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有一座廢棄的磚窯,傳聞裏面鬧鬼。
初一那年,我和幾個同學去了窯裏探險,意外撞見了羣鼠拜牆,全都撞死在牆上……
那一刻我意識到,窯裏真的有惹不起的東西。
可惜太遲了,從那以後我的小夥伴們開始相繼死亡。
直到有一天夜裏,那東西終於站在了我的牀頭……

-1-
李家村村西莊稼地裏,有一座廢棄的磚窯,年代久遠。
很小的時候,我們村長大的小孩,就被大人們耳提面命地警告——
不準靠近河邊玩耍,不準跟進村賣冰棍的陌生人說話,以及不準靠近村口那座廢棄磚窯。
前兩個都能理解。
畢竟河裏淹死過人,報紙上有刊登過人販子僞裝成賣冰棍的小販。
至於那磚窯,迷信的大人們說,反正不能去。
因爲傳聞中說,曾有村民在那雜草叢生、巍峨聳立的破舊磚窯裏,看到過一條碗口粗的蟒蛇盤踞。
還有村民下地幹活時,看到過成羣的老鼠瘋了一樣往窯洞裏面跑。
最離譜的是,有人說那窯裏有鬼。
一個披頭散髮,七竅流血的可怖女鬼。
那些都是傳聞,雖然被說得有鼻子有眼。
事實是,曾經隔壁村有個挺牛的神嫲嫲(神婆),叨叨說李家村的那磚窯,每年要死十八個人守窯洞哩。
咱也不知道原話是怎麼說的,反正意思就是這座磚窯邪門,索人命。
一開始沒人在意。
哪個村子不死人?
生老病死,天災人禍,那是常態,總不能硬加到磚窯上去。
何況大家統計過,哪有每年死十八個,無稽之談。
……
大人們之所以對磚窯忌諱,是因爲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村一個嗓門很大的大嬸,在盛夏午後去莊稼地溜達,再也沒有回來。
那時玉米地長勢很深,隔了一天,大家纔在地裏發現她的屍體。
報了警,鎮上來了法醫。
大嬸的身體還在,腦袋沒了。
是被電鋸之類的東西給割掉了。
附近幾個村鬧得人心惶惶,鎮上很重視這起兇殺案,成立了專案組。
警察辦事效率很快,半個月後,就鎖定了兇手。
是距離我們村有些距離的鄭莊村。
一對常年砍樹伐樹的父子。
他們開着機動車,經常在附近的幾個村吆喝買樹。
大嬸家的莊稼地頭,剛好種了幾棵,長勢特好。
但父子倆給的價格低,大嬸不肯賣。
回家睡了會午覺,大嬸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到,萬一那父子倆趁地裏沒人,偷砍她家的樹怎麼辦?
於是她趕忙去地裏查看。
結果正趕上父子倆真的在偷砍她家的樹。
逮了個正着,父子倆沒臉,提出要花錢買這棵樹。
大嬸嗓門大,脾氣暴,也不饒人,罵得他們狗血噴頭,越來越難聽。
衝動之下,兒子最先沉不住氣,拿石頭砸了她的腦袋。
回過神來的大嬸,捂着頭喊救命,想往玉米地裏鑽。
一不做二不休,那位老爹怕被人發現,拿電鋸追上去,直接把她腦袋割了下來。
這起兇殺案,跟磚窯有什麼關係呢?
那父子倆招供,腦袋是丟棄在窯洞裏的。
結果警方封鎖磚窯,還帶了警犬過來。
裏裏外外搜了個遍,就是沒找到。
但父子倆對天發誓就是扔在窯洞裏的。
不翼而飛的腦袋,爲這座磚窯又增加了恐怖氣息。
……
那都是我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根本毫無印象,反覆聽我媽提了多年,早就當成了一個故事來聽。
最初的恐懼也變成了腦洞大開。
後來我問我媽,有沒有想過,腦袋是被什麼人藏起來了?
我媽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說她倒寧願相信村裏人說的被大蛇給喫了,黃鼠狼叼走了……要是真的被人給藏起來了或者埋了,那纔是真的嚇人。
什麼人會這麼做?那人還在村子裏嗎?
我媽說,想想就不寒而慄。
我後來想想也覺得瘮得慌,畢竟比鬼神之說更可怕的是人心。

-2-
初一那年,我十三歲,和同村的大娟、李杭等人,一起去了那座磚窯。
起因是李杭這個經常拿鞭炮炸糞坑的搗蛋玩意,爲了嚇唬班裏其他同學,說起了我們村的那座磚窯。
杭杭故意渲染恐怖氣氛,引起了隔壁村程晨等幾個男同學的不服。
那時候附近幾個村莊的小孩同在一個學校上學。
對於李家村的廢棄磚窯,大家都是聽說過的。
別村小孩嗤之以鼻,稱爲老封建迷信。
程晨還嘲笑杭杭膽小鬼吹牛皮。
杭杭急了,對他道:「你別能耐,有本事你進去溜達一圈兒。」
幾個男孩爭執不下,比了飆那口氣,約好了等暑假瞞着大人去窯廠探一探。
誰不去誰是孫子。
那天我也去了,杭杭讓我和大娟去當「見證人」。
作爲李家村的小孩,我和杭杭、大娟等人,從小關係就很鐵。
現在想想,我也不知當時爲何就被慫恿了,把大人的話拋之腦後。
可能是爲了維護我們村那座磚窯的「名譽」,也可能是那座巍峨聳立的磚窯,從小在我眼裏就充滿了吸引力。
我對它一直好奇又敬畏。
農忙的時候,村裏人收玉米,我曾在莊稼地頭不遠處張望,總覺得它像童話故事裏荒廢的城堡,等着我去探險。
我是個膽子挺大的小姑娘。
大娟也一樣,被杭杭慫恿之後,我們倆立刻表態,去就去,大白天的怕個屁!
於是暑假夏日午後,我和大娟、李杭、程晨、胡小軍等人,彙集在一起,去了村西莊稼地的磚窯。
青天白日,我們一行八個小孩,根本沒感覺到怕。
雜草叢生的磚窯,巍峨聳立,爬滿了剌剌秧,外觀上看,確實像童話故事裏荒廢的城堡。
高聳粗壯的煙筒,還像傑克與魔豆裏那詭異的豆莖,巨大無比,向上伸展。
各類野草藤蔓爬滿了牆,遮得看不到磚窯原本的面貌。
我們進了窯洞。
想來是荒廢了太久,又被野草覆蓋,窯裏十分陰涼,還有些暗。
破舊的廢磚隨處可見,遍地的雜草,空曠不平的地面,凹凸不平的牆磚,再無其他。
程晨忍不住大笑:「什麼嘛,這就是你們說的鬼窯,大蛇呢?老鼠呢?毛都沒有。」
杭杭不甘心,說:「往前走啊,蛇肯定是有的,我們村很多人都見過,你急什麼,這個磚廠有十八個窯洞口,咱們走着瞧。」
我們在廢棄的磚廠窯洞,沿着通道,挨個往前走。
前面的窯洞,大都是一樣的場景,沒什麼新奇可言。
杭杭和程晨一路吵嘴,我們在後面笑得不行。
越往裏走,窯洞越深,依舊是蛇沒見到,老鼠也沒見到。
但不知爲何,我總覺得窯洞裏比之前陰涼許多。
可能女孩子天生體陰,感知敏銳。
大娟也對我道:「琳琳,你覺不覺得有點冷啊。」
「嗐,你別說,這麼熱的天,這裏倒挺涼快,是個乘涼的好地方。」
「程晨,下次我們帶張席子,躺這睡午覺好了……」
前方,窯洞走到了盡頭,是一面破敗不堪的磚牆。
程晨和胡小軍他們故意說要帶席子來睡覺,是爲了氣杭杭。
杭杭也果然氣得半死,不服道:「這次不算,白天一點意思也沒有,有本事咱們晚上再來。」
「行啊,怕你不成,你說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奉陪到底,誰不來誰是孫子。」
程晨寸步不讓,二人當下約定今晚就來。
我們準備回去的時候,發生了一些狀況。
先是胡小軍「臥槽」一聲,跳出了老高——
「有老鼠!」
作爲農村長大的小孩,老鼠這東西完全嚇不到我們。
胡小軍之所以跳這麼高,因爲不止一隻Ťü₎……四面八方,源源不斷,越來越多的老鼠湧進磚窯!
我和大娟尖叫幾聲,全身發麻,跳起來往邊靠。
杭杭和程晨等人也紛紛手忙腳亂地給老鼠讓路。
場面有些詭異,那些老鼠並不是衝我們來的。
它們途經我們腳下,密密麻麻,直奔的方向是前面那堵破舊的牆。
短短兩分鐘,少說聚集了幾百只老鼠。
然後我們一行人,目瞪口呆,看到了終生難忘的場景——
一羣灰溜溜的老鼠,像人一樣豎起身子,兩隻前爪抱在一起,朝牆作揖。
老鼠在拜牆。
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預感,全身的血液都凝結了。
因爲那些密密麻麻的老鼠,拜牆的時候身子在發抖,身上的毛明顯豎了起來,幾乎根根分明。
它們很害怕,眼珠子血紅。
幾秒之後,更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拜完了牆的老鼠,瘋了一樣朝那堵牆撞去!
吱扭一聲,脖子折斷,牆上留下一小攤血,老鼠屍體掉下來。
發瘋還在繼續,所有老鼠義無反顧,紛紛撲向那堵牆。
很快,牆下堆滿了老鼠屍體。
我微微顫抖着身子,一頭的汗,半晌回不過神。
待到回過神來,我們看到老鼠全部撞死,面前那堵牆,鮮血淋淋,痕跡斑駁。
夏日午後,窯洞陰寒,牆上那斑駁血影,明顯看得出畫面輪廓——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定格在牆上,頭髮蓋着臉,但能感覺到她在死死地盯着我們!
我們嚇得大叫一聲,紛紛掉頭就跑。
驚恐萬分,沿着通道一路逃竄,直到跑出了磚窯,外面陽光明媚,日頭毒辣,大家還是一頭冷汗。
平復了好久,程晨才白着臉,結結巴巴道:「剛,剛纔,是咱們看錯了吧,眼花了。」
「對對,眼花了,湊巧了而已。」
「老鼠自殺有啥好奇怪的,藏羚羊和大象都有成羣自殺的,書上說是超常現象,咱們不要大驚小怪。」
牆上的血恰好像個人而已,別自己嚇自己,世上哪有鬼……
當時,我們一行人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出了窯洞,彷彿裏面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讓人感覺特別不真實。
後來很長的時間裏,我甚至分不清這年的夏日午後,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們都沒敢告訴大人。
直到那個暑假快開學的時候,杭杭淹死在村後的那條河裏。

-3-
杭杭和他堂弟李子豪等人,去河裏游泳,結果沒上來。
等到大人們趕到,將人撈上來,屍體都泡腫了。
我聽人說,他是被河底的水草纏住了,沒游上來。
但我媽回來後驚魂未定地告訴我,李杭的屍體腳踝上,有道青紫色的痕跡,有人說像是被掐出來的。
自從磚窯之行,我就始終沉浸在懼怕之中,精神狀態很差。
直覺告訴我,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我承受不住壓力,最後告訴了我媽。
我媽這個人,性情柔順,平時膽子就不大。
聽完之後直接傻掉了。
她二話不說,帶着我去了我姥姥家。
然後我姥姥帶着我們倆,在商店買了兩盒煙,換了二十塊錢,去了她們村一個老太太家。
農村很多莊子上,都有這樣的神婆。
我姥姥讓我叫這神婆太姥姥。
太姥姥家裏滿屋子的觀音像,香灰溢出爐子,味道嗆人。
她一把年紀了,佝僂着身子,一聽說是李家村那座窯,搖了搖頭。
她連香都沒點,敲了敲旱菸袋,嘟囔着:「沒法子沒法子,趕緊搬家吧,以後別回來了。」
我姥姥和我媽都有些怕,一個勁地追問窯裏到底是什麼。
太姥姥抽着旱菸,臉上溝壑很深,對我姥道:「秀芝你忘了,翠兒小時候李家村那幫人組織扒窯,挖機和剷車都調來了,結果有個剷車司機半路開溝裏了,直接人卡在水底下,最後也沒救上來。」
這件事,我媽聽我姥姥說起過。
後來我也聽我媽說起過。
說是她小時候,有一羣人調了挖機和剷車來拆李家村那座窯,結果還沒開工,就死了人。
那幫挖機師傅和剷車師傅都不願意幹了,給再多錢也不肯來了。
拆窯工程就此擱置,後來再也沒人提起過。
太姥姥叭叭嘴,又道:「是個厲害的,十里八村沒人敢招惹,我也沒辦法,讓翠兒帶孩子搬走吧,搬走應該就沒事了。」
我們走的時候,太姥姥用黃紙包了根針,裏面撒了香灰,然後疊成一個方方正正的黃紙包給了我——
「睡覺的時候,壓在枕頭下面。」
我媽很快帶着我搬了家。
那時我爸爸正好在城裏傢俱廠做木工,直接從廠裏搬了出來,租了個兩室的房子。
我也從農村學校轉到了城裏上學,一家團聚。
城裏的生活繽紛多彩,很快讓我樂不思蜀,逐漸將老家一些事拋之腦後。
其實我走的時候,特意告訴了大娟,想讓她爸媽也帶她搬家。
但是大娟爸媽根本不信這一套。
我在城裏讀初中,初中完了讀高中,後來又去了南京上大學。
高中的時候我還跟大娟聯繫過,再後來距離遠了,各自有了新的圈子,逐漸沒了聯繫。
我在南京上大學的時候,應該是我生平最愜意的時光。
那時我爸爸已經自己創業,和我媽一起開了個傢俱店,生意很好。
我的生活費給得很多,他們還總是怕不夠,叮囑我沒錢就開口要。
社交平臺,偶爾我會曬一曬捧着星巴克的照片。
程晨還給我點過贊。
太姥姥給的黃紙包,壓在枕頭下很多年,最後都皺得不成樣子,香灰撒了出來,很早之前就被我扔了。
我爸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對於老家那ŧũ₋座磚窯,他後來告訴我,他很小的時候跟着他奶奶下地捉豆蟲,也曾一個人去過那磚窯裏玩,根本啥事沒有,都是村裏人扯淡。
我爸的正能量影響着我和我媽,後來黃紙包沒了好幾年,我還是活蹦亂跳的,連我媽也信了姥姥莊子上的那個太姥姥是危言聳聽。
回想起我們娘倆當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找我爸來城裏租房子,真是十分好笑。
我們都以爲,那件事已經成爲過去。
直到大二那年,夜半宿舍,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站在了我的牀頭。

-4-
起初我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迷迷糊糊,感覺宿舍變得特別冷,伸手拽被子的時候,半睜着眼,正對上牀邊的女人。
她穿着盤扣的老式黑褂子,一動不動地站在牀邊,披頭散髮,蓋着臉。
如當初在磚窯一樣,我看不清她的臉,但能感覺到,她在看我。
巨大的恐懼充斥全身,我下意識地想要尖叫,可是不知爲何,像是被鬼壓牀,突然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
我不敢睜眼,牙齒在打顫。
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整個人彷彿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渾身是溼漉漉的汗。
室友看到我,驚訝道:「琳琳,你怎麼啦,臉那麼白,見鬼了?」
一瞬間,我抖得更厲害了。
拿出手機想給我媽打電話,撥出去的瞬間又猶豫了,在外上學本就離得遠,她膽子小,知道了該多害怕。
我知道那不是夢,但在那個時候,我還在自我欺騙,說服自己可能真的是個噩夢而已。
於是第二天晚上,我抱着被子和我們的室長擠到了一張牀上睡。
然而午夜時分,我顫顫巍巍地睜開眼睛,又看到了她。
她站到了我室長的牀邊,長髮垂落,一動不動地盯着我。
驚懼交加,我哆哆嗦嗦地把頭埋進了被子裏,縮在熟睡的室長身邊,度過了漫長而恐懼的一夜。
天亮後,我可以確認,磚窯裏的那東西找來了。
短短幾天,我整個人直接瘦了一圈,神態枯槁,嘴脣蒼白,憔悴得不成樣子。
我還去了醫院一趟,因爲整日精神恍惚,臉太難看,輔導員讓一個室友陪我去了醫院做了檢查。
檢查結果,晴天霹靂,我得了腦瘤。
再後來我回了家。
我媽堅持要去寺廟,或者請有名的大師看一看。
但我爸不信邪,他抽着煙,衝我媽發脾氣——
「片子上那麼大的瘤子,你還要去看神?你有腦子嗎,有病就去醫院,砸鍋賣鐵我也給女兒治。」
我知道,因爲我的病,他們已經悲痛得好幾天喫不下飯。
我那一向要強的爸爸,頭髮上突然多出幾根白髮。
他跟我媽吵完架,二話不說帶着我去醫院住院。
我沒辦法告訴他,無論我在哪裏,每晚睡覺的時候,那個女人都會站在我的牀邊,一動不動地盯着我。
有幾次,我神情呆滯,也盯着她,甚至透過那遮掩的頭髮,看到了她陰氣沉沉的雙眼。
然而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看得到她。
我爸堅持認爲我是患了腦瘤,產生了臆想。
因爲在我回家之後,他曾讓我躺在他身邊睡,守了我好幾個晚上,什麼東西也沒看到。
我無法告訴他,那些晚上,那女人就站在他身邊,看着我,也看着昏昏欲睡的他。
我的病情發展得很快,整個人很沒精神ẗŭ̀⁰,乏力得很。
爸爸積極地跟醫生商量治療方案,還安排了手術時間。
然而我這個惡性腫瘤在顱內轉移得很快,手術風險很大,醫生後來溝通的時候,我爸一米八的大個子,直接在他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在此期間,我媽像瘋了一樣,整天去各種地方拜菩薩,還被人騙了幾千塊錢,買了個據說大師開過光的護身符。
她也曾回我姥姥家,讓我姥姥帶着挨個村子地找那些莊子上的神婆。
那個曾經給我黃紙包的太姥姥,早就於前些年去世了。
我姥姥她們散出去了不少煙和錢,結果都是白費力氣。
爸媽的爭吵還在繼續,演變到了差點打起來的地步。
直到那天,我的病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5-
是程晨。
多年未見,當初調皮桀驁的初中生,已經長成了個頭高高的男人。
我跟程晨的上一次交集,還是去年我在微博上曬照片,他突然加了我,私信問了句——
「王琳琳你還好嗎?」
我一頭霧水地回覆:「好呀,你認識我?」
程晨的微博頭像是個動漫人物,基本很少發佈動態,所以我不知道他是誰。
在他自報姓名後,也僅是當成老同學寒暄幾句,沒有深聊。
這次住院,是我自那年磚窯事件過後,第一次見他。
他變化很大,身材挺拔,五官端正,看上去劍眉星目的,挺像他微博頭像上的那個動漫人物。
據他自己說,初中畢業後,因爲成績不佳,他上的是一所技校。
目前在家裏的支持下,開了家重工機械修理廠,生意還不錯。
有同學來看我,我難得有了些精神氣,我爸很高興,直接讓我們多聊一會兒,他去一趟傢俱廠。
程晨給我削了個蘋果,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閒聊。
我那時頭髮已經剃光了,戴了一頂紅色的帽子。
他問我還記不記得大娟。
我詫異道:「記得啊,大娟怎麼了?」
「死了。」
他漫不經心地將蘋果遞給了我,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去年死的,車禍。」
我接過蘋果,神情愣怔,一口也喫不下。
果不其然,又聽他說:「胡小軍也死了,他跟他叔去電魚,結果高壓線掉河裏了,他和他叔都沒了。」
「王琳琳,這些年我一直都在關注你們,死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應該輪到我們倆了。」
可能是因爲腦子裏那顆瘤的原因,我反應有些遲鈍,神情呆愣愣的。
程晨直接站起來,掀起了衣服,露出腰。
我看到他結實的腰身上,密密麻麻長滿了紅色的疹子,紅得像血,纏了一圈,圍滿了整個腰。
我結結巴巴道:「這是,纏腰龍?」
纏腰龍,也叫蛇纏腰,一種病毒皰疹,以前在農村,人們常說這個東西纏滿了腰的話,人就離死不遠了。
程晨放下衣服,點了點頭:「長了有半年了,也住院治療過,沒用。」
「王琳琳,你看到她了吧。」
我張了張嘴巴,臉很白:「你也看到了?」
「嗯,在我牀邊站了半年了。」
程晨平靜地點頭,我腦子懵懵的,感覺有些不夠用:「她怎麼能同時站在你那裏和我這裏,難道有分身。」
「差不多吧,我感覺她根本沒出磚窯,出現在我們身邊的是她的怨念製造出的幻影。」
「難怪啊。」
我喃喃道:「她只是站着嚇唬我,什麼也沒做。」
「錯了。」
程晨眼睛黑漆漆的,神色認真:「她的怨念在不知不覺地影響我們的磁場,人的運氣會變得很衰,所以大娟纔會出車禍,胡小軍電魚時高壓線纔會掉河裏。」
「就好比現在,我得了治不好的纏腰龍,你得了腦瘤。」
我有一種被點透的感覺,豁然開朗,隨即又思考道:「一開始是李杭被淹死,後來是大娟他們出事,他們都是當場死亡的,輪到我們時死亡方式和過程反而變長了,是不是說明她沒有從前厲害了。」
「不是,應該是因爲我們距離她比較遠。」
「你初中轉學,離開了李家村,我本來就不是李家村的人,初中的時候我爸媽太忙,把我安置在我姨家上學,後來他們工作調動到了外地,我又跟着去了外地的學校。」
程晨神情嚴肅,看着我道:「王琳琳,你想不想活下去?」
「當然想。」
「好,那晚上我們一起去趟李家村,找她去。」
我嚇得一哆嗦:「這不是直接去送死嗎?」
「不一定,這些年我一直在打聽那座磚窯,掌握了一些資料,興許可以救我們一命。」
「什麼資料?」
我迫不及待地問他,程晨看着我,笑了:「不急,你已經很虛弱了,先睡一覺吧,補充一下體力,晚上我開車來接你,路上說。」

-6-
瞞着我爸和程晨出去,還要多虧我媽幫忙。
她藉口我爸好多天沒睡個安穩覺了,攆他回去睡覺,自己要留醫院陪我。
我爸一開始不肯,從我患了腦瘤回家,總說害怕,基本晚上都是他陪着我。
那女人每晚都來,我已經習慣了,也可能是因爲我爸守着,到後來就算她站在一旁,我也睡了幾個好覺。
鐵打的人也需要休整,在我和我媽一致的要求下,他終於回家休息去了。
臨走還摸摸我的頭,叮囑道:「要是害怕就給爸爸打電話,無論多晚爸爸都過來。」
我下定決心要和程晨一起去磚窯了。
因爲我真的不想死,不想我爸媽承受那種痛失愛女的悲傷。
我才二十歲,不管遇到什麼,都應該極力爭取活下去的希望。
和程晨一起去李家村的路上,我聽他簡單介紹了下那座磚窯。
上世紀六十Ṱū́⁼年代,還沒有開始農村生產責任制大改革,幾乎每個鎮都設有集體聯包磚窯廠,負責生產農村蓋房用的磚。
李家村的磚窯廠,就是其中一處。
磚廠工作是非常辛苦的,高溫磚窯裏的苦,不言而喻。
從制磚坯到燒製,某些環節還很危險,村民胳膊被制磚機吞進去也是有的。
但是那個時候,燒磚窯真的很掙錢,所以哪怕再苦再累,也沒人抱怨。
那是一羣淳樸而勤勞的村民。
直到一個女孩和她奶奶逃荒到了李家村。
祖孫倆是遠地方來的,據說家裏窮得很,且只剩她們二人了。
老太太眼睛是瞎的,女孩年齡也不大,約莫十三四,叫小靜,長得眉清目秀。
村長老李頭是個好心人,見她們可憐,給了一些喫的,村西磚廠裏有間破屋子,暫時也讓她們住了。
小靜手腳勤快,住下來的第一天,便忙活着幫磚廠負責做飯的吳大娘燒火炒菜。
吳大娘挺喜歡她,老李頭便做主將她們留下了。
小靜在李家村一待就是五年。
其間她奶奶去世了,還是村裏人幫忙操辦着埋的。
大家都很喜歡這個笑起來有些靦腆的姑娘,平日裏對她很關照,磚廠還會給她發幫忙做飯的工錢。
吳大娘對她更是越看越喜歡,還說要把自家侄子介紹給她。
豈料就在這節骨眼上,小靜做了件令人大跌眼鏡的事。
她和一個啞巴跑了。
那啞巴也是李家村的人,從小無父無母,喫的是百家飯,長大後就在磚廠工作。
二人也不知是何時看上眼的,合計偷了廠裏賣磚的錢,打算跑路。
那筆錢在當時數額巨大,村民們前後忙活了好幾個月,急等着用它發工錢。
二人逃跑的路上,眼看事情敗露,啞巴嫌小靜累贅,把她拋下了。
後來小靜被抓回了磚廠。
……
程晨講到這裏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我眉頭緊蹙,追問:「後來呢?」
「後來,啞巴跑了,小靜還不上那Ŧű₅筆錢,被關了起來。」
「再後來呢,你別賣關子啊,她是怎麼死的?」我有些急。
程晨在夜裏開着車,目不轉睛:「自殺,說是燒磚窯的時候她進去了。」
至於自殺的原因,確實令人難以表述。
啞巴已經把錢偷走了,把小靜關起來也沒用,後來村裏人便把她放了出來,給她腳上拴鏈條,每天在磚廠搬磚抵債。
可那麼大一筆錢,即便她幹到老死,也是還不上的。
關係到金錢利益,淳樸的村民也會有怨言,怒氣達到極致時,村支書的兒子最先做出了表率。
這人本就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仗着父親的關係在磚廠謀了份閒職。
他看上小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不過小靜根本不搭理他。
眼下鳳凰落難變山雞,他以爲替小靜出頭,定能抱得美人歸。
誰知小靜是個硬骨頭,對他始終沒個好臉。
被激怒後,他帶着人堂而皇之地過來,把小靜拖到屋裏給強姦了。
大白天的,磚廠的工人們就這麼看着。
吳大娘也這麼看着。
村長老李頭,阻攔未果,最終默不作聲。
村支書家有錢,他的兒子一向橫着走。
沒人敢管閒事,因爲這小子說了,小靜和啞巴偷的錢,有他們家的一份。
他是來討債的,誰要出頭,先替她把錢還了。
一提到錢,本來還有不忍心的村民,也變得忍心了。
村支書的兒子後來又過來幾次。
明目張膽,還帶着人來。
他跟人說,城裏洗浴中心十塊錢能找個好的,他睡小靜一百次,纔算能抵上他家的債。
惡從膽邊生,人心溝壑難平。
不知從何時起,小靜不需要去搬磚了,進出她屋的人,逐漸多了起來。
開始是一個兩個,偷偷摸摸。
後來是心照不宣,光明正大。
那些在磚廠工作的大爺大伯、抑或者年輕小夥,老實的、勤勞的村民,默默認同了那個觀點。
還不上錢,就用睡她來抵債。
張三睡,李四也睡,大家都睡,不睡白不睡。
他們也是受害者,不需要爲此事負責。
這場鬧劇上演了大半年,直到小靜有一天偷跑出來,進了燒磚的窯。
自她死後,也不知怎麼回事,李家村的磚窯突然就燒不成磚了。
先後死了幾個燒磚的村民,鬧得人心惶惶。
找了神婆來看,也沒起多大作用,磚窯後來便荒廢了。

-7-
李家村廢棄的磚窯,算起來已經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事了。
時間久遠,加上當時的村民有意隱瞞,小靜的事竟就這麼蒙了塵,再無人知曉。
事關自身性命,程晨說他打探了多年。
磚窯廢棄後,因爲不斷死人,整個李家村陷入恐慌之中。
尤其是當年在磚廠工作過的村民,有條件的早早就搬走了。
沒條件的也儘量不留在村裏,寧願拖家帶口去別的村討飯喫。
村支書一家有錢,跑得最遠,還把兒子給送出國了。
幾十年後,李家村有一大半都是外來戶。
當年的那樁醜聞,已經鮮爲人知了,演變出的故事版本很多,五花八門,全都爲廢棄磚窯廠增添了恐怖氛圍。
真正故事裏的人,早都死光了。
甚至他們的子孫後代,哪怕遍佈省外,運氣也都很衰。
曾有神婆說,李家村的那磚窯,每年要死十八個人守窯洞。
這一刻我突然在想,未必沒有死十八個人,那些搬離出去的村裏人,根總是在這裏的。
他們肯定也想過很多辦法扒了這座窯,但是如我那位已經去世的太姥姥所說,裏面的東西太厲害,拆不了。
有人在那雜草叢生的磚窯裏,看到過碗口粗的大蛇。
蛇蟲鼠蟻盤踞之地,陰氣最重。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這是當年隔壁村一位神婆,拒絕李家村的人請她出面幫忙拆窯時說的話。
程晨打聽來的消息,費了很大的力氣,他說十有八九是真的。
但他又說:「真的,也未必是真的。」
我不解地看着他:「什麼意思?」
「畢竟年代久遠,又是從李家村那幫後人口中打聽到的消息,人總是習慣去美化自己,故事說到最後,不知不覺真相就不再是真相。」
「你是說,就這故事還是美化過的?」
「很有可能,六十年代的事,她到現在還陰魂不散,肯定沒那麼簡單。」
「程晨,我有一個問題。」
「你說。」
「當年那個村支書的兒子,出國了是吧?」
「嗯。」
「他後來死了嗎?」
「死了。」
程晨神情有些凝重,嘆息一聲:「十年前死的,活了八十歲呢。」
「憑什麼啊!」
「憑他在國外,一直都沒回來,不是有句古話,殺人放火金腰帶,壞事做盡享榮華。」
「可是古話不還說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憑什麼他逍遙法外,嗝屁的是我們!」
「別激動啊琳琳,我們的事情興許還有轉機。」
程晨的想法和我不謀而合,小靜到現在怨氣難消,興許是因爲她沒有親手弄死那個村支書的兒子。
程晨想辦法搞到了他的生辰八字,找到一位專門研究風水玄學的大師。
大師人在香港,給他支招做了個人形玩偶。
人形玩偶上有村支書兒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再滴上幾滴李家村後人的血,可以暫時以假亂真,被鬼魂視爲仇人。
待她手刃了仇人,將玩偶撕碎,該消的怨氣也就消磨掉了。
聽起來怪扯淡的。
我心裏一點底也沒有,忍不住道:「這能行嗎,也太簡單了。」
程晨笑了笑:「我也質疑過,但是大師說了,無心生大用,世上無難題,只要能捋清。」
「就像是蝴蝶效應?」
「不,像數學題。」
程晨一說數學題,不由得使我想起曾經上學的場景,也想起了李杭,大娟,胡小軍等人。
心情頓時無比難受,我對他說道:「事情這樣就能解決的話,大娟他們也太不值了。」
程晨沉默了下,嘆息:「數學題解出來的那刻,誰不是醍醐灌頂,但是解題的過程總要花費時間。」
夜裏十一點,我和程晨到達了李家村。
村西的那條路,漆黑一片,隔着好遠才能看到一盞光線昏暗的路燈。
自從初中時搬走,我已經很多年沒回來過了,李家村的變化應該很大。
但我沒心思去探究它的變化,這裏帶給我的恐懼遠比情懷更重。
鄉野萬籟俱寂,只有蟲鳴。
那座廢棄的磚窯,如記憶中一樣,巍峨聳立,在黑暗之中隆起,更加顯得恐怖和詭異。
程晨問我怕不怕?
我咬了咬牙:「我都要死了,怕她個鬼!」
程晨忍不住笑出了聲,遞給我一個手電筒:「嗯,沒有比現在更糟的情況了,豁出去就完了。」
真正的蛻變是無所畏懼。
真理需要我們豁出命去。
我想我的恐懼,早就在這些時日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廢棄的磚窯裏面,多年未變,竟跟記憶中一樣。
手電筒照耀的地方,廢磚斑駁破舊,雜草叢生。
我和程晨還看到了一窩蛇。
饒是有見鬼的準備,我還是被蛇嚇了一跳,差點叫出了聲。
程晨拍了拍我的肩膀,乾脆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一隻手。
窯洞裏陰冷無比,越往裏面走,陰氣越重。
即便穿得很厚,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終於,如記憶中一樣,我們走到了最後一間。
那面破舊不堪的磚牆,斑駁累累,血漬濃稠。
程晨拿出人形玩偶,放在了那面牆下。
然後他拉着我退後了幾步,靜靜等待。
手電筒的燈光在黑暗中並不很亮,我們沒等太久,那面牆便顯露出一個女人的影子。
緊接着一隻乾枯腐朽的手,緩緩從牆上伸了出來。
披頭散髮的女人,穿着老式的盤扣黑衣,像電影裏的貞子爬出電視機一樣,雙手着地,猙獰出來。
她的目標確實是那人形玩偶,駭人的手將它握住,直接碾碎成渣。
可是接下來,她又朝我們抬起了頭。
披散的長髮下,我依稀看到了她的眼睛,分明是死氣沉沉的兩個黑洞。
她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發出怨毒的哧哧聲,一步步走了過來。
這情況使我和程晨都有些懵。
我們倆步步後退,我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無心生大用嗎?」
程晨握緊了我的手:「這個時候可能六字大明咒更管用。」
「什麼?」
我還沒回過神來,程晨神情堅毅,丟下一句「嘛呢嘛呢哄」,然後拽着我轉身就跑。
我被他拉得一個踉蹌,反應過來,跑得比他還快。
求生的慾望驅使着我,跑出了百米衝刺的速度,一時間程晨反而落後我幾步。
進窯洞時靜若處子,跑出去時動若瘋兔。
直到跑出了窯,氣喘吁吁地站在莊稼地頭,程晨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道:「艹,跑這麼快,你得的壓根不是腦瘤吧,是瘋瘤。」
「別貧了,回去再說。」我喘得厲害,不太想搭理他。
程晨見我臉色不好,沒再說話,兩個心情低落的人,失望而歸。
車停在莊稼地的另一頭,此時正是快要秋收的時候,田裏種的小麥在夜幕下影影綽綽。
我和程晨一路無話,朝着車的方向走去。
很快我們的臉就白了。
程晨的車不見了。

-8-
準確地說,我們遇到鬼打牆了。
一畝地的麥田,硬是走不到頭。
倘若回頭,會看到漆黑黑的夜幕下,廢棄磚窯似詭異的城堡,無聲地向我們嘲笑。
而我們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永遠站着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
我和程晨不敢停,因爲她一直在朝我們的方向前進。
這真是讓人崩潰的一件事。
我已經不敢用手電筒照她了,太瘮人了。
累得實在走不動了,但我又不願坐以待斃,喘着粗氣問程晨:「你,你還是處男嗎?」
程晨攙扶着我,神情一滯:「你幹嗎?」
「童,童子尿,滋她……」
「王琳琳!」
程晨咬牙切齒,臉有些黑。
我急道:「怎麼了,有什Ṫũ⁴麼不好意思,性命攸關啊!她又不是人!你要是的話就去滋她,不是的話就算了……」
大概是我語氣太過嚴肅,還有些煩躁,程晨沉默了幾秒,對我道:「你別回頭,不準看。」
我哭死,這個節骨眼上,誰有心情偷看他尿尿!
我有些崩潰地蹲在了地上:「我想回家,你快去吧。」
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橫豎是死,還不如死在醫院或者家裏,最起碼能見我爸媽最後一面。
我都不敢想象他們如果連我的屍體都找不到,會崩潰成什麼樣?
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想着,我的眼淚止不住就流了出來。
感覺時間差不多了,程晨也該尿完了,而我身後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站起來回了頭。
「程晨?」
四下無人。
也無鬼。
身處的麥田像黑海里的浪,無邊無際,席捲來陣陣恐懼。
除了夜幕下廢棄的磚窯,四周只有我一個人,被吞噬在黑暗之中。
程晨不見了。
那個披頭散髮的女鬼也不見了。
我的身子抖得厲害,拿出手電筒,照個不停。
麥田的盡頭,我看到了程晨的車。
孤零零,似鬼影一般。
我哭了。
我還有力氣,車已經出現了,只需要上前走,我即將能回到爸媽身邊。
可是程晨回不去了。
我的腿抖個不停,一步也邁不出去。
咬牙,再咬牙。
眼淚噼裏啪啦。
然後我握着手電筒,回了頭,快步朝磚窯的方向走去。
我又進了那座窯。
不再害怕,豁出命去,瘋子一般地大喊大叫——
「出來!你 TM 給我出來!」
「誰害了你你找誰去!關我屁事!關我屁事!」
「管我們屁事!我的朋友都被你害死了!你出來,勞資不怕你!勞資跟你拼了!」
一腔孤勇,滿腔怒火,使我再次來到了那間窯洞。
那面血跡斑駁的牆,我喘息着走過去,惡狠狠地用腳踹。
也不知喪失理智地踹了多久,牆裏突然伸出一截乾枯腐朽的手,一把握住我的腳踝,將我拉了進去。
我瞪大了眼睛,因爲失重而尖叫出聲。
隨即畫面一轉,人已經身處另一時空。
是六十年代的李家村。
磚窯廠熱火朝天,一片熱鬧,很多村民在忙活。
一個扎着麻花辮,眉清目秀的姑娘,正站在院裏的爐竈前炒菜。
她衣着樸素,笑容靦腆。
一旁忙着洗菜的一位胖大娘,喋喋不休地同她講話:「我那侄子在鎮上的紡織廠上班,家裏條件蠻好,說想找個老實本分的,我瞅着小靜你就合適。」
我站在活生生的小靜面前,在她眼前揮了下手。
她看不到我,只笑了笑,溫聲細語地同胖大娘說話——
「不了大娘,奶奶過世沒多久呢,我現在沒心思想別的。」
小靜手腳勤快,長相溫柔,晌午喫飯的時候,挨個給大家打菜,分量很足。
磚窯廠的村民,看似都很喜歡她,一個個臉上掛着淳樸的笑。
在給一個皮膚黝黑,模樣俊俏的小夥打菜時,我看到小靜多舀了幾塊肉。
她故意低着頭,掩蓋自己羞澀的面頰。
小夥同樣有些不好意思看她,用手撓頭,眼睛黑亮亮的。
大家都叫他啞巴。
啞巴年齡不大,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子,嘴裏還有一顆明顯的小虎牙。
他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明朗乾淨,與小靜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無比登對。
天色漸晚的時候,二人在磚窯廠無人的角落見了一面。
就是規規矩矩的見面,各自站在一邊,小靜輕聲細語地說話,啞巴眼眸深深地看着她。
小靜說:「等這次發了工錢,我們差不多就攢夠擺酒的錢了,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找村長,讓他做個見證,再買些糖,分給大家喫。」
啞巴笑容燦爛,連連點頭。
小靜皮膚白淨,不是頂漂亮的女孩,但是五官耐看,是丹鳳眼。
磚窯廠裏的年輕小夥不止啞巴一個,可是啞巴,真心喜歡她。
她十三歲來到李家村,啞巴十四,父母雙亡,早就在這裏搬磚了。
一開始他領了工錢,給小靜買頭繩,買手帕,買好喫的糕點。
再後來領了工錢,全部交到小靜手中。
小靜不肯要,他就急了,擺着手勢告訴她:「我不用錢,你是女孩子,想買啥買啥。」
小靜的臉頓時便紅了。
攢夠擺酒錢的時候,小靜打算和啞巴正式在一起了。
豈料這時,磚窯廠裏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筆賣磚的貨款錢被偷了,看廠的張大爺還被人一磚頭拍在了腦袋上,性命堪憂。
小靜整日內心惶惶,因爲她知道是誰幹的。
村支書的兒子李超,在廠裏掛了個閒職,整天在外喫喝玩樂,欠了不少債。
他還騷擾過小靜,要帶她一起出去玩。
小靜看不上他,從來不搭理。
她住在磚窯廠西面的一間屋子,那晚她聽到了動靜,看到李超的身影。
她心裏很害怕,想着要將此事告訴給村長。
豈料李超不知爲何察覺出了她的異樣,半路將人攔下,拖到玉米地裏給糟蹋了。
隨後趕來的啞巴,瘋了一般地同李超廝打,反被他身邊的同夥毆打至昏迷。
小靜被李超綁了起來,拴在了一處野外瓜棚。
李超打算放一把火燒死她。
可她命不該絕,在他走後拼命掙扎,逃出生天。
她咬着牙想回磚廠,要討回公道。
結果半路便被抓了。
回去後才知道,她和啞巴成了偷錢的賊,還被人誣陷要攜款私奔。
啞巴再也沒有見到。
而小靜被割了舌頭,成了個女啞巴。
發話割她舌頭的,正是村支書。
他們說她死不悔改,辱罵黨員。
小靜突然就想明白了。
什麼公道,什麼天理,沒人想聽,都是狗屁。
她死心了,被人磋磨,苟延殘喘,只想知道啞巴的下落。
她後來經歷了很多,看透了人心的險惡和齷齪。
曾經慈眉善目的伯伯,對她頗多關照的叔叔,關係和睦的任何人,都按壓過她。
人性徹底淪喪,牲畜不如。
即便如此,她仍舊惡心地活着。
她在等她的啞巴。
可是她等不到了,李超等人後來把她扔進了燒着的窯洞。
世上再也沒有小靜了,小靜成了冤死的鬼。

-9-
我知道她爲什麼陰魂不散了。
即便事情已經過去了六七十年,當初那些人都已經遭了報應。
她的怨氣持久不散,害了許多無辜的性命。
真可憐,又真該死。
也許她也早就想解脫了。
可她還沒有等到她的啞巴。
我知道她什麼意思。
她把程晨帶走了,等着我拿啞巴來換。
可我去哪兒找她的啞巴?
天亮了,我獨自一人走出麥田,開了程晨的車回家。
見到了我爸,我實在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我顫抖不止,感到惡寒。
當初知道啞巴下落的人,如今早就死光了。
想來這種事,他們也沒臉告訴子孫後代。
還有沒有子孫後代,都很難說。
我在醫院的病牀上躺了一天,跟我爸喋喋不休。
我爸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他一直在說:「有病咱就治,瘤子挖掉保留腦子。」
我最後真的生氣了:「爸,你爲什麼就不能相信我呢?」
爸爸沒說話,最後嘆息道:「行,你要我做什麼直說,只要你開心。」
我和我爸媽全副武裝,又殺回了李家村。
聯繫了挖機和剷車。
我尋找小靜記憶裏的方向,找到了當年李超等人糟蹋她的那處田地。
正是在這裏,他們將啞巴打得半死。
李超等人如此狠毒,當下都要燒死小靜了,又怎麼可能放過啞巴。
啞巴當時昏迷了,他們應該不會拖着他走太遠。
他們會怎麼做呢?
就地掩埋?
那就需要埋得很深了。
我看着那片田地,陷入了沉思。
李家村來了很多村民,他們有的還認識我爸媽,這塊田地剛好是趙大爺家的。
他倒是很大方,說隨便挖,反正麥子該收了,我們剛好可以先幫他割完。
我:「……」
秋收的麥田,金燦燦一片。
我爸媽當真拿着鐮刀,和趙大爺一起下地割麥子去了。
我站在地頭,忍不住哀嚎:「用收割機不行嗎?」
趙大爺連連擺手:「收割機還沒進莊呢,得等幾天。」
我看着他們下地,默默地拿起了手機——
「喂,姥姥姥爺,舅舅舅媽,來李家村一趟,帶上鐮刀。」
大家忙着下地割麥子捆麥子的時候,我和趙大爺坐在地頭聊天。
我問他:「這塊地你種了多少年了?」
趙大爺回答:「大隊分地的時候就種了,有二三十年。」
「那以前誰種的?」
「我大大(爸爸)。」
「……」
「小丫頭,你到底想挖什麼, 這地裏可沒寶藏, 你白折騰。」
「沒事, 挖不到寶藏我給你挖口井出來。」
我跟趙大爺開着玩笑,他卻一擺手, 對我道:「大可不必,聽我大大說這地裏原來有一口井,後來給填平了。」
……
聽我說,謝謝趙大爺。
啞巴的屍骨還真被我挖出來了, 雖然挖的不是全部。
直到此刻,我才真的信了程晨那句話——無心生大用。
我那衰得不行的運氣,終於開始好轉了。
地頭此刻圍滿了李家村的人, 還有專門從別的村跑來看熱Ṱų⁼鬧的。
趙大爺也打電話把他兒子叫回來了, 他兒子是一名民警。
我爸爸找來的剷車,已經停在了那座磚窯前。
我們要拆窯了, 這消息震驚了附近好幾個村子。
有人前來阻止,說指定要出事。
剷車師傅不肯幹, 給再多錢也不願意開。
關鍵時刻, 我爸爸站了出來——我來開。
我爸爸年輕時是個木工, 其實不會開剷車。
但他會學,專門請教了一旁的剷車師傅。
一旁的趙大爺, 看着我長長Ṭű̂₀地嘆息一聲:「你這孩子, 有點費爹啊。」
我給了他一記白眼, 跟我爸爸一起上了剷車。
剷車發動的時候, 我將身子探出窗外, 在機械的轟鳴聲中,衝着磚窯吶喊——
「開工大吉!」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魯迅先生說得好,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 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以前早有路了, 以後也該永遠有路。
萬物更新,舊疾當愈。
……
一個月後, 我就要進手術室動我的腦瘤了。
李家村的窯已經被拆了, 如今我的腦瘤,是純腦瘤, 與怪力亂神無關。
程晨也回來了, 一個月前他是在走回家的路上突然昏迷倒地, 被人報警送到醫院的。
這傢伙對那晚的記憶果然只停留在「用尿滋她」。
他身體沒什麼大礙, 不過順便住院治療了下他的纏腰龍。
嗯, 恰好和我同一家醫院。
他出院的時候,我還沒有開始手術。
手術之前,他又經常回醫院看我。
挺大的帥小夥,一本正經地問我:「王琳琳, 等你手術做完了, 我能追你嗎?」
「不能。」
「爲什麼?」
「爲什麼你心裏沒點數。」
「什麼數?」
「你都不是童男子了, 好意思追我。」
我一臉嫌棄,他的臉黑了又黑,咬牙切齒, 壓低聲音問我:「我怎麼不是了?」
「讓你滋鬼,怎麼沒點反應?」
「我根本沒來得及脫褲子。」
「這也好意思說,弱雞。」
「……」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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