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死在和我私奔的路上。
這一夜,我跪伏在屍體前,淚流不止。
他那個素來桀驁的兄長,看我的眼神,亦像在看一個死人。
居高臨下地扇了我一巴掌。
「蘇氏女當真下賤。」
他求娶於我,又百般凌辱,只爲報喪弟之仇。
可後來,也是他將我擋在身後,挑槍立誓:「我妻冰清玉潔,何人敢辱?」
貶我入塵埃的是他,奉我若掌珠的,也是他。
-1-
「往後,你便是我裴佑之的夫人。
「安守本分即可,不該做的不要做。」
新婚之夜,我的夫君連我的蓋頭都沒有掀。
便冷冰冰地撂下了這麼兩句話。
我點頭應是。
目光所及之處,只能看到他墨色的靴子。
半晌,靴子離開我的眼前。
緊接着,便傳來門被關上的響動。
我知道,裴佑之離開了。
即便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也不會碰我。
因爲他恨我。
就在不久之前,他唯一的弟弟死了。
是我害的。
我的婢女如玉在一旁瞧着,大氣都不敢喘,直到腳步聲遠去,才怯怯地扯了下我的衣袖。
「夫人,他走了。
「這個裴將軍看着可真嚇人,他一看我,我就忍不住哆嗦。
「二公子那麼溫柔的人,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哥哥。」
說罷,她意識到說錯話,又連忙住了嘴。
裴二郎裴渡,秉性溫順,好學聰敏。
是個謙謙君子。
然而,人盡皆知,這樣一個人,卻死在了和我私奔的路上。
我掀起蓋頭,看着眼前的紅燭,淡聲道。
「裴將軍久經沙場,威名赫赫,自然氣勢逼人。」
-2-
我是庶女。
父親也只是個不得聖寵的侍郎。
沒人能想到,我會嫁給裴佑之。
他出身將門,雖父母早逝,卻以一己之力撐起門戶。
京中早有傳言,等他這次平定漠北,皇帝便會給他封侯,讓他久居京城。
這樣年輕便封侯的武將,幾百年來,也只這一個。
意氣風發,天子近臣。
誰不羨慕?
爲此,府裏的下人少不得要爲裴佑之抱不平。
如玉每次出門,回來眼眶都是紅的。
我問她:「他們罵我了?」
如玉彆扭地移開頭,臉上的淚越發止不住。
我嘆口氣:
「無非是說我不要臉、喪門星。
「我都猜到了。
「沒關係的Ŧũ₅,我不在乎。」
畢竟,那日靈堂之上。
裴佑之罵我的,要比這難聽多了。
-3-
我至今仍記得。
那是裴渡死去的第三日。
我被裴府人押着跪在靈堂上。
父親之前一直喊着要把我送去給皇帝身邊最受寵的掌印太監做Ṫüₕ妾。
到了那一刻,卻半句話都不敢說。
放任我留在了裴府。
只因消息一傳到漠北,左衛上將軍裴佑之便吩咐過。
「那個罪魁禍首是蘇家女?扣下來。」
隨後,他快馬加鞭趕回京城。
見到我後,徑直便來到我面前,給了我一巴掌。
我的臉都是淚。
他的掌亦粗糙有汗。
只一下,我便耳鳴起來。
「蘇氏女當真下賤。」
他冷冷道。
我強撐住,抬起頭:
「我害了裴渡,此刻若能死在他靈前,償他一命,我毫無怨言。
「將軍殺了我吧。」
裴佑之一呆,愣怔片刻,手提起腰邊的刀,似乎真想就此殺了我。
然而,就在此時,管家突然從外頭進來,手上還拿着一封信。
「將軍,二郎之前寫給您的信。您走時,正好寄到漠北,他們不敢耽擱,又跟在您後頭,送了回來。」
這是裴渡最後留給他大哥的話。
裴佑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收起刀,將那封信接到手上。
短短一頁。
他卻看得極細極慢,到最後,神情一時間變得遲疑而悲哀。
良久,不知他下了怎樣的決心,居然跟我說。
「你便在此處爲他守靈,直到他入土爲安。
「我會娶你。」
這話一出,堂上的人一時都驚了。
裴佑之手中的那張紙,是京城裏最好的澄心堂紙,薄如蟬翼,此刻落在他手上,卻彷彿重若千鈞。
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也讓我在他的刀下僥倖不死。
-4-
當夜,他冷靜過後。
又召人問了很多。
最後,纔來到我面前。
男人高大冷漠,卻掩不住渾身的疲憊。
他居高臨下道:「站起來。」
我點頭,有些麻木,順從地站起來。
「裴渡……怎麼死的?」
這一刻,我恍然抬頭。
看清他的臉。
他有一張很好看的臉,比裴渡更硬朗,五官更立體。
渾身的氣質也更冷寂。
可他的神色很悲傷。
於是,我緩緩道:「他的身體,一向不好。」
話落,裴佑之沒有反駁,靜靜地看着我。
「陛下身邊的掌印太監要讓我做妾,裴渡不忍,便帶我逃了。他很聰明,不,是非常聰明。帶着我一路北上,躲過了懸賞和追兵。
「可快要到漠北的時候,他開始發高燒。
「我這才知道,他年前便開始頻繁吐血,命不久矣。」
我也因此在爲他尋醫的路上被洛九司的人找到。
說着,我的聲音隱約帶了點哭腔。
「我回來後,偷偷去找過府醫了。裴渡本來還能再撐兩年的,如果不是因爲我……」
他便不必逃跑,不必耗費心神,還能有上好的湯藥滋養。
裴佑之顯然已經在方纔知道了這些,神情沒什麼波動。
之所以會問我。
也只是因爲我是裴渡死前最後見到的人。
他想聽我再說一遍。
我最後說:「他是想帶我去找你的。」
他默了默,抿脣,半晌才道:
「你就在裴府待着。
「不必回去了。」
我盈着淚:「好。」
「你們……怎麼認識的?」
「三年前,他同人談詩論道,夜裏喝了酒想看月亮,爬上了我的牆頭,差點摔倒,我在下面接住了他。」
他的神色隱隱有些動容,又問:「你叫蘇盼枝?」
「是。」
沒多久,便有了那一紙賜婚。
-5-
成婚以後,我便開始管家。
我心有所愧,爲了不讓裴佑之被瑣事煩擾,力求將一切做到最好。
我沒有學過這些。
做起來難免有些喫力。
人人都道,嫁給裴佑之,實在是便宜了我。
不通庶務,身份低微。
哪裏高攀得上出身士族的裴大郎?
因此,長公主的宴會上。
我受了好一番奚落。
別人指點着,說:「看,她就是蘇府那個庶出的女兒,仗着一副好樣貌,將裴家兄弟勾得團團轉。」
「不知天高地厚罷了。你們都不知道吧?一個月前,宮裏的那誰,還想納她做妾呢。人都要抬到牀上了,硬是被裴二救了回來。」
有人癡癡笑起來:「啊?一個太監,她還真不挑。」
最後,不知是誰,又提起了另一個人。
「行了,她的好日子也就這幾日了。」
「舞陽郡主快回來了,到時候,必然是要鬧的,你們且等着吧。」
這位舞陽郡主的大名,我是聽過的。
裴渡尚且在世時,同我講述朝局。
「今上年輕時殺伐果斷,如今卻不管不顧偏寵起宦官來。若非長公主從中勸誡,只怕朝堂早就亂了。」
他分明病弱,說出來的話也沒什麼力氣,卻說得我膽戰心驚,差點去捂他的嘴。
他卻笑了笑,想起什麼,隨口道:「說起來,公主膝下還有一女,封號舞陽,性情嬌憨,自幼便鐵了心要做我的嫂子。」
他的嫂子,也就是裴佑之的妻子。
從前,我是局外人,聽聽便罷了。
如今卻又不一樣了。
不過這人說得對。
我與裴佑之成婚時,舞陽郡主不在京城,等她回來了,指不定會如何。
-6-
從長公主府出來後,我沒敢在外頭停留,徑直往裴府的方向走。
卻不料,走到半路,卻陡然撞上了裴佑之。
他被一羣世家子弟簇擁着在茶樓前敘舊,臉上的神情沒什麼波動,偶爾纔會開口說上兩個字。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他身側的人這才細細打量起我來,末了,恍然道:「這不是嫂夫人嗎?」
裴佑之的眉頭微微一皺,神色有些不耐,語調也低沉了些:「別亂叫。」
那人低低地唔了一聲。
「看來外界傳言非虛,你是真厭惡她,若真如此,又何必娶呢?」
我沉默着,無話可答。
裴佑之看着我,只同我說了三個字。
「還不滾?」
他是在趕我走。
我點了點頭,沒再停留,離開的步子也快了些。
然而,即便我這樣快,也還是聽到了身後人的談話。
「你很討厭這個新夫人?」
「喂,裴佑之,說實話,你是不是還惦記着舞陽呢?」
「嗯。」
也不知,他回答的究竟是哪一句。
-7-
夜裏,我照常夢到了裴渡。
他仍舊穿着一身白袍,身披大氅,模樣清雋,將我從洛九司的牀上抱起來,替我攏起衣衫,一點點撥開我的手,將染血的簪子取出來,哄我:
「別怕。
「我來了。」
洛九司被我用簪子傷到了胳膊,神情惱怒,死死地盯着裴渡。
「一個病弱兒郎,也想逞英雄?
「你兄長遠在關外,知道你這麼多情嗎?」
裴渡一向溫潤,那時卻少見地露出幾分鋒芒來。
「盼枝是個好姑娘,怎麼可能給你這樣的人做妾。
「你要臉不要?」
說着,他趁洛九司沒反應過來,在裴府護衛的保護下出了府,便將我放到馬車上,帶着我一路出了城。
然後滿懷愧疚地告訴我。
「我……勢單力薄,Ṫü₇護不住你。
「等他明日反應過來,還是會找你。
「所以,盼枝,我帶你去找我兄長。」
一轉眼,卻又是他氣若游絲地躺在我懷裏:「抱歉,我以爲我能撐住的。」
夢到這裏,我突然就醒了過來。
枕頭上也全都是淚。
-8-
外頭颳了風。
我睡不着,正要起身,去關窗戶。
卻突然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
我大氣也不敢出,剛要說話,便聞到了一股酒味。
與此同時,我的手腕被緊緊地攥住。
來人問道:「你今日在席上,受欺負了?」
我想了很多種他會說出口的話。
例如。
「你怎麼還不死啊?」
「裴渡是因爲你才死的,你心裏不愧疚嗎?」
卻唯獨沒料到,會是這一句。
我默然片刻,如實回答。
「嗯。」
他輕哼一聲,卻又像是有點不高興。
「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身份嗎?」
我低頭,下意識地抿了抿乾澀的脣。
「左衛上將軍裴佑之的夫人。」
他嗤笑:
「還不算笨。
「那我告訴你,下次再有人口舌不乾淨,你也不必客氣,知道嗎?」
我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他又自顧自補充道:「你如此畏縮,丟的是我的人。」
我沉默片刻,抬起頭,直視着他的眼睛:「可我……」
可我害了裴渡。
他也要由着我膽大妄爲,借他的勢嗎?
他不耐地打斷。
「我說的,你記住便是。」
我一時語塞。
「好。」
他這纔像是舒了一口氣,也清醒了許多。
然後便發現,我們的距離,有些過於近了。
他斂着眉,突然推了我一下。
我沒反應過來,被推得往後撞了一下,後背一時間被撞得發麻。
他只看了我一眼,抿脣,想說些什麼,卻又沒說,轉身便離開了。
我疼得幾乎快要站不起來,緩了好一會兒,又自己尋了藥膏,摸索着擦了。
然後睜眼到天明。
-9-
裴佑之是武將,晨起會在校場裏射箭練武。
原本都是在東院練的。
那離我這裏遠,而他正巧不願意見到我。
可這日天亮,不知怎的,他卻跑來了西院這邊的校場。
恰好,同我這裏很近。
近到我可以聽到那邊的動靜。
如玉偷偷往那邊瞧了兩眼,然後回來跟我說。
「將軍果真英武不凡。
「難怪之前那麼多姑娘家都想嫁給他。
「聽管家說,好像是那邊的靶子昨夜被風吹倒了,將軍今日纔來這邊的。」
我笑了下,沒說什麼,也沒出去看。
只是在屋裏聽着。
裴渡死前,曾無數次說,讓我跟他到裴府看一看。
他說他的家裏。
是的,他稱裴府爲家,而我只把我住了十七年的地方,當牢籠。
他的家裏,有一棵杏花樹,長了很多年了,很漂亮,芳香撲鼻,是他父親帶着他和兄長一起種下的。
他的家裏,有他兄長練武的校場和靶子,有他孃親親手織下的屏風,有他父親留下的書畫和寶劍。
也不會有人欺負我,在我的飯菜裏下毒,押着我去清洗馬廄,剪爛我的衣裳。
我心嚮往之。
他所說的一切,也早在心裏描摹了千萬遍。
如今,一切近在眼前,卻不敢去看了。
我坐在屋裏繡花,沒多久,外頭的聲音居然消失了。
我以爲他已經離開了。
卻沒想到,再抬眼,裴佑之居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10-
這還是婚後他第二次到我的院子裏來。
男人穿着窄袖勁袍,額上還有汗,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有茶水嗎?」
我詫異片刻,連忙起身,想要給他倒水。
卻不料動作太急。
剛倒完,便不慎打翻了茶盞。
滾燙的水濺到了我的手上,疼得我嘶了一聲。
他的面色微沉,下意識將我的手握在掌中,看了片刻,才放下來:「身爲裴府主母,做事理應穩重些。」
我嫁給他以來。
人人都嘲弄我不配。
只有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如今的身份。
他讓我穩重,叫我不必忍耐。
可我分明……
我有些看不透他。
他沒注意我的神情,好一會,纔不自然地問道。
「背上的傷,可好些了?」
裴佑之又一次令我感到意外。
不知爲何。
我竟然覺得。
他今日是故意來這邊的。
只是爲了問問我身上的傷。
至於原因,我也想好了。
裴氏長子,勇冠三軍的左衛上將軍,在無意傷了一個女人後,滿懷愧疚,深夜悔到睡不着覺,是以,次日一早,便忍不住來了。
無關我同他是怎樣的關係。
只因我是一個女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
想到這裏,我連忙緩過神來,又給他倒了一杯。
他的手指在桌上輕點着,抿了口茶。
然後從袖中拿了瓶金創藥來:「拿着。」
我接過,還沒來得及說話,他便起身離開了。
我低眸,看向那杯茶。
他只抿了很淺一口。
根本不像是口乾到忍不住來討茶水喝的模樣。
這日以後,我便再未同裴佑之見過面。
他好像很忙。
忙到不怎麼在府裏待。
也沒空搭理我。
他也沒再來過那個校場。
直到舞陽郡主回京。
-11-
聽聞,她回京後,頭一件事,便是找到裴佑之,驚天動地地哭了一場。
我無法想象裴佑之會是怎樣的神情。
他是出了名的冷麪將軍。
有姑娘在他面前哭,他會不會手足無措?
尤其那人還是和他早有情誼的舞陽。
我心裏其實早就明白,裴佑之娶我,或許並非因爲恨。
而是裴渡的那封信。
讓他願意娶我。
只有娶我,他才能順理成章地將我留在裴府,護着我。
否則,一旦讓蘇家人將我帶回去。
之前的一切,還是會發生。
現在,舞陽郡主回來了。
裴佑之也護了我那麼久。
我該知足的。
總不能因爲,裴佑之是好人,便可恥地貪戀這份溫情。
-12-
舞陽郡主來裴府那日,我正在看賬本。
她帶着一羣人走進來,慢條斯理地走到我面前,拿起我手中的賬本,然後輕飄飄地問:「你看得懂?」
若是旁人,我或許可以仗着裴佑之的撐腰反脣相譏。
如他所言,正一正將軍夫人的臉面。
可現在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舞陽。
是裴佑之心裏的人。
所以,我好脾氣地笑了笑,順着她的話:「正在學。」
但事實上,我悟性極高,這上面的東西,早已經倒背如流。
她冷哼了一聲。
隨後,打量了一番我的屋子,脣畔微揚,像是被取悅到。
「成婚兩個月了,裴大哥還沒碰過你吧?」
這房裏,半點裴佑之存在的痕跡都看不到。
我沒回答。
她嘖了兩聲。
「裴大哥血氣方剛,又才娶你做新婦,卻不願意碰你,可想而知,定然極不喜你吧?
「不過聽說,裴渡很喜歡你。
「他從小身體弱就罷了,連眼光也這麼差。」
她大抵是氣狠了。
越說越來勁。
我的眼神卻冷下來。
她說我不要緊,卻不能說裴渡。
我站起身來,同她對視,然後甩了她一巴掌,聲音有些抖:「身體弱是他的錯嗎?你何以要用這樣輕蔑的語氣提起他?」
舞陽郡主捂着臉,正想打回來,卻又突然想起此處是裴府,明白過來自己方纔的失言,有些理虧。
「本郡主不是那個意思。」
說着,她的聲音頓住,然後一臉驚喜地看向我的身後。
「裴大哥。」
裴佑之看清舞陽臉上的掌印,眉心蹙了蹙。
我突然就想到不久前,他給我的那一巴掌。
就在此時,裴佑之看向我:「怎麼回事?」
我還未開口,舞陽已然笑道:「誤會而已,她也不是有意的,裴大哥,我們țṻ⁷好久沒見面了,你帶我逛逛吧。」
裴佑之又看了眼她的臉,許久後,才點頭:「嗯。」
隨即,不再管我,便離開了。
我看着他們的背影,手微微顫了一下。
-13-
我在房裏坐了很久,直到日落,都沒起身。
我在等裴佑之。
我想,他今日看到我打了舞陽。
一定會來找我的。
然後讓我滾。
我連包袱都收拾好了。
只待他提起,我便趁夜離開京城。
我們大婚之後,洛九司便被裴佑之想法子支出了京城。
若洛九司離開前沒派人守着我,便萬事大吉。
若派了人,也是我命該如此。
只是終究對不起裴渡捨命護我。
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等再醒來,便看到裴佑之站在我的面前。
不知爲何,一時間竟然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他負手而立,聲音低沉道:
「我已經在京城逗留了三個月,該回去了。
「至於你……」
是了,漠北戰事未平,若非裴渡之死,和我們的大婚,他絕不會在京城待這樣久。
我頓悟,點了點頭,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他該走了。
所以,現在就要趕我出府?
可我還沒去跟裴渡好好道個別。
果然,今日或許不該那樣衝動,打了舞陽郡主的。
不然,他大概不會這麼急着趕我走。
然而,下一瞬,我卻聽到他說。
「你收拾行李,明日和我同去。」
我愣住:「啊?」
他的面龐清冷有致,見我這樣,眉心微鎖,又問:「漠北苦寒,你可願意?」
我的心微微一澀。
三個月前,也有人問過我類似的問題。
少年人面色蒼白,眉目溫潤,輕聲道:「此一去,山高水遠,前途未卜,你可願意?」
我忙不迭點頭,有淚從眼角滑過。
願意。
願意的。
-14-
我同裴佑之,是天子賜婚,名正言順。
我隨夫出征,傳到旁人耳裏,也只會是一樁美談。
我沒有坐馬車,而是穿着男裝,跟着裴佑之一道騎馬。
他見我會騎術,隱隱有些詫異。
我猶豫片刻,告訴他:「裴渡帶我離開的那一路,曾教過我。」
這話一出,裴佑之怔了一下。
顯然,這是一件讓他更爲意想不到的事。
他握緊手中的繮繩,問:「他……會騎馬?」
或許,在裴佑之心裏。
裴渡一向孱弱,捧兩本書圍爐煮茶,那纔是他會做的事。
而不是騎馬射箭。
我笑了笑:
「是啊。
「他不只會這些。
「他還會寫很精彩的策論,讀晦澀難懂的兵書。」
說着,我揚鞭,望向裴佑之:「他胸有丘壑,只是被困住了而已。」
我跟裴渡相識三年。
如舞陽郡主一般當面嘲他體弱的人,並不在少數。
裴佑之不在,人人都將他的弟弟當作黃口小兒,欺他年少。
-15-
我終於見到了漠北。
如裴渡所言,這裏同京城,有着截然不同的風光。
也確實當得上苦寒二字。
裴佑之忙於軍務,根本顧全不到我。
我便在營帳裏待着。
後來,傷兵多了,就跟着軍醫打下手。
將士們起初都不願意。
還是裴佑之點了頭,他們才由着我上藥包紮。
有一回,裴佑之正好瞧見。
在後頭望了好一會,才問:「你手法很嫺熟。」
我點頭:「我小時候……經常受傷。」
他愣了下,想起什麼,便沒再多問。
只是,久而久之,再見到我時,他便不像最初那樣不近人情了。
我來到漠北的第三個月,敵國攻城,來勢洶洶。
還自創了個陣法。
很是厲害。
裴佑之整日都待在營帳裏,戰況緊急時,連身上的傷都不管。
這日,他同將士們商議對策時,便受不住險些暈倒。
帳中傳來一陣驚呼聲。
我正巧在帳外路過,情急之下,便闖了進去。
等到軍醫送了藥進來。
我才放心。
準備離開時,卻看到了不遠處的陣法圖。
我的步子微微頓住,凝眉。
「我見過類似的圖。」
裴佑之抬眸,一瞬不動地盯着我。
「何處?」
我說:
「裴渡喜歡奇門遁甲之術,他曾專門鑽研過這些。
「他的手書我看過,上面有許多破陣之法。
「此陣和我看過的那個雖有些不同,卻也有異曲同工之處,若用此法,或許可破。」
-16-
我說第一句話時,帳中衆人分明面露激動之色。
可裴渡的名字一出,他們卻又遲疑起來。
沒有人會覺得,一個身體孱弱,又久居京城,只知吟風弄月的世家兒郎,會這些東西。
裴佑之的面色也沉下來,盯着面前的陣法圖,久久未言。
我明白他們的擔憂。
破陣一事關乎幾萬人的性命。
確實應該謹慎。
想了想,我道:
「那本手書,我全都記下來了,我可以當你們的面逐一畫下來。
「其中應當有諸位見過亦知道破解之法的陣,若我全部畫對,你們或可一試。」
此話一出,有人還要再勸。
裴佑之已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依你所言。
「若全對,我願意一試。」
知道事情緊急,我不敢耽擱,一拿到紙筆,便開始畫起來。
一個時辰後,才終於停筆。
裴佑之從我的手中接過,然後神情晦暗地望了我一眼。
「你先回去歇着吧。」
「好。」
接下來的事,便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17-
這日以後,我依舊像往常一般照顧傷兵。
又過了三日,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歡呼。
我出ṭŭ̀⁽了營帳,便看到前些日子才見過的將領。
他在軍中地位不低,又一向不待見我一介女流。
那日在帳中,也是勸阻聲音最大的一個。
此刻他卻笑着同我道。
「多虧了夫人畫ƭŭₘ的破陣之法。
「此次,我軍大捷啊。」
他眼眶含着淚,臉上還有血跡,可見這一戰打得有多艱難。
他揚聲:「我現在就去寫奏章,還要爲裴二郎請功!」
我心中突然便湧上一股酸澀來。
連連點頭。
「好。」
瞧,裴家二郎裴渡,品性高潔,才華蓋世。
-18-
裴佑之受了傷。
傷在前胸,不算致命,卻也讓他在牀上躺了好些天。
他受傷以後,我並未照料過。
更沒怎麼進過他的營帳。
可後來,軍醫太忙,讓我去了一回。
從那以後,不知怎麼回事,裴佑之的傷口便一直由我處理。
我每日爲他上藥,包紮。
免不了有些觸碰。
我並不覺得有什麼。
可他的目光,卻一次比一次幽深。
他傷好那日,我將藥遞給他後,正準備離開,卻不防,被他從身後一把攥住了手腕。
我驚呼一聲。
栽到了他的懷裏。
裴佑之只穿了單衣,身上的溫度滾燙,透過衣衫,傳到我的手上。
我慌張抬眸,想站直身子。
他卻抿了抿脣:「陛下已下旨爲我封侯,我們要回京了。」
我正想同他商量。
不然我們就此和離吧。
我就不同他一道回京了。
外頭卻傳來一道輕笑聲。
「侯爺與夫人果真情深,讓咱家好眼紅啊。」
我身子一僵。
裴佑之不豫地收回視線,放開了我的手:「原來是掌印大人。」
是洛九司。
他來了,我走不掉了。
-19-
洛九司深得聖寵,前一樁差事又辦得好,皇帝龍顏大悅。
這次,他自己求着要來漠北傳達封賞聖旨。
皇帝自然大手一揮,答應了。
洛九司來後,我便很少出營帳。
或許是又見到他那張瀲灩多情的臉,我總是會想起那日在他身下的無助。
我同洛九司之間,是一樁孽緣。
如今的他,雖沒了命根子,卻能在皇帝面前混得如魚得水,讓朝野上近半的大臣鉚足了勁討好他。
可五年前的他,只是個混跡在破廟的小乞兒。
連姓都沒有。
別人只叫他小九。
那年,我娘病逝,我也只有十二歲。
她的頭七過後,我便準備離開蘇府。
我帶了包袱,一路出了城門,走得跌跌撞撞。
在破廟裏,遇到了洛九司。
他那時也沒有多大,整日靠着乞討度日,哄着我說帶我一起走,讓我喊他九哥哥。
我相信他,跟他一起待了好幾日。
可後來,他反手便將我的消息賣給了我爹。
得了五十兩銀子。
我第一次那麼相信一個人。
他卻跟我說:「我需要銀子,所以,只能對不起你了。」
回府以後,我便被打了二十個板子,再也不能離開那個院子半步。
若不是我命大,那時候就已經死了。
後來再見洛九司,他已經成了皇帝身邊權勢逼人的太監。
輕飄飄地點了我的名字,讓我陪他出門。
還當着我的面,慢條斯理地殺了幾個不聽話的人,扭頭笑問:「這麼多年了,想我嗎?」
我梗着脖子,怎麼也不願意說一句好話。
他笑了笑,後來又將我帶出去了幾次。
不是讓我看他殺人,就是叫我殺一些被抓來,什麼也不知道的百姓。
「我這些年殺了不少人,鮮血沾滿雙手的滋味確實不錯,來,你試試,跟我一樣?」
我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連着做了半個多月的噩夢。
那陣子,裴渡身子又差了些。
已經很久沒翻牆找過我。
後來,沒過多久,洛九司便不滿足於每日幾個時辰的見面。
於是他讓人知會了我爹,將我送進了他在城外的宅子。
夜色朦朧,他醉了酒,踉踉蹌蹌地進來,掐我的下巴:「九哥哥將你帶出來了,開不開心?」
我被掐得生疼:「在你身邊,我覺得噁心。」
我面前這個人,勾結惡黨,恃強凌弱,上位以來,從沒幹過一件好事。
他紅了眼,摸我的手:
「沒關係。
「以後你就知道了。
「我纔是這全天下對你最好的人。」
說着,他不由分說就要來解我的衣衫。
我嚇得在他懷裏抖。
聽說,像他們這般沒有根的人,在牀上的花樣更讓人生怖。
不過好在,裴渡來了。
他救了我,卻沒落得一個好結局。
-20-
再見到裴佑之,是啓程回京的前一日。
我得到消息,正在帳中收拾行李。
蠟燭卻突然熄滅,周圍一瞬間漆黑一片。
有人捂住我的嘴巴。
他的手有些用力。
「別動。
「我有話同你說。」
是洛九司的聲音。
我冷靜下來:「你說。」
他冷笑一聲:
「你這回倒攀上了個厲害角色。
「這些日子以來,他把我弄出京不說,連我手底下的勢力都不放過,攪得一團亂。
「你說,他是爲了誰?」
我有些詫異。
在京城那幾個月,裴佑之還做了這麼多?
我壓住心底紛亂的思緒,問他:「你究竟想說什麼?」
他抱我抱得更緊了些,緩緩將我轉過來,同他面對面。
然後不顧我的掙扎,拉着我的右手,往他身下放。
我被燙到,趁他不注意,一下縮回了手。
他道:
「我現在將我最大的祕密,交到了你手裏。
「我也不計較之前的一切了。
「你跟我走吧。
「不回京了。
「我現在有很多很多銀子,一定能讓你過上好日子。」
方纔受到的驚嚇讓我有些緩不過神來。
聽到他說這些,也只覺得荒謬。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跟你走?」
他濫殺無辜,爲了權勢無所不用其極。
這樣的人,我不敢信。
看出我的不願,他接着道:「難道你喜歡上裴佑之了?想當他的侯夫人?」
我下意識否定:「沒有。」
這話落下,帳外似乎傳來了一聲很細微的響動。
洛九司沒察覺到,只顧着開心:「那你更不應該跟他回去了,你忘了嗎,他的弟弟是怎麼死的?」
我咬牙,正想說話,帳外卻突然傳來一道低沉又隱含怒意的聲音。
「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便不勞掌印掛心了。」
-21-
洛九司離開後,裴佑之進了我的帳篷。
然後親手將蠟燭一個個點亮。
燭火下,他的目光更加深邃。
臉上的神情也愈發令人琢磨不透。
我不確定,他究竟聽到了多少。
正準備和盤托出,他卻盯着我下意識藏到身後的手,目光如有實質:「你的手……摸了什麼?」
不愧是年少封侯的裴大郎。
實在是洞若觀火。
我的呼吸窒了窒。
他卻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什麼,揚聲對外頭道:「接水進來。」
之後的整整半個時辰,他便蹲在我面前,細細地將水淋到我的手上,一點點擦乾淨。
末了,他笑了下,搭住我的肩膀,居高臨下道:「他告訴你,他不是真太監了?」
我睜大眼睛。
他……聽到了?
裴佑之嗤笑一聲: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我之前便隱隱查到了此事,所以才容他蹦躂了些時日。昨日一早得到證據,便飛鴿傳書,讓人將書信呈到了御前。
「不出意外,他剛剛是得到了消息,想來帶你跑的。」
我沉默片刻。
好一個洛九司。
無論過了多少年,還是會騙我。
我遲疑片刻:「那他……」
裴佑之緊緊地盯着我的目光,笑了下:「在我的地盤,自然是跑不掉的。」
我鬆了一口氣。
-22-
次日一早,我便跟着裴佑之,離開了漠北。
走了一日後,隊伍在原地休整。
我捏了捏手中的水囊,遞給裴佑之,目光很亮:「給。」
他微怔,對我揚眉,有幾分揶揄:「討好我?」
我沒想到,在他眼裏,爲他遞個水竟然就是討好了。
正如我沒想到,隔着裴渡的性命,我跟裴佑之居然能夠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
他還爲我出氣,替我做了那麼多。
我垂下眼簾。
「我們就在這裏分開吧。
「我看過地圖了,從此處往西邊走,是我孃的故鄉,而京城在南邊。
「還有我的侍女如月,她跟着我受了很多苦,我的嫁妝都留給她了,賣身契也還給她,讓她過自己的日子吧。」
他臉上的笑一瞬間沒了。
半晌,才笑:
「你倒是替所有人都考慮好了。
「不過,爲什麼?」
我有些不解。
哪裏來的爲什麼?
他本就不是真心喜歡我,現在分開再正常不過了。
這樣,難道不是他心之所願嗎?
我思索片刻,還沒回答,他卻又開了口,帶了幾分誘哄。
「此事等回了京城再說。
「我已將你在漠北做的一切稟到了御前,陛下大悅,要給你封賞。
「你若不與我同去,讓我怎麼交代?」
短短幾句話,不知爲何,從裴佑之的口中說出來,竟隱約帶了些可憐的意味。
「等一切落定,你想去哪兒,我都陪着你。」
最後一句說完,裴佑之像是迫不及待回京受封一般,對身旁的人道:「繼續出發。」
裴佑之此人,果然殺伐果斷,說一不二。
不過,他怎麼能陪着我呢?
他陪不了我的。
-23-
回到京中,我才知道,天變了。
老皇帝知道洛九司的事情後,當即便一病不起,氣得在牀上大罵孽障二字。
他的第六子殷勤侍奉在側,沒多久,便代君發了道詔書。
捉拿洛九司,生死不論。
知道這個消息後,我望向身側的裴佑之:「他現在……」
已經死了?
畢竟,裴渡之死,也有洛九司兩分關係。
此人落到了裴佑之手上,實在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裴佑之冷哼一聲:
「沒呢。
「他犯的罪可多了,樁樁件件都要清算。」
言下之意,太早殺掉,豈非太便宜他了。
原本,老皇帝不病倒,洛九司未嘗沒有翻身的可能。
可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六皇子掌權。
至於裴渡和我的封賞,進京以後,也全都是由六皇子接手。
他召見我那天,還在皇宮看奏章。
等到看到我跟裴佑之進去,臉上浮現出一抹喜色,快步迎了過來,然後拍了拍裴佑之的肩膀:「可算等到你回來了。」
不難看出,二人交情匪淺。
下一瞬,六皇子的視線落到我身上,笑道:「這是嫂夫人吧?」
我正想說不是。
裴佑之已經接過話:「你這邊的事都怎麼樣了?」
六皇子點頭:「一切順利。」
說着,他有些爲難地看了我一眼。
「不過,洛九司倒臺,蘇家牽連極深,我一時間有些拿不準……」
裴佑之也看了我一眼。
他的目光中帶了些縱容,問我:「依你看呢?」
蘇家。
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我有很多的兄弟姐妹,明明血濃於水,卻互相猜忌,算計欺凌。
父親漠視,嫡母惡毒。
我娘去世前,日子便十分難熬,後來我娘走了,我便常常受人欺凌。
等我學會反擊後,日子纔好過許多。
後來,又認識裴渡。
就在我以爲一切都會漸漸好起來時,我爹卻又笑着把我送了出去。
我迎上裴佑之的目光,一字一頓道:「善惡到頭終有報。」
他笑了,下意識想要摸我的頭髮。
剛抬手,想起什麼,又隱了笑意,收了回去。
-24-
出宮門時,天已經暗了。
我跟裴佑之並肩走在路上。
他生得實在很高大,硬朗的輪廓在月色下更顯得好看,讓人下意識覺得踏實。
可我知道,我遲早要走的。
今日提到蘇府,我突然便回憶起我這前十幾年。
我似乎一直揹負着許多東西。
之前是命運,後來又是人命。
偏偏哪一樣,我都無力抵抗,無法償還。
我上輩子應當不是個好人吧。
可又不一定。
因爲我遇到了裴氏兄弟。
春深月明,千燈照夜。
我們誰也沒有主動開口說話。
直到快要走到府門前,裴佑之才拉了下我的袖子。
他垂着眸,像是思量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你對裴渡,你們……」
他的話還未說完,不遠處便傳來了一陣吵鬧聲。
我皺着眉望過去。
居然是一堆熟人。
硃紅色的大門外。
我那一向高傲的嫡母,正抹着淚在地上滾,哎喲哎喲地喊着:「哎呀,蘇盼枝這個喪門星,我們對她不薄啊,她居然讓自己的夫家這麼對自己的孃家下手?」
嫡姐在一旁安撫着,時不時附和幾句。
我的庶兄罵得最厲害,話難聽得連裴佑之都皺了眉頭。
我抿了抿脣,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
我的手,也是這個時候被身側的人牽起來的。
他說:
「有我。
「我替你出氣。」
我突然就有些想哭。
這話,裴渡也說過。
像,卻又不像。
這個時候,我看着面前這些親人,明明應該憤怒,卻一時有些哽咽。
他們罵得越來越難聽,周圍一時間聚了很多人。
有圍觀的百姓看熱鬧:
「這麼說,裴將軍的夫人還真是個白眼狼。」
「可不,聽說她小時候就想跑,後來還跟人私奔,野得不行。」
這樣的話,我從年幼聽到現在,早就不會因此難過了。
可此時此刻,有個人牽着我的手,穿過了這些人。
然後站到我的身前,將他的槍,擲到了人羣中,緩緩道:
「我今日就在這裏站着。
「各位慢慢說,若哪句惹了我不痛快,我便殺了你們泄憤。」
他說:「我妻冰清玉潔,何人敢辱?」
最後,我被擁進了一個懷抱裏。
彷彿,此一生的風霜雨雪,他都要替我擋。
-25-
裴佑之給人帶來的壓迫感實在厲害。
當即,蘇府的人便不敢再有動靜。
沒一會,六皇子便趕了過來,將人全都帶走了。
臨走前,看着我,還促狹地笑了下。
「裴佑之這人是有點兇,不過相處久了還不錯,嫂夫人,你可別因爲這個就不要他啊?」
我的心微微動了一下。
等周圍的動靜全都消失。
我依然被男人擁在懷裏。
然後,我聽到他低低地笑了一聲:「你會嗎?」
我:「啊?」
他的目光難得認真:
「我方纔的話還沒說完。
「你對裴渡,是什麼感情?」
我抿脣,實話實說:「知己。」
無關風月。
我懂他的抱負。
他理解我身上的刺。
裴佑之嘆了口氣:「想不想看他留下的那封信?」
那封信!
我的聲音有些緊張,抓住他衣服的手開始抖:「可……可以嗎?」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自然。」
-26-
裴渡的那封信,就在我的枕邊放着。
我已來回看了千百次。
快要背下來。
他跟裴佑之說。
【兄長,展信佳:
三年前一別,我給你寄過很多次信,可你軍務纏身,很少回我。但這一封,我盼着你能看到。
你大概不相信,此刻這封信,我是在荒郊野嶺裏寫的。我身旁還有個姑娘,她率真,堅韌,被我哄着出了城,要跟我一起去找你。
可我能感覺到,自己或許要撐不下去了。
抱歉,兄長。
你不要爲此難過。
這對我而言,或許是件好事,我受這副身軀拖累已久,早知會有這一日。
我坦然受之,與他人無尤。
從小到大,我都活在你的羽翼下。
你替我周全一切,現在,恐怕還要讓你再爲我ŧũ¹善一次後了。
若我當真不能去漠北,將她帶到你面前。
那麼,你能不能護着她?將她帶在身邊,好好護着,就像待我一樣待她好。】
他如此這般,對我這樣好。
讓我這個好端端活着的人。
情何以堪?
-27-
沒過兩天,舞陽郡主便找上了門。
她不知跟裴佑之說了什麼,來到我面前時,眼睛是紅的。
跟我說:
「你去跟裴大哥說,你要跟他和離,去啊。
「他本來就不應該娶你的。
「皇帝舅舅現在也病了,那紙婚約,完全可以不作數。我去求六哥,讓他准許你們和離!」
我沉默着,最後問她:「當真?」
舞陽郡主離開後,我便準備回房。
轉身之際, 卻看到不遠處的樹下,站着一個人。
他像是匆匆趕過來的。
看着我的眼神, 卻莫名讓人心慌。
他問:
「怎麼?
「你這是準備成人之美?」
我愣了下:「是。」
他走到我面前, 眉目堅毅:
「那你現在聽着。
「你是我三媒六聘, 御筆賜婚娶回家的妻子。
「我與舞陽,從未有過任何旁的情誼。
「不管別人怎麼說, 只要你不想走, 就沒人能逼你。」
我心中微澀。
他又道。
「你看不出來嗎?
「我心悅你。」
他的目光太灼熱。
像是想知道我心底最深處的想法一般。
一瞬不動地盯着我看。
我突然就想到了裴渡的信。
他的目光是溫和的,總是耐心地看着我,然後卸下心防。
明明是我害了他。
到了最後, 他卻還要跟我說抱歉。
他希望我過得好。
於是,我坦然道:「只是, 將軍是至情至性之人,高華如天上雪蓮,我……不敢辱。」
裴佑之的眉漸漸鬆開。
他殺人無數, 保一方平安。
此時此刻,心上人在眼前,卻țũ̂⁴頭一次生出手足無措之感。
良久, 他問我:「你怎知, 你在我心底, 便不是如此呢?」
我抬眸,撞進他漆黑的眸裏。
其實,某個人,也是他的月亮。
並不渺小,並不卑微。
很亮,很耀眼。
-28-
我叫蘇盼枝。
飄香迎貴客, 染指盼青枝。
我娘盼了我爹一輩子, 最後死在了陰暗潮溼的角落裏, 那個男人,卻始終沒來見她。
而我。
我有三個祕密,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
其一。
我很早就見過裴佑之。
那年, 我被扭送回蘇府,走在大街上,正逢進士遊街。
他被擁在人羣中, 無數人想招其爲婿。
十四歲的探花郎, 何等風光。
最爲春風得意的時候,他卻下了馬,揚眉問我爹:「你們押着個小姑娘做什麼?」
我爹本想直接將我打死, 最後,回了府, 站在堂上, 想起這句話,莫名停了手。
還有一個祕密,便是我從十二歲以後, 便不相信任何人了。
我兩面三刀、陰險狡詐, 從不會輕易同人交好。
可那夜, 裴渡趴在我的牆頭,模樣溫良,有着和某個人相似的眉眼。
於是, 我伸出手,接住了他。
最後。
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去漠北見見大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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