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我是北梁太子心上人的替身。
爲博太子一笑,我可以穿上他心上人最愛的舞衣,跳到腳生血泡。
也可以爲了不讓他受傷,生生挨刺客一刀。
太子說我:「牀榻之上,她也算有些生趣。」
臣民嘲我:「爲了爬上太子妃之位還真不要臉。」
我安靜不語,一如既往。
因爲——
太子他啊,也是替身。
-1-
拓跋律來的時候,我剛沐浴完。
宮人們立刻識趣地退了出去,我溫馴地上前爲他寬衣。
他身上有我熟悉的酒香,是我們南唐剛送來的歲貢。
我也是歲貢,三年前送來的。
那時我們五千南唐貢女被送進北梁鐵騎大營,供他們的軍士享樂。
我本想自盡在被凌辱前,但拓跋律挑中了我。
他一身鐵甲,鬢邊綁着小辮,馬尾高束,甚是俊美。
雖和我一樣年少,但殺氣比周圍所有人都重。
他用馬鞭抬起我的下巴,粗糙的馬鞭磨得我下巴生痛。
「我的。」他說。
這兩個字讓那些爭搶我的北梁軍士紛紛退下,噤若寒蟬。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北梁的小王爺,也不知他選中我是因爲我的模樣像他的心上人。
但我直覺他可以讓我離開這片苦海。
那夜的軍帳之中,我笨拙地取悅他。
他則捂住我的眼睛,讓我叫他阿律。
-2-
他今日喝的酒叫白墜春,承載了我太多的記憶,情不自禁地,我貼近他。
他亦沒有多言,抱着我上了榻。
今日我聽宮人說,他遠在邊關的心上人的孩子出生了,是對龍鳳胎。
所以我預料他會來,畢竟每次有他心上人消息傳來的時候,他都會來我這裏。
將我當作那女子,百般奪取,百般思念。
第二天他清醒後,一碗避子藥,一道禁足令。
同我一起來的貢女們看到我身上的青紫後總會可憐我:「月娘,你受苦了。」
她們憐我被如此對待,更憐我是那個女子的替身。
我告訴她們我並不苦。
可她們卻不相信,北梁的男子身形高大健碩,又不如南唐男子憐香惜玉,讓她們苦不堪言。
可我說的是真話。
我不苦。
因爲,我把拓跋律也當作替身。
他容貌那樣像我的心上人,就連名字讀起來都一樣。
我與他在一起,就像與我的承垏在一起。
我的承垏,已經死了。
-3-
我做了夢,夢見最後見承垏的那段日子。
他打了勝仗從邊關回來,少年將軍騎在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肆意張揚。
女子們爲他歡呼,男子們爲他喝彩。
我擠在人羣裏瞧着他,我們兩家是世家,我和他青梅竹馬,父母早已爲我們定了婚約。
他也瞧見了我,對着我燦爛地笑。
夜裏他翻牆來看我,給我帶來北梁的狼牙。
他將我摟在懷裏:「菀姝,等我和父兄奪回燕州,我們就完婚。」
他還說,他在邊關見到了一個和他模樣相似的北梁少年,兇狠得像狼一樣。
狼牙就是打鬥的時候從那個少年身上扯下的。
他將狼牙掛在我脖間,然後我們一起喝着白墜春,他講北境風光,我訴南國風情。
酒香如春日墜下,又暖又酥。
最後他吻了我。
蜻蜓點水般,卻讓我們都心跳不已。
這晚之後,他被以通敵叛國的罪名掛在南唐的城牆上,不知如今是否有人爲他殮了屍骸。
-4-
醒來的時候,我臉上一片淚水。
拓跋律還在我身邊。
看來這一次他被傷得很深,以前他每次都是早起上朝,不曾這樣停留。
我用手描着他的眉眼,睫毛。
他睡着的時候,更像承垏,安靜,還有一些孩子氣。
他的下巴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承垏沒有。
我的承垏,身手了得,沒人能傷得了他。
拓跋律的睫毛動了動,但還是沒醒,眉頭緊鎖,不知做了怎樣沉重的夢。
「殿下,該起了。」我小聲地叫着他。
如今北梁皇帝臥病在牀,北梁大半事務都交到了拓跋律手裏,他得去處理朝政。
我不敢久留他,朝中大臣早已對我這個南唐貢女不滿,覺得我包藏禍心,隨時想找由頭殺了我,我不能給他們留把柄。
我絕不能死在現在。
拓跋律緩緩睜開眼睛,他看了看我,眼神漸漸冷冽起來。
我不是他的心上人,我只是低賤的南唐貢女。
好在他沒有發脾氣,不像剛進他宮裏那會兒,他能毫不留情將我扔下牀去。
我伺候他穿衣時,宮人照例送來避子湯。
他卻將湯藥倒在了花盆裏。
我有些詫異,我猜他大概想我也生個孩子,這樣就像他心上人給他生一樣了。
可我也不確定,這三年我也沒猜透過他的心思。
但接下來半個月他要麼來我這裏,要麼讓我去他寢殿,避子藥也不讓喝了,證實了我的猜測。
可還沒等我懷上孩子,他的心上人就回來了。
-5-
他的心上人叫馮玉兒,近日從流放之地被召回。
馮玉兒的夫君病死了,留下她們孤兒寡母。
她的夫君是拓跋律的大哥,北梁的前太子,因惹怒北梁皇帝被廢黜後流放邊關。
若當時沒那場變故,她如今就是太子妃,將來就是皇后。
可命運捉弄,她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本來以我的身份是很難見到她的,但皇后宣我前去,我不得不去。
皇后還讓我穿上紅色舞衣,那是馮玉兒以前的最愛。
於是我一身紅,馮玉兒一身白,我們一起出現在宮宴上。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我們的確有那麼幾分相似。
不過我們也很好區分,她是北梁人,個子比我高,我是南唐人,面容生得比她柔和。
拓跋律見到我這般裝扮,眼中的寒意凝成數把刀子向我扎來。
「宋御女,你跳支舞助興吧。」皇后降旨。
我雖是御女,但也是後宮之人,在外臣面前跳舞是對我的折辱。
皇后是拓跋律的生母,以前也是個低等的御女,曾爲拓跋律向馮家求娶馮玉兒,可馮家卻轉頭把馮玉兒嫁給前太子。
皇后此刻的意思很明白,通過折辱我來折辱馮玉兒,畢竟我與她模樣相似。
馮玉兒臉色蒼白,身體搖搖欲墜。
皇后催促我起舞,我正欲擺動衣袖的時候,拓跋律對我喝道:「退下。」
羣臣早就看我不順眼了,見我被拓跋律厲喝,眼中都是對我的嘲諷。
也是這一聲後,馮玉兒暈倒在地。
拓跋律不顧一切地將她從地上抱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6-
我被拓跋律禁了足。
一連半月,拓跋律都沒有再來我這裏。
宮人們也對我沒好氣,給我的飯菜都是餿的,還對我譏笑謾罵。
這裏和南唐一樣,也是拜高踩低。
兩個南唐貢女偷偷來看我,她們告訴我馮玉兒那次暈倒後一直住在拓跋律的寢宮,拓跋律可能要立她爲太子妃。
「北梁果然不知禮儀,在我們南唐,小叔子娶嫂子那是要被人笑話的。」
「月娘你可怎麼辦,馮玉兒若成了太子妃,她肯定不會放過你。」
「是啊,一山不容二虎。」
我笑了笑,我算什麼老虎,我只是一個可以隨時被丟棄的替身。
我可不能讓自己被拋棄。
被北梁權貴拋棄的貢女,最後的結局Ṫŭ̀⁷只有一個,那就是成爲軍妓。
我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
曾有一位與我相識的貢女死在那裏,穀道破裂而亡。
我見過她的屍體,細白的四肢被折斷,像是隻剩皮相連的柳枝。
晚上我翻牆去了拓跋律的寢殿,這本事是我跟承垏學的。
我打聽過了,馮玉兒在這裏被他照料了數日,昨天剛回了馮家。
咚的一聲,我從牆上摔下來,禁軍將我團團圍住。
拓跋律見到我後眉頭都要擰到一起:「你爬牆做什麼?」
我揉着摔疼的腿,小聲道:「奴婢想……想殿下了。」
我沒有撒謊。
我想見他,瘋狂地想見他。
我終究是沒忍住,抱住他,軟軟地叫了他一聲:「阿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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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地,拓跋律推開了我,轉身回房:「送她回去。」
我從後面緊緊抱住他的腰:「殿下不要趕奴婢走。」
我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僵了一下,雖依舊推開了我,但力道沒有方纔那樣大。
畢竟這三年我都是這樣與他溫存的,爲的就是在危險時讓他對我有一絲憐憫。
他瞧了我一眼,見到我沒穿鞋襪,雖依舊讓人趕我走,但給了我一雙鞋子。
我賭贏了。
阿孃說得沒錯,烈女怕纏郎。
當年她就是這樣死纏爛打讓我爹那個南唐第一冷葫蘆娶了她,最後還生下我們這五個子女。
第二天宮裏宮外傳遍了我夜翻宮牆去見拓跋律的事,而且衣衫單薄,赤着一雙嫩生生的腳在他面前晃。
內宮之人嘲我狐媚子手段,外朝官員嘲我不知廉恥。
廉恥是什麼,能讓我活命麼?
-8-
馮玉兒來的時候我正在房中畫承垏的畫像。
不知爲什麼,我現在想他的時候,他的模樣並不能立刻出現在我腦海裏。
就好像我要將他忘卻了。
我腳上還穿着昨晚拓跋律給的鞋子,雖然不合腳,但我沒有脫下。
因爲這雙鞋子,宮人爲我送來了熱騰騰的飯菜,還喝到了牛乳。
馮玉兒站在桌邊,今天她一身粉衣,嬌媚了不少。
我給她請了安。
她細細打量我一番:「你的確像我,但我回來了,而你留在這裏會死。」
北梁女子果然豪爽,說話不拐彎抹角。
我沒有言語。
她拿起我畫的承垏瞧着:「聽說你們這些貢女也是世家女子,我可以送你回南唐,讓你和你爹孃團聚。」
我搖了搖頭,大聲說道:「我是太子的人,我喜歡太子殿下,我不會離開的。」
話音剛落,拓跋律身邊伺候的人就進來了,說南唐送歲貢的使臣明日將離去,今晚宮中設宴送行,讓我過去獻舞。
我欣喜答應,笑看着馮玉兒:「王妃您也看到了,殿下時時刻刻都想着妾身呢。」
馮玉兒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甩袖離去。
我當然是要走的,但不是通過她。
-9-
晚上我戴着面紗爲南唐的使臣獻舞。
席間,北梁的臣子們人人懷中一個南唐的貢女,喫着她們玉手剝的葡萄,喝着她們喂的美酒。
南唐的使臣們也在笑着,樂不思蜀的模樣。
一曲舞畢,我被拓跋律叫過去。
他讓我和他養的狗一起匍匐在他身邊,時不時地逗一下狗,再撫摸一下我的發。
「太子殿下這狼青養得真不錯。」一南唐使臣醉醺醺地笑道。
拓跋律笑了笑:「你們南唐的美人也不錯,果然水土肥沃的地方養出來的人就是好。」
使臣們得了這誇讚,很是高興,觥籌交錯,樂不思蜀。
我安靜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太子殿下,您的模樣可真像我們南唐的一位小將軍,若不是他已經死了,外臣還以爲您就是他呢。」又有使臣說道。
拓跋律撫着我的手停了下來:「哦?是哪位小將軍?」
「裴承垏,裴風的小兒子。」
拓跋律點了點頭:「是他啊,本王記得他們裴家是被你們皇帝以通敵叛國罪處死的對吧。」
「是……不是。」南唐使臣吞吞吐吐。
拓跋律將我抱在他懷裏,我會意地端了酒餵給他。
我儘量讓自己的手不抖,但還是灑了幾滴出來。
他淡淡地瞧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待他喝了酒後,向那幾位使臣招了招手:「諸位大人,本王告訴你們一個祕密。」
「什麼祕密?」使臣們很是好奇。
他揚起嘴角,散漫道:「裴家根本沒有與我北梁有來往,那隻不過是本王放出去的一個假消息,沒想到你們皇帝竟當了真。」
南唐使臣們瞬間安靜下來,繼而又笑了起來:「太子殿下說笑了,那裴家明明是通敵,不……外臣的意思是裴家心術不正,殿下不必爲他們開脫。」
使臣拙劣地解釋着。
拓跋律嘲諷地看着他們:「本王沒有說笑,你們皇帝寧願送來百萬歲銀和這些如花似玉的嬌娘,也不願相信一個忠心耿耿的將軍。」
北梁的臣子也肆無忌憚地笑着,甚至有人當衆扒開貢女們的衣衫。
拓跋律繼續道:「下次歲貢,北梁要兩百萬歲銀,三十萬匹絹布和一萬少女。」
「這……這怎麼湊得齊,殿下能否寬容一些。」使臣們臉色蒼白。
「少一份,本王就踏平你們南唐。」拓跋律沒給任何餘地。
使臣們連連賠笑,不敢開罪。
其中一人盯着我,我認識他,是我父親的學生,他叫齊聞,也是監斬我們林家的命官之一。
我雖戴着面紗,但還是怕被認出,於是故作嬌羞地將臉埋在拓跋律的懷裏。
拓跋律也察覺,冷聲țůⁿ問齊聞:「你瞧什麼?」
齊聞回道:「外臣瞧這女子能得殿下歡喜,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拓跋律的手曖昧地放在我的腰間:「牀榻之上,她也算是有些生趣,希望下次送來的貢女也能這般懂事。」
齊聞笑着退下,我躲過一劫。
拓跋律將我抱到殿後,與那些外臣一簾之隔。
我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要當着南唐使臣的面折辱我。
就像北梁在折辱南唐。
我下意識地拽住珠簾,不想被他如此對待。
北梁的臣子在笑,南唐的使臣在諂媚,貢女嬌柔雌伏,靡靡之音包裹着這北境的皇宮。
沒有人來幫我。
-10-
影影綽綽的珠簾後,拓跋律情緒激昂。
晃動的臉讓我想起了被掛在城牆上的承垏。
凜冽的北風吹來的時候,承垏也是晃啊晃。
百姓們都在罵他,爛菜葉和穢物都向他身上砸去,恨不得食他肉拆他骨。
他垂着曾經驕傲的頭顱,血早已流盡。
我就站在人羣裏,看着十七歲的他一點點地腐爛。
拓跋律說他只是放出一個假消息,可四年前南唐朝廷卻是拿出數封書信,信誓旦旦那是裴家通敵的證據。
裴家以血起誓不曾背叛南唐。
我的祖父和父親因提出質疑,也被天子列爲同黨,誅了九族。
就連我那貴爲皇后的大姐姐,都被賜了白綾。
我原以爲一切是被奸人陷害。
現在明白了,真正的殺人兇手是南唐皇帝。
是那個林家費盡心血、裴家拼了命也要守護的君王。
在那之後,朝廷爲了交歲貢增加賦稅,百姓苦不堪言。
北梁要五千少女,五千南唐人家生死別離。
而我,被牙婆子用藥迷了賣給一戶人家,代替他們的女兒月娘成了貢女。
我們這五千弱女子,被南唐送來。
那時朝廷說,他們會蓄精養銳,收復被北梁奪走的大好河山。
此後三年,這五千少女用身體織成了阻擋北梁男人南下的溫柔鄉。
可現在,五千少女不知有多少魂斷北梁,而南唐還在醉生夢死。
她們,沒有等來希望。
永遠,沒有希望。
-11-
我扭頭看向窗外的明月。
林家被抄家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冷月。
貪玩的我遲迴了家,躲過一劫。
明明我是躲在陰影裏的,可我阿孃還是瞧見了我。
她對我搖了搖頭,示意我千萬不要出去。
我飛奔去找承垏,我以爲他可以救我爹孃,可他們將軍府,早已血流成河。
最後見到大姐姐那天,她的屍身被月亮照得慘白。
送她去亂葬崗的歹人褻瀆了她的屍體。
他們說她是皇后,就算是一具屍體,他們擁有過,便也相當於當了一次皇帝。
我們林家的女兒,竟都落得這樣的結局。
我要回家去。
報了冤仇,然後與家人們在一起。
「在看什麼?」拓跋律捏着我的臉迫使我看着他。
他也是奇怪。
從前與我歡好的時候總是遮住我的眼睛,最近卻又總讓我看着他。
他的心上人已經回來了,他大可不必再留着我。
可我現在還在他身邊,我想大概如他所說,牀榻之上我有些生趣,大概是馮玉兒比不了的。
我用手指遮住他下巴上的那道傷痕回道:「在看月亮。」
最後一次,看月亮。
-12-
第二天馮玉兒又來了,宮女們都在討好她。
「王妃您是不知道,昨天在南唐使臣面前,宋御女可是和太子的狗一起趴在太子腳下。」
「太子還說她被南唐養得好,會伺候人,這可不就是罵南唐娼妓一樣。」
「南唐使臣們還笑呢,果然都是下賤的東西。」
她們說得大聲,生怕我聽不見。
馮玉兒站在院子外看着我,我在鞦韆上將自己蕩得很高,快要飛出牆外去。
她馬上就是太子妃了。
在南唐,小叔子娶嫂子是要被非議的。
但是在北梁,民風彪悍,別說小叔子娶嫂子,就算父親死了,兒子也能繼承父親的女人。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走還是等着死在這裏?」馮玉兒問我。
她的眼神厭惡極了我。
可明明是她當年不要拓跋律的,換了是我,要怪也會怪自己壓錯了寶,不會遷怒於其他人。
「難道就沒有第三條路嗎?」我問她。
「有啊。」她說,「北梁軍帳你去不去,以你魅惑人的本事,或許可以活很久。」
-13-
馮玉兒沒有能把我送去北梁軍營。
因爲在那之前,我逃了。
南唐使者離開的第二日,北梁皇帝病危,我的機會來了。
我帶着從拓跋律那偷來的出城玉牌和這三年攢的錢財離開。
但我沒有去追南唐的隊伍,而是改去了與北梁相鄰的鮮羅國,打算從海上回南唐。
這三年我一直在計劃逃回去。
歲貢三年一次,我原本是打算藏在歲貢的隊伍回南唐。
但見到齊聞的那一刻,我瞬間改變了主意。
他很可能會認出我,我不能冒這個險。
我決定繞道承垏曾向我描述過的鮮羅國回南唐。
承垏說鮮羅靠海,海通九州,那裏離南唐的天杭城就十幾日的船程。
這很可能也是一條死路,但我已經別無選擇。
我離開時,拓跋律和所有北梁權臣都在御前伺候。
宮女們也人心惶惶,沒人注意到我。
我換上宮女的服飾,改了妝容,拿着從拓跋律那裏偷來的玉牌向宮外走去。
在這條我徘徊了三年的出宮路上,我平靜向前。
守衛攔住我,認真查着我的玉牌,然後放了我出宮。
我鬆了一口氣,快速地出城。
我知道這個時候會有采參人去鮮羅附近採參,我可以跟着他們一起走。
出城不久,喪鐘突然響起,北梁皇帝駕崩了。
我回頭望去,皇宮之上烏雲翻湧,就像北梁的朝堂。
真是天也助我。
此時他們就算有心抓我這個南唐貢女,怕是也無暇顧及。
更何況我低賤如螻蟻,他們也不會爲一隻螻蟻耗費精力。
我跟着採參隊踏上去鮮羅的路,一路風雨泥濘、野獸土匪,我也遇險幾次,好在大難不死。
我想是爹孃姐姐還有承垏在保佑我,保佑我回去與他們團聚。
走走停停一個月後,我終於到了鮮羅國臨海的港口,登上了去金陵的船。
這是我第一次坐這樣的商船,從不暈船的我止不住地嘔吐。
我想是因爲在海上的緣故。
-14-
半月之後,我終於踏上了南唐的土地。
熱鬧的碼頭邊,我扶着一棵小樹吐得昏天暗地。
有好心的婦人給了我幾個青梅讓我聞着,說是可以緩解暈船。
可我不知怎的竟將那青梅喫下。
很酸,但讓我好受不少。
我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不得不在天杭找了客棧休息一日。
喫飯的時候,客棧裏的人正在議論北梁的事。
他們說北梁先皇駕崩後,太子拓跋律浴血登基,馮玉兒被立爲皇后。
我安靜地聽着這一切。
這三年,拓跋律是我的承垏,我是他的馮玉兒,我們各取所需。
如今一切終於歸位。
我們此生也不會再見了。
我正要回房休息的時候,又聽他們說:
「你們聽說了嗎,北梁新皇登基後,第一件事竟然是斬了咱們送歲貢的使臣。」
「聽說了,使臣都離開北梁幾日了,他們還追了上去。」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更何況還未交戰,北梁怎會如此?」
「誰知道呢,他們本就狼子野心。」
是啊,拓跋律本就狼子野心。
當他要求兩百萬歲銀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南下。
因爲南唐根本就拿不出兩百萬歲銀,他只是找一個藉口。
只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快開戰。
我得要快點去金陵,否則仇人就要死在拓跋律手裏了。
-15-
三日之後,我到了金陵城。
高大的城牆上已經沒有了搖來晃去的承垏,不知他如今屍身在哪裏。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終於回家了。
長街上,林家的宅子早已雜草叢生,破敗不堪,門前滿是穢物。
夜幕降臨時,我又去了長街另一頭的裴家,曾經的鎮國之府,也已被大火燒得乾乾淨淨。
我靜靜地站在夜風裏,遠處有歌姬的嬌笑聲傳來。
她們可能還不知道,北梁的軍隊怕是已經在渡江了。
有路人在我身邊停下,看着斷壁殘垣感嘆:「若是裴家還在,北梁怎能這麼輕易拿下定州。」
我怔了怔,定州是南唐的重要防線,一旦定州被破,那北梁南下就無人再能阻擋。
「現在想來,裴將軍當年可能真的沒有通敵。」另一人說道。
「是啊,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不出月餘,北梁怕是要兵臨金陵城下。」
「那北梁新皇殘忍暴戾,據說屠了定州三日,金陵若是守不住怕是也要遭此劫難,你我還是快快逃命去吧。」
竟然是拓跋律奪了定州,還屠了城。
我胃中又是一陣翻騰,忍不住又嘔吐起來,卻又吐不出什麼。
我知道自己肯定是病了,甚至還可能有了身孕。
我到現在還沒來月信,但我沒有去看大夫。
我是將死之人,這些對我已經不重要了,又何必徒增煩惱。
我打聽到了裴林兩家的屍身去處,他們最後被扔在了亂葬崗,如今已白骨與塵土相融,分不清誰是誰了。
我買了紙錢去亂葬崗祭拜,我有好多好多話同他們說。
可最後啊,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了。
因爲過去三年我的人生裏全是拓跋律,他們不會喜歡聽的。
最後我對他們說讓他們等等我,我很快就會來找他們。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用剩下的銀錢買通了宮裏採辦舞女的內官,去見我大姐姐曾經最愛的男人——南唐皇帝周元逸。
然後,殺了他。
可我沒想到,拓跋律已經在南唐的皇宮等着我。
-16-
見到拓跋律的時候是我進宮後的第二天。
北梁勢如破竹地南下,血流成河,餓殍滿地。
周元逸卻還在歌舞昇平,宮裏的看厭了,還要從宮外找新鮮的。
我已經將簪子磨得極其鋒利,我練習了成百上千次刺穿一個人的咽喉。
我不知道此時周元逸爲活命已經向北梁稱了臣,而且還把拓跋律迎到了宮中。
進殿獻舞的時候,周元逸正在滿場追逐舞女。
我的注意力全在周元逸身上,沒有看見拓跋律。
我與周元逸嬉鬧挑逗。
或許是這三年我也變化很大,周元逸竟然沒有認出我這個妻妹。
周元逸將我摟在懷裏,誇我腰軟體香,人間尤物。
我嬌笑着拔下頭上的簪子,全力刺向周元逸的頸部。
可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被重重按在地上。
就差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我就可以殺了周元逸。
可我失敗了。
我不甘地嘶吼掙扎,我拼命地向周元逸的方向爬行。
就算是咬是啃,我也要撕下他一塊肉來。
然後我看見了拓跋律,他坐在北座,眼神冷冽,壓抑又暴戾。
我以爲再也不會見了的人,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眼前。
他這麼大個人,我怎麼就沒看見呢?
有人興高采烈地跳了出來,是本應死了的齊聞。
「陛下,她果然來了,臣沒有騙您。」
「她就是裴承垏的未婚妻子,她和裴承垏青梅竹馬,她和您在一起是……」
齊聞的聲音戛然而止,拓跋律一劍貫穿了他的心臟。
周元逸嚇得連連後退,舞女們尖叫着四散逃跑。
拓跋律提着劍走到我面前,劍尖挑起我的下巴:「原來你不叫宋月娘。」
劍上的血氣讓我想吐,我強忍着:「是,我不叫宋月娘,我姓林,叫林菀姝。」
「林菀姝。」他俯下身子,薄脣貼在我的耳旁,「那我們歡好的時候,你口中的阿律,是裴承垏?」
我回他:「是,你殺了我吧。」
我刺殺周元逸失敗,下場肯定不止千刀萬剮。
拓跋律殺人乾淨利落,希望他能給我一個痛快。
可齊聞的血太腥了,我還沒忍到被他砍下腦袋就吐了出來。
痛苦之間我聽見他說:「死多便宜你,你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吧。」
-17-
我被送去了金陵城外的北梁軍營。
對於拓跋律而言,我的確是從這裏來的。
和三年前的那次被北梁軍士爭搶相比,這次他們倒顯得安靜。
他們遠遠地看着我,沒人碰我一下。
我被扔進了鋪着稻草的房間,和那些南唐的女子擠在一起。
只是唯有我被戴上口枷,拴住手腳,連自盡都不能。
夜幕降臨的時候,女孩子們都被拉了出去。
掙扎、毆打、哭泣從四面八方傳來。
待天亮的時候,她們被送回來,傷痕累累。
「你是誰?爲什麼你不用去伺候他們。」有女子問我。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
或許是我現在奄奄一息的模樣讓他們倒盡胃口,也或許是他們還懼怕拓跋律。
說不定等他們發現拓跋律真的將我扔在這裏自生自滅後,又會蜂擁而至。
就像我大姐姐一樣,即便是一具屍體,因爲是皇帝的女人,死後也沒被放過。
果然,在一場軍中狂歡後,有人闖了進來。
那時候屋子裏的女人們都早早被帶走,而我也因絕食意識恍惚。
那人是半夜來的,一身的酒氣。
夜那樣黑,他融在黑暗裏,我看不清他的臉。
我以爲我賤命一條,是不會怕被欺辱的,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
可當他撕扯開我的衣衫,冰涼的脣貼在我的脖頸時,我還是怕了。
我不能這樣去見承垏。
可我怎樣才能讓他停下?
「我懷孕了,是你們陛下的孩子,你這樣會傷到我和孩子。」我顫抖地說道,口枷讓我的話語含糊不清。
我不知道有沒有用,北梁人好像並不在乎低賤之人所生的子嗣,即便這子嗣是皇族血脈。
就像拓跋律,他的母妃是宮女。
所以他出生後並沒有得到皇子應有的待遇,他和他的母親在宮裏艱難度日,十歲時就去了軍中。
他和普通軍士一樣作戰,沒有得到任何優待,甚至因爲是不受寵的皇子還被人刻意針對。
他的母妃和我說,他爲北梁流盡了血,才換來他父皇一眼。
男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甚至他的手掌還撫上我的小腹,似乎在確認是不是真的懷孕了。
他戴着牛皮縫製的手套,粗糲又冰冷,蛇一樣。
或許是我太瘦了,也或許是我也根本沒有懷孕,小腹還是平坦如初。
他覺得我騙了他,我感覺我的脖頸要被他咬斷。
我哭了起來,那種陷入黑暗無法掙脫的絕望。
眼淚順着我的臉頰也流到了男人的臉上。
他停了下來,雖然呼吸依舊在我頸邊,但他沒有再繼續。
我一動也不敢動,顫抖地祈禱他快點離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開我,慢慢走了出去。
待他的腳步走遠了,我纔敢小口小口地呼吸。
因剛纔的情緒,我的小腹隱隱作痛。
到了後半夜,我開始發燒,一會兒看見我阿爹阿孃,一會兒看見承垏。
他們站在河的那頭,溫暖地向我笑。
我哭着跑向他們,就差一點點就能觸碰到他們。
可身後有人死死地拽着我的手,他那樣用力,我怎麼掙都掙不開。
我終究還是被拽回這痛苦的世界。
我繼續絕食,但他們會強制性地讓我喫東西。
拓跋律也沒有派人前來,或許那晚那個男人並沒有說出去。
也或許拓跋律聽說了,但不在乎。
只是有時候,那個男人會來。
他站在黑暗裏,並不靠近我,像是隻來看着我。
而我則是裝睡,一直到他離開我纔敢睜開眼睛。
-18-
我渾渾噩噩地活着。
軍醫說我的確懷孕了,孩子已經三個多月。
算算日子,正是珠簾後那次懷上的。
那晚我以爲是我最後一次看北梁的月亮,卻沒想到那只是開始。
我也聽到了一些消息,北梁定都金陵,南唐從此覆滅。
周元逸被封爲恭敬侯,拓跋律將我們林家的宅子賞賜給他做侯府。
拓跋律是懂殺人誅心的,他明知道我最恨什麼,卻還要這樣折磨我。
孩子四個月的時候,我離開了北梁軍營,是拓跋律母親下的懿旨。
我還被封了昭儀,地位僅次於皇后,是北梁開朝以來第一個漢妃。
北梁還告知天下我是林家的女兒,會讓我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我知道,這是籠絡人心的手段,治理一個國家比踏平一個國家要難上數倍。
只是這樣也坐實了裴林兩家通敵,否則我這樣的弱女子,怎能千里迢迢去了北梁,還成了拓跋律的寵妾,成了這天下第一漢妃。
接到冊封聖旨的這一天,我拼了命地往外面跑,宮人死死地拉住我,我緊緊扒住門框不鬆手,指甲片片碎裂,我卻感覺不到疼。
我對着拓跋律住的宮殿方向不住地磕頭求饒:「陛下你不要這樣對我,求求你,我錯了,我錯了……」
「我再也不敢了,你要我怎麼做都行。」
「不要這樣對我,求求……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
我一遍遍地乞求,可無人應我。
宣旨的太監將聖旨硬塞進我的手中:「林昭儀,謝恩吧。」
我跪在地上,我後悔了,我不該離開拓跋律的。
我應該匍匐在他身邊,乖乖地聽他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是這個結局了?
-19-
後來,太后來了。
「林昭儀,你好好養着身體把孩子生下來,這是陛下的第一個孩子,你的福氣在後頭Ŧű̂₌。」太后和藹地對我說道。
我看着這個終於揚眉吐氣的婦人,心想她大概是忘了,這個孩子是她給的藥催來的,怕是生不下來的。
伺候我的人都是南唐的女孩兒,她們將我看得緊。
她們說要是我出一點點意外,她們的九族就會遭難。
我看着她們惶恐稚嫩的臉龐,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我啊,生不得,死不能。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啊,日升月落。
我只是覺得懨懨的。
明明我曾經那樣地憎恨,可現在那些憎恨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就連阿爹阿孃大姐姐和承垏都不來入我的夢了。
有時候好像聽見有人在叫我,可回頭時,只有吹過廊下的風。
我倒常夢見黑暗裏的那個男人。
夢見他就站在我身邊,他會用手觸摸我的臉。
我拼命躲着他,讓他不要過來。
夢裏驚醒的時候,牀邊沒有人,只要我眼中恐懼的淚水溼了臉。
我出不去這長安殿,拓跋律也從未來過。
馮玉兒倒是來過一次,但她只站在殿外,靜靜地瞧着我。
我倒希望她像以前一樣直爽地威脅我,不似現在讓人猜不透心思。
她是皇后,現在住在我大姐姐從前住的華陽殿,聽說她的那對龍鳳胎留在了北方,沒有帶在身邊撫養。
「皇后娘娘,進來坐。」我扶着肚子招呼着她。
她卻一步步後退,後退……
直至消失在宮門後。
我想是不是我懷孕後面貌變醜了,嚇到她了。
可鏡子裏的我,珠圓玉潤,面若桃李,比從前更勝三分,她怎麼就怕了呢?
-20-
除夕這一天,我終於得了一天的自由。
拓跋律除了宴請百官,還要去承天樓與百姓同賀,我要與他同去。
這樣才能讓南唐百姓看看他們是多麼寬厚待我,描繪一幅美好生活的畫卷。
一大早宮人們就爲我梳妝,滿頭的珠翠,金線銀絲織成的宮衣,我的肚子也沒刻意隱藏,他們甚至還用玉帶爲我束腰,勾勒出孕肚的形狀。
南唐子民會看見,我這舊朝太傅之女,如今已有了北梁皇室血脈。
孩子已經六個月,比我想的更頑強地紮在我的腹中,沒有離開的跡象。
時隔快四個月再見到拓跋律,我有些不寒而慄。
我碎裂的指甲早已重新長出,可此刻還是一抽抽地疼。
我被宮人攙扶着坐在他右邊,馮玉兒坐在他左邊。
他側身與馮玉兒說着話,一對恩愛的年輕帝后模樣。
殿中南唐舊臣看我的眼神各異,譏諷、鄙夷、痛恨,仇視……
還有周元逸,陰冷地盯着我,似他們的結局是我陷害一般。
我看着他們,心中想笑,可我最近太懶散了,連笑都不想笑了。
殿中有各國送來的貢女在翩然起舞,這些少女千嬌百媚,惹得朝臣們都移不開眼。
拓跋律也饒有興趣地看着,招了一嬌媚的貢女上前伺候。
「你是哪裏的女子,舞得很好。」拓跋律問她。
少女眼中驚喜:「回陛下,奴婢來自鮮羅。」
拓跋律點了點頭:「鮮羅,那很遠。」
少女道:「是啊陛下,我們從海上來,乘船也走了十幾日呢,若是換ṱûₙ了馬車,怕是要走一兩月不止。」
「十幾日。」拓跋律低低一聲,目光掃向我。
我想,他知道我是怎麼回到南唐的了。
-21-
晚宴後我們去了承天樓,在這裏可以看到整個金陵城。
街上一片熱鬧,有唱戲的,有雜耍的,百姓們圍着喝彩,似乎並不在意這天下是姓周ŧű̂⁵還是姓拓跋。
從前大姐姐和周元逸也在這裏接見臣民,我和承垏則會趁他們不注意跑到大街上去。
我們看雜耍聽戲曲,喫好喫的,阿爹說我沒有世家小姐的樣子,生氣得要責罰我。
大姐姐總是護着我,她對阿爹說:「林家有我這一個世家小姐就夠了,我們菀姝啊,開心快樂就好。」
此時的承天樓上,沒有了大姐姐,也沒有了承垏。
我回頭看向周元逸,他身邊又新添了美人,他對那美人說了句什麼,逗得美人笑得花枝亂顫。
這就是我大姐姐付出了真心的男人啊。
他住在我們林家的時候,有沒有做噩夢?
我不由自主地向周元逸走去,可下一刻我的胳膊就被一隻有力的手扣住。
我回頭看向扣住我的人,是拓跋律。
剛剛他明明在和大臣說話的,怎麼就注意到我了。
他扣着我的手藏在他寬大的袖子裏,繼續和那些大臣言笑。
沒人發現他對我在做什麼。
就像當年在北梁的軍營,副將在營帳外匯報軍務,他在帳內抱着我,聽我在他耳邊一聲聲叫他阿律。
耳鬢廝磨,如膠似漆。
他不想我在這裏惹出事端,怕我又刺一次周元逸。
這是他的天下,根基未穩,容不得半分差池。
我安靜地站在他身邊,乖順得如同從前。
煙火在黑夜綻放的時候,所有人都抬頭看去。
絢爛的花火照亮了半邊天。
在煙火消失的一瞬,有刺客從四面八方衝來。
周圍的人嚇得四處躲藏,拓跋律卻依舊站在原地。
我的手還在他的手中,我感受不到他的緊張慌亂。
我意識到他對這一切有準備。
果然,無數的北梁士兵幽靈般出現,那些刺客還未近我們的身就死於亂刀之下。
其中一個重傷的刺客啐了我一口血水:「竟逢迎仇人,你將來何等顏面去見裴小將軍。」
原來是承垏的將士。
他又怒罵拓跋律:「將軍對你惺惺相惜,你卻陷害他至死,即便你得了這天下,也是狼心狗肺的小人。」
拓跋律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何來陷害?」
「害死他的人,從來不是朕。害死他的,是他的天真。」
那人的頭顱隨即被斬斷,血濺了我和拓跋律的衣衫。
我的身體裏也有血順着腿流下,倒下去之前,我看見拓跋律驚慌的眼。
袖中的那隻手緊緊摟住我的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用力。
他的脣一張一合,我已經聽不見,我猜他是在叫我以前的名字:「月娘。」
-22-
我終於又看見了承垏。
他翻牆來看我,我們躲在小閣樓,他送我一枚漂亮的狼牙。
「給你,戴着可以辟邪。」他鄭重地將狼牙系在我脖間。
「這是什麼?哪裏來的?」我問他。
承垏驕傲地回我:「狼牙,我在邊城遇到了一個北梁少年,和我長得七八分相似,我們打了一架,我從他身上扯下來的,不過……」
「不過什麼?」
承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你送我的藥囊,也被他搶了去。」
我氣得捶了他一拳:「你怎能讓別的男子將我送你的東西搶了去,下次你得搶回來。」
他搖了搖頭:「搶不回來了,那人生了病,把藥囊裏的藥都給喫了。」
「那不是喫的,是聞的呀。」
「沒事,他病好了,那藥有用。」
我心裏有些不安:「那豈不是我間接救了一個敵人。」
承垏摸了摸我的頭:「戰場之上那纔是敵人。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北梁過不了定州。」
我摸着那塊狼牙,上面刻着一個律字。
我想,這是那個少年的名字。
承垏還講了一些這個叫律的少年的事。
他說律是個很厲害的少年,能徒手殺死狼王,這顆牙就是狼王的。
他說律不會喝酒,咱們南唐的白墜春,他喝兩口就暈乎乎。
他還說他把我講給律聽過,說我活潑美麗,古靈精怪,是南唐最可愛的女孩子,是能驚豔整個北梁的漂亮姑娘。
他最後說:「菀姝,等我和父兄收回十三州,我們就完婚。」
我嘟囔着嘴:「收回十三州要很久很久吧,你要是不想娶我就直說。」
他笑看着我,然後慢慢不笑了,輕輕地吻了我:「菀姝,我做夢都想娶你。」
我紅了的臉,勝過了春日的海棠花。
那時我們誰都不知道,那個叫律的少年是拓跋律。
更不知道,我們三個的一生已經交織在了一起。
當一年後北梁軍中拓跋律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就是承垏說的那個少年。
就算他沒選中我,我也會想辦法留在他身邊。
不僅僅是因爲他像承垏,也因爲我知道跟着他可以活下去,活到能逃走的那一天。
能徒手殺死狼王的人,怎可能是平庸之輩。
我溫柔乖順地跪在他的腳下,將那枚狼牙永遠地藏在了北梁的泥土裏。
-23-
我醒來的時候,天上正下着雪。
宮女說我昏睡了三四天。
我摸了摸肚子,孩子已經沒了。
這個被藥催生出來的孩子,死在了新年到來的前一天。
「娘娘別傷心,您這樣年輕,還會和陛下有孩子的。」宮女安慰我。
我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雪,一直到拓跋律進來。
宮人們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和他。
他端了藥餵我,我不想喝。
他依舊餵我:「你喝一口藥,外面的那些人就可以活一個。」
我回他:「人都會死的。」
他放下藥起身。
我以爲他要走了,沒想到他卻直接將我拉起來禁錮在他懷裏,捏着我的口將藥灌下去。
我被嗆得直咳嗽。
走之前,他用手指摩挲着我的脣:「林菀姝,你是生是死,我說了算,你欠我的,還沒還完。」
我看着他:「我欠你什麼?」
我不覺得欠他的。
我是他的馮玉兒,他是我的承垏,我們各取所需。
他卻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並不回答我。
此後宮女們將我看得更緊,御醫也時刻待命,到了喝藥的時間拓跋律會出現,同樣的手段讓我喝下。
太后來看過我,賜了我很多珍貴的藥材。
她還是那句老話:「調養好身子,孩子還會有的,你的福氣在後頭。」
馮玉兒也來過,她說她要回北都一段時間。
她還說:「林昭儀,人有的時候不要活得太清醒。」
我不知道她是真情還是假意。
但她真的走了,去見她那對被養在北都的兒女。
-24-
或許真的是因爲年輕,我的身體逐漸好起來。
只是我總是困,一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睡着。
又無夢,醒來依舊是疲憊。
海棠花開的時候,御醫說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可以侍寢了。
宮女們精心爲我梳洗打扮,紛紛爲我高興。
夜裏拓跋律來了,倒沒讓我立刻侍寢,只坐在燈下看着漢書。
聽說最近南詔也來稱臣了,在他屠了南詔一城之後。
滿手鮮血的人啊,卻看起了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寫的書。
燭火搖曳,靜謐如流水。
如今沒有口枷封着我,沒有麻繩捆着我,宮門就這樣開着,我卻不知怎的,生不出力氣去跑了。
書一頁頁緩緩地翻動,我又困了,雖然下午已經睡了很久。
我靠在牀沿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冰涼的脣貼在我的頸上,小狗般咬着我跳動的頸脈。
就像那個夜裏來的北梁軍人。
雖這次比那時溫柔,我還是恐懼得顫抖。
手在我的腰間,雖沒戴着牛皮縫製的手套,也如那晚般冷。
我恐慌地推拒,可我看到了熟悉的牀幃,看到了宮女們擺在牀頭那對喜氣洋洋的大福娃。
這是在長安殿裏,不是在軍營。
那個男人,進不來長安殿。
那個男人,是拓跋律。
在我哭的時候他放過了我,在以爲我睡着的時候來看我,在和大臣言笑的時候卻也能知曉我想殺周元逸的心。
他一直在我身邊,一直看着我。
爲什麼他會,一直看着我?
「醒了。」拓跋律聲音貼在我的耳邊,繼而一口又咬在我的肩膀。
那裏有一道醜陋的傷疤,是他從前遇刺時,我毫不猶豫爲他擋下的。
那時他問我:「爲什麼要爲本王擋?」
我一邊流血一邊哭着回他:「不想你死掉。」
我那時並未說假話。
他那段時間那樣地像承垏啊,偶爾笑的時候,靈動的眉眼就宛若承垏站在我面前。
可我沒能救下承垏,所以我本能地救了他。
我伸手捂住這道醜陋的疤痕,另一隻手繞上他的脖子,回應他:「嗯,醒了。」
我不困了。
我又聽見了廊下的聲音,人潮洶湧,是我年少時的盛景。
繡滿百子圖的牀幔抖得如風中蝴蝶。
一整宿的春雨,不知落了多少嬌嫩的海棠。
-25-
我醒來的時候,拓跋律已經早朝去了。
太后宣我前去喝茶,說這南國春日正好,應多出來走走。
快日落時太后讓我去陪拓跋律用晚膳,我沒有拒絕,在他寢殿等他。
書桌上有書,我隨手拿起翻了翻,不由怔住。
這是我阿爹寫的《南政集事》。
書裏寫的是百姓應如何安居樂業,南唐與北梁及其他諸國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也提出ṱű̂³了一些改善和補救的措施。
當初阿爹將此書給周元逸的時候,周元逸表面稱讚,可隔天這書就出現在宮裏的茅房。
我大姐姐生氣地去找周元逸,周元逸卻在和宮女們玩樂。
可如今,拓跋律將這本書已經翻得捲了邊,不知他什麼時候開始看的,又看了多久。
書裏有一段被他用硃砂批紅:「及上位者不必墨守成規行君子之事,智者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一言而亂敵心,可不費吹灰之力而攬之。」
我顫抖地看着這一段話,想起拓跋律說他一句謊言就讓南唐疑心而滅了裴林兩家九族,想到承天樓上他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他在照着我阿爹的計謀一步步堅定向前。
他不用一兵一刃就讓裴家九族俱滅,屠城三日就讓南唐、南詔放棄抵抗,遞上降書自降爲臣。
我緩緩地將書放了回去。
我阿爹志向遠大時射出的一枚箭矢,多年後正中了他的心臟。
連帶着他的家人,也爲此付出了生命。
我們都是命運棋盤上的棋子,按着命運指引的線向前。
唯有拓跋律跳出棋盤,成了執棋之人。
拓跋律回來的時候我正在逗弄池中的金魚,魚兒長得肥美,惹人喜愛。
他見到我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你一直在這裏賞魚?」
我點了點頭:「嗯,一直。」
他似鬆了口氣:「進去吧,這裏風大。」
我跟在他的身後,走進那萬人夢寐的殿中。
我不用再跪在地上求饒,不用再片片指甲碎裂。
我也應是,執棋之人。
-26-
我和拓跋律和好了。
長安殿的宮人們都鬆了一口氣。
前朝的官員議論紛紛,覺得要多給拓跋律送一些美貌的女子進宮,免得我這妖女獨佔了帝王。
許多朝臣將自己的女兒送進宮來,拓跋律也不拒絕。
他將她們安排在華麗的宮殿裏,再每晚來我的長安殿。
這些名門閨秀也常罵我:「好好的王謝之家,怎得教養出這麼個狐媚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們難道不知道她從前可是專伺候男人的,能從北梁軍營活着出來,可不得有些本事。」
我也不惱,這些話我聽得多了,且也不會影響我現在擁有的一分一毫。
倒是拓跋律,拔了她們的舌頭,也讓那些軍營裏的南唐女子願留下的留下,願歸家的歸家。
非議我的聲音立刻停止了,大家見了我都繞道走。
只是偶爾也聽舌頭還在的人說:「等皇后回來了,看她還如何囂張。」
可沒想到,馮玉兒人沒回來,卻傳來她在北都坐上了太后之位的消息。
她的孩子也是北梁皇族正統血脈,馮家一直不滿拓跋律,於是在北都立少帝,意圖將皇位從拓跋律手中奪回來。
馮玉兒曾對我說要我不必活得那麼清醒。
那如今的她呢,是清醒還是糊塗?
-27-
拓跋律帶着十萬大軍北上,留下太后和我在宮中。
朝中大臣紛紛勸他不要親征,但他還是去了。
出發前的那夜,他登上了承天樓,久久地看着北方。
「陛下在看什麼?」我問他。
他說:「原來是這般滋味。」
以往他是攻方。
這一次,他是守方。
那夜他又差點咬穿我的脖子,威脅我:「若我回來你不見了,我會將你皮都剝下來。」
他走後,太后問我:「是不是覺得陛下意氣用事?」
我搖了搖頭,執棋之人習慣了深思熟慮,怎會一時意氣。
太后撫摸着我的臉:「菀姝,哀家是真的很喜歡你。」
然後她開始向我回憶她的往事。
她說她曾經也是部落裏的小公主,後來北梁滅了她家族,她由公主變成了奴隸。
她說拓跋律生下來時像只小貓,可憐兮兮的。
他雖然兄弟姐妹很多,但沒人與他玩樂。
後來馮玉兒出現了,待她們母子很好,像陽光一樣溫暖。
誰知道馮玉兒待誰都這樣,廣撒網,多斂魚。
馮玉兒嫁人的前一天還在給拓跋律希望,結果第二天就成了他大嫂。
於是他又去了邊關,和一個南唐少年不打不相識,他們一起喝酒一起聊天,聽那少年講南唐的好姑娘。
他還有一個藥囊,當他重傷的時候,是那藥囊裏的藥救了他的命,藥囊上的味道讓他能安穩入眠。
他說他羨慕那個南唐少年,羨慕他父慈子愛兄友弟恭,羨慕他有那樣好的姑娘。
後來他在軍中真的遇到了一個美好的南唐少女,少女和馮玉兒模樣相似,身上的香味像那救過他命的藥。
於是他獨佔了少女,少女又美好又乖巧,他的生命裏終於同時擁有了陽光和藥。
可後來他發現,少女也把他當藥,而且用完就把他給丟了。
太后說到這裏的時候笑看着我:「阿律從小到大雖然受過很多欺負,但他都一一地還擊回去,唯獨你丟掉他這件事,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去追了南唐使臣的車隊,殺光了那些使臣也未見到你。」
「原以爲你是和車隊走散了,誰知道你竟然不按常理,繞道去了鮮羅。」
我也笑了笑:「太后您說笑了,臣妾只是沾了皇后娘娘的福氣。」
太后問我:「那你現在可還會將陛下誤認爲成那裴小將軍?」
我回道:「不會了。」
「所以你看,時間久了,模樣再相似的人,也是能分得清的。」
我是能分得清,可又如何呢?
太后最後對我說:「菀姝,之死靡它固然可貴,但也請憐取眼前人,或許又是另一番天地。」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天上的驕陽。
比起藥,我還是喜歡驕陽。
藥太苦了,雖能治病,可還是不及這溫暖的太陽。
-28-
我回了林家,帶着我培養的人。
拓跋律在的時候不讓我動周元逸,現在他終於走了,遠水救不了近火。
活着的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我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進去,曾經的鐘鳴鼎食之家,如今幾乎成了鬼宅。
家裏四處都貼着符咒,尤其是我大姐姐曾經住過的秀樓,前後被紅線封得密密實實。
「原來你也會怕。」我笑着問周元逸。
周元逸抖抖索索地看着我:「陛下答應過本侯不傷本侯性命,你若敢傷本侯,你……你也難逃一死。」
我哦了一聲,拔下頭上的簪子拿在手裏把玩。
他終於有些害怕,應該是記起了當初我刺殺他時那厲鬼般的模樣。
「本侯若死了,這天下必然動盪,你……你得爲百姓考慮。」他義正詞嚴。
我回他:「人都會死的,帝王會死,百姓也會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我又對他說:「陰司見了我裴林兩家之人,記得給他們磕頭道歉,爲你那可憐的自尊心。」
南唐立儲立嫡立長,周元逸是例外。
他是庶出,有野心,爲了拉攏我們林家裝作對我大姐姐一往情深,後太子被廢,他憑着林家成爲太子。
登基之後又疑神疑鬼,總覺得別人看穿了他,又怕自己君位被奪,時時防備。
爲了睡得安穩,他開始殺人。
裴林兩家九族三萬六千人,上至白髮老者,下至剛出生的嬰兒,他一個都沒放過。
終於,他能酣然入睡。
我當時不是沒想過誘導北梁軍南下,踏平這喫人的南唐。
可最終啊,還是敗給了天上的驕陽。
承垏守護的地方,我不想弄髒。
雖然最後還是陰差陽錯。
我將簪子對準周元逸的喉嚨,一寸寸地插了進去。
他喉嚨裏咕嚕嚕作響,拼命掙扎,窒息和疼痛讓他眼睛裏都是恐懼。
熱騰騰的血流在我的手上,黏糊糊的,很噁心。
我依舊用力,直至剩下一個釵頭露在咽喉外。
-29-
太后最後趕來了,她看着周元逸的屍體,對我嘆了一聲:「糊塗啊。」
我對她福了福身,一步步走出了林家。
我去了金陵城牆上,從牆頭向下看去,又看見了承垏。
他沒有被吊在那裏晃啊晃,而是騎在一匹駿馬上,他笑着大聲說:「菀姝,我來接你。」
我想翻牆下去,卻被宮人們死死拉住。
我又回到了宮裏,長安殿層層落鎖,是太后的懿旨。
我殺了周元逸,太后得給南唐舊臣一個交代。
我不在乎了,我只想睡。
期間聽宮人說,拓跋律滅了馮家奪回了北都,馮玉兒自盡了,拓跋律沒有殺那對孩子。
可我看見馮玉兒,她回來了,站在華陽殿的廊下。
她見到我後說:「我也有心,只是身不由己。」
「我的夫君也是頂天立地之人,只是性子耿直嘴巴笨,盡得罪人。」
「菀姝,你還是做回月娘吧。」
我醒後,又覺得那不是夢,好像從前她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睡得越來越久,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久,久到宮人要探我鼻息。
後來,宮門終於被打開,拓跋律回來了。
他身上一股子塵土的味道,周圍的人忙忙碌碌。
迷迷糊糊之間我聽有人說:「撐着她活着的那口氣散了,已經油盡燈枯。」
拓跋律不信:「可朕走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
是啊,我那時候還好好的,好好地讓他盡興,要不然怎能讓他快快地走。
後面的話我就不怎麼聽得清了。
拓跋律又開始給我灌藥,苦得我一點也咽不下。
我想和他說別灌了,再灌下去我真的要忍不住給你一簪子。
你是害死我家人和承垏的間接兇手,要不是我打不過你,我纔不會任由你擺佈。
可我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被他禍害。
後來他灌也灌不下去了,就自己含了藥來餵我。
我心裏笑話他,是不是南唐的情情愛愛的摺子戲看多了,以爲這樣就有用?
很快他就發現我想的是對的,他這樣也喂不進去。
他不喂藥了,只咬着我的脣,一遍又一遍地。
我感覺我的臉上都是溼漉漉的,我以爲是他的口水。
後來才發現,是他的眼淚。
殺狼的人,也會哭麼?
-30-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終於安靜下來。
我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睜眼一看,承垏翻牆進來了。
他穿着那晚送我狼牙時的月白錦衣,笑的時候露出一口潔白的牙:「菀姝,我……」
「我不要狼牙,你別送我。」我着急忙慌地打斷他的話。
他愣了一下:「什麼狼牙,我來接你出去玩。」
我終於高興起來,不是狼牙就好,我跳下牀跟着他走。
經過鏡子的時候我看到鏡中的自己十五六歲的模樣,又嬌又俏,是南唐最好的姑娘。
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好姑娘,蹦蹦跳跳地跟着承垏翻過圍牆。
我們在天上飛,他的駿馬就在金陵城牆上,我跟着他坐上駿馬,風呼呼地在我們耳邊吹。
身後傳來喪鐘的聲音,一共十七聲。
這是告訴臣民,皇后薨了。
我急了,皇后是我大姐姐,她怎麼能有事。
可我一回頭,又看見了大姐姐,她在亭子裏撫琴,活得好好的呢。
阿爹阿孃也在,我跳下駿馬向他們飛奔而去。
我好想好想他們啊。
只是空中傳來一個聲音,一聲聲地喚我月娘。
那是我以前冒用的名字,我自己都忘啦,這人怎麼還記得。
他喚得那樣傷心,讓我不禁回頭去看。
我看見一個騎在狼上的少年,鬢角編着小辮,高束着馬尾,下巴上一道傷疤。
他向我伸着手,眼神小心翼翼:「月娘,我們回家。」
我想了想還是告訴他,月娘是買我的那戶人家的女兒,我叫林菀姝。
可他還是固執地叫我月娘。
我對他說,不要叫我月娘了,做月娘的那段日子,真的好苦啊。
避子藥苦,被關在巴掌大的院子裏苦,被他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強行承歡也苦。
而我啊,是個愛喫甜的南唐姑娘。
我捂住耳朵,轉身撲進阿爹阿孃的懷裏。
他們慈愛地摟住我。
他們的懷抱真暖啊,我還是那個幸福的菀姝。
就這樣,永遠做個被父母疼愛的好姑娘。
拓跋律番外
-1-
拓跋律趕回來的時候,月娘正在睡着。
雖然外面的南唐舊臣已經上了幾百道摺子要將她凌遲處死,但她還是安穩地做夢。
他有些生氣,卻又沒那麼生氣。
她十六歲跟在他身邊,那時他快十九。
五年的時光,幾乎每日相見,耳鬢廝磨,很少有分開的時候。
他見慣了她的溫馴,她忤逆他的只有兩次。
雖然這兩次都讓他生氣,幾乎無法收場,可他見了她卻又不想去責怪。
因爲這樣的她,是鮮活的,讓他悄悄地喜歡。
他坐在她身邊,卻叫她不醒。
一旁的宮人支支吾吾,惶恐地告訴他,她一直在昏睡,比那次小產後睡的時間還長,每天Ťûⁱ只有一兩個時辰是醒着的。
宮中的御醫說,她這些年全靠一口氣撐着。
如今報了仇瞭解心結,氣散了,人也就倒了。
油盡燈枯,就這幾日的時光了。
他不信,明明他走之前她還那樣地嬌,一聲聲在他耳邊叫着他拓跋律。
這纔不到三四個月,怎麼就油盡燈枯了。
他暴怒,讓御醫用最好的藥。
她喝不下藥,他就親自灌,灌不進去,就含了藥喂。
他以前在軍中重病時她也是這樣喂的他。
她還一邊喂一邊小聲哭:「你可別死了,你死了我抱誰的大腿。」
於是他在她哭中睜開眼睛,她又立刻不哭了,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
他是喜歡她哭的,聲音軟得像糖,人也更乖,他怎麼折騰都不要緊。
可現在,含藥也不能喂進去了。
他讓所有宮人都走開,只剩他們兩個。
他告訴她,馮玉兒自盡了,雖然他並沒有想殺她。
她是他小時候的光芒,他快餓死的時候她給過他饅頭,還給他母后請過大夫。
她對他,是有大恩情的。
可馮玉兒還是自盡了,她說她以爲她是愛權力的,可後來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喜歡了他大哥,那個頂天立地卻嘴笨的男人。
可是回不去了。
他還說,馮玉兒死後他還是難過的,但不是男女之情了。
他最近總是心神不寧,總是夢見她,夢見她要跟着裴承垏走。
於是快馬加鞭地趕回來。
沒想到夢是真的。
他將她抱在懷裏,輕聲叫着她月娘。
雖然他知道她叫林菀姝,但他還是喜歡叫她月娘。
因爲月娘,是完完整整屬於他的。
-2-
他又告訴她當時在北梁軍營,他太笨了,應該猜到她就是裴承垏提到過的那個南唐最美好的姑娘。
她生得那樣好看,污泥滿地的軍營因爲她的出現都增添了顏色。
她雖然穿得破破爛爛,但洗乾淨後身上是好聞的藥香。
只是那時以爲南唐女子身上都是這個味道,他沒有觸碰過別的南唐女子,所以一直不知道是她獨有。
她在他身邊時,他能安心地睡。
雖然知道有時候她拿着木簪在他喉間比劃,但他一動,她又不敢動了。
後來他回了北梁都城,做了太子。
他想過留她在軍營,畢竟只是一個小小的貢女。
可她一聲一聲的阿律,讓他一邊心狠又一邊心軟。
最後還是帶上了她,他想既然將她當了替身,那就留着吧。
畢竟除了和馮玉兒面容有些相似,她也是真的能討他歡喜,又嬌又軟,哭起來都好看。
他以爲會和她一直這樣過下去。
在那些昏暗的歲月裏,是她陪他走過一道又一道的彎。
他走得再遠,也會想起還有個姑娘在等着他。
終於有人,在等他。
可後來,她逃了。
他其實也有些後悔那晚不該那樣折辱她。
可他想着她總是聽話的,百依百順的,不會有什麼。
他追上了南唐使臣的隊伍,卻沒找到她,他以爲是他們包庇,於是一個個砍過去。
殺到那個叫齊聞的人時,齊聞說他想起來她是誰,她是裴承垏的未婚妻子,說他們青梅竹馬就快完婚。
他這才知道他是替身,是裴承垏的影子。
她那一聲聲又糯又甜的阿律,從來都不是叫他,而是裴承垏。
生氣嗎?當然生氣,他氣得恨不得捏死她。
他一直努力地證明自己,證明自己也是北梁的好兒郎,想要父皇的任何。
他爲此付出那麼多,受那麼多傷,流那麼多血。
她卻看不見拓跋律,只將他當成另一個男子,足足三年。
可看着茫茫的荒原,又怕她死在狼口裏。
齊聞說她知道了裴林兩家滅族的真相,必定回去報仇。
他立刻就相信了,一路南下打到定州。
定州百姓真是硬骨頭,可惜守城的主帥是個沒用的。
如果換了裴承垏,他不一定能拿下。
想起裴承垏,他也有些惋惜,甚至希望那個少年是北梁人。
三四年前他在定州打探軍情,因見不慣當地的地痞欺負老人,於是出了手。
雖然當時救了那老者,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他被那些人報復捅了一刀。
他捂着傷口繼續跑,半途遇到裴承垏。
裴承垏一眼就看出他是北梁人,他們交上手。
裴承垏扯掉他狼牙,他也拽下裴承垏的藥囊。
「你受傷了,再打下去我勝之不武。」裴承垏主動停了手。
他也不戀戰,快速地逃進巷子裏。
那時傷口一直在流血,他身邊只有藥囊。
於是他咬開藥囊,也不管裏面是什麼,一半嚼碎吞了,一半捂在傷口上。
沒想到竟然止了血。
那個藥囊一看就是女孩子精心繡的,上面的藥香聞得讓人舒心,似乎傷都沒那麼痛了。
後來藥囊不小心弄丟了,但弄丟藥囊的那天,她被送來了軍營,他便沒去找那藥囊。
有她就夠了。
那次和裴承垏不打不相識,後來他們又遇見幾次。
裴承垏邀他喝酒,是南唐的白墜春。
他請裴承垏喫肉,他親手烤的,手藝不比食肆的差。
那短短的幾天,是他這輩子最暢快的日子。
可敵人終究是敵人,他從小修羅場長大,深知生存法則。
不似裴承垏,肆意灑脫,只知戰場殺敵,不知人心險惡。
功高蓋主是大忌,可惜裴家人太自信太天真。
一個千里之外的謊言,就讓他們滅了族。
-3-
他講到這裏的時候,懷裏的她動了動。
他便不敢說了,裴承垏是她的逆鱗,觸之會傷她性命。
她的身體這時候有些涼,就像後來他去軍營見她那晚。
他本來已經決定再也不見她了。
她那樣地不在乎他。
她來刺殺周元逸的時候,他就那麼明顯地坐在那裏,她竟然完全沒發現。
起初他以爲她是裝作看不見,後來發現她是真的沒看見。
因爲不在意,所以不會看。
想捏碎她嗎?
當然想,恨不得連她骨頭都拆了。
尤其是他問她是不是把他當成裴承垏的時候,她竟然沒有絲毫的猶豫就承認。
哪怕她猶豫那麼一會兒,他都不會那麼生氣。
他將她丟去軍營,卻又讓親信送她去。
那些人知道是他的女人,自然也不敢碰。
原以爲她會像以前那樣求饒,可她只對周元逸連撕帶咬。
後來他去了軍營,喝了酒,見了她。
也想要她。
他正是血氣方剛之年,她又將他養得挑了,別的女子他也瞧不上。
就連娶了馮玉兒,也讓他變得不自在。
他也想借此給她一個臺階下,畢竟他還是她的御女,是有過冊封文書的。
伺候他,天經地義。
可她卻說她有了他的孩子,讓他不要傷她。
她竟然又未認出他,將他當成了別的男人。
他摸了她的小腹,沒有隆起,以爲她騙他。
他重重地咬了她一口當作懲罰,以爲這樣她能知道是他。
可她卻依舊沒認出來,只是哭,哭得眼淚落得他滿臉都是。
他果然,只是個替身。
他能一眼就看見她。
她卻連這樣親密的時刻都認不出他。
如果不是她真的懷了孕,他想他一定不會再理她。
一定不會。
確認她懷孕後,他封了她爲昭儀,讓她居住最清淨的長安殿。
他和他母親一直活得艱難,所以絕不會讓她和孩子受一點苦。
他給了她無上的榮耀,可她卻是聲聲泣血,求他放過她。
她是覺得這會讓她家人和裴家坐實通敵的罪。
他知道,但他沒有收回冊封。
周元逸求和乞降,他不能在這個時候殺了他,否則南詔、南越、鮮羅就更難臣服。
他和她的日子還長,總有一天他會如她所願。
那之後她不願見他,他只能等她睡着去見,卻又在她快醒來的時候匆匆離開。
-4-
除夕那夜,是他開心又傷心的一夜。
如果知道那天會遇見裴承垏的屬下,他絕不會讓她去。
雖然她還是想殺周元逸,但他拉住她的時候,她沒有掙扎,而是乖乖地和他在一起。
那麼多人的目光裏,他忍不住將她藏進衣袖裏。
雖然只是握着她的手。
他從不知道自己會這麼容易就滿足,以前恨不得將她整個吞下,現在卻是握住她一隻手就夠了。
他決定今夜留在她的長安殿,和她好好談談。
可那個刺客罵了她,她小產了。
那是個已經成形的小姑娘,落下來的時候還有氣息。
但她太小太弱了,還沒哭一聲就在他懷裏慢慢變冷。
太后說讓他別傷心,他和她都還年輕,只要她調養好身體,很快會再有孩子的。
可她不肯喫藥,看他的眼神也是冷漠。
他便強喂她,威脅她。
起初她還掙扎,後來便不掙了,她總是睡,睡很久很久,好在身體漸漸好了。
那時候他就應該想到的,身體好並不是她真的好了。
她依舊病着,只是這病御醫瞧不出,也無藥可治。
重新讓她侍寢那天,她果然興致缺缺。
他於是在燈下看書,等她做好準備。
誰知她竟然睡着了。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她無視。
他不想再慣着她了。
他將自己埋在她的脖頸處,她這裏的味道很好聞,不管是肌膚還是髮絲,都有淡淡的幽香。
她醒了。
出乎意料地,這次竟然得到了她的回應,她甚至叫了他的名字,沒有將他再當成裴承垏。
那夜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在軍營的日子,情意綿綿,難捨難分。
後面的時光,他們恩愛有加,如魚得水,如鳥投林。
他也疑心過她,可最後那些疑心在她的溫柔鄉里一點點瓦解。
在他去平叛亂的時候,她還是殺了周元逸,手段殘忍得不像是她。
她給他的所有溫柔都是騙他的。
她從未忘記過裴承垏,也從未對他有過期待。
他還是一樣的狼狽。
裴承垏在他下巴上留了一道傷。
而她,將傷留在他心上。
或許這是他的報應,是他曾經那樣待她的報應。
-5-
有風吹開了門。
宮人已經被他遣走,他準備起身去關,可她卻醒了。
眼睛月牙彎彎地看着門口,叫着:「阿律。」
他以爲她是好轉了,她卻說:「我不要狼牙,你別送我。」
狼牙!
他記得,裴承垏扯走了他的狼牙,他以爲裴承垏會丟掉,沒想到給了她。
原來他早就和她在一起。
她對着門的方向說話,可那邊根本就沒人。
她起身給自己梳妝,髮髻梳成少女的模樣,然後欣喜地向外走。
他用力抱住她,他知道她是迴光返照,可他還是想留住他。
天子一怒,浮屍千里。
他對着門口怒吼,滿身殺氣的禁軍也將長安殿層層圍住,企圖趕走那些來奪她的妖魔鬼怪。
這些似乎有用,她平靜下來,任他抱回牀上。
可她呼吸越來越弱,身體越來越涼。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她:「月娘。」
北梁最後那夜,她說她在看月亮,卻不知他也在看她,她也是他的月亮。
只是淤泥里長大的他啊,連自己都嫌髒,不相信也會有自己的明月。
等他想要抓住明月的時候,一切已經太遲了。
她最後睜了睜眼睛,看着他,嘴裏嘟囔着。
他聽不清,將耳朵貼在她的脣邊,終於聽見她說:「我不喜歡喫苦,我喜歡喫甜啊。」
這句之後,再無氣息。
嘴角帶着笑,不知那邊誰給了她蜜糖。
宮人視角篇
宮裏多了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但只有一個最讓陛下喜歡。
她叫喜妹,來自南詔。
她會制香,陛下每每去她那裏都不願離開。
據聞過那香的人說,那香能溝通陰陽,可以見到死去的人。
我們想,陛下肯定是想見皇后娘娘了。
太后對喜妹很是厭惡,說她居心叵測,幾次想要將她賜死,可陛下都保全了她。
喜妹恃寵而驕,從小小的貢女一步步坐到美人的位置。
可她不滿意,她想做昭儀。
她說她可不敢覬覦皇后之位,但聽說陛下從前有位寵妃就是昭儀,得到的寵愛比皇后還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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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要地位,只想要寵愛。
我們告訴她,那位昭儀,就是追封的皇后,那是陛下的逆鱗,讓她最好不要觸碰。
可她不信,開了長安殿,踏進長安門,還說陛下肯定會把這宮殿賞賜給她。
結果當晚她就被剝了皮拆了骨。
我們說過的,陛下很可怕的。
可是沒了喜妹制的香,陛下變得更可怕。
他說骨頭疼,疼得用刀刺自己。
又總是說看見了月娘,我們都不知道月娘是誰。
太后見了也是落淚,一聲聲地說着冤孽。
後來太后下懿旨將陛下綁了,陛下又喊疼,一會兒骨頭疼,一會兒心臟疼。
傳言拓跋氏是天神之子,所以個個生得都俊美非凡。
陛下也是如此,美得像山魅。
可沒了香的他,變得像魔鬼一樣可怖。
後來他終於清醒,下了詔書接回來他兄長的一對兒女,立了那女孩爲皇太女。
太后說,陛下你糊塗,怎的讓女子當皇帝。
陛下好久才說,是啊,是兒臣糊塗了,然後改立那男孩爲太子,給了那女孩整個北梁最好的封地。
她會一生榮華富貴,平安順遂。
可我們覺得陛下也許是真的想讓那個女孩繼承天下的。
陛下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傳言說他曾經有一個女兒的,但在他懷裏斷了氣。
他一定很想念很想念那個女兒吧,想念到連天下都毫不猶豫地給那個像她的人。
立太子後不久,陛下又病了。
這一次他不再瘋魔,只是安靜地睡。
我們一直守着他,御醫說他油盡燈枯,時日無多了。
有一天晚上,突然起了風,我們趕緊去關門。
陛下卻從牀上坐了起來,自己穿好衣衫鞋襪,手裏緊緊握着一把糖。
對着空無一人的門說:「月娘,這一次我們喫甜。」
他在那裏站了好久好久,直到管事的姑姑覺得不對勁,上前查看才發現,陛下已經駕崩了。
他這一年,三十二歲。
他二十二歲登基,在位十年,開疆擴土,殺人無數,屠城如屠畜,能止小兒夜啼。
卻也統一諸國,興水利免賦稅,嚴禁蓄奴,男子女子皆可讀書。
還爲南唐前朝舊臣洗刷冤屈,親自前去祭拜。
我們也說不出他究竟是好皇帝還是壞皇帝。
我們只知道,今年我們二十歲,按陛下定的規矩,我們可以領了豐厚的月銀,回家嫁人,侍奉雙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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