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終正寢那日,史官歸納我的一生:帝后和鳴,大賢大德。
但我留給皇兒的諭旨,是絕不許將我與先帝合葬。
再睜眼,我重生到初遇先帝彼時他還是太子那日,我躲開了與他的初見。
此生,我不願再做什麼賢德皇后,我要追求自己的人生。
可賜婚的聖旨依舊如約而至。
原來,他也重生了。
-1-
年輕的帝王剛下朝便腳步匆匆到我牀前,詢問我病情如何。
太醫支支吾吾不敢言語。
帝王沉默片刻,冷冷道:「救不活母后,你們也去陪葬!」
我渾渾噩噩從夢中驚醒,勉力提起氣息喊他:「封兒。」
「母后。」
帝王撩開簾子跪倒在我牀前,握住我乾癟枯瘦的手,有淚滴落在我手上。
我這兒子,竟也是會爲我哭的。
可惜我已經要死了,睜開眼看看的力氣都沒有。
「別爲難他們,」我笑笑,「生老病死本是常態,我只是到了該走的時候。」
太醫們感激地朝我看一眼,眼底也不由得真誠地浸上幾滴淚。
我在位期間,太醫院太醫的存活率都高了不少,可如今太后一走,也不知以後該如何是好……
「母后!」
長公主趙蘅從宮外趕來,恰巧聽到我最後一句話,她再顧不得儀態身份,不顧形象在我牀前嚎啕起來,像是她幼時受了委屈見到我時一般。
我拍拍公主的手,笑了笑道:「蘅兒也來啦。」
其實到現在,我大半身子踏入鬼門關,已看不清我一雙兒女的模樣。
但我仍努力睜着眼看着他們,若說此生有何不足的遺憾,那就是不能陪他們走得更久。
「讓他們下去吧,我有話與你們說。」
殿裏哭哭啼啼的聲音慢慢遠去,只餘趙蘅壓抑的啜泣和我費力的喘息聲。
「皇上。」我費力喊道。
「兒臣在。」趙封跪在我牀邊。
「傳本宮懿旨,」我一字一頓,慢慢說道,「本宮死後,不得將本宮與先帝合葬。」
「母后?!」
長公主和皇帝同時震驚出聲,在他們眼裏,我與先帝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世人眼裏,我與先帝琴瑟和鳴。
這道懿旨,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
「母后,這是爲何?」趙蘅疑惑不解。
我不欲解釋。
事實上我也說不出來話了。
我的眼前一陣黑一陣白,光線明暗閃爍,我回想起我的一生。
十六歲時,我於牡丹花宴上初遇先帝趙明庭。
彼時還是太子的他長身玉立、溫文爾雅,我一見便爲之傾心。
他亦一眼中意於我。
十七歲,我得償所願嫁他爲太子妃。
新婚三月,他敬我愛我,溫柔小意,在得知我有孕後,更是小心呵護,關懷備至。
當時的我,真覺得我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子。
待我孕六月時,趙明庭被皇后宣入宮一趟,回來便帶了兩個如花似玉的美貌侍女。
當夜,他便宿在了其中一人房中。
彼時我在自己院裏,望着天上的月亮,枯坐一夜。
次日,他便面色如常地到我院裏,依舊親手爲我添菜盛湯,囑咐我注意身體,莫要勞累。
他怎麼就能如此淡定,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呢?
-2-
無法理解!
憤怒扯動着我腦內脆弱的弦,等我回神,我已抬手將那一碗湯狠狠砸到了地上,滾燙的湯汁潑了我一手。
我卻好似感覺不到疼痛般瞪着他,問:「殿下昨夜說有要事處理,所謂要事,就是去寵幸新得的美人?」
趙明庭放下湯碗,未看我一眼,朝門外道:「沒見你們主子受傷,都愣着等人去請你們不成?」
伺候我的下人忙告罪,趕來爲我處理燙傷。
我心底一暖,殿下到底想着我。
待我手上燙傷處理好,趙明庭不輕不重地撥着手裏的杯盞,坐在首位,終於提起昨晚的事,卻不是我以爲的柔情哄勸,只是居高臨下地垂眸看我:
「秋池,你是太子妃,不過一個妾室,你便如此動怒,有失風範。
「此次便罷,你懷着孕,便不罰你。
「不可再有下次。」
當日,趙明庭當着我面將我院裏下人發作一通,各打二十大板,理由是伺候太子妃不力。
這哪裏是罰下人呢?
他是在罰給我看呢。
我眼睜睜瞧着趙明庭起身離開。
後來,他一月未曾踏入過我的院子,卻每隔幾日便去那兩位侍妾房中。
恰好是他之前留宿我院中的頻率。
但他依舊時不時吩咐下人給我送來補湯、錦緞、名貴的首飾……以示愛重。
他在一邊懲罰我的不敬,一邊給我做主母的體面。
他是在敲打我,要我認清自己的身份。
那一月裏,我懂得了,我以爲我與趙明庭兩情相悅的感情,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
他對我的敬重,不過是因爲我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這個人換做誰,他都會如此。
一月後,他踏入我的院落,神色如常地扶起已孕七月行動不便的我,說:
「身子笨重便不必再行禮,你我夫妻,何須拘泥?」
真的不用拘泥嗎?
我低着頭說:「不敢。」
我院子裏似乎又恢復了以往的熱鬧。
孕期最後三月,他竟未再踏足過那兩位侍妾的院子。
反而隔三差五宿在我院中,即便並不能做什麼。
有時,他還會屈尊降貴地用手爲我疏解,卻不曾看過自己慾望的部位一眼。
我有些恍惚,前些日子是我錯了?
他是太子,日後必不會只有我一人,我卻當着下人面對他大發雷霆,毫不顧忌他太子顏面,確實不該。
我心想,他分明是對我好的啊。
我將頭輕輕靠在他懷中。
-3-
我第一胎生下的是女兒,是他的第一個子嗣。
我坐月子期間,府裏又流水般來了好幾個如花似玉的妾室。
趙明庭水端得平,那一個月挨個去睡了一遍。
我聽身邊侍女說得難受,乾脆令她們以後不要再說,我不想聽。
我出月子那日,趙明庭又來了我的院子,向太醫親自確定了可否行房後,他宿在了我院中。
結束後,他難得與我解釋說:「那些侍妾,是人情世故,不得不如此。」
他又讓我安心,說:
「她們不會先於你誕下長子,我的兒子,只能是你生。」
天真的我,把這句話當作他對我的獨一份的寵愛。
直到府中正兒八經納了位良妾,除我之外,趙明庭對這位良妾顯得最爲寵愛。
後來,這位良妾仗着寵愛,生了別樣心思,竟偷偷倒掉妾室侍寢後必喝的避子湯,懷上了孩子。
我先於太醫處得知了消息,滿心難受,既覺得趙明庭騙我,又恨那女人不安分!
家宴上,良妾故意頻頻欲嘔,我面色難看,觀趙明庭神色,卻見他面色冷淡,眼底暗沉不見情緒。
我心底微微一驚。
宣人請了太醫。
太醫向他恭賀,良妾又喜又羞,柔情似水地望向趙明庭。
她沒想到,她只看到一雙浸滿寒冰的眸子。
我也沒想到。
趙明庭坐在主位,放下茶盞,磕出「咚」的沉悶聲響。
他生氣了。
我領妾室們跪了一地。
趙明庭冷冷地睥睨着良妾,說:「賜引胎藥。」
我愣住了。
誰也沒想到趙明庭竟會如此絕情,良妾更是嚇得臉色蒼白,軟倒在地。
我怔怔瞧他,一時沒了言語。
趙明庭伸手來握我的手,將我從地上扶起時,他在我耳畔淡淡道:「長子只能由你生下。」
當晚,他宿在我院中。
他解開我衣裳,埋首在我頸側,火熱粗糙的手掌順着我的曲線向下滑落……
我卻滿耳都是那良妾喝下墮胎藥後的慘叫,鮮紅的血淌了一地……
若是,若是我不是太子妃呢?
若是,若是我一直懷不上孩子呢?
若是,若是我懷上的是女兒不是男孩兒呢?
……
他又會怎麼對我?
我如墜冰窖。
我抬手按住他向下的手,訥訥道:「殿下,我今日身體不適。」
他停下動作,抬頭看我,手掌覆在我的額頭,問:「怎會身體不適?今日白天不還好好的。」
我低下頭不敢言語,身子控制不住地細細顫抖。
趙明庭以爲我冷,將我攬在懷中,說:「明日我請太醫來給你看看,身體要緊。」
他的手又覆到我的小腹輕緩地揉弄,說:
「你生下蘅兒也已一年,怎的還沒有動靜,明日順帶讓太醫也瞧瞧,開點兒溫補的方子。」
覆在小腹的那雙手明明那般溫熱暖和,我卻覺得毛骨悚然,對懷孕兩個字有了恐懼。
我還是沒能忍住問了出來。
我抓住那隻生殺予奪的手,問他:「殿下,若我一直懷不上呢?」
「怎麼會?」他手指曖昧地在我的腰際撥弄,面上卻一如既往沉寂,他道,「我們還年輕,多努努力就有了。」
「……那,萬一下一胎還是女孩兒?」
趙明庭的手微微一頓,接着輕描淡寫道:「那便再生就是。」
可若一直生不出呢?
我沒問出口,直覺答案不會是我想聽到的。
入睡前,他從後將我攬入懷中,手掌依舊緊緊貼着我的小腹。我聽到他逐漸陷入平穩的呼吸,鼓起勇氣,問出了我一直想知道的問題:
「長子爲什麼一定要是我生呢?」
趙明庭呼吸一滯後,明顯粗重起來,他醒了。
身後火熱的懷抱慢慢將我推遠,他坐起身。
-4-
這個問題逾越了。
我忙起身,回頭便看到趙明庭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這個表情,在他第一次敲打我時也曾出現過。
我心悸不已,十分後悔爲什麼要問出這個問題,我抖着手想要撐着身體下牀請罪。
但身體軟得沒力氣,我差點兒摔倒,被趙明庭扶了一把。
他將我帶回牀上,說:「……皇兄近日又立了功勞。」
卻是回答了我最初的問題。
是了,當今皇上當年爲嫡幼子,當年幾位王爺爭權奪利將朝堂弄得動盪不安,差些起了兵禍。
如今,趙明庭爲嫡次子,今年纔出宮建府,卻又被年長的皇兄打壓。
趙明庭見我已懂,他接着說:「後宅不可干政,此次也就罷了,不可再有下次。」
我低頭稱是。
我止住身體的顫抖,劫後餘生般鬆口氣——他竟沒有問罪於我。
趙明庭又說:「身子可還有不適?」
「沒有了。」
我搖頭,我知曉他的意思。
這次ƭųₐ我是真覺得身體不適,卻是不敢再拒絕。
他伸手來解我的衣襟,我抿着乾澀的脣,順從地躺下。
「以後問話過過腦子,我都要以爲你是不想爲我生下長子。」他難得調笑了一句。
我勉力笑笑,心底卻沁起一股悲涼。
我終於懂得,在他眼裏,我是太子妃,是未來嫡長子的生母,是穩定後院的當家主母……
唯獨不是我自己。
趙明庭來我院中來得更加勤快,不久後,我再次發現懷孕。
算算日子,竟是我身子不適那晚懷上的。
許是因孕期憂思過重,我生產時難產,穩婆戰戰兢兢問他保大保小,我意識模糊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外面安靜了許久。
最終,我聽到了趙明庭冷冷的聲音:
「若無法保得太子妃母子平安,今日在場之人皆陪葬。」
一羣人再次繃緊了神經,圍在我牀邊千方百計地想辦法。
後來,趙明庭進宮求請的御醫趕到,我終於得以順利生產。
聽到孩子啼哭的那一聲,我嘴角勉力牽了牽。
意識消失那一刻,我的所有喜悅變成了擔憂,若這個孩子還是個女兒,是不是這樣的鬼門關我還要再走一遭?
好在上天眷顧,孩子是男孩,此爲太子嫡長子,皇上大悅,親自爲其賜名「封」。
我沒去問那日若真的無力迴天,趙明庭會怎麼選。
我只慶幸自己命大,感恩御醫醫術高明。
-5-
封兒四歲那年,便被趙明庭帶到身邊教養。
我眼睜睜看着封兒從幼時活潑天真的孩子長成一個翻版的趙明庭。
我曾小心翼翼問過他:「可否將封兒交由我教養?」
趙明庭並未嚴厲地拒絕我,只是不容置喙地做出決定:「你若想念封兒,我日後會讓他日日向你請安。」
他怕我會教壞他的兒子。
宮中的家宴上,他曾說:婦人之仁,會寵壞孩子。
我嫁給趙明庭第九年,皇上駕崩,他登基爲帝,我被封皇后。
喪期滿,即選妃充盈後宮。
首輔之女入宮,據說當年趙明庭外出打獵時相遇,二人還曾有過一段救命之恩的情緣。
短短三月,此女便被封爲貴妃。
我從未見他這樣偏寵過一個女子,遠超對我當年。
後宮充盈,又有貴妃在前,他對我這個髮妻不可避免地有所冷落。
漸漸地,貴妃恃寵生嬌,頻頻對我挑釁,故意截胡其他妃嬪的侍寢。
連初一、十五兩日都敢。
趙明庭皆依着她。
有了甜頭,貴妃開始對我不敬,在她看來,若非當年她年歲尚小,嫁給趙明庭爲正妻的人該是她。
我無心與她爭辯,只一心治理偌大的後宮。
一宅一宮到底不可比,我常常因宮中各種事務忙到深夜。
不久後出了一件大事。
宮中妃子懷的胎兒總是保不住流產,此事再三發生後,趙明庭下令徹查後宮。
他們在我宮中搜出了大量麝香。
我跪在趙明庭下首,他在上首,面無表情地看我,與他當年神色如出一轍。
只是積威更甚,不少妃子嚇得面色蒼白,瑟瑟發抖。
但我並沒有似年少時那樣害怕。
我只是低着頭,實話實說:「皇上,臣妾沒做。」
趙明庭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開口:
「褫奪皇后治理六宮之權,暫交予貴妃。」
「禁閉三月,令其反省。」
「俸祿減半。」
我叩首,謝恩。
三月後,禁閉解ţũ̂ₙ除,宮門打開,宮權卻並未回到我手中。
我難得過了段清閒日子。
某日,我逛到御花園某偏僻的角落乘涼,卻見到了在此的貴妃。
她見我不跪不拜,還對我口出狂言,竟想讓我向她跪拜。
我顧秋池雖素來不愛與人計較,但也不是讓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的人。
我抬手甩了她一巴掌,震得我手都微微發麻。
貴妃柔弱,腳滑之下竟跌落水中。
上岸之後,她本還對我怒目而視,卻神色一變,轉眼傷心至極,受盡委屈般痛哭出聲。
我回頭看去,原是趙明庭就站在我身後。
-6-
我向他行禮,並無懼意。
貴妃想要撲進他懷裏,卻被他身邊大太監攔住道:「貴妃娘娘,見皇上得行禮。」
貴妃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趙明庭,但大太監的意思就代表着皇上的意思。
貴妃不甘不願地跪下,卻並未聽到趙明庭叫起的聲音。
大太監見貴妃跪好,這才從袖中掏出一卷明黃色的絹帛,聲音尖細而刺耳,道:
「貴妃對皇后娘娘以下犯上,出言不遜,是爲一罪。」
他又展開絹帛,道:
「……貴妃在位以來,無視宮規,囂張跋扈,欺下瞞上,是爲二罪。」
謀害皇嗣,嫁禍皇后,是爲三罪。貴妃品行不端,不堪大德,難當大任,即日起褫奪貴妃封號,收回宮權,將其貶爲庶人。」
貴妃瞪大了眼睛去搶聖旨:「不,這不可能!」
她逐字逐句地看聖旨上寫的字,面色一分一分變得慘白,到面如金紙。
那絹帛上每一字像是長出爪牙,張牙舞爪的要喫人,她多ṭŭ̀⁷希望自己看錯了、聽錯了。
可趙明庭身後的小太監已經來拉拽她。
貴妃終於反應過來,她涕淚橫流地去抓趙明庭的衣襬:「皇上,皇上你不是最喜歡蘭兒的嗎?」
趙明庭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地看着小太監硬生生扯開了貴妃的手指。
我看着這一幕,沒忍住,低下頭嘲弄地勾了勾脣角。
他纔不喜歡任何人,他喜歡的是皇權,是他自己。
貴妃父親勢大,趙明庭怎會容得下可以跟他嗆聲的參天大樹?
直到貴妃哭求的聲音遠去,趙明庭屏退了左右,彎腰將手伸到我面前。
後宮嬪妃流產的事我怎會沒有去查?畢竟後宮出事,我爲皇后,難逃干係。
但那些胎死腹中的胎兒裏,我也查到了有非貴妃的手筆。
我思來想去一整夜,不覺得除了趙明庭自己,誰還有如此大的權勢,做得如此不動聲色。
只是爲了多給貴妃家族多加一項罪名。
查到此處,我不再去管。
趙明庭的心狠令我心驚。
所以當他斥問我時,也一定心知肚明,我什麼都沒做。
他也知道我查到其中有他的手筆。
又能如何呢?
我只能不動聲色,配合他演完這出自導自演的好戲。
「這些日子,可有委屈?」
「回皇上,臣妾沒有。」我低眉垂目,忍着湧起的噁心,將手放在他的手心。
我並不覺得這是趙明庭對我獨一份的寵愛,我只覺悲涼。
因我與貴妃,本質並無不同。
貴妃年少,被趙明庭的虛情假意哄騙得團團轉的樣子,何嘗不與我當年一樣?
只是因爲她家世不如我家世給帝王帶來的安全感,她便沒有了試錯的機會。
她深愛的帝王,親手將她送上了不歸路。
帝王涼薄,無外乎是。
趙明庭將我拉起來,略略打量我一眼,道:「豐腴了些,看來並未撒謊。」
我手指不受控制地輕微一縮,趙明庭從不說無用之言,我不得不去揣摩他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斥我心思不在他身上?
他牽我回了寢宮,結束後,他再次輕輕撫摸我的小腹,道:「宮裏孩子少了些。」
若那些枉死的胎兒出生,宮裏孩子怎麼會少?
「皇上恕罪。」我垂眸行禮告罪。
不管怎樣,宮裏孩子少,誰會指責帝王的不是?只能是我這皇后無德。
我給出解決方案,道:「宮裏是久未進新人,不若皇上恩准,再開一次小選,充盈後宮,以開枝散葉。」
趙明庭卻並未接話,這個方案他不滿意。
良久,他才伸手將我拉起,坐到牀邊,淡淡道:
「秀女就不必了,朕方纔在想,兩三年前我就問過御醫,御醫說你身子已大好,怎的這兩三年一直未曾有孕?」
「每每侍寢次日,朕總撞見皇后喝藥,說來那藥味兒倒也有些熟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該不是所謂補藥,其實是避子湯吧?」
-7-
趙明庭最後一句雖是個問句,但以他個性,不是十分確定,便不會出口。
我以爲這麼多年,我在這樣的威壓下已經能淡然自若。
可此時,卻還是浸出一手的冷汗,心臟狂跳。
此錯斷不能承認,心悸不已,我腦子卻異常清醒。
「回皇上,」我雙腿彎曲,再次跪倒在地,道,「庶人安氏彼時禍亂後宮,您有大事大計,臣妾不敢此時有孕,叫皇上分心,耽誤大事。」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許久後,我聽到趙明庭不鹹不淡地開口:「倒是朕多想了,皇后賢德,當賞。
「起來吧。」
我才發現我腿軟得厲害,勉力剛站起,便被趙明庭一把拉入懷中。
我不知道趙明庭是否真的信了我的說辭,但不管怎樣,他此刻願意不再追究。
我緩緩地將頭靠在他肩上。
趙明庭牽起我的手,在我耳畔道:「貴妃之亂既除,皇后的避子湯日後便換成補湯,爭取再生一個。」
他翻身將我按在身下。
我只得順從地攬上他的脖頸。
背對他看不到他的臉時,我緊緊咬着牙關。
若是有鏡子,我知道此時我的臉上一定佈滿猙獰的憤怒和不甘。
「在想什麼?」
趙明庭灼熱的鼻息噴在我的頸側,他掐着我的下頜令我轉過臉。
我收回所有的情緒,張口急喘幾口,輕輕舔舐上他鹹溼的下巴。
趙明庭雙眸一暗,將我按在身下,動作更是粗暴幾分。
好在他不再過問。
那晚後,宮中皆傳,皇后復寵,甚至更甚從前。
那幾日,趙明庭日日宿在我宮中,晚上更是不加節制,次日他去上朝,還會叫大太監盯着我喝下補藥才離開。
可我不想再生孩子。
但我好像根本反抗不了什麼。
又三年,日夜擔憂中,我還是懷孕了。
趙明庭恩准我母親進宮看望,初見她時關心我頗多,最後我們相顧無言。
女子一生的苦楚無外如是,再多關心和言語,也抹不平、改不了這寄人籬下、鬱郁不得志的一生。
最後,母親還是低下頭,捏着手帕開口求我:我幼弟被教養得紈絝,當街縱馬撞人,皇上要發落他,叫我求求情。
這位幼弟,我嫁人前根本未曾見過他幾眼。
但我答應了。
當日,我帶了補湯前往御書房。
剛一張口,趙明庭就「咚」地將湯碗放下,喜怒不辨。
我順從跪下,趙明庭說:「皇后,你該記得朕跟你說過什麼。
「你不該恃寵生嬌。」
何時有過寵?
但我順從跪拜叩首,道:
「臣妾記得,皇上恕罪。」
幼弟的命保住了,活罪卻難逃。
我因此事再次被禁足。
這次他對我的懲罰,是連賞賜都不曾有了。
宮權倒是還在我這兒,不得清閒。
不知怎的,我這次懷孕的反應格外大,日日嘔吐,喫不下飯,甚至時時腰痠,小腹疼痛。
某日,我低頭一看,下面竟是有點兒血。
我叫侍女不可聲張,將那條褻褲拿火燒了。
便是這時,匈奴來使,求娶公主。
竟妄想求娶長公主趙蘅!
-8-
我腳步匆匆,趕往御書房。
趙明庭見我,並不意外。
他明知道我來是爲什麼,卻將刀往我心窩上戳,道:
「適齡的公主就蘅兒一位,縱然公主尊貴,卻也要爲江山社稷着想。」
我眼淚控制不住,跪在地上一遍遍叩首,懇求他:「皇上,蘅兒是您的第一個孩子啊。」
他看我良久,終是換得他一句:「朕再考慮考慮。」
我強撐着謝恩離開,路上,我捂着隱隱作痛的肚腹,茫然地看着那高高宮牆外的天空:
再生下這個孩子幹嘛呢?
是女兒,即便能留我身邊親自教養,可女兒身,就是原罪。
縱高貴如公主,也不過是帝王手中的一枚棋子。
哪怕今日沒和親,日後她也要嫁人,也得看夫家臉色,仰男人鼻息。
是兒子,自幼便會被帶離我身邊,被教養成下一個自大狂妄的男人,再去禍害一堆不得不依附男人的女子。
如此循環往復,生生不息,不得解脫。
等我Ṫūₓ行至自己宮中,小腹的隱隱作痛已變爲劇痛,我捂着肚子跪坐在地。
御醫來了,搖搖頭說:「保不住了。」
趙明庭也趕了過來,面色陰沉。
「皇后身體素來極好,怎會莫名流產?」
御醫戰戰兢兢解釋:「……皇后娘娘近來憂思過重,本就坐胎不穩,今日又心神大亂,故胎氣大動,所以,所以……」
趙明庭不想聽了,他說:「拖下去。」
還是不忍,我撐着從室內走出,低頭道:「皇上,這位御醫當年於難產時救我,醫術高超並無過錯……今日事,錯在臣妾。」
畢竟,皇帝怎麼會有錯呢?
御醫的命保了下來。
趙明庭走過來,將我打橫抱起,動作輕柔地將我放置牀上,破天荒Ṱü⁸開口道:
「朕其實從未想過將蘅兒送去和親……」
那爲何要那樣說呢?
他不過是在用我最薄弱的地方,來懲罰我對他的忤逆。
我知道答案。
但我卻只能咬着牙,捂着小腹,淚流滿面:「皇上……孩子沒了。」
趙明庭攬我入懷,聲音有幾分喑啞,說:「好好將養,還會有的。」
不會有了。
我渾濁的視線落在繁複的牀帳上,想想我的一生:我是高嫁的太子妃、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皇后、是新帝的生母、是史官口中明事理、懂是非的賢后……
其實比起多少女子,我已經足夠幸運,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我緩緩閉上眼,這一生,就這樣罷。
-9-
我沒想到我還會有再睜眼的機會。
我恍惚良久,直到侍女小蓮給我遞上茶盞,溫熱的觸感燙得我冰冷的指尖一顫,我才反應過來:
我真的重生了。
回到了我十六歲那年。
「姑娘,瞧,這朵牡丹開得多豔啊。」我另一個侍女小竹捧着一朵姚黃朝我跑過來。
「是豔,」小蓮笑道,「姑娘簪上嗎?今日來的好多姑娘都簪了花呢。」
我看着那朵開得層層疊疊、雍容華貴的牡丹,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攝上我的心魂。
我想起來了,當年牡丹花宴,趙明庭回眸時見我。
他長身玉立,溫文爾雅,我一眼心動。
趙明庭後來向我提親時與旁人說道:「驀然回首,卻見秋池——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不,不要!拿走。」
我攥緊手指,瞪着那朵姚黃。
我鮮少發這樣大的脾氣,小竹小蓮都嚇了一跳,忙將那牡丹扔到了花圃。
恰在這時,我眼尾餘光瞥見水榭對面熟悉的身影——趙明庭。
他正要回首。
來不及細想,我下意識蹲下,躲在了水榭石柱後。
「姑娘?」竹蓮二人被我異常的行爲嚇到,呆呆地喊我。
「不要出聲。」我心底萬分緊張,低聲呵斥。
二人不敢再言語,訥訥地站在了一邊。
不知過了多久,麻木從足尖蔓延到小腿,我用氣聲詢問:「那幾個男子可走了?」
「回姑娘,走了。」
我依舊不夠放心,扶着石柱緩緩起身,向外張望到空無一人,才總算鬆了口氣。
「小竹,小蓮,我們回府。」
今日牡丹花宴,名爲賞花,實則爲趙明庭選妃。
今生,我斷不可能再留在此處。
京中貴女頗多,趙明庭總能選到滿意的。
我在家膽戰心驚地等了幾日,未等到太子訂婚的消息,倒聽說宮裏宣旨太監登門,還特地要女眷也在場。
聽到消息時,我心臟怦怦跳得厲害,總覺得心慌。
宣旨太監打開那捲明黃色的絹帛,尖銳的聲音幾乎要刺破我的耳膜——
特將顧氏女秋池許配太子,擇日完婚。
耳朵嗡嗡作響,我的指甲嵌進手心:寫錯了吧?怎麼會?怎麼會是我?
我怔怔跪着,直到母親低聲提醒:「夭夭,快接旨。」
不,不想接!
我看着宣旨太監拿着那捲燙手的聖旨步步逼近,幾乎想立刻轉身就逃。
可,不行,抗旨不遵,我怎能拿父母性命相搏?
我寸寸彎下挺直的脊樑,從牙縫中擠出假意高興的字句:「臣女叩謝皇恩。」
「另外還有皇后懿旨,」宣旨太監得了我爹孃給的賞賜,笑眯眯道,「娘娘聽聞顧姑娘才情出衆,特請姑娘入皇宮小住,陪皇后娘娘解悶。」
誰都知道,這個小住,是皇后調教未來兒媳。
我前世也有這樣一遭。
重生回來,竟是什麼都沒能改變得了。
我伏地叩首,生生忍下鼻間酸澀,抬起頭,面上是喜不自勝。
-10-
「皇后娘娘說了,請顧姑娘即刻出發。」
怎會這樣急?
府裏一衆人面面相覷,我愣了愣,這與前世卻是不大一樣了。
我娘忙差遣下人爲我收拾行李,我卻直接被請到門外。
此處,正停着一輛馬車。
小竹想扶着我上去,宣旨太監卻笑道:「有人等着姑娘,就不必你服侍了。」
我只得自己扶着車轅上車。
裏面有人爲我掀開簾子,我正要道謝,抬起頭,入目那張臉,卻叫我如墜冰窖——
趙明庭。
他正斜着身子倚靠在車壁,隨意把玩着手上一串珠串,抬眉斂目的神情,不像太子時期的趙明庭,倒更像當了多年帝王的趙明庭。
趙明庭,也重生了?
不,不會的。
我死死掐着手心,疼痛扯回我的理智,我朝他跪拜行禮:「臣女拜見太子殿下。」
「起來吧,坐。」趙明庭拍了拍他身側的位置。
「殿下,這於禮不合,」我勉力笑道,「臣女與您尚未……」
「坐。」
短短一個字,便叫我不得不噤聲,我抿着脣,坐到趙明庭身側。
馬車緩緩動了起來,吱呀吱呀的聲音中,趙明庭淡淡開口:
「昨日牡丹宴,秋池何故不在?」
「回……皇,」那個字被我咬着舌尖吞下,「殿下,昨日臣女身體不適,故先行離開。」
「身子不適?」趙明庭捻着珠串的手微微一頓,微微蹙眉,道,「等回宮請太醫爲你好好看看,提前將養,不可重蹈前生覆轍。」
什麼意思?
五雷轟頂也不亞於此,我茫然地望着趙明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扯了扯脣:「臣女不知殿下何意?」
趙明庭總算捨得正眼看我,道:「不過短短幾年,秋池與孤生分不少。」
趙明庭也重生了。
我終於確定。
「我走後,封兒和蘅兒可還好?」趙明庭來牽我的手。
剛被那指尖溫度觸碰到,我就被燙到般縮回了手。
趙明庭抬眸,眼底沉沉,被這種熟悉的眼神一看,我差點兒就要跪下請罪。
但我抖着手,惡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反而遠離了他幾分。
我平復着砰砰跳的心臟,垂眸道:「臣女愚鈍,實在不知殿下所云何意。」
趙明庭把玩珠串的手再次頓住,一時間,只餘馬車吱呀吱呀的聲響,在安靜的車廂裏聽着叫人心焦。
一隻手再次伸了過來,這次絲毫不給我拒絕的機會,我的手腕被攥得生疼。
不及掙扎,我的下巴被另一隻手挑起,我對上趙明庭眼底的一片墨色:
「秋池,孤與你幾十年夫妻,你覺得我會認不出你?」
如此近距離對上趙明庭的臉,我無意識吞嚥了一下,耳邊盡是自己的急喘聲。
「殿下,臣女是真的不懂。」我咬緊牙關,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直視着他說出這句話。
卡在我下頜的手指越捏越緊,我疼得牙關緊咬,卻一聲不吭,睜大眼瞪着他。
-11-
「好,好得很。」趙明庭終於鬆手,猝然卸力,我的後背撞到了馬車車廂,發出沉悶的聲響。
撞擊之下,我的腦袋裏懵了一瞬,隨即聽到趙明庭冷峻的聲線:「顧秋池,你倒真不怕孤退婚。」
驟聞此言,我心底陡然一鬆,起身直直跪倒在車廂,道: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殿下若要退婚,臣女謝過殿下。」
「啪!」
趙明庭手中的珠串摔在我腳邊,四散滾落一地,頭頂的視線睥睨着我。
像曾經無數次一樣,他在等着我請罪,等着我服軟。
我挺直脊背,一動不動,重複道:「臣女謝殿下。」
趙明庭的臉沉得像要滴墨,我第一次見他這樣的臉色。
「顧秋池,」趙明庭從牙縫擠出我的名字,「孤不是非你不可。」
我叩首:「臣女明白。」
恰在此時,馬車外傳來小太監小心翼翼的聲音:「殿下,到了。」
我被趕下了馬車。
馬車停下的地方偏僻,趙明庭的聲音隔着簾子淡淡傳來:「皇后宮中在何地,你應清楚,孤便不派人引路了。」
「是。」
我躬身,直至聽不到馬車的聲音。
此刻,我倒有些感激趙明庭將我扔下在這偏僻處,也不曾派引路太監。
畢竟男未婚女未嫁,趙明庭可以不要名聲,我卻不得不在意。
才抵達皇后宮中,便有侍女出來帶路。
及至殿門,聽到裏面傳來交談聲。
趙明庭已先行到皇后宮中。
趙明庭見我,在我身上略掃過一眼,隨即收回視線。
皇后則細細打量了我一番。
畢竟已經活過一世,我早已沒了當年面對皇后的緊張,皇后對我比前世滿意更甚。
沒聊幾句,皇后說有宮務處理,走前,她令太子帶我熟悉中宮。
趙明庭躬身稱是。
沉默片刻,我行禮道:「殿下……」
「走吧。」
我與趙明庭幾乎同時開口。
「什麼?」我下意識問。
「熟悉中宮。」
「臣女不需要。」我脫口而出。
畢竟也是前世生活過幾十年的地方,哪裏還需要熟悉。
趙明庭臉色稍霽,語氣中多了幾分哂意:「現在不裝聽不懂了?」
我低頭不敢言語。
「走吧。」語氣不容拒絕。
我只得跟在他後面,去了皇后宮中的花園。
跟在我們後邊的下人不知何時越落越遠,直到只是遠遠墜着。
我落後他一步,跟在他身後,像前世的幾十年一般。
胸口湧起一股煩悶感,趙明庭卻一直未曾說話。
我終是忍不住,先開了口。
我輕聲問:「殿下,您說要退婚,是……何時?」
-12-
趙明庭腳步突兀地停下。
我止住腳步。
明明現在是晴空萬里,我卻覺得周邊溫度轉眼由盛夏進入寒冬,冷得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趙明庭回過身,那張臉上,面色沉沉,烏雲密佈,一片風雨欲來之勢。
我驚得無意識後退一步,險些跌倒。
「顧秋池,」我的名字像是從他的牙縫裏被碾磨切碎後擠壓而出,他盯着我,「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看着他的臉,心中憺憺大動,仿若要從嗓中躍出。
我知道我此時應該立刻跪下請罪,求他寬恕。
可我看着皇宮紅牆綠瓦的高牆,一字違心的話都說不出。
我挺直脊背,膝蓋彎曲,直直跪下,一字一頓,擲地有聲:「臣女知道,臣女懇請殿下,與臣女解除婚約!」
我的頭磕在青石板的路上,「砰」地震動着我的耳膜。
落在我身上的視線如針如刺,過了好半晌,我才聽到趙明庭的聲音。
他的語氣已經恢復一如既往的平靜:「顧秋池,孤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當真不想嫁給孤爲妃?」
「當真。」我聽到自己堅定的聲音。
我並不知曉趙明庭是何時離開的,直到小竹小蓮躡手躡腳到我身邊,道:「姑娘,太子殿下已經走了。」
我緩緩抬起彎曲得痠痛的脊背,太子未曾叫我起,我也並不敢起身。
我跪在了原地。
小竹小蓮陪我跪在我一左一右。
原來風雨欲來也不是錯覺,不知何時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洋洋灑灑也沒個停下的意思。
天色愈發暗沉,有人撐着傘走近。
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她停在離我們兩三尺外,垂眸淡淡道:「顧姑娘,傳皇后娘娘口諭,宮中人手緊張,不能送姑娘了,還請姑娘自行歸家。」
「是,不敢叨擾娘娘。」
我磕頭謝恩,等我抬頭,來人已經只留了一個背影。
我們三人互相攙扶着起身。
休息片刻,我忍着疼,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向宮外走去。
走出ţú₂宮門避人處,一輛停在拐角的馬車後突的出來一個人。
我娘喊我:「夭夭。」
「娘。」
我忍了忍,扁扁嘴,終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夭夭受苦了。」我娘眼中含淚將我納入懷中。
我大哥站在一旁,嗓音有幾分沙啞,道:「娘,夭夭,上車吧,我們回家。」
我靠在我娘懷中哭了許久,我娘一下一下輕撫着我的頭。
「我爹呢?」哭夠了,我輕聲問。
我娘沉默片刻,道:「在宮裏。」
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寒頃刻間爬了我滿身,將方纔那一點點的溫度轉眼吞噬乾淨。
聖旨賜婚,何等榮寵,我卻當面拒婚,藐視皇權。
若沒有我爹,我今日真的能從宮中全須全尾地出來嗎?
我娘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終只餘一聲嘆息。
我看着我娘眼角潛藏的憂愁紋路,痛恨起自己的任性:
爲什麼?爲什麼要這麼天真?已經活過一輩子,難道還不知道皇宮住着的是怎樣的人嗎?
難道你真的覺得自己重生就可以改變什麼嗎?
不,你根本什麼都改變不了!
「娘,」我低着頭,咬着脣,嘴裏嚐到了血腥味兒,語無倫次,「我去求太子,我去認錯,我真的、真的對不起……」
「夭夭,夭夭別說了,你爹,你爹會平安的,我們先回家。」我娘流着淚攬住我的肩膀。
我低下頭,再說不出話。
-13-
回了家,等到宮門下鑰也沒等到我爹回來。
我望着窗外黑沉沉透不出一點兒光亮的雨幕,輕聲道:「小竹,給我拿件斗篷。」
「姑娘,你要做什麼?」
「去拿。」我的語氣不容拒絕。
夜黑風高,我撐着一把傘,提着燈籠,推開了後院的門。
還沒踏出門去,燈籠紅通通的燈光映出一架熟悉的馬車。
正是白日裏那輛,也不知在這兒停了多久。
我邁出門去。
馬車的簾子被掀開,趙明庭的臉露出來。
他坐在燈火通明的馬車裏,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手裏的傘滾落在地,燈籠被我輕輕放在身前,我緩緩跪倒在地,彎折脊樑,伏跪叩首:
「臣女顧秋池,出言不遜,不敬殿下,公然抗旨,膽大妄爲,罪責難逃……
「臣女知錯,願承擔所有懲處,只懇請殿下寬宥臣女父親,都是臣女一人所爲,不關家人。」
頭頂的目光如此涼薄、冷淡,叫我的心一寸一寸沉入谷底。
眼底的淚水泉湧而出,我抬起頭,再次叩下……
「求殿下寬宏,求殿下……」
趙明庭始終沒有說話。
冰冷感從指尖蔓延到心臟,我麻木地一下一下磕着頭,面前的雨水染上薄薄血色……
不知過了多久,我好似聽到了我孃的聲音:
「夭夭,夭夭,你去哪兒了?」
我娘來找我了?
可我怎麼能讓我娘看到我現在這副樣子。
我膝行幾步,跪倒在趙明庭腳下,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男人,終是放下了所有自尊求他,哽咽不能自抑:
「殿下,求求您,秋池求求您……」
「上來。」我終是聽到熟悉的聲線。
真是奇怪,以往覺得噁心的聲音,此刻聽到,竟然覺得好似天籟。
我扶着車轅,想要站起來。
但不知道是不是跪得太久,腿一軟,我跌倒在地。
「夭夭,夭夭啊,夭夭你去哪兒了……」
我孃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忙攀着車架站起,用力向上爬。
什麼臉面、儀態都顧不得了,我只想趕緊離開。
不要,不要叫我娘看見……
趙明庭恩賜般把他白皙寬大的手掌伸到我面前:「手給我。
我瞪着那隻手看了好一會兒,在我娘一聲一聲的呼喚中,終是將我滿是髒污的手放在了那隻手心裏。
乾淨和髒污的強烈對比,讓我的手指不由微微一縮,自慚形穢。
我想收回手,卻被半途強硬地抓住。
我被帶到了馬車上。
我孃的呼喊越來越近,我回頭,看到了燈籠的光。
我又緊緊抓着趙明庭的衣襬,跪在他腳下求他:「殿下,快走,求你了……」
他眸色冷淡,低眉看着我,一言都不肯發。
對,要磕頭。
我彎下腰,叩到一半,叩在了一隻溫熱的手心中。
趙明庭終於淡淡對外面吩咐道:「走。」
繃緊的弦陡然一鬆,我失了力氣,癱坐在馬車上,透過小小的窗口,我看到我娘提着燈籠呆呆地看着這邊。
眼淚猝不及防又湧了出來,我卻只能看見那點兒微弱的燈光越來越遠……
直到消失。
-14-
待我回神,才發現趙明庭正看着我,眼底的光晦暗不明。
心底一慌,我忙再次跪倒,才發現自己嗓音已然沙啞,道:「多謝殿下。」
「起來吧。」
我想起身,卻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膝上的劇痛和身上黏膩的溼冷。
我微微發起抖,咬牙嘗試幾回,也沒能起身。
趙明庭看了我一會兒,微微蹙眉,忽地伸手一把將我拉起,脫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了我身上。
「不,不用,別弄髒了殿下的衣裳。」我伸手推拒,一抬頭,卻對上趙明庭不辨喜怒的眉眼。
心尖一顫,我推拒的手猝然失去了力氣,他又拿出一方帕子,給我擦臉。
我順從地任由他擺弄。
其實剛纔起我身上的雨水污泥就已經沾了趙明庭一身,也不知道我在垂死掙扎什麼。
我低頭自嘲地笑笑。
「殿下,我爹……」
「顧尚書已經回家了。」趙明庭淡淡道。
高懸了一晚的心臟終於得以落下,我再不想計較爲什麼趙明庭會等在我家門外,不想問他怎麼知道我爹回了家……
我從頭至尾,從來都沒有忤逆趙明庭的資格啊。
馬車無聲無息地停在東宮。
我不知道趙明庭究竟會如何懲罰我對他的忤逆,但我剛準備自己下車,趙明庭卻回頭將我打橫抱起。
「備浴湯、薑湯,拿孤腰牌去宮中請太醫。」等在門口的下人點頭稱是,立刻去忙碌。
東宮,我也並不陌生。
我被帶到他的寢殿,幾個侍女一見他,忙迎上來,扶着我進耳房洗浴。
換了兩桶水,我身上的污泥才被盡數洗淨。
我抱臂坐在浴桶裏發呆,溫熱的水驅逐了雨水的涼意。
但我想不通,趙明庭到底是何意呢?
細微的腳步聲驚醒了我,我才發現,不知何時,侍候我的侍女竟然都不在了。
屏風後驀地出現了一個高大的人影,我呼吸一窒,眼睜睜看着屏風被一隻手緩緩拉開。
是趙明庭。
「殿下。」我睜大眼,抱緊了雙臂,向後縮了縮,可浴桶就這樣大,我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趙明庭見狀,鼻間發出一聲嗤笑:「躲什麼?你身上孤哪處沒見過。」
「殿下,此生我們還並未成婚。」我微微咬着下脣。
「顧秋池,誰說孤要與你成婚了?」
也是。
我斂眸低眉,緩緩放下雙手。
「你既不願做孤正妻,那便爲妾吧,如何?」趙明庭語氣帶着微微的嘲弄,「與太子妃一同入府,也算孤給你的殊榮。」
做妾……嗎?
這就是他對我的懲罰?
我驀地想起當年府中服引胎藥後不久就去世的良妾,原以爲什麼樣的懲罰我都不會怕的。
我今生也會如此嗎?
像是看到曾經的噩夢成真,我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細細顫抖,任憑我如何咬緊牙關都不行。
趙明庭的手不知何時緩緩地伸到浴桶裏,隨意撥弄了兩下,帶着水珠,順着我的脖頸、肩頭、鎖骨,繼續向下……
我驀地抓住他的手,恐懼爬了我滿身:「殿下……」
我不知道我自己的聲音帶着牙關的顫抖。
「你在怕。」趙明庭的手在我的肌膚上輕輕滑動,他說,「你原也知道怕。
「那你何來勇氣悔婚?!」
他驀地抬手死死卡住我的下巴,我喫痛抬頭,在他眼睛裏看到我眼中滿布的恐慌。
-15-
趙明庭竟鬆開了手。
他轉身出門。
不多久,侍女伺候我起身,端上薑湯。ṱṻ⁵
不一會兒,太醫也來了,給我把脈開了藥,內服外用的都有。
侍女爲我擦傷藥時,我聽見趙明庭在門外詢問太醫什麼。
一個妾室,也值得他這樣關心嗎?
門再次打開,我穿着單薄的紗衣向他望去,趙明庭合上門,一步一步向我走近,卻又停在距我五步之遙的地方。
他負手站在燈影下,臉上明暗看不清表情,一時間,我恍惚覺得站在那兒的是前世已成帝王的趙明庭。
「過來。」他淡淡開口。
熟悉的語氣。
我緩緩起身,可饒是如此,我還是因膝上的疼痛倒吸一口涼氣。
我咬脣忍痛,正要邁步,趙明庭卻紆尊降貴邁步從陰影中走出。
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形完全將我籠罩,身體猛然僵硬。
他抬手拔下我的髮釵,頭髮如瀑般散落我一肩,紗衣滑落,他埋首在我頸側。
片刻後,趙明庭抬起頭,粗糙的手指劃過我的臉:
「哭什麼?這不就是你想要的?」
「嗯?說話。」他挑起我的下巴。
我嚐到自己淚水的鹹澀。
趙明庭臉上難得地顯現出煩躁:「顧秋池,孤自問前世一生對你榮寵有加,到底有何對不起你?你今生卻屢次三番挑釁於孤,你怎麼還有臉哭?」
榮寵有加?
到底有何臉面說出這四個字?
胸口一股鬱氣翻騰,我回想我的前生,一生謹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錯,惹怒趙明庭。
原以爲上天給予重來的機會,是叫我有改變上一世的機會。
哪成想,不過是證明哪怕重來一世,我也絲毫沒有反抗的機會。
甚至比前生更差,也罷,總歸也要做妾了,指不定哪日就被他賜死後宅,將死之人,又有何懼?
「榮寵?殿下所謂榮寵,便是我懷孕六月您寵幸妾室,卻給我下馬威?
「是說賜引胎藥給那良妾?叫我日夜不安。
「是說我生封兒時,穩婆卻問你保大還是保小?
「是說我做皇后,您分明心中清楚,卻依舊將我不分青紅皁白禁足三月?
「是說貴妃被您設局賜死?
「還是說您明知我最在乎蘅兒,卻用她威脅臣妾向您服軟?
「是說我懷孕與否都要受您的差遣?最終胎死腹中。
「殿下,我的命是握在你手中的,您想打想殺,不過一句話。」
「我侍候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原來在您眼裏,我竟是被『榮寵一生』?」
趙明庭難得臉上顯出迷茫。
他問:「寵妾、禁足、蘅兒之事也就罷了,其餘那些,我又何曾對不起你?」
「在您眼裏,是沒有對不起。
「前生我爲妻,今生我爲妾,您前生爲我做的事,今生難不成就不能爲新的妻做嗎?
「生子的人明明是我,爲何穩婆卻要問你保大保小,那分明是我的命啊!
「您說您爲我撐腰賜死貴妃,可您心中分明清楚,您那是爲皇權,爲社稷,若我父親如她父親如日中天,您會給我這所謂『一世榮寵』?
「我難產後懼怕生產不想再生,您一句再要一個,我便得再懷一個,您又何曾想過我想不想要?」
「再有今生,我不過想悔婚,您便以我家人相要挾,要我跪地求饒,苦苦哀求……
「殿下,您生來大權在握,生殺予奪,又何能懂我過得每一天都是膽戰心驚,不得安臥?」
-16-
我原以爲我會再次惹得趙明庭勃然大怒。
竟然沒有。
他聽完我的陳詞,微微皺眉,道:「天下女子素來如此。」
「素來如此,就是對的?」
「就算不對,你以爲你又改得了什麼?」趙明庭淡淡反問。
改不了。
生在此世,人微言輕,形單力薄,我改得了什麼呢?
我怔怔流下淚來。
趙明庭抬手一遍遍擦去我臉上的淚水,神色動作竟有幾分溫柔,嘴裏的話冰涼又現實,道:
「你以爲你不嫁我便能改變這些,殊不知,下到販夫走卒、上到達官顯貴,男人人人如此。」
「你嫁我還能享有權勢榮華,你嫁其他人,卻是什麼都沒有。」
「夭夭,」他親暱地喊我的乳名,「你除嫁我,別無選擇。」
像是掉入一片冰涼的沼澤,無論我如何掙扎都無法逃脫,甚至越陷越深。
淚水流了滿面,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趙明庭抬起我的下頜,溫軟的脣落在我脣上,他聲音低沉,像是蠱惑又像是引誘:
「此生便這樣吧。」
「夭夭,你逃不掉的。」
此生便這樣吧。
我閉上溼漉漉的雙眸。
番外
-1-
顧家女被太子帶回府中留宿一夜的消息長了翅膀一般飛遍全城。
我的名聲盡毀,趙明庭若不娶我,在世人眼中我與下堂婦也無甚區別了。
我被送回家中,原以爲會伴有退婚並將我降爲妾室的旨意,但沒有。
宮中裁縫照例來爲我量體裁製嫁衣,定製鳳冠。
待嫁的日子,我爹恰逢生日。
趙明庭親自前來爲未來岳丈送禮。
我沒想到會見到我的表哥。
「秋池,猜猜表哥給你帶了什麼?」他神祕兮兮地從背後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看,竟是太學饅頭。
這是國子監膳食房特有的一種喫食,大哥曾帶回來給我嘗過,我很喜歡,最喜歡蟹黃餡,後來便是表兄每次休沐給我帶。
宴席上我沒喫幾口,被這香味兒勾得竟是覺得餓了,我咬了一口,味道一如既往。
「好喫嗎?」表兄問。
我點點頭,鼻尖微酸,輕聲道:「好喫。」
「你喜歡就好,」表兄眉眼溫柔,暈着淺淺笑意,又帶着幾分遺憾,「我專門請人去國子監買回來的,我還怕你長大了就不喜歡了呢。」
我笑了笑,看到他背後站着的趙明庭,道:「表兄,你快走吧,宴席那裏會找你的。」
待表兄離開。
趙明庭一步一步向我走來,冷冷地看着表兄背影:「夭夭喜歡這樣的?」
「不敢。」我低頭道。
「是不敢還是不喜歡?」他抬起我的下巴,眼底充斥怒意。
「不敢,也不喜歡。」我只得道。
趙明庭凝視我的眼睛,片刻後,他低頭,親暱地用下巴蹭了蹭我的發頂,道:
「可夭夭又能怎麼辦?世道如此,你嫁給孤是最好的選擇。」
他在我耳邊娓娓道來:「你知道今日宴席來的這些青年才俊,多少人私下比孤齷齪?
「你的表兄,未來將懷孕的妻子生生打到流產。
「那位刑部侍郎之子, 日後沉迷豢養外室, 在外還有子嗣。
「那位兵部尚書之子,廣納美妾, 與妻子成婚三年才只有一個女兒。
「還有那位工部侍郎Ṭüₙ之子,日日流連青樓,還想帶回家中……
「比起他們,孤難道不好?」
「殿下很好。」我點頭。
可這不就是矮子裏拔高個?屎裏淘金?
趙明庭又看到我手中油紙,道:「不過是區區太學饅頭, 你若喜歡, 待你嫁過來,叫膳房日日給你做。」
「殿下,我不是喜歡太學饅頭,」我看着手上的油紙包, 「我喜歡的是我難以得到的東西。」
「太學?夭夭想上學?」趙明庭問, 「可自古哪有女子讀書?」
是啊,自古哪有女子讀書?
真希望日後會有這樣一天。
我又咬了一口手中的饅頭。
-2-
大婚那日,趙明庭那裝出的溫文爾雅中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容。
我被扶着進入轎中,但因看不見,我腳下被轎門絆了一下,趙明庭見狀, 直接將我抱起送入轎中。
當是時,耳邊一片驚呼聲。
下轎也是他親自扶我。
當夜洞房, 他並未喝過多酒, 早早便結束了應酬,不用喜婆指導,他流暢地做完流程便將所有人遣了出去。
只剩我二人。
趙明庭端了兩杯合巹酒來,一杯遞給了我。
兜兜轉轉,我竟還是嫁給了他。
我與他交杯,杯盞落地, 我躺在牀上。
與上一世的新婚夜比,他溫柔許多。
婚後三月,我如約懷孕,孕六月, 皇后召他入宮, 他依舊帶回兩位美人。
卻並未寵幸。
趙明庭與我解釋:「畢竟還不是天下之主,有些事也不得不從。」
生封兒時, 我與穩婆說, 若我難產,應先來問我。
良妾未再進府,後聽說她嫁給一位進士作正室。
趙封登基爲帝, 宣佈守孝三年, 不開選秀。
偌大的後宮空置, 我便在宮中開了女學,挑了些聰慧宮女教其讀書。
某日趙明庭看過之後,提出可在宮中重設女官。
貴妃未再進宮, 我與他說:
「若我是貴妃, 寧懷仇恨而死,也不願愛上仇人。」
前世我去見過她,悔意、痛恨、迷茫、愧疚……交織在她的臉上, 讓她至死不敢面對家人。
……
史書載:帝后和鳴,榮寵一生,大賢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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