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那年家裏逃荒,路上弟弟發了高熱。
爲了救命,爹爹想把我賣進桂花樓。
娘抱着我哭着不鬆手,爹爹就罵她:
「不賣了她,二狗子喫什麼喝什麼?」
「難道要留下她,兩個都餓死嗎?」
「好歹……好歹要活下來一個啊!」
而他,選了弟弟。
-1-
「落葵,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一旁的活潑伶俐的青黛,玩鬧地推了推我的肩膀,把我從思緒中打亂。
我嘆了口氣,把手裏的刺繡放下。
「小姐昨日說今兒晚上要喫炙羊肉,你可做了?」
杜三小姐杜若若院子裏,有着四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鬟,一個嬤嬤。
大丫鬟分別是我,青黛,三七,還有大娘子送過來的白趨姐姐。
幾個人從小一同長大,情分自然非比尋常。
「哎呀!我給忘了。」
青黛哀嘆一聲,連忙拉着我就要往小廚房跑。
剛走了幾步,就見到三七正端着菜往小姐的正屋走。
青黛眼睛一亮,立馬上前恭維:「還是三七姐姐疼我。」
三七無奈地瞥了她一眼,嘆了口氣:「你啊,也就是小姐是個心好的,不然早把你打罵出去了。」
青黛立馬偷偷看我,三七見她沒放在心上,又轉過頭看我:「落葵你也不說說她。」
眼見到了小姐的門口,我笑着上前一步推開了門。
扭頭回她:「我若是沒說她啊,你看她今日能想起來不?」
一進了門,小姐正坐在桌邊,手裏是怎麼看也看不夠的書本。
一旁站着的白趨姐姐,拿着賬本子一臉的無奈。
我沒忍住,捂嘴偷笑被白趨姐姐看到了,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白趨姐姐瞪我也沒用,小姐啊,只要看上了書,哪裏還能聽得進你的嘮叨。」
青黛立馬點頭:「誰說不是,何況啊,還是這看了就頭痛的賬本子!」
白趨姐姐作勢要打我們,幾個人笑鬧了起來。
端着托盤的三七姐姐立馬驚慌地求救:「小姐,你看看她們幾個沒大沒小的,哎呀,別碰到小姐愛喫的炙羊肉!」
小姐被吵得看不進書,只得無奈地開口:「行啦行啦,我不看了就是,快!把炙羊肉端給我嚐嚐。」
小姐坐在桌前喫上了羊肉,一會喂一口這個,一會又給那個嘗一口。
轉眼間,盤子裏的羊肉就沒了蹤跡。
只剩下屋內五個肚兒圓的饞丫頭。
-2-
本以爲這院裏,能一直和姐妹們還有小姐好好地過日子。
可,小姐到了年紀,夫人老爺給小姐相了個婆家。
晚上剛回屋,白趨姐姐就開了口:「小姐明年年末的婚事,你們都是怎麼想的?」
不問還好,一問屋裏都沒了聲音。
半晌,我纔開了口:「我是從小賣進府裏的,走了大運進了小姐的屋裏,還成了貼身的丫鬟,小姐仁善待我不薄,我是一定要跟去陪嫁的。」
三七皺了皺眉,壓低了聲音問我:「二少爺不是求了大娘子,要收你做姨娘嗎?你當真不願意?」
我嚇了一跳,連忙捂住三七的嘴。
「可不敢胡說!二少爺還未娶正妻,哪裏敢先要姨娘了?」
先不說二少爺的秉性,就說他正妻未娶要我過去做小,身份自然要等大娘子過門才能給,不然便是看低了未來的少奶奶。
可沒了身份還是什麼姨娘,不過就是個通房丫鬟。
少奶奶進門之後,要打要罵要發賣,還不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
白趨姐姐也皺了皺眉,直截了當地開口:「正趕上小姐快要大婚,你若不願,大娘子也不會多說什麼。」
我點頭,這是自然,畢竟我在小姐身邊十來年了,總是用慣了的老人了。
三七面帶愁容,許久才慢吞吞地開口:「我怕是不能和你們一同去了,我弟弟快要考秀才了,我娘說怕我當丫鬟,對他未來仕途官生不好。」
犀利冷靜的白趨姐姐一針見血地開口:「你那弟弟剛要考秀才,就怕你耽誤官生?考不考得上還要兩說!」
「要我說,怕不是家裏的銀錢花完了,要拿你這個漂亮姑娘嫁出去換銀錢!你可別犯了糊塗,好好想想纔是。」
我也覺得白趨姐姐說得有理,當陪嫁丫鬟不是好去處,難道回去了家裏就會是好去處了嗎?
白趨姐姐是一早就知道不能跟小姐同去的,他母親是大娘子身邊的嬤嬤,一家子都在杜府。
只要她在杜府裏,大娘子念着她母親,總是不會給她苦日子過的。
-3-
晚間,青黛回了房,我同她說起了白日裏的話。
一向活潑大大咧咧的青黛,居然眉宇間透着嬌媚地搖了搖頭。
「我……怕是也去不了了。」
我披着發起身看她。
青黛同我一樣,是幼時被賣進府內的。
我家人雖不知去向,卻好歹還在,她卻是孤家寡人被嬤嬤買了回來的。
她咬了咬脣,從自己的Ṭŭ̀ₕ牀上湊了過來。
「大少爺喜歡我,想讓我做小。」
我心頭一緊,立馬拉過她的手問:「你答應了?」
杜家只算是普通的富商,有兩子一女,大少爺平時看着頗爲穩重,去年娶的新婦。
這才短短一年,卻要來討妹妹房裏的丫鬟做小。
二少爺,便是求了大娘子要我做姨娘的。
也不知道這杜家的少爺怎麼了,一個兩個都看中了妹妹房裏的人。
青黛眉目含春地點頭:「嗯,大少爺待我好,還給我寫了情詩。」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拿信給我看了,都是書上寫的,又哪裏是大少爺,這個連儒生都考不上的人寫得出來的。
我拉着她苦口婆心地勸她:「你如今年歲小,模樣好看,大少爺才願意哄着你的,可大少奶奶不好看嗎?也纔不過一年多些。」
「咱們從小入府,你也看到了大娘子的雷霆手段!對付小娘們那是絲毫不手軟的,咱們家可沒有庶出的子女這一點,你就要想清楚!」
「大娘子是斷斷容不下庶子庶女的!」
做姨娘要是沒了顏色,又沒有孩子傍身,只怕還過得不如一個得寵的丫頭。
可無論我怎麼勸說,青黛都鐵了心要去給大少爺做姨娘。
「那是大少奶奶不知情知趣,大少爺嫌她無趣得緊。」
「要我說,落葵也做了二少爺的姨娘,我們一同在府中做姐妹纔好。」
我繼續想勸她。
說到最後,她卻還跟我賭了氣,連着半個多月都沒給我好臉色。
也罷,人活一世,不走走看看,又哪裏知道哪裏是繁花似錦,哪裏是一馬平川?
-4-
原本剛得知小姐的婚事時,我們四個就商量好了,除了白趨姐姐,都跟着小姐過去。
可小姐未來的夫家孫家的大小姐,年前成了親,嫁給了京裏吏部的二公子做填房。
這下家裏的人脈廣了,生意也好了起來。
夫家的孫少爺精明能幹,就準備把店號和鋪子趁機開到京裏去。
未來姑爺的爹孃也是體貼的,就想着讓小姐嫁過去後,新婚夫婦不好分開,就讓大小姐隨着孫少爺進京。
這下子,從城內一下子支到了京裏,就有人打了退堂鼓。
我陪着小姐在屋內繡喜服,繡着繡着,小姐就走了神。
針尖刺破了指尖,血珠子掉在了大紅的布料上,轉瞬就滲了進去。
「小姐,你沒事吧?」
我連忙拿過她手上的針線,遞了手絹過去。
小姐擦了擦手,說了句:「不礙事。」
轉瞬,又聲音低沉地問我:「落葵,你說我日後真的能當好一個大娘子嗎?」
像是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拉着她的手,和她講了我小時候的故事。
「小姐,你瞧,我就這麼走着走着就到了杜府,遇到了對我極好的小姐,日子啊總是會過好的。」
「年後還要跟着小姐一起去京裏,我長這麼大隻在畫本子裏聽人說過,聽說京裏的美人多的是,到處都是雕樑畫棟的,咱們看了,寫信回來給白趨姐姐他們,讓他們好好羨慕一番!」
小姐被我逗得破涕而笑,只是那笑容,卻帶着苦澀。
像是在遙遠的記憶深處,再也無緣相見的孃親。
-5-
沒幾日,青黛就被大少奶奶着人,帶到了大少爺的院裏。
臨走前,小姐帶着我和三七還有白趨姐姐,給她辦了桌席面,也算全了一場姐妹情分。
青黛醉着酒拉着我的手問我:「落葵,你可還是生我的氣?」
我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只是端起酒杯敬她:「祝你得償所願。」
杜三小姐的婢女青黛搖身一變,成了大少爺院裏的黛姨娘。
再見面時,她一身豔色的衣袍,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樣式的釵環首飾。
瞧着倒是過得不錯。
她眼睛一亮,要來同我和白趨姐姐說話,白趨姐姐卻拉着我給她行了禮,道了聲好就走了。
我不解:「白趨姐姐?」
走到院裏,白趨姐姐四處看了看,拉着我的手仔細叮囑:「我們是小姐的貼身丫鬟,是她的臉面,無論青黛曾經是誰,現在的她就是一個府內的姨娘。」
「爲了小姐的名聲,少接觸纔好,也免了小姐日後和大少奶奶生了嫌隙。」
「三七是個溫柔心細的,本來這些我要說給她聽的,可如今能陪小姐去的只剩你了,你以後可要萬事留心了。」
我攥着白趨姐姐的手,帶着鼻音地嗯了一聲。
-6-
孫家去京裏的事臨時有變,要麼小姐年後就嫁過去一同入京,要麼就要等孫少爺幾年後回來再娶。
老爺夫人愁壞了,最後怕孫少爺在京中有變動,只好全家匆匆忙忙地開始準備。
想着早早地把小姐給嫁過去,一同進京纔好。
屋裏屋外忙得不行,女子出嫁本就是大事,一樣樣的事繁瑣雜亂,規矩繁多。
到了年底,這邊還沒忙完,大房那邊就出了事。
夜裏小姐紅着眼眶,面容憔悴地坐在桌子旁,溫柔細心的三七姐姐給小姐倒了水,可她哪裏還有心情喝得下。
我嘆了口氣,剛想出門去看看白趨姐姐探聽消息回來沒有,就見房門被她顫着手推開了。
她面色慘白如紙,關上門後,背靠着門板身子顫抖得像是狂風下的柳枝。
我心頭猛地一跳,上前一步,聲音顫抖地問:「到底怎麼了?」
一向冷靜自持的白趨姐姐抬頭,眼淚唰地一下,就從眼眶連串地掉了下來。
「死了。」
屋內瞬間沒了聲音,死寂之中,白趨姐姐帶着恐懼的哭腔聽得更加真切。
撕裂得像是雷雨夜的驚雷。
「死了,青黛死了!」
-7-
我倒退了兩步,腳下險些沒有站穩。
小姐倒吸了一口涼氣,手裏的繡帕差點撕碎。
端着茶杯的三七姐姐手上一抖,杯子摔在地上砸了個四分五裂。
不過三兩個月,怎麼就……沒了呢?
在白趨姐姐斷斷續續的講述中,終於知道了事情的全部。
三個月前青黛成了黛姨娘,雖然她不及大少奶奶是千金小姐,知情知趣,卻也活潑靈動頗受寵愛。
一連半個月都宿在了她房裏,大少奶奶雖然沒說什麼。
可府裏的下人慣會看人臉色的,一二來去,青黛的待遇就差了起來。
男人不管外面多風光,可這家裏的一畝三分地,終究還是握在女人手裏。
女人也要在女人的手底下過活。
男人嘛,沒沾染到身上時,大多是不願摻和的。
他寵着青黛,縱容她,體貼她,讓她以爲他是她的依靠。
於是心中頗有一股子傲氣的黛姨娘開始了反擊。
你來我往一二個月,一個月前大少奶奶查出了身孕,全家都高興壞了。
只有青黛慌了神,再一次和大少奶奶對上時,她以爲大少爺還會幫她,可她錯了。
今兒上午,兩人衝突,青黛腳下一滑撞倒了大少奶奶,當時血流了一地,孩子頓時就沒了。
大少爺火急火燎地趕回家中,一腳就把慌了神的青黛踹了個跟頭。
青黛被踢得懵了,一向被他捧在掌心的清麗面容磕在了柱子上,一片青紫。
老爺的長孫沒了,生了大氣,直接叫Ŧů⁾了人把青黛拖出去打了板子。
巴掌寬的板子只是三五下,青黛就開始下體流了血,一旁的嬤嬤覺得不對,就上前查看。
這一看才發現,青黛也有了身孕。
大夫上前診斷後,嘆息地搖了搖頭:「不中用了。」
本以爲青黛還能活命,誰知大少Ṱűₐ爺聽了,更加生氣。
「既然不中用還留着做什麼?趕緊打死了事!」
孩子保不住,那女子也沒了用處。
青黛的哀嚎聲一斷,眼神不可置信地看着大少爺。
隨着板子的聲音一下接着一下。
那個明媚如春日桃花的少女,就這麼埋葬了她的情愛,也埋葬了孩子和自己。
-8-
個屋的女人們都沉寂了許久,嚇得像是驚弓之鳥。
屋外的爺們卻依舊風花雪月,歌舞昇平。
習以爲常。
沒幾日,大房的側門就抬進來一位柳姨娘,就住在從前青黛的院裏。
聽說柳姨娘是從南邊過來的,說着一嘴的吳儂軟語。
白日裏只要大少爺去了,趁這時候路過她的院子,就能聽到連骨頭都酥軟的江南小調。
我跟着小姐偶然見過那位姨娘。
膚如凝脂,聲若黃鸝,看人的時候怯生生的,讓人心裏升起一股子憐愛。
她見我時,還遞了果子給我,說:「你的眉眼,生得有些像我小妹,這個與你喫,她幼時最愛喫甜。」
「她自幼便和我最好,可惜……我被賣到了這裏,她卻留在了江南。」
「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說罷,失魂落魄地揉了下帕子。
我低頭望着手裏的果子,從ţů₀前青黛也是這般喜歡甜食的。
一來二去,我也算能和柳姨娘說上兩句話。
有時,我會來看看她,她總是開心地與我說:「你能來最好,這院裏我除了你,也沒人能同我說話了。」
她很受寵,大少爺也疼她。
她性子軟和,也不似青黛那麼活潑輕狂,大少奶奶也容得下她。
她繡着帕子,語氣頗爲羨慕:「我從前只當穿金戴銀,喫飽了肚子算是好日子,後來被賣進了樓裏,又想着有個好人家算是好日子。」
「現在啊,看你天天當個小丫鬟,日子過得平平常常的,才覺得……這纔像是最好的日子。」
我沒和她說過青黛的事,可我有時看着院子出神。
想着青黛從前和我關係最好,若是當時我再強硬些,她是不是如今就會同我一起,好好地活着。
柳姨娘是個聰明的,她看出了,卻也沒有挑破。
只是笑着勸我:「落葵,我們女子這一輩子,怎麼選都選不對。」
「不是人的錯,只是這世道,都是輸家罷了。」
-9-
夜裏我給小姐掌了燈,可她人還是坐在桌前怔怔地坐着。
旁邊放着小姐最愛的炙羊肉,摸了摸碟子,早就涼透了。
桌面上的詩詞正停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詩詞婉轉美滿,歌頌着貌美少女即將喜氣洋洋的新婚。
我嘆了口氣,伸手要去把書拿走,卻被小姐攥着手,淚猛地就順着腮邊落在我的手背上。
「落葵,你說,這世上的詩詞都讚歎女子的美貌,難道除了用美貌去討好男人,生下子嗣外,我們就沒了用處嗎?」
她聲音仿若泣血,滴滴淚珠都是不安。
我知道小姐是怕了。
我也怕的。
可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
我通紅着眼眶,抱住了小姐,只能聊寄希望地安撫她:「我們……總不會這樣的。」
-10-
隔天,二少爺又藉着看小姐的名義,來了院裏。
話裏話外的,都是想把我要走。
生性溫和寬厚的小姐,第一次發了大火!
二少爺的話還沒說完,小姐的茶盞子就砸到了地上。
聲音尖銳得彷彿砸碎的杯盞,二少爺被嚇了一跳,隨後滿臉不悅地甩袖子走了。
小姐又哭了,拽着我的袖子,緊緊地抱着我。
她哭着說:「落葵,別怕,你別怕!」
可……害怕的人,分明是她自己啊。
-11-
年後小姐就帶着我,帶着十里紅妝嫁到孫家。
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可小姐卻不再似從前那般少女含羞,只是平靜地看着這一切,平靜地任我扶着上了轎子。
「小姐。」
我看到小姐發抖的手,伸手想去握住,給她些支撐。
卻被孫家帶來的嬤嬤一把打掉,面色帶笑,眼神卻凌厲:「落葵姑娘,別耽誤了吉時。」
我把通紅的手收回了袖子。
「是。」
小姐從前身邊的四個大丫鬟,如今青黛沒了,三七姐姐被爹孃贖了賣身契,白趨姐姐被她孃親尋了個管事的,只剩下我。
大娘子做主,又給選了三個伶俐的,提了身份,來給小姐陪嫁。
到了孫家,外面燈火通明,人山人海,珍饈美味。
洞房裏卻只有桌面上涼透的果子,還有牀邊的兩根流下血淚的龍鳳燭。
小姐頂着紅蓋頭,襯着燭火,有些像是話本里面,好看的天上下凡的仙女。
想着想着,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傻笑什麼呢?」
我笑着從懷裏掏出藏了一天的酥餅子,雖說現在不酥了,好歹還算軟糯。
「小姐快喫吧,別餓壞了肚子。」
小姐沒再像從前那般眼睛透亮地接過,她只是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好落葵,你喫了吧,我還不餓。」
我把餅子撕開,像從前那樣塞進了小姐的手裏。
「我和小姐一人一半。」
她點頭應了:
「嗯。」
-12-
在孫家的日子不算難過,孫少爺新婚,也待小姐還算不錯。
三日歸門,孫家也給足了小姐臉面。
我眼睛瞧着本來惴惴不安的小姐,臉上也開始露出了笑模樣。
我拿着信封,越過了前廳,臉上帶着笑容地衝進了小姐的房內。
「跑得這樣快,可是家裏送了東西來?」
我點頭,把信送到小姐面前。
信有兩封,大娘子一封,白趨姐姐一封。
大娘子的信裏沒說什麼事,只是說了家長裏短的事,勸解小姐要大方,孝順,好好照顧姑爺,到了京中要儘快有孕。
白趨姐姐的信則有趣得多了,都是小姐走後發生ẗů²的事。
大少奶奶又有孕了,聽說上次小產之後身子沒養好,這次孕裏總是孕吐難受,脾氣也變大了。
大少爺爲着有孕連着去了幾次,都被大少奶奶陰陽怪氣地罵了出來,心中憋悶,柳姨娘更受寵了。
大少奶奶見她受寵,人更難受了。
旁的事情就是三七了,三七被家裏贖回了賣身契,轉身就給她選了個人家嫁了過去。
聽說是個江南的富商,我拿着針聽着,有些不可置信地抬頭:「富商怎麼會來娶三七姐姐做正妻?」
不是看不起人,只是這世道就講究門當戶對,就算曾經當過大家的丫鬟,那也是不夠格去做富貴人家的正妻的。
「不是正妻,是妾。」
小姐收拾好了東西,又不愛說話了。
三七姐姐是我們幾個裏面最溫柔的一個,我和青黛若是哪裏漏下了,她總能幫我們善後。
想到她曾說過爹孃的話,我不禁疑惑。
難道……當妾真的能比當丫鬟高貴許多嗎?
-13-
小姐嫁過來兩個月了,姑爺也着手準備入京的事宜。
路上馬車搖晃了半個月,終於進了京裏。
可京裏和我想的也沒什麼分別,都有高門大院,也有草屋破門。
畫本子裏的才子佳人也有,只是佳人都被關在高門大院裏,要和門當戶對的人家婚嫁。
才子都在郊外的破廟寒窗苦讀,沒個金榜題名,連個大家姑娘的丫鬟都看不到。
終究都是畫本子而已。
孫少爺入京之後就忙了起來,不是今日去拜訪這個,就是明日去了酒樓宴客。
京中的花銷如流水,孫家是富裕,可那是在從前的小城裏,入了京,那真是大官小官都要孝敬。
一來二去,帶來的銀子就越來越少。
銀子倒也不妨事,索性還有本家。
可自從來了京裏,遠離了杜家,小姐又是個性子好的,有的人就開始不安定了。
小姐身邊除了我,還帶了三個丫鬟,銀杏,臘梅和麥冬。
我是最親近的,每日都要在小姐身邊伺候。
其他三個就每日繡花,烹茶,伺候小姐的起居。
平日裏小姐待人仁善,從不輕易責罵,倒是養大了他們的心。
某日我去小廚房給小姐取果子,正巧聽到小廚房臘梅正和銀杏說:「我瞧着咱們小姐是個性情好的,孫少爺也英俊,若是能當家裏的姨娘,想必也是好去處。」
銀杏嚇了一跳:「你怎麼說這個?我來的時候大娘子都說了,只要照顧好小姐,以後自然會給我們安排好的去處。」
臘梅嗤笑一聲,丟了手裏的菜。
「你倒是天真,大娘子說什麼都信,小姐是她親生的,她自然會替小姐考慮!」
「我們是什麼?是被拿捏了賣身契的下人,能給你配個什麼?小廝,看門兒的,還是後院一身屎尿味的馬伕?」
「就是頂了天了,也不過就是個管事的!可孫家呢?你瞧着姑爺花錢如流水的樣子,就是當個姨娘,只要生下孩子,那也是花不盡的榮華富貴。」
「若是還能得了寵愛,說不準,以後小姐都要看我的臉色行事,豈不痛快!」
銀杏這次沒有反駁,瞧着面色倒像是……被說得心動了。
我一腳踹開了門,把手裏的筐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兩個人嚇了一大跳。
「就憑你也配背後議論姑娘!也不看看自己是幾斤幾兩,真把自己當成什麼天仙了。」
「我這就去稟告了小姐,拿了賣身契把你賣給人牙子!」
-14-
我氣沖沖地往外走,進了小姐的院裏想要告狀。
一進門還沒開口,就見姑爺正和小姐坐在一處喝茶。
我匆忙的腳步一停,只得先把話忍了下來。
孫少爺卻目光掠過我的眉眼,那眼神直勾勾的,我下意識就低下了頭。
小姐端着茶杯的手頓了下,隨後若無其事地開口:「落葵,你不是去小廚房給我拿果子嗎?果子呢?」
我纔想起剛纔是要去拿果子的,立馬認錯:「剛纔還沒好,我再去催催。」
小廚房的果子怕主子喫不上,都是每日早上早早就備好的。
我行了禮,轉身出門第二次往小廚房走,就聽身後孫少爺語焉不詳地同小姐說:「從前沒注意,娘子身邊的落葵竟然出落得這麼好看。」
我身子一僵,腳步凌亂地跑出了院子。
當晚,孫少爺宿在了小姐的房裏,我要進屋伺候時,就聽小姐冷淡地開口:「今兒就臘梅伺候吧。」
我腦子一白,自從小姐嫁了人後,這還是第一次把我趕出房。
臘梅示威一般地朝我冷哼一聲,撞着我的肩膀就進了內屋。
一連着好幾日,小姐都不愛理我,身邊伺候的人不是臘梅就是銀杏。
就連年紀小一點的麥冬都偷偷問我:「落葵姐,你是不是惹小姐生氣了?」
我搖了搖頭,心裏酸澀得像是喫了醋。
-15-
沒幾日孫少爺去外面應酬,聽門房說似乎受了哪位大人的器重,心情好得,一進院就賞了不少銀錢。
當晚回來得太晚,小姐都睡下了,就去了偏房。
聽掃地的婆子碎嘴子,臘梅這邊剛出了小姐的屋子,轉瞬就端着醒酒湯給孫少爺送了去。
「聽說當晚那院裏叫了整夜呢!真真是連個臉面也不要了。」
陪嫁來的嬤嬤一臉的替小姐難受。
我想去屋裏見見小姐,可剛進屋,就聽到臘梅語調陰陽怪氣地同小姐說:「小姐總說待我們和姐妹一般,可我瞧着小姐最疼愛的就是落葵了。」
「我知道落葵是從小跟在小姐身邊的,咱們後來的怎麼也比不過去,也不敢比。」
「只是這如今啊,當了姨娘之後,纔算是和小姐你成了——姐妹!」
小姐面色冷漠,反手就把桌面上的盞子砸到了臘梅的腳下。
「滾!」
臘梅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走了。
小姐胸口氣得劇烈起伏着,一抬眼就看到了門口的我,她眸子顫了顫,最終還是落下淚來。
我也沒出息地哭了出來,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撿着碎了的瓷片。
撿完後,我跪倒在了小姐的腳下,聲音哽咽地同她解釋:「小姐,你知道我的,我從來不想當什麼姨娘的,我就想一直待在小姐的身邊。」
小姐看着我,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緒,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聲音是滿滿的愁意:「我知道的,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我有些不懂,小姐知道我不想當姨娘,那爲什麼還要同我生氣?
可小姐也不解釋,只是伸手抱緊我,聲音沙啞得像是喉嚨發出的哀鳴。
「落葵,以後……多看看書吧,看看男子的書,這樣,才能知道他們的天地有多麼廣闊。」
-16-
臘梅爬牀成功後,院裏大大小小的丫鬟都動了心。
男子能科舉考試,可女人一輩子都在這一畝三分地的後院,再有野心,又能做什麼呢?
頂多是費盡心思去籠絡住爺們的心,喫穿用度上享用一二,再能得個兒子,那就是最好不過的了。
孫少爺收用了臘梅之後,最開始還對小姐心存歉意,連着幾日都來小姐的院子裏喫飯。
可那眼神卻總是落在花枝招展打扮的丫鬟身上。
只有懵懵懂懂的麥冬,夜裏愁眉不展地同我說:「近幾日銀杏姐姐她們,總是擦香抹粉的,還同我借了銀錢,我覺得不好。」
「他們這樣光明正大地勾搭姑爺,只怕小姐寒了心,也當落葵姐姐和我同他們一樣了!」
我想着小姐那越來越美,卻越來越冷的面容,只覺得好像是從前的大少奶奶啊。
明明是不相干的兩個人,卻被同樣的處境,塑造成了一個沒了血肉的菩薩。
拍了拍麥冬的手:「別想了,小姐的眼裏容不得沙子,誰是真心待她的,她自然看得清楚。」
麥冬到底年紀小,被我寬慰了兩句,立馬乖巧地躺下。
「也對!小姐讀書多,自然是比我們懂得道理更多的。」
「嗯,睡吧。」
誰知第二天一早,正伺候小姐洗臉呢,就聽麥冬哭着推門跑了進來。
「他們也太過分了!怎麼能這樣呢?都是杜家一起出來的,他們怎麼能……」
話也說得不清,人哭得眼圈紅腫。
「到底怎麼了?在小姐面前這麼不知禮數呢。」
我輕輕地說了一句,下一瞬麥冬哭得更加大聲了。
「她……他們說……銀杏也去爬……爬了姑爺的牀,一大早姑爺就允了她也當了姨娘。」
「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小姐啊?」
我身子一顫,扭頭去看小姐的臉,卻只見小姐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緊接着,像是無法呼吸一般捂住了胸口,再然後,就是一口血直直地從口裏噴了出來,噴了我和麥冬一臉。
「小姐!」
-17-
小姐昏死過去後,孫少爺大概是知道自己過分了,連忙叫了大夫來看病。
「夫人是急火攻心,憂慮太甚,放寬心多養養就好了。」
「畢竟有了身孕,還是要好好休養的。」
我驚呼出聲:「小姐有了身孕?」
老大夫扶了扶鬍鬚:「已有二月有餘。」
二月有餘,那時間正是剛進京後,姑爺和小姐相處最好的時候。
我往前湊了兩步,看着小姐煞白的臉色,眼眶通紅,哭得泣不成聲。
老大夫被帶了出去,我正要伸手給小姐換個帕子。
只覺得手腕一緊,手就被孫少爺捏在了掌心,我一愣,卻聽那人不知廉恥地開口:「好落葵,我知道你一心疼你家姑娘。」
「可如今她有孕在身,你便從了,與我做小,到時候也能長長久久地陪在你家小姐身邊做姐妹,可好?」
我驚慌地退後了兩步,他站起身追過來還要再說,卻被我的尖叫聲嚇了一跳。
「小……小姐!」
他扭頭去看,正對上了小姐如鏡子般通透的眼睛,面色一白,無地自容地逃遁走了。
我想解釋,我想跟小姐說我很害怕。
可小姐只是笑着伸手招了招我:「落葵,過來。」
「小姐,我……我絕不會背叛小姐的,如果小姐不信,我現在就去投了井!」
我伸手要發誓,卻被她撐起身子攥住。
她說:「落葵,我從小拿你們幾個當親姐妹,可我身邊只有你了。」
「我不想成爲大嫂嫂那樣子,也不願你成了第二個青黛,你若懂我的心思,就……出府去吧。」
「不……不!我走了,誰來照顧小姐?」
我哭得泣不成聲:「我是小姐六兩銀子買的,要不是小姐,我爹爹就要把我賣到桂花樓去,我的命是小姐給的,小姐你怎麼能不要我了?」
小姐嘆了口氣:「難道你真的想當家裏的姨娘嗎?然後跟我做姐妹?」
我慌亂地搖頭,被小姐抱進了懷裏。
「我知道你不想,所以你先去府外置辦些財物,你也能看出……孫郎,他不是個長久的,就像大哥哥一樣。」
「萬一……我是說萬一,我沒了去處,也好有你還能幫我善後。」
「小姐……」
「乖落葵,小姐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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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我就拎着包袱被劉媽媽送出了府。
小姐給了我一張京城的地契,還有幾十兩銀子,最重要的是小姐把賣身契給了我。
我拿着去了京都府,消了奴籍,填了戶籍,從此纔算是一個自由人了。
我站在不大的院子門口,看着裏面的一點一滴,眼裏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我……終於有個自己的家了。」
想着小姐的話,我努力地把家裏打掃得乾乾淨淨。
可看着前院的鋪面,我卻犯了難。
我今年十八,五歲就被賣到了杜府,整整十三年都是杜府的丫鬟,小姐的丫鬟。
我從來……沒做過生意,可我得養活自己。
連着想了好幾日,終於因爲太想小姐了,Ťŭ̀ⁿ我決定開一間食鋪。
「主菜嗯……就用小姐最喜歡的炙羊肉好了,再添上幾樣小菜。」
拜曾經經常出府給小姐置辦東西的福,我倒是對京城不算陌生。
去定製了菜品名字的木牌,給鋪面打了塊牌匾。
購入了些許花草,自配了些茶湯。
鋪面開張那日,小姐出不來,還特意許了麥冬半日來給我幫忙。
周圍的住戶都知道附近新來了一位杜小娘子,開了間食肆,那裏的炙羊肉,又嫩又鮮,好喫得能吞掉舌頭。
生意是好了,可小姐……卻不太好。
麥冬一邊幫我洗菜,一邊低聲地說:「銀杏和臘梅越來越過分了,小姐都不和他們一般見識,還非要來小姐面前招惹。」
「從前在府裏,見慣了大公子和二公子,覺得孫少爺算是很好了,如今再看,真是天下男兒一般貨色!」
店鋪裏有位常客的公子,劍眉星目的,常來店裏喫炙羊肉,再配上一壺燒酒。
來的時間久了,就會給他留上一份。
今日的天黑着,又下了雨,本想着他不回來了,誰想着麥冬剛到,他就來了。
不知道是做什麼差事的,只是見有差人對他畢恭畢敬,想必應該是府衙做事的。
麥冬的話被他聽到了,朗笑出聲:「食色性也,姑娘的話未免有些一竿子打死。」
麥冬嚇了一跳,瞬間慌了神,我看出那公子不像是有惡意的,就上前一步微微行了禮。
「她年歲小,口不擇言,叨擾公子喫酒了。」
他擺了擺手:「不礙事。」
「不過她說得不全對,卻也有些道理。陛下仁善,一味顧念舊情,朝中大臣上行下效,就連民間也是一味地貪圖享樂。」
「縱情聲色,沉溺享受……唉。」
說到最後滿面愁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留下我和麥冬兩個未曾讀過書的,相視一眼,只覺得他……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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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日子過了大半年。
我早早地就繡好了許多孩子用的小衣裳,準備留給小姐的孩子。
可我左等右等也沒等來消息,就連麥冬也許久不見。
我心中擔憂,有時間就去孫宅外面看看。
終於一日早上,在孫宅的後門堵住了麥冬。
她瘦了很多,一見我就呆愣在了原地,隨後瞬間淚就湧出了眼眶。
我心頭一緊,抓着她ṱŭ̀ₕ的手臂問:「你說話啊?小姐……小姐她怎麼了?」
她哭得泣不成聲:「孩子沒保住,孫少爺還被貴人贈了貴妾,說……說是給他延綿子嗣。」
「落葵姐姐,我們家小姐這麼好,怎麼會命這麼苦啊!」
我想進去見小姐一面,卻被看門的人擋着不讓見。
小姐知道了,就叫麥冬傳出了話:「我這日子已經爛透了,落葵,你且好好活着吧,好讓我知道,人還是能好好活的。」
我徹夜徹夜地想辦法,可我只是個廚娘,從前也不過是大院裏的丫鬟。
如今連門都進不去,又怎麼能幫到小姐呢?
「杜娘子,最近有心事?」
常來的那位公子捏着筷子,嚐了口今日的菜,難得地放下了筷子。
我斂下眉眼,搖了搖頭。
「杜娘子若有難處,大可說與我聽聽,葉某雖然官職不大,卻也有些人脈。」
我抬眼去看,他面目俊朗,眼神澄淨,可眼底的絲絲情誼卻也沒有絲毫遮掩,就這樣明晃晃地擺給我看。
我一直是知曉的,可我不能動心。
青黛,大少奶奶,柳姨娘,又或是小姐,哪個都是明媚的好姑娘,可如今呢?
都變成了雙目乾枯,氣息仿若古稀的老者,殊途同歸。
可見……這喫人的年月裏,談情愛,談婚嫁,都不過是喫了女子的豺狼虎豹。
「葉公子真想幫我?」
我從凳子上盈盈起身,眉目間淚珠流轉,聲音如訴如泣。
葉霖安眼神怔愣了下,隨後紅了耳根,迅速地將頭扭轉。
「杜娘子不妨說與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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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進了孫府見到小姐時,她被那王八蛋單獨挪了個院子。
葉霖安竟是定國公府備受寵愛的幼子,得知我與小姐的事,也不知他是怎麼求的定國公夫人。
定國公夫人竟然送了小姐拜帖,孫紹文那人哪敢駁定國公夫人的拜帖。
我跟着定國公夫人身邊的嬤嬤進門時,那孫紹文還畢恭畢敬地給嬤嬤塞銀錢,被嬤嬤笑着拒了。
進了孫府,一院子的鶯鶯燕燕。
嬤嬤讓人好生伺候着,我單獨進了小姐的屋內。
空蕩蕩的,院落牆角還有着雜草,院子門鎖着,只有一個不大的小門供人出入。
小姐坐在窗邊,明明纔不到二十的年紀,卻面容枯槁彷彿老了十幾二十歲。
我聲音顫抖地叫了一聲:「小姐。」
麥冬沒忍住,背過身哭了。
小姐見到我時,落了淚。
「落葵,你來了啊。」
我抱着小姐瘦弱的身體哭得不能自已。
天殺的!我的小姐,我明媚溫柔的小姐,怎麼就成了如今的模樣。
「小姐你別怕,我給本家去了信,說了孫紹文的惡行,他們……」
小姐淡淡地打斷了我:「何時去的?」
我收回了目光,不想讓小姐看到我的臉。
「小姐小產那次就……就去了信,許是路途遠給耽擱了,我還多送了幾封,總能到的。」
小姐摸着我的頭,脣角勾着苦笑:「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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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魂落魄地跟在定國公府的嬤嬤身後,走出小巷時,嬤嬤嘆了口氣。
我立馬收斂了心神,朝嬤嬤努力地堆出笑臉道謝:「多謝嬤嬤今日的勞累,明兒我在鋪面備酒,還望嬤嬤能賞臉。」
嬤嬤看了我一眼:「杜娘子情深義重,是個好姑娘。」
「可我從小看着三少爺長大,免不得還是要多說一句的。」
我面色一頓,恭敬地低下頭:「還請嬤嬤提點。」
「定國公府不是一般的人家,即便是杜府這般的清白人家女兒,到了定國公府也只能做妾室。」
「杜娘子……要心中有數纔好。」
嬤嬤的語氣沒有咄咄逼人,更像是在悉心教導。
可我知道,這不是她想告誡我的,是她身後,葉宸安的母親,讓她來告訴我的。
「嬤嬤放心,我是實在擔心我家姑娘,又走投無路才……定國公府高門大院,我是萬萬不敢有什麼心思的。」
「唉,三少爺那邊,還要姑娘好言相勸纔是。」
「嬤嬤說笑了,葉公子的恩情我謹記在心,旁的……也不過是鋪子老闆和食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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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宸安再來鋪面時,我依舊如平常那般待他,甚至更加疏遠。
給杜家的信依舊毫無消息,倒是給白趨姐姐的收到了回信。
信上說,她嫁了個管事後,才知道杜家看着繁盛,實則內裏空虛,索性有着她母親,倒也不算過得太難。
大少奶奶的孩子生下了,是個男孩,就住在從前姑娘的院子裏。
柳姨娘……在大少奶奶生下男丁時,被大娘子發賣了出去。
她知道我和柳姨娘有交情,就讓她家男人去打聽了,聽說柳姨娘又被賣回了桂花樓,被一個江南的富商買走了。
我想着她曾經說過的江南的妹妹,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三七姐姐爲妾的那戶人家,聽說大娘ţūₙ子性情不錯,身體不好也不能有孕,三七姐姐年前生下了龍鳳胎,成了福星。
雖說孩子被抱養在大娘子的屋裏,可好歹算是在那家裏立住腳了。
二少爺娶了妻,眉眼間還與我有幾分像。
我皺着眉往下看,我是在信裏寫了小姐的處境的。
可直到最後,一向利落的白趨姐姐才字跡顫抖地寫道:「我私底下同母親說了大小姐的處境,她帶我見了大娘子,大娘子悲傷不已,痛哭不止。」
「老爺得知後,卻說:孫家如今勢大,若若當初在家中只知道讀書,如今沒用到連個男人的心都抓不住,連幾個丫鬟都不如。」
字跡突然斷開,紙面多了些幹了的水漬,接着又寫:「可見老爺是知道小姐處境的,可卻不願爲了小姐,斷了孫家的姻親。」
「大娘子聽了,病倒了好幾日,最後哀嘆了一聲,我兒命苦,也就罷了。」
「落葵,我有心幫小姐,卻也不知又該如何,只好去郊外求了平安符,日日抄經拜佛,請求神明保佑你和小姐,一切安好。」
我顫着手地收起信件。
腦子空白到不知該如何是好,我要怎麼告訴小姐,我們早就無處可依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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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的處境好了一些,麥冬開心地跑出來與我說,模樣沉靜了許多,像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我摸了摸她的頭。
定國公府派了嬤嬤來看小姐,無論是否真的有交情,孫家都不得不看重小姐一二。
我捏着手裏的摺扇,上面寫了一句詩詞:「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從前大少爺給青黛寫過,如今……葉宸安也給我寫了。
我想着,若是我真能給葉宸安做妾,那……是不是就能救小姐了?
可到了晚間,葉宸安紅着耳根子來鋪面時,我還是把扇子推給了他。
「我幼時家裏遭了災,弟弟病了,爹孃就把我賣了給杜府。」
「我有時會羨慕白趨姐姐,因爲她母親就是大娘子身邊的媽媽,她有人護着,而我只有小姐。」
「可長大了,我才知道活着艱難,那時我五歲,爹孃卻護着我一路到了城裏,他們也是沒辦法,才賣了大姐姐,也賣了我。」
「我在杜家一個小小富商的府邸,就見了許多人,他們一個個的,看着過得不錯,其實內裏都不好。」
「像是脫了水的魚,就那麼一瞬,就沒了呼吸。」
「人活着難,想好好地活着更是難如登天。我見慣了那些女子的苦楚,酸澀,無奈,到了最後,我到底是自私的。」
「我知道葉公子對我有心,也知道若是能入了定國公府,小姐的事就會迎刃而解。」
「可真的解了嗎?也沒有的,畢竟真正的苦楚都在內裏,旁人怎麼會知曉呢?」
「葉公子,你幫我,我心裏敬你,可我不願入府爲妾,也不想因爲恩情就埋葬了自己的一生。」
我將心裏話一點一滴地拆給了葉宸安看,他愣了許久。
語氣認真地問我:「如果我不要你做妾呢?」
我也愣了下,隨後自嘲一笑:「葉公子這話,自己信嗎?」
他低下頭,嘆了口氣,纔拿着扇子背影寂寥地走了。
我知他胸中有溝壑,是正人君子。
可我既得了自由身,又怎麼會自投羅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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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邊還在想辦法怎麼幫小姐,隔天一早,就聽到外面吵吵鬧鬧的。
推開院門出去,就聽有人喊着:「有人抄家了!」
他們跑的方向是梨花巷,那是孫宅所在的地方。
我愣了下神,心口莫名地跳得飛快,連忙鎖上門跟了上去。
遠遠地就看到許多冷麪的官兵,將孫宅的府門牢牢圍着,人一個個地帶了出來。
前面的是被拘着的孫紹文,接着是臘梅,銀杏,還有幾個不相識的姑娘。
遠遠地有馬蹄聲傳來,葉宸安一身官袍騎在馬上,遠遠地四目相對時,他深深看我一眼,下馬進了孫府。
外面的兵將將周圍看熱鬧的人都趕了,我也只好滿心憂慮地回了家。
晚上鋪面點了盞燈,可我等啊等的,也沒等到葉宸安來,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隔天,我站在定國公府的大門前,敲了門。
「敢問小哥,可否能通傳葉三公子一聲?」
門房的小哥一愣,接了我手裏的銀錢,低聲地提點:
「我家三公子去衙門審案了,娘子若是爲了抄家一事來求人的,倒也不必去了。」
他神祕兮兮地指了指天上,道:「吏部的王家貪污受賄,天上那個動了大怒,牽連的人多着呢。」
我心頭一涼,面色發白地晃了下身子。
葉宸安曾說過陛下仁善,能叫仁善的人動了大怒,想必事情大過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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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門房那裏得知葉宸安在刑部辦公,我就去刑部大門守了兩日,終於在第三日下午,見到了疲憊地從裏面出來的葉宸安。
「葉……」
我輕聲喚了一句姓氏,又覺得大街上不妥,恐怕害了他的官生清譽,叫人說了閒話。
可……我心裏實在惦念小姐和麥冬,眼睛看向他,只看了一眼淚就一連串地掉了下來。
他眉頭緊皺,快步走向了街角的小巷。
我用袖子隨意一抹,提着裙襬匆忙跟了上去。
他嘆了口氣,開門見山地寬我的心:「事關重大,我不能同你詳說。孫家被牽連,但不是官身,倒也判不了死刑,只是……陛下大怒,輕者也要流放。」
我恍惚了一瞬,向前一步,面帶焦急地問他:「我家小姐和麥冬可還好?」
他見我哭得髮絲凌亂,有心關切地伸手來幫我,可手伸到一半就又落了下去。
「我知你心中關切,一早就安排了單獨的牢房,你且放心吧。」
我見他眼底心疼,慌亂無神之下,顫抖着手握住了他落在身側的大手。
「葉……葉公子若……若真是憐惜我,可否救救我家小姐,她……只剩我了。」
「葉公子若是能幫我,我願此生爲奴爲婢與你。」
我以爲他會答應,可他胸口劇烈起伏之後卻氣紅了臉。
狠狠地甩開我的手後,想大聲罵我,卻又看了看四處漏風的小巷。
最後帶着怒氣地壓低聲音:「你這丫頭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市場上花錢就能買賣的豬肉嗎?還是把我對你的……當成……你,不可理喻!」
他轉身一甩袖子就要走,卻被我拽住了袖口。
「我……我真的沒辦法了,求你,求求你了……」
他生氣的眼神掃過我哭紅的眼睛,好半晌,才把袖子扯走。
軟了聲調:「我自會替你想辦法的,你且回去等着吧,天快黑了,別走闢巷。」
我頂着紅腫如桃子般的眼睛一路走回家,偶爾停頓間,還能察覺到有人一直跟在身後。
直到到了門口,纔看到那紅色的袍子衣角轉身離去。
我知道利用葉公子對我的心思求他救人,實在無恥。
可我……當真是毫無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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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晚間我坐在屋內夜不能寐,就聽到有石子敲響了窗子。
我立馬打開窗子向外看,窗外正站着葉宸安,他見到我時,眉眼間流連過我的眉眼。
隨後守禮地背過身去:「夜間露水溼重,還有涼風,你且披件衣裳吧。」
我心裏着急,又不能催他,只好披上衣服再來伸手去扯他衣服催促。
藉着燈光,還能看到他通紅的耳根,他頗爲羞澀地把袖子扯了回去。
「你自重一點!」
還想再罵我,一回頭就看到我眼巴巴的眼神,最終嘆了口氣。
「孫家判了流放,麥冬被髮賣給了人牙子,那人姓劉,常與我家辦事,我給她留了話,你明日過去說了我的名字,就可以直接把人領回來。」
「至於你家小姐……她是本家,流放板上釘釘,路上我安排了人照顧,流放的地方剛好在我爹爹部屬附近,受不得欺負。」
「你且放心好了。」
我怎麼能放下心呢?
我的小姐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她還剛剛小產不久,就徒刑流放,身體怎麼受得了呢?
「多謝葉公子費心,敢問……我能否同我家姑娘一起……」
我話剛一起頭,就被葉宸安猛地轉頭打斷:「你不要命了?流放你以爲是去郊遊嗎?一路上兵荒馬亂還有匪徒,你以爲就那麼走兩步就到了嗎?」
他情緒激動,聲音有些大了,隔壁的鄰居像是聽到了動靜,打開窗子要出來打量。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葉宸安翻身進了屋,動作利索地關了窗子。
「怎……」
我剛要說話,就被他用手捂住了嘴。
「噓。」
見那邊的沒看到動靜,又關了窗戶,他鬆了口氣。
察覺到二人過近的距離時,立馬倒退了兩步和我拉開距離。
「總之,你給我好好在家裏待着開你的店,旁的我自然會給你想辦法。」
見我還要開口,他不帶任何異樣情愫地伸手捏了下我的臉。
「你信我,我不曾騙過你的。」
說完,他翻身出了窗子走了。
我不想總是麻煩葉宸安,可這世道女子卻連拋頭露面都難。
我甚至想過,若是沒遇到他,此時的我又該怎麼辦?
大概也不過就是哭個沒完,最後找個山頭,去佛寺誦經求佛,寄託對小姐的擔憂吧。
無力地順水而流,就是這年月下女子的全部寫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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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我去了人牙子劉媽媽那裏,她聽我一說葉宸安的名字,喜笑顏開地帶我到了單獨的小屋。
那裏面只有兩個姑娘,一個是麥冬,一個是年歲約莫六七歲的小丫頭。
她眉眼精緻,像是畫上的仙女娃娃。
麥冬看着除了瘦了些,有些嚇到,看着倒是沒什麼事。
我領着麥冬要出門時,那丫頭見我是個女兒家,又對麥冬關懷備至,聽說我要帶她走。
立馬跪在地上,仰着頭拽着我的裙襬求我:「姐姐!你也買了我去吧,我年歲小喫得也少,還能幹活,也能跑腿兒,我還跟孃親學過針線,求你買了我吧?」
她看我時,記憶力模模糊糊地好像看到了個五歲大女娃娃,拽着嬤嬤的衣服,讓她買了我給弟弟買藥。
麥冬嘆了口氣,小聲地貼近我說:「她是一位大人府上媽媽的女兒,她母親已經被賣了,她生得好,留下她,是要……賣到迎春樓的。」
她年歲還小,懵懵懂懂地也不知迎春樓是個什麼地方。
她只知道母親被買走之前,抱着她迎頭痛哭,哭她命苦。
我看向劉媽媽,捏緊了錢袋:「您看她要多少銀錢?」
劉媽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最後朝她說了一句:「你倒是個好命的。」
最後也只收了我二十兩,在門口遠遠地看着我們三個走遠。
晚上,三個人擠在一間房,小丫頭叫招娣,我和麥冬都覺得她名字不好,不吉利。
一時間也提不出好的名字,只好學着小姐從前的起名的法子,從中藥名裏選了個好聽的。
最後我選了月見,杜月見。
「你以後就是家中的四妹了,我是你二姐姐落葵,麥冬是你三姐姐。」
月見稚嫩的聲音還帶着下午哭多了留下的啞。
「那,大姐姐是誰啊?」
麥冬小聲的啜泣聲響起,月見有些慌亂,以爲自己說錯了話。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大姐姐叫杜若,是和我們一樣無家可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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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麥冬和月見去衙門消了奴籍,又上了我的戶口,三個不同年歲,不同老家,不同血液的人就這樣成了一家人。
帶着他們去送小姐時,我在城門口見到了葉宸安。
帶着兩個妹妹,遙遙地朝他施了一禮,隨後不再去看他。
我謝他情意深重,謝他君子仁善,更謝他王權之下,還對我尊重愛護。
小姐隨着那些婦人出來時,除了看着髒污了些,倒也還算精神,我想上前去同她告別。
卻被守衛攔住,推搡了下:「去去去,見一面不錯了,別往前來!」
我只能快步追隨着流放的隊伍,高聲地喊着小姐:「麥冬現在是我二妹妹了,月見是三妹妹,我們都會等你回來重聚的一天!」
她一直沒說話,直到我喊了她:
「大姐姐!」
她猛地停住,回頭看我,淚流滿面。
隊伍越走越遠,最後繞過送客亭消失不見。
我帶着兩個妹妹繼續認真打理食肆,期待着未來有一天能再和大姐姐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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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四年過去。
小食肆開得越來越好,慢慢地我們在京城內開起了一座酒樓,店名叫作——盼歸酒樓,招牌上雕了朵花,是杜若。
前年先帝病重,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連帶着大姐姐也跟着沾了光。
算了算時日,再過一年就能和大姐姐重聚了。
今年京裏的趣事很多,先是陛下的長姐,大長公主看中了新科狀元,要選他當駙馬。
那駙馬卻在朝堂上公然拒絕,直言:「自古尚公主者均無實權,我十年科舉一朝及第,不是來給女子身後提裙襬的!」
話說得不客氣極了,十四歲的新帝愛重長公主,險些直接將人拖出去斬了。
反倒是長公主本人,聽說聽過之後,當着滿朝文武就笑出了聲。
上前兩步就和陛下諫言:「忠臣良將自有傲骨,只是不知他是真是假,陛下不如留他性命,給他實權,且看他是否真是賢臣。」
「他若真是愛民護民的賢臣,作爲陛下長姐,我受些委屈又算什麼?」
短短兩句話,救了新科狀元林之韻的命,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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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新任的武狀元,新鮮出爐,還沒熱鬧了兩天,就在大街上被一男子打了個鼻青臉腫,丟了面子。
武狀元的爹蘇大人上殿哭訴,說有賊人襲擊了他兒子,那人如何如何偷襲,卻被當庭拆穿。
「我聽聞是蘇少爺先調戲女子在前,那人光明正大地路過,見不得無恥之徒,才怒然出手相助!」
蘇大人被人拆穿,惱羞成怒:「定國公未曾親眼得見,如何出口污衊我兒?」
定國公冷哼一聲,淡然回聲:「我是未曾親眼所見,可卻是當事人親口言說。」
陛下眼睛一亮,迫切開口:「能打得過武狀元,想必也是一員勇將,定國公何不說出他的名字,讓我賜他一官半職,好叫他報效朝廷!」
見陛下開口,蘇大人被氣得翻了個白眼。
定國公則是行禮請罪:「並非臣不肯說,只是那人並非男子,乃是……乃是小女葉四娘。」
朝中有人嘆了口氣:「女子如何當官。」
誰知陛下卻皺了眉,反駁道:「女子如何不能爲官?朕的皇姐也是女子,可雷厲風行,爲國爲民,哪裏又比男兒差了?」
官員還要再說,十四歲的陛下小手一揮,不耐煩地道:「朕意已決,葉四娘功夫卓絕,若是屬實,就讓她到京畿處報到。」
「至於武狀元嘛,連個女子都打不過,丟人!就讓他回家再練三年好了。」
蘇大人腦袋一懵,上前一步:「陛下!」
「退朝!」
聽聞葉四娘去京畿處報到當日,所有休沐的人都跑去看了。
有人不服她是女子,打!有人不滿要和女子共事,打!有人埋怨她爹是定國公,自己沒生個好爹,打!
還有些男子以爲她是女子,可以佔些便宜,被打得到底有多慘那就不用說了。
最後打也打不過,能力也不如人家,就開始四處散播謠言,稱她白日辦事,夜裏就不三不四地和男子廝混。
葉四娘還覺得好笑,可惜長公主生了氣。
直接帶着葉四娘把京畿處的所有人都拎出來查,不說,包庇?
好,那你們就一同受罰,到了最後,有些人忍不住了,就私下偷偷地說了。
自此之後,京畿處終於老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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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我爲何會知道得如此清楚?
那自然是葉四娘自己說的。
葉宸安總是跑來盼歸喫酒,就跟上了癮一般,久而久之,想不被葉家盯上都難。
可我們倆,一個老闆娘,一個食客,平日裏連話都說不上幾句。
酒樓越來越紅火,京城的大戶人家就開始來店裏採買,葉四娘叫丫鬟來了一次,驚爲天人。
自此葉宸安每次出門,身邊都要帶上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哥。
時間久了,和年紀小的月見玩到了一起,知曉了我們三姐妹的不易後,她越發地喜歡跑來酒樓。
偶爾還說一下家中的事,比如葉宸安二十五了,還連個通房都沒有,整日裏只知道喫喫喫的,家裏的老太太嚇得半死,懷疑他身子有毛病。
日日地燉了大補的湯藥給他,把他喝得更不愛回家喫飯了。
「我母親就不一樣了,說是三哥哥幾年前對個小廚娘動了心思,還有事求到了家裏,我母親嫌棄人家家世不好,只提了一嘴妾室,斷了那娘子的念頭。」
我看賬本翻頁的手一頓,接着就聽葉四娘繼續說:「後來,我那三哥哥被人狠狠地拒了,在家愁悶了三兩天,連人都不見,再後來說親事也拖,怎麼着都是不願意。」
「現在好了,我母親見人家抱了孫子急了,開始後悔了。最近啊,都開始懷疑我三哥哥是不是斷袖了!」
麥冬拿着筆在算着進貨,聽到這沒忍住地笑出了聲。
眼睛偷瞄了下我,我動也沒動。
「麥冬,要給大姐姐送去的東西,你可準備好了?」
「早就準備好了,就等林姐姐他們準備齊全好出去送鏢了。」
林金珠,林家鏢局的大小姐,葉四娘都打不過的女兒家。
從前只在杜府,又或是孫家那麼大的宅院度日,後來出來見識了,才知道這天下還有那麼多女兒家,在爲了寬廣天地而努力着。
十歲大的月見,餓得肚子咕咕叫地從門外跑進來,身後跟着教她讀書的女夫子。
從前是個大小姐,後來……不提也罷,總之都是可憐人。
「二姐姐,三姐姐,我好餓啊!」
葉四娘立馬站起來,做叉腰狀:「四姐姐不要叫的?」
月見立馬笑眯眯地貼過去:「葉四姐姐最好啦,聽說要管好多人呢!」
葉四娘被誇得洋洋得意,捏了捏月見的臉:「還算你小丫頭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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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時,京裏收到了消息,大姐姐流放的地方地動了!
我愣了一瞬,接着立馬開始準備東西,早就準備好要去那裏接大姐姐回來,此時臨時準備,也不過是加上一些。
麥冬和月見一左一右拉着我:「二姐姐你真的要去?很危險的。」
麥冬已經學會算賬和管理酒樓,月見也懂事,我離開沒什麼不放心的。
「別怕,在家等我和大姐姐回來就好。」
臨到跟着林金珠的鏢車出城門時,剛跟麥冬和月見告別完,遠遠地就見一匹馬從城門內衝了出來。
停到我身邊時,我嚇了一跳:「你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葉宸安,他騎在馬上,耳根子有些紅:「我……我不是來送你的。」
我一愣:「那你這是,有差事?」
他下了馬,沒再理我,頗有些賭氣地走到林金珠面前一抱拳:
「家父不放心曾經的部下,讓我前去探望,一路上勞煩了。」
「葉三公子客氣了。」
我臉色一紅,連忙跟着林金珠一行人出發了。
晚間,我和林金珠坐在一起,她瞥了瞥葉宸安,又看了看我。
「你就準備這麼一直拖下去?」
我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
「金珠姐,你怎麼……」
「我怎麼看出來的嗎?哪家看下屬要他自己去的?還不是不放心你,我聽麥冬說了些,你也忍心讓他跟了你四年?」
金珠姐姐喝了口酒,看向火堆旁:「我知你從前在宅院裏長大,見慣了男子三心二意,害怕也是正常。」
「可人不能一直活在過去,也並非所有人都三心二意,你且看了他四年,還看不出他的本心?」
「落葵,這世間從無坦途,但你若是肯多走走,也是能找到路的。」
「別怕,怕,是最無用的。」
我扭頭去看側躺在樹杈上喝酒的葉宸安,目光掠過他俊朗的眉眼,他似有察覺,雙目對視時,我沒忍住地笑了下,他卻反應極大地紅了臉。
翻身向下時,頗有些手忙腳亂地差點掉下來。
金珠姐笑出了聲,罵了一句:「怪不得四年都沒得了你的芳心,太笨!」
-33-
從京城到邊城,距離遠得很,好在一路上沒有餘震,倒也算是平安到達。
一個棚子一個棚子找過去時,都沒找到大姐姐的人影,見我擔憂得厲害,葉宸安就帶我去見了守城的嚴大人。
葉宸安找到守城官嚴大人,他聽我們要找一名叫杜若的女子時,面色一凝,我心裏害怕得以爲大姐姐出了事。
他就帶我們來到了這裏,那個棚子和別的棚子隔得遠遠的,周圍還有兵將的保護。
走得近了,就能聽到琅琅的讀書聲傳出來。
那聲音裏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我聽着熟悉的聲音走進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女子。
她身上沒了大家小姐的嬌弱,卻多了一股子韌性,像是春日裏的野草,那麼柔弱,卻一茬接着一茬永無休止。
她抬起頭,似有感應地看向了我的方向。
渾身一僵,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落葵。」
那一日的我,彷彿黏在了大姐姐的身上,她走到哪裏我都要跟着,她卻笑我:「四年不見了,卻只長了年紀。」
流放的前兩年,因爲葉宸安的關照,她便只是做些漿洗縫補的活計,比起搬山砸石什麼的,倒也算是好了些。
後來,她收錢幫人寫家書時,被嚴大人碰見,就讓她教導下軍內的孩子。
讀書寫字是奢侈的,漸漸地有許多大人也加入了進去,時間久了,人人都敬重起了這位女夫子。
我要帶她離開時,嚴大人還滿臉的不樂意,可也不好明擺着說,只能硬邦邦地黑着臉:「就算大赦也要到明年才能放人,現在回京不妥!」
我默默地從懷裏掏出來,托葉四娘求來的長公主的手諭,嚴大人再不願意,也只好放行。
經過快兩個月的折騰,我終於和大姐姐手牽手地走到了京城的門口。
她看着熟悉的城門,沒忍住地落了淚。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就像是幼時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見我害怕拉住了我一樣。
我拉着她大步地往前走:「姐,我們回家了。」
「嗯。」
番外:白趨
接了大姐姐回來後,我給一直擔憂的白趨姐姐送了信。
她激動得又哭溼了好幾頁書信:「我就知道靈庵寺很靈,終於把小姐找回來了。我偷偷和大娘子說了,大娘子精神好了些,卻也怕老爺生氣,絲毫不敢提小姐的事,只是託我給大小姐寄了些銀票,希望能讓她生活得好些。」
後面還寫了些自身的情況,家裏還在杜府度日,男人雖然老實,倒也算是聽話。
四年的時日,白趨姐姐早就成了兩個孩子的孃親,如今正在盤算着,送了孩子去讀書,若是讀得好了,就去求老爺夫人,好讓他們能脫離奴籍。
其他的倒也過得還算不錯,大少奶奶又生了一個兒子,位置算是徹底地穩了,只是大少爺還是風流不羈,沒有一點能撐起家業的樣子。
二少爺卻變了很多,娶妻之後,二少奶奶溫柔勸慰他要上進,如今已經是秀才老爺了,雖然不頂什麼用,好在算是有了奔頭。
旁的,就是有個清俊的公子來家裏找過你,說是你的家人,不過當時白趨姐姐沒在, 聽說我不在杜府了,也沒再出現過。
我愣了下神, 摸過紙面上的家人兩字, 輕笑了下。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家人,不再執念這兩個字了。
番外:杜若
大姐姐回京了之後, 是開心的,但卻沒了事情做。
麥冬提議讓大姐姐來當掌櫃的, 我們好開家分店,月見卻皺了眉。
「要我說, 大姐姐既然在邊城能做夫子, 爲何在京裏不行?」
麥冬愣住, 大姐姐卻遲疑了:「京裏……還從未有過女子教書。」
月見立馬站起來, 扯住女夫子的手:「怎麼沒有呢?芳姐姐就是啊, 她能教我,那說不準大戶人家裏都有女夫子的, 只不過少人知道罷了。」
大姐姐還在猶豫,我卻直接捧出了錢匣子遞了過去。
「落葵……」
「長公主大力舉薦女子行商, 從武,知人善任, 若大姐姐真能開辦女學,她定然鼎力支持!」
大姐姐猶豫的眼神最終堅定了下來。
「好,辦女學!」
葉四娘得知此事後, 舉雙手贊成,有她在, 半個京的女娘們都知道了。
本來還擔心人手不夠,京裏幾個才名出衆的小姐們,卻一個個自告奮勇, 哪裏還管什麼女子不能輕易露面。
女學輾轉半年,終於一切準備就緒, 其中朝中大臣的阻礙,上告陛下不知凡幾。
好在陛下和長公主感情頗深, 也體諒女子不易, 力排衆議大力支持。
女學所收的學生, 有的是無家可歸的女孩, 有的是小門小戶的姑娘, 有的是高門大戶如葉家這般開明的人家。
開學當日,長公主親臨,她站在高臺上, 俯看所有女學弟子。
那日雲捲雲舒,她站在大姐姐旁邊, 身上像是灑了光。
她說:「終有一日, 這世間女子能光明正大地同男人搶資源,搶教育,搶權力,搶財富。」
「不用再被困在內院, 拘在廚房,也能在天地廣闊間馳騁遨遊。」
「而我們,只需要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做好準備。」
「靜等花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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