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族沈家有祖訓,男子年過四十無子方可納妾。
許是天佑其癡情,無妾,沈家也子孫綿延。
可傳到這一任,沈老爺四十了,依舊無子。
於是我被從側門抬進去。
要給沈老爺生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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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三年,我十八,小官庶女,婚嫁尷尬。
我娘原是鄉下窮書生的原配,書生一朝高中,富貴迷人眼,娶了富商家的大小姐。
那時我六歲,外公外婆早沒了,沒人給娘做主,奶奶說她是家裏給爹納的妾,不算明媒正娶,也再沒有長輩給她做主。
她一輩子沒離開過家鄉那個小村子,只知道有了後孃就有後爹,世道以父爲尊,她帶不走我這個姓王的孩子,哪怕我只是個丫頭。
偏我也是個不爭氣的,她問我若她走了怎麼辦,我哭着抱她的腿:「娘,你別不要盼兒,盼兒以後會乖的。」
爲着我這句不爭氣的孩子話,她留下了,從妻變成了妾。
可嫁過來的那位朱小姐也沒討着好。
她是個商戶女,正經沒娶妻就考中的讀書人看不上她。而我爹,正經書香門第的小姐不做逼糟糠之妻下堂的事情,自然也看不上他。
他們臭味相投,一個求權,一個求財,苟合到了一起。
可等我爹真的費盡心思留在京城才發現,京城的一塊牌匾砸下來,十個裏面能有五個三品官。
ṭŭ̀₂他這個混來混去才六品閒職的小官,實在是不入流。
朱家見供養了那麼多,遲遲沒有回報,早就去投資其他兒女,漸漸地,家裏連銀錢都不夠。
我跟娘,就是家裏的半個奴僕,洗衣做飯,一刻都不得閒。
這樣的家世,想瞞別人也瞞不住,就連那些跟爹相交的小官,也不願兒子娶我這種不被教養的女子。
朱氏有時很高興我不被看重,有時又踢着我的洗衣盆譏諷:「家裏養你花了那麼些米糧,結果倒好,養到十八了還沒人上門提親,連貼補天哥一點束脩錢的用都沒有,真是白養了。」
王天賜是她生的兒子,也是王家從上到下寶貝得不得了的金疙瘩。
我這麼沒用的人,有一天爹卻突然對我和顏悅色起來,就連朱氏,都擠出笑容,不再讓我幹活兒,反而往我房裏送一堆又一堆的胭脂水粉,尤其是保養手的膏油,恨不得抓着我的手一天給我塗十遍。
娘愁眉苦臉地說:「他們突然這個做派,肯定沒安好心,我苦命的盼兒,都怪娘沒用。」
上京這些年,她也長了些見識,知道當年如果她鬧一鬧,讀書人要名聲,也許我就還是家裏的嫡女了。
可我卻知道,對於爹來說,女兒嫡庶根本不重要,對他有用才重要。
我不怪娘,那時沒有人也沒有事教過她這些,沒教過的東西,她要怎麼會?
左右女兒的價值,不過是嫁人,看他們突然善待我的姿態,起碼門戶是小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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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知道了那戶人家是誰。
「這門親事爹爲你費盡了心思,雖說是做妾,但沈家可是世家,沈夫人又沒有兒子,只要你進門生下長子,下半輩子就是享不盡的榮華。」
沈家,那是即便我不怎麼出門也知道的好人家。
據說沈家的老祖宗是大昭立國時與開國皇帝穿過一條褲子的沈佑將軍。他與夫人伉儷情深,因此定下家規,家裏的男子,除非年過四十無子,否則終身不準納妾。
也許是上天厚待有情人,沈家傳了四代,即便不納妾,子嗣也綿延。
可沈家如今的家主沈儉,今年就滿四十了,沈夫人卻只生育過一個女兒。
哪怕這兩年他們一家都隨沈大人去了江南的任上,但京城的官眷愛打聽,大家還是在猜,沈家是不是要出第一個給丈夫納妾的當家主母了。
我爹坐在上首抹淚,彷彿他是個慈父道:「只是沒想到一眨眼,我抱在懷裏的小嬰兒,竟長大到要嫁人了,爹捨不得你啊。」
我紅着眼,也陪他演父女情深:「女兒也捨不得爹孃,這家裏少不得爹,女兒也就不奢望了,江南離京城太遠,爹可否讓娘陪女兒同去?」
話一出口,他假哭的臉就愣住了,很快又接着假哭道:「嫁夫隨夫,讓你娘去豈不讓沈家笑話,這樣對你不好。我知道你擔心朱氏,以後爹會多留意家裏,絕不讓你娘受委屈。你也要在沈家爭氣,你爭氣了,朱氏也就不敢欺負你娘了。」
他說得好似真的爲我們着想,可話語裏,卻在用娘敲打我,他要把娘留在家裏做人質,好讓我在沈家爲他謀好處。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那時天真,以爲他還是那個會抱着我舉高高的爹,以爲只有朱氏是壞人,一受欺負就去告狀,期待他會保護我和娘。
他總是笑着安慰我,可一轉頭,我就偷聽到他跟朱氏說:「夫人,打人也是有技巧的,你打在面上,不是叫人說閒話嘛,來,爲夫教你,打在哪裏才讓那個小丫頭告不了狀。」
我是他親生女兒,在他嘴裏,卻是那個小丫頭。那時我一下就懂了,原來最惡的人從不顯在臉上,他們喜歡躲在人後。
就像此時,他依舊在用朱氏做刀。
好在,他給我選的這門親事我很滿意,做不做妾不重要,能飛起來,才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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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哭了,她不願意:「那個沈大人,年紀都能做你爹了,你嫁過去還是做妾,我忍了這麼多年,不是讓你被人這麼作踐的。」
她塞給我一個盒子:「盼兒,這些年娘也偷偷攢了些錢,我們跑吧,你值得一個真心的兒郎。」
我打開,裏面是二十兩銀子。
我娘真厲害,看着膽小的婦人,爲了我,敢在朱氏眼皮底下扣這麼多錢,可再厲害,只要跑了,我們就是沒有戶籍的黑戶,下半生註定顛沛流離,隨時會被抓回來問罪。
在她心裏,我值得好的婚姻,我卻知道,今日一走,我的婚姻只會更差,甚至要拖累她的晚年。
我抱住她:「娘,我要嫁,我不委屈,女兒今日跟您說句實心話,女兒愛金銀、愛權勢,不愛所謂的真心兒郎。那些真心,今年是我的,明年是我的,後年還是嗎?」
她看着我,不知想起了什麼往事,止住淚,還是把二十兩銀子塞給我:「你比娘聰明,既然是你想做的,娘信你。這銀子你收着,高門大戶裏,下人眼睛都在頭頂上,傍身的銀子越多越好。」
我收着了,我們母女,只有我好了,我娘才能好。
出嫁那日,是王天賜背的我。
給人做妾,本沒有這些嫁娶的禮儀,爹爲了讓我記着家裏的好,硬生生都備齊了,就連秀兒都陪着我繡了很久的嫁衣。
她是朱氏的第一個孩子,跟王天賜只差了一歲,那些年朱氏忙着照顧王家的獨苗,家裏下人又都遣散得七七八八,只剩朱氏的兩個陪嫁。人手不夠,我跟娘帶過她幾年。
她才十二歲,捏了一個錢袋子給我:「阿姐,我攢了一年的錢,都給你,你在路上買糖喫。」
我摸摸她的頭:「以後替姐姐多去看看我娘,姐姐謝謝你了。」
朱氏待她不像王天賜那般好,可也不算壞,她這兩年,都是避着我跟孃的,聽了我的話卻鄭重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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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到江南並不近,一路車船折騰,饒是我身體好,也難受得緊,可好不容易趕到沈府,我卻連偏門都進不去。
那扇該用來迎我的側門,一個聽起來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站在門前,嬌聲問我:「你就是那個來搶我爹的狐媚子?」
是沈家現在唯一的大小姐,沈雲致。
就算再不喜歡我,世家大族養出來的女兒,竟在大門口攔住長輩的妾室,還叫我狐媚子,不怕別人議論她的名聲嗎?
陶嬤嬤怕我不高興,在轎子邊小聲安慰我道:「大小姐從小看着老爺夫人琴瑟和鳴,最是羨慕這種感情,她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左右夫人已經同意了,奴婢這就去稟了夫人,讓人來勸勸小姐。」
她是沈老夫人安排來接我的嬤嬤,一路上跟我說了很多事情。比如府裏志在子嗣,並不想抬太多妾室進門,所以妾室的人選挑了又挑,最終選中了我這個八字最合的,希望我一舉得男,不用再給沈老爺納第二個妾。
話其實說得很討巧不得罪人,可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要我安分生孩子。沈府不是那些沒有規矩的人家,不會幹去母留子的事,可如果我仗着生了兒子就想攪合老爺和夫人的感情,府裏也有的是手段治我。
沈老太君放心讓她來敲打我,她在沈府必定有些分量。果然,她進去不久,我的轎子也順利進去了。
世家大族真大啊,下了轎子,我蓋着蓋頭數着數,來來回回不知數了多少個百數,才站在偏廳裏,要給沈夫人奉一杯茶。
敬茶是要掀蓋頭的,我恭敬地低着頭,卻忍不住用餘光去看上座的人。
那是個白皙的女子,快四十的年紀了,我腦子裏蹦出的第一個詞卻是嬌憨。若無人告訴我她是沈夫人,我只會當她是個二十幾許的婦人。
沈夫人沒有爲難我,可她也沒有如我打聽的那些貴夫人一樣,面子上說些好好伺候夫君的話,只是淺淺喝了口茶道:「你住西院吧,一應喫喝,府裏不會短了你。」
敬完茶,蓋上蓋頭,跟着喜娘的手,我又數了二十個百數纔到西院,於是我便知道,這是很偏很偏的院落。
沈夫人怪不怪我不知道,但如此安排,她是不願經常見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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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陪嫁丫鬟,安靜的房間裏,沒有人主動跟我說話。等了許久,等到腸胃都餓得麻木了,纔有人輕輕巧巧地揭開我的蓋頭。
沈大人很儒雅,可他的眼睛,是成熟的眼睛,不似沈夫人天真。
他說了跟沈夫人同樣的話:「姑娘舟車勞頓地來,辛苦了,以後就在沈府安穩住下,我們不會虧待了姑娘。」
連坐都沒坐,彷彿只爲來揭個蓋頭,只爲來說這句話,說完,就片葉不沾身地走了。
院門外,我依稀還能聽見沈大小姐那熟悉的聲音:「爹,快走吧,再不走娘要傷心了,這次她再罰你睡書房,我可不幫你了。」
他們走了,房間裏的丫鬟都動了起來,端喫的端喫的,鋪牀的鋪牀,鮑參翅肚,軟牀絲被,的確沒有虧待我。
可除了伺候的兩個丫鬟,也沒有人記得我在這個小院。
沈夫人不要我每日請安,沈大人也不來我的院子,這麼下去,想懷上孩子,無異於癡人說夢。
二十兩是我娘全部的積蓄,在沈家這樣的人家,卻是稍微有本事一點的丫鬟都看不上的。
我沒有向伺候我的兩個丫鬟打聽,尋了機會,找到一個灑掃的小丫頭。
十兩銀子,換了兩個闔府皆知的消息。
沈夫人是個善人,這些年無論是對外面贈粥施藥,還是對家僕婚喪嫁娶,都給實實在在的好處,不是圖個虛面子。
這個內宅,從前老夫人身體好的時候,是老夫人當家,現在老夫人又交給了大小姐,說要歷練她。總之,沈夫人嫁進沈家二十載,心是善的,可她只需開口,卻沒理過家。
小丫鬟說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謝謝姨娘的賞,我平常都在外院,也就知道這些大家都知道的了。」
我笑着把銀子遞給她:「不妨事,多謝你了。」
的確不妨事,有這兩個消息便夠了。
冰涼如水的夜,我把涼水澆在頭上,敞開被子睡了一整晚。
第二日,我開始發高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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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中,有人碰了我的手,我握緊,無意識地低喃:「娘,是你嗎娘?你來看女兒了,女兒好想你。」
那隻手回握住了我:「可憐見的,也就比我家雲致大了兩三歲,唉,終究是我們對不起你。」
再睜眼,是沈夫人坐在我的牀前。
我惶恐地掙扎起身:「妾給夫人請安。」
她按住我:「別折騰了,請安有什麼要緊的,把身子養好了纔是正經事,這屋子到底離人太遠了,沒人氣就容易生病,等你好了,我給你挪個院子。」
沈夫人親手給我餵了藥,才放心地離開。兩日後,我換到了一個離她和大小姐都不遠的院子。
進沈家前,我曾做過兩個打算,若沈大人夫婦並不如外間傳得那般鶼鰈情深,我就靠自己的肚皮,努力爭寵有孕去救娘。
可若他們真的情比金堅,誰又願意去做醜人,那我便換一條路,去搏一搏沈夫人的同情。
高燒不退,夢中喊娘,這些都是我的試探。
我摸了摸自己被沈夫人握過的手,好在老天爺終於待我好了一回,沈夫人是個紮紮實實的好人。
沈小姐卻是不信我的,她銳利的眼睛看着我:「你的院子是我一手佈置的,被子是今年最好的棉花,碳也是銀絲碳,若這都能讓你着涼,那我還理個什麼家?我會盯緊你,你別想對我爹孃耍什麼花樣。」
可對着沈夫人,她又是另一套說辭:「大夫說您最近的藥喫了要好好休息,就由我來照顧王姐姐吧。」
她不叫我姨娘,只叫我姐姐。
沈夫人笑道:「那也好,你們年歲相當,你帶她出去多玩玩,別悶在府裏悶壞了。」
真是一對有趣的母女,彷彿女兒纔是孃親,老母雞一樣護着那個生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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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姐懷疑我,可沈夫人的話她得聽。
她便把我當個玩伴,逛街也帶着,遊園也帶着,就連騎馬郊遊,她都帶着我。
十五歲的小姑娘,再是厲害,內宅只有她祖母和母親,就連孩子也只有她一個,被家人獨寵着長大,沒有見過真的陰私和背叛。不過三個月,我安靜地跟在她身邊,她就漸漸放鬆了對我的防備,嘴上仍兇着,話卻被我越套越多。
原來府裏會納妾,是爲了她的婚事。
「祖母說,四十無子不納妾是沈府的規矩,從前人家不會因此議論母親的家教,可若過了四十無子還不納,那就是善妒了。旁人會以爲我的家教也是如此,好男兒就不敢上門提親了。她叫父親哪怕只是擺設,也得納個人回來。」
說的時候,沈雲致小臉氣鼓鼓的:「不敢上門提親纔好,去他的好男兒,好男兒就應該像我祖父、外祖和我爹這樣,一輩子守着一個人纔對。」
可她終究是屈服了,她的祖母病得很嚴重,臨去前唯一的牽掛就是她的婚事,老人這時候最固執,她執意要給兒子納門妾回來擺着,做兒孫的,只能滿足。
屈服歸屈服,她還是想耍些小性子,好叫旁人知道她纔不大度,所以她故意在我進門那天攔住門,希望有人能把這舉動傳出去。
她有些歉疚地看着我:「你放心,我們也不會害你,送過來給我選的那批女孩子裏,你是最可憐的,旁人都是因爲沒有錢,我給些錢,她們的家人就歡天喜地地回去了,還答應給她們找個好人家。只有你,我爹說,給了錢,你家也不會爲你打算。
所以我跟娘商量了,就選你,只要你在偏院裏安分守己,讓我確定你是個好人,將來我出嫁了,你要錢,我們就給你一大筆錢,你想嫁人,我們就給你尋個好人。」
她的眼神真摯,叫我不得不信,我摸着怦怦跳的心,脫口而出就想問,若我想要的是救我娘呢?
可我不敢,我只敢把話吞回去,捏緊了帕子問:「那麼現在你肯告訴我,是願意相信我了嗎?」
她傲嬌地把頭一抬:「本來你把自己弄病了搏我孃的同情我是不信的,可這三個月相處,你都不多看我爹一眼,勉強算信你了吧。所以你快些想,你想問我們討什麼吧。」
原來我在觀察她們母女的時候,她也在觀察我,我放棄沈老爺,卻給自己選了一條最好的生路。
喜悅盈滿心間的當頭,我抬眼一看,一輛失控的馬匹向我們衝過來,我們談話太投入,沒發現馬匹已經離得這麼近,跑已經來不及,幾乎沒有猶豫地,我把沈雲致推向了安全的一邊。
馬蹄踩下來的瞬間,我的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我跟我娘可以團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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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傷得不重,只是右臂的骨頭折了,但沈家除了老夫人全聚在了我房間裏,就連沈大人也難得在。
沈夫人把我當成救命恩人感謝,她心疼地看着我的傷:「嬌花一樣的姑娘,這得多疼,不是你,雲致說不定命都沒了,以後,你就是我親閨女了。」
時機如此好,不顧有傷,我直接掀開被子跪下道:「夫人,我不敢妄想旁的,只求您一件事,您救救我娘吧!」
沈雲致連忙來拉我:「王姐姐,你站起來說,不管什麼,我都幫你!」
我坐回牀上,穩了心神,看着三張關切我的臉,將我和我孃的遭遇緩緩道來。或許是在黑暗裏待得太久,我講得很平靜,沈夫人和沈雲致卻聽得氣紅了面龐。
「貶妻爲妾,還讓你們母女任後妻糟踐,你爹簡直不是人!」
沈大人見妻女如此氣憤,連忙說道:「你們莫急,我這就修書一封去往京城。王姑娘的爹既然有所求,咱們就有辦法把她娘換過來。」
當着我們的面,沈大人就寫好了書信。他遣人快馬加鞭,回信很快就到了,我爹他,跟沈大人討一個升遷,從六品閒職到五品實權的升遷。
沈大人皺了眉:「無才無德的人,升遷就是禍害百姓。王姑娘,非是沈家不幫忙,實在是不能幫。」
沈小姐卻轉了轉眼珠道:「爹,您忘了江寧那個缺嗎?或許這件事還是有希望的。」
沈小姐不是一般的閨閣兒女,她外祖是叱吒兩朝的公侯,只得沈夫人一個女兒。沈夫人的母親早逝,家裏和周圍的長輩都嬌養着她,許的人家,也是沈大人這種不納妾的青梅竹馬。
可嬌養太過,養成了沈夫人天真柔弱的性子,哪怕沈家的內宅如此簡單,她也打理不來。
沈小姐的外祖吸取教訓,從小就親自教導這個外孫女,他教的當然不是內務,他教的是人性,哪裏的人性都沒有官場複雜,是以沈小姐雖長在深閨,卻對官場並不陌生。
她爲我找了一條兩全其美的路,江寧有一個缺,看着烈火烹油,可不出兩年,必受牽連被罷官。
她安撫地抱了抱我:「王姐姐,你且等等,容父親運作兩個月,到時你就能跟你娘團聚了,只是……」
她糾結地看着我:「那畢竟是你父親,罷了官,可是要下獄的,你當真捨得嗎?」
她是父親疼愛長大的孩子,在她心裏,恐怕光是想一想父親受罪的模樣都受不了,可我不是,我曾愛過那個父親,所以現在更恨他,若他日他深埋地府,我只會多踩兩腳嫌棄埋得不夠深。
她看懂了我的眼神,嘆了一口氣,去找沈大人。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真好,這世上還有如沈夫人和沈小姐這般被全心愛護長大的女子,那這世間便還不算讓人絕望。
沈雲致,我祝福你,祝你此生無波無瀾,幸福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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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這樣不幸的人,就連祝福別人都是奢望。
那日沈夫人興高采烈地帶着我們出府,指着一棟兩進的小院子說:「王姑娘,如今你傷勢好了,我夫君那邊也爲你父親謀了官,下個月你娘就能來江南跟你團圓。這座宅子我送給你,祝你從此日日是好日。」
那處小院,花開正好,綠樹成蔭,是我十幾年來感受過最大的善意,可當晚,我就親手給這份善意的主人插上了一把最狠的刀。
我們笑着回沈府,可回了房間,我就迷迷糊糊暈了過去。再醒來,我手腳縛了繩,嘴裏塞着布,跪在老夫人房裏。
那位我一次都沒見過,傳聞中病重的老夫人,臉色灰白地坐在上首,吐出的話卻像來自地獄,她淡淡瞥了我一眼道:「王氏,你可知你犯了什麼錯?」
「一錯,你認不清沈府的主子,這裏姓沈,你的主君纔是你頭上的天。
二錯,你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你是個妾,生孩子就是你的本分,連本分都不盡的東西,我沈府留着你有何用?
三錯,你竟妄圖跟我孫女攀交情,那是我沈府的嫡小姐,豈是你這等低賤之人能近身的?」
「看在你八字不錯的份上,我再給你一個機會,往後安分生孩子,府上總會給你一口飯喫。」
說完,解下我嘴裏的布,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不給。有溫熱的藥灌進我嘴裏,我的腦子變得迷糊,我的身體開始燥熱,內心好似有千百隻蟲子在咬。我死死地扣住地上的毯子,可意識忍不住渙散。最後的印象,是那個一向儒雅的沈老爺從暗中走出來,慢慢向我走近。
木已成舟後,我清醒過來,他衣冠楚楚地站在牀頭:「明日整個府裏都會傳遍,是你給我下藥我才宿在你房裏,夫人小姐面前,你當知道該怎麼說。若你不知,你娘大概也無緣見你了。可只要你懂事,生了孩子後,我會讓你們母女團圓。」
他最後看了我一眼:「王氏,我對你並無念想,選你,不過是你的八字高人指點過,今晚的時辰,最易懷有我的兒子,這樣我夫人傷的心也能最少。兩個月後若你無孕,我會再來一次,記住了,管好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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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松鶴走了,我這些時日被溫情包圍的心又沉進黑暗裏,可黑暗叫人清醒,叫人能看清楚人性,尤其是沈松鶴這種僞君子的人性。
他騙了沈夫人和沈小姐。
從始至終,沈家納妾,對外的說辭纔是真的,他們想找一個最合適的女子,儘可能快地生下一個兒子,找外室是不行的,那是沈家的繼承人,必須有名正言順的出身,我就是他們千挑萬選後的人選。
可沈夫人的爹那麼大的公侯也沒有執着於要生兒子繼承家業,沈夫人是接受不了丈夫爲了子嗣納妾的。
沈松鶴不願破壞自己在妻女心目中的形象,雖不及對子嗣的渴望,他到底還是愛妻女的,所以他對她們編了另一套說辭,說只是爲了沈雲致的婚嫁,納一門妾放着而已。
甚至當初送到沈雲致面前的名單,一定也做過手腳,讓我看起來是其中最慘的,他知道自己的女兒心軟,一定會選我。
也許在他本來的設想裏,我這個小官之女,會千方百計地接近他,他就可以順理成章把惡人給我做,但我選了另外一條路,選擇求助沈夫人。
看沈老夫人的病容,她想在臨終前看一眼孫子,他們就沒有時間再物色另一個相合的女子。
爲了有個兒子,爲了成全自己的孝心,也爲了在妻女心中依舊白璧無瑕,對於沈松鶴而言,惡名只能由我全部揹負,只能是我給他下了藥,他纔會碰我。
想通的那一瞬,噁心從心頭泛起,讓我幾欲作嘔,可我吐不出來。明天起,我纔是那個讓人嘔吐的人。
在沈夫人心裏,我從此就是東郭先生救的那匹狼,她全心以待,我卻嗜她血肉。
可我不得不做,我已經親手把我娘這個軟肋,送到了沈松鶴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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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亮的時候,沈雲致衝了進來,她的頭髮都還散着,顯然是起牀聽到消息就趕了過來。
「王盼兒,她們騙我的對不對?明明昨天你還拉着我孃的手千恩萬謝,怎麼一轉頭,你就去跟她搶我爹?我不信,我不信我看錯了人!」
她邊說邊來搖我的手:「你否認,你快否認啊!」
沈夫人跟在她身後就到了,她不是姑娘家,一聞屋裏的味道,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抬頭看我時,淚珠滾滾而下:「王姑娘,我這一生,不求名,不求利,只求與我夫君一生一世一雙人。我究竟哪裏對不起你,要你如此來剜我的心?」
她說着話,身子就軟軟倒下去,沈松鶴急匆匆從屋外跨進來,將她抱起,面上悔恨交加道:「不管是不是下藥,終究是我對你食言,夫人,我對不起你,以後這個髒地方,我跟你都不要再來了,這個王氏,我們也把她攆到莊子上去。」
他的戲,比戲臺上的戲子更好,而我只能陪着他演。
我拉住沈雲致的手:「小姐,我知道錯了,可我本就是沈府的妾,你們說要把我送出去,出去了哪裏還有比老爺更好的人肯娶我?我也是一時昏了頭,求您,別把我送走。」
我將一個忘恩負義、貪圖富貴的小人演到了極致,可沈松鶴看不見的地方,我在沈小姐手裏塞了一張紙。
她驚訝了一瞬,卻沒出聲,悄悄收起那張紙,追着沈松鶴走了。
那張紙上,我讓她今晚想辦法偷偷一個人來見我。
我娘是在沈松鶴手上,可比起他這個小人的承諾,我寧願相信沈雲致知曉真相會幫我,就算是賭,我也更願意去賭一個好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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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致來的時候,下人們都睡了,唯一看着我的那兩個,她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一下睡得死死的。
可她出口的話依舊咄咄逼人:「我來,是不願意相信自己觀察你這麼久還信錯了人,說吧,你還有什麼辯解之詞。」
一句廢話沒有,我單刀直入道:「昨晚被下藥的人不是你爹,是我,我纔是那個受害者。」
她滿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都忘了質疑,我趁着這空檔,把所有事情都和盤托出,從她祖母父親的所爲,到我對納妾這件事的推測。
她的眼睛溼了又幹,愣了許久,到最後色厲內荏道:「王盼兒,那是我親爹和親祖母,你以爲我會聽你這個外人的挑撥之言嗎?證據呢?你有何證據?」
她從小家庭美滿,不信我之言纔是常理,我伸手遞出一樣東西,悠悠道:「你祖母院裏鋪了一塊松鶴圖地毯,昨晚最後清醒之際,我將那上面鑲的珠子扣掉了一個,你可以拿去比對,看我說的是也不是。」
沈老夫人病重不見外人,她的院子,若不是她擄了我,我一個妾室進不去。
沈雲致也懂這個道理,她一抹眼睛,邊往門口走邊道:「好,我給你這個機會,我會去祖母院裏查看,若你說謊,我要你後悔竟敢污衊我的家人。若、若你所言非虛,我也會給你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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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蜜罐里長大的孩子都不願相信家人會變,好在沈雲致不是個自欺欺人的人。她去了,再來見我時,再無往日的意氣風發。
她蹲在地上喃喃道:「我怕冤了他,我怕你的那顆珠子只是巧合,我查了藥渣,探了祖母院裏的人,可查來查去,竟真是你說的那樣。」
「王姐姐,一個兒子,就當真如此重要嗎?他明明答應了,他明明說他不在乎,從旁支裏過繼一個就好,可爲什麼,他捨得爲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兒子這麼傷害我跟母親?我往日認識的那個清風明月的父親,真的是我父親嗎?」
這些話,她不能跟沈夫人說,沈夫人承擔不起,她只能一股腦地倒給我,她頹然地看我:「你說,如果我是個男孩,父親是不是就不用如此了?」
她的眼神,就像一個溺水的人,若無人拉她一把,她就要徹底陷進去,陷進她爲什麼不是男子的迷惘裏。
我將她從地上拽起來:「沈雲致,你清醒一點,是男是女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這世上還有其他親人無條件愛你,沈夫人愛你,你的外祖也愛你。你的外祖是個真君子,他毫無保留地愛你母親,也毫無保留地愛你。」
提起她外祖,她的眼裏終於泛起一點光,她看向天空:「外公臨去前跟我說,他會變成晚上的月亮,永遠照着我和母親。他將忠於他的人和產業都留給了我,他說只有我纔是母親永遠的依靠,也許那時候,他就不放心父親了。」
我以爲她想通了,可下一刻,她一掀裙襬,朝我跪下道:「外公教我,做錯了事就得認,此事是我沈家對不起你,我父親不認的錯,我替他認。我會想辦法把你娘救出來,送你們去安全的地方,用新身份自在富足地過一輩子。
可是王姐姐,我求你,求你把這件事吞下去,不要讓我母親知道,也不要讓我父親知曉,他的女兒已經知道了他是怎樣的人。」
她抬頭,滿眼疼痛,可也滿眼決絕:「我知道,他在你眼裏不是個好人,可他疼了我十五年,縱然我已經知道他不高潔,他同天下男子一樣庸俗,但那十五年不是假的,他終究是我父親。求求你,全了我這個做女兒的一點孝心。」
我看着她,就像看見了六歲的自己,因爲記得那個男人高興地抱過我,記得他偶爾有些閒錢,也會給我買糖,就以爲他還是我爹,壞的只是朱氏而已。
是了,疼愛跟恨一樣,都需要時間去忘記,更何況沈雲致曾經得到的父愛,是我的千倍百倍。
好在我求的只是我跟娘平安,那是她們的家事,她自己決定就好。
我點了點頭,在她苦澀的笑容裏,送給她最後一句話:「沈小姐,人變壞就不會只壞一次,你當他是父親,可往後有更大的利益,他未必還當你是女兒。希望我說的不對,但你是沈夫人唯一能信的人了,就算爲了她,也願你往後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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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爲我給沈雲致的是最後的衷告,可到最後,我還是沒走成。
一個半月後,我在莊子上,還沒等到我娘,先等來了第一聲孕吐。看守我的人裏有個很有經驗的吳嬤嬤,當即,她就傳信回去。
沈家一家三口都到了。
沈松鶴裝作愧疚地陪在沈夫人身邊,可無人注意他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他看着我的肚子眼睛在發光。
沈夫人輕撫我的肚子,儘管還有傷痛,她還是說道:「稚子無辜,我不能因爲你犯錯,就不讓一個孩子來到這世上。你去那所別院吧,等你娘到了,我也會把她送過去,喫穿用度都不會少了你們。可你別帶着這個孩子出現在我眼前,我終究不是大度的人。」
那所別院,就是她曾經爲我和我娘準備的院子。我咬得牙都碎了,才裝作歡天喜地地搬回城。
吳嬤嬤傳沈松鶴的話給我:「老爺說了,只要姨娘你懂事,這個孩子生下來那日,就是你娘來照顧你之時,您可得保重自己。」
沈雲致潛進來問我:「你想要這個孩子嗎?若你不想要,你孃的蹤跡我已經尋到了,我當初的承諾,仍然算數。」
我把問題丟回給她道:「沈小姐,你呢,你想我生下這個孩子嗎?」
她恍惚了一瞬,低聲道:「我不想騙你,我一時不想你生他,那是我父親的罪證,以後看見他,我就會想起父親的不堪。可一時,我又忍不住想,是不是有了這個孩子,他的夙願了了,就能變回從前那個父親。」
說完,她深吸了一口氣:「可這是你的孩子,生與不生都在你,王姐姐,你選吧,無論你選什麼,我都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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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生下來。
沈雲致說得沒錯,這是她爹的夙願,若我沒懷孕逃走,他惱怒過後也就算了,可現在我真如那個所謂高人算的有孕了,我打掉它,他就一定覺得我打掉的是兒子。
殺子之仇,他不會放過我,我的一生再難安穩。
孩子生下來,吳嬤嬤就把他抱走了,再回來,告訴我沈老夫人去了,她可惜道:「差一點,差一點老夫人就能聽見我報喜說是個男孩兒了,唉,她老人家還是帶着遺憾走了。」
我摸了摸沈惟欽的臉,不愧是我兒子,就是不讓我討厭的人如願。
惟欽是沈松鶴算了又算起的名字,吳嬤嬤把這個名字告訴我的時候,還交代道:「府裏要辦老太太的喪事,亂得很,老爺說這孩子頭兩年還是給您養,等大一些,勸服了夫人,再接回府裏教導。您放心,最遲明天,您母親也會來院子裏,幫着您一起照顧小少爺。」
我最終,還是靠自己的肚子,迎來了跟我孃的團圓。
沈雲致不願她娘知道那些腌臢事,我也不願我娘知道心疼我,我只當那些都沒發生過,反正一開始,我也想過生孩子這條路。
我娘看着精心打理的院子,和院子裏盡心伺候的下人,既嘆息又寬慰道:「我總覺得沈大人大你太多,又是做妾,可如今看着,日子還算不錯。」
我怕她多想,把沈惟欽往她懷裏一放:「娘,您可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快看看你外孫吧,我被他攪得一個好覺都睡不了。」
都說人是隔代親,有了沈惟欽,我孃的笑臉就沒垮下來過,只有夜深人靜跟我談天時,纔會憤憤不平道:「老天爺不長眼,竟叫你爹那個老匹夫升了官,我如今有女有孫萬事足,就這件事,半夜想到都會氣得睡不着。」
她是恨我爹的,恨爹蹉跎了她的一生,恨爹完全不爲我打算,這份恨,就算在她眼裏我已經過上了好日子,仍舊時不時會來咬她的心。
我抱着她,像她小時候拍我背那樣拍她:「娘,不會的,善惡到頭終有報,我們等着,定有他倒黴的一天。」
哪怕到了如今,我也不敢告訴她,在我心裏,害她辛苦一生的也有我,如果當初我沒有抱住她的腿,也許她離開我爹,早有了不一樣的人生。
我只能陪着她默默地等,等沈雲致說過我爹會下獄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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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欽兩歲那年,我等到了,比沈雲致說的還嚴重,是水災。
自古賑災出了問題,那就是大問題。
爲了秀兒這個妹妹,我託沈雲致幫我打聽,她這些年漸漸不太聽沈松鶴的話,用打理產業做藉口,天南地北地跑。
可我沒想到,她直接把秀兒接到了江南,除了秀兒,還有一個瘋掉的朱氏。
人是沈雲致親自安置的,她似乎受了很大震動,坐在接我去看秀兒的馬車裏,躊躇了很久都不開口。
還是我催促道:「你有話快些說吧,我太久不回去,吳嬤嬤會起疑的。」
這兩年她往我院子安插了一些丫鬟,比如我今天帶出門的小桃,我纔有機會偶爾見見她。
她看着我,眼神複雜道:「你爹死了,是被你那個叫秀兒的妹妹殺死的。」
第一句話出口,後面的也就好說了。
沈雲致說,我爹是個謹慎的人,水災之禍他只是被牽連,罪責沒有大到要牽累家人,可他不甘心多年籌謀付之一炬,被收監之前,計劃着把秀兒送給京城那個剛冒出來,愛折磨女子的九千歲爲妾,好換取一線生機。
可秀兒聽見了他跟王天賜商量這件事,一聲不吭的,她磨亮了後院那把斧頭,進書房把那兩父子砍得遍體鱗傷,血竭而亡。
「我進你家的時候,院子裏到處都是血,你爹和弟弟就倒在院門口,面目猙獰。家裏只有秀兒和她母親兩個人活着。她母親以爲我們是官兵,一時讓我們把秀兒抓起來,說她是殺人兇手,一時又尖叫着抱住秀兒,說人不是她女兒殺的。」
沈雲致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我連忙追問道:「然後呢?難道秀兒現在身上揹着死罪,你是在掩護她逃亡?」
她搖搖頭:「沒有,你妹妹身上沒有罪。我們幫她處理了現場,可抓捕你爹的官兵偏偏這時候到了,我們只能躲起來,來不及帶她走。
是秀兒的母親,她在官兵面前斬釘截鐵地說,家裏闖入了盜賊,她丈夫和兒子爲了保護她們母女,才被盜賊殺了。
你父親本就要被下獄了,江寧的官員樂得少一樁事,就這麼草草結案了。
可就在你爹和弟弟下葬以後,朱氏卻突然瘋了。你妹妹不想再待在那個家,我才把她帶回來了。」
她嘆了口氣道:「王姐姐,原來世上的父母子女親緣可以這般複雜。從前外公教我的人心,這兩年我自己在外面跑,纔算漸漸領悟了一些。換做以往,我肯定覺得你妹妹太狠,可現在,我好像有點懂她了。」
世事都是這樣,人教百遍,不如事教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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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兒見我時很平靜,還不如沈雲致激動。
她抱了抱我,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個遍道:「阿姐,真開心,你過得很好。」
我憂心地看着她:「不要逞強,如果害怕,就跟姐姐說。」
她回頭看了看院子裏瘋瘋癲癲的朱氏,笑着搖搖頭:「我不怕,真的,一點都不怕。從小我就羨慕你,你娘眼裏只有你,全心全意對你好,不像我娘,總是看不見王天賜欺負我。
可這一次,她選了我,哪怕我殺了她的好兒子,她還是選了我。
阿姐,她瘋了,我卻覺得我有娘了,往後餘生,我都會好好照顧她。」
闊別三年,秀兒長大了,大到比任何人都有主意,她朝我行了一禮道:「阿姐,謝謝你,我娘那樣待你,你還記掛着我。這次來江南,我只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明天我就會帶我娘離開,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開始新生活。往後山長水遠,你跟柳姨也要好好過。」
我娘跟朱氏,的確不該再有牽連,我同意了秀兒的做法,爲她準備了足夠下半生的銀錢。
她走那日,我藉口帶娘逛街,讓我娘遠遠看了她們一眼。
我把爹的下場告訴了娘,她看着瘋掉的朱氏,在街邊愣了很久,可那以後,她再也不會被噩夢驚醒,那些過往於她而言,終於徹底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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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過往過去了,沈雲致的噩夢卻剛剛開始。
沈松鶴的第二次壞,來得猝不及防,來得叫人瞠目結舌。
他要把沈雲致送進宮,只因爲他深信不疑的那個高人說,沈雲致的八字如果進了宮,可以保沈家三世不衰。
要進宮,像當初那樣騙人可不行,畢竟若沈雲致被矇在鼓裏進去,在宮裏出了岔子,連累的可是全族。
他扮起慈父,假惺惺地跟沈雲致訴苦:「自從那年你外祖去世,我們又惹了聖怒被貶出京城,外人看着沈家還是底蘊深厚,可你也是懂官場的,該知道,我們已不在權力的最上層。爲父不缺才,缺的只是一個機會。
這次水患,欽天監上表,需要一個八字好的女子進宮爲妃,方能解除禍患,賈道長算過你的八字,正是最上之選。
爲父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只要你進宮,一來可救水患中的百姓,二來可爲家族謀一個未來,你定會同意的。」
沈雲致已不是當年那個攔住側門不讓我進,凡事都放在臉上的沈雲致,她假裝雖然不願入宮,可爲了父親和災民,她會去的。一轉頭,就通過小桃給我塞了一封信,說她要離家避過這段時間,這段時間我只能靠自己。
可第二天,我沒有等到沈府到處搜尋小姐的消息,卻等到了沈松鶴。
他輕易不來別院,就算想見沈惟欽,也只會趁夜來待一會兒就走。
可這次,他卻白天就到,逗弄了沈惟欽很久,逗到最後,他揉着沈惟欽的小臉說:「兒子,爲父會給你留一個權傾朝野的沈家,你可要爭氣,把這份家業延續下去。」
沈松鶴太志得意滿,我就知道出事了,遣小桃出去一打聽,沈夫人不在府裏,沈雲致已經被軟禁。
小桃着急地說:「小姐的人手都被老爺扣住了,夫人被老爺哄去慈雲山的寺裏休養禮佛,她根本不知道小姐出了事,姨娘,這可如何是好?」
她是沈雲致救回來的孤女,對沈雲致一腔忠心,急得幾乎要掉淚。
我掐了掐手心,逼自己冷靜下來,滿屋子打量,我這裏有什麼是沈松鶴在乎的,想來想去,也只有沈惟欽。
沈惟欽很聰明,我教他說話,在他耳邊說個幾遍,他就能鸚鵡學舌出來,抱起他,我在他耳邊不停重複:「大樹樹,我要去外面看樹樹。」
人人都知道,慈雲山腳下是踏青聖地,那裏的樹跟花最好看。
吳嬤嬤知道沈惟欽是沈府未來的當家人,一向慣他,第二天,聽他不停地念叨這句話,果然主動提道:「小少爺既然想看樹,姨娘,我們就帶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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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嬤嬤不在沈府,沒那麼清楚府裏的動靜,再加上在他們眼裏,我當初背叛沈夫人才有了孩子,跟沈夫人是死敵,所以我很容易就找藉口上了慈雲寺。
見到沈夫人的時候,她在禮佛,沒想到會遇到我,她的眉頭蹙了一下,可看見沈惟欽,她又嘆了口氣道:「這麼小的孩子如何能爬山折騰,罷了,來我廂房休息一會兒吧。」
進了廂房,小孩子要睡覺,我趁機把下人全打發出去,立刻低聲道:「夫人,你不要高聲說話,聽我講完。老爺要把小姐送進宮爲妃,小姐不願Ŧűₔ意被軟禁了,您趕緊回府。您向來不理府裏的事,老爺對您也不會有太多防備,您就裝作跟以前一樣,尋個機會放小姐跑吧。」
沈夫人天真,沈松鶴哄她哄慣了,不會覺得她有心機,這是最能救沈雲致的機會。
她憤怒地看着我,卻還記得不要高聲道:「你果然是本性難移,當今聖上已年近六十,我夫君如何會這般坑害雲致?你這是又想挑唆我們的感情?」
我把沈雲致跟我告別的信塞進她手裏:「這是小姐的筆跡,您當認識,夫人,你我身邊都是老爺的耳目,我們時間有限,拜託您,聽我的話,您千萬不能回家跟老爺對質,若您也被軟禁,那小姐就真的完了。」
我握住她的手:「這些年都是小姐護着您,她總擔心您經不起波折,可我相信,您是母親,爲了小姐,您會做到的。」
她看着沈雲致的信,幾乎要昏厥,可她挺住了,她幽幽地望向我:「雲致不會幫一個傷害我的人,當年你懷孕,真相究竟是什麼?」
沈雲致不希望她知道真相,可她只有一次機會,必須對沈松鶴有足夠的防備,一咬牙,我將那年的事全說了出來。
從廂房離開時,沈夫人人還是恍惚的,可她答應了我的請求,我對着佛祖默默祈願,能幫她們母女的,我已經全做了,剩下的,就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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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別院焦躁地等了幾天,沒等到沈雲致的消息,卻等到沈夫人喚我去沈府。
吳嬤嬤高興地邊收拾東西邊道:「姨娘,大喜了,夫人那日在寺裏見過小少爺,她突然想通了,這畢竟是沈府的根,她竟主動向老爺提起,要接你們母女進府,以後還要好好給小少爺延請名師呢。」
我猜測着,也許是沈夫人心裏沒底,有我在身邊,她能安心一些。
可她沒有見我,只是把我安排在離沈雲致最近的院子,小桃悄悄問過,府裏幾乎沒人知道沈雲致還在家,都以爲她真的又出去打理產業了。
又過了幾日,沈夫人才召我過去說話,她打扮得很好看,像重回少女時ţű̂⁵的好看,她對我說:「王姑娘,謝謝你,這兩年雲致心裏一定很苦,還好她還能跟你紓解。我這個母親當得不合格,這把年紀了,還要女兒反過來照顧我的心情。往後,她也拜託你了,惟欽是她兄弟,有你教導,我相信他也會愛護雲致的。」
她的話很真心,可她的眉眼淡淡的,看得我心驚,總覺得像在交代遺言。
回院子的路上,我的心跳個不停,我忍不住問送我的嬤嬤:「夫人今天可還有其他安排?」
嬤嬤回道:「也沒什麼大安排,夫人準備了上好的美酒,要去書房跟老爺論詩,他們每個月都要論一次,論的時候都不許我們這些下人去打擾。」
我的理智告訴我沈夫人不是極端的人,可我的心跳就是不停,我問我娘:「那時候爹讓我做妾,您想過最壞的路是ţů²什麼?」
她面色晦暗道:「若他當時跟對秀兒一樣,要把你送給腌臢人,那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帶他一起走。」
聽娘這麼說,我再也坐不安穩,拔腳就往書房趕去。一路上,竟連一個攔我的下人都沒有,越安靜,我的心就越往下沉。
推開書房的門,沈松鶴已經七竅流血地趴在桌上。沈夫人看着我,笑得明媚:「王姑娘,我厲害吧,雲致總小瞧我,其實我用起腦子來,也是能辦成事的。可是往後,我的女兒就拜託你了。」
她無憂無慮了一輩子,唯一一次心計,是爲了她女兒。
仰頭,她就要把手裏那杯毒酒灌下去。我用盡了畢生最快的速度,才幾步上前打飛了那杯酒。
沈夫人苦笑道:「這個人騙了我一輩子,還想繼續騙下去。這些我可以不計較,可他要害我女兒,他就不能活着。殺了人總要償命,今日不死,明日也要下獄。我不想雲致看我狼狽的樣子,你成全我吧,一杯毒酒去了,總還算清淨。」
我利落地搖了搖頭:「您清淨不了。您死了是不用下獄,可你殺夫的罪名總在。您也是豪門大院裏長大的,沈小姐有個這樣的母親,她的名聲,她的以後,還好得了嗎?
還是說,您其實根本不在乎沈雲致以後過得如何,只是想給沈松鶴殉情?」
經我一嚇,她的神志回來了,那個慌亂的沈夫人也回來了,她喏喏道:「我、我沒想那麼遠,這可如何是好?我的雲致可如何是好?」Ṫúₖ
環顧四周,看着漸暗的天色和桌上的蠟燭,想起朱氏維護秀兒那套說辭,我迅速用燭火美酒把書房的書和沈松鶴都點了。
我把沈夫人拖出來,一字一句交代道:「您記好了,今日您跟老爺在書房飲酒醉了,風把燭火吹倒。我是來書房送湯給老爺獻殷勤的,可等我發現,老爺已經被燒死了,只剩您還活着,被我驚醒了。」
說完,我看書房燒得差不多了,聽聲音,也有人陸陸續續往這邊趕,連忙尖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啊,書房着火了,老爺還在裏面,你們快來救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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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松鶴死了,府裏只剩沈夫人和我,她是主母,我是沈家唯一男丁的生母,我們在外人眼裏又一向不對付,我們統一了說辭,府裏自然不會有第二種聲音。
沈雲致被我們放了出來,她沉默地給沈松鶴上了一炷香:「爹,十幾年父女,也許我從沒真正認識過你。」
她有些傷懷,可她沒有時間傷心,她在外面跑得多,比我們懂官府,她說沈松ṭü₍鶴跟那個賈道士一直勾結,他的死,賈道士恐怕會懷疑,朝廷近來急需賑災款,若他告上去,有人會想來剝沈家一層皮。
沈夫人已經不能再傷神,沈雲致只能找我商量。
我看向她,瞭然道:「你聰慧多智,一定已經想到了辦法,說吧,想怎麼辦?」
「王姐姐,我想把府裏的錢財捐出去一些,就說我爹生前爲了災民殫精竭慮,他過世,爲全他遺志,我們決定捐獻家財。朝廷正在到處募捐,需要樹立主動捐獻的榜樣,我們捐了,就能解水災的急,也就不會有人想深究我爹之死。」
她說着,看了看我:「可這府裏的東西,惟欽也是有份的,所以我必須和你商量。」
我聽懂了,就是在想剝皮的人上門前,我們先把錢捐了,如果官府還來深究沈松鶴的死,在其他人眼裏,就是捐錢就會惹禍,朝廷知道你有錢,就要把你扒乾淨。爲了募捐順利,朝廷也只會給嘉獎,不會想節外生枝。
我回道:「捐吧,你跟惟欽都姓沈,這裏的東西有一半都是你的,你想捐多少就捐多少。」
她朝我行了一禮:「王姐姐,若爲了那些災民,我想捐一半呢?」
我也肅了臉色:「那就捐一半,我沒學過太多大道理,可也知道金銀放着就只是金銀,若能救人命, 那纔算它們有了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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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致去辦了, 她不僅賣了沈家的一半產業,還賣了她外公留給她的一半產業, 甚至最後順手,讓賈道士死在了一起災民動亂裏。
直到嘉獎的聖旨臨門,我才知道她還求了另一件事情。她隨捐獻的財物一起上京的,還有一份奏摺, 奏摺裏說她外祖魏家門庭冷落, 無人繼承, 她父親生前就常憂思。
現在沈家ƭú₆已經有了沈惟欽, 她便想從沈家過繼去魏家,以後不娶只贅, 爲魏家延續香火。
魏家的爵位已經收回去了, 沈雲致是女子,就算過繼過去也不ṱù⁷襲爵,這樣無傷大雅的事, 在鉅額的捐獻面前都只算小請求,朝廷很快就回復答應了。
沈夫人很高興,她迫不及待地想回京城, 做回她的魏小姐。
魏雲致把江南的沈家完全留給了我和沈惟欽, 我問她:「你是什麼時候起的心思?」
那是她最後一次給沈松鶴上香, 她在牌位前說:「你知道父親把我軟禁起來,爭吵中跟我說什麼嗎?她說魏家絕嗣了, 魏家的一切如今都是我這個姓沈的,而我將來還會帶去別人家,他不允許沈家也落入這個境地。
從那時起,我就不想姓沈了。如今這裏有惟欽,我回魏家,我們兩父女, 也算都如願了。」
我來江南時, 她不想我入沈家, 一晃眼, 沈家卻只剩了我和我兒子。
府裏的日子很簡單, 好喫好喝,再看看賬本打打孩子,沈惟欽調皮得很,好在也夠皮實,打兩下也不記我這個母親的仇。
魏雲致每月會給我來一封信,講大江南北的風光, 她依舊想尋一個跟她外祖一樣的人,沒有被沈松鶴磨去初心, 真是一件幸事。
每年, 我也會帶着娘和沈惟欽跟在她身後跑一跑,很累, 可是很暢快。
就連娘偶爾也會跟我談笑道:「盼兒啊,難怪人家說升官發財死老婆,原來放在我們女人身上,也一樣痛快啊。」
我捂着沈惟欽的耳朵哈哈大笑, 是啊,有錢有閒有孩子,可真是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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