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醫鬧被辭退後。
我在醫院后街的街口開了一家蛋糕店。
取名——幸福蛋糕店。
店裏每日有人來,也有人走。
我總是在透明的烘焙室裏認真地烤蛋糕、抹奶油。
希望盡我所能。
讓每一個從我店裏走出去的人都能感受到幸福。
直到有一天。
一個老刑警走進店裏,如鷹般銳利的目光盯着我:
「說說你的動機?」
-1-
眼前的人雖是便衣。
我卻一眼就認出這是個老刑警。
我沒在意,蛋糕店嘛。
無論是怎樣的身份。
平淡的生活都需要一點調劑。
我擺出招牌笑容:
「您好,請問您需要點什麼?」
每日要烤的蛋糕做完後。
我就站在吧檯兼職收銀。
店小,利潤微薄,所以人手並不充足,除了我,只有一個聾啞的婦人幫我打下手。
對面的人繃着臉,一雙細長眼聚着光,盯着我道:
「說說你的動機?」
我有些疑惑,對上他的眼神:
「動機?非要說動機的話,那當然是——讓人感受到幸福。」
這不是很顯然嗎?
畢竟我的蛋糕店就取名叫幸福呀。
那人皺眉,似乎是不滿意我的回答,又似乎是竭力遏制着憤怒。
我們對視了半晌,他丟下一句:
「我會弄清楚的。」
就大踏步往店外走去。
我不明就裏。
但一視同仁。
「謝謝您的光臨,祝您擁有幸福的一天。」
-2-
晚上八點。
我給小林打包好二十三份蛋糕。
讓她出門隨機贈送。
這是我們店裏的傳統。
每日賣不完的蛋糕。
絕不會留到第二天。
總是隨機送出去。
有時是醫院,有時是商場,有時是學校。
有時甚至是精神病院。
當然更多的時候。
便是如今天一樣。
隨機送給路人。
小林是個聾啞人。
她原本只是啞。
後來被酗酒成性的丈夫打壞了耳膜。
故而連聽也聽不見了。
所幸我懂一些手語。
又同情她的處境。
便把她留在店裏。
打算讓她做做打掃衛生、清洗水果這類活兒。
但小林十分細心。
甚至可以說是敏銳。
因爲不能說也聽不見。
所以她對於人的表情觀察細微到了極致。
她甚至可以在見到客戶的第一面。
就判斷出他們當下的情緒。
再根據客戶目光停留的時間、觀察蛋糕時的神態。
迅速爲客戶挑選到心儀的蛋糕。
所以,她幾乎是店裏半個導購。
一個耐心的、沉默的。
卻總是帶着微笑的導購。
就這樣幫我留住了許多忠實客戶。
我幫小林掛好胸牌——因爲她不會說話,所以胸牌上詳細介紹了蛋糕店的位置,並標註了蛋糕是免費贈送的。最底下還有一句,如需幫助,可隨時進店諮詢。
然後就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出門了。
小林八點出發。
不到半個小時便回來了。
她比劃着:
明日有客人來諮詢蛋糕。
約在上午十點。
我點點頭。
收拾好店內後鎖上門打了烊。
-3-
回家路上。
我聽見有人閒談着這幾天附近小區發生的一樁案子。
「聽說那男人前幾天還正常的很,突然半夜就死了,別說給她妻子嚇壞了,我聽着也瘮的慌呢…」
「是啊,挺壯實的一個人,之前還總在我們家燒烤攤上喝酒呢,酒量好着呢!這死得忒蹊蹺了!」
「聽說是嚇死的,不能是…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或者惹了髒東西上身吧…」
瞧瞧,
當一件事情用常理解釋不了時。
人們立刻就想到怪力亂神。
我可不信這些。
按我的醫學經驗。
他應當是受到什麼難以承受的刺激。
突發驚恐。
引發了心梗導致死亡。
說起來,
這事同我也有那麼一絲絲關係。
死了的那個男人。
是我店裏一位顧客的丈夫。
叫李龍濤。
而那個男人。
手機上最後一條微信留言。
便是他的妻子讓他來我們店裏買一個草莓蛋糕。
我每日接待的客戶太多。
甚至都記不清他長什麼模樣。
可警察卻第一時間找上門來。
找我盤問了一大圈。
又調取了店內的監控。
最後拿走了店裏的水果、奶油甚至雞蛋。
我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案子太多昏了頭。
畢竟,
我一個開蛋糕店的。
還能在蛋糕裏下毒?
若真如此。
那死的怕不止他一個吧。
況且,
法醫驗也驗了。
他的確死於驚懼過度引發的心梗。
總不能是被我的草莓蛋糕嚇死了吧?!
我直呼冤枉。
路邊的狗都比我嫌疑大些!
若是按例詢問走個過場也就罷了。
偏偏時隔好幾天。
當天那個一言不發的老刑警。
莫名其妙便衣出現在我的店裏。
又莫名其妙說出那句話。
擱誰誰也不高興。
-4-
我踩着晚風踢踢踏踏地往回走。
那些人的議論聲隨着風被拋在耳後。
我想着,店裏的水果快用完了。
明天要去菜市場再挑些新鮮水果。
哦對了,
小林說明天上午有客人要來諮詢蛋糕。
我愁眉苦臉又有些興奮地想着。
這次客戶想做成什麼樣呢?
我能不能一如既往地圓滿完成呢?
雖說做蛋糕不是什麼很難的技術活兒。
可人一旦追求完美。
就容易事事較真。
回到家,
已經九點多了。
我洗完澡有些疲累地坐在牀上。
就着溫水吞下兩粒藥。
之前的醫鬧事件。
給我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那男人舉刀向我衝來的一幕。
反反覆覆出現在我的夢裏。
被辭退後。
我確診了焦慮症和雙相情感障礙。
曾經一向視我如珍寶的丈夫。
也變得冷漠無情。
從衝我吼叫。
發展到向我揮拳。
我有時瑟瑟發抖跪地求饒。
有時鼻青臉腫血流滿面地對着他笑。
最後他大概是實在忍受不了我這副瘋模樣。
不知哪天。
就突然沒了蹤跡。
或許是求生的本能。
我在情緒相對平穩一些時。
主動聯繫上了我現在的心理醫生方艾。
她帶我做診斷、開藥、治療。
一年半過去了。
方艾說我已經是輕症了。
可以正常工作生活。
可我已經沒有工作了呀?
在我無比迷茫的時候。
她握着我的手告訴我:「一切逆境也許都是機遇,正如現在,你自由自在,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正是時候。」
我興奮得睡不着覺。
當即決定開一家蛋糕店。
就叫——幸福蛋糕店。
甜食讓人幸福。
我要幸福。
我的客人們也是。
今夜,
同無數個普普通通的夜晚一樣。
我睡了個好覺。
-5-
第二天一早。
我剛打開準備好第一批小蛋糕,
打開店門時。Ťű̂ₓ
又看到了那個便衣的老刑警。
我皺了皺眉。
怎麼沒完沒了的?
他看見我。
抿着脣點了點頭當作打招呼。
然後朝我走來。
問:「有空聊聊嗎?」
我有些生氣:「一大清早的,店裏需要忙的事情還很多,我的蛋糕你們檢測過了吧?沒毒吧?那人……你們不也說了是死於心梗嗎?怎麼,連你們自己的法醫也信不過嗎?」
任憑我如何咄咄逼人。
他只是平靜地看着我。
語氣平淡地開口:「我只是相信我的經驗和直覺。」
我嗤笑一聲,兩手一攤:「靠經驗和直覺,能抓人嗎?法治社會呀,要講證據的呀!」
見他不語,我譏笑出聲:「該不會因爲您那點子經驗和直覺,就非要從一場意外裏揪出一個兇手吧?還是您發自內心地覺得,草莓蛋糕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可怕到能嚇死人?!」
聽到這裏。
他一向沒什麼情緒起伏的眼裏閃過一絲篤定:「草莓蛋糕看起來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可任何東西,只要加以訓練,都可以成爲巴普洛夫手裏的鈴鐺。」
已經陸續有客人進店。
就這麼站在店門口聊兇案似乎不大合適。
我叮囑小林看一下店。
和來人一起走進了對面的咖啡店。
我盯着眼前的人。
好奇心被狠狠勾起:「你的意思是,有人訓練了他,讓他一看見草莓蛋糕就害怕?」
「是的,而就我所知,死者的妻子,在他死前的半個月裏,多次來你家買蛋糕。」
我滿頭霧水,歪着頭看他:「你懷疑她的妻子?是,她倒是常來,可她買的也不是草莓蛋糕呀?那位客戶,好像更喜歡沒有水果的純奶油蛋糕。或許也買過草莓蛋糕…我記不清了…」
老刑警頓了頓,緩緩開口:「這也是我覺得有些奇怪的地方,也許不一定是草莓蛋糕,就是蛋糕,什麼蛋糕都行,只要是你家的。」
我無語道:「就因爲這個,你就認定我與這命案有關?我和他又不認識,無冤無仇,我幹嘛費那麼大功夫嚇死他……」
老刑警點點頭:「所以他的妻子也有嫌疑。」
我翻了個白眼。
您擱我這兒玩猜猜樂呢!
我看了眼表。
快十點了。
我快步起身告辭。
真沒功夫陪你鬧了,
我要回店裏等我的客人了。
-6-
十點,
店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一個穿深綠色毛衣的女人走進店裏。
她看起來一切正常。
可走路姿勢不對。
我下意識看向小林。
小林點點頭。
那就是這位客人了。
我順着小林的視線看過去。
那女人不經意露出的衣袖下。
有一圈淤青。
「您好,請問您需要點什麼?」
我語氣溫和,面帶微笑,希望儘可能地展示我的善意。
對面的女人略顯慌亂地看了小ṭū₇林一眼。
深吸一口氣說:「聽說…聽說,如果需要…」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壓低了聲音指着展示櫃,狀似介紹店內的產品:「是的,你不必害怕。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你需要什麼幫助,儘管告訴我。無論是什麼,我都竭盡所能。」
說罷,我轉身從櫃子裏挑了一個巧克力蛋糕:「您看看這是不是您需要的?」
她猶疑地點了點頭。
我替她包裝好,遞到她手裏:「最佳風味期是兩小時內,儘快品嚐哦!」
她一臉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大概以爲遇到了騙子。
我再次帶着笑,認真且堅定地對她點了點頭。
她不再說話,付了錢,拎起蛋糕出門去了。
今天的生意不錯。
到下午四五點鐘。
店裏的蛋糕賣了個七七八八。
得立馬去買雞蛋和水果了。
我看了眼時間。
拎上菜籃子。
慢悠悠地往西街的菜市場走去。
說來也是巧。
我剛買完雞蛋。
便遇見了早上那位客人。
我熱情地揮揮手。
遞給她一瓶礦泉水。
走到她身邊詢問:「巧克力蛋糕,好喫嗎?」
她點點頭。
我開心極了。
與她一路走一路聊。
在喧囂的菜市裏。
只能挽着手湊近了說話。
否則,
啥也聽不清。
我買完了水果。
她也買完了菜。
我們便揮手告別。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想。
多好看的女人啊。
如果笑起來眼神不再怯怯……
就更好了。
今天又給人帶去幸福了呢。
我的蛋糕店一定要開得紅紅火火哇!
-7-
轉眼間就要到悶熱的夏天。
我正在店裏嘗試做新品冰淇淋蛋糕。
那位老刑警再次不請自來。
他一進門就直直走到我面前:「我想明白了,李龍濤的妻子是真正的兇手。他們感情並不如外人看到的那麼好,你的那位客人,受不了丈夫嗜賭成性還經常動手打自己和女兒,所以製造了一場恰到好處的意外。」
說話間,他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的臉。
我直視他的眼睛:「是嗎?那很好啊,恭喜結案。」
他不死心地繼續說:「在死者死前的半個月裏,兇手曾反覆對他進行高強度的心理刺激,並用蛋糕作爲加深這種刺激的條件反射物,導致死者最後在意外見到草莓蛋糕時,引發極度的驚懼,導致突發心梗死亡。」
我點點頭:「你分析得很有道理,真是心思縝密,那女人被逮捕了嗎?」
對面的人聳着的肩無聲中塌下去幾分。
我垂下眼睫,問道:「沒有證據是吧?定不了案?」
他咬緊了後牙槽,話鋒一轉:「所以你爲什麼幫她?你的動機是什麼?」
我驚訝:「怎麼又扯上我了?我不過是個賣蛋糕的……」
他笑了一聲:「知道你的破綻在哪兒嗎?」
我飛快地思索了一下,皺眉,下意識問道:「在哪兒?」
「你的蛋糕。據我觀察,每天早上九點開門,通常你就已經將烤好的各種蛋糕擺在展示櫃裏了,偏偏那天李龍濤來時,你的展示櫃裏空了一列,草莓蛋糕你是從烘焙室裏打包出來的。」
「那又怎麼樣呢?那天早上有些忙,只是恰好草莓蛋糕做好的比較晚,沒來得及擺出來而已。」
他抬頭看了一眼烘焙室:「可你在打包時,也刻意地背過身去,擋住了李龍濤的視線。」
我笑了:「警察同志該不會以爲我調了包吧?監控你們也查過了,應該可以看到我裝的就是普通的草莓蛋糕。」
他搖搖頭:「不,是不能讓李龍濤看到。因爲人不能死在你店裏,你苦心經營了這麼久的基地,不能因爲他一個人而關門大吉。」
他每說一句,我的臉色就難看一分。我摳開隨身攜帶的小藥瓶,塞了一顆藥進嘴裏。
他看了我一眼,略作停頓又接着說:「或許還有一個原因,若是李龍濤在這裏突發心梗的話,或許會被立刻搶救而不至於死亡,而你們,是不允許出現這樣的意外的。所以密閉的家裏,纔是最好的選擇。」
我平復下來。
望着對面認真分析的老刑警。
勾了勾脣:「您真是給我講了一個精彩的故事。」
他眼神驟然變冷。
銳利得如有實質般扎向我:「你還是不肯承認嗎?」
我輕輕搖搖頭:「當然不肯。警察同志,這一切都是你的猜想罷了。您有證據嗎?」
他攥緊了拳頭,轉身要走。
我看着他決絕的背影。
突然出聲:「若真如您說的那樣,您不覺得,李龍濤死得該嗎?」
他皺着眉回頭:「再壞的人都應該交由法律審判,而不是由着你們打着正義的幌子胡作非爲!」
「是嗎?若是壞人還未等到法律的審判,無辜的人就先死了呢?」
「難道要等到那些滿心期望幸福的無辜女人,被衝入下水道、被沉入河牀、被塞進冰箱冷藏,才能等來法律的審判嗎?」
老刑警沉默良久,深深地看我一眼,跨出了店門。
-8-
又過了一個禮拜。
我的冰淇淋蛋糕正式上架了。
小林送走了今日的最後一波客人。
在右手邊的白牆上貼上第 11 顆星星。
每一顆星星都是幸福的象徵。
第一顆是我親手貼的。
第二顆是小林貼上的。
後面的,則有些是客人親自來貼上、有些是交由我倆代貼。
今日沒賣完的蛋糕送給了附近街道的環衛工人。
一週前來的那個綠毛衣女人。
主動來了店裏。
帶着輕鬆的笑。
陪着小林分發蛋糕。
「事情順利嗎?」
「順利,我按照你說的步驟在腦子裏模擬了數十遍,才動的手。」
「害怕嗎?」
女人蠟黃的臉上沒有光澤,眼角脣邊都是深深淺淺的溝壑,偏偏一雙眼睛散發着矍鑠的光:
「不害怕呀,我只覺得痛快,太痛快了!」
她迫不及待地與我分享她的喜悅。
我太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了。
當一直以來處於高位、面目猙獰可怕的施暴者。
突然如待宰羔羊般怯懦瑟縮地顫抖求饒。
當曾經主宰自己命運的人。者,
突然變成了自己砧板上的一條魚,
煎煮烹炸,全由你說了算。
那是怎樣的暢快與興奮呀!
相對於她來說。
現在的我已經平靜很多了。
「我原先是一名畫家,雖然很難想象出我能爲你做些什麼,但如果你需要的話,歡迎隨時聯繫我!」
我點點頭,在腦子裏默唸三遍,記下她的職業和聯繫方式,沒有問她的名字。
不能留痕。
是我給自己定的最重要的準則。
這是我經手的第十三個案子了。
這位畫家的丈夫。
是極度的 SM 愛好者。
一開始,她並不知情。
婚後,她也曾試着慢慢嘗試、適應。
但很快他不再滿足於輕微的調教。
反而追求極致的刺激。
當她被掐着脖子直至瀕臨窒息時。
她終於反抗。
可反抗換來的卻是一頓暴打,甚至強暴。
她無數次諮詢律師。
得到的結果都是。
婚內強姦取證困難、判定困難,且量刑不重。
她起訴離婚。
還沒捱到開庭。
又換來無數次拳打腳踢。
直到她意外懷上了孩子。
直到那個孩子也沒有保住。
她絕望地從醫院出來,一路跌跌撞撞……
準備從橋上跳下去時。
小林拽住了她。
小林放下裝蛋糕的盒子。
認真地拉住她。
站在橋邊。
不顧人來人往的目光。
對她拉起衣袖、裙襬和上衣。
悄悄向她展示着自己身上一道道駭人的傷疤。
然後掏出手機打字:
別怕,我們都贏了,我可以幫你。
女人似乎立刻抓住了浮木。
她嚎啕大哭,連連點頭。
-9-
小林比劃着:「今日該去精神病院了。」
我挑眉,
翻開日曆勾畫。
時間過得真快。
一晃眼又半個月過去了。
我手腳麻利地打包蛋糕。
叮囑她路上小心。
小林笑着點點頭,離開了。
我坐在吧檯裏。
看着店外煞白的路燈。
耳邊時不時響起救護車開過的聲音。
思緒一下子被拉回兩年前。
兩年前,
也是這樣一個夜晚。
我還是第三醫院外科的一名大夫。
正值夜班的我。
突然接到急診電話。
說是急診接到一個病人。
看起來嚴重但是不危及生命。
要送到外科手術。
這是常見的流程。
我沒什麼意見。
一會兒病人推到病房。
我打眼一看,刷地臉色就白了。
幹外科的。
什麼血腥的場景沒見過。
車禍撞得只剩半拉的人。
斷手斷腳、腸子拖出半截的人。
可到底大多是意外。
我從沒見過這麼讓人膽寒的場面。
這人從頭到腳沒有一塊完整的好肉。
頭髮少了大半。
身上新傷舊疤斑駁交錯。
有青紫的腫傷。
有汩汩往外流血的鈍器扎傷。
有開水的燙傷。
也有一道道皮肉翻飛的割傷。
儘管急診科已經對人做了簡單的包紮。
可一眼望過去。
完全是一個破布娃娃。
很顯然,這些全都是人爲的傷口。
我頓時遍體生寒。
是怎樣的深仇大恨要凌虐人至此?
我忍着滿腔的寒氣和主刀醫生一起處理了三個小時。
縫縫補補,補補縫縫。
如急診所說。
傷口雖多。
但是不危及生命。
甚至沒有殘疾的風險。
這些傷大多是過不久就能痊癒的。
唯一不好的是。
病人由於頭部受到劇烈撞擊。
導致重度耳膜穿孔。
有失聰的風險。
好不容易深夜出了手術室。
我同年長我十多歲的主刀醫生小聲道:「唉,真可憐啊。怎麼被打成那樣,不知道惹了什麼人。」
主刀醫生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這還不明顯嗎?」
我一臉疑惑。
主刀醫生卻平平淡淡地開口:「已婚女性,連大腿內側都有傷,施暴者大概率是她的丈夫。你還年輕,見多了就習慣了。」
-10-
見我愣神, 主刀醫生拍拍我的肩膀,叮囑我別忘了先去告知家屬病人的情況。
我那時剛滿三十歲。
是碩博畢業後進入第三醫院的第二年。
也是同青梅竹馬的大學同學賀思明結婚的第一年。
一直以來。
我與賀思明感情都很好。
他會在畢業典禮上送我一大捧鮮花。
在我值夜班回家後端上一碗熱湯麪,叮囑我慢點喫。
我那時想。
人與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我懷着自視甚高的幸福。
不屑地批判着那個沒有良知的惡人。
夫妻本是最親密的一體。
打老婆?那一定是個無能的畜生。
我來到病房外的家屬等候室:「林玉珍、林玉珍家屬。」
一箇中等身量的男人站起身走過來。
看着十分忠厚老實。
連聲應道:「這兒,來了來了。」
我有些懷疑地看他一眼:「病人已經順利做完手術, 沒有其他問題,但目前耳膜穿孔嚴重,還需要住院觀察。」
「哎,好的好的, 辛苦大夫了。」
他搓着手露出有些靦腆的笑,一個勁兒道謝。
本分又懂禮。
我想,我的主刀醫生大概是猜錯了。
轉折發生在後半夜。
我正趴在辦公室裏打算小憩一會兒。
突然病房裏鬧了起來。
我趕ṭūₖ緊起身衝過去。
就見小護士們連拉帶拽。
也沒攔住那個男人。
他此刻正跨坐在林玉珍身上。
一隻手掐着她的脖子。
一隻手使勁地朝她扇去。
嘴裏還操着一口方言罵罵咧咧。
我一驚,
趕緊上前幫忙拉。
拽不動,
眼見着那男人又要動手。
我又急又怒,吼道:「幹什麼呢?」
男人扭頭看我一眼,沒了那副老實靦腆的模樣,細眼聚着狠光。
我被那眼神望得一顫。
可到底怒氣壓過了理智。
大聲呵斥Ṭü₆道:「你是畜生嗎?沒看到病人還躺在病牀上你就動手?」」
這一聲吼倒是止住了男人的動作。
他鬆開林玉珍慢慢地下牀。
盯着我惡狠狠地看了一眼。
轉身向病房外走去。
我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
聽見牀上的病人咳出聲。
正準備上前查驗一下病人的狀況。
只聽小護士們驚叫聲四起。
我回頭一看。
那男人已經黑着一張臉握着刀朝我衝了過來。
好在巡視的保安早在鬧起來時就聽到了動靜。
我沒受什麼傷, 只是嚇得不輕。
但這ṱṻ₎事兒, 卻鬧大了。
-11-
那男人在醫院門口拉橫幅、撒潑打滾。
揚言外科的醫生沒有醫德。
辱罵醫患。
大鬧了三天後。
醫院最終同意免除全部醫療費並對涉事醫生進行辭退。
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我就是那個倒黴的涉事醫生。
從小天之驕子般長大。
是同學眼中的學ţų₂霸。
父母眼中的驕傲。
辛辛苦苦十一年學醫。
兢兢業業救死扶傷。
卻突然因爲一場鬧劇被辭退。
三十歲的我。
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懷疑。
又加上被人瘋狂持刀攻擊的陰影。
我就這樣, 在人生最風華正茂的年紀。
確診了焦慮症+雙向情感障礙。
原以爲,
事已至此。
不會有更糟糕的了。
可最難測的竟是人心。
那個與我相伴十年的愛人。
那個在外溫潤如玉的副教授。
那個在婚禮上起誓「無論生老病死, 都將不離不棄」的男人。
不消三個月。
就變成了面目醜陋的人間惡鬼。
在我病情最嚴重的時候。
他施予的不是援手。
而是拳頭。
於是,
我憑着多年學醫的本能。
在一個下大暴雨的晚上一針扎進了他的大動脈裏。
然後看着眼前的人從掙扎到慢慢失去動靜。
伴着雨聲一點點拆分。
那些做起來得心應手的事情。
會讓人感到快樂。
一時間,
我彷彿又找到了在手術檯上的那種自信。
陰霾一掃而空。
我哼着曲子。
將他放進塑料桶裏。
最後澆一瓶氫氟酸。
賀思明便永遠地從世上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警局報了案。
可惜案子查了一個月。
仍然沒有進展。
大雨天小區裏的監控不大清晰。
卻依稀可以辨認出。
賀思明那天下午五點多撐着傘出了小區。
而我, 一整天都待在家裏。
我也反反覆覆被作爲嫌疑人調查。
可我那會兒實在狀態很差。
一會兒嚷嚷着他就是我殺的,
一會兒哭着求警察幫我找到他。
一會兒生無可戀地要自殺。
隨着我接受治療。
加之始終沒有找到任何賀思明被害的證據。
警方最終確定賀思明是主動離家出走後失蹤了。
叮鈴鈴~
門口風鈴聲響起。
是小林回來了。
我趕緊上前迎接她。
關切地問:「怎麼樣?你丈夫還好吧?」
小林笑得靦腆。
用手比劃着:「醫生說他最近好多了, 只是他還是很依賴我, 一看見我便很高興。我給他喫了蛋糕,可走的時候他又鬧了情緒……」
「好在方醫生很專業,讓人給他打了一針, 也就乖乖聽話了。」
我點點頭笑道:「方醫生確實專業。」
哦, 小林就是林玉珍, 她的丈夫就是當初醫鬧的那個病人家屬。
在我籌備蛋糕店的時候。
偶然在醫院門口再次見到小林。
我們便一起籌劃。
沒多久蛋糕店開起來了。
他的丈夫卻得了瘋病。
我便託我的心理醫生方艾替他診斷。
治療無果後。
將他送進了精神病院。
這樣的精神病人,後來陸續有七八個。
方醫生醫德高超, 醫術也精湛。,
便主動去了精神病院做兼職心理輔導醫生。
人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看見小林心情愉悅。
我自然爲她感到開心。
-12-
半年後,
我再次見到了那位老刑警。
他神色滄桑了許多。
看我的眼神里帶着不忍和懇求:「我們遞交了提案, 相關法條已經在進一步完善了。收手吧, 你不會一直毫無破綻的。」
我意外地看他一眼。
高興摻雜着感激。
我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常在河邊走, 哪有不溼鞋。
所以我次次認真謀劃。
深入瞭解每一個人的生活習性和健康狀況。
爲他們量身定製最完美的方案。
再進行的嚴謹的推演。
連事後也反覆覆盤。
爲的就是能儘量晚一點、再晚一點溼。
因爲我見過。
那散落一地的鍋碗瓢盆。
那觸目驚心的青紫交疊。
那止不住的血、看不見的傷口和道不清的痛。
因爲我見過。
那些無助、驚慌和恐懼的面ţŭ̀⁽龐。
那些麻木、窒息和絕望的眼淚。
所以願意捨棄一切。
要反擊!
要變成一把鋒利的刀,捅破那一張張虛僞猙獰的面孔!
除非Ṫű̂⁴那無法宣泄的恨意有了出口。
除非陽光真正普照讓惡魔無處遁形。
我拿出一塊栗子蛋糕。
遞給這位頭髮已經開始花白的老刑警。
「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使命。若有一天, 我們終將換個地方見面,我只能說,我不後悔。」
老刑警接過蛋糕,手指緊緊攥住,留下一句「我會繼續盯着你, 也會繼續爭取」,然後轉身步伐沉重地往外走。
我偏頭看了看牆上的星星。
已經 13 顆了。
我又移回目光看向那個固執又認真的背影。
目送他出門:「謝謝您的光臨,祝您擁有幸福的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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