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一本外室文中的老邁原配。
女主阮新棠本是七品京官家的庶女,與文相江尋蹊詩會相見,佛寺定情。
縱使相隔數十歲,也仍視彼此爲命定真愛。
她轟轟烈烈委身,成爲見不得光的外室。
文人墨客妙溢她爲本朝紅拂女,連我的一雙兒女都追隨父親嬌寵着她。
直到她身懷有孕,不願讓孩兒沒名沒分地出生,留書出走帶球跑。
不料還未出京郊,便被江尋蹊帶兵抓回了相府,被我屢屢加害,幾度生死。
我自食惡果暴斃,她卻在次日被扶正,從卑微庶女成了宰相夫人。
重生當晚,我一封奏摺上達天聽,參文相私調兵馬之罪。
他們似乎都忘了,三十年前我是統帥三軍的女將,至今仍在喫軍餉。
-1-
江尋蹊帶着身懷有孕的嬌人進門時,周嬤嬤正捧着一紙契書。
「老奴今日倒是要問問姑爺,當年白紙黑字的誓言,如今還作不作數了!」
她的女兒綰青冷靜地替我補好了眉尾。
只是方纔柔婉的遠山眉起了刀尖兒似的眉峯,成了一對銳利的劍眉。
「娘子待會兒可要用兵器?奴婢日日給您的狼牙棒上松油,雖多年不曾用,可使起來絕對如當初一般無二。」
見她們二人一個比一個憤慨,我倒是有些哭笑不得起來。
重生後心底的陰霾一掃而空。
看着水銀鏡中那張瘦削的臉,即使年華掠過,也並無老態。
多年的養尊處優,反倒添了些閨秀的白皙細嫩,肌膚依舊光潔緊緻。
連發絲都仍烏油油一片。
若初見我,誰能猜出我今日過的是五十大壽?
可前世我死時,離現在不過短短五年,便被折磨到滿頭白髮,垂垂老矣。
那五年我迅速衰老,脾氣也變得古怪暴躁,府中凡我出現的地方,都不許有鏡子。
更將身邊所有伺候的人都換成了面容平凡醜陋的中年婦人。
見了那些花兒一樣的女孩,便無端生起氣來,甚至大發雷霆。
連綰青都被我趕了出去,她不願意,寧肯自毀面容,也要在我身邊伺候。
「娘子如今處境艱難,我豈能離去不管?若沒有我們孃兒倆護着,還不得叫她被這虎狼窩禍害死?」
連我自己都厭憎逃避自己的模樣。
可偶爾深夜,我也會想,自己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直到死後我才知道,原來我是一本外室文裏的老邁原配。
我的存在就是男主江尋蹊唯一的污點,我的死去便是給女主騰出正房的地位。
我不甘心。
我魏鳳鳴可以壽終正寢,也可以病死戰死,但絕不能如此窩囊地暴斃。
-2-
前世這個時候,不須周嬤嬤與綰青生氣,我便先動了怒。
如今看來,我們主僕三人倒是一般的脾氣。
我拿着江尋蹊求親時寫下的誓言,當着衆賓客的面兒興師問罪。
我肆意宣泄自己的委屈,並不全是因爲江尋蹊違背誓言,另尋外室。
我更惱怒他們選擇在我五十大壽時,將我架上高臺,要我不得不喝下女主阮新棠的妾室茶。
更讓人心涼的是,江尋蹊竟將心機城府用到我身上,竟絲毫不顧我的壽辰,選擇羣客畢至時,逼我給外室一個名分。
我偏不如他所願。
最終阮新棠羞憤奔走,江尋蹊鐵青着臉甩袖離去。
好好的一場壽宴不歡而散,看了這樣的鬧劇醜聞,誰還坐得住喫得下飯?
菜未上齊,賓客便走了大半,留下荒唐的狼藉,帶去了京城沸騰的臭名聲。
人人都道我善妒,五十歲的老不羞,竟還與桃李之年的嬌妾爭寵,絲毫不顧主君顏面。
連我的一雙兒女都嫌我爲老不尊,連帶他們跟着丟人。
江尋蹊的對家參奏他,管束內宅不嚴,以此質疑他的能力,抨擊他的德行。
那時我才知道,江尋蹊在外金屋藏嬌之事盡人皆知,知情者默契地瞞着我這個主母。
府中上下,早已以姨娘、二太太相稱。
陛下降旨斥責,專程賜我一壺醋,皇后指了嬤嬤來教我女德女訓。
連我過世的老父,都背上了教女不嚴的罵名。
自此很長一段時間,京中的貴婦人都以我爲戒,主動爲夫君納妾成風,以示賢德。
也正是從這時起,我便如變了一個人一般,與整個世俗爲敵。
我拙劣地宅鬥,粗陋地陷害,毫不掩飾地嫉妒與惡毒。
只換來一次又一次的喫癟和受辱,最終心氣鬱結而死。
我的靈堂門可羅雀,白幡未撤,一牆之隔的小院卻已經燃起紅燭。
我的一雙兒女,逗弄着阮新棠生了好幾個兒子才得來的女兒,恭賀父親新婚之喜。
正想着,幼女江蕊便風風火火闖進來。
「哎喲母親您怎麼還在梳妝!有什麼好打扮的,叫客人們好等!
「今兒來的可都是京中貴女,若是怠慢了誰擔待得起啊!」
她瞥見了周嬤嬤手中拿着的契書,竟要伸手去搶。
若非周嬤嬤眼疾手快,那契書當場便被她「不經意」撕碎了。
江蕊反倒是不樂意,有些興師問罪的勁兒。
「您將這些老皇曆又翻出來做什麼?如今都已經五十歲的人了,再看這東西不肉麻嗎?」
我神色淡淡,命綰青擦去太過尖銳的眉峯。
「怎麼,你父親也快五十歲的人了,他養外室整日你儂我儂鬧得滿城風雨就不肉麻?
「我只不過是看看自己丈夫寫下的承諾,你就這麼大反應?」
江蕊整個人僵在原地。
-3-
「您都知道了?」
我站起身來,整個人要高江蕊半個頭。
饒是她驕縱,對我乃至蠻橫,也難免被我的氣勢壓制。
「知道什麼?知道你父親今日便要帶着外室來,逼我給她名分,抬她進門?
「知道你與他沆瀣一氣,來找我就是爲了讓我當堂撞見,好成全他們這對野鴛鴦?」
原是他們在我過壽時挑釁,可我若是先發怒,那便落了下風。
如此便好讓他們拿捏,東人斥,西人勸,連敲帶打便能讓我嚥下這口苦果。
他們想得倒是周全,只是沒料到我這般剛強,寧願鬧得天翻地ŧū₈覆也不肯讓他們如願。
江蕊被戳破了心思,惱羞成怒:「母親既然知道,又何苦這般咄咄逼人?
「如此隱而不發,就是爲了看我們煞費苦心爲此忙亂的笑話嗎?
「您可知您一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讓我們提心吊膽了多久?」
我抬手便給了她一耳光。
「放肆。
「誰準你問責親長的?」
江蕊長這麼大,如今已經出嫁爲人婦,這還是我第一次打她。
我愧疚自己年輕的時候時常出征,在外如何雷厲風行,回家後也會變成實打實的慈母。
縱然有時發脾氣,也多是雷聲大雨點小。
江蕊從未見過我如此模樣,淚如泉湧,捂着被打的臉,眼神憤恨。
「怪不得阿爹要將阮姨娘藏在外頭,連給個名分還要苦心籌劃,我如今才知爲何阿爹這麼多年都沒有別的女人。
「外人都道什麼神仙眷侶,卻不知其實是您妒心太重,不讓阿爹納妾,連聽都聽不得!
「知道了真相,竟還要遷怒自己無辜的女兒,這是什麼道理!」
我捏着她的下巴,手勁兒奇大,讓她掙脫不得,只得直視我的眼睛。
「你父親將人藏在外頭,是因爲他是個僞君子。
「他既要又要,捨不得美嬌娘,又不想違背當初的誓言。
「於是苦心謀劃,將過錯推到我頭上,藉此翻越道德的大山,掩蓋他曾誇下的海口,又能保全經營多年的名聲與顏面。
「他卻搖身一變,成了你口中被善妒的妻子壓抑多年的可憐人。
「至於你,你真的無辜嗎?
「你幫着另一個女人算計自己的親孃,只爲討好父親時,可曾想過即將被推到衆矢之的的我,若是踏錯一步,會有什麼下場?」
江蕊是個春竹,想不了那麼多,她那個宦海沉浮多年的父親,不可能沒考慮最壞的後果是什麼。
可他還是放任了。
也許前世的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這段時間的……苦心謀劃呢?
饒是經歷過一世生死,思及至此,仍覺得心底透出寒涼。
江蕊垂下眼眸,不肯看我。
「蕊兒,你煞費苦心地爲阮新棠鋪路,可曾爲我的壽辰分一點心思呢?」
她整個人心虛到站立不穩,軟軟地跌坐下去。
我知道了。
一點兒也沒有。
我抬腳離開,她卻抓住了我的裙角。
「阿母,您別爲難阮姨娘了……」
她聲音苦澀:「這樣對誰都好,您總不能指望一個男人一輩子只守着老妻過日子吧?」
我冷冷道:「原本我是想拿着契書,當着所有人的面拆穿你父親的假面,鬧個天翻地覆。」
裙角驟然被拽緊,我一抖衣角,將她甩開。
「可今日是我壽辰,原是親朋歡聚之時,總不能叫大家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所以我放棄這個想法了。」
但也不代表我放過他們了。
江尋蹊是老狐狸,可我當年也是塞外有名的獵手,最擅長的就是獵狐。
我讓周嬤嬤將那契書好好收着,整好衣角,踏出房門時,江蕊高聲喚我:「阿母!」
待我頓住,那聲音低下去:「生辰歡愉,女兒恭賀你……」
我抬腳便走。
「謝謝,但不需要。
「今日總有人是爲我祝壽而來。」
-4-
前世還不等那對鴛鴦進廳堂,我便將人堵在半道上。
人生五十載,我不曾接觸過鉤心鬥角,也不知如何處理這種情況,只知兵道也,先發制人者掌握先機。
卻不知往來賓客看見的盡是我主動發難的模樣。
不知內情,不明真相,自然憐弱。
看見我這跋扈又憤怒外放的主母,就算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先少了三分同理心。
今生我只端坐廳堂,耳邊聲聲祝壽詞,眼前張張帶笑臉,賀禮如流水一般抬進來。
跟阿爹並肩的叔伯老當益壯,喊我丫頭,納新添丁的小輩們來我跟前認臉。
原來若是無人擾亂,今日本該是我極歡暢的日子。
直到江蕊帶着阮新棠到我跟前兒,眼神中帶着些討好和哀求。
「阿母,這位是……」
她似是不知道如何介紹阮新棠的身份,訥訥又止。
說來說去,她最終還是選擇站在她父親那邊。
倒是阮新棠,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地朝我行禮。
「小女是翰林院阮修撰之女阮新棠,見過江夫人,願夫人華誕安康,春輝永駐。」
面前伯父家的兒媳,與我差不多歲數,方纔才提到家裏的孩子中了進士。
她本就是直爽的性子,家中又有底氣,聞言扭頭打量阮新棠。
「喲,你就是那個新抬的修撰之女啊。」
阮新棠竊喜又好奇:「這位夫人聽說過家父?」
貴夫人冷笑一聲:「如雷貫耳啊。
「犬子乃是新科傳臚,本與阮大人同爲編修,自任職以來,恨不得將家都搬去翰林院。
「近來狀元郎高升外放,犬子考績爲四位編修中最上,上官欲稟天聽,讓他更進一步。
「誰知這上奏的摺子與令尊升官的調令一同發還,我倒想問問小姐,令尊有何過人之處,抑或是走了什麼通天大道?
「也好開解開解我那孩兒,免得他在家整日鬱悶。」
她話音剛落,未見江尋蹊其人,先聞其聲。
「夫人這是哪裏話,阮大人到底資歷老些,也到了該升遷的時候了。
「年輕人多歷練歷練是好事,厚積薄發才能走得更長遠。」
貴夫人亦是出身將門,不怵文相。
呵呵一笑:「也是,都說流水的新進士,鐵打的阮編修。年年二甲都盼着阮大人告老還鄉,好給年輕人騰位置。
「誰承想阮大人大器晚成,竟還有升遷的一天。怪只怪我兒倒黴,偏就在人家有女初長成的時候登科。」
一番話刺得阮新棠兩頰通紅,泫然欲泣。
江尋蹊眼中閃過一絲危險的光,我卻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話頭。
「好了,左右只是蕊兒的閨中好友,人也見過了,退下吧。」
阮新棠一雙淚眼望向江尋蹊,她雙手護着小腹,面露難色。
真是膚白貌美,纖纖弱質。
江尋蹊清了清嗓子:「夫人,這阮氏知書達理、秀外慧中,雖是庶出,可也算得上書香門第出身。
「不若抬進府中,許個貴妾。
「夫人意下如何?」
-5-
年輕人只聽說過當年文相求娶將門虎女,這麼多年來房中無人,唯我一個。
個個都道是神仙眷侶。
可老一輩,大都親眼看見過二十多年前那一場盛大婚事。
爲求我出閨房,江尋蹊叫人搬來矮几,撩袍單膝跪天。
一手賭咒發誓,一手行書如游龍,高聲喝道:「今時今日,兩心相知永不負;他年他月,違此誓者斷仕途。」
我原本還被一羣閨中密友堵在房中不讓出門,一聽這話登時便急了。
江尋蹊是白衣出身,一路連科,聖眷正濃,怎能輕易拿仕途賭咒?
門出不去,便一腳踹開了窗戶翻了出去。
卻正跌落在新郎懷裏。
佼佼青年,松柏之姿。笑如春風朗日肆意,將那契書塞進我手心。
「話如覆水,真心實意,若真有他年他月,鳳姊只管將這紙摔在我臉上,我便是登閣入相也即刻引咎辭職。」
便如此,將我的人和心一同搶回家去了。
死前我還抱着這紙空話,只想問問那時的江尋蹊。
明明我是照你說的這般做,你爲什麼不守信諾?
年輕人只覺得惋惜,卻也只是惋惜,不以爲奇。
上了年紀的,大都唏噓,少年夫妻到頭來,還是抵不過如花美眷。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
阮新棠動容地望着江尋蹊,對方身姿挺ṱūⁿ拔,爲她遮風擋雨。
他如掌局者一般,好似佈下天羅地網,無論我選什麼,都會成爲困獸。
「都說娶妻娶賢,納妾納色,夫君既已相中,我自是無不允之理。」
見我果真如他所料,而且還是最好的結果,饒是江尋蹊也忍不住露出幾分自得。
阮新棠欣喜如純真少女:「我就知道夫人是個極好相與的,偏他不信,白繞了這麼大的圈子。」
我淺笑:「既然早生情誼,便該早早地告訴我。
「我好請良媒去貴府……
「替我兒下聘啊。」
眼前人面色僵硬下來:「夫人,您說替誰下聘?」
我拉着她的手向衆賓客笑道:「瞧這孩子,高興傻了不成?
「我只有江睿一個兒子,你還想嫁給誰?
「我這兒子生來靦腆,與我不親,連納妾這種小事兒,竟都要央着父親開口。
「他不知禮數,我又怎能讓你無媒無聘進相府的門呢?
「你放心,雖只是納妾,可尋常嫁娶該有的,相府一樣不會短缺你…
「定讓你風風光光被抬進來。」
既然瞞着我,那我便就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吧。
前世江尋蹊算計我當丑角,今日我便要讓整個江家變成笑話。
江睿一向是沉默君子,如今火燒到身上了,也顧不上失態不失態,瞪大了眼睛。
「母親不可!阮姨娘是父親的外室,咱們家的二太太,你怎能亂點鴛鴦譜?」
衆所周知的祕密,就這樣,叫他戳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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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我也詫異。
「啊?可我明明聽聞,你對阮小姐多番照拂,連你妹妹都對她另眼相看,常與她出入胭脂鋪子……
「連今日這頭面,也是你妹妹戴過的、我親自去寶合齋定的啊。」
衆人也都糊塗了。
江尋蹊養外室雖是衆所周知的祕密,到底也只是耳聽。
江家這一雙兒女跟阮新棠走得近極了,卻是罕見。
方纔說話的貴夫人見機補刀。
「我說呢,小文相從四品的高官,與翰林院素來無甚瓜葛,緣何某日跑去與侍讀學士論經,卻將阮修撰爲難一通,人走後叫他喫了好大掛落。
「我那兒子回來與我講時,還爲阮修撰打抱不平呢,如此看來,倒是我兒白操這個心。」
原書中便是這樣寫的。
阮新棠在家裏被薄待,阮修撰次日便受到了上官的訓斥;在外頭受了爲難,嫡姐立刻便遭了侯府夫人的責罰。
文相的車馬顯眼,她與江尋蹊相會過後,常是江睿送她歸家。
就連阮編修都以爲自家女兒與江睿有情,以至於後來發現對方竟是江尋蹊時,差點兒跌破眼鏡。
我生的兩個蠢貨都成了這對狗男女之間的工具。
這怎麼不算所謂的爽點呢?
畢竟江尋蹊爲阮新棠做的,都是些隱祕的高級趣味,絕大多數人都是道聽途說,見過的也不會在此時站出來爲他們澄清。
現下有鼻子有眼有人證的,倒是真叫人懷疑起傳聞的男主角到底是誰了。
連江尋蹊的臉色都有些異樣。
高門大戶裏,腌臢之事還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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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的議論聲並不遮掩。
「茶樓說書的嘴裏,說的不是文相嗎?若是小江大人,直接抬進家門不就完了,何必糟踐人去當外室?」
「那誰知道,連夫人耳朵裏的風聲都是自家兒子,說不定是那說書的爲了獵奇胡唚,又沒有指名道姓的。」
「說書的還說她是本朝紅拂女呢,風塵三俠可不是三個人?這不對上了嗎?」
更有性直的冷笑:「不就是父子聚麀嗎?有什麼稀罕的,什麼髒事兒爛事兒咱們沒見過。」
江尋蹊好似突然發現,昔日相處,一向不近女色的江睿對這位外室小娘的態度體貼殷勤,對自己的正經妻子都沒這般細緻。
他與阮新棠的年齡差到底擺在那兒。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在心裏生根發芽。
我睜着眼睛說瞎話:「瞧瞧,在場的諸位誰不覺得你們兩個般配?又無人反對的,你還推脫什麼?」
我話鋒又轉:「趕在我壽辰引見給我,添些喜氣也是應當的;若是你父親,又怎會在這種場合給我添堵呢?
「我可告訴你,我魏家男兒敢做敢當,你若招惹人家又不想負責,別怪我不顧母子情分。」
江睿自覺說錯了話,不敢隨便開口,只等父親示下,對方卻始終不曾說話。
眼見這頂帽子就要生扣到頭上了,他心一橫自顧澄清自己。
「我與阮小姐清清白白,天地可鑑!
「旁的卻是實在不知,母親勿要亂點鴛鴦譜,誤了真正的有情人。」
衆人朝江尋蹊看去,阮新棠一雙美目,正瞧見他眼帶審視,閃爍不停。
她很聰明,一看便知對方不肯開口的原因。
心如凌遲,纖細的身姿卻悽然跪下:「是我心悅相爺,強行攀附,您別爲難小江大人了。
「是我傻,竟想以蒲柳之姿倚靠松柏,不如就此離去,落髮出家,倒落個清白。」
她這一跪,竟要將錯都攬在自己身上。
兩個男人皆是心頭一顫。
江尋蹊頂着詫異的目光,上前去將她扶起。
「你身子弱,別動不動就下跪。」
他緊握溫軟小手,昭告天下。
「阮氏,乃我之妾室,江睿江蕊之庶母,孩子們敬愛她,豈是三兩句流言能詆譭得了的?
「夫人勿要偏信偏聽,傷了一家和氣。」
我原本想,逼他們吞下父妾子娶的苦果,是最好的結局。
可他寧願名聲有損,也要給她一個名分。
倒也在情理之中。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更好的收場辦法了。
今天我和他,一定要有一個人聲名狼藉。
而這個人,只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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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一改往日的炮仗脾氣,做足了主母的賢德面子活兒。
「相爺怎麼也不與我通個氣兒,妹妹上門,總得讓我有個準備纔是,也不至於鬧了這樣大的沒臉。
「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我面前,我態度冷些,倒像故意爲難人家。
「因無知鬧了誤會,又不知不覺中造成詆譭,說來說去都是我的不是。
「按理說妾室進門,也是相府的大事,該擺上幾桌慶祝,偏相爺是個男人,心思粗,我這正過生就將妹妹領回來了,這又叫我怎麼迎接纔好?」
這一番話雖夾槍帶棒,卻十足的端莊謙遜。
饒是在場坐着最重禮的老儒,也挑不出錯來。
「總歸都是喜事,不如這樣,今日這幾桌薄席,就讓與相爺和妹妹慶賀吧。
「反正生辰年年都過,終身大事於女子來說卻至關重要。
「若草草了事,一進門就叫人受委屈,親戚們都看着,免不得教訓我,不配當江家宗婦了。
「只盼妹妹不要嫌棄我過壽的排場老氣。」
阮新棠肉眼可見地雀躍起來,她雖然給江尋蹊當了兩年外室,可對外身份仍只是六品小官家的庶女,今日能來參宴都是江尋蹊特地給她送的請帖。
這一路走來,盡是高官顯貴。
我年輕時的閨中好友,如今一個個誥命加身,上下三代皆榮光加身。
叔伯們早已位列公侯,久不面世,而我阿爹故去,他們自是以我孃家人的身份出席。
便是公主出嫁、皇子娶妻,也不一定能請全這些人。
若真變成了慶賀她入府,該是多大的體面和榮耀。
來客卻都齊齊色變。
他們這樣的身份,來坐文相納妾的席,爲對方抬身價,簡直跌份兒。
就算他們坐,江尋蹊也不敢受。
因而即使心下不快,對這一對擾人的男女也生厭,腳下卻不曾挪動。
事到如此,誰還看不出江尋蹊的意圖?
自己沒用,將外室養了兩年不敢擡回府,竟然在自己髮妻的整壽上,利用賓客逼妻子接納外室。
這是打量着髮妻沒了孃家想拿捏人了。
他們倒被算計進去,成了欺人的惡人。
這兩個不要臉的,說不得還真打着將壽宴變婚禮的心思。
江尋蹊倒沒有得意忘形到會去答應,只是今日之事太過反常,每一步都與他計劃的背道而馳。
遲則生變,還是早結束爲好。
而一切的變化,皆因我而起。
他的目光幾乎化爲實質,如一條陰冷的蛇從腳腕處往上攀,待到攀至咽喉,便慢慢收緊,緩緩殺人。
前世他就是這般殺我於無形,可如今知道有蛇要害我,我還會怕嗎?
塞外叫我一腳踩爆七寸的蛇類不知凡幾,江尋蹊就是下一條。
「那就這般定了,妾身這便退去後堂,等宴散了再來給我敬茶也是一樣的。」
我一轉身,竟有大半人隨我站起。
「請帖上是請我來給魏夫人過壽的,如今這是什麼宴?也沒下帖,我們不請自來豈不成了討厭?」
「都回去吧,就當今兒辟穀了。」
阮新棠臉色瞬間蒼白下來,江尋蹊也沒料到自己的臉面這麼沒用。
竟連一刻也留不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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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且慢!我與阮氏,不過納妾而已,私下裏擺了兩桌,已經算過禮。
「今日帶來,本只想給夫人悄悄見了安排入府便罷,無意喧賓奪主,擾了諸位雅興。
「是我思慮不周,只想着夫人向來賢德,未曾提前告知,才鬧出這等子囫圇,是我的不是。」
他上前與我賠罪:「還請夫人勿要怪罪纔是,爲夫並非有意欺瞞。
「阮氏年紀小,好玩樂,不喜被規矩壓着,因而讓她放縱幾年。
「如今長成淑女,方引她來拜見夫人,敬茶入府。」
他自詡多年夫妻,自然知道怎麼開口,最傷我心。
等我發怒、翻臉,露出被傷害的脆弱,他便能抓住我的錯處,將我狠狠踩進泥裏。
我卻笑出聲來,嗔怪道:「早說嘛,何必繞這樣大的圈子。
「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怎麼相爺如此狹隘,竟以爲我會不許嗎?」
我聲音清脆,沒有半分感情:「只是納妾而已,我又不是剛成婚的新婦,還喫這些醋。」
江尋蹊卻心下一梗,看我落座,招呼人上茶,讓阮新棠敬茶,竟當真是……
半點也不在意。
他又在意起來了。
明明想要我醋意大發藉機害我。
此時竟還怪我不喫醋,不乖乖跳進他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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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阮新棠跪下敬茶,超經意露出自己手腕上的鐲子。
「姐姐請用茶。」
前世她也露着這鐲子在我眼前晃,正如火苗之上怒潑葷油,我才那般失態。
現在即使路徑不同,她也仍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我怎好讓她媚眼拋給瞎子看?上道地詢問。
「你這鐲子,怎麼這麼像老夫人手上的?」
江尋蹊頓覺不妙,打算阻止,阮新棠卻已經搖晃着鐲子開口。
「這正是老夫人送的呢,相爺去年下西北受了傷,老夫人看我悉心照拂,纔將此物贈予我。
「長者賜不敢辭,夫人若是喜歡,我自然樂意轉贈,只是要問過老夫人才是。」
我接了茶,並沒有喝,放到一旁,起身行禮。
「還請相爺賜我一紙休書吧。」
綰青手捧的茶壺茶碗摔到地上,驚呼:「這是江家的傳家之物,只傳嫡長媳,老夫人此舉,將我們夫人置於何地?」
周嬤嬤更是撲倒在江尋蹊腳下,哭天喊地:「我們娘子嫁進江家三十年,爲相爺生兒育女,對老夫人盡心侍奉,不知這是犯了七出哪一條?竟讓老夫人寧可將傳家寶傳給外室,也不願承認我們娘子?
「難道是見我們魏家無人了,便這樣忙不迭要將娘子趕出去?」
說起魏家無人,父親的同袍已然怒目。
最先出聲訓斥的,卻不是他們,而是先帝朝的老太傅。
八十多歲的人了,就算拿着柺杖敲江尋蹊的腦袋他也得受着,此時吹鬍子瞪眼。
「胡鬧!荒唐!你身爲文相,天下文人之表率,私下裏竟如此胡來!
「你安敢妻妾失序,有違禮法!」
本朝律例:妻在,以妾爲妻者,杖九十,並改正。
判決的規定便是「行跡不可糾,禮法不可逾」。
有這樣的行爲,還可以被狡辯爲寵妾滅妻,只能算道德問題。
可使用了娶妻的儀式典章,有證據可以判斷成以妾爲妻,就上升到禮法問題,可以被追責定罪。
這纔是真正能威脅到江尋蹊名聲的事情。
那本書裏大肆描寫,江尋蹊對阮新棠多麼特殊。
迎外室比着娶妻的禮儀來,但也都是關起門來自成世界。
這鐲子卻是確鑿的證據。
傳家寶的流傳,決定了一個家族的正宗。
卻早就被傳給外室,秩序混亂,才讓維護禮法、奉爲天條的老太傅生氣。
婆母素來嫌我比江尋蹊大五歲,又是武將出身,不能扶持他的官路。
生了一兒一女後再沒有開懷,更不肯將那傳家玉鐲給我。
阮新棠入府後,依仗這東西,人人都將她當正頭娘子對待。
我空有妻子之名,府中的權柄、地位,卻越來越傾向她。
這叫人怎能不恨,又怎能不發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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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尋蹊被羣伐之,從納妾變休妻,我的叔伯嬸姨們便也沒有不插手的理由了。
面前的阮新棠也沒想到事態會鬧得如此嚴重。
也不知真假,就這樣捧着心暈過去了。
此舉機靈,能讓江尋蹊藉機脫身。
呵,那也要看我讓不讓了。
江尋蹊正要將阮新棠抱起離場,高呼:「宣府醫!」
周嬤嬤卻靈活起身,將他撞開老遠:「男女授受不親,阮小姐尚未進門,還是老婦來吧!
「阮小姐這身子骨也太弱了,怎麼跪一下就昏了,只怕以後不利於子嗣。
「老婦年輕時乃是軍中女醫,讓我瞧瞧這是什麼毛病,也好早日醫治。」
她一邊摸脈一邊唸叨:「脈如滾珠,這是喜脈啊!都四月有餘了……」
周嬤嬤動作麻利,聲音洪亮,江尋蹊再想做什麼,都無濟於事了。
她將人塞回江尋蹊懷裏:「抱去吧,是老婦多慮了,還以爲相爺有多愛重阮小姐,原來親也親過了,懷也懷上了。」
她絮絮叨叨:「還好意思口口聲聲稱淑女,相爺可真夠厚顏無恥的……」
終於,無恥如江尋蹊,也被這一通操作氣暈了,不排除是剛剛挨撞的那一下太重。
周嬤嬤在他墜地的前一刻扶住了阮新棠,任由他直挺挺倒地,也不管人聽不聽得見,嘴裏喋喋不休。
「相爺怎麼也暈了?看來相爺纔是真的需要瞧瞧了。
「這身子骨太弱了,只怕不利於子嗣啊,怪不得我們夫人這麼多年只生了倆……」
臺上還唱着花戲,京中最有名的戲班子都比不過相府這一出大戲,場面竊竊如養鴨場。
姨嬸姐妹們開解安慰着我,叔伯兄弟與江家的族老們討要說法。
江尋蹊的對家更是恨不得現在就逃席回去寫參奏的摺子。
痛打落水狗,就在一個快字上。
動作慢了,只怕一樣的內容太多,拔不上頭籌,陛下就已經陷入疲倦了。
苦於尋找理由,他們正急得抓耳撓腮,上菜的丫鬟卻捧着餐盤上來。
小碗下壓着空白的奏摺。
丫鬟巧笑倩兮:「我們夫人最是不徇私情。」
誰不豎起大拇哥稱讚:「夫人大義!」
大義滅親,怎麼不算大義呢?
-12-
江尋蹊轉醒後,宴席已散場,他竟將阮新棠直接接進主院,往後也是如此。
長此以往,還有誰會把我這個主母放在眼裏?
前世的鐲子,今生的主院,潛移默化又明顯的移權,一點點將人腦海中的那根弦拉緊。
往後只要稍一觸怒,我就會跟踩了尾巴一樣鬧起來。
旁人不明所以,更難以共情我的陰晴不定,可不就覺得我是個瘋婦嗎?
好細的水磨工夫,好狠的誅心計。
綰青研墨,周嬤嬤將我的官服拿出來熨平。
有一封從宮牆內傳出的信件,問魏家是否還有善兵法的後代,又或舉薦能領兵的將領。
原書以爲只是一場鬧劇和幾封奏摺,就能讓帝后對我不滿,以至於降下那樣重的責罰。
實則鬧劇爲表,此信纔是裏。
先帝去世,新帝登基後,爲釋兵權,試忠心,曾安排過一場狩獵。
故意將阿爹喚到近前,放出猛獸。
阿爹爲救駕,以花甲之軀鬥獸,雖然將猛獸殺死,可自己也受了重傷,擡回來時五臟俱裂,嘔血不止。
他早已看破,臨終前再三叮囑,不許我參與朝政,更不能對天家產生怨恨從而報復。
恨有盡,愛無期。
他只希望我和我的孩子能夠保全自身,餘生平安富貴。
爲此他早已盡全力託舉了江尋蹊數年,將他抬上一品大員,以爲這十幾年時間足以勘破人心,江尋蹊能夠庇佑我餘生安寧。
可惜,人心是最難懂,又最易變的東西。
新帝剛登基時四海昇平,如今快二十年過去,邊境的野狼換了新雄主,虎視眈眈。
他安於享樂二十年,重文輕武,還以爲自己是當年兵強馬壯的天下共主。
如今驟然得知有強兵犯邊,纔想起魏家來。
我的一雙兒女年幼時,我還常督促他們習武,七歲後江尋蹊便教他們從文。
他們生在富貴鄉,早就嫌習武苦,最終我還是拗不過放任自流。
如今除我以外,魏家再也沒有習武的後代了。
皇帝不肯承認自己曾經的猜忌犯了錯,更不能接受希望落空,於是惱羞成怒,藉機對我發作。
否則一場鬧劇,幾封奏摺,如何能撼動魏家功勳庇佑下的我?
如今我在奏摺上寫:【何尋紙上談兵愣頭青?眼前自有百戰不殆之人曾率三軍。】
是以自薦。
阿爹,原諒我不能如你所願。
我寧願馬革裹屍飲血沙場,也不願被囚在這四方牢籠,作繭自縛而死。
-13-
天上還有零星星子,我身着官服出門,府上已然大亮。
江尋蹊每每早朝都是這樣的動靜。
我那一雙兒女和家眷總會在府門相送。
只今日多了個阮新棠,二人依依惜別,膩膩歪歪。
江尋蹊拭去那張小臉上的水漬:「方纔讓你睡着你不依,如今又泛起困來,淚珠兒往下淌,倒像是人欺負了你一樣。」
懷中小人睡意矇矓:「這是我入府後第一次送你上朝,自然不能缺席,免得叫旁人覺得我恃寵生驕。」
「我願意寵着,你肆意生嬌,誰不長眼嚼舌,便割了誰的舌頭。」
他不霸道宣言還好,一宣言就激起了周嬤嬤的叛逆心。
「相爺現在真是飛黃騰達,是官聲也不要了,禮法也不守了。
「昨兒那九十杖看在您暈過去的分上按下不提,現在又要虐待良家奴婢。
「還真是鐵了心要當法外狂徒了?」
江家先貧而後貴,自然也沒有家生子,府中多半都是良家出身。
將良家奴婢毆傷、致死、致殘,也是會受到懲罰的。
若是平日裏,周嬤嬤可能還會顧及些分寸,可一想到我接下來要做什麼,她就完全放飛自我了。
「放肆!夫人平日裏便是如此約束自己身邊人的嗎?
「你這樣讓我如何相信你治理內宅的能力?既然如此,今後便將管家令牌交由阮氏掌管。
「夫人累了這麼多年,也到了該休息的時候了。」
阮新棠溫婉地笑:「妾身雖出身不高,可也略通些管家之法,姐姐放心……」
「給她吧。」
她一肚子自謙自傲和噁心我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
二人都不信我會這般痛快地放手。
直到周嬤嬤真的解下腰牌,嫌棄地扔到他們面前。
江尋蹊悶悶地開口:「你能想開便好,夫妻多年,昨日之事就此作罷。
「你難得來送我一次,更深露重的,早些回去歇着吧。知我昏厥,陛下今日已派車馬來接,不好叫內監久等……」
他今日能說出「就此作罷」這種話,皆因瞧見了宮內的車馬,還以爲皇帝是認可他的做法。
特地來給他透口風的。
只可惜……
下一刻那內監諂笑着跑到我跟前:「將軍好早,現下離上朝的時辰還遠呢。
「如今宮內改制頗多,陛下擔心您多年未曾上朝,對路況生疏,特派車馬來接。」
「又恐夜路難走,令禁軍持燈開道,您看您是乘車,還是騎馬?」
我翻身上馬,一身滿綴珠玉的女官朝服在燈火照耀下熠熠生輝,梳巾幗髻,包錦布。
這是三四十年前先皇后定的女官制及官服,江尋蹊早就忘了什麼樣。
如今燈火通明,才發現這件衣裳,當肩繡着象徵一品武官的麒麟,與他胸前的仙鶴同出一脈。
我居高臨下,江尋蹊的臉色又青又白。
「相爺臉色不大好,今日還是告假不上朝爲妙。」
江尋蹊甩袖側身:「不勞夫人費心,怎好讓你告御狀時唱獨角戲?」
我點到爲止,不再多言,馭馬而去。
我好心提醒,他氣死活該。
反正今天不管是誰彈劾江尋蹊,我都會去幫幫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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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十幾年不曾有女官的出現。
我站在武官之首,文官不忿,武官靜默。
文官也以爲我是來告御狀的,卻仍然面露輕蔑。
縱然今日大批人要參奏江尋蹊私德有虧,然而他們可以攻訐,是爲政鬥。
我不可以訴苦,因爲墮了江尋蹊在外的顏面,有違婦德。
原本應該是有許多人要彈劾江尋蹊的,此時也都不作聲了。
我回頭看,武官盡是我的兄弟子侄,可見十幾年過去不曾增添新鮮血液。
直到穹頂上自負的皇帝吐露出強兵犯邊的消息,因爲我的出現而同仇敵愾的文官們才沸騰起來。
皇帝問可有能領兵者前去戍邊,朝中再次無人應答。
多年前的清洗,早讓武將世家投鼠忌器,許多後代只是襲爵,平日連塊豆腐都提不動,又何談上陣殺敵。
我出列長拜:「微臣願往,請陛下賜官賜虎符,三月後領兵戍邊。」
方纔死寂的朝堂又沸騰起來,像懶驢一般,踹一腳才知道叫喚。
江尋蹊立時站出來:「夫人這是做什麼?
「你若因昨日之事而怨我,爲夫向你認錯,將阮氏休回家中,從此改悔!
「何必因此自暴自棄?若是傷了性命,豈非要我痛苦餘生?
「內人多年不曾舞槍弄棒,難免生疏,不堪大任,方纔只是一時情急,還望陛下萬勿當真。」
我目不斜視。
正前方,便是皇帝座下階梯蹲守的瑞獸,乃是黃銅鑄造,重達數百斤。
「還請陛下允臣自證。」
皇帝自無不可,江尋蹊今日只顧傢俬恩怨,半點兒不體諒他的難處。
現下更不會偏幫昔日寵臣,他也想看看,我是否有能耐領兵上陣。
我上前兩步,一手插進瑞獸嘴裏,一運氣,數百斤的黃銅便叫我單手舉起。
這樣的神力,不說領兵,爲一方大將,綽綽有餘。
我將瑞獸放回原位,連與地板磕碰的聲音都沒有,只是……
「陛下恕罪,這瑞獸的頭,叫微臣捏變形了。」
一時間鴉雀無聲。
「文相莫非還有更合適的人選推薦?我願退位讓賢。」
江尋蹊啞住,此時舉薦,那可不是提拔,而是結仇了。
皇帝開口:「好了,文相若無人舉薦,便退下吧,不要因私誤公。」
江尋蹊幾個眼神,自有擁躉站出來說話。
「夫爲相,妻爲將,一文一武還都身居高位,朝堂豈不是成了他們兩姓之家?
「如此勢大,有結黨營私之嫌,還請陛下三思!」
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
皇帝也沉吟:「自古確實未聞夫妻同朝爲官的道理。」
江尋蹊立即伏低做小:「夫人還是告我的御狀吧,只要能讓你回心轉意,無論陛下如何處置,我都甘願受罰。」
他勝券在握,好似被妥協的人一定是我。
而我從袖中扯出一張紙跪呈,用了兩分內勁將聲音傳遍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微臣願休夫報國!
「自此與江家斷絕一切關係,立下軍令狀,不破戎狄不還京!」
不是夫妻,不就能同朝爲官了?
多大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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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親自在休夫狀上蓋下印璽,宣判強制離婚,往後就算要復婚,都算是抗旨不遵。
江尋蹊就算是有意見也只能憋着。
他必定不會因爲妻子和婚姻而犧牲自己,做出辭官這種蠢事。
他只是覺得,自昨天開始,一切就脫離了他的掌控。
以至於有些東西,他再也把握不住了。
他想過我會憤怒會反抗,甚至會報復。
唯獨沒有想過,我直接釜底抽薪。
原來昨日一開始的妥協,只因今日的抽身。
可,不該是這樣啊。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竟走下龍椅,親自來扶我。
一時百官叩首,唯我與皇帝站立。
「魏家妹子請起,當年先帝視你爲義女,你自然就是朕的義妹,如今朕便封你爲郡主……」
我單膝下跪:「陛下恩重。只是此去戍邊,若封臣爲郡主,非官非爵,難免軍士不服,敵將輕視,偶有敗績,恐怕還會污了皇家聲名。
「如今臣既已休夫,自然身屬魏家,還請陛下賜我襲爵。」
阿爹逝世時是國公,如今我要襲爵,便是封侯。
皇帝只是思慮片刻便同意了,畢竟魏家只剩了我一個女人,就算襲爵,也從我而斷絕。
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從此刻起,我非我,是爲侯爵。
站在這裏,這也不敢再拿一刻前的眼光看我。
待皇帝坐回龍椅,今日針對江尋蹊的圍獵才正式開始。
因爲我不再是江尋蹊的妻子,而是站在武官首位的侯爵。
「微臣參奏文相,妻妾失序,知律法而故犯之,臣請陛下依律處罰!」
「微臣參奏文相,流言成書,堂堂一國文相,風流軼事竟改編爲話本流傳於大街小巷!官職乃陛下所賜,如此不愛惜官聲者,怎堪爲文人表率?」
附和之人衆多。
從前江尋蹊帶着阮新棠面見同僚,對方都是友善地打趣,又或是聽到風聲的人揶揄。
這樣的緋聞是風流韻事,於他是一種美譽,文人更將他們捧作本朝的紅拂夜奔。
紅拂夜奔的故事流傳千古,若是能與之相提並論,有益於他的身後名。
沒想到這些人翻臉無情,轉眼就成了攻訐他的理由,成了他失德的把柄。
甚至有人蔘奏阮新棠,身爲官宦女子,無媒無聘做了他的外室,是爲淫奔,如今還堂而皇之入府,帶壞風氣。
連站在最末的阮修撰都捱了參奏。
本來昨日便陸續有摺子送進宮,雪片一樣地堆滿了皇帝的案桌,已經夠讓人頭疼了。
原本這些事兒中,除了妻妾失序外,餘下的並不算什麼大事,有幾個做官的私下裏是乾淨的?他清楚得很。
只是鬧上了朝才發現,竟有這麼多人蔘奏江尋蹊,可見這個文相在朝中樹敵甚廣,以至於這些無傷大雅的事兒都被放大當作彈劾的理由。
實在是叫人汗顏,也許他該重新審視江尋蹊了。
況且我還站在朝堂上,是他僅剩的希望,不好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於是將人痛斥一頓,叫他去刑部領那犯了妻妾失序之罪的板子。
只是象徵性地打九板,畢竟是他的重臣,罰重了,傷的也是他的顏面。
本以爲一切都將塵埃落定,我卻在此時參奏江尋蹊私調兵馬之罪。
「那一夜兵馬調動鬧出了些陣仗,京營難以彈壓,又不好問文相要交代,微臣身上尚有將軍閒職,只好趁此次微臣生辰,隨禮送帖,問詢該如何是好。
「此時茲體重大,微臣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只是看在曾夫妻一場的份兒上,還請陛下從輕發落,畢竟……」
江尋蹊的面色,一寸一寸白下去。
「文相只是衝冠一怒爲紅顏,又不是做什麼謀逆、叛亂之事。」
皇帝查證,江尋蹊大半夜帶着一營兵馬,馬蹄聲轟動一片,又是拿着令牌叫人開城門,只是去追自己帶球跑的外室。
再也繃不住了,這是藐視皇權。
「真是大膽!!!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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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尋蹊被廷杖了不到二十板便痛到昏厥。
皇帝仍在氣頭上,叫記下剩下的板子,等他好了繼續打。
我與被打得血呼啦的江尋蹊一同回府。
老夫人哭天搶地地撲上去。
「我可憐的兒!」
阮新棠淚眼矇矓地撫摸着江尋蹊蒼白的臉脣。
江睿和江蕊在一旁,一個握拳,一個捂嘴。
料想我定是今日狠狠告了一狀,才造成這樣的後果。
「母親只會仗勢欺人嗎?仗着自己出身高貴,背後有世家爲您撐腰,便能這般欺壓自己的丈夫!
「昨日家醜外揚也就罷了,今日還告父親的黑狀,叫他被打成這樣!」
江睿怒不可遏,從昨日他便憋着一口氣,只是好容易獨善其身,不敢多言。
今天仗着老夫人回來,便覺得有人能爲他撐腰。
「父親他位至宰輔啊!您何以如此苦苦相逼!」
江蕊在後頭拉都拉不住,想到江睿接下來會面臨什麼,背過臉緊閉雙眼不敢再看。
下一刻耳光聲如爆竹炸開。
君子六藝都不算出挑的文人江睿直接被扇飛。
直到他狼狽地撲在門檻上的那一刻,都沒反應過來自己怎麼突然到了這裏。
「只打了江蕊,忘了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
「你們雙生之胎,從小便要求我不得偏心,你妹妹有的,我必定給你補上。」
被點到的江蕊索瑟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腹誹道,還是有區別的,母親還是心疼我些。
賠了兒子又折孫的老夫人淒厲地尖叫:「啊——
「你這個賤婦!三從四德學到哪裏去了!竟敢狂到我面前來!
「今日不叫你將家法都受一遍,明日我便去敲登聞鼓!將你上枷下獄!」
我眼神一冷,想起江家厚厚的家規,半本都是各種刑罰。
針對女子的,更是苛刻至極。
又是擰胸,又是刺指甲,又是剝衣受尺。
一套下來,不等將受刑的女子浸豬籠,人家便自己跳了河。
我看她一隻手朝我的臉招呼過來,五指曲起,這一下只怕是要將我毀容。
我只後退一步,她全身的勁兒便沒了落腳點,整個人如同擰起的麻花跌在地上。
乾瘦的手爪收不住力,竟招呼到了自己臉上。
這下更是響起殺豬般的慘叫。
「你找死!去報官!來人哪去報官,這賤婦竟敢打婆婆了!
「將她送去衙門滾釘板!」
這些年來,朝廷越來越重孝道,連公婆餓了渴了、生病不服侍都要挨板子。
有窮人家因爲公婆想喫肉而稱病,令家中買賣幼童、男當苦力女當妓者不在少數。
這老婆子沒少想借此折磨我,只是抓不着把柄,又喫了不少因爲操作不當整出來的苦頭才避我不及。
如今叫她逮住了,可不得過過心裏壓了那麼多年的婆婆癮。
即使她當媳婦的時候,並沒有這般多的苛刻律法。
只可惜。
我已經不是她的兒媳婦了。
我正要亮出那張蓋了玉璽的休夫狀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清叱。
「膽敢行刺冠雀侯,將這胡攪蠻纏的老婦拖去天牢,依行刺侯爵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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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頭也不回,撥弄着袖口的珍珠。
「我自己應付不來嗎?要你這老貨教我辦事兒?」
自己的靠山一個個倒下,阮新棠好似終於找到能轄制我的人。
「姐姐,你怎能辱罵惠淑公主?我知道你討厭我、怨恨相爺,可也不該因此將整個相府拖下水啊!」
她又跪下行禮:「公主要罰便罰我吧,惹了姐姐生氣,這才讓她對您出言不遜的,與旁人無關,還請公主勿要連坐相府其他人……」
江蕊只恨自己今天的手爲什麼不能變長,她爲什麼不能長八隻手把所有人的嘴捂上!
母親爲何不將她生成哪吒?
她第一次對阮新棠疾言厲色。
「要你多嘴!想捱揍了自己去阿母跟前湊!
「公主還沒說話呢!你倒替我們認起罪來了!」
倒也不怪阮新棠沒眼色,屬實是這位惠淑公主聲名狼藉,與她的封號半點兒不相干。
曾因有朝臣參奏她放浪形骸,要皇帝將她趕去廟裏當尼姑,她便將那大臣全家男丁閹割,送去當和尚了。
這下好了,七根也清靜了個徹底。
爲此京中多了一座閹人廟,香火旺盛,多是女子前去燒香,倒成了難得的乾淨廟宇。
每一個人都很滿意。
皇帝也奈何她不得,言官想死諫都不行。
誰叫先帝先皇后送了她幾箱的免死金牌,就算將朝臣全都閹完,她那幾箱金牌都用不完。
此後再也沒有人敢置喙她半句。
熟悉的香氣縈繞,好似冰雪天開了夏荷。
「本公主今日心情好,本不想不與這饒舌精計較。
「不過你既然認下了罪,我也不好不罰。
「你也去天牢待着吧。」
我回頭:「她還有孕在身。」
李霜天面露無辜:「那給她安排個雙人間?」
我思索片刻:「未免空曠,不若叫江尋蹊也去陪她。
「新婚宴爾的,肯定如膠似漆,自願去天牢照拂美妾也是情理之中,陛下定然能理解的。」
我掃視過江睿好江蕊,一個被抽昏了頭似呆頭鵝,一個縮着腦袋裝鵪鶉。
算了,牢裏也算湊夠了一家三口,祖孫三代。
我與李霜天相視而笑。
許多年的隔閡消散在一瞬間,好似我們從未割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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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可真會挑日子,我生辰過了你才大駕光臨。」
李霜天揮揮手,一羣人衝進相府開始搬東西。
「聽說你休夫之喜,這不是找人來幫你搬嫁妝嗎?」
她一抖手,長長的卷軸拖到地上還疊了幾層褶皺。
「你這嫁妝單子我都帶來了,待會兒搬一個劃一個,少一個賠十個。」
原本被拖去天牢嚇到失聲的老夫人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掙脫兩邊鉗制的人,橫在相府門口。
「不許搬!公主又如何?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今日誰敢動相府的一草一木,我就撞死在這兒!你們還敢草菅人命,強搶不成?」
相府的人做事,總是一敲二打三威脅的。
如今敲到李霜天這混世魔王頭子身上……
算她會挑。
「嗨呀!別人就是這麼一說,竟然還真的有人信?那我花光運氣投的胎算什麼?
「要撞早點撞,那誰,找個仵作再抬副棺材來。
「爭取這邊死,那邊馬上就能驗屍入殮裝盒抬走,今兒就給你把殯出了,黃土一埋,人間少一禍害。」
李霜天命人將她綁在椅子上,墩在相府門口,每每擡出一箱東西,便在她面前清點唱和,仔仔細細展示。
看着入了相府就等同入了她口袋的金珠銀寶就這麼往外拿,簡直比剜心還痛。
她想閉上眼不去看,有專人爲她撐開眼皮。
她心痛到幾欲昏厥,有大夫守在旁邊拿粗鈍的銀針扎她的人中。
前世我無數次被她以孝道傾軋,她認定阮新棠纔是她的正經兒媳,卻要我履行做兒媳的責任。
那時我已並非從前事事周全的魏鳳鳴,只將那雙狗男女當作畢生之敵,卻忽視了一旁的魍魎。
她蒐羅了我不少把柄,整日敲打恐嚇。
雖有叔伯們時常叫嬸母伯母們來看我,她不敢將家法上太陰毒的手段用在我身上,但暗裏折磨人的懲罰,卻一點也不少。
最常叫我去跪祠堂,外人都說她仁善,只罰我懺悔,不至於在身體上受苦楚。
卻不知我跪的那塊墊子的棉裏,摻着細碎的鵝卵石。
又寒又硬,剛跪上倒還能忍受,隨着棉花被壓實,石頭便開始硌人,不到一刻鐘便起淤青,跪久了更是肉裏生膿生腐,外人還道我矯情。
若不如此,那佛口蛇心的老婦,便要將證據移送衙門,罪追三代,讓我父親從帝蔭的陪葬陵寢中移墳至鄉野。
如今想想,這樣粗陋的網,爲何能困住我?
我就算再昏頭,也不至於被這樣輕易拿捏。
我按下心中的疑竇,與李霜天一同歸家。
-19-
「這不是去我家的路……」
我們年歲相當,她也已五十歲,容貌與當年那個明豔無方的女子並沒有太大區別。
只是更沉穩,氣勢更內斂。
「如今鳳姊貴爲冠雀侯,自然要有自己的府邸,我已將七皇子的王府搶來給你,剛剛建好,正等主人下榻呢。」
七皇子是她的侄子,封了郡王,正要出宮立府,如今出宮未半而府邸被搶,也是算他趕上了壞時候。
「冠雀侯?」
「我給你討的封號,好聽吧?鳳姊一上朝,滿朝文武都成了噤聲的麻雀了。
「不敢高聲語,且聽鳳凰鳴。
「你自然是百鳥之冠。」
動作可真夠快的,我這邊剛出宮門ṱû₃,她便爲我討來了府邸和封號。
皇帝並非對她百依百順,可想這樣短的時間辦成這些,定要付出成倍的艱難。
我幽幽嘆氣:「又用了多少金牌?
「先皇后爲你一生着想,如今你纔不到半百,省着些花吧。」
她從小如此,一堆堆殺頭的罪過恨不得天天犯,先皇后薨逝,爲她留下成箱的免死金牌。
往後她每每犯事或有所求,皇帝必定要她以金牌來換,得一個便銷燬一個。
金牌再多也有耗完的一天。
那一天,就是李霜天被清算的日子。
只因這位一母同胞的公主,也曾參與過奪嫡。
甚至一度被議過太女。
李霜天一笑,湊到我耳邊:「原本還多着,只是皇帝不肯鬆口,他日思夜想我手裏那些金牌,索性我全給他了又如何?只留了一面當個念想。
「我知道,金牌用盡時,便是我上絞刑架的日子。
「可如今你出了相府,我就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死不了了。
「那些金牌不過是兜一圈,最後還會回到我手裏。
「那最後一面,臨出門前,也叫我投到井裏去了。」
-20-
三月之期,集結兵馬已是緊迫至極。
我頻繁出入叔伯家中,聆聽受教,與他們在沙盤上演武,與各家舉薦的將才實戰。
其中不少人都是前世危急存亡之秋冒過頭的,可最後都沉寂在昏君奸臣的胡亂指揮下了。
我卻沒有被皇帝轄制的劣勢。
有李霜天在京中坐鎮,諸多武勳當靠山,我背後無憂。
三月間,我點將出徵,集結天下兵馬,校場演練聲如雷霆,劍指戎狄。
皇帝本就將戰報壓了許久,一直等找到能與之一戰的領帥才公開。
邊境的消息如決堤的洪水,傾瀉全境。
朱門歌舞依舊,他們不覺得戰火會蔓延到京城,可不妨礙他們看到了武將的崛起之勢。
自古以來,武官只有打仗的時候最值錢。
冠雀侯府門口的小巷在封侯的第二天就擠滿了前來祝賀的人。
連江睿和江蕊都躋身其中,甚至頂着我兒女的名聲招搖過市,試圖插隊直入侯府。
他們竟厚着臉皮跑去門口正驅散人羣的綰青面前套近乎。
「幾日不見,姑娘怎麼連我們都不認得了?
「我們兄妹二人自知惹了阿母不快,今日特來負荊請罪來了!」
綰青冷着一張臉:「冠雀侯已與江家的一切斷絕關係,二位今日前來,敢問可是改姓爲魏了?」
江睿一聽便自燃了:「姑娘莫不是仗着母親如今起勢,便能將相府的臉面踐踏在腳下?
「世間除了贅婿,誰家生子隨母姓?」
綰青聽也不想聽:「那便是刻意營造侯府與相府藕斷絲連,想陷害我們冠雀侯被陛下猜忌了!
「來人,將他們兩個連人帶馬一起叉出去!」
江蕊提起裙子就跑:「不勞姑娘費心了,我先走一步!」
仍想和綰青辯論的江睿立時被兩個軍士交叉架在半空,就這麼示衆一般舉了出去。
綰青看着他身上不再幹淨整潔的舊衣,輕蔑地唾罵。
「離了母親嫁妝便活不起的巨嬰,回你爹懷裏要奶喝吧。」
相府如今處境艱難,皇帝對江尋蹊私調兵馬一事耿耿於懷,對李霜天將他們打入天牢一事聽之任之。
三人喫了好大的苦頭才被放了出來,一出來面對的便是被搬空的相府。
像江尋蹊這樣的白衣出身、登閣入相的人,想要做忠臣必然清貧,想要富貴便只能做奸佞。
因爲沒有家族底蘊支撐,也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能夠行賞。
別人的孝敬拿多了便是行賄,自然要欠許多人情債。
想要身價豐厚,還有一條簡單明瞭的康莊大道,便是姻親。
當年的江尋蹊娶我,說難聽些,同樣是感情遮掩之下的利益交換。
所以不管他與阮新棠如何情根深種,都不可能與我和離、更不可能休妻。
他只有將我牢牢拘在府裏,才能繼續從我身上吸血。
只有我作爲他的妻子死了,他才能名正言順得到我的一切。
完成從白衣到世家的轉換。
我走了,他的俸祿如何養得起偌大一個相府?
如今的相府便如土木鬆軟的蟻巢,表面上一切運轉如常。
實際崩潰已在早晚,速度肉眼可見。
江睿沒洗乾淨的舊衣便是一個徵兆,絲綢嬌貴,淺色衣物更難打理,京中時興更是瞬息萬變。
從前沾上了油污墨跡的外衫便算是廢了,哪還有他相府佳公子再上身的道理?
綰青掩住幸災樂禍的慾望,朝着人羣朗聲。
「冠雀侯自知身無功績,不敢居新府;尚未光耀門楣,亦不敢回舊屋。如今借住於惠淑公主府,諸位若是想見她,可自去送拜帖。」
方纔黑壓壓的人羣立時作鳥獸散。
速度之快竟然超過了被叉出去的江睿,看得綰青脣角抽搐。
不愧是能止小兒夜啼的名聲,就是響亮迅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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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前的一兩年,已經不再爲後宅隱私而惡鬥了,整日神神道道地待在最偏遠的院落。
唯一的消解就是周嬤嬤爲我尋來的戰報,拼湊出一場又一場的戰術,時而呵斥怒罵,時而拍手大笑。
時常想,當初皇帝趁着我壽宴遞進來的密信,我要舉薦誰?又或者,我自己做這個領帥,該如何排兵佈陣,才能轉敗爲勝。
千千萬萬次的演練,後宅的沙土地上盡數是柳枝劃過的深刻痕跡。
從前無能爲力的事後臆想,都化爲胸中乾坤,在此時遊刃有餘地運轉。
李霜天看我日日忙得腳不沾地,叫人拿繩子生捆我去偷閒。
最終一羣鐵娘子打鐵花一樣四散倒地。
李霜天摸着下巴:「往後日日來這麼一場,豈不是省得訓練了?」
我翻了個白眼,換了身柿色錦袍跟她出了門。
她引我去茶樓聽書,不需要額外打賞,說書先生便開始繪聲繪色,講近日說爛了嘴皮的話本。
足以見其火爆程度,更甚前兩年的那文人造勢的本朝紅拂。
如今再沒人這樣比擬,簡直侮辱了風塵三俠的身後名。
話本中的男主名叫何愚,取自大智若愚,講的正是這位何公子與位高權重的父親新娶的小娘舊薔的故事。
化江爲何、睿爲愚,新棠爲舊薔。
明眼人都知道原型是誰家。
自從生辰宴上那一場,眼瞅着追了數年的故事沒有迎來第二個高潮,反倒中途夭折,即將爛尾了。
讀者看客抓心撓肝,誰不怒罵一聲「太監」?
這話本一出,立刻踩着前者的餘熱上位,立時引起轟動來。
比起高門老夫美妾弄出來那些隱祕炫耀、權物堆砌的陽春白雪。
這中等人家嫡子小媽之間的刺激和糾纏,才更適合下里巴人的口味。
受衆範圍從騷人墨客迅速擴大到市井小民。
前者只能靠捆綁「紅拂夜奔」造勢,這次真的能自成傳說也不一定。
說書先生講着何愚與這位舊薔小娘如何相處。
明明年紀比何愚還小,舊薔偏偏以長輩自居,在對方案牘勞形之後強硬地給他煮了一碗白粥,逼迫他休息。
何愚公子缺失多年的母愛在此時得到了彌補,舊薔卻半點不似他那不近人情、冷漠嚴苛的母親,比之大家閨秀出身的端莊未婚妻,又多了純真少女的靈動。
他就這樣睡了前所未有的一次舒服覺,醒來後發現小娘替他抄了半宿書。
鬼使神差地,他頂着先生一頓罵,將小娘娟秀的字帖珍藏起來,回去又遭了母親的訓斥與責罰,更想起舊薔的好來。
李霜天睨着不近人情、冷漠嚴苛的母親本人。
方纔誇這寫話本的人「筆力深厚,必然是個玩弄輿論的曠世奇才」的話,變得有些尷尬。
她乾咳兩聲:「我們家鳳姊那是威嚴赫赫、龍章鳳姿,這執筆的懂什麼寫話本子?」
又見我面色如常,疑似拿狼牙棒從茶樓屋頂砸穿地心前的蓄力。
唯恐殃及池魚,小心翼翼開口:「要不我去把這幕後之人挖出來打一頓給你出氣?」
我有些好笑:「她已與我通過氣了。」
阻止過,但沒用。
那人分毫不讓,理直氣壯:「你拿狼牙棒的懂什麼寫話本子?不誇大其詞怎麼叫人身臨其境?
「看在我跟他們有仇又爲你做苦力的份兒上,你讓讓我怎麼了?」
李霜天眼一亮:「原來是你,那人是誰?」
「丁萱。」
正是生辰那日與我一唱一和、兒子到手的修撰之位被搶的貴婦人。
她出身將門,鮮少有人知道,她是個通文墨、善刀筆的才女。
那日我並未與她通氣,她卻極利落地打配合,做輔證,才叫人那麼輕易信服,省了我不少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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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霜天勃然小怒:「好你個魏鳳鳴,我還以爲你就此將相府那一家子擱置了,還特地帶你來,讓你看看笑話出一口惡氣,沒想到你早就在背後悄悄謀劃着!
「還不告訴我?
「還找別的女人合作?」
我沉默片刻:「忙忘了。」
總不能告訴她,她在這一步中起不到什麼作用,乾脆不說吧。
李霜天只是習慣性賤嗖嗖,賤完就好了。
相府卻因爲這話本生出波瀾。
流言催人死,只有心性極強之人才能不受影響,江睿顯然不是。
他向來自詡立身正,脾氣又大,竟做出在鬧市撕書毆打說書先生的事兒。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全京城的說書先生聯合起來,也不比御史的嘴鈍多少。
各種添油加醋,說得有鼻子有眼,大有趴在相府牀板底下聽過牀的架勢。
造謠只需要一張嘴,落在一個人身上,卻是渾身長滿了嘴也說不清楚的。
留在相府的暗探回來稟報,這些天兒府裏暗流湧動、氣氛凝重。
最先信了這些鬼的是老夫人,爲了管束阮新棠,竟將人拘在自己房裏。
整日指桑罵槐,拐着彎羞辱她。
就算沒發生,也叫她這如臨大敵的做法坐實了。
父子鬩牆只是時間問題。
更何況江睿和阮新棠,本就有些不清不楚。
李霜天笑道:「我這就讓底下的人數倍刊印,連夜送往各州府。
「保管讓他流芳百世,成全他的身後名。」
我爲她點茶,手腕飛旋。
「相府很快就要缺錢了,你要早做準備。」
我說話的時間,相府正被人堵着門。
一個富商拿着房契,帶着兇悍遊俠來收房。
「你可知這是什麼地界,竟敢到這裏來撒野!快滾!」
富商昂首:「房契在我手上,這裏就是我家的地界,該滾的是你們纔對!我還等着收房去衙門更換房主呢!
「這可是我花了六萬兩真金白銀買的宅子,憑你是誰?沒有房契還想白住?就算是公侯王孫來了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手拿房契,已經不是一個門房可以應付得了的。
畢竟誰也沒想到,一大家子住了這麼多年的宅子竟然沒有房契。
只有江尋蹊知道,這宅子本是我婚前見他窩在官署的小舍中喫苦,找了一萬個由頭,將他按在這裏住下。
房契一直在我手裏,並不算陪嫁,因而李霜天那日沒有將他們都趕出去。
他那時年紀輕,尚且分不開真心和假意,也辨不明是歡喜我,還是歡喜財與權。
萬般複雜感受糅合在一起,他想,就這樣恩愛着糾纏一生,君子論跡不論心。
抱着一定會出人頭地的野望給我打了欠條。
那欠條隨手叫我扔到火盆裏了,我不願意見到他屈折自尊的任何模樣。
否則他到如今,也許只能像唐時入相的盧懷慎與姚崇,要麼居陋室,要麼住旅舍。
江睿一頭扎出去:「母親怎能如此絕情?連房子都要賣了,就算與父親和離,可我也住在裏頭,難道連我也要趕去露宿街頭嗎?
「我找她去!」
富商哼笑:「你找誰都沒用!冠雀侯買賣家資籌措軍費,萬民稱頌,管你是什麼兒子孫子,就是天王老子住在裏頭也是照賣。我敢買下,也算是爲了軍士們做貢獻!
「冠雀侯乃是響噹噹的鐵娘子!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小鱉孫,真是好竹出歹筍!」
江睿再也邁不出門,遁府中,再沒露面。
幾番傳話,江尋蹊願出資買下這套宅子,富商卻不願意,坐地起價。
無論如何威逼利誘,他都咬定八萬八千八百兩。
「總不能叫我白忙活一場吧?我告訴你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今日走出這個門,若是出了任何意外,京城的遊俠都會將這筆賬算在相府的頭上,可別說我漫天要價,這錢我還得分半數去聘遊俠來保護我。」
白花花的銀票送到我手上時,李霜天的茶杯還未見底。
「那個老小子手裏還能榨出這麼多油水?他不會是貪污受賄了吧?」
我搖頭:「他向來清高,不屑於做這種事,相府的開支一應都是我出,他自然能拿出這麼多。
「不過,大概很快就要開始了。」
這宅子已經抽走了他手裏大半傢俬。
江尋蹊沒當過家,還沒意識到相府的運轉也是一筆鉅款。
他這些年攢下來的老本,又能喫多久呢?
此時只需要有人,稍作引導,他也不得不將維繫了這麼多年乾乾淨淨的手,伸進大染缸。
李霜天喝盡杯底最後一點茶,涼意直醒肺腑。
「東臺郡守乃是我的親信,在任七年,政通人和,早有升遷之功,卻始終被皇兄壓在地方不動。
「既然開了提拔阮修撰這個口子,想必調一個郡守回京,對他而言也不算什麼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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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期過得飛快,大軍開拔之日,皇帝率領文武百官到京郊送我。
趁皇帝巡檢軍士,江尋蹊低聲跟我敘話。
「鳳姊,我從未想過與你和離。咱們結髮夫妻,一定要走到如今這一步嗎?
「只要你願意,我的正妻之位,始終爲你而留,待你歸來卸甲,你仍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目視前方,數十萬大軍軍容齊整,氣吞山河;戰旗獵獵,只繡着魏姓。
從前只是跟在父親身後,看到這樣的場景都壓不住胸中豪邁。
如今時過境遷,真正嘗過手握重兵的滋味,才知道權力會如何滋養一個人。
帥印一蓋,天下兵馬悉數聽令;虎符一出,調遣諸方無敢不從。
我是天下兵馬大元帥。
他卻拿一個文相的正妻之位當什麼稀罕物拿來釣我。
「文相這話,若是叫府上姨娘聽見了,定要傷心欲絕了。
「她不願做妾,你便將人安置在外頭,如今你無妻,竟也不將她扶正。」
阮新棠倒是想,只不過被江尋蹊以安胎不宜管家受累爲由暫且糊弄過去。
現下倒是坦然:「阮氏出身低微,年紀又輕,如何做得相府主母、江家宗婦?」
前世阮新棠能扶正,得益於她生下數個兒子,是個極品宜男相,有益於家族興旺,獲得了老夫人的首肯。她又掌家數年,在江蕊與江睿媳婦的幫襯下,飛快脫胎成能獨當一面的貴婦。
阮家受江尋蹊扶持,昔日萬年阮修撰也是沾了女婿的光,官至三品紫袍;兄弟都步步高昇、仕途坦順;姐妹雖然低嫁,夫婿也都身居要職。一個女兒興旺一個家族,家族自然會全力反哺。
再則是人性本賤,非要付出慘痛代價的東西才珍視、飽受磨難的感情才歷久彌堅。
如今輕而易舉地得到,反而不願繼續投入成本。
我突然發覺,江尋蹊的內裏不過只是個普通又自負的男人,不僅摳搜還滿心算計。
不由得大笑起來。
皇帝回首側目:「兩位愛卿聊什麼這般歡快?」
他試探:「到底是夫妻多年,驟然決絕,餘情未了也是情理之中。待冠雀侯得勝歸來,朕也不是不能給個恩典。」
江尋蹊大喜過望,立時便要下跪謝恩,卻被我抬住了手肘,膝蓋再也彎不下去。
「臣自知年長,往後也未曾想過婚配。惠淑公主憐臣身側無人侍奉,前些日子送了臣一個男寵,正是盛京聞名的美貌優人,只怕不能與文相再續前緣了。」
這事兒倒是真的,不過那伶人也是故人。
昔日景老將軍的獨孫,十幾年前做了與阿爹不同的選擇,他不願相信皇家無情,最終接受不了酷烈的真相自絕。
老頭死了就死了,牽連全家人,女子沒入教坊司爲奴,男子徙千里爲雜役。
景家已無男丁,只剩個七歲的小童,我受阿爹之託,不能坐視不理,多方運作還是保下了他,讓他跟着姐姐們待在教坊司,多年來叔伯嬸姨們都暗中照拂,至少保住了他們最後的尊嚴。
景家的女兒們個個不同凡響,假借梨園遮掩,暗中習武。
聽聞戰事又起,借獻景家祕傳的鍛體之法,自薦入我麾下,欲重振景家的榮光。
唯恐我不答應,便將姿色卓然、頗負盛名的美人幼弟獻給我當男寵,指望着他能吹一吹枕頭風。
她們出類拔萃,我自無不允,如今編入親衛,此戰歸來,武勳定有景家一席之地。
我不是因爲枕頭風。
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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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文相如今,剛進門的嬌妾身懷有孕不能侍奉,府上更無人主持中饋。
「一想到相爺夜裏孤枕難眠輾轉反側,白天爲陛下效力之餘還要統管內宅事宜,臣就忍不住發笑。」
人羣中也傳出幾聲嗤笑。
皇帝覺得不像話,文相是他欽點的文人表率,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丟人現眼,也墮了他的顏面。
他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堂堂文相,竟連個能主事的如夫人也沒有!你若料理不好內宅,朕便讓皇后賜人替你料理!」
若真讓皇后賜人,誰知道賜來的是助益還是眼線?他豈不是日日都要活着監視之下,又有什麼祕密可言?
江尋蹊躬身謝絕:「怎敢讓陛下費心?微臣的兒媳也是出身大家,如今代管府上諸事,並非如旁人所言。」
皇帝糟心之餘,又覺得安心。
我幸災樂禍得明顯,江尋蹊又稱我爲旁人。
想來我與江尋蹊再無可能,他倒希望我們二人之間的仇怨,結得越深越好。
事情正如他希望的那樣。
江尋蹊眉眼陰沉,彷彿黑雲壓頂。
「鳳姊這是鐵了心要與我作對了?」
我眯了眯眼,絲毫不將他的威脅放在眼裏。
說話更像一把尖刀,捅破最後一層遮羞布。
「老賊。
「你我,早就不死不休了。」
前世死的是我,如今也該輪到他了。
李霜天送我出京十里,直到見了界碑才停下。
「京中有我,阿姊放心便是。
「待你凱旋,我定爲你尋十個八個絕色男寵候着。
「若此去不回,我便殺江尋蹊全家祭祀。」
我撇嘴:「算江家走運,尚能苟活。」
李霜天仰天大笑,掉轉馬頭,不曾再回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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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征程,這一去便是兩年又三個月。
戎狄善用蠻力,還有喫肉飲血養出的強兵壯馬。
我便以陣法陷阱破之,不以力取,只求智勝,幾度以少勝多,接連奪回數城。
大軍一路向西北而去,勢如破竹,戎狄人的新首領並非是個蠢貨,他也懂兵書兵法,無非是誰更善於運用。
前世的記憶,大都不再適配今生的局面。
畢竟潰軍如何能與勝利之師相提並論?如今主動權,掌握在我手上。
戎狄還沒來得及享受中原的沃土和博物,就被趕回了熟悉的地盤。
「元帥,已經六十一天沒有降雨,戎狄人的糧草也已經耗盡,城內缺水乾燥,只需要一點火勢,就能蔓延至全城。」
綰青彙報着戰況,如今戎狄人已經退回了草原,可尚未到俯首稱臣的地步,他們一天不投降,這仗就一天不算完。
如今正是草原上艱難的時候,雖然剛入秋,可氣候已經冷得不行,乾冷乾冷的,颳風如刀卷。
我在這兒駐紮了整整九個月,溫水煮青蛙,如今正是開猛火煮死他們的時候了。
上半年草長鶯飛,士兵們不打仗,只種地,開墾荒田,引流江河。
種得的作物拿去換皮子和牛羊,自從戰事起,蔬果糧食在草原上變成了極珍貴的東西。
一袋糧食可以換一麻袋皮子,兩斤新鮮果蔬,就能換一頭肥羊。
秋天的第一場雨落下,所有人都開始嚴陣以待。
前世這一年秋天,連綿下了數十天的雨,接下來就是整整兩個月的乾旱。
秋天本是豐收的季節,卻被這反常的氣候打斷,草原上本就不多的作物毀於一旦。
這一年,原本還在慢慢蠶食的戎狄人,瘋了一樣推進戰線,舉族入侵中原。
朝堂上纔有了對戰事的緊迫感。
草原的天災,演變成了中原的人禍,此時卻成了我的天時。
現下,我已圍困戎狄大軍兩個月了,聽聞對方已經連草根草籽都掘出來喫,一整片原野的地都翻了三遍,連田鼠都要喫絕了。
再不送糧草,估計就要喫人了。
探子來報,糧草今日送到……
我的銀盔裏,密密地扎着夏日換來的羊皮子,一條水滑油亮的紫色狼尾圍在脖頸處,塞外風沙吹着,也不覺得寒冷。
我聳了聳鼻子:「今日燉羊?」
「是啊,您說大戰在即,叫將士們喫飽了好跟戎狄人肉搏,後廚今兒殺了老多羊了,照着景家鍛體術食補,加了多多的砂姜與黃芪。
「草原的羊就是肥,這纔剛下鍋,您就聞着味兒啦?」
我搓搓手:「光饞我有什麼意思,也別叫他們在後廚燉,搬出去饞饞戎狄人,今兒正好刮西北風。」
綰青揚起惡作劇的微笑,丁零哐啷地跑出去。
我一出大帳便見,我那所向披靡的親衛們舉着風車賣力地搖,原本只是傾向西北方的白煙,如今跟離弦的箭似的飄向對面的城池。
一豆蔻少女向我行禮:「亞母。」
這是李霜天的幼女椒瑛,她三十八歲才生下來的掌珠,在我連破十八城後,就這樣隨着糧草一起運了來。
她小臉被凍得紅彤彤的,有些皸裂,哪裏看得出半點兒天之驕女的模樣。
像草原上的野羊幼崽,估計連李霜天見了,一時都不敢相認的。
「又不擦景穗姐姐做的羊脂膏了,待她看見了又哭你嫌棄她就老實了。」
椒瑛抓着我的手掌蹭了蹭臉,貪習武之人手心的暖。
「您別告訴她,我偷偷跟您講,那個羊脂膏我送給了一個戎狄人小孩。
「她臉上都裂出膿了,抱着羊脂膏就啃。
「我就把我的大餅分了她一半。」
我很高興:「有同情心是好事。像你這樣的天驕,最容易缺失對可憐之人的共情。
「但切記,不要心軟,更不要爛好心。」
椒瑛點點頭:「所以我跟着她去了戎狄人挖的地道,景穗姐姐現在正帶人去堵了。」
我抱着她舉高,她不算小了,在我手裏仍像個小娃娃。
椒瑛不是野羊幼崽,她是頭專叨羊羔的小鷹犢子。
「今日回去好好想想,若是我們打敗了戎狄人,你要如何治理這片土地,才能讓漢人和戎狄人和平相處,互不侵犯。
「好好睡一覺,明日咱們就回程見阿母了。」
-26-
將夜未夜,正是大風狂起的時候。
才被燉羊肉的香味折磨紅眼的戎狄人,終於等來了遲到的糧草。
並不多,但是有口吃的就已經不錯了。
最先迎糧草的官兵狠狠撕咬着風乾的生牛肉,眼睛溼潤。
他想家鄉的氈房,想爐子上滾着的馬奶酒,風雪夜歸,阿媽總是在氈房門口的旗杆上掛一盞羊油燈。
新的首領,帶他們南下搶奪適宜生存的土地,青壯走的那一天,家家戶戶的氈房門口,都掛着一盞羊油燈。
像草原上的繁星。
就像現在,那天邊點點橘色的燈火……
是已經餓出幻覺了嗎?
他揉了揉眼睛,並沒有。
那是飛到天上的孔明燈。
一片片,一羣羣,中原人爲什麼在這個時候祈福?
直到火油落在糧草上,城外又升起了黃色的滾滾濃煙,帶着一股硝石的臭味。
他才意識到,中原的猛獸,脫下了綿羊皮外衣,露出了獠牙,要將他們一口吞併。
他想叫喊,口鼻就被毒煙嗆住,眼前的糧草起火,他只能先顧自己,跑去空曠的地方。
大火燒了半個長夜,祕道被搗毀,戎狄人終於打開了城門。
霎時天降大雨。
齊整的大軍得以長驅直入。
中原的瘦兵們,終於在被侵吞了大片疆土後,打回了戎狄人的城池。
冠雀侯魏鳳鳴的大旗,插在了戎狄的城牆之上。
這是阿爹都未曾取得過的功勳。
年輕的戎狄首領,絕望地被景家大女兒景禾擒獲在城牆根的土洞裏,大雨洗刷他臉上的土。
他絕望地看着不合時宜的甘霖,大呼:「天也不助我!」
景禾抓着他的後頸,麻利地卸掉了他的手腳筋骨。
「不是天不助,是人要亡你。
「我們元帥死守了兩個月,日日令太史四下觀星,你當是在放羊呢?」
對方終於放棄了掙扎。
景禾將人捆到馬背上,也不騎馬,拽着寶馬狂奔撒歡兒,顛顛兒地奔向帥營。
「鳳姨!是死的值錢還是活的值錢啊!
「擒首領者居首功,老孃終於要帶着景家崛起了!嗚呼~」
帥營遠遠傳來綰青氣沉丹田的喝罵。
「你要當誰老孃呢死丫頭!」
-27-
兩年不曾回京,京中儼然已經是另一番天地。
李霜天策馬去京郊界碑接我,帶着皇帝的聖旨。
「擢升冠雀侯爲乾國公,加封瑚陽郡主,執掌三軍帥印、兵馬虎符。
「左將軍景禾,擒賊王有功,進寧安伯,任兵部尚書;右將軍景穗,進大將軍,任兵部侍郎;衛將軍景麥,任殿前指揮使,執掌殿帥府。
「副將周綰青,封雲麾將軍、衡臺縣主。」
此時京郊都是自己人,甚至無人下馬。
「皇帝怎麼如此大方?這不像他一貫的作風。」
李霜天騎馬與我並行,懷裏抱着椒瑛。
「經此一役,他初嘗以武安國的甜頭,正做着千古一帝的大夢,可不得拉攏新貴。」
她眼裏閃現出些許厭惡。
皇帝只需端坐高臺,自有將士爲他衝鋒陷陣,千里之外如何烽火連天,呈送到他跟前也不過紙上文字。
他眼裏只有勝仗,旁的豈會放心上?又怎會體諒戰事艱難,其中又有多少戰後準備需要人決策?
別說憂心戰事,連朝議都不曾論過幾次,倒是新納了幾個妃子,愈發縱情聲色。
若不是有她在京中頂着,送去塞外的糧草和軍費,不知道要搜刮多少層油水下去。
這樣的人,怎麼配依靠臣子的功勳做雄君偉主的大夢?
她輕蔑地笑:「待會兒就有好戲看了。」
我與李霜天一唱一和。
一個報功的時候不表明性別,皇帝下意識以爲是景家是三兄弟,策勳時放寬了往上加官晉爵;一個怕皇帝見了人後悔,拿了聖旨先一步過來宣旨,美其名曰,讓將士們披着功勳進京,纔算榮歸。
坐實了軍功再說,不敢想皇帝看見自己的兵部尚書、兵部侍郎、殿前指揮使都是女子時,臉色會有多精彩。
回京數十里路,李霜天跟我講述着這兩年京中發生的事,逸聞趣事她已傳信給我,將不便成書的事情講給我聽。
江尋蹊早已不是什麼清風傲骨的文相,阮新棠爲他生下了一對雙生子,自詡是江家的大功臣,死死獨佔管家權,不讓旁人分潤分毫。日日出行排場極大,花錢如流水。
再加上那樣一個不求上進的家,被她從相府送出去的錢養肥了肚子。
什麼遠親都上門來打秋風。她一概拿大筆的銀子打發,甚至安排進相府做活,恨不得讓孃家所有人都瞻仰着她的尊貴體面。
二人的感情逐漸平淡,不復愛來愛去的激情。
起初皇帝直面戰事的可怕,惶惶不可終日,直到一封封大捷的戰報送到,又覺得戎狄不堪一擊。
心裏一緊一放,整個人都膨脹了,前二十年只能說是平庸,如今已經露出昏君的苗頭了。
江尋蹊對財帛的渴望也達到了一個新高度,只要將皇帝哄高興了,他想做什麼便能做什麼。
這兩年賣官鬻爵,圈地撈錢,一改往日作風,成了徹頭徹尾的奸佞。
他沒有直接加害百姓,可下面的人自會爲了他去壓迫更底下的人的生存空間。
「如今我已借他的手,將自己人盡數安插進要職,將來改天換地,也不至於朝政癱瘓。」
黨羽有了。
「凡百姓受其禍害,我自前去安撫,並加以補償。」
曾經被罵作混世魔王,如今竟成了百姓口中悲天憫人的活菩薩,凡是奸官作惡,都有她縫縫補補。
到讓人唏噓她是位公主,只能助下,不能治上。
民心也有了。
如今我回來了,軍權自在囊中。
便只剩師出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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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確實不悅,可當場又不知該如何發作。
當夜宮中朝中,兩重探子來報。
盛寵的宸妃溫言軟語,說景家的女兒無依無靠,叫她們自立門戶無法嫁人,便不必擔心結黨營私。
堂前的近侍勸慰,若此時手握大權、身居高位的是一羣男人,只怕更是棘手。
正因她們是女子,所以更好掌控,更溫馴。
皇帝被前朝後宮哄得飄飄然,他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何必這般在意幾個女人,先帝朝也有女官,不過是承襲舊制罷了。
又能構成什麼威脅?
彼時我與李霜天正飲酒取樂,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最適合造反的藉口,莫非於清君側。
最適合做君側的人,非江尋蹊莫屬。
「誰說我挑男人的眼光不行,上哪兒還能找到比這更合適的階梯?」
讓他們逍遙了這兩年,如今也該讓我活動活動筋骨,順勢造東風了。
翌日,一羣商戶拿着欠條找上相府要債,將剛下朝從側門進府的江睿堵了個正着。
他們不敢將事情捅到江尋蹊面前,可對相府這個失寵的嫡長子,卻不必那麼客氣了。
文相與長子不睦,早已是個公開的祕密,只是礙於顏面始終無人捅破。
這兩年江尋蹊因爲話本的火熱連載,而變得敏感多思。
原本長子就和愛妾年齡相仿,也不知他從前是如何糊塗,以爲江睿成親了便能放心地將阮新棠託付給他,多加關照。
那話本子至今每月一冊,編纂了無數細節,描述嫡子小媽互生情愫的拉扯。何愚儼然已經成爲話本的男主,而他這個父親,早就變成昨日黃花被拋諸腦後。
時不時還有人盼着書裏的舉人爹外出,好給嫡子小媽製造相處的空間,好讓人終成眷屬。
他不知撕了多少本了,卻又忍不住再買回來,細細扒文,與現實對照,看是否真實發生過。
書中寫舊薔在飯桌下用玉足撩撥何愚,何愚表面波瀾不驚,實則竟將她的繡花鞋脫了,取走羅襪。
當着正經丈夫的面兒,這樣驚險刺激地調情,頗激起了一些人別樣的愛好。
而正經丈夫本人看完眼睛都紅了,從此相府的桌柱都變成實心方形,便是將腳磕爛也勾搭不到對面。
常常神經質地讓阮新棠提起裙角,檢查她的羅襪是否有差。
對江睿更是嚴防死守,每日與他同進同出,在相府內只許他在限制的範圍內活動,絕不允許他踏足內宅半步。
公幹的時間長於三天,便會將江睿趕出府去,不許他回家。
江睿只能借住在同僚家或岳家,總是上門叨擾也會招人煩,更別提他的官職兩年不曾變動,而文相提拔的人不計其數,任誰都能看出他已經不討父親歡心了。
於是無處可去的江睿甚至在一間旅舍長租了房間,京城寸土寸金,他那點微薄的俸祿連購買夾巷的小院都得攢三年。
父興子不立,江尋蹊作爲文相仍烈火烹油,江睿便不能自立門戶,不能分家別過。他們這充滿猜忌的畸形三角關係也只能圈在同一座宅邸,任由流言發酵。
阮新棠也受不了江尋蹊的無端揣測,同時她又覺得心虛。
畢竟少女懷春,誰沒有對年輕的英俊郎君有過悸動?即使那時江尋蹊十分優質,可江睿同樣是不少小姐的春閨夢裏人。
她離他離得這樣近,怎麼可能什麼心思都沒有?
常仗着不爲人知的關係,又有江尋蹊的囑託,堂皇地與江睿說話、談笑。
自然有人覺得不對,她的嫡姐正是見了她在詩會上與江睿舉杯聯詩,又在湖邊敘話,罵了一句「不知廉恥」,就被江蕊和主家千金懲罰奉酒道歉。
她們呵斥嫡姐造謠生事,清清白白的關係都叫她給想齷齪了。
她便將這句話奉爲圭臬,自詡已是對方長輩,更加不避嫌地接觸。
這是江尋蹊默許的。
只是跟未來的繼子培養感情,好叫對方更接納自己,有什麼關係?
所以那話本子中,舊薔被放在老夫人身邊調教,還未開臉的時候,與何愚的曖昧糾纏十件事裏,有半數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阮新棠初看書時臉紅心跳,唯恐前事被發現,偏偏執筆人寫得纏綿悱惻,她又大膽地月月買。
尤其是現在同被江尋蹊猜忌,每每看見江睿,總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情,更有一種難言的失落。
-29-
江睿起初,的確也被撩撥得春心蕩漾。
可自從我離開相府,他恍然地發現,他與阮新棠有着不可調節的利益衝突後,一切都變了。
從前哪怕外祖家凋敝,那也有正經公府作母族。
他本人更是相府唯一的嫡長子,父親不扶持他又能扶持誰?
可我走之後,阮新棠隨時可能被扶正,還一舉生下了兩個男孩兒。
他這個沒有母家支撐的嫡長子,還有什麼特殊性?
他還間接因爲她而有家不能回,承受父親強烈的控制慾和疑心病。
別說情愫,他腸子都快悔青了。
當初若是告訴阿母,早將這隱患扼殺在搖籃裏了,何至於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江睿悔恨,半點兒也不提自己曾也起過歪心。
他若真是個正人君子,便不會放任阮新棠超出庶母嫡子界限的接觸。
說到底,他也享受父親的美妾爲自己着迷的感覺,這讓他覺得有成就感,證明他的魅力不弱於身爲文相的父親。
如今連地位卑賤的商戶都敢踩到他頭上,屈辱感更是達到頂峯,可還沒等江睿發怒,這些商戶的話就像一盆冷水將他潑了個透心涼。
「父親!大事不妙!」
自從父子起了嫌隙後,他很少主動去找江尋蹊,對方現在看他不順眼,常挑他的刺兒,找了也是討罵。
這次他也顧不得別的,慌慌忙忙闖進江尋蹊的書房。
江尋蹊皺眉:「這樣舉止不端、急頭白臉的,夫子教授的禮節都學到哪裏去了?不如早日辭官,倒落得清閒,不至於讓我顏面掃地。」
若是往日,江睿難免又憤懣地胡思亂想,ţū́ₓ可如今他滿腦子都是商戶所說的欠債之事。
「咱們府上賬面上的銀子還有多少,您可知曉?」
江尋蹊冷笑:「怎麼,我這個家主還沒老呢?你倒惦記起家產來了?滾出去,相府還輪不到你做主!」
江睿涼了一半的心徹底冷了。
是啊,輪不到他做主,他還操心個什麼勁兒?
他沉下臉,哼聲:「既如此,那父親便自己拿主意吧。左右是阮姨娘的親眷欠債,落款是相府,又不是我。父親向來懷疑我與阮姨娘有首尾,我自當避嫌纔是。」
他升起一股報復的快感:「只是我提醒父親一句,這欠款不在少數,我粗略一看,便是十餘萬的欠條,便不敢往下看,父親還是自己去核實得好。」
江尋蹊卻並不當回事:「不過十餘萬兩,算得了什麼?叫賬房支了打發出去便是,這樣的小事也來煩憂我,難怪最近生了幾根白髮。」
江睿渾身一凜,府裏賬面上的銀兩他不知道深淺,可家裏的情況他大致瞭解。
那八萬八千兩白銀算是抽走了江尋蹊的大半身家,阮新棠入府後儼然將錢財揮作糞土,哪裏懂什麼做營生盈利?
向來清高孤傲的父親開始頻繁提拔官員,只不過提拔上來的確實是有識之士,讓人覺得古怪卻又沒什麼毛病。
可如今父親連十餘萬兩白銀都不放在眼裏,那就證明他擁有的比這多百倍不止,除了賣官鬻爵,還有什麼能產生如此多的進項?
更覺得心灰意冷,江尋蹊寧願將這麼多官職賣掉,也不願提拔自己的親兒子,他如今還只是從四品的官員。
同僚步步高昇,連政敵都更進一步,只有他還在原地徘徊,等待着高官厚祿的父親從手指縫漏出一點。
縱觀他入仕之後,所走的每一步都要不斷地討父親歡心,看似一騎絕塵,年紀輕輕就身居從四品,可與真才實學的人比起來,也並未超過多少。
他一時覺得天地間竟然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了。
稚鳥離巢的天性讓他下意識尋找母親的懷抱。
我看着面露茫然、將一切傾訴給我的江睿,只靜靜聽着。
等他說完,我的表情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他還沒發現,賬面上已經沒有錢了嗎?」
江睿茫然。
「你可曾聽過一句童謠?
「買賣上門先問姓,一聽江阮笑堆滿。來人笑,財神到,大手一揮留欠條,海棠便掏相腰包。」
說的就是阮家人,如今已經用不着上門打秋風了,只需要證明自己與阮新棠沾親帶故,遍京城都願意讓他們賒賬。
這事兒傳到江家人耳朵裏,他們便不樂意的,花的都是相府的錢,憑什麼姨奶奶家花銷就能不要錢,他們姓江的本家反倒不行?
於是他們也開始賒賬,反正年底裏拿着欠條,就能上相府支取銀子。
就算江尋蹊將朝廷的官兒全部賣了,也經不住這麼多人的揮霍。
「如今他們知道了一個祕密,相府的賬面上已經沒有錢了,這才慌了神,還沒到年底便扎堆兒去要賬了。」
當然是我放出去的消息,第一年江尋蹊賣的官兒多價錢也高,兩家人尚有收斂,所以年底要賬付得也輕鬆爽快。
可如今能操作的空間都要飽和了,李霜天該安插的人也安插完了,官位有價無市,收入也少了,再加上相府的開支,哪裏還有餘錢還賬?
江睿現在只有一個念頭——
相府就要大難臨頭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江睿顫抖着長磕不起:「求母親救命!兒知錯了!」
他滿臉都是淚,懺悔着自己的愚蠢。
而我看着這枚自找上門的棋子,不用白不用,倒省了我多做佈置。
「你去勸江尋蹊續絃,事成之後,我保你全身而退。」
江睿淚眼中止,又溢滿了歡喜。
有一瞬間,面前好像是一個斷了手臂卻被父親逼着上學堂的幼童在哭泣,倒不爲受傷,只因委屈。
等我去告訴他,他能在家養傷不用去學堂的時候,他哭到一半忍不住驚喜,破涕爲笑。
眼眶裏還有一汪淚,便撲到我懷裏,摟着我的頸:「我討厭阿父,從此我只喜歡阿母一個人!」
那是他爲了接困在大樹上的胞妹而被砸斷了手臂。
稚子的承諾,比青年的重誓更易碎。
左右我也沒有放心上。
「但是,也僅此而已了。
「希望你夫妻和順,兒孫滿堂,見了你妹妹多幫襯些,不願意也可以不理。
「你我母子緣分已盡,往後是非禍福,魏府都不會接待你了。」
江睿的淚復又砸下來。
「阿母,我與妹妹會給你養老的。」
我瞬間抽離慈母心懷。
「若是辦不成,你死不死我前頭還是兩說。」
若是輪到他們來給我養老,那我得混得多慘?
沒聽到李霜天的女兒稱我爲「亞母」?
這不咒我嗎?
「來人,叉出去。」
「不必勞煩,我自去也!」
江睿嗖地一下奪門而出,一眨眼就剩一個背影。
我有些惋惜,是個習武的好苗子。
只可惜,長歪了。
-30-
等江尋蹊發現自己勤勤懇懇賣官,辛辛苦苦斂財,一通操作猛如虎,回頭一看相府的收支竟然爲負!
他連夜抄了江阮兩家旁系的家,還不夠還今年的債,又將自己中飽私囊珍藏的寶物拿去變賣,這才堵上了悠悠衆口。
經此一劫,他終於意識到了世家大族中一位賢德的主母宗婦是多麼重要。
江睿趁機勸說他續絃,順勢將我選中的守着偌大家業的皇商出身的寡婦取回了家。
那寡婦名叫白蛛,三十八九的年紀,卻也頗有風韻。
一個人帶着女兒,竟硬生生守住了亡夫偌大家業,可見是個極有手腕的女子。
她聽聞有人暗中尋找有錢潑辣的女子,要嫁入大官家裏,便敏銳地嗅到了其中巨大的可能性,自薦上門。
「娘子便瞧好吧,我定讓那文相府雞犬不寧,凡是得罪過娘子的,我自整治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等我問及報酬,她卻靦腆起來:「我本想着嫁給大官,有個人做靠山,能洗掉商籍,將來也好給女兒挑個好夫婿,如此便已經是佔了大便宜,怎敢奢求旁的?
「可見了是您,我倒想僭越了。聽聞三位景大人,盡是娘子一手扶持起來的,可否讓我這丫頭跟着您,無所謂做些什麼,只求將來她也能自立門戶,撐得起來。我便是爲您拋頭顱灑熱血也甘願了。」
我自無不可,白蛛便帶着萬貫家財嫁給江尋蹊作續絃。
自從嫁入相府,便開始大刀闊斧地整治上下,先是裁減了大批下人,又將上門來說理的江阮兩家人,一人一封斷親書,打得遠遠的。
連大少爺江睿一家都轟了出去,說是沒見過這麼大還賴在府裏喫奶的人。
氣得江睿也憤怒地斷絕關係,從此與相府割席,帶着妻子搬去了窄巷裏的小院。
江尋蹊雖然覺得有些太過,可看見賬本上省下的數字,又默許了她的做法。
反正只要沒省到他身上,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徹底放權。
於是白蛛將矛頭對準了阮新棠與老夫人。
先是將阮新棠這些年的首飾傢俬全部搜刮進宮中,一個月只發十兩月錢,旁的開銷都要向她申請報備,連好一點兒的胭脂水粉都買不起了。
連老夫人的湯也取消了。
還找了大夫背書,說老夫人體態頗豐影響壽數,白蛛便正大光明地將婆母的飯菜縮減成青菜白粥。
餓得老夫人連叫罵立規矩的力氣都沒有。
只要她告到江尋蹊面前,當晚等她的必定是葷素合宜的一桌好菜。
可在江尋蹊走後,那一桌好菜喫不完,便一頓頓地熱,連餿臭了都繼續熱來端上桌。
老夫人含淚自願要求喫青菜白粥,一連喫了十餘天,喫得面如菜色。
白蛛便在清粥小菜裏放些肉絲,又端上兩枚鹹鴨蛋,老夫人對此感到饜足,甚至對身邊的嬤嬤感嘆,兒媳其實挺賢惠的。
當夜嬤嬤便趁四下無人燒了些符紙,簡直見了鬼了,能不害怕嗎?
也是白蛛入府後,江尋蹊才得知,府上竟然快三年了都不曾有過拜帖、邀請函,要知道女眷之間的交集也是極爲重要的。
怪不得這幾年他得知的消息總是慢人一步。
好在娶了白蛛這個大管家,無人邀約,她便敞開大門去請別人。
近日相府風氣一整,拜帖送出去,倒有不少人想看看熱鬧,這宴席竟賓客盈門。
最意外的是,我也來了。
身邊跟着容色昳麗的優人景唯。
景家僅剩的男孩兒,完美遺傳了名動京城的花魁母親的美貌,偏偏又是個自卑的性子。
美貌與自卑同時出現,他註定極討人喜歡,我也不例於人外。
作爲紅極一時的戲子,在座大半的女子都是他的戲迷。
白蛛親自來迎我,半點不因江尋蹊是我的前夫而產生隔閡,甚至口稱我姐姐。
阮新棠不飾珠釵,面不敷粉,穿着一年前做的舊裝,上面的花紋也已經過時了。
看樣子竟然比在孃家做姑娘時還憔悴。
她見了我,總也不知道學乖,假借與婢女敘話:「既是與相爺和離,如今便該避嫌纔是,如今還帶個小白臉上門,莫不是想讓相爺心生醋意,盼着他再去求娶回來?
「只可惜,我們府上也有奶奶了,這樣上趕着,最多隻能做個貴妾了。」
白蛛反手就是一耳光,將她抽倒在地:「下作的小娼婦,有你在這兒挑撥離間的份兒,竟敢對乾國公出言不遜,懂不懂尊卑道理?
「你當相爺是什麼香餑餑,姐姐扔了又撿回來咬?埋汰誰呢?有身旁這瓊樓玉宇,幹嘛還去撿陋室住?」
她又靠近我,親親熱熱道:「還是姐姐好福氣,相爺年輕時是美男子,三十歲後,又被拿來作比『城北徐公孰美』,待他青春不再就一腳踢開,又尋了個俊美少年。如此看來,姐姐一生註定是享用青春美貌少男的命。
「我那亡夫死得也巧,還沒老得叫人噁心就兩腿一蹬去了,好在是享受過。嫁給相爺時年歲也大了,只求安穩,不求激情。不像某些人——
「這輩子都沒體會過青春少男的滋味,更不知什麼叫作雄偉男子、什麼又叫碩大無朋。
「也只能撿姐姐喫過的棗核兒,嗦一嗦了。」
白蛛性子潑辣,說起話跟唱戲似的,一套詞一套詞地砸,更葷素不忌,說得少女臉紅、少婦偷笑。
只有阮新棠被氣了個仰倒,越想越不值。
-31-
宴至一半,有人悄悄來請我。
「相爺請您去書房一敘。」
本是要去的,他就來請了。
書房之中,只有我和江尋蹊兩個人。
比起前世這個時段,他老了許多,不再爲配得上年輕的外室而保養容顏,也沒有在朝堂上意氣風發的精神氣,變得有些暮氣沉沉。
沒有了同仇敵愾的對象,過分的親密反倒會讓人失去新鮮感。
沒有了生死相依的磨難,他們的感情太過輕而易舉而無法彌堅。
他和阮新棠變成了普通的男人與妾室。
只是因爲曾經的感情和兩個孩子,多了幾分情誼,爲了子嗣的昌盛,他在得知阮新棠犯下大錯之後,仍會與她同房。
「白蛛是你安排進府的。
「鳳姊,如果看見我不好過,便能讓你的心裏好受些,我不介意讓她留下。
「可我不明白,我自認前半生三十年不曾愧對過你,只是在生活沒滋味時尋了個外室,你何以如此恨我?」
他聲音有些哽咽:「兩年前我說的話是真的。
「我真的,從未想過與你和離。」
這樣的訴說與哭腔,若是放在景唯身上,我倒會有幾分憐惜,放在他身上,沒得讓人作嘔。
不要相信男人的眼淚,更不要爲他們的裝腔作勢打動。
瞧瞧。
只是沒有按照他的算計,走進他的陷阱,他就如此不解,又表現得這樣委屈。
只要結果沒有發生,他就能讓自己也相信,他就是無辜的,並將此奉爲真理。
而踏錯了一步的我,卻再也不會有翻身的餘地了,前世的切膚之痛,我真實地受過五年。
我問過無數次,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讓他如此恨我?我難道愧對過他?
我的三十年,就不算三十年了嗎?
以至於他仗着多年夫妻、感情篤深,這般肆無忌憚地算計我,堂而皇之地從剛溫存的牀上摸出一把刀捅進我的心口。
我至死都想得到一個答案,哪怕說清楚原因,讓我死也做個明白鬼。
我是被他的沉默逼瘋的。
半瘋半醒,我忽然了悟。
他勢必一開始就包藏禍心,纔會從溫存的牀上摸出尖刀,並在我熟睡時在我胸口上比畫了無數次。
才能保證,一擊必殺。
他最清楚我有多無辜,我無錯,所以他給不出原因。
可他肆無忌憚的傷害要有原因Ţű̂₄,於是處心積慮爲我羅織罪名,讓我被千夫所指,讓我開始一遍遍檢討,是不是我做錯了?
反省了千萬遍,我還是無錯。
於是我在這個寂夜無疾暴斃。
我上前怒劈了他兩耳光。
「那我問你。
「三十多年前,你打馬遊街,與我擦肩而過時,扔到我懷裏的瓊林花,是你所說的一見鍾情,還是早有預謀?
「那三年的飛鴿傳書、窮追不捨,追的是我這個年過二十被人戲稱老虎的女子,還是我背後死到人丁零落的公府與將權?
「你養了兩年的外室,還串通所有人瞞住我,任由別人恭維我一生一世、夫妻情深。
「是怕我知道了傷心給我造夢,還是就等着兩年後,我得知自己遭到所有人的背叛和欺騙時情難自禁,你好將錯處扣在我身上?
「還有,你今日所問,你不與我和離,到底是負責,還是畏懼自己曾發過的誓,不想做負心人,便放任別人把我逼死?
「你甚至連對我的一點點愧疚都不想揹負。
「你做不了君子,甚至不敢坦蕩地做小人。
「江尋蹊,你罪該萬死。」
江尋蹊的臉迅速浮腫,連眼縫都眯到了一起。
我就是不想看他破防後的表情和眼神,就讓他一直沉默下去,絕不給他任何意圖刺痛我的途徑。
誰說沉默是上位者的特權?
誰說不能是階下囚被堵嘴後的未盡之言?
-32-
看得出江尋蹊是真的很在乎我揭穿他的僞君子外衣。
屢次上奏「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並呈上戎狄人的口供,以證我編纂兵書,引爲不祕之傳,以此把持軍權,足以動亂朝政。
他甚至與我阿爹的書信往來翻出來,摳出字字句句,斷章取義,惡意曲解,以證我因阿爹而記恨皇帝。
偏偏此事皇帝心虛,在朝堂之上強逼我交出虎符帥印。
我解釋並無兵書的存在,皇帝便讓我回府編纂一本,什麼時候寫出來,什麼時候才能出府門。
我被圈禁了。
江尋蹊嚐到了利用皇權爲自己所用的甜頭,又怎能收得了手?
他慢慢試探,遊說皇帝以不守婦道之罪問責我,處死景唯,並賜我貞節牌坊,上面遍數我休夫養男寵、與優人廝混、拋頭露面等有違婦德之事,以示警醒和諷刺。
景家三姐妹以全部軍功換取了弟弟的性命,自請辭官,只做純臣。
偌大的貞節牌坊,矗立在乾國公府的牌匾前。
我在府裏,聽周嬤嬤彙報着近日外頭的種種激變。
天欲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
某種程度上,江尋蹊與阮新棠其實是一類人,打着目的單純的幌子,以此爲藉口不斷地索取。
壞就壞在慾壑難填。
朝上大半的官員都在彈劾他。
數篇細數江尋蹊爲了斂財而坑害百姓的檄文夾雜在最新的何愚舊薔的話本中,被傳揚四海。
丁萱寫話本是隻是陶冶情操,寫論賦纔是專擅,辛辣尖銳,通俗易懂。
能看得懂話本便看得懂這檄文。
一時間民怨沸騰。
是夜。
一隻鳳凰騰飛在漆黑的夜空,渾身散發着金光,灼目又高懸。
我在府中執線,直到刷了金漆、浸了熒粉的紙鳶徹底凌空,有風托起。
綰青爲我披甲,狼尾在風中亂卷。
「娘子,起東風了。」
我將手放在兵器架上,數十斤的狼牙棒在手掌上,拋如細筷。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霎時,惠淑公主府方向,飄來一朵青色祥雲。
我手持狼牙棒大步四方,邁出府門,一棒先擊碎門口ŧűₕ的貞節牌坊,大理石碎塊炸開,似有鼙鼓動地來。
眼前是景家三姐妹,帶着親衛隊聽令。
「奸相當道,弄權欺君,魚肉百姓。奉公主令!
「此去——
「勤王,清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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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所周知,清君側的重點在於君。
在刻意放水之下,江尋蹊穿着太監服,一路鑽狗洞回了相府,本打算捲包袱連夜逃離京城。
一進府剛換完便服,打算捲包袱跑路時,白蛛便闖了進來。
他本想一刃先將她送走,白蛛是我的人,留她至今純粹是因ṭū́₆爲相府還需要她的陪嫁運營。
白蛛卻看也不看他,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扯,毫不設防地露出後背,嚷嚷:「相爺您可算回來了,那下作的小娼婦她竟然偷人!早些時候我便覺得不對,今兒我假裝與老夫人出門上香,ṱũ⁺沒走出多遠她就迫不及待了,我左等右等沒等到您回來,都快急死了!
「這會子都休戰了不知第幾回了,又鬧騰起來,乾柴烈火送作堆,房子都要震塌了!」
江尋蹊血直衝腦門,暫且按下袖中白刃,索性先去抓姦,將他們一齊送走!
臨近阮新棠的院子,正聽見裏面的人絲毫沒有偷情的覺悟,半點兒不掩蓋聲音。
「我與你嫁的老頭子,誰更厲害?」
曾在他跟前千嬌百媚的熟悉嗓音,嬌嗔道:「那還用說,起初那幾年倒也罷了,如今是愈發不行了。大太太說我沒嘗過青春少男的滋味,如今嘗過了,跟你相比,前頭那幾年也是遜色……
「他呀,身上都開始有味兒了。」
「外頭說你與大少爺有苟且,今兒我見了那對雙生子,怎麼覺着真有些像?你老實告訴我……」
「討厭~啊——」
江尋蹊一腳踹開房門,提起手中白刃就向那糾纏在一起的男女刺去。
那男人反應快些,用毯子裹起阮新棠便躲開了,二人身上看去更直觀。
男人正是他近日招的幕僚,常流連府裏養的戲班,扮作小生的模樣也惹得許多小丫頭心潮盪漾。
沒想到竟和阮新棠搞到一起去了,竟還拿他作比!真是奇恥大辱!
只可惜他這兩下子,最多能偷襲,正面對上便看不過眼。
那幕僚一腳踹上他腹部,疼得他如蝦米般蜷曲。
「文相大人不是常說我不要報酬過意不去嗎?您這房美妾,我就笑納了!」
他捲起一旁的包袱和衣服,包着阮新棠跳窗而去。
白蛛直拍大腿:「哎呀呀!這狗男女本就打算今兒私奔呢!連金銀細軟都包好了,這可都是老孃的錢!」
江尋蹊搖搖晃晃站起來,持起白刃又朝她刺去:「你這賤婦也去死!」
白蛛登時抬腿飛踢,那白刃扎進房柱,她三下五除二用汗巾將江尋蹊五花大綁。
「我可不是嬌滴滴的千金小姐,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姑奶奶沒出閣子前可是大名鼎鼎的殺豬西施,二三百斤的豬都按得死死的,就你這二兩肉,能撂得到誰啊?」
她將江尋蹊往肩上一扛,就跟扛着半扇豬一樣,一邊走一邊招呼人去外面叫官兵。
「娘子要清君側,她清君,我捉側,也算大功一件。
「我白寡婦說不得也能混個將軍噹噹?嘿嘿,這買賣做得,可太他爹的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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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後,日月換新天。
可憐的陛下被奸相挾持了這麼久,終於被惠淑公主拯救。
皇帝下罪己詔,自認昏庸,自願禪位給賢名在外的惠淑公主,更不配坐享太上皇清福,從此自貶爲嶺南王。
太清殿內,皇帝被白布堵嘴、麻繩捆身,嗚嗚不止。
丁萱草擬,我念,李霜天謄寫並蓋印。
李霜天搓手手,有點不好意思:「這麼誇我真的好嗎?」
丁萱翻了未來皇帝一大白眼:「這是念給天下人聽的又不是給你看的,不多誇誇怎麼服衆?」
「你該當史官纔是,這麼會寫,往後的史得多野?」
丁萱正着手創立一個掌管輿情的機構。
正如我即將開設軍校,廣招天下英才,修習兵書。
李霜天撣了撣剛寫好的聖旨,回頭看着滾動如蠕蟲的皇帝。
「皇兄,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反你嗎?我知道議儲也不代表我能當皇帝,所以失敗了我也接受。
「可你實在是又蠢又壞,怎麼配凌駕在我之上?
「就像母后給我擬定的封號是慧殊,稱讚我的智慧,強調我的特殊。
「最後聖旨發下來,卻變成了惠淑。
「那日謄寫聖旨的人是你,明明有父皇的草擬,你卻還是能抄錯,藉口自己粗心, 實在是該罰。
「父皇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我還記着呢,如今, 就罰你把皇位讓給朕吧。
「你可以提出異議和反對,但異議朕不採納, 反對無效。」
留給她的是無盡的沉默。
至於其中夾雜着的豬哼哼,就忽略不計了。
李霜天登基,女帝入主,對於平民百姓來說,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甚至還沒有看江尋蹊遊街砸臭雞蛋來得激動。
畢竟是真的有人被壓迫過, 雖然有李霜天兜底,可記仇是一輩子的, 不能因爲被救了就忘記是誰導致的。
這日,押送的官兵一直在不停地在揮灑着紙片,一張張方紙,小小的紙片上拓印着幾行字。
江尋蹊想看清這是什麼,可他已經上了枷鎖,眼前更是糊滿腥臭蛋液和紙片。
直到開蒙不久的孩童念出那上面的小字。
「今時今日, 兩心相知永不負;他年他月,違此誓者斷仕途。這是什麼意思?」
身旁有年紀大的人知曉這一段故事,唏噓地從三十多年前講起。
不少官員在看到了江尋蹊的慘狀後, 竟遣散妾室,一心一意跟着原配妻子過日子。
一時間一夫一妻在官場民間蔚然成風。
畢竟誰誰年輕的時候沒發過幾個重誓?
江尋蹊註定名垂青史,遺臭萬年。
並在收監後按照江家家規上的懲罰, 一一受過, 直到五年後, 他被折磨至垂垂老朽地被放出監獄, 江睿江蕊皆閉門不見。
他身無長物, 又瘋瘋癲癲,只能淪爲乞丐, 又遇見了在河邊浣衣,成了粗使婆子的阮新棠。
阮新棠被瘋子乞丐糾纏, 拼命掙脫之餘, 江尋蹊跌進河裏, 天大寒, 冰水刺骨。
江尋蹊連泡都沒冒,便溺死在了河底。
死前還在腦海中編織獄中的美夢,他纔是話本中男主,阮新棠是女主……
而我, 作爲史上第一個軍事學校的校長、一字並肩王, 與文皇帝李霜天共同執政, 統管本國武治, 死後與她同葬帝陵。
往後修史,魏氏鳳鳴, 位列本紀。
椒瑛登基後的第十年, 河清海晏,盛世安寧,邊境無恙,貿易之路遍佈世界。
第二十年, 椒瑛考究我的功績,上表奏天,追封我爲武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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