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柳

父親將我許配給段老爺時,我二十,他五十。
人人都說這是好姻緣。
段家富庶,續絃雖不如原配體面,卻也足夠風光。
喜堂上,段老爺身形佝僂。
他蒼老的手掌握住我的指尖時,我垂眉淺笑,心裏卻冷得像塊冰。
他大我三十歲,足夠做我的祖父。
可那又如何?
他們以爲塞給我一個老男人就能困住我。
殊不知這正合我意。
年輕的丈夫或許難纏,而老去的,總會死得更早。

-1-
父親收了段家的聘禮後,纔在飯桌上輕描淡寫地通知我。
「閨女,爲父給你說了門好親事。」
他學着那些鄉紳做派,手指捻着幾根稀疏的鬍鬚。
油光滿面的臉上堆着笑。
「段家在栗州地界可是大賈,城裏綢緞莊、糧鋪、藥鋪,十家有六家姓段。」
「你嫁過去就是當家主母,一輩子享福喲。」
我放下筷子,故意問道。
「父親說的是段家哪位公子?」
他笑容僵在臉上,訕訕地捻着鬍鬚。
「這些個公子哥,愣頭青一般,有什麼好?爲父給你選的是正值壯年的段老爺。」
「哦?五十歲,也能叫正值壯年?」
我輕笑出聲。
「父親莫不是忘了,上個月您四十歲生辰,還說自個兒年近半百,老骨頭不中用了。」
一旁的張姨娘啪地一聲放下筷子。
「絮姐兒這話說的,老爺還不是爲了你好?」
「段老爺可是段家家主,你過去就當主母,不比嫁給那些毛頭小子,看人臉色強?」
我抬眼看着張姨娘,好整以暇。
「姨娘這般心熱,不如自己去?聽說段老爺最是憐香惜玉,前年還納了個比你小兩歲的。」
「放肆!」父親猛地拍案。
「若非你與段老爺八字相合,不然你以爲他會看得上這麼個毛丫頭?」
「八字相合?」我怒極反笑。
「不就是你爲了攀附權貴,硬找神棍散播的謠言嗎?」
父親氣得不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置喙!」
張姨娘趁機火上澆油。
「老爺彆氣壞身子,要我說啊,絮姐兒就是心比天高,這些年在外拋頭露面,哪還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攥着衣角,面上卻是冷笑。
「我五歲就跟着父親走街串巷賣香料,十二歲獨自撐起門面,十六歲孤身北上求生意。」
「如今父親穿綾羅綢緞,倒嫌我丟了臉面?」
我看向張姨娘身旁的空位。
「父親這麼着急趕我出門,是要給誰騰地方?」
那裏本該坐着她的寶貝兒子,如今又不知在哪個秦樓楚館。
張姨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柳煙絮,你別給臉不要臉,柳家的產業自然要傳給懷金,你一個賠錢貨…」
「賠錢貨?」我打斷道。
「去年鋪子裏六成的進項是誰掙的?」
「上個月被賭坊打手追着要債的又是誰的兒子!」
父親臉色鐵青。
「反了你了!這些年我就是太縱着你,讓你忘了女兒家的本分!」
「鋪子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段家這門親事,你不嫁也得嫁!」
我站起身,轉身看了眼這個我拼命守護的家。
偌大的房間,雕花梨木,垂絲海棠,無不是我這些年來的心血。
如今輕飄飄,被父親全部捧給了蠢笨如豬的柳懷金。
我最後問道:「父親可還記得,那年你高燒不退,是誰跪在雪地裏求藥鋪掌櫃賒賬?」
父親別過臉,閃過一絲愧疚。
張姨娘銳利的聲音傳來。
「喲,這會兒倒是擺起孝女架子了?你要是真孝順,就該乖乖上花轎!」
我頭也不回地走出花廳,身後傳來碗碟摔碎的聲響。

-2-
婚期定在三個月後。
父親卸了我的商鋪管理之權,連我常穿的男裝也命人收走了。
院子裏,幾個粗實婆子正將我的衣裳一件件扔進火盆。
我看着火盆裏逐漸捲曲的衣裳,如同這些年爲柳家商號廝殺出的功績。
一寸寸化爲灰燼。
「從今天起,姑娘要學着做當家主母了。」
我轉身,看見一位鬢髮如霜的老婦人站在廊下。
她衣着樸素,通身上下沒有半點裝飾,卻有股肅然的氣勢。
「老奴姓陳,柳老爺囑託,往後就由我來教姑娘規矩。」
陳嬤嬤是宮中放出的老嬤嬤,不怒自威。
第一日學站姿,陳嬤嬤將三本女戒放在我頭頂。
「姑娘可知爲何要頂書?」
我答:「爲了端莊。」
「錯了。」她忽然抽出一本書。
重量失衡,我慌忙穩住身形。
「是爲了讓姑娘明白,女子立世,永遠要比男子多承受幾分重量。」
父親偶爾會來巡視,見我正在練習行禮。
聽見他在廊下嗤笑。
「早這般聽話,何至於鬧得難堪?」
陳嬤嬤忽然提高聲音。
「姑娘,腰再沉三分,記住,蹲得越低,站起來時才越有力道。」
一個月過去,我原本粗糙的指尖被漸漸磨去了繭子。
從前爲了方便打理,我總將頭髮用一根木簪草草挽起,如今卻要學着盤出複雜的雲髻。
我看着銅鏡中的自己,髮間的珠翠亮得晃眼。
恍惚間,記憶竟與雨中護着貨擔的少女重疊。
那時候的我還不叫柳煙絮,也用不起一方乾淨的手帕。
如今的我,卻坐在金堂滿玉的閨房,學着用燻了香的羅帕輕拭脣角。
我諷刺一笑,銅鏡後的陳嬤嬤卻道。
「這世道,窮人家的女兒學規矩是奢侈,富貴人家的女兒不懂規矩是罪過,您既然經歷過前者,就該明白後者的珍貴。」
髮髻梳好了,抹着桂花頭油,滿頭珠翠。
陳嬤嬤行了個禮。
「姑娘規矩學得差Ţṻ⁷不多了,老奴也該辭行了。」
我自知學得粗淺。
比起那些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還相差甚遠。
我悄悄打量着陳嬤嬤的神色。
她素來嚴肅的面容忽然鬆動,眼角浮現一絲笑意。
「死板的規矩學得再好,也不過是木頭美人。」
我心頭一震,明白她這是在點撥我。
「嬤嬤的意思是…」
「明晃晃的刀劍反倒容易折斷,不如學織錦的孔雀,人們只看到華麗,誰能看見它藏在羽衣下的利爪?」

-3-
第二日,我盛裝打扮,特意換上了陳嬤嬤爲我搭配好的裙裾和釵環。
銅鏡中的女子面若桃李,溫婉中帶着幾分靈動。
踏入正廳後,我盈盈上前請安。
「女兒給父親請安。」
父親上下打量着我這身裝扮,嘴角揚起。
「好,這纔是我柳家的掌上明珠。」
我垂眸淺笑。
「女兒愚鈍,如今才明白父親的苦心,女子立世原該似水,遇方則方,遇圓則圓。」
「好…好…」
父親眼眶微微發紅,竟然有些動容。
「閨女…」
「父親。」我打斷他。
「女兒如今大了,您該喚我絮兒。」
我原名叫英英。
父親說窮人家的女孩子,越要像男孩子一樣。
英氣十足,才能活得長久。
後來柳家發了跡。
青瓦換成了琉璃瓦,父親也換了做派。
他不讓我叫他爹爹,要學其他商賈士紳一般,喚他父親。
他說英英這兩個字不好,過剛易折。
請來先生,給我改了名字。
先生說煙絮雅緻,像春日裏的一縷輕煙,一片飛絮。
父親連聲說好。
卻沒想過,這兩樣東西都是縹緲無根的東西。
而張姨娘生的孩子,父親親自起名懷金。
懷金,懷金。
從出生的那刻起,就把整個柳家的金山銀山都揣進了懷裏。
張姨娘在一旁諷刺。
「老爺找的嬤嬤還真厲害呢,不過月餘,便讓山雞變鳳凰了。」
我轉頭看她,目光如水,絲毫不見往日齟齬。
「姨娘說笑了,我不過想着,將來在段家站穩腳跟,也好幫襯弟弟。」
「聽聞父親有意抬姨娘爲填房?」
父親點頭。
「正是,芸兒爲我柳家生了兒子,又侍奉我多年,合該給個名分。」
我附和道:「正是如此呢。」
「只是…」
我話鋒一轉。
「段家這樣的門第,最忌諱攀附二字。」
「若女兒剛過門,家裏就急着抬庶爲嫡,落在旁人眼裏…怕是以爲柳家是衝着段家的產業去的。」
這話說得直白,父親的臉色頓時變了。
張姨娘急得直跺腳。
「老爺別聽這死丫頭胡唚,她分明就是見不得妾身佔了正妻的名頭。」
「住口!」
父親沉吟片刻,轉頭卻對我緩了語氣。
「絮兒考慮得周全,抬正之事,暫且作罷。」
任張姨娘氣得臉都綠了,又是撒嬌又是引火,再激不起父親半分心疼。
我沒有回房,而是徑直去了廂房。
推門進去時,陳嬤嬤正在收拾行李。
我上前輕輕按住她的手。
「嬤嬤這就要走了?」
她抬頭看我,面上有些驚訝。
「姑娘已經學成,老奴也該身退了。」
我問她:「嬤嬤在此地可有親人?」
她頓了頓,笑容有些苦澀。
「三十年深宮,早就了斷塵緣,如今不過是一葉浮萍,隨波逐流罷了。」
聽她如是說,我端起桌上的茶盞,鄭重地跪在她面前。
「嬤嬤若不嫌棄,就讓我來做您的女兒,今後奉養您終老,百年香火不斷。」
陳嬤嬤看着我,輕笑一聲,接過茶盞一飲而盡。
我自幼跟隨父親走南闖北,習慣了事事親力親爲。
商鋪裏的得力骨幹,也不能讓我輕易帶進來。
如今碰到陳嬤嬤,便是上天垂憐,助我一臂之力。
父親知道這件事後,很是欣喜。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我改過自新的又一佐證。
陳嬤嬤是宮裏出來的老嬤嬤,若是跟着我陪嫁,也能讓柳家面上有光。
這些日子,我溫順得像個真正的閨秀。
讓他幾乎忘記了從前那個敢跟他拍桌子的女兒。
婚期還有半個月時,我向他提出想去商鋪看看。
見他面露遲疑,我立即補充道。
「父親放心,女兒會戴好帷帽,這些掌櫃都是女兒一手帶出來的,臨走前總該交代幾句,免得他們懈怠。」
我看着他眼中閃過的算計。
他定是想着,讓我去安撫舊部,好讓這些人再心甘情願爲柳家賣命。
果然,他捋着鬍鬚點頭。
「也好,早去早回。」

-4-
我站在香料坊門前,看着「柳記香坊」的匾額出神。
五年前,我就是站在這裏,踮着腳幫父親掛上了這塊匾。
那時候他拍着我的頭說。
「丫頭,往後這就是咱們安身立命的本錢了。」
誰能想到,如今這本錢已經翻了百倍不止,而掛牌匾的人卻要被掃地出門。
真實諷刺。
卸磨殺驢這個詞語,竟然可以用到父女身上。
曬場上,趙掌櫃正穿着藍色的粗布衣裳,彎腰篩着香料。
「趙叔。」我輕喚一聲。
他轉過身,看見我的裝束,閃過一絲迷茫。
我掀開帷帽,他渾濁的雙眼才亮了起來。
「少東家!」
剛喊完,他便壓低聲音,警惕地四下張望。
「您怎麼過來了?」
「我來看看你,趙叔,你怎麼穿着勞工的衣裳?」
趙掌櫃苦笑一聲。
「上個月老爺忽然召見,命我將掌櫃令牌交給張子揚,往後聽張掌櫃吩咐。」
「沒成想第二日,張掌櫃就打發我來曬場做苦工。」
張子揚?!
我眉頭一跳。
張姨娘那個三十歲還遊手好閒,專幹偷雞摸狗勾當的侄兒?
如今搖身一變,竟然成了大掌櫃。
該說張姨娘的枕頭風吹得好,還是父親想要拔除我心腹的決心大呢。
趙掌櫃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
「少東家請看,這是上個月的出入賬。」
「張掌櫃一來就改了進貨渠道,說是能省三成成本。」
「可實際入庫的沉香,連往年一半的成色都不到。」
我看着小冊子上趙掌櫃的筆記,心裏發澀。
父親啊父親,你果真老了。
總坊的掌櫃,來往調度,銀錢分配,皆可參與。
張子揚一介地痞,如何能擔得起!
我從袖中取出準備好的銀票,塞進他手中。
「趙叔,想必你也聽說了我要嫁進段家的消息,段家枝繁葉茂,你可願爲了我,再忍耐些時日?」
「這…老朽受之有愧。」
我按住他欲推拒的手。
「若不是你這些年坐鎮香坊,柳家也不會有今日,您當得起。」
趙掌櫃原本有自己的香料鋪子,只是一個人身單力薄,被我做主收購後,提拔他做了掌櫃。
他很懂其中門道,爲人又厚道。
這個好助力,我決不能放走。
見他接受,我又從袖中拿出五張一百兩,二十張五十兩。
「這些分給下面的兄弟們,這些日子他們也必定遭受排擠,權當我的安撫費。」
趙掌櫃的聲音有些哽咽。
「少東家放心,一有響動,我會馬上告知您。」
「那張子揚,連曬香的火候都掌握不好,能成什麼事。」
危難時見真情,其實這些人我親自去安撫效果更好。
可時間緊迫,父親那邊又盯得緊,只能寄希望於趙掌櫃。
離開香坊後,我徑直去了竹木行。
不出我所料,竹坊的齊掌櫃也被父親換了。
先是換下掌櫃,讓其做苦力。
等他們受不了時,再將釘子一一拔除。
齊掌櫃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年方三十,孔武有力。
他對做苦力倒是無所謂,只是憤憤不平,柳懷金這個喫喝嫖賭的紈絝,對做生意一竅不通。
這樣的人,竟然也能當掌櫃。
柳懷金和張子揚一樣,誰奉承得好就提拔誰。
我幾乎能預料到,最多三年,商號絕對要出亂子。
我如法炮製,將兩千兩塞到齊光手裏。
他堅決不收。
「你幫了我這麼多,怎麼能再要你的錢,只要您吩咐,齊光萬死不辭。」
我執意推給他。
「你家兩個孩子都到了上學堂的年紀,拿着吧,苦什麼都不能苦孩子。」
齊光忽然看着我,糙實的臉上掠過心酸。
「少東家這麼好的人,就因爲託生成了女人,被那些王八羔子佔了便宜,天道不公啊!」
我趕忙制止住他,又給了些小銀票,讓他分給竹坊的弟兄。
今日這一遭,算是暫時安頓了跟着我的夥計們。
只是也掏空了我的囊袋。
婚期在即,張姨娘從中作梗,攔着父親扣了我許多嫁妝。
我只說了句「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便讓父親心甘情願爲我多增加了些嫁妝。
既要攀附,便要拿出成本。
讓我一窮二白地過去,丟的可是他柳老爺的臉。

-5-
慶州與栗州相鄰,不過三日路程。
女子出嫁,本該由兄弟背到花轎前。
張姨娘生怕累着他的寶貝兒子,百般不願。
正好,我也不願。
我站在柳府大門前,最後望了一眼這個我長大的地方。
轉身,蓋頭落下。
下臺階時,我忽然聞到熟悉的竹葉沉香。
「柳姑娘,有禮了。」
蓋頭下的縫隙裏,一雙修長的手伸了過來。
看着那右拇指側有芝麻大小的胭脂痣。
我渾身一顫。
竟然是段青恆!
原以爲段家會派個旁支子弟來接親。
沒想到竟是少東家親自來了。
「青恆替父接親,姑娘將手搭上,小心臺階。」
溫潤有禮的聲音,摻雜着陌生,仿若與我從不認識一般。
我輕聲道。
「有勞公子。」
我緩緩將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指尖下的肌膚瞬間緊繃。
到了驛站休息時,我揭下蓋頭。
入眼便看到段青恆狀似無意的探究。
我迎上他的眼神,笑得越發溫婉。
「公子可是有事?」
他別過臉,語氣生硬。
「只是看見姑娘,想起了一位故人。」
我抿嘴而笑:「哦?」
「某這位故人,愛穿男裝,嗓門很大,風風火火,還喜歡在碼頭認些莫名其妙的哥哥。」
嫁衣下,我忽而攥緊衣袖。
記憶裏,那個衣衫襤褸的丫頭踮着腳,拼命揮手。
兩個醉痞正扯着她扁擔上的香囊,正要欲行不軌。
十四歲的我急中生智,朝路過的錦衣公子大吼:
「兄長,我在這兒!」
我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
錦衣公子腳步一頓,旋即朝我走來。
在醉痞的狐疑中,他收起摺扇輕輕點在我額頭。
「你這妮子,又偷跑出來玩。」
他聲音裏帶着無奈的笑:「走吧,回家。」
兩個隨從默默挑起我的貨擔。
我挽着他的胳膊走出好遠,直到拐角才慌忙鬆開。
「多謝公子解圍。」
我的聲音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
他卻從中取出帕子,遞到我手上。
「碼頭往東第三條巷子,有家茶鋪掌櫃是我的舊識。」
他將一枚銅錢放在我掌心。
「拿這個去,他會給你碗涼茶喝。」
那枚帶着體溫的銅錢,後來被我穿上線掛在頸間。
那便是我與段青恆的初相識。
「聽起來是個有趣的姑娘。」我輕聲道。
段青恆忽然轉身,目光灼灼。
「她愛喫東街的桂花糕,卻嫌太甜,喫多了牙疼。」
「還會在賬本里夾花瓣做記號,說這樣查賬時心情好。」
「段公子。」我打斷他。
「天色不早了。」
段青恆猛地住口,拳頭攥得發白。
我與他相顧無言,只有驛站的老槐樹沙沙作響。
曾幾何時,我跟着他走南闖北。
寒冬的長凌山下,他爲我溫酒,眉梢沾着細雪。
盛夏的安觀寺內,我係紅綢時,他偷偷添了香火錢。
故人咫尺,卻已斗轉星移。
那個挑着貨擔叫賣的黃毛丫頭,如今鳳冠霞帔,嫁的卻是年過半百的老頭。
當年手把手教我經商之道的翩翩公子,往後卻要換我一聲母親。
我們之間隔着的,不止這三步之遙。

-6-
拜堂成親那日,滿堂喧鬧。
蓋頭下,我只能隱約看見段老爺佝僂的身影。
衆人齊聲喝彩,彷彿這是一樁天作姻緣。
我被簇擁着進入喜房。
紅燭高照,我端坐喜牀。
蓋頭下,只瞧見一雙金靴混雜着酒氣,蹣跚而來。
喜秤挑起蓋頭,入眼便是張溝壑縱橫的臉。
渾濁的眼珠嵌在鬆垮的眼皮裏,酒氣混着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讓小娘子久等了。」蒼老的聲音傳來。
我嫣然抬頭,眼波流轉間盡是嬌羞。
「夫君。」
不是老爺,是夫君。
這兩個字明顯取悅了段老爺。
喜嬤嬤適時端來合巹酒。
一杯飲下,我的面容已有些發燙。
燭火映照,正是芙蓉面,杏花眼。
段老爺大手一揮,衆人魚貫而退。
枯枝般的手指撫上我的鳳釵,一件件擲於地上。
他邊解我的衣釦,語氣戲謔。
「聽聞小娘子精通商道。」
我順勢握住他的手背,帶着那隻手緩緩解開我的嫁衣。
「不過略通皮毛,怎比得上夫君雄才大略。」
他喉間發出滿意的咕噥聲。
「妙哉妙哉,老夫喜歡的便是你身上的靈氣。」
我咬脣輕笑,任他將我壓進棉被。
金玉相擊時,我聞到他身上陳年的藥味,混着檀香也蓋不住的衰老氣息。
這一夜,我委身於一個能做我祖父的老頭兒。
可那又如何?
再兇猛的虎,掉了牙也不過是隻病貓。
年輕的丈夫或許難纏。
而老去的,總會死得更早。
我用這副年輕鮮活的身體,將段玉祥牢牢拴在了房中。
一連五日,段玉祥都宿在我的棲霞苑。
只是他早已力不從心。
除卻洞房那日,其餘時候不過摟着我絮叨陳年舊事。
可我偏要裝出喜歡的模樣,將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果然,金銀珠寶流水般賞了下來。
我照單全收,日日濃妝豔抹,將珠翠明晃晃戴在髮間。
老男人最愛看的不就是這鮮活顏色?
我越嬌豔,他越捨不得放手。
我沒忘記自己的心思。
既然是主母,那便要掌權。
段玉祥子嗣不豐。
嫡長子段青恆和劉氏生的庶子段青璐,都是老來得子。
因此劉氏頗爲受寵,自元配去世後便開始掌家。
聽聞這庶子如今正跟段青恆明爭暗鬥呢。
新婚次日,姨娘妾室都應該來拜見主母。
可等到日暮,連個通房丫頭都沒見着。
偶然在花園閒逛時,與劉姨娘碰個正着。
她卻搭着婢女的手,仰起頭輕哼一聲走了。
段玉祥眼下只把我當個解悶的玩意兒,對此隻字不提。
我也樂得裝傻,整日陪他飲酒作樂。
直到坊間忽然傳出閒話。
說段家「老樹開花,妻妾不認,父子不識」。
不過三日,這些流言就傳遍了栗州。
事情落入段玉祥耳中,他當即便從商會趕回。
見他怒氣衝衝進來,我故作驚訝道。
「夫君這是怎麼了?」
他重重拍案,喚來管家。
當着我的面吩咐,明日務必讓這些姨娘們前來請安。
我捧上茶杯,輕撫他的胸口。
「姐姐們年歲大了,身子不便,不來請安也無妨的。」
我撅起嘴,嬌嗔道。
「妾身只想守着夫君一人,可不想見什麼姨娘小妾,白添了醋意。」
段玉祥果真受用。
「小醋罈子,你如今是當家主母,這些場面上的規矩不能少。」
我抻起塗滿丹蔻的手指,點在他的胸口。
「什麼主母不主母,妾身惟願夫君陪伴,死也無憾。」
他大笑着將我摟在懷中。
「傻丫頭,這些女人個個都盯着中饋大權,你倒好,還往外推。」
我靠在他肩上,無所謂道。
「有夫君在,這些虛名又有什麼要緊。」
如今他的兩個兒子正爲商號鬥得不亦樂乎。
段玉祥老了,最喜歡的便是不染指權利的人的純粹之人。
我這番做派,正好遂了他的心。

-7-
是夜,陳嬤嬤正爲我卸取釵環。
「主子這步棋走得妙。」
「既試探出了段家與知府議親的事,又讓老爺親自下令立威。」
段玉祥是個老狐狸,最不在乎這些虛名。
如今卻突然轉了性子爲我撐腰,其中必有蹊蹺。
大戶人家奴僕衆多,一舉一動受人矚目。
我刻意傳出這樣的流言,便是在試探——
當日聽聞段青恆與知府千金議親之事,是否確有其事。
這些官宦人家最講究體統。
若傳出段家寵妾滅妻的閒話,這樁親事恐怕要黃。
「明日見姨娘,主子要穿哪套衣裳?」
我隨手挑起其中最華麗的一件絳紅羅裙。
「自然是越招搖越好。」
陳嬤嬤會心一笑。
「越是張揚,越顯得主子天真爛漫,不諳世事。」
「正是。」
我把玩着手中的鳳釵。
「讓她們都以爲我是個空有皮囊的草包纔好。」
鏡中女子明眸皓齒,眼波流轉間透露着幾分倔強。
活脫脫一個被寵壞的模樣。
誰能想到這副皮囊下,藏着怎樣的心思?
花廳內薰香嫋嫋。
段玉祥來時,便看到我一身豔麗的我。
他愣了一瞬,隨即失笑。
「夫人這般盛裝,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要進宮面聖。」
我噘着嘴扯了扯裙襬,還故意轉了個圈。
「聽聞夫君院裏的姐姐們個個貌美,若不打扮得隆重些,怎麼鎮得住場子。」
段玉祥捏着我的下巴,乾癟的嘴脣落在我的嘴角。
「不過是兩個姨娘罷了,也值得你這般緊張?」
「啊?只有兩位姐姐嗎?那其他人…」
「那些女人都是通房,哪有資格見你。」
我瞪大眼睛,旋即羞紅了臉。
「那…那我這樣豈不是鬧笑話了。」
段玉祥大手一揮。
「無妨,小娘子容顏豔麗,合該配此羅裙。」
正說話間,劉姨娘和崔姨娘姍姍來遲。
見到端坐主位的段玉祥,二人腳步明顯慌亂起來。
「妾身給老爺、夫人請安。」
我快步上前虛扶一把。
「二位姐姐快請起,你們身子骨受不住,這些虛禮能免則免罷。」
這話說得溫婉,卻句句帶刺。
我看見劉姨娘臉色猛然變了,卻還強撐着笑意。
侍女奉上茶盞,崔姨娘規規矩矩行完禮。
我爽利拔下鬢邊的步搖。
「這是永興坊的新樣式,權當我給姐姐添妝。」
輪到劉姨娘時,她想故意給我難堪。
一盞茶一滴不落地潑在了我的紅裙上。
我不顧自身,搶先一步爲她擦拭。
「姐姐可燙着了?您這把年紀手腳不靈便,可得當心身子。」
轉頭又對段玉祥嬌聲道。
「夫君別怪姐姐,這人到了年紀,手抖眼花是常事。」
我用劉姨娘的藉口率先堵了她的嘴。
且毫不掩飾言語中的醋意。
旁人不知,段玉祥又怎會不知。
這麼多年劉氏養尊處優,最見不得旁人比她打扮得花枝招展。
今日分明是想借此激怒我。
她這套把戲,年輕時或許讓段玉祥覺得嬌俏。
可現在這把年紀,只會讓人覺得她不懂規矩。
更何況,還是在知府議親的節骨眼上。
段玉祥臉色陰沉。
「既然精力不濟,便抽出些中饋給絮兒打理,省得你勞累,連體統都顧不上!」
我連連擺手:「這怎麼行…」
「好了。」段玉祥起身,斜睨了一眼劉姨娘。
「就這麼定了。」
段玉祥說罷,扔下帕子走了。
第二日,我讓管家傳話,往後姨娘們每五日來請安一次。
「天天這般早起,我這身子骨可受不住。」
段玉伸手輕刮我的鼻尖,直罵我小滑頭。
只要規矩立了,傳出段氏家風清正。
內宅裏女人請安的事,對段玉祥來說沒什麼要緊。
待他走後,陳嬤嬤捧來新交接的賬冊。
我隨手翻了翻便擱在一旁。
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雜物。
衣食採買,沒一樣到我手上。
陳嬤嬤眼中閃過笑意。
「主子不惱?」
「急什麼。」
放長線,才能釣大魚呢。

-8-
這幾日段玉祥外出,聽聞是去陪長安來的顯貴了。
夜色漸深,我獨自在小花園裏擺了酒菜。
將下人遣散後,我從懷中取出那支古壎。
壎聲嗚咽,在月色下格外悽清。
一首「思君賦」,是當年在安觀寺,段青恆手把手教我的。
「爲什麼吹這首?」
壎聲戛然而止。
我轉身,醉眼朦朧。
看見段青恆立在月下,不知站了多久。
心緒湧上心頭,我沒顧他爲何出現,委屈道。
「你管我!」
我踉蹌起身,古壎從手中滑落。
眼看就要跌倒,卻被他一把扶住。
熟悉的竹香撲面而來,我整個人都撞進他懷裏。
這樣清冷的氣息,讓我想起多年前那個雪夜。
長凌大雪封山。
他燒得意識模糊。
沒有藥,只能溫酒爲他驅寒。
他面色緋紅,朦朧雙眼掀翻酒壺。
按住我的後腦便吻了上來。
脣齒相依間,我聽見他說。
「絮絮,嫁給我可好。」
第二日醒來,他卻暗示自己做了南柯一夢。
他將我箍在懷中,語氣帶着三分抑制的欲。
「爲什麼吹這首,這是我教你的。」
「這是不是說,你也在想我….」
我掙扎着要推開他。
「段公子請自重,這裏可不是長凌山…」
話未說完,他忽然收緊手臂。
我感受他胸膛起伏,心跳如雷。
「絮絮,說你愛我。」
我別過臉,醉意的聲音帶着幾分哽咽。
「你都不要我了,我…我憑還要念着你。」
段青恆忽然攥緊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怎麼能不愛,你算的每一筆賬,都是我親自指點過的。」
「就連手上的繭子,都是跟我走南闖北磨出來的。」
「絮絮,你身上每一處都有我的影子,你叫我怎麼能不念你!」
話畢,他忽然懲罰似的吻上我的脣。
我不依,他便用力撬開貝齒,肆意掠奪。
我狠狠咬下他的舌頭,口腔瀰漫血腥,他卻恍然未覺。
「絮絮,看見你和那老東西在一起,我便嫉妒得發狂。」
「想到你日日在他胯下承歡,我就恨不得要殺了他。」
我被他箍得越來越近,從抗拒逐漸變成放任。
月然朦朧,滿園海棠無聲地見證這場荒唐。
他故意泄憤似的,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咬着我的耳垂,惡狠狠道。
「你是我的,看他回來怎麼辦!」
天光微亮,他如同鬼魅一般無聲離去。
我渾身痠痛得幾乎不能動彈。
看着枕畔空蕩蕩的位置,不禁苦笑。
男人啊,果真都是這般無情。

-9-
一個月後,我被診出有孕。
段玉祥笑得牙不見眼,當即命人開了祠堂上香。
他拍着胸脯誇耀,說自己老當益壯,定能得個麟兒。
那日他風塵僕僕回府,我特意換了輕薄的紗衣相迎。
那些未消下的青紫,我便用水粉作畫。
玉體上,海棠花開得正盛,配上帳中香。
段玉祥當時便把持不住,與我顛鸞倒鳳一整夜。
燭光下,他乾枯的手撫上我平坦的小腹。
「半仙說得對,小娘子八字相合,果真是段家的福星。」
家宴上,段玉祥紅光滿面地宣佈了這個消息。
崔姨娘無子,笑容逞強。
劉姨娘更是失手滑了筷子。
我餘光瞥見段青恆。
見他指尖發白,手中的酒盞幾乎快要捏碎。
我佯裝害怕,悄悄拉了下段玉祥的袖子。
段玉祥忽然拍案。
「逆子,你母親正要給你添個弟弟,你還不道賀!」
段青恆死死盯着我的小腹,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恭、喜、母、親。」
我訕訕笑着,有些瑟縮般往段玉祥懷中縮去。
「同喜,同喜。」
一時間,我成了整個段氏的香餑餑。
段玉祥把我當寶貝供着。
我並不以此爲傲,甚至將這些邊角中饋又交了出去,給了崔姨娘。
這個孩子甚是懂事,幾乎沒怎麼折磨我。
段青恆三番四次想見我,可近來無事,段玉祥又不常出府,他不敢貿然來內宅。
孩子三個月大時,我的喫食裏驗出了硃砂。
我按兵不動,只是讓春杏請了大夫,當着下人們的面診脈。
五個月大時,我飯後消食。
花園的石凳突然斷裂。
幸好有婢女給我當人肉墊子。
事後查驗,發現榫卯處有利器切割的痕跡。
我嚴令衆人不得聲張,只說是年久失修。
七個月大時,大夫斷言,這一胎八九是個男兒。
甚好。
不枉我時時算着日子,灌下一副又一副苦湯藥。
生產那日,我特意選在段玉祥不在府中的時候發作。
劉姨娘第一個趕到。
深夜時分,她卻穿金戴銀,滿頭珠花晃得人眼花。
我痛得幾乎沒辦法呼吸。
卻聽她在我耳邊低語。
「加把勁兒啊,這孩子要生不下來,戲可就沒法唱了。」
這一胎我足足生了一日。
段玉祥匆匆趕回時,得知我誕下麟兒,當即便要開倉佈施。
穩婆抱着襁褓中的嬰孩,狀似無意感嘆。
「老身接生這麼多年,還是頭回見到早產兒這般健壯的。」
「瞧這紅潤的小臉,倒像是足月生產的孩子。」
劉姨娘聞言,也湊上來,憐愛地戳了戳嬰兒的臉蛋。
「老爺出了趟遠門,想必是喫了什麼靈丹妙藥,一回來便讓夫人懷上不說,還生出這般健壯的麟兒。」
這話表面恭維,卻一點點割開段玉祥的疑心。
他臉色漸漸陰沉,想起那段時間,自己確實在外奔波了二十日。
段玉祥盯着嬰兒的臉,越看越覺得陌生。
他猛地抬頭,沉聲道:「去把王大夫叫來。」
王大夫早已在偏房候命。
他緩步上前,接過嬰兒仔細端詳,又輕輕捏了捏孩子的手腳。
半晌纔回複道。
「小公子體格確實健碩,若不知是早產,老朽也會以爲是足月生產的。」
劉姨娘立即接話,語氣帶着驚訝。
「早產十日還能這般康健,當真是聞所未聞,這孩子定是有天賜的福分。」
明明是恭維的話,卻引得段玉祥臉色鐵青。
半晌,段玉祥忽然吩咐。
「把府門關了,無干人等都退下,把這孩子帶到偏房去。」

-10-
「你們要把孩子帶到哪裏去!」
我扶着春杏的手跌跌撞撞衝出產房,臉色慘白如紙。
剛生產完的下身還在滲血,每走一步都像刀割般疼痛。
「夫君,孩子還小,受不得風寒。」
我伸出手,想要奪回乳孃懷中的襁褓。
段玉祥陰沉着臉,溝壑縱橫的面容上寫滿猜疑。
劉姨娘搖着團扇,慢條斯理道。
「大夫都說這孩子健壯得不似早產兒,夫人何必這般着急?」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段玉祥。
「除非…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隱情?」
我猛地轉向段玉祥,眼中盡是不可置信。
「夫君,你懷疑我?」
段玉祥避開我的目光,語氣冷漠。
「是非曲直,驗過便知。」
我踉蹌着撲上前,死死抓住他的衣袖。
「孩兒纔剛落地,就要受這等羞辱!若傳出去,往後讓他如何在段家立足!」
我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您仔細想想,這一年來,我日日侍奉在側,可曾有過半點逾矩?」
晶瑩順着臉頰滾落。
我仰頭看着他,讓每一滴淚都落在他看見的地方。
「那些爲你熬的蔘湯,深夜等你回來的燈火,難道,都是我的虛情假意嗎!」
「夫君若真要疑我,不如現在就一根白綾勒死我們母子,也好過讓孩兒剛出生就蒙受這等羞辱!」
眼見段玉祥眼中出現一絲動容。
劉姨娘忽然拔高聲音。
「夫人何必這般激動,莫不是做賊心虛?」
「閉嘴!」
我踉蹌起身,裙襬已染上一片猩紅。
「把孩子還給我!」
段玉祥猛拍桌案。
「攔住她!」
兩個婢女死死拉住我,不讓我近身半步。
段玉祥沉吟片刻,渾濁的老眼在我和孩子之間來回掃視。
「劉姨娘說的不無道理。」
「是真是假,一驗便知。」
我渾身一顫,淚水再度奪眶而出。
這副梨花帶雨的做派,激起了段玉祥的惻隱之心。
「好了,莫要鬧了,若真無事,謠言便會不攻自破。」
我知道這一遭已經免不了,只能語氣放軟,帶着哀求。
「我柳煙絮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你們驗。」
「只是….」
我噘着嘴,委屈道。
「若是無辜,那夫君定要好好補償妾身。」
偏房內,滿室凝重。
段玉祥坐在上首,手中玉核桃轉得咔咔作響。
襁褓中的孩兒似有所感,在乳孃懷中啼哭不止。
青瓷碗中盛着清水。
段玉祥上前,拿起刺入手指。
血珠滾落在清水上。
我接過孩子,看着他漲得通紅的小臉,心中絞痛。
感受到母親的氣息,孩兒止住了哭泣。
我輕輕拿出他的小手,捧在掌心。
銀針快準狠刺破嬌嫩。
撕裂般的啼哭聲響起。
一滴血墜入碗中。
滿室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碗清水。
唯有劉姨娘沒有上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仿若勝券在握。
「夫人何必強撐,早些交代倒也好…」
話未盡,就聽到管家聲音激動。
「融了…融了!」
碗中兩滴鮮血緩緩靠近,最終融爲一體。
我淚如雨下,將啼哭的孩子緊緊摟在懷中。
聲音哽咽得幾乎要破碎。
「夫君現在可信了?」
段玉祥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狂喜之情溢於言表。
「快!快把小公子抱下去,好生照料!」
轉頭又吩咐管家。
「去開庫房,把今年新進的血燕都給夫人取來補身子。」
我伏在段玉祥肩頭,拳頭輕輕捶打他胸口。
「我爲你拼死生下麟兒,你卻還要疑我。」
「我要永興坊的翡翠鐲子,還要彩蝶軒的紅寶石頭面。」
「否則…否則我再不理你了。」
段玉祥大笑,拍着我的背安撫道。
「買!都買!」
我看着面如死灰的劉姨娘。
剛剛還巧言令色,現在卻差點打翻茶杯。
自以爲聰明的蠢貨,還未見分曉就着急耀武揚威。
我沒有落井下石,甚至沒有管她。
任由段玉祥將我摟在懷中,一起上了轎攆。
身下疼痛襲來。
我知道方纔這番折騰又讓傷口裂開了。

-11-
我整整休養了一季,才堪堪有些起色。
陳嬤嬤端着藥碗進來時,眼中心疼不止。
「主子何苦這般拼命,那日若是有個萬一,豈不是一屍兩命。」
我撫上她的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苦澀瞬間瀰漫喉腔。
我卻咂咂嘴,從中品出一絲回甘。
「嬤嬤放心,向來富貴險中求,既然下定決心要爭,不論何種結果,我都坦然接受。」
我早知道,段青恆時常悄悄進入內宅,暗中偷窺我與段玉祥相處。
當年與他外出扮作小廝時,我從未在他面前展露過半分嬌態。
他所能看見的,唯有我的堅韌和不屈。
如今見我依偎在段玉祥懷中,嬌媚之中帶着爛漫,像只討魚喫的貓兒。
他眼中的妒火幾乎要噴出。
男人啊,都是這般可笑。
越是不可得之物,越能勾起執念。
段青恆這般驕傲的人,向來將我視爲囊中之物。
當年跟在他身邊學經商的小廝,如今卻成了他觸不可及的白月光。
這其中的落差,足以讓他丟了理智。
我便是算準了這一點。
段玉祥走後的第十日,我故意遣散衆人,在花園獨酌。
一壺酒盡,我取出那隻珍藏多年的古壎。
「思君賦」的曲調在暮色中幽幽響起。
我知道,這條驕傲的魚兒終將自投羅網。
至於劉姨娘…
頭三個月胎像不穩時,她竟然沒有任何舉動。
這倒是讓我思忖了許久。
我的孩兒若是生下,便是嫡子。
來日段玉祥要是死了。
有兩個嫡子壓在前頭,段青璐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我和陳嬤嬤反覆推敲,最終得出一個駭人的結論。
劉姨娘必定知道什麼隱情,正等着孩子降生後,用滴血驗親置我於死地。
若真是如此,那孩子一旦生下,我便會萬劫不復。
我思量許久,精心佈局。
先是讓春杏在安胎藥裏發現硃砂。
又命人在衆目睽睽下查到石凳被動了手腳。
每一樁「謀害」都有人作證,卻被我按下不表。
還得多虧陳嬤嬤告訴我的宮廷祕聞。
滴血驗親時,只要在水中加入礬石,任誰的血都能相融。
礬石常用於香料。
我閒時制香,房中就有。
我與陳嬤嬤試驗多次,確認就算連人和狗的血液都能相融。
爲確保萬無一失,我提前三日在棲霞苑的水井中撒入礬石粉。
那幾日恰逢陰雨,就算下人們嚐到井水微酸,也只是當是雨水所致。
誰都沒有起疑心。
劉姨娘勝券在握,與穩婆一唱一和。
三言兩語便挑起了段玉祥的疑心。
卻不知我釜底抽薪,早就對此有所準備。
只待請君入甕,陪她唱完這出戏。
事實既定,我不出口傷她半分,自然有段玉祥替我做主。
子嗣爲大。
我便是篤定,出了這樣的事,段玉祥不會坐視不理。
這樣一來,昔日我喫出硃砂、石凳被動手腳的事,便會一字不落進入段玉祥的耳朵。

-12-
愷兒百天那日,段玉祥當着一衆族老的面,將管家令交到我手裏。
至於曾經在內宅呼風喚雨的劉姨娘,三個月來都未曾露面。
段玉祥說她病了,她便只能病。
就連她的兒子段青璐,也遭了訓斥,連帶被撤了三個鋪子的管轄權。
無人處的角落,我感受到一道灼熱的眼神盯着我。
似乎要將我看透。
我迎着段青恆的目光,見他怔怔上前。
襁褓中的孩兒粉嫩可愛,段青恆一時竟看呆了。
他喉結滑動,聲音有些沙啞。
「我可以抱一抱嗎?」
我付之一笑,旋即拒絕。
「大公子還未成家,不知怎樣照管嬰兒,恐傷了就不好了。」
我抱着愷兒,與段玉祥站在廳中,接受着衆人的恭維和祝福。
再不去看他一眼。
有了愷兒這個嫡子,我在段家的地位已然穩固。
白日裏我既要打理中饋,又要照料愷兒。
伺候段玉ṱű̂⁰祥已然分身乏術。
不過我早有準備。
暮夜四合時,一頂不起眼的小轎從側門抬入府中。
轎簾掀開,下一刻便讓段玉祥看直了眼。
從轎中走下來的,是個金髮碧眼的胡姬。
膚若凝脂,眼波流轉間自帶萬種風情。
我戳了戳他的臂膀,故意撅起嘴。
「夫君的眼睛都看直了,往後哪還記得我們母子。」
段玉祥回過神,一把將我攬入懷中。
腐朽的氣息夾雜酒氣撲面而來,我卻能面不改色地依偎在他懷中。
「不過是個玩意兒,哪配與小娘子相比。」
我佯裝委屈,將如何尋這胡姬的經過娓娓道來。
「爲了找她,我特意託了舊相識,光是定金就付了一千兩,後來又花了兩千贖身錢。」
我伸出三根手指,語氣誇張。
「整整三千兩呢!」
段玉祥哈哈大笑,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
「爲夫補你五千兩。」
我喜笑顏開接過銀票,美滋滋在他佈滿溝壑的臉上落下一吻。
「夫君最好啦。」
這般明着爭寵的手段,反倒讓段玉祥對我更加信任。
甚至時常誇我心思單純。
每當他這般說時,我便佯裝嬌羞靠在他懷中。
「妾身這輩子最大的倚仗便是夫君,只要夫君疼我,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愷兒牙牙學語時,慶州傳來消息。
柳家商號快要支撐不住了。
不過三年,曾經風光無限的柳記就已走到末路。
這三年間,趙掌櫃每月都會ṱṻₕ暗中遞來消息。
即便有段家明裏暗裏的幫扶,柳家生意還是每況愈下。
近一年來,父親時常寫信。
從最初的問候試探,到後來的逐漸哀求。
字裏行間盡是商號如何艱難,盼我能念在父女情分上施以援手。
柳家生意可以說是我一手打下的。
他不費什麼力氣便當了大東家,自然以爲商號很好打理。
放任那些酒囊飯袋插手經營。
鋪子裏以次充好,賬目混亂不堪。
老主顧們紛紛搖頭轉向別家。
連最忠實的幾家老字號都斷了往來。

-13-
我提筆嘆息,眼中卻浮現當年他拍着我肩膀說的那番話。
「女子終歸是要嫁人的。」
落筆如刀,我回信道。
「女兒已爲人婦,相夫教子纔是本分,內宅之外實在無能爲力。」
直到柳懷金再次欠下一大筆鉅債,再還不上款。
父親正爲虧空的事煩惱,見此也不願給他補窟窿。
原本是想晾他幾天,讓其嚐嚐人間疾苦。
柳懷金還不上錢,張姨娘的首飾又被他當得一乾二淨。
賭坊的人見狀,便對他拳打腳踢,竟然被人三兩下就打死了。
據說那些打手起初並未下重手。
奈何柳懷金養尊處優慣了,受不住幾拳就斷了氣。
父親驚嚇之餘直接中風,癱在牀上口不能言。
更諷刺的是,因柳懷金平日作惡多端。
街坊鄰里聯名作證,官府竟只判了個人死債消。
那些打手交了罰銀,捱了二十板子便了事。
外加柳懷金平日無惡不作,喫喝嫖賭,惹得衆人厭煩。
事情傳來,我在段玉祥面前哭得肝腸寸斷。
「柳家門第小,只此一脈,父親若去了,便只剩妾身孤零零一人了。」
我沒錯過段玉祥眼中的沉思。
須臾,他熱絡地握住我的手。
「夫人莫急,爲夫這就安排馬車,送你回慶州探望。」
時隔三年。
再踏入柳家大門時,曾經鮮亮的朱漆已然暗淡斑駁。
內室,苦澀的藥味撲面而來。
父親癱在榻上,見我進來,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不顧口水,張大嘴抽搐着發出啊啊的聲音。
我上前,伏在他牀邊。
「爹爹。」
一聲爹爹,仿若將我們帶回從前。
他挑着貨擔,我攥着他的衣角,走遍這裏的每一處青石磚。
扁擔兩頭掛着的香料在陽光下泛着暖黃的光。
他偶爾會從懷中掏出塊糖餅,掰一大半給我。
他教我採藥,制香。
躲在土窯小屋中,研究怎樣的厚度才能編出最好的竹枕。
那時的父女情深,如今想來竟然恍如隔世。
我湊近他耳邊,輕聲說道。
「我至今還記得你教給我的第一味香料。」
「你說,沉香要選紋理細膩的,放在耳邊輕輕敲,聲音清脆的纔是上品。」
「可是爹爹,你教會了我這麼多,卻不肯給我一個施展的機會?」
「陪你喫過苦的是我,享福的卻是別人,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你如今變成這樣,被你捧在手心的張姨娘,可來照顧你半分?」
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恨意與眷戀在胸中撕扯,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昔年我孤身一人,扮作小廝跟着段青恆北上南下。
只爲了學習經商之道。
所賺到的每一筆錢,都會託人送回家中。
男裝多年,我連胭脂都未用過Ṫü⁼幾回。
可當我滿心推開柳家新宅時,看到的卻是父親和張姨娘母子一家和樂。
張姨娘就像被父親豢養的鳥兒。
這些年我所賺的銀錢,全被父親悄悄貼補了他們娘倆。
到頭來,不過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柳家日漸富足,我的價值便日漸消弭。
父親開始頻頻暗示。
「女子終歸是要嫁人的。」
「十八已經是老姑娘了,再耽擱就晚了。」
多麼諷刺。
需要時,我是能扛起全家生意的勞力。
不需要時,就成了待價而沽的商品。
我能閉眼分辨各種香料,知道怎樣劈出最勻稱的竹篾。
我獨創的記賬法能讓效率翻倍,心算的速度連老賬房都自愧不如。
就因爲我生爲女子,這些便只能成爲擺設。
「父親,您總說做生意要擦亮眼睛,怎麼就沒看出,張姨娘給您戴了頂綠帽子?」
「您呀,省喫儉用這麼些年,白白替藥房掌櫃養兒子咯。」
父親的眼珠暴突,喉嚨裏發出咯咯聲響。
「別激動。」
我替他擦去口水,聲音柔得像一陣風一樣。
「女兒會找最好的大夫給您診治,我呀,可與那些白眼狼不一樣。」
我起身,再不理會他的叫嚷。
父親,你便好好睜眼看看。
我是如何將這盤死局,一步步走成活棋。

-14-
我在柳府住了三日。
是夜,西風淒涼。
我起身去關窗,卻被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攔住。
「段青恆?!你怎麼在這?」
話音未落,他已翻身入內。
他目光落在我紅腫的眼眶上,眉頭擰得更緊。
「我不放心你。」
我轉過身,刻意壓制的心緒帶出三分哽咽。
「更深露重,大公子請回吧。」
屋內良久沒有響動。
再轉身時,他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後。
溫熱的手掌剛觸到我肩頭,就被我猛地推開。
「滾開!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拉扯間,頸間那枚銅錢項鍊突然斷裂。
清脆的落地聲在靜夜中格外刺耳。
段青恆彎腰拾起。
看着眼前被摩挲得有些發亮的銅錢,他聲音沙啞。
「那日給你的銅錢,你竟還留在身邊?」
「少自作多情」。
我伸手要奪:「不過是隨手…」
話音未落,他驟然將我拉入懷中,力道大得驚人。
「若非珍視,堂堂段家主母怎會貼身帶着一枚破舊銅錢?」
滾燙的呼吸拂過我的耳畔。
他語氣強硬,帶着不容抗拒的灼熱。
「絮兒,段玉祥老了,他只把你當玩物,我不一樣…」
「我是真的愛你。」
我所有的防備在這句我愛你中被擊潰的片甲不留。
「段青恆,你混蛋!」
「若當年娶我的是你,愷兒就能光明正大喊你一聲父親!」
他渾身一震,Ṫũ₉眼中迸出驚人的亮光。
這些時日對愷兒身世的猜測,此刻終於得到證實。
他顫抖地捧起我的臉。
「不晚,現在也不晚。」
「這些年我像個傻子一樣,只顧着經營商路,卻錯過了最重要的珍寶,每次看見你在那老東西身邊歡笑,我都恨不得撕碎他。」
「我沒有一刻不在後悔,若當年長凌上…我便去提親,一切都會不同。」
我悽然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柳氏敗落,我們母子在段家不過是任人宰割的魚肉罷了。」
「不會的!」他忽然提高音量,又刻意壓低。
「愷兒是我的骨血,我絕不會讓你們受半點委屈。」
「好絮絮,你且再等等,過不了多久,待我當上段氏家主,必定會好好安頓你們母子。」
我抬起淚眼。
「那…那知府千金怎麼辦。」
段青恆神色一滯,旋即堅定道。
「爲了你,這些人都不重要。」
燭火下,段青恆輕柔地吻去我臉上的淚痕。
細密的吻落在我的嘴角。
我與他吻了許久,聽見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一雙手也不安分起來。
我按住他欲試探的手。
「別,父親還在病中…」
見我實在不願,他只能不甘罷手。
臨走時,他將銅錢重新放回我的掌心。
捧着我的手深情款款:「絮絮,等我。」
我摩挲着銅錢,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見。
等他?
這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倒真是諷刺。
這個男人口口聲聲說愛我,可醉月樓的花魁、南城別院的美妾,哪個不是他的心尖寵?
我太瞭解他了。
當年長凌山上,他佔盡便宜後也是這般惺惺作態。
如今這般,不過是因爲得不到,才更想要。
他的風流韻事捂得再密,也抵不住我從中加的那把火。
知府千金聽聞後,又怎麼可能再嫁給他。
他已近而立,庶子都生了好幾個,卻還妄想娶一個官家小姐,將段氏產業收歸囊中。
我收着那枚銅錢,是因爲早就確認,未來會對我有所幫助。
至於貼身帶着,更是無從說起。
只不過日日讓陳嬤嬤把玩摩挲。
隔三差五放進我常用的香中薰陶。
自然就帶着我的氣息。

-15-
我拿出體己,先還清了拖欠的貨款。
時隔三年,再次踏入了柳家商號。
這裏早已不復往日繁榮。
布匹胡亂堆在角落,染缸裏的水渾濁發臭。
昔日平整的曬場,已經開始長出雜草。
我看着滿目瘡痍的商號,心中劃過一絲哀痛。
父親,若您當初選擇相信我,柳家何至於此?
我閉上眼,將翻湧的情緒壓下。
再睜眼時,已是一片清明。
趙掌櫃和喬光跟着我,挨家挨戶去結清工錢。
並且表明,還願意跟着我的,往後商號有起色,逐個提拔。
若是想另謀出路的,我也不阻攔。
回到段府已經是九日後。
我伏在段玉祥懷中啜泣,素色的衣裙更襯得我楚楚可憐。
「父親病重,妾身一介婦人,實在無力經營。」
「不若由夫君出面接手,那些制香祕方和竹器手藝,在段家手Ṱü₃中必定發揚光大。」
段玉祥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我知道他心動了。
柳家的香料配方和竹器工藝,在栗州可是獨一份的賺錢買賣。
半晌,段玉祥咳嗽了聲。
「那是柳家的產業,如今你老子只剩你這麼個女兒,由你繼承名正言順。」
我抬起頭,恰好露出三分柔弱。
「妾身一內宅婦人,若出去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這無妨。」他擺擺手,耷拉的嘴角浮出一絲算計。
「你來當東家,露個面意思意思就行,老夫自會派人從旁協助。」
我低眉應是。
這老東西,既要吞併柳家產業,又要保全名聲,讓我當個傀儡東家遮羞。
只要讓我名正言順地接手,能自由出入商號,有人監視又如何?
我正式出面接管了柳氏商號。
事無鉅細,時時請教段玉祥派來的兩位掌櫃。
生意場上,我完美扮演着無知婦人的角色。
私下給二人分了大量的油水。
這兩個掌櫃能力有限,從未被如此重視過。
內心當即便倒戈向了我。
給段玉祥彙報時,也是說盡好話。
柳氏商號不到半年便起死回生,重新運作起來。
我將功勞全部歸在兩個掌櫃身上,將他們奉若雲端。
至於那些真正的祕方,我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
教給他們的,不過是我重新制的二流祕方。
段玉祥現在無心管理產業,每日只跟那胡姬喫喝玩樂。
甚至爲了顯擺,還將狐朋狗友叫來,關起門讓胡姬玉體橫陳Ṭū́⁼。
他現在外強中乾,以爲段青璐有孝心。
殊不知他喝的鹿血酒,喫的丹藥,全都是送他下地獄的催命符。
我樂得見此。
父不慈子不孝,正好不用髒我的手。
我站在病榻前,看着父親日漸消瘦的面容。
「父親。」
我俯身爲他掖了掖被角。
「您看,女兒把商號打理得如何?上個月又新開了兩家分號呢。」
他喉嚨裏發出含糊的聲響,不知想表達什麼。
不重要了。
我掏出帕子,輕輕爲他擦去口水。
「張姨娘和藥房掌櫃的事,官府已經判了,流放三千里。」
「您說,這是不是報應?」
父親忽然劇烈咳嗽起來,眼中泛起水光。
我毫無所覺,甚至耐心爲他理了理散亂的白髮。
「您放心養病吧。」
「女兒會常來看您呢,畢竟…」
我起身,理了理裙角,朝他居高一笑。
「咱們父女之間,還有好多話沒說完呢。」
出房門時,我聽見身後傳來的嗚咽聲。
好似很多年前,他帶着我在街頭賣貨,被地痞欺負時發出的聲音。
只是這一次,再無人陪在他身邊,爲他擦去眼淚了。

-16-
段玉祥近日來身子越發不好。
原本喫了丹藥面色還略顯紅潤的臉頰,如今已變成病態的灰白色。
那雙渾濁的眼睛格外凸起,看人時總帶着幾分陰鷙。
對待下人也是非打即罵。
唯有看着愷兒才能露出幾分慈色,甚至感嘆道。
「那些逆子一個個都盼着我死,也只有在你這裏,才能得片刻清淨。」
我站在他身後,指尖沾了特製的安神香,輕輕爲他揉按太陽穴。
他深吸一口氣,緊繃的面容漸漸安定。
「孩兒們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段玉祥猛地睜開眼,從鼻腔中冷哼一聲。
「我還沒死,他們便想着奪權,眼中可還有我這個老子!」
「尤其是恆兒這個逆子,多大個人了還不娶親,白白讓人添了笑話。」
我識趣地轉移話題。
「聽說老爺派二公子去嶺州了?」
提到段青璐,他臉色稍霽。
「嗯,璐兒自小就懂事,嶺州的生意交給他也放心些。」
我心中一動。
「怎麼不說話?」
我忙回過神。
「嶺州山好水好,二公子此去正好遊歷一番,甚好。」
他忽然睜眼,乾瘦的手鉗住我的下巴。
「小娘子這般年輕,可是嫌爲夫老了?」
他眼中滿是猜忌。
我渾然不怕,嬌嗔地捶他一下。
「雄獅再老也是百獸之王,豈是那些乳臭未乾的小子能比的?」
「妾身愛的,恰恰是您這份閱盡千帆的氣度。」
他這才滿意地鬆手。
查了愷兒的學業後,又顫顫巍巍去了那胡姬房中。
我心中思忖。
劉姨娘向來將段青璐視若珍寶,從不讓他離開栗州半步。
如今竟捨得放他去嶺州,可見段青恆的逼迫有多緊。
栗州產業已經成熟,再不去外開疆拓土,怕是要被段青恆比下去了。
這嶺州之行,恐怕是段青恆精心設下的死局。
甚好。
不枉費我用愷兒的身世給他添一把火。
段青璐身死的消息傳來時,已經是一個多月後。
跟在段青璐身旁的掌櫃聲音發顫。
「二公子初到嶺州就染了瘴氣,偏不好好將養,還…還…」
劉姨娘瘋了一般衝上前,一腳踹在掌櫃肩上。
「還什麼,說清楚!」
掌櫃趔趄在地,根本不敢抬頭。
「還日日招妓作樂,又喝了鹿血酒,第二日那妓子起身,便見二公子沒了氣息…」
「啊!!!我的兒啊!!」
劉姨娘哭嚎得撕心裂肺。
段玉祥怒目圓睜,喉間發出咯咯聲響。
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突然就栽倒在太師椅上。
整個花廳亂作一團。
哭嚎聲,吶喊聲不絕於耳。
我鎮定指揮。
「速將老爺扶下去,快請大夫來!」
出花廳時,我看見一旁默不作聲的段青恆。
轉身時,正對上段青恆的目光。
此刻鋒芒畢露,再無遮掩。
我與他何其相似。
都是幼年喪母,都在夾縫中求生。
都渴望着那份永遠得不到的偏愛。
只可惜,這世上容不下兩個同樣狠絕的人。

-17-
喪子之痛一下子擊垮了段玉祥。
這位曾經叱吒栗州的大賈,如今臥病在牀,每日只能靠人蔘續命。
我強撐着主持了段青璐的葬禮,頭一次正大光明地讓他們見識到段家主母的能力。
段青恆則全權接手了段青璐的生意,一時間風頭無兩。
夜深人靜時,我來到隨香苑。
推開門,劉姨娘枯坐在牀,滿頭青絲已成雪。
短短一月,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寵妾,已經形銷骨立。
「你來做什麼?」
她聲音嘶啞,眼中再無往日的鋒芒,彷彿被抽走了靈魂。
我放下斗篷,緩緩落座。
「自然是有事,纔來找姐姐。」
她防備看着我。
「笑話看過了,你可以走了。」
我答非所問,只是說。
「我聽聞二公子去的那幾日,正值嶺州飛絮滿天。」
「夜風大,他飲了酒後又被幾個掌櫃拉着去了風月樓。」
「哎,好端端的,非要那夜出去幹什麼。」
劉姨娘忽然神色緊張。
「你說什麼,什麼飛絮!」
我狐疑道。
「姐姐不知?嶺州有種樹叫白毛楊,繁出的棉絮隨風而起,能佈滿整個街道。」
劉姨娘神色一頓,似乎在思忖什麼。
我恍若不覺,繼續安慰道。
「姐姐可一定要振作起來,您還有孫子要照料,若您都倒下了,豈不是讓旁人如意?」
我點到即止,施施然起身告辭。
不出所料,接下來幾日,劉姨娘幾乎動用了全部的力量查詢段青璐死亡的真相。
外人只曉得段青璐是感染瘴氣力竭而亡。
可劉姨娘心知肚明。
段青璐自小就患有輕微的哮喘。
這些年全靠偷偷服藥才瞞過段玉祥。
那些所謂的進補藥膳,實則是平喘的良方。
段青璐和他爹一個樣,常常留宿花街柳巷。
段青恆正是利用這一點,精心設下殺局。
他買通隨行掌櫃,在嶺州飛絮最盛的時節,將醉酒的段青璐引去風月樓。
妓子特意將窗戶大開,飛絮混着瘴氣,在情慾最盛時侵入肺腑,生生要了段青璐的命。
而我只需在劉姨娘查證時提供些線索,便足以讓一個痛失愛子的母親拼湊出真相。

-18-
段青恆來時,我剛哄愷兒睡下。
燭光下,他伸手輕撫愷兒的臉龐,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柔情。
「待老頭子嚥了氣,愷兒便能堂堂正正喚我一聲父親了。」
良久,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聲音柔得發顫。
「絮絮,我要你幫我做件事。」
「三日後我要去趟嶺州善後,待我回來時,希望聽到老爺病逝的好消息。」
我沒有伸手去接,蹙眉道。
「他終究是你父親…」
「父親?」
段青恆忽而冷笑,掐進我的肩胛,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明明我是嫡子,卻總要被段青璐壓一頭,事事都要讓着他,世上可有這麼偏心的父親?」
「段青璐可以舒舒服服接管栗州生意,我卻要北上南下,隻身開疆拓土。」
「憑什麼!」
油紙包被硬塞進我掌心,段青恆的聲音突然溫柔下來。
「絮絮,把這個放進去,待我掌家,你便是正妻。」
「就像當年在長凌山上約定的那樣。」
我被他強行擁入懷中。
力道之大,恨不得將我融入骨血。
我賭氣似的,一把扯下他腰間的玉佩。
「這信物我收下了。你若敢負我…」
我忽而紅了眼眶。
「我就帶着愷兒遠走高飛!」
這難得的小女兒情態顯然取悅了他。
他果然喫這套,低笑着捏住我的下巴。
「好絮絮,我怎麼捨得負你。」
他攬着我的腰往內室帶,眼中慾火灼人。
我抵住他的胸膛,拳頭輕砸向他的臂膀。
「我要你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地補我一個洞房花燭。」
我抬起下巴:「這是你欠我的,得補回來。」
段青恆眸色一暗,指尖摩挲着我的脣瓣。
「我的絮絮,何時也學會撒嬌了。」
他與我耳鬢廝磨片刻,纔在我的推搡中走了。
還不忘叮囑我,一定要將藥粉給段玉祥服用。
我看着手中這包穿腸藥。
他算盤打得響。
既要借我之手除掉最後的絆腳石,又要在收攏各地商號後,以救世主的姿態歸來執掌大權。
可惜他終究低估了我。
我步步爲營佈下這些年的局,豈是爲了換一個男人施捨的名分?
這些自大的男人,總以爲女子終身所求不過一個名分。
一個破爛名分,有什麼用?
還不是要仰人鼻息。
我要的,是這偌大的家業盡歸我手。
段玉祥醒來時,正對上我通紅的雙眼。
這些日子我衣不解帶地伺候,從未在他面前掉一滴淚。
如今卻哭的像個無措的孩子,馬上便引起他的疑心。
「怎麼了?」
我慌忙止住眼淚,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段玉祥眼中戾氣驟現,枯瘦的手猛地攥住我的手腕。
「說!」
我被捏得生疼,另一隻手顫抖着從懷中取出那包藥粉。
「有人…有人要妾身害你,說若是不從,便要拿愷兒開刀。」
「我死了不要緊,可愷兒還年幼,來日落了賊人手裏,豈能活命。」
我哭得泣不成聲。
段玉祥目眥欲裂,幾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誰!是誰!」
我哭着掏出那枚玉佩,梨花帶雨,再不說半分。
「逆子!這個畜生!」
段玉祥暴喝,竟然氣得噴出一口血來。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他溺死在恭桶裏!」
「爲什麼死的不是他…若是璐兒,定不會這般狂悖。」
我伏在他膝頭啜泣,心裏止不住冷笑。
得了吧。
那些鹿血酒和丹藥,哪個不是段青璐給你找來的?
若不是你偏心至此,段青恆又怎會鋌而走險。
良久,段玉祥平復心緒,緩緩褪下從不離身的玉扳指。
「帶着愷兒去族長家,有這個在,沒人敢動他。」
「至於你…」
他渾濁的眼睛閃過一絲算計,捏住我的下巴道。
「爲夫放心不下你,便和那胡姬一起隨我去,永受後人香火。」
我毫不猶豫撲進他懷中,抱住他瘦得發臭的軀幹。
「若世上沒有夫君,妾身也絕不苟活。」
這個回答讓他滿意極了。
他乾枯的手順着我的衣襟滑入,在柔軟處狠狠一掐。
「去吧,這些日子想做什麼便去做,可別說爲夫不疼你。」
我替他掖好被角,哄他入睡後緩緩關了門。
棋盤已經擺好。
劉姨娘,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19-
段青恆去了不過三日,便被擡回來了。
春夜暴雨,他着急趕路。
馬車榫卯突然斷裂,馬兒胡亂狂奔。
車伕見勢不妙棄車而逃,留下段青恆一人摔下山崖。
萬幸的是,崖底剛好有農戶在草屋休息,救下了他。
只可惜耽誤治療,一雙腿再沒了知覺。
消息傳來時,段玉祥正在喝藥。
聽聞嫡子成了廢人,一口鮮血噴出,當場氣絕身亡。
府中頓時亂作一團。
剛辦完段青璐的喪事,又要操辦老爺的後事。
這種事我已經得心應手,甚至做得更好。
我抱着愷兒站在靈堂前,拇指上那枚家主玉扳指晃得顯眼。
幾個宗族長老面露疑色,可就連族長都恭敬站着,他們自然不敢多言。
老東西還想讓我陪葬。
我只是拿出玉扳指,解釋幾句,再許以重利。
這些人便甘願爲我作證。
再次踏入隨香苑,劉姨娘正在給孫兒縫衣服。
見我進來,她放下針線,冷臉問我。
「你又來做什麼?」
我笑着坐下。
「我來多謝姐姐。」
這一招借刀殺人,我與她都心知肚明。
「成王敗寇,我並不差你,我只是沒有時間了而已。」
我明瞭。
若非她有牽絆,也許她真會孤注一擲。
不得不承認,她在內宅的謀略真有一套。
那年滴血驗親,她從一開始便知道孩子不可能是段玉祥的。
那時我便想來,或許段玉祥子嗣艱難,就是因爲她從中作梗。
只是她不能說。
不然扳倒我的同時,也是她自己的萬劫不復。
所以,只能喫了這個啞巴虧。
「我並不是看你笑話,相反,我是請姐姐幫忙的。」
她狐疑地看着我,滿懷戒備。
「你又想耍什麼花招?」
我並不在意她的防備,施施然笑道。
「姐姐從前執掌中饋幾十載,其手段在我之上,所以…」
「請姐姐,以後繼續代管。」
我解釋道。
「如今商號之事已弄得我疲憊,實在無暇內宅之事,所以,姐姐可願幫我?」
「聽聞你那孫兒頗喜歡唸書,我已跟求了情,讓其在亦山先生處做了掛名弟子。」
劉姨娘眼神微動。
兒子死後,孫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你爲什麼幫我?」
我知她不放心,索性開門見山道。
「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利益已經不存在,又何必鬥個你死我活?」
「崔姨娘就很識時務,這些年我可曾爲難過她?」
劉姨娘重新掌家後,我終於可以在商號上大展拳腳。

-20-
段青恆醒來時,我已經掌管了商號八成。
在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來後。
他便在府中大吵大鬧,說要告官。
「那馬車分明是有人蓄意破壞,車伕也是生面孔,分明是有人要我的命!」
「我要告官,告官!!!」
他在屋內打砸多日,下人實在苦不堪言,苦苦求了我纔去看他。
劉姨娘是準備下死手的。
若不是我派了人一路跟隨,他恐怕早就命喪黃泉了。
就當是報了昔年,他在碼頭向我走來的那幾步。
推開門時,迎面便飛來一個藥碗。
我側身避開。
曾經風流倜儻的段大少,如今兩頰凹陷,頹然坐在輪椅上。
「絮絮!」
「你快去衙門報案!我要讓害我的人血債血償!」
我不說話,就那麼靜靜看着他。
半晌,他咆哮的語氣逐漸帶上哽咽。
「絮絮,你也嫌棄我了是不是?」
「你快幫我報官啊,快啊!」
「愷兒呢,快把愷兒叫來,我要讓他認祖歸宗。」
我慢慢在他面前蹲下。
「段青恆。」我輕輕喚他。
「你給我藥粉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被人查出來,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段青恆忽然一愣。
他別過臉,不自覺道。
「若真到那時,我自會護你周全。」
「是嗎?」
「你說的護我周全,是那年長凌山上佔我的身子,而後反悔,還是讓我毒死自己的丈夫,再跟着去陪葬?」
段青恆眼神一緊。
我瞭然。
看來,他早就知道段玉祥有意讓我陪葬。
只是段玉祥遲遲不死,他才鋌而走險,讓我去送一程。
從始至終,我都是他的棄子。
我起身,理了理衣袖。
「把大公子的輪椅固定好,別讓他傷着自己。」
我居高臨下對他一笑。
「別再砸了,惹了這些人,可沒人再來伺候你如廁更衣了。」
段青恆死死盯着我,突然大笑起來。
「好,好得很!往日是我小瞧了你。」
「是你對不對,都是你策劃的!!」
「最毒婦人心啊,我要報官,我要揭發你!!」
我轉身, 再不想與他多費口舌。
這世間的事便是這樣不講道理。
男人爭權是雄才大略,女人謀劃就是蛇蠍心腸。
笑!
有野心, 還分什麼男女嗎?
聽着屋內的嚎叫,我還真有些後悔。
應該送他和他父親團聚纔是。
也省得成日在府中大呼小叫。
我將他遷去了偏院, 找了幾個聾啞不認字的奴僕。
日夜照看, 精心呵護。
任誰見了都得說我一聲賢惠。

-21-
愷兒逐漸大了, 每日溫書後, 我便將他帶在身邊, 身體力行傳授商道。
操辦完父親的喪事, 我將柳氏商號逐步遷至栗州, 再不用兩頭奔忙。
商號中那些蠢蠢欲動的掌櫃們,起初對我這個新主母多有輕視。
我不急不躁,只命人貼出告示。
往來各州府的夥計, 每月可得馬車銀二兩。
家中有高堂年過六旬者, 歲末另發養老米三石。
膝下有三子以上者, 每季可領育兒錢五兩。
而後,我又大力在各處分號設立冰炭司。
冬發銀絲炭, 夏供清涼飲。
更立下規矩, 每月逢五,女眷皆可領紅砂糖二兩,用作調理氣血。
每賣出一匹布, 這些掌櫃便能從中分得一成利。
這些恩惠, 樁樁件件都打在他們的痛處。
有幾個老頑固還想拿喬, 卻被手下的夥計暗中排擠。
我以利結之,以恩養之。
漸漸地, 那些掌櫃們看我的眼神, 從輕視變成了敬服。
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佩服。
而是對於金錢的渴望。
這世上的道理,九成九都可以用銀錢解決,沒什麼稀奇。
兩年光景,各處分號便傳遍了主母的仁厚之名。
三十二歲生辰, 我站在商號最高的閣樓上,望着腳下綿延的貨棧。
秋風獵獵,陳嬤嬤捧着賬本站在我身後, 忽而嘆道。
「老奴活了大半輩子,見過太多女子爲情所困。」
「便是那些個厲害的, 也多是被男子辜負後才幡然醒悟。」
她仔細端詳我的面容, 露出幾分欣賞。
「唯獨主子您,從一開始就走得這般清醒。」
「嬤嬤錯了。」
我接過賬冊, 並不着急去看。
「我並非天生薄情。」
「只是當我發現親情不過是一場算計後,便再不敢把希望寄託在任何人身上了。」
就連長凌山那一夜的春心萌動,也都夾雜着各自滿滿的算計。
「那,您後悔嗎?」
悔?
聽到這個字眼,忽而笑出了聲。
這半生走來,我算計過,也被人算計過。
可若問我悔不悔——
從未。
「嬤嬤,你說女子該是什麼樣?」
「相夫教子是婦道,可若這ṭū₁夫是個薄情郎,這子是個白眼狼,這樣的婦道要來何用?」
曾幾何時。
那個扮男裝北上南下經商的少女,以爲她只要足夠勤懇,就能換來這世道的另眼相待。
多可笑啊。
男子生來就被允許野心勃勃, 女子若存半分不甘,便要被罵作離經叛道。
這世道啊, 留給女子的路實在太窄。
窄到只能依附父兄, 窄到只能仰仗夫君。
窄到——
連野心都要藏着掖着!
所以我便自己踏出一條。
這條路或許不夠磊落,可卻足夠寬。
寬到能讓更多女子看到。
原來我們,不必非要走那條既定的窄路。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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