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嫁給我大哥當沖喜娘子的時候,我才六歲。
因她是個傻子,京城上下沒人瞧得起她。
直到那一年,她做了件讓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事兒。
從那以後,只要說起她,滿京貴胄,沒有不誇的。
-1-
大哥一出世就身子弱。
祖父在世時爲他請遍了名醫,這才勉強將他養到十八。
老人們都說,他這身子太弱,若不沖沖喜,怕是扛不到弱冠。
於是母親四處打聽,最後定了京郊一農戶的女兒——許紅蓮。
紅蓮過門的時候,侯府上下張燈結綵,賓客們都笑呵呵地與我們道喜。
可我覺得,他們臉上的笑還帶着別的意思。
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又琢磨不出來。
我想不明白,便去問母親身邊的劉嬤嬤。
她是母親的陪嫁,家裏的事兒,就沒有她不知曉的。
往日我有什麼不懂的去問她,她都答。
只是這一次,她摸了摸我的頭,只嘆氣,不說話。
一直到大傢伙送了大哥與新娘子入新房,我都沒能得到答案。
夜裏睡覺時,我腦海裏總會出現那些賓客的臉。
翻來覆去睡不着,我便披了衣裳,躡手躡腳地去了母親屋裏。
我本是想與她一塊睡的,只是纔剛進門,我就聽到她在哭。
「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阿宴也不至於這麼苦……
「現下滿京城的人都笑他,堂堂世子,卻娶了個泥腿子……」
她說着就哭得更厲害了。
阿宴就是我大哥。
爹孃感情向來好,但就是子嗣不多。
大哥都十二了,他們才又生了我。
大哥是個藥罐子,我又跟個豆芽菜似的,六歲了還不如沛國公府的小七高。
要知道,小七才四歲呢。
每每說起我與大哥,母親總是要落淚。
她說,這都是她的錯,沒將我們哥倆養好。
我剛要進去寬慰她,就聽到父親嘆了一口氣。
「那孩子八字最適合阿宴,雖說傻了些,但只要她能好好地與阿宴過日子,便也不錯了。」
聽得這話,我突然就明白那些賓客爲何要那樣笑了。
原來大哥的新娘子是個傻子啊。
-2-
紅蓮的確是跟別人都不一樣。
她不喜歡我叫她嫂嫂,要我叫她名字。
她不識字,也不會針線活。
世家姑娘都會的琴棋書畫就更不用說了,她連琴都沒見過。
小七都能背三字經了,她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新婚第二日,她給父親、母親敬茶的時候,也不會行禮,只磕頭。
我見她磕得那麼用力,都有些擔心她會不會把腦袋磕壞。
不過她會的也很多。
她會翻地、會育菜秧,還會養小雞兒、小鴨兒……
她廚藝也不錯。
極其普通的蘿蔔被她切成細細的絲兒,熱鍋冷油一炒,盛起來,再煎幾個雞蛋,放滾水打湯,再將炒好的蘿蔔絲兒放進去,蓋蓋兒煮個半刻鐘,香味就鑽進我鼻子裏了。
喝一口那湯,眉毛都差點兒鮮掉。
她還會用草葉子給我編螞蚱、編小鳥。
因她不會管家,也怕父親、母親,所以平日裏她很少出門。
大哥在屋子裏看書寫字的時候,她就坐在邊上犯困。
實在坐不住了,她就會扛着鋤頭到隔壁院子裏翻土。
那院子原本是給她自己住的,她說太大了,一個人住不習慣。
大哥便叫人將她的東西都搬到了他的院子裏,那院子就空了出來,給她種菜、養雞鴨。
每當她扛着鋤頭路過我這頭,我就甩掉長篇大論的先生,偷偷溜過去找她。
我看着她在日頭下翻土、種菜,不解地問:「府裏有采買的管事呢,管事會買菜,你種這些做甚?
「太陽那麼大,曬死個人!」
她一聽這話,就抬頭看了看天。
見太陽的確大,便跑去池子邊,摘了一朵荷葉放在我頭上,又歪着腦袋仔細打量我。
見日頭曬不到我了,她扭頭又繼續種菜。
我看着她將菜苗都種下去,又看着她去給小雞崽兒們餵食,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就想溜回去趕先生布置的功課。
可一回頭,就看到了面沉如水的母親。
紅蓮見了母親,也趕緊放下手裏的鋤頭,侷促地站在原地,半晌不敢說話。
母親定定地看着紅蓮,面上看不出喜怒:「聽巧姑說,這一個多月來,你從未與阿宴圓房?」
巧姑是府裏新來的一個嬤嬤,劉嬤嬤說,她是燕喜嬤嬤,負責大哥院子裏的事兒。
我不懂什麼是圓房,但光看母親這個表情,我就知道她怕是跟我一樣,也闖禍了。
因爲我每次闖禍的時候,母親就會這樣嚴肅。
「說話呀!」母親見紅蓮半晌不吭聲,都有些急了,「你可是嫌阿宴身子骨不好?」
「不!不嫌的!」紅蓮搖頭。
母親聽了這話,臉上表情稍微鬆了些,但依舊不高興:「既不嫌,爲何這麼久了不曾圓房?
「先前我就跟你爹孃說好了的,你嫁過來,就是要好好與阿宴過日子的!怎的一進了門,就變卦?」
「不變卦的!」紅蓮急切地抬起頭,「我娘說:『姑爺身子骨弱一些,要好好養,養好了再要娃娃咧。』」
說到這裏,她就定定地看向那些在追逐打鬧的小雞:「要養咧。雞崽兒大了,都給他喫,身子就好了。」
母親愣了一下:「你養這些雞鴨,就是爲了給阿宴補身子?」
紅蓮的注意力依舊在那些小雞身上。
但她點了點頭。
-3-
紅蓮對大哥的確很好。
她知道大哥愛乾淨,所以一天擦大哥的書案三遍。
她種的菜,也是先給大哥喫。
老母雞下的蛋兒,她也攢着。
攢夠了二十個,就開始變着法兒給大哥做。
或煎、或蒸、或炒,日日不重樣。
她還不許大哥喫人蔘、鹿茸,每每大夫來勸,她就梗着脖子跟大夫吵。
「毒着咧,不喫!」
「哎呀!世子身子虛弱得很,若沒這些滋補的吊着,不行的!」
「就是不喫!你走!都走!」
那幾個老大夫氣得直跺腳,最後只能去找大哥。
可大哥也願意聽她的。
她說不喫,他就一口都不喫。
除此以外,她還每日拉着大哥坐在她菜地跟前曬太陽。
有時候我偷溜過去了,就看到大哥坐ťú₇在那兒看她翻地。
見我來了,她就照例給我摘一朵荷葉,唯恐日頭曬着我。
可一個夏天過去了,我從未見她給大哥遮陽。
入了秋,大哥就不能光坐在菜地跟前看她幹活了。
她不知從哪兒弄了另外一把鋤頭,叫大哥也脫了鞋襪去翻地。
大哥沒拒絕,父親、母親事後得知此事,也沒阻攔。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大夫都說大哥斷不得人蔘、鹿茸,可他都已經好幾個月不喫了,身子卻沒變差。
沒變差不說,氣色還好了不少。
母親見了,很是歡喜。
她與父親說:「多虧你攔着了我,不叫我插手他們夫妻倆的事兒。你瞧瞧,他們現在多好。」
沒等父親接話,她又說:「原本我還有些擔心阿宴會嫌棄她的出身,也怕她嫌棄我們阿宴身體差。誰承想,他們倆還真能過到一塊去。
「只要他們兩口子能好好的,我這心呀,就踏實多了。」
「都與你說了,紅蓮的八字很適合阿宴。」父親摸了摸鬍鬚,沒再多說什麼。
-4-
入了冬,天就漸漸冷了。
紅蓮的菜地早就空蕩蕩的,雞鴨鵝也都被她趕進了雞圈。
只有太陽大的時候,她才放它們出來撿地上的東西喫。
不種地了,她時間就多了,開始在大哥書房裏翻這個、看那個。
大哥最不喜歡人進他書房了,就算是父親,也不行。
可紅蓮在裏頭東摸摸、西碰碰的,他也不生氣。
他還親自教紅蓮寫字。
只是她的字着實太難看了。
用小七的話來說,那些剛孵出來的小雞兒在紙上跑兩趟,最後出來的筆畫都要比她寫的工整些。
小七並非笑話她,有時他還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架勢,小小年紀就跟先生似的,拿着毛筆一筆一畫地教她寫。
倒是外頭的人,每每在宴會上見了她,總要過來打趣幾句。
有問她孃家今年地裏產出幾何的,也有問她養的雞鴨可有被大雪凍死的,有些人更是直接問她,這侯府大娘子當得可高興……
他們問這些話的時候,眼底裏都是戲謔。
我趕忙將她護在身後,只是沒等我開腔,她就一句一句地答了。
「去年光景好,我們家的糧食比往年要多一些。
「雞鴨都好呢,雪是大了些,但我修了雞圈,雞圈裏有很多幹草,凍不着它們。
「只是這大娘子不好當,我不懂規矩,也不會琴棋書畫。每次出來,都怕給侯府添麻煩,也怕你們笑話我呢……」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很是認真,壓根就沒有別的意思。
那些問話的人聽了,一個個臉上訕訕的,最後都尋了藉口散開。
回府的路上,她有些侷促地問我:「我是不是給家裏丟臉了?」
我果斷地搖頭:「纔沒有!紅蓮可厲害了,滿場的官眷,就你會種地會養雞鴨!她們都不如你!」
「沒給家裏丟人就好。」她說着就長舒了一口氣。
可從這一日開始,原本每日只寫一個時辰大字的她,也加練到兩個時辰。
那時我就覺得,紅蓮一點也不傻。
她可聰明瞭。
到了來年開春,她的字不再像喫多酒到處亂躺的雞,起碼是能站起來的了。
她還問我與小七,請個教琴棋書畫的先生要多少銀子,她想學,但錢不夠,得多種些東西,賣了好攢錢請先生。
小七看了看她那雙常年幹活的手,爲難地說:「嫂嫂,要不不學了吧?」
我也覺得紅蓮學這個不合適。
她這雙手,可以翻地,可以餵雞鴨,也可以燒菜,就是無法撥弄琴絃。
但她不死心。
大哥見她想學,便手把手地教。
這一教,就從春節教到了四月,最後她的琴聲還是處於能要人性命的階段。
畫畫就更不用說了,每次她讓我看她的畫作,我連蒙帶猜半日,都猜不出個準兒。
下棋也一樣。
我與小七陪着她下了幾個月,她最後還是喜歡將棋子放在四方格里頭。
漸漸地,她收了學琴棋書畫的心,只一心練字,外加搗鼓她那院子。
只是還沒入夏,母親就不許她扛着鋤頭到處跑了。
不爲別的,就因爲她肚子裏有小娃娃了。
-5-
紅蓮懷ŧū⁻孕,最高興的就是大哥。
原本這一年多來,他與紅蓮基本上就是日日都湊在一塊的。
如今她肚子裏有了小娃娃,大哥更是喜得每餐都多喫了半碗飯。
這日紅蓮去那院子裏看雞鴨,大哥就與父親、母親說:「我是要活下去的,她待我極好,我不能丟下她自己一個。」
母親聽了這話,就拿着帕子抹眼淚。
「母親,您也別嫌她沒規矩,伺候不了您。」大哥一說起紅蓮,眼裏就沒了冷意,「她打小就在村子裏長大,自由自在的。
「若不是嫁給了我,她哪裏要遭那麼多人的冷嘲熱諷?
「這幾個月我不在,您多護着她一些。」
我聽到這裏,就愣住了:「大哥,你要去哪裏?」
大哥摸了摸我的腦袋:「阿遇,大哥要離府幾個月。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要照顧好嫂嫂,不要淘氣。」
大哥是三日後離開的侯府。
他走的時候,紅蓮眼眶紅通通的。
從那一日開始,她每天一起來,就是站在侯府大門口巴巴地望着大街。
母親、父親怕她思慮過度,會動了胎氣,便輪番勸,好讓她早點回去歇息。
但她都不聽,依舊日日在門口等。
等半個時辰,她纔回那院子裏侍弄菜地。
原本母親是不樂意她幹這些活了的,但看到她日日巴巴地站在大門口等大哥回來,母親還是狠不下心去攔她。
這日紅蓮提着一籃子的雞蛋到了我院子裏來。
她將雞蛋都放在我跟前:「你喫。」
我數了數,籃子裏剛好有二十個雞蛋。
我想了想,道:「紅蓮,要不咱們再攢攢,等大哥回來了,他就能喫上了。」
她果斷地搖頭:「阿宴還要七十天才能回來,放不到那個時候,你喫。」
聽到她這話,我也有些想哭。
她算術不好,但清楚地記得大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但我忍住了,沒當着她的面哭。
我假裝要去找先生,避開了她,再去找的母親。
「母親,大哥什麼時候回來?他一走,紅蓮都瘦了……她給大哥攢了不少雞蛋呢,他得快些回來!」
母親聞言,眼裏淚光閃爍:「快了,快了。」
「您爲什麼哭?」
「傻孩子,娘沒哭,娘是高興。」
劉嬤嬤見母親情緒上來了,便將我帶出了屋子。
我問她:「母親到底爲什麼哭?」
「二公子,夫人哭,一半兒是因爲世子,一半兒是因爲世子夫人。」
劉嬤嬤與我說了很多很多。
她說,大哥離開家裏三個月,是爲了治病。
祖父百年之前,就在南平找到了個神醫。
那神醫年紀大了,不好舟車勞頓,得大哥過去。
但那時大哥一直不願意去看,還說一切都是命定好了的,閻王若要收了他的命,誰都阻攔不了。
「可如今世子遇上了世子夫人,有想活下去的念頭了,夫人自然是高興的。
「不過世子夫人剛有身孕,世子一走就要三個月,她也心疼世子夫人呢。」
最後劉嬤嬤與我說:「二公子,您也是個貼心的。世子夫人怕極了侯爺與夫人,卻不怕您。
「如今世子不在,您就多多陪着世子夫人,可好?」
那自然是極好的。
接下來ťū²的日子裏,我日日陪着紅蓮。
她練字的時候,我陪着她一塊練。
她種地的時候,我也在邊上幫忙。
有時候小七過來了,也會與我們一起。
日子就這麼一日一日地過去,紅蓮的小腹也微微有了些弧度。
只是大哥還沒回來,京城就亂了。
-6-
七月底、八月初,京城四周突然就有人染了時疫。
待得朝廷查清楚這時疫的來源,京城裏也有不少人被傳染了。
聽大夫說,那些個感染了時疫的人,先是上吐下瀉,隨後是反覆高熱,喫多少藥下去都不中用。
就這麼熬個七八天,人就嚥了氣兒。
一時之間,皇城內外人心惶惶。
紅蓮不知時疫是什麼,但她聽說人留在外頭很危險,就衝到了父親的院子裏。
平日裏,她怕極了父親。
只要與父親一塊用飯,她是筷子都不敢多動一下的。
後頭父親發現了這一點,便也極少出現在她跟前。
如今見她親自來找自己,父親很是意外,還以爲她是肚子不舒服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紅蓮一聽這話,眼淚「唰」地一下就落了下來。
她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扯父親的衣袖:「阿宴!回來!阿宴!回來!」
她來來去去就是這麼幾個字,可父親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放心,我前些日子就已經派人去接了。最多十日,阿宴便會回來。」
一聽十日後大哥就能回來,紅蓮的心才稍稍踏實了些。
十日不到,大哥就回來ŧù₋了。
一看到大哥,紅蓮就滿心歡喜地將他帶到了那院子裏。
她指着那些綠油油的青菜,還有滿院子晃悠的雞鴨,喜滋滋道:「都給你做!」
大哥見她心裏眼裏都是自己,也歡喜得很。
只是他們高興不到半個時辰,大哥就開始上吐下瀉了。
父親得知此事,一邊吩咐人去請太醫,一邊命人將大哥與紅蓮分開。
紅蓮不願意,父親就耐着性子與她解釋:「阿宴病了,你懷着孩子,萬萬不可與他接觸!
「等他好了,你們就可以見面了。」
紅蓮紅着眼摸了摸肚子,半晌沒吭聲。
父親看着她這可憐兮兮的樣子,萬般不忍,但依舊沒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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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很快就來了。
他們一個個地用帕子蒙着面,不停地在大哥的院子裏進進出出。
沒一會兒,就有人將大哥的院子封了起來。
凡是與大哥一併回京的人,都被隔離。
太醫說,大哥也得了時疫。
母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纔看好了身子,怎的就又遇上了這麼一劫!」
比起近乎崩潰的母親,父親要冷靜得多。
他按照太醫的意思,親自帶人將侯府上下都撒了可以消毒的藥粉。
又命人看好大嫂與我,沒他的允許,我們都不可以隨意出門。
可就算如此,大哥的病也是一日比一日重。
一開始他只是上吐下瀉,到了後來,他也開始發熱了。
太醫們也束手無策:「侯爺,我們都盡力了。」
母親聽得這話,當天就暈過去三次。
好不容易緩過來了一些,她又哭着求那些太醫:「求求你們,救救我兒子吧!
「他自小就身子弱,好不容易纔有了活下去的盼頭,可不能就這麼讓他死了呀!
「只要他能好起來,我寧願得時疫的人是我!」
太醫也知道我們侯府這些年爲了保住大哥的性命花了多少心血。
但眼下得時疫的不止大哥一個,因時疫丟了性命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就連太醫院那邊,也有人因時疫而死。
太醫們沒別的法子,只能開了些續命的藥,吊着我大哥那一口氣。
隨後,他們就從我家,去了英國公家。
聽聞,英國公家也有人得了時疫,且ẗû⁼人數要比我們安遠侯府多得多。
太醫們走的當日,紅蓮就用凳子砸了窗戶,爬出來了。
丫鬟婆子們見她挺着肚子就要闖出去,都紛紛攔着。
父親、母親趕過來時,她就用那通紅的雙眼看着他們,一字一句地說:「阿宴,我要看阿宴。」
母親扭過頭去,拼命地擦眼淚。
父親也有些哽咽:「你不能見他,只能站在廊下與他說話。」
母親聽了這話,震驚地看着他。
父親沒與她說什麼,只吩咐自己身邊的得力管事:「看好少夫人,切莫讓少夫人與世子接觸。」
等紅蓮去了大哥的院子,母親就撲在父親懷裏大哭了起來。
她一下一下地捶父親的心口:「你、你怎麼能……」
後頭的話,母親怎麼都說不出口。
可我知道她要說什麼,也知道父親此舉是爲何。
因爲,大哥快死了。
他不忍心瞞着紅蓮了。
他今日讓紅蓮去大哥的院子裏,就是想讓他們好好告別的。
可所有人都沒想到,紅蓮竟然趁着丫鬟婆子們不注意,直接撞開了門,進了屋。
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死死抱着大哥不撒手了,任憑誰去拉,她都不鬆開。
就連父親過去,她也一臉防備:「不要!我不走!」
父親紅了眼:「好孩子,你還懷着孕呢,不要冒險。你乖乖聽話,阿宴很快就會好了。」
「騙我,你們都騙我。」
勸不動紅蓮,父親也有些慌了。
他看向大哥:「阿宴,這如何是好?」
此時的大哥已經很是虛弱。
見紅蓮死活不願意走,他便說:「既如此,那就讓她留下吧。父親快些出去,出去後,記得喫太醫開的藥。」
等父親一走,他就伸出手理了理紅蓮那微微有些亂的鬢角:「別怕,我再不丟下你一個人了。」
紅蓮聽了這話,就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8-
從這一日開始,大哥的院子裏就只剩下他與紅蓮二人。
劉嬤嬤每日去隔壁院子裏摘菜、撿雞蛋,再將食材送到院子門口。
紅蓮將食材洗乾淨,變着法兒地給大哥做好喫的。
可大哥壓根就喫不下。
紅蓮也不急,又隔着門與劉嬤嬤說,讓她去隔壁院子再摘些別的來。
就這麼過去了三五日,大哥虛弱得連話都說不上幾句了。
母親日日以淚洗面,最後也病倒了。
萬幸的是,除了大哥,我們府裏暫時還沒人感染時疫。
更萬幸的是,大哥感染時疫已經有十天了。
雖說人很虛弱,但命還在。
太醫院的人知道後,又趕了過來。
得知後頭這幾日都是紅蓮親自照顧的,他們便隔着門問紅蓮這幾日都給大哥喫了什麼、喝了什麼。
紅蓮一一回答:「阿宴喫不下飯了,我瞧着他跟病了的雞一樣,就給他做雞喫的飯。」
她說,從前雞病倒了以後,也這麼無精打采的,她姥姥就是這麼教她喂的。
最後大部分雞都能活下來。
她尋思太醫都沒法子,就將病人當發瘟雞來治了。
太醫們聽了,一個個的都有些傻眼。
但很快,就有太醫意識到了另外一點:「少夫人已經陪着世子五六日了,少夫人身子可有不適?」
論理,但凡是長時間、近距離接觸了感染時疫的人,又不喫藥的話,這人最後也會被傳染的。
就算是有些喫了藥預防的,最後也被傳染了。
可紅蓮是個例外。
她一點事兒都沒有。
爲此,太醫們高興得不行!
他們留了幾個人下來,隔着一道門,每日記錄紅蓮的飲食起居。
與此同時,他們還將紅蓮治發瘟雞的法子用到了人身上。
沒幾日,外頭就傳來了好消息。
紅蓮的法子雖說不能治好人,但也能吊住人的性命。
這也算是爲太醫院爭取了時間。
可時疫還是越來越嚴重了,不過半個月,京城上下亂成一團。
爲了更好地控制疫情,聖上下令,各家緊閉門戶,不許隨意進出。
聖旨剛下三天,侯府上下也病倒了一半。
父親、母親都在其中。
原本留在府上的幾個太醫都回了太醫院。
我聽說,太醫們日日忙得腳不沾地,一日十二個時辰,能休息上兩個時辰都已經是極不錯的。
偌大的京城亂成一團,我們家也不例外。
因着父親、母親、大哥都病倒了,幾個得力的管事也都起不來牀,最後只剩下劉嬤嬤坐鎮。
這日她給母親喂藥,可母親每喫一口就要吐出大半兒,劉嬤嬤慌得都開始哭了。
「夫人!您可不能丟下我們不管啊!
「奴婢打小就跟着您,您若是就這麼走了,世子與二公子怎麼辦?奴婢又要怎麼辦?」
就在她手足無措時,紅蓮一把拿過了她手中的藥碗,捏着母親的下巴就直接給灌了下去。
母親要吐出來,她就喂第二遍。
如此反覆了幾日,母親也吊住了這一口氣。
雖說人憔悴得不行,但好歹還能活。
-9-
大哥沒回來前,紅蓮不曾閒着。
如今府裏過半都是病人,她就更忙了。
劉嬤嬤怕她累過了頭會動了胎氣,便叫我給她打下手。
她煎藥的時候,我看火。
她照顧大哥、母親的時候,我幫忙擰帕子。
她搗鼓藥材的時候,我幫忙翻曬。
不過六七日,我就從白白嫩嫩的小豆芽變成了黑炭頭。
見我曬黑了,她就更加發愁了:「本就瘦,曬黑了就更顯瘦了。」
我衝她咧了咧嘴:「紅蓮不怕曬,我也不怕!」
她當下沒說什麼,只是晚上喫飯時,她給我多煎了兩個雞蛋。
就這麼過了兩日,太醫院的人又來了。
他們跟在紅蓮身後,問紅蓮可還有什麼法子:「世子夫人,眼下就只有你的法子是還能派上用場的。
「你仔細想一想,你姥姥可還有什麼好用的法子?」
眼下死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什麼醫書都翻遍了,但都不奏效!
雖說紅蓮原先給的法子可以吊住人一口氣,但得病的人那麼多,若不趕緊想個法子出來,京城的人遲早得死一大半。
紅蓮搖了搖頭:「姥姥死了,沒說過別的法子了。」
紅蓮小的時候,țű⁼她爹孃要種地,還要去碼頭幹活掙錢,才能養活一家子老小。
所以,小小的她就跟着姥姥過活。
後來姥姥死了,她纔回到了爹孃身邊。
她會的東西,都是姥姥教的。
太醫們一聽,都眼巴巴地看着她:「那、那你試一試?看看能不能琢磨出別的法子來?」
紅蓮知道這個事情很重要,便將照料大哥、母親的事兒都託給了劉嬤嬤,她自己一個人去了那院子。
她要用雞鴨來做試驗。
與她一起鑽進那院子的,還有四五位太醫。
只是她才進了那院子三日,皇后與剛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公主就被送了過來。
太醫院最厲害的那位太醫說,皇后與公主都得了時疫,且喫了藥也不管用!
若皇后與公主活不了,他們怕是都得死。
爲了活命,他們只能鋌而走險,懇請聖上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要找紅蓮試一試。
聖上也聽說了紅蓮的事蹟,雖說有些遲疑,但皇后母女最後還是進了安遠侯府。
於是紅蓮的實驗對象除了那院子裏的三十八隻雞鴨,還有皇后母女。
太醫們戰戰兢兢,她卻絲毫不亂。
什麼時辰該煎藥了,煎多少、喂多少,她都親自來,太醫們在一邊做記錄。
前頭兩日,皇后與公主虛弱得出氣兒多、進氣兒少。
紅蓮的雞鴨也從三十八隻減少到二十六隻。
又過了兩日,皇后已經能連着說三句話了。
小公主雖說還很虛弱,但哭聲遠比前幾日響亮了些。
而紅蓮的雞鴨,只剩下十三隻了。
但好消息就是,大哥喫了紅蓮後頭配出來的「雞藥」,竟能下地走動了。
又過去三日,大哥胃口好了起來,說想喫肉了。
那一日,紅蓮一手提老母雞,一手拎着菜刀就往廚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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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與母親一好,皇后與小公主也跟着好了起來。
太醫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對紅蓮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他們顧不上說別的,就拿着方子回太醫院了。
太醫們走了,皇后與小公主卻沒走。
一來,宮中時疫未清,這個時候回宮,對於她們母女來說並不安全。
二來,皇后很喜歡紅蓮做的飯菜。
於是紅蓮不再配「雞藥」,開始圍着竈臺忙活。
她最喜歡給大傢伙做湯。
有時候是鯽魚湯,有老母雞湯,有時候是菌子湯,有時候是骨頭湯……
她熬的湯,奶白奶白的。
一入口,就鮮得不行。
皇后嘗過一次,就愛上了。
她問紅蓮:「你是從哪兒學的?怎的手藝這麼好,御膳房的廚子都不如你。」
紅蓮還是不會行禮,但她知道眼前的人是皇后,回皇后的話要有規矩。
於是她下意識地就要跪下磕頭。
皇后見了,連忙扶住她:「你是我與公主的救命恩人,也是全天下百姓的救命恩人。若沒有你配的藥,我們早就不在了。
「所以呀,你別多禮,我們就尋常說話,不須講這些規矩。」
ťű̂₅紅蓮不敢放肆。
皇后說了這話,她也沒起來的意思,反而一直看着父親與母親。
父親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便笑着點了點頭。
父親點頭了,紅蓮這纔起來回話。
她說:「姥姥教的。姥姥說,做菜要耐心的,急不得、亂不得。慢慢做,就能做出好味道來。」
皇后聽了,便讚許地點頭。
她看向父親、母親:「你們宋家得了個好兒媳啊!」
皇后與小公主離開安遠侯府的時候,天已經冷了,京城也不再亂了。
沒多久,宮中就來了聖旨,紅蓮得了嘉賞,還破例成了三品誥命夫人。
這一次,滿城貴胄,沒有一個人說紅蓮的不是。
-11-
因着一場時疫,侯府上下個個都瘦了一大圈兒。
紅蓮看着好不容易被她養好的大哥又瘦成了皮包骨,便一天四頓地給大哥做好喫的。
剛打撈起來的小雜魚收拾乾淨,再放點鹽,醃上一盞茶的工夫。
油鍋一熱,紅蓮就會往鍋底撒點兒鹽巴,再將醃好的小雜魚一條一條地鋪下去。
等這面煎得金黃,再煎另外一面。
兩面都煎好了,她再炒醬。
醬香味一出來,再將煎好的小雜魚都倒下去。
燜上兩刻鐘,出鍋前撒一把蔥花,這醬燜小雜魚也就好了。
她每次做這道菜,我與大哥也好,父親也罷,都能喫上兩大碗乾飯。
相比醬燜小 雜魚,母親最喜歡紅蓮做的涼拌海帶絲兒。
幹海帶泡發以後,切得細細的。
焯水撈出,再用熱油澆在辣椒麪、黑油、芝麻、蔥末兒、蒜末兒上頭,臨了了再用香醋拌一下,和出來的料汁澆在海帶絲兒上。
就着這海帶絲兒,向來喫不多的母親能用三小碗的白粥。
紅蓮日日下廚,我們喫得也不少,一轉眼就到了臘月下旬,我們胖了,她也發動了。
紅蓮生侄兒的時候是在半夜。
我清楚地記得,向來沉穩的大哥聽着她在產房傳出來的叫聲,就慌得站不住了。
那時候我才知道,大哥遠比父親、母親認爲地歡喜紅蓮。
又或者,那不單單是歡喜。
只是那時我堪堪滿八歲,還不懂什麼叫作愛。
-12-
有了紅蓮後,大哥是怕死的。
如今又有了侄兒,他就更怕死了。
每隔三個月,他就勞父親請太醫來爲他診脈。
確定自己的病當真好齊全了,他纔有放寬心,繼續讀書。
他讀書,紅蓮就在邊上給侄兒繡肚兜。
是的,如今的紅蓮會做針線活了。
這手藝她還是與英國公家的大娘子學的呢。
她嫁過來的時候,這京城裏的官眷,沒幾個瞧得上她。
可時疫之後,她便成了座上賓。
不管誰家大娘子置辦宴席,她都能收到帖子。
一開始她還不敢自己一個人去,生怕自己會給安遠侯府丟臉,不是叫上母親,就是叫上我。
雖說我是男子,但因着我年歲小,我去的話,也沒女眷說什麼。
後來紅蓮發現,各家大娘子對她恭恭敬敬,甚至還喊她恩人。
她雖一頭霧水,但到底是沒那麼怕了。
侄兒百日宴的時候,她也給各家大娘子都發了帖子。
那一日,莫說是各家的大娘子了,就算是皇后,也親自來了的。
也是在那段日子裏,紅蓮與這些大娘子學了不少本事。
針線活就是其中之一。
侄兒會喊爹爹的第二年,大哥就成了探花郎。
得了誥命,紅蓮並沒多歡喜。
孩子出生了,她也沒多歡喜。
如今大哥考取功名,能入朝爲官,她喜得眼睛都彎了起來。
大哥與父親一起下朝回家的那日,她就殺了一隻大公雞。
那天喫飯的時候,我突然就想到了紅蓮與母親說的話:
「我娘說:『姑爺身子骨弱一些,要好好養,養好了再要娃娃咧。』」
幾年過去了,大哥着實被紅蓮養得很好。
從前弱不禁風的大哥,如今壯了不少。
連帶着我這顆豆芽菜,也在短短幾年里長高了許多。
本以爲,我們的日子會這麼平靜地過下去。
但轉年春天,紅蓮突然就慌了起來。
她每日都站在院子裏看天,越看就越慌。
可問她到底慌什麼,她又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大哥一看她這個架勢,立刻就派了人去郊外的村子裏打聽。
沒兩日,負責打聽的人就回來回話了:「回侯爺、回世子,屬下帶着人跑了幾十個村莊,問了不少老把式,他們都說今年的天兒是有些反常。」
父親一聽,就立刻去摘星樓了。
摘星樓是國師大人的住所。
父親覺着,村子裏的老把式都是看天喫飯的,他們看了大半輩子的天,斷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去了摘星樓後,父親才知,欽天監與國師大人在年前就已經看出了異樣。
聖上也早已經吩咐了農桑司,今年全國各地都必須多多地種糧食。
之所以祕而不宣,也是擔心消息一旦傳出,舉國混亂。
父親從摘星樓回來後,就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人,讓侯府底下的莊子都多多地種糧。
-13-
紅蓮進門好幾年了,從未管父親、母親要過銀錢。
可這一次,她問母親要了五百兩。
母親給了錢,才問她原因:「要這麼多的銀錢做甚?」
「慌,心裏慌。」紅蓮捏着那五百兩的銀票,說話都有些哆嗦,「我娘說了,要多種地,多養雞鴨,不然過不去咧。」
前幾日大哥見紅蓮喫不好、睡不好,便特地向聖上告了假,陪着她回孃家住了幾日。
母親也聽說了朝廷現在在做各種準備,但她沒想到,在地裏討生活的親家也有這樣的遠見。
雖說紅蓮說的這些只能保小家,但尋常百姓能在危急關頭保護好自己,不給朝廷添亂,這就已經很難得了。
於是這一個月,母親都陪着紅蓮置辦東西。
她花了三百兩銀子,買了好些上等的水田。
又花了二十兩銀子,買了不少的小雞、小鴨、小鵝。
她甚至還往家裏的兩個荷花池裏放了魚苗,又央着父親尋了人來在後院多打了兩口井。
除此以外,大哥還讓人給她收拾了兩塊地出來,專門給她種菜、種草藥。
好不容易將這些都忙活好,京城就開始天天下雨了。
準確一點來說,不光是京城,應該是大半個昭國都在下雨。
且這雨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下得久。
文武百官日日早出晚歸,紅蓮也忙着給家裏的菜地搭棚子。
此時的我已經有十一歲了,在鄉下的話,算得上半個勞動力。
於是我跟在紅蓮身邊,忙前忙後。
好不容易熬到了五月上旬,父親說,江南一帶大多都遇到了洪澇。
有些嚴重的地方,甚至是一個月就遇上了三次。
許多莊稼都被水淹了,老百姓的屋子也被洪水推走了不少。
此時六部尚書都趕往了江南,賑災的賑災,重建的重建。
文武百官,沒有一個是悠閒的。
大哥與父親也被派去了華南,一去就是大半個月。
母親與我都很是擔心,可紅蓮卻鎮定自若。
見她這般,我有些好奇地問她:「紅蓮,大哥都走了這麼多天了,你不想大哥嗎?」
紅蓮看了看天,半晌才說:「雨要停了。」
果真,這雨就在兩日後徹底停了。
此後,就是連着大半個月的晴天。
爲此,母親對紅蓮很是佩服:「紅蓮,你小小年紀,怎的就如那些老把式一樣,抬頭看看天就能看出來什麼時候要下雨,什麼時候不下雨呢?」
紅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姥姥教的咧。」
那一刻,我很想見見紅蓮的姥姥。
紅蓮是她教出來的,都如此厲害,那姥姥本人豈不是更加厲害?
-14-
父親與大哥從華南迴來,人就瘦了一大圈。
紅蓮變着法兒地給他們做了半個月好喫的,纔將他們養好了些。
此時正值六月,天兒本身就熱,加上已經有大半個月不曾下雨,到處都跟蒸籠似的。
家裏荷花池裏的水也少了許多。
這時我才反應過來,紅蓮爲何要讓父親尋人在後院多打了兩口井。
許是幾個月之前,她就已經料到洪澇之後,會有大旱?
我有些慌,可紅蓮這一次卻比幾個月前鎮定得多。
地裏的莊稼一熟,她立刻就帶着人收了回來。
連着曬上幾日,便都乾透了。
糧食歸倉那一日,她親自下荷花池抓了好幾條肥魚,給大傢伙做了一頓全魚宴。
喫了全魚宴沒幾日,父親與大哥就進了宮,好幾日都沒回來。
母親擔心,紅蓮也日日抱着侄兒站在大門口等。
入夜時,父親與大哥這纔回來的。
她抱着侄兒撲到大哥懷裏,滿臉都是擔憂:「阿宴,怎的了?」
「西南、西北大旱,聖上要派我們去西南。」大哥說,「紅蓮,這一走,我怕是要明年才能回來。」
紅蓮聽得這話,低着頭,半晌都沒吭聲。
等再抬頭時,她臉上都是淚水。
她哽咽着說:「你說過不丟下我的。」
大哥緊緊抱着她,也有些哽咽:「西北危險,你不能去。放心,我一定會回來。」
這一趟去西南、西北的官員很多,英國公去了,沛國公也去了。
一併去的,還有朝中幾位戰功赫赫的大將軍。
我年紀雖小,但也看出來這一次旱災,遠比先前的洪澇嚴重得多。
又或者,不單單是旱災那麼簡單。
畢竟若只是旱災,那幾位大將軍沒必要帶着兵馬一併過去。
許是那邊出亂子了。
我猜測了許多,但一句都不敢與紅蓮說。
我怕她知道以後,會喫不下飯,也睡不着覺。
可就算我不說,她也擔心得很。
自從大哥一走,她喫得少了,發呆的時間也比從前長了。
短短半個月,她就瘦了一圈。
七月底的一天夜裏,她突然披頭散髮地衝到了母親的院子裏:「阿宴!血!阿宴!血!」
她像是受到了驚嚇,來來去去就這麼幾個字。
跟在她身後的嬤嬤給她解釋:「夫人,少夫人是做了噩夢,夢見世子遇險了!」
母親一聽,立刻就叫人給父親寫信。
因爲她知道,紅蓮與大哥夫妻同心,若不是大哥出了什麼事兒,紅蓮是不會這麼驚惶失措的。
事實證明,紅蓮的預感一點都沒錯。
西北、西南兩地的藩王趁着大旱帶兵起亂,還挾持了不少朝廷重臣,用以威脅那幾位大將軍。
大哥爲了護父親,捱了兩刀,且這兩刀都險些傷到了心臟。
西北那麼遠,我們收到信兒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了。
現下那邊到底是什麼情況,誰也不知。
爲此,紅蓮頭一回穿上冠服,進了宮。
她要去西北。
聖上哪裏願讓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婦人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便命皇后送她出宮。
可紅蓮跪在了皇后跟前:「皇后娘娘,求求您讓臣婦去西北。臣婦夫君快死了,臣婦要去見見他。
「就算他死在了西北,臣婦也要親自帶他回家。皇后娘娘,求求您了!」
她一邊說一邊磕頭,每一下都磕得那麼重。
皇后見了,都忍不住掉淚。
住在安遠侯府的那一年,皇后早就知道紅蓮是個不懂規矩的。
可如今,她爲了去西北見夫君,什麼規矩都學齊了。
她甚至能想得到紅蓮進宮之前是怎麼練習行禮、怎麼翻來覆去地背誦這兩句話的。
皇后到底是不忍心。
她親自帶着紅蓮去見了聖上,出宮當天晚上,紅蓮就踏上了去西北的路。
-15-
兩位藩王私自開了銀礦,養了兵馬,手下精銳過萬。
加上將軍們對地形不大熟悉,因此這一仗,打得甚是艱難。
紅蓮到西北的時候,將軍們才堪堪地拿下藩王一個精銳部隊。
而這時,大哥已經連牀都起不來了。
好幾位大夫都說,大哥是能熬一日算一日。
戰場上日日都有受傷的將士,他們也得緊着將士們,便給紅蓮留了一些藥,就往前頭去了。
人人都說紅蓮傻,可她一下就明白了大夫們的意思。
可她從不放棄,日日爲大哥去除傷口上的膿與蛆。
她怕大哥疼,便從包袱裏翻出了侄兒用過的磨牙棒,塞到了大哥嘴裏。
「咬着些,要疼好久咧!」
說罷,她就動刀了。
時疫來時,她將大哥當發瘟雞來治。
如今,她也當大哥是淘氣得到處上樹,最後摔斷了腿或翅膀的殘雞殘鴨來對待。
等膿去幹淨了,她再給大哥敷藥。
就這麼如此反覆了七八日,大哥的傷總算癒合了些。
傷勢好了些,胃口也就跟着好了起來。
這日傍晚,紅蓮聽得大哥肚子「咕嚕咕嚕」響,她立刻就將帶來的肉乾拿了出來,給大哥燉了喫。
大哥傷勢大好的那一天,兩位藩王連連敗退。
父親高興地喫了兩大碗的稀粥,他說:「他們這一退,我們必定能贏!要不了三個月,我們怕是就能回京了!」
可父親忘了,這一仗朝廷是打贏了,可旱災還在繼續。
西北、西南已經連着半年沒下過雨了。
這Ṱũₚ兩個地區的百姓,今年顆粒無收不說,還遇上了戰事。
朝廷過半的官員趕了過來幫忙,都搞不定這攤子事兒。
不過紅蓮不慌了。
大哥傷還沒好時,她就寸步不離地照顧大哥。
後來大哥去前頭幫忙了,她就留在後方給大傢伙做飯、洗衣,安撫那些因戰禍沒了家的婦孺老人。
兩口子就這麼「分工合作」,一直到過了年,開了春,他們纔跟着大部隊回京。
回京的路上,大哥一手握着侄兒的磨牙棒,一手握着紅蓮,心裏滿滿當當的。
他與紅蓮說:「紅蓮,你知道麼,其實你不止救了我三次。」
紅蓮有些不明白:「怎的不止三次?」
「若不是你嫁給了我,我早就死了,那是你第一次救我。」大哥說,「時疫是第二次,如今便是第三次。」
「你說不止三次,那還有呢?」
大哥笑了笑,沒跟她說下去。
他只強調,若不是紅蓮,他早就下閻王殿了。
可紅蓮從不認爲這是自己的功勞,她說:「我娘說了,要養好你咧。」
就那麼一句話,鬧時疫時,人人怕死,她不怕,大着肚子都要守在大哥身邊。
西北、西南亂時,人人都恨不得留在京城過安穩日子,可她偏不。
她小小一個,就這麼去了西北,將大哥從閻王殿裏撈了回來。
我清楚地記得,他們仨兒回侯府的那日,母親牽着侄兒,又哭又笑,父親眼裏也泛着淚光。
-16-
我十七歲這一年,父親病倒了。
他拖着病重的身子入了宮,請了聖旨,將爵位傳給了大哥。
大哥襲爵的那一日,他與紅蓮說:「我們宋家能有今日,除了仰仗列祖列宗,還得多謝你。
「若不是當年你救了皇后與公主,還救了天下百姓,我們安遠侯府不可能如此得陛下重用。」
說到這裏,他又看向大哥:「如今,侯府的擔子就完全交給你了。我這把老骨頭,能活一日,就算是閻王爺賞臉一日。
「日後你必須照顧好紅蓮,照顧好你母親。」
說罷,他又叫了我過去:「二郎,你也大了,不論你從文還是從武,父親都是放心的。只一點,將來你的親事,必須讓你嫂嫂拿主意。」
紅蓮於我來說,是嫂嫂,是摯友,但也長嫂如母。
我的親事交給她拿主意,我沒有一點意見,母親也同意。
母親說:「你嫂嫂雖沒讀過什麼書,但心地純善,看人也自有她的一套。她選的,必定不差。」
父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爲了讓他寬心,紅蓮立馬就張羅起我的親事來。
她與母親一起去了沛國公府,尋他們家的大娘子商議此事。
從沛國公府回來的第二日,凡是家中有千金的人家,都給紅蓮遞了帖子,邀紅蓮過府喫茶。
但紅蓮還沒來得及去,皇后就來了。
這麼些年,她一直記着紅蓮救了她與公主的事兒。
得知我要說親了,她也不兜圈子,直接就與紅蓮說:
「如今你是這侯府的當家主母了,那你們家二郎的親事,必定也是你說了算的。
「我就問你,你覺得我家明珠配不配得上你們二郎?」
皇后口中的明珠,便是當年在我家住了大半年的那位小公主。
母親一聽這話,都傻眼了。
倒是紅蓮有些遲疑:「皇后娘娘,二郎要比明珠公主大許多呢。」
母親一聽她真的在考慮這事兒,都差點嚇死了!
她急忙跪在皇后跟前:「皇后娘娘恕罪,紅蓮心眼實,冒犯了娘娘與公主,還請娘娘寬宏大量,饒過紅蓮。」
「你快些起來。」皇后每次來府裏,都不曾端過架子,「紅蓮是本宮與明珠的救命恩人,無須多禮。」
皇后也知道母親在這兒的話,她沒法與紅蓮好好商量,便讓一旁的嬤嬤將母親請了出去。
等人走了,她才繼續與紅蓮說:「明珠是要比你們家二郎小一些,但只要你們二郎等得起,我們也願意等。」
紅蓮想了許久,纔回道:「皇后娘娘,我與二郎商量商量,明日再進宮回話,行不行?」
皇后知她是將我當兒子來養的,便笑着點了點頭,「好,明日我派人來接你。」
-17-
晚飯時,紅蓮當着大哥的面將皇后的話複述了一遍,這才問我:「二郎,你願不願意?」
沒等我回答,她又將皇后娘娘留下來的信兒遞給了大哥。
大哥一看,就將信兒給了我:「這事你自己拿主意。」
皇后娘娘在信裏說,就算我尚了公主,也能入朝爲官。
不論從文還是從武,都遂我的願。
但這官兒,我得憑實力去當,聖上與皇后娘娘是不會在這一塊上徇私的。
我看了信,又將信兒遞給了父親。
父親看完,就無比認真地說:「我的想法與你大哥的一樣,若你願意,明日你母親與你嫂嫂進宮,就給皇后一個準話。
「但不論你願不願意尚公主,你的前程都必須自己去把握!」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纔看向了紅蓮:「我願意的。」
紅蓮聽了我這話,就咧嘴笑了起來:「明珠也是個好孩子呢,都值得等的。」
在她的眼裏,我是個好孩子,明珠公主也是個好孩子。
我與明珠公主的親事是在秋天的時候定下來的,紅蓮是在冬日的時候生下小侄兒的。
家裏連着遇上兩件大喜事兒,父親一高興,身子都好了不少。
到了來年開春,小侄兒開始咿咿呀呀地叫喚,紅蓮也如往日一般,不是種菜養雞,就是下廚做飯。
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去,直到這一日,塞外來使進了侯府的大門。
那塞外公主見了紅蓮,就直截了當地說:「侯爺英明神武,又滿腹詩書,你配他不上。」
此時的紅蓮一頭霧水。
她扭頭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沒等我回答,那塞外公主就說:「我選中他當我的駙馬了!」
紅蓮聞言愣了又愣,好半晌才說:「怎的還上門搶男人?我們村裏的狗都不興這樣搶咧……」
就這麼一句話,氣得那塞外公主臉紅脖子粗。
可紅蓮一臉真誠,完全沒有戲弄她的意思:「阿宴是我男人,我們說好了誰也不離誰的,我不給你。」
塞外公主還想說些什麼,但大哥後腳就趕回來了。
他翻身下馬,就衝了進來,又將紅蓮護在了身後:「先前我就已經在聖上跟前說清楚了,我宋宴這一世,只要我夫人一個!」
塞外公主直跺腳:「她就只是個傻子,壓根就配不上你!」
紅蓮從大哥身後探出個腦袋:「我不傻!」
大哥緊緊握着紅蓮的手,又與那塞外公主說:「此事就到此爲止吧,賽倫公主不要再糾纏了。」
那塞外公主還想說些什麼,但大哥直接就叫人將她送回了住處。
這天的晚飯,紅蓮沒喫多少。
大哥見她魂不守舍的,第二日就告了假,帶着她回孃家挖野菜。
每回心情不好,紅蓮就喜歡挖野菜、包野菜包子。
那日大哥一邊在日頭底下挖野菜,一邊與坐在樹蔭下的紅蓮說:
「莫說是塞外的公主,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來了,也比不上你。
「在我心裏,你比誰都好。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回孃家時,紅蓮是悶悶不樂的。
從孃家回來時,她臉上都快要笑出一朵花來了。
母親見他們夫妻倆感情這麼好,便有些感慨地與父親說:「這兩個孩子成親都十年來了,也不見他們拌嘴吵架。
「當初她過門,我心裏是一百個不放心的。如今啊,就算你我一併去了,我也不怕。」
都說得個好媳婦,家裏能旺三代。
母親覺得,紅蓮就是那個好媳婦。
-18-
我與明珠公主定親的第三年,父親母親在三天裏前後腳去了。
此時的我剛跟着戶部下了江南,沒能趕回來。
是大哥與紅蓮操持了所有,等我回來時,已經是三個月以後了。
那一日,紅蓮帶着兩個侄兒在大門口等我。
我一看見她鬢邊有了幾根白髮,眼淚就忍不住落了下來。
她如從前一樣伸手,要摸摸我腦袋。
但我個子比大哥還高出不少,她夠不着,我便彎下腰給她摸。
她的手撫摸着我的腦袋,語氣也如往年一樣溫柔:「男子漢,不哭咧。」
連着三日,紅蓮都變着法兒地給我做好喫的。
哪怕我現在已經是太子的心腹,可在紅蓮的眼裏,我也依舊是當年那個豆芽菜。
她怕我在江南喫得不好,便日日給我殺雞。
要知道,那些雞她都是特地給大哥養的。
往年我鬧着要喫,她頂多也就一個月給我殺一隻。
剩下的,都是大哥的,兩個侄兒都不能爭。
她知道我下個月還要去江南,便早早地給我做準備。
她將地裏的小白菜全部都收了,用熱水燙了燙再曬乾。
又將雞圈裏的雞鴨殺了一半兒,全部都做成了臘味。
小魚乾兒、蝦乾兒又各準備了一大包。
還有我愛喫的香椿,她給了我兩罈子。
那都是她春天的時候特地回村採了醃着的,不爲別的,就因爲我愛喫。
臨行前,大哥告了假爲我送行。
我看着他與紅蓮將大包小包往馬車裏塞,頓時就有些想哭。
紅蓮笑着拍了拍我的臂膀,道:「二郎過兩年就要成親了,是大小夥子了,不哭咧。」
大侄兒道:「二叔,父親說了,您這一趟只去三個月,明年開春前就能回來了!」
小侄兒還淘氣,見我哭了,便用他那小胖手在臉上比劃:「羞羞!羞羞!」
馬車漸漸走遠時,我從馬車裏探出腦袋,看着他們站在門口不斷地朝我揮手,竟覺得這寒風一點也不冷。
我想,父親、母親不在了,但大哥在,紅蓮在,兩個侄兒也在,所以纔不冷吧。
-19-
再次下江南,是我與明珠成親的第二年。
此時紅蓮鬢邊的白髮多了幾縷。
但她跟往年一樣,生怕我在富庶的魚米之鄉餓肚子,將大包小包的東西往馬車上塞。
除了這些,她將早早準備好的紅封塞到了我衣袖裏。
我哭笑不得:「嫂嫂,我都成親了,不是小孩兒了。」
「要的,要的。」紅蓮笑眯眯地說,「我娘說了,出遠門的都要拿着呢,圖個吉利。」
剛剛顯懷的明珠也笑眯眯道:「夫君,你聽嫂嫂的就是。」
娘子都發話了,我沒有不聽的道理。
她從嫁給我第一天開始,就一直跟着我住在安遠侯府,沒回過公主府長住。
這一年多來,不論我在家與否,她都與紅蓮一併操持着這個家。
眼看着家裏又要多個娃娃,不論是我,還是紅蓮,又或是大哥,都是滿懷期待的。
我一一與他們道別,依依不捨地下了江南。
再回來,就趕上了明珠發動。
那天,查過無數貪官、手裏有過百條人命的我,竟站在產房前腿軟。
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當初紅蓮生大侄子時,大哥爲什麼會站不住了。
相比我的驚慌失措,紅蓮卻比當年的母親還要沉穩幾分。
她張羅着丫頭們去燒熱水,又叫了幾位大夫在外頭候着,穩婆也早早地在裏頭幫忙了。
就連娃娃要用的襁褓,她也是早有準備的。
孩子一出生,她就抱了出來給我瞧:「二郎,你快來,你如今也是爹爹了!」
我顫顫巍巍地接過她手中的孩子,見他眉眼都隨了明珠,心瞬間就軟成了一攤水。
紅蓮見我挪不開眼睛,便笑了起來:「以後我們家就更熱鬧了。」
是啊!
從她過門那一年起,我們侯府就很熱鬧。
如今二十年了,父親、母親雖說不在,但家裏卻是一如既往地熱鬧。
我覺得父親說得對,我們家能有紅蓮當主母,着實是大有福氣的。
幾日後,我將心中所想告訴了大哥。
大哥看向正在餵雞的紅蓮,眼裏都是溫柔:「可不是嘛,能有她做我娘子,我宋宴三生有幸。」
正文完。
番外一 宋宴
-1-
我自小身子孱弱,全靠大夫開的藥續命。
安遠侯府雖爲高門,但這京城裏的千金小姐都不願嫁我這個病秧子。
本以爲我是要病死的,可母親卻爲我尋了一門親事。
定下親事那日,她哭得兩眼通紅:「阿宴,都是母親對不住你。若你的母親不是我,你指不定能與別家哥兒一樣,健健康康的。」
我知道,她一直將我身子差的原因歸在她身上。
就連各家小姐瞧不上我,她也自責。
可我從不這麼覺得。
我寬慰了她,她斂了情緒,這才與我說:「這姑娘出身低,是鄉下農戶的女兒。但她八字極好,我與你父親問過了大國寺的住持方丈,他也說這門親事極好,只是……」
母親說着說着,就停了下來。
我知道她後頭說不出口的話是什麼。
畢竟安遠侯府的世子訂了個傻姑娘當媳婦兒,事兒這麼大,京城上下早就傳遍了。
我笑着道:「母親,她既不嫌我,我也不會嫌她。」
我是真的不嫌棄紅蓮。
準確一點來說,她不嫌棄我,我就已經很知足了。
哪怕已經過去了好多年,可我依舊記得新婚那一夜。
當時我想着,左右我這副身子是撐不了幾年了的。
且她又嫁給了我,再怎麼着,我都應該給她留個孩子。
有了孩子,她在這偌大的侯府裏也算是有了個盼頭。
可讓我意外的是,她拒絕了我。
本以爲她是嫌我,誰料她一開口就說:「我娘說了,你身子要仔細養着,等養好了,咱們就要娃娃。」
她說這話的時候,特別認真。
我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問:「那你要怎麼養我?」
一說到這個,她就兩眼放光,「我會種菜,會養小雞小鴨!我娘說了,老母雞燉的湯最是滋補,明日我就抓小雞兒去!
「回頭小雞養大了,都給你喫!」
說完這話,她又補充了一句,「母雞下的蛋兒也給你喫!」
那一晚,她與我說了很多很多。
比如小雞要怎麼養、地要怎麼翻、菜要怎麼種、雞要怎麼燉纔好喫。
她那麼健談,一點都不傻。
紅蓮對我是真的極好。
好到我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有什麼好喫的,她頭一個惦記的就是我。
去外頭參加宴會回來,她也會與我說遇到的人、遇見的事兒。
有時候翻地翻出了幾條豬兒蟲,她也會興高采烈地與我分享。
漸漸地,我覺得我離不開她了。
與她成親之前,我是早就做好了死去的準備的。
可如今,我不想死了。
不,準確一點來說,我是不捨得死了。
紅蓮滿心滿眼都是我,我怎麼能丟下她?
我得活下去。
於是我去了江南治病。
那一次,是我與紅蓮成親以後的第一次分別。
也是她第一次救我性命。
-2-
從江南迴來沒多久,我就染了時疫。
紅蓮挺着大肚子,不分晝夜地照顧我。
那時我已經撐不住了,又怕累着她,便有些泄氣,不願意喫藥,她卻與我發了脾氣:「你不聽話!該打!」
這是她頭一回與我發脾氣。
兩隻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
我看着她的肚子,猶豫了半晌,終究是端起了藥碗。
連着幾日,我都老老實實地喫藥,哪怕喫了就吐,但也不敢不喫。
可紅蓮還是不愛搭理我。
但該煎的藥,她一碗都沒少。
短短幾日,她也憔悴了不少。
有時半夜醒來看着她爲我擦汗、煎藥,我就害怕。
不是怕她累着,我是怕我熬不過這一劫。
若我死了,她一個人要怎麼過下去?
於是我咬着牙,藥再難喫也一碗一碗地喝下去。
紅蓮也陪着我一天一天地熬。
等太醫再來時,我已經吊住了這一口氣。
活下去的希望不是很大,但起碼不至於立刻死掉。
那一晚睡得迷迷糊糊時,我聽到紅蓮坐在我牀前哭。
她聲音低低的,手還捏着我的衣袖:「阿宴,你要活咧,你要是死了,我害怕。」
成親都快兩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紅蓮說害怕。
我睜開眼睛,將她拉到了懷裏:「莫怕,我死不了。」
又過了幾日,皇后與公主都被送了過來,紅蓮顫抖着問我:「她是皇后咧,若我治死了她,那可怎麼辦?」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臉頰:「不怕,若出事了,我給你擔着。」
於是她用大半的雞鴨當實驗對象,救回了皇后與公主,也救了大半個侯府,更救了大半的百姓。
時疫一戰,她給自己掙了個三品誥命,也得了滿城貴胄的尊重。
這一年,是她第二次救我性命。
-3-
我入朝爲官沒幾年,西北、西南大旱,兩地的藩王趁亂起兵。
聖上派了不少重臣過去鎮壓、賑災,其中就有我與父親。
兵亂當頭,父親險些喪命,我撲過去爲父親擋了兩刀,奄奄一息。
我負傷那一夜,紅蓮就做了噩夢,夢到我渾身是血。
聽小弟說,她第二日就進宮,求聖上救我。
聖上不許她一個婦人冒險,她便去求皇后。
也不知她在皇后殿內磕了多少個頭,我只知,她風塵僕僕地趕到我面前時,我身上的兩處傷都已經起膿生蛆了。
她一邊哭,一邊往我嘴裏塞兒子用過的磨牙棒,紅着眼用刀給我去除傷口上的膿與蛆。
好不容易將傷口清理好,上了藥,她才放聲大哭。
且這一哭,就暈了過去。
再醒來,她就跟沒事兒人一樣給我上藥、換藥。
我好一些了,她又忙着前頭的伙伕洗菜燒飯。
那陣子,軍營裏到處都是傷兵,到處都有逃難的百姓。
營帳外頭,還有飢腸轆轆的豺狼盯着。
但她從沒退縮過一步。
她說:「你是我男人,就算是要死,我也陪你一塊死。」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堅定得很,哪裏像是一出生就腦子不好使的。
等我大好,兩個藩王也被幾位將軍抓着回京了。
我們跟在大部隊後頭,慢慢悠悠地往京城趕。
我問她:「紅蓮,你有沒有後悔過嫁給我?」
我一直都覺得,若不是嫁給了我,她壓根不用日日擔驚受怕,也不用受人冷嘲熱諷。
畢竟我陪着她回過幾次孃家。
那村子裏的人都很和善,見了她都笑眯眯的,從來就沒有人笑話過她。
問出那話後,我有些緊張。
我知道她在侯府過得並不如從前快樂。
但她的回答讓我愣了許久。
她說:「剛嫁過來的時候,我怕的。我怕你嫌棄我傻,也怕你嫌我笨。
「那些小姐見了我都捂着嘴笑,她們以爲我不知道她們在笑什麼,但我知道的……
「她們笑我是個傻子,也笑我土,笑我不懂琴棋書畫,覺得我配不上你。」
說到這裏,她定定地看着我:「但我不後悔嫁給你。我娘說了,你是我男人,我對你好,你對我好,這就夠了。」
那一天,我緊緊地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紅蓮,你知道嗎?其實你不止救了我三次。」
她一頭霧水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爲何突然說這個。
她不懂,沒關係。
我心裏明白就是。
她第一次救我,是讓我有了活下去的盼頭。
第二次救我,是那一年時疫。
第三次救我,是這一次西北之行。
至於第四次,便是剛剛。
她那些話,字字句句都帶着溫度,暖着我的心。
這一刻,我不光想活下去,我還想長命百歲。
我要給她掙更好的誥命,要給兒子拼更遠的前程。
我還要一直跟她在一起。
若到了百年,我也希望她走在我前頭。
因爲我知道,若我先走,她必定是要哭得肝腸寸斷。
我不希望她那麼痛苦。
番外二 明珠公主
我自小就知,若沒有安遠侯府的大娘子,我早就死了。
六七歲時,母后常帶我去安遠侯府拜見那大娘子。
大娘子廚藝極好, 又和善。
每次去, 她都親自給我下廚, 做我最喜歡喫的魚羹。
她還帶我去菜地裏抓蟲子,母后也從不攔着。
每次離開,她都要我們帶一隻母雞走。
她說:「皇后娘娘,母雞燉湯養人咧,給小公主喫最好了。」
大娘子給的, 母后從來沒有拒絕過。
且大娘子囑咐了要怎麼給我喫, 母后必定親自下廚給我做。
一年又一年,安遠侯府的二郎到了該定親的年紀,可我卻不到十五。
但母后還是親自去了安遠侯府, 與大娘子定下了我的親事。
我雖喜歡那大娘子,但京城裏比宋家二郎優秀的哥兒不少。
我問母后:「爲何非得是她家二郎?」
母后說:「這世上能如我一樣疼你的女人,只有她紅蓮一個。將你嫁給宋家, 你一輩子都不會受委屈。「」
當時我並不相信這話。
我是當朝最受寵的公主, 別說是安遠侯府的大娘子了, 就算是沛國公府的大娘子, 不也對我客客氣氣的嗎?
可等嫁給宋家二郎後, 我才知母后所言非虛。
大娘子紅蓮對我着實好。
那種好, 不光是愛屋及烏,還是打從心底裏地好。
她怕二郎下江南後我一個人不習慣, 便日日帶着我一起玩。
在她眼裏, 我就是個小姑娘。
哪怕我生了兩個孩子, 她也當我閨女似的寵着。
她會像摸二郎的頭那樣摸我的頭, 也會讓我趴在她腿上撒嬌、打滾兒。
臨老了, 她得了好喫的點心, 也要給我留一份。
沒幾年, 她就走了。
那一夜,侯府上下哭聲震天。
可大哥卻一滴眼淚都沒掉。
我悄悄問二郎:「大哥不是最愛嫂嫂的嗎?如今嫂嫂都不在了,他怎麼都不哭一聲?」
二郎摸了摸我的腦袋, 又嘆了一口氣:「傻瓜,大哥哪裏是不難過, 他是難過得心都碎成兩半了。」
紅蓮出殯的前一夜,大哥也去了。
我與二郎爲他們夫妻合葬時,我才突然明白二郎先前那話是什麼意思。
回家的路上,我將腦袋靠在二郎肩膀上:「若將來你我百年,你得走在我前頭。」
二郎皺了皺眉:「好好的,怎麼就說起這個了?」
「二郎, 我是認真的。」我嚴肅道。
當初是紅蓮救了我的性命, 又愛屋及烏,護了我一輩子。
若真的要分開,那也得我走在後頭。
我認真地說:「屆時你在下頭等着我, 我將府裏的事情料理完了,就去找你。」
說罷,我就在心裏向老天爺祈願。
二郎護我、疼我一輩子,臨老了, 我不捨得讓他難過。
老天爺,你如了大哥的願,也了我的願吧!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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