。
收到通報那日,綠枝比我還要高興。
「阿念!殿試你若能得狀元,就是三元及第!」
我表面冷靜點頭,內裏高興的手都在抖。
爹孃,我做到了!
可,林佑之也收到了消息。
隔天我一推開門,就看到了他的嘴臉。
想關門,被他伸手按住:「阿念,許久未見,你就不想聽聽我給你帶來的好消息?」
他向前一步,和我近在咫尺,眼神里帶着詭異又興奮的光。
像是遊蕩在你身後草叢裏的毒舌,悄悄潛伏,隨時都會給你致命一擊。
「想不到夜夜都和我同牀共枕的,竟也是個狀元之才?」
「可惜,阿念在瀟湘館的風姿,還有顧君川當時大張旗鼓,招搖過市,你以爲是疼愛,現在看來反倒是害了你。」
「朝堂上的大人們都說,一個妓子小倌,也想科舉入仕,豈不髒了科舉一途,侮辱了天下學子。」
「阿念,你的科舉夢只能走到這裏了,還是乖乖放棄,重新隨我做書童吧。」
我面色平靜,心中未曾升起一絲波瀾。
當初我想走科舉路,我就想過會有這一天。
他不Ŧũ̂₇老實的爪子,曖昧又噁心地撫過我的側臉。
「吳燕兒已經爲我生下一子,這次,我讓你做管家,管我的家,好不好?」
他真是一如既往的令人作嘔。
我一腳將人踢出去,臨要關門,卻聽他說了一句:「你以爲顧君川會回來幫你?阿念,死心吧,顧君川回不來了。」
我抬眼,眼神死死地看着他。
他卻笑了:「你努力科舉想給你爹平反,可我說了那麼多,你卻毫不在意。」
「現在聽到顧君川,就立馬緊張起來,阿念,我絕不允許你對別人動情!」
有病!
我重重地關上了門,心卻還是無法平靜。
有些失神地想着,顧君川一定會回來的。
他答應我的。
-22-
殿試還有半個月,可風言風語卻在京中傳了個遍。
「妓子入朝爲官,可笑至極!」
「污穢不堪之物,也不怕髒了仕途一路!」
「這樣的人要是能做官,我感覺我也行。」
「你個倒夜香的還想當官,作夢去吧!」
甚至還有人編了兒歌,流放到市井,教了那些孩子學唱。
「白日讀書狀元郎,夜夜牀榻做新娘!」
綠枝每次聽到,都要氣地抄起擀麪杖衝出去和他們理論。
連帶着我的住址和她的店面都被公開。
「林佑之那個王八蛋!」
我垂眸推開大門,剛想出門去買菜,卻被對門的小子往身上丟了塊石子。
我抬眼看他,他就吐着舌頭,慌亂地逃走。
綠枝氣得眼睛都紅了。
「他們……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欺負你?明明做錯事的是別人,你是受害者啊!」
我把門又合上了,定了定神,掏出了懷中的本子。
筆跡沉穩。
【林佑之以爲風言風語,就能輕易將我摧毀,讓我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可他該知道的,我本就自深淵中走出。】
【他的把戲,他的手段,我幼年就見過千次萬次。】
【曾經的我沒有懼怕,現在的我也不會退縮,最多,也就是一無所有重新來過。】
綠枝泣不成聲地看着我,淚落在了紙面上的最後一句。
【你說過,只要活着,總會有希望的。】
【這句話,我一直都記得。】
我不再害怕,也不再想一死了之。
死不如活着可怕,那我就活着,每一天都仔仔細細地活着!
直到有一天我大權在握,掌握話語權!
不再成爲權勢之下的失聲者。
-23-
離殿試還有三天。
聲浪愈演愈烈。
想看我笑話的人衆多,可我卻澆花,品茶。
殿試前一天,我恭恭敬敬地給爹孃的牌位上了香。
焚香沐浴後,我坐在書桌前給顧君川寫了封信。
【一念郎君當年救我出水火,二念郎君對我真情相待,往日種種,李念感激在懷。】
【只可惜,今日一別不知何日相見,還望郎君日日康健,早日平安歸來。】
我把信封好,讓綠枝幫我寄出去。
最後看了一眼室內陳設,心中平靜。
可我知道,這次殿試,我能不能回來,還要看陛下如何看我的曾經。
陛下大度,我就能活着回來。
陛下介懷,我可能身死,可能流放,可能……被一氣之下貶回妓子。
可我不想告訴顧君川,也不想他在戰場爲我分憂。
路是我自己選的,落子無悔。
殿試上,陛下高坐。
我隨衆人落座,筆墨紙硯一一俱全。
我心中稍微安定,沉下心思將全部心神落在考卷之上。
時間轉瞬即逝,考卷被收上去,考官再底下閱卷,偶爾有好文章纔會拿到陛下面前。
我垂着頭,安靜地站在原地。
「李念何在?」
大殿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
刀鋒一般的話,不斷地從各位大人的嘴裏說出。
「你既曾爲妓子,爲何還敢前來科考,難道不知自己污穢?」
我看向說話那人,面色平靜,那人反倒皺眉。
還要再說,陛下開了口。
「因你身份,殿試將你革除,解元會員也從今日就此作廢,李念,你可甘願?」
「給他紙筆,讓他說話。」
我支起筆寫了八個字。
【若因前塵往事,我認。】
陛下拿着那張紙,眉眼卻帶了三分笑意。
剛要說什麼,就聽有太監傳話。
「西北大捷,鎮遠大將軍回朝了!」
陛下猛地站起,滿臉喜色:「快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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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殿門,直到看着那人一身鎧甲地出現在視野裏。
殿試這天,文武百官,學子衆多,可那麼多人裏,我卻只能聽見顧君川的鎧甲摩擦聲。
聲聲入耳,彷彿此間只我二人。
「顧將軍立了大功,不知想求什麼賞賜?朕今日高興,都允你!」
顧君川看向我,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抱拳跪地。
「臣想求一個公平。」
皇帝微愣:「什麼公平?」
「科舉一途最講公平,無論身份爲何?年齡爲何?相貌如何?出生如何?科舉面前,衆人平等。」
「科舉創立之初,乃是爲了選拔人才,既是爲了人才,難道還要刨除門第身分?」
「前塵過往,已是昨日種種,陛下臣願用陛下恩賞,換今日一個公平!」
一年不見,顧君川沉穩不少。
殿內的老大人們迂腐,高喊着:「陛下,不可,不可啊!」
陛下沉思片刻,問了我一句:「六部之內,若讓你選,你想何處爲官?」
我提筆寫下一字。
【刑。】
「爲何?」
【法無須多言!】
陛下大悅。
「好!今日朕就欽點李念爲狀元,三元及第,擇日起,入刑部爲官。」
我眼睛一亮,跪地謝恩。
消息像是飛一樣傳遍整個京都。
「李念那妓子成了狀元郎,三元及第!」
-25-
三日後,我一身大紅官袍打馬遊街。
人人驚懼羨慕,卻再也沒人敢來拿石子打我。
綠枝早早地關了鋪面,要了上好的席面,三人舉杯痛飲。
綠枝舉杯,淚流滿面:「我當初就說你是個有福氣的。」
我帶着三分醉意,指尖蘸着酒在桌面寫道:【多謝阿姐。】
她先是愣住,隨後抱着酒罈失聲痛哭。
顧君川這個原本的浪蕩子,堅毅沉穩了,俊秀的臉也被西北的風吹得粗糙了。
我伸手摸上了他的臉,手從他的肩膀滑到了袖口,最後和他十指緊扣。
入內室,着紅袍,牀榻前的鞋靴交疊。
顧君川突然笑了。
「我收到信件連忙打馬入京,生怕遲了片刻,那羣豺狼就會把你吞喫入腹。」
「可看到才知道,我的娘子早就不是當初任人欺凌的小可憐。」
沒了紙筆,溫熱的指尖就落在他的心口,一字一句地寫下:
【顧君川,我也想和你好好過日子。】
最後一字落下時,指尖被他攥住吻了一口。
「那今日,就當是你我的大婚!」
「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
-26-
我從刑部的主簿到刑部侍郎用了五年。
我殺林佑之只用了三天。
顧君川想插手,被我阻止了。
我爹的案子,我是第二年翻的。
連帶着我孃的墳墓,和我爹遷在了一起,十幾年了,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再相見。
案是親手翻的,仇也該親手報纔是。
林佑之貪污受賄,數額巨大,連帶着林家也跟着抄了家。
我一身官袍站在林家大門口,親眼看着林佑之被拖着進了囚籠。
他的孩子,妻子,父親,母親,家僕。
許多熟人,也有許多生面孔。
可如今我站在這,我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我。
曾經的老爺夫人視我如螻蟻,如今卻跪在我面前求我開恩。
可惜法不容情。
我和他們也沒有情。
當晚, 林佑之的證據確鑿, 他卻不肯認罪。
我知道他想見我。
這五年我們見過許多次,
可他念着我, 我卻想他死!
「曾經你我二人日夜相伴, 耳鬢廝磨,阿念,如今你怎麼就成了人人懼怕的玉面判官了呢?」
我坐在官位上,任由他言語譏諷。
這麼多年, 拜他所賜。
許多犯人都會拿此事來辱罵我,好讓他們死前痛快一回。
「你的顧將軍知道嗎?知道你曾經在我身下伏低做小, 嬌柔諂媚, 比那些女子還浪蕩?Ṭū́ₗ」
見我平靜,他就成了瘋狗。
「李念!你的顧將軍知道我睡了你整整三年嗎?」
「哈哈哈哈哈, 我睡了玉面判官三年, 就連他的嗓子也是我毒啞的,我還把他賣進了瀟湘館當妓子!」
他好像瘋了。
看病情不像是現在瘋的。
我輕咳兩聲, 聲音沙啞卻緩慢地開口:「林佑之, 身爲官員受賄行賄證據確鑿, 判斬立決。」
「奏摺明日就會送到陛下手中,林佑之你活不過第三天的午後了。」
「到時我會親自觀禮, 送你一程, 順便看看你的心肝脾胃可是用墨染成的。」
「你的嗓子……」
顧君川如今常在京中, 便四處拜訪名醫,只爲了治好我的嗓子。
前年過年,有一個神醫路過京城,被顧君川差點綁了。
養了一年多, 終於能發出人的聲音了。
我沒再搭理他,隨手丟下一個刑籤。
「林大人好不容易來一回, 諸位, 且好生伺候着吧。」
班頭抱拳:「是,大人!」
刑部, 掌刑法。
三十六道酷刑,乃是看家的手段,全部受遍,還能活着被帶上刑場。
林佑之,且好好受着吧。
三日後,我一襲官袍,光明正大地站在人羣裏。
眼睜睜地看着林佑之人頭落地。
臨死前,他口型蠕動, 朝我說了句:「阿念,對不起。」
這個糾纏了我前半生的人, 終於在這一刻, 從我的世界消散。
多年夙願,終究實現。
我抬頭望着碧藍的天空。
突然有些想顧君川了。
我轉身,沿着街道一點點往家裏走, 腳步越走越急, 越走越快,最後在無人的街尾和人撞了滿懷。
那人笑着逗我:「初次見面我踹了你一腳,後來每每想來總是後悔。」
「現在這一腳, 能不能算是我還你的?」
我笑着,被他拉着十指相扣。
兩道身影並肩而行,走向那宏大美好的未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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