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殘春

我離府那日,小公子是不知情的。
三兩銀,兩支釵,還有一張南下嫁人的婚書。
小夫人便把我這個準姨娘給打發走了。
小公子知道我要離開後。
橫抹脖子,豎勒繩子,不死不休地大鬧求我的下落。
緊趕慢趕纔到碼頭攔下了我。
只是最後一刻,他卻放下了手,滿是決絕地說:
「你走了就別回來了。」
多年後,又聽聞小公子南下巡鹽收稅。
下榻新任建德縣令府邸時,望着縣令夫人紅了眼眶。
哽咽着問:「夫人可是京城來的?」

-1-
欽差大人到建德,按道理我是不用去迎接的。
但聽張子理說欽差大人要繞道去淳安,他連夜啓程作陪。
欽差大人的官眷便讓我去迎。
說來也怪,欽差大人今日到浙江,張子理昨日纔得到消息。
絲毫不知這欽差大人是何方神聖?
更怪的是欽差大人還帶來了妻女。
管家說:「夫人,官船到了!」
一戴着長帷帽的婦人款款下船,只是這人看起來身量纖纖,風一吹就要倒了一般。
「夫人可算到了,府上已備好宴席爲您接風洗塵。」我笑盈盈地說。
知道京中的人裏裏外外都講究,尤其是重臣內眷。
我早就騰出了最齊整的院子,從裏到外收拾了一遍。

-2-
接到了母女二人,回了府,夫ťù₅人並沒有着急入席,而是說:
「窈窕,可否與我說上幾句話?」
已經多年沒人喚我的舊名了,我拳頭微微攥緊,已經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是京城忠勇侯府的小夫人。
當年我在侯府爲婢時,她給了我三兩銀,買斷我伺候小公子的十年。
兩支釵,就當我嫁人時的嫁妝。
還有一封婚書,說是爲我尋了一良人。
小夫人端坐上位,清凌凌地說:「你去嫁人吧,府中容不下你了。」
塵封的往事忽然間浮上心頭,舊事與今朝不動聲色地流轉。
屋內的婢女很有眼色地下去了,小夫人這才掀開帷帽,露出一張病容。
記憶中的她是個中正的美人,說話做事都是風風火火的。
但現下許是被病拖垮了,臉上已經掛不住相了。
她哽咽着,淚已經下來:「窈窕,當年把你趕出府,是我的錯。」
「只是現在我的身子快要撐不住了,只有一女巧姐兒,怕我走了後這孩子無人照拂。」
「我想把巧姐兒託付給你。」
原來她是來託孤的。
小夫人繼續說:「聽聞你生了一個小子,看着宋璋的面子上,兩家孩子能不能定個娃娃親?」

-3-
已經好多年沒聽到小公子的任何消息了。
我以爲關於他的一切都停在景昭二十三年。
我面笑心不笑,擠出來一句話:「夫人說的哪裏話,您是一品大員的夫人,又是侯府之人,何等尊貴的人,小小姐更是尊貴,犬子怎麼配得上?」
明明白白地拒絕了與她做兒女親家之事。
小夫人料想到我不會願意,竟然給我跪下來,要不是我和嬤嬤眼疾手快地攔住,怕是都磕了幾個頭了。
「夫人,您快起來吧。」
那嬤嬤是伺候老夫人的,我也認識,神情複雜地看了眼下之景。
雖說她一直在勸說小夫人,但心中暗想:「小夫人的臉皮也忒厚了些,當初把人趕出去是一點情誼都不顧,現下又來巴巴地求着了……」
不過這些我和小夫人並不知道。
小夫人倔強地跪着,角落裏的巧姐兒害怕的默默流眼淚,但一聲都沒有哭出來。
「窈窕,你要不同意,我就跪死在這!」
「你別忘了,你與張子理這樁好姻緣是我給你做得大媒啊,我把巧姐兒託付給你,你就當還了我這個人情好不好?」

-4-
「跪死正好!」
大郎不知道從哪裏躥出來,手中拿着一把破掃把,高舉着就要往小夫人身上打。
他雖然不知道當年發生什麼事,卻知道我被人欺負過。
許是剛剛在外面偷聽知道了原委,這才進來爲我鳴不平。
我喝住了他:「大郎,放下!」
「還不給夫人道歉!」
小夫人畢竟是宋璋的內眷,而宋璋是張子理的上司,爲了張子理,我也不會把關係鬧僵。
大郎聽我這麼說,委屈地收回了手:「李姨,這人欺負您,我憑什麼向她道歉,就該把她趕出我們家,還想讓她閨女跟二弟定親,沒門的事!」
「張端遠ẗű₋,出去!」
大郎是張子理髮妻的兒子,也是我一點點帶大的。
雖然知道他是爲了我抱屈鳴不平,但小夫人這人……
委實讓我琢磨不明白。
更害怕因此得罪了她,影響張子理的仕途和孩子們。

-5-
當年離府,實屬無奈。
我八歲開始伺候小公子,他是庶室所出,從小扎堆在丫鬟婆子堆裏面,染了一身的脂粉氣。
不像三個嫡出的哥哥般爭氣。
詩書不通,武藝不精,是府中公子中最不惹眼的存在。
但人是極好的,對我也極好。
丫鬟婆子日日要乾的粗活,他偷偷地陪我一起。
京城時興的料子,隔天就會出現在我的房中。
還會偷偷地用字條寫上:「好妹妹,這樣漂亮的料子你穿上定是好看的!」
那時我年紀小,爹媽都不在了,只覺得小公子對我是極好的。
剛及笄,就被他哄着破了身子。
就算被小夫人趕出府的時候,甜言蜜語猶如在耳:「好妹妹,等我娶親後就跟夫人討要了你過來。」
做小公子的姨娘,怕是院子裏面所有丫鬟們的指望和肖想了。
若是未來主母良善好相與,那日子便更好了。
大概是十六歲的時候,小公子落了水,寒冬臘月的又是一屋子女眷,沒一個人有法子,一個個像木樁子一樣釘在地上乾着急。
我脫下了夾襖,不管不顧的跳下水救上來了小公子,也因此燒了整整三天三夜。
老夫人過來看我的時候,不由得用帕子抹眼淚,拉着我的手一直說:
「好姑娘,等璋兒娶親之後,就把你的身份給落定,以後我們宋家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這樣說,便是把我的身份過了明路了。
府中人都把我看作小公子的準姨娘。

-5-
只是景昭二十三年時,忠勇侯帶着三個嫡子上了戰場,沒想到全部戰死。
府中一下子就像塌了天一樣。
老夫人、侯夫人都病倒了,什麼都不懂的小公子一下子成了府中的頂樑柱。
老夫人在祠堂中跪了一夜,想出了給小公子娶親的法子。
只是她們定下的正妻人選,既不是權貴清流的女兒,也不是門當戶對的小姐。
而是江南一富商的獨女,江照。
江小姐從小就打理商鋪生意,江老闆說過他百年之後,家產都留給江小姐。
願以百萬家產做嫁妝,換江小姐嫁入侯府。
小公子知道他的正妻要由家中長輩去定,反正都是個搭夥過日子的人,並沒有放在心上。
還整日想着與我玩鬧。
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惴惴不安,也第一次懷疑小公子對我的盤算。
小夫人入府之後,以雷霆手段從大夫人那裏奪過來管家權。
那時忠勇侯府內裏其實內裏亂成一片。
侯夫人雖說讓小公子擔起來爺們的氣概撐起來整個家,但和族老商量暫不讓他襲爵,只因那時大夫人身懷六甲。
而二夫人是高門貴女、三夫人是皇親國戚,都不是好相與的,看不上出身商賈的小夫人。
妯娌間,婆媳間,夫妻間都不貼心。
讓我站在小夫人的立場上,都替她覺得難。
所以小公子並未提起抬我爲姨娘的事情。
但小夫人喘過氣後,很快就要收拾我。
她也不紅臉,也不鬧氣,只是讓我跪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說:
「窈窕,爺們院裏的人都當你是準姨娘了?」
我低頭:「不敢。」
她氣定神閒地端着茶盞,又颳了颳着茶沫子:
「爺們睡着的時候,夢裏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可見他心底你的分量,但這樣我便容不下你。」
做丫鬟做慣了,遇到事就是磕頭自扇巴掌:「奴婢不敢,不敢。」
從那以後,小夫人便把我調到了她房子,專門在叫水的時候讓我伺候。
也知道什麼東西比巴掌板子更扎心。
晚上伺候,白日裏還要幹活,一連小半個月沒睡過囫圇覺。
小公子知道我委屈,但畢竟是新婚,要給小夫人面子。
更重要的是,他當家後才知道侯府只是表面風光,內裏早就虧空一片。
用小夫人的嫁妝還了外債,週轉了鋪子的生意,一大家子的喫喝拉撒都是靠着小夫人。
老夫人當初給我的承諾,自然不作數了。

-6-
我也知道自己是小夫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小公子卻對我說:「窈窕,你且忍一忍,等過些日子我就抬你做姨娘。」
小公子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說到最後我們都不信了。
沒有小夫人同意,他不會納妾的。
而我這才知道,自己在小公子眼裏不過是個略微特別的丫鬟罷了。
所以我ťùₛ只想離開小夫人和小公子,一個人悄悄地活着。
但小夫人不讓,她的攻心之法還沒用完呢。
有人勸小公子說:「爺,小夫人那麼折騰窈窕姑娘,您不護着點?」
「犯不得。」
「爺,那窈窕姑娘畢竟救過您的命,要不跟小夫人說說?」
「犯不得。」
「爺,您就不怕窈窕姑娘跑了?」
「犯不得。」
我從小到大所有的幻想一瞬間心死,才知道自己只配得上三個字——
犯不得。
所以在小夫人說:「窈窕,你知道我容不下你,留在府中也是被我折騰,我給你找了男人,出府嫁人吧。」
「好。」
當日,小夫人賞了我三兩銀,兩支釵,還有一封南下嫁人的婚書。
我走投無路,只得買了張船票。
只是我沒想到,向來口中都是「犯不得」的小公子爲了我的走在府中鬧了好大一場。
拿起長劍就要抹脖子,被老夫人轉手按住之後。
又去房中掛起了白綾,若是晚發現一些,怕是人就沒了。
然後就哭着鬧着好了一大場,跪在老夫人腳下:「祖母,您就告訴我窈窕的下落吧,我不能沒有窈窕的。」
「十六歲那年,您就把窈窕許給我了啊,等她回來我就讓她做姨娘。」
老夫人最終心軟,告訴了小公子我要南下嫁人了。
小公子緊趕慢趕來到碼頭,緊緊地拉着我的手說:「窈窕,你別走好不好?」
他哭,我也哭。
可我只是說:「小公子,算了吧。」
「我不是真心喜歡你,你也不是真心喜歡我。」
我想靠着他做姨娘,他想拽着我當個聽話的玩意兒。
小公子急得都快同我跪下了,卻沒想到小夫人追了過來。
附耳在小公子旁邊說了句。
小公子竟松下我的手,滿是決絕地說:「你走了就別回來了。」
「千萬別回來了啊。」

-7-
不過那些事過得太久了,本不該想的。
讓大郎出去後,我和嬤嬤立馬去扶江照。
但她卻推開我的手,按住胸口一陣陣的發顫,冷汗不停地往下落。
嬤嬤說:「小夫人這是發病了。」
尋藥的尋藥,找大夫的找大夫,折騰了好一頓才從鬼門關把江照的命搶回來。
我悄悄問嬤嬤:「小夫人怎麼病成了這樣?我記得她之前很是康健的。」
嬤嬤原先是伺候老夫人的,也算是看着我長大,嘆氣說:「府中的事給拖累的了。」
「府中一大家子的人,小夫人一個人操勞不容易。」
聽說我走後,宋璋三年沒跟江照說一句話,見面只當過路人。
江照那麼要強的人,在府中不免受老夫人、候夫人的埋怨。
還有三位妯娌的明嘲暗諷,日子過得很艱難。
大夫人生了一個遺腹子,襲了忠勇侯的爵位,與小夫人鬥了好多年的法,爭來爭去就是爭一個管家權。
其他的,嬤嬤也不知道了。
嬤嬤拍拍我的手說:「窈窕,見你現在過得好,我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當年都是我們……我們對不起你……」
眼看着嬤嬤要掉眼淚,我忙掏出帕子:「嬤嬤別哭了。」
好說歹說,這才哄好人。
只是我們都沒注意到,窗幔後面有一個小丫頭偷偷地哭。
還是我聽到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以爲是耗子,卻沒想到是巧姐兒。
她淚眼矇矓地看着我,委屈,害怕,膽怯地垂下了頭。
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忙把人抱了出來,這孩子看起來比我家二郎還小些,明明是侯府千尊玉貴的小姐,老太太是最喜歡孩子的,當年對最不起眼的宋璋也很是寵愛,怎麼會看着重孫女被養成這樣?
我半蹲着身子,變戲法似的連連變出了好幾顆糖給她:「別怕。」
「你就是巧姐兒?」
她乖巧地點點頭,很快的收住了眼淚。
可憐見兒的。
看見這孩子,就想起了我小時候。
巧姐兒眼巴巴地望着江照牀邊,知道她擔心母親,我沒多說什麼,拉着她的手到牀邊,怕她冷,給她加了件厚衣裳,屋裏面燒上了炭,還不忘叮囑嬤嬤好好看着巧姐兒。
我隱隱覺得,這一屋子的人啊,怕是麻煩得很。
剛推開屋子,就看到大郎用陰惻惻的眼神瞧着我。
質問,不解,還有一點點的憤怒。
跟我剛見到他的那兩年差不多。
都說十來歲的孩子心思藏不住,可這孩子總是陰沉不定。
「還生我的氣呢?」
「不敢。」他噘着嘴,氣還大着呢。
「她欺負你,你Ṫûⁿ還這麼好脾氣,可不像以前那麼教訓我和爹。」
「你是不是還喜歡她男人?」
是一聽,腦海中瞬間跳出來一句話。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擼起袖子揪起他的耳朵:「你這孩子,想什麼呢?」

-8-
當年我雖拿了婚書,並未打算嫁人的,嚴嚴實實地揣在包袱最裏面。
上了船,我環顧四周,直到船伕連問了三聲:「這位姑娘,您要去哪?」」
我這纔想起來自己無處可去,也沒有家。
便問船伕:「大家都去哪的啊?」
「去杭州的多,也有順路下船的,不過還是杭州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我掏出船費,喃喃道:「那我也去杭州吧。」
只是沒想到那條船上有人生了疫病,陸陸續續一直死人。
船家也害怕出事,不敢聲張,半夜悄悄地往船下扔死屍,一路走,船上的人就一路死,一路少。
我是在建德被扔下船的。
船家搶走了我的包袱,值錢的裝進了口袋,不值錢的便和我一起塞進了麻袋裏面。
那婚書便在裏面。
許是我命不該死,被一大一小兩個湖心亭垂釣的人釣回了家。
男人看着遠處飄來的麻袋,忙解開了。
跟密密麻麻的河水一起湧出來的,是一卷婚書。
雖泡了水,但婚書上的字還在。
只因婚書上的字不是用筆墨寫上去,而是拿針線繡上去的。
【京城顧窈窕,擢嫁杭州張子理。】
男人捧着婚事的手愣了愣,小兒早就把麻袋裏面的女子放了出來,對爹爹說:
「爹爹,好像是個死人。」
張子理探探鼻息,發現人還有氣,忙帶回了家中。
請來了大夫醫治。
要說張子理是誰?
張子理本是富商江家的家奴,後來主家開了恩,不僅給他脫離了奴籍,還讓他讀書識字,甚至考秀才,娶妻生子,都是主家一手操辦的。
到後來回建德老家,主家也是一路相送。
髮妻難產死後,他悲痛欲絕,一個鰥夫拉扯幼子,但從未起過再娶之心。
直到後來大小姐傳信,說給他尋了一個女人做婦。
大小姐讓她娶,他便娶。
只是等啊等,一直沒等到那個叫窈窕的女子。

-9-
我醒來後,只見一大一小趴在我牀前。
小孩率先醒來,好奇地看我,打量,思索,復又琢磨。
「你活了?」
我撲哧一笑,這小孩說話真有意思。
男人醒來後,支支吾吾地向我介紹:「姑娘,我……我叫張子理。」
他以爲我會聽到「張子理」這三個字的時候,會自爆身份,可我撒了個謊。
沒說自己是顧窈窕,也沒說是京城來的。
只說自己是績溪人,姓李,單名一個箏字。
張子理雖不解,但也沒有拆穿我,一碗碗的湯藥喂下去,照顧了我多日才讓我病好起來。
那年江南生疫,浮屍百里,那年我死裏逃生,斬斷過去。
嫁給張子理,搭夥過日子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張子理性格憨厚老實,不是一個會說甜言蜜語的人,但跟他在一起,是從未生出過的安心。
只要他在,煩心事他都攬了。
只是張家大郎是個倔性子,鬧了好久的脾氣,一個人關在房裏面良久。
不說話,不哭,更不鬧。
我捧着剛做好的一碗雞蛋麪進入了房間:「人是鐵飯是鋼,還是先喫飯。」
可他別過頭去,打翻了碗。
紅着眼,含着淚:「你出去!」
哄小孩可是我最拿手的,在府中的時候沒少哄……
但我換了個法子,他倔,我比他更倔,學着他的樣子瞪着他:「你不喫飯,受罪的是自己。」
「但浪費糧食可不是什麼好孩子了。」
張家的家底不厚,張子理在私塾裏面教書,一個月才二兩銀子,我給人縫補衣裳,一個月連半兩銀子都沒有。
我索性當着大郎的面,蹲在地上喫那些髒了的麪條。
大郎眼睛、嘴巴睜的老大,不可思議地看着我,而後忙說:「你別……別喫了。」
「那你還鬧不鬧?」
「你耍無賴!」
我知道我是耍無賴,折騰小孩還是有一套的,時間久了,他鬧,我比他更鬧。
他耍,我比他更耍。
我沒做過母親,也不會替代他母親,只是當朋友,甚至是無賴一樣跟他相處。
大郎沒少跟張子理告狀:「爹,你娶的是個母老虎!」
「爹,你管管她!」
「爹……」
時間長了,也就真的處成朋友了。

-10-
成婚頭兩年,我一直喝避孕的藥。
張子理已有大郎,並不需要我爲他綿延子嗣。
這藥方子並不難找,還是畢竟從我及笄的時候就開始喝,也喝了好多年了。
還是宋璋親自爲我尋得藥方,上面的每一味藥我都爛熟於心。
他說過:「好妹妹,我還沒娶嫡妻,要是有了個庶長子祖母肯定會打斷我的腿,你就委屈委屈吧。」
這一委屈,就是好多年。
只是後來經常腹痛難忍,張子理尋了大夫,才知道了我一直在服涼藥。
大夫說:「涼藥已經傷了身子,怕是難以有孕了。」
「其實也不是這一時半會的事了……」
後面的話,他不說張子理也知道。
成婚那夜,張子理早就知道我不是姑娘了,這沒什麼可隱瞞的。
他沒問我,我也沒主動提起過。
只是知道我一直服用涼藥的張子理,又氣又怒,用手指着我半日,卻終究沒說出一句怪罪的話。
平復心情之後,心疼地問我:「爲什麼?」
爲什麼啊?
我哽咽着,蹲起來去撿地上的碎瓷片,掌心被狠狠地蹭了一道口子。
一點點扒開早已結痂的傷口。
把過去的自己,剖開了,揉碎了,講故事一樣說出來。
許是太過失態,在我說道自己被趕出侯府的時候,張子理便說不要再說了。
因爲後面的事情,他大抵都知道了。
也正是如此,他此後從未在我和孩子們面前提過在江家爲奴的事情。
只是我們都不知道,大郎在外面聽到了那些話,知道我被人欺負,小小年紀的他很是記仇。
欺負我李姨,就是欺負我張端遠!
後來張子理中了舉,寧海做了縣丞,日子一點點好起來,細細調養下,這纔有了二郎。
二郎出生時,最高興的不是我,也不是張子理,而是大郎。
他整日抱着弟弟不撒手。
本身也是個孩子,小小的身子抱着孩子我們都怕他摔了,可他抱得穩穩當當,一抱就是好多年。
二郎性格靦腆像個姑娘一樣,受了欺負都是大郎去給他討公道。
也就是去年,張子理在寧海抗洪有功,升任建德縣令,調令纔下來沒多久。
又拖家帶口地來了建德。

-11-
「李姨,疼疼疼!」
大郎齜牙咧嘴地喊疼,也只有在這時會顯露少年模樣。
也正是在這時,二郎下學回了家。
大郎看見二郎,就招手說:「哥哥帶你買糖喫,不理那個壞女人!」
二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嘴裏的糕點還沒嚥下去,一邊嚼,一邊說:
「哥哥,誰是壞女人?」
我瞪了大郎一樣,他立馬反水笑嘻嘻地說:「我是壞女人!」
二郎繼續嚼着:「哥哥,怎麼變成壞女人了?」
「你娘說我是,我就是!」
而後像小時候一樣抱起弟弟,眉毛皺成了小山:「你這是喫了多少,又重啦?」
管家捂嘴笑:「還不是您喂得多,有什麼好喫的好喝的都想着二公子。」
兄弟倆嬉笑着出去了。

-12-
一碗碗的湯藥喂下去,江照的身體才略略好些。
不過大夫告訴了我:「那位夫人的身子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大羅神仙來了也活不過一年。」
我不由得一陣心悸。
其實我並不想見江照,但她在府上住着,地主之誼是要盡的。
但江照卻叫住了我:「窈窕。」
「夫人。」我淡淡地回道。
「我快死了。」江照語氣平靜,毫無波瀾,彷彿生死早就置之度外。
「這麼多年,我在侯府不容易啊。」
「你知道的,宋璋不喜歡我,你走後他再沒有碰過我,巧姐還是我灌醉了他……纔有的,別看宋璋現在是陛下跟前的紅人,但是……」
她突然重重地咳嗽起來,帕子上洇出一大片血,而後自嘲:「罷了罷了,你不願意就算了。」
我忙請了大夫過來爲她醫治。
「夫人別憂心了,宋大人馬上就到建德了。」
張子理前日的信已到,想來人也快到了。
信中說淳安百姓今年受了災,老百姓早就食不果腹,一聽說宋璋是京城收稅的大官人,鬧得鬧,亂得亂。
宋璋爲了平亂,生生地打死了兩個鬧事的亂民。
張子理信中哀痛,說那兩個亂民家中有老母幼兒,宋大人看似打死了兩個男人,實際打死了兩戶人家。
雖然鬧成了這樣,宋璋還是收集了稅銀。
我捏着信封,想着要如何面對宋璋。
記憶中的他膽子小,既怕貓又怕狗,連跟人吵架都怕,怎得生生打死了人?

-13-
大概三日後,宋璋一行人到了建德衙門。
宋璋身穿一品大員服,腳蹬鎏金絲皁靴,通身體體面面的富貴氣派,十年的風霜封印了少年的脂粉氣,加上了不少權臣氣息,不怒自威。
唯有在旁人見不到的腕間綁着一縷青絲編制的腕帶。
衙門裏面密密麻麻跪了一圈人。
宋璋偏頭,對張子理說:「本官也累了,可有休息的地方?」
張子理早就把自家院子最好的一處騰出來安排宋璋夫婦,忙把這尊佛請了回去。
彼時江照正在拉着我說話,我倆稱得上有仇還差不多,但她恍若未覺一般一直讓我陪着她。
這關係尷尬得緊。
緊不得,松不得。
直到出門時,跟宋璋不期而遇。
宋璋眼眶剎那間就紅了,剛要上前握住我的手,張子理就眼疾手快地到我身邊。
朝宋璋介紹:「宋大人,這是臣的妻子。」
張子理知道我與宋璋的舊事的,但他是到了淳安才知道來人是宋璋,向來京官巡視都住在縣衙府邸,才造成了這番尷尬的局面。
宋璋忽地想起來,十年前他鬆開窈窕的手,決絕地說:「窈窕,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來了啊。」
他知道窈窕要去南邊嫁人。
只是沒想到還能見到她,他一直以爲窈窕死在了疫船上。
現下他的窈窕挽起了婦人的發,有了夫,有了兒。
一想到這些,宋璋就一陣陣揪心的疼。
他緊緊扣着掌心,似乎想要把那些痛藏進骨血裏面,哽咽着問:「夫人可是京城來的?」
我搖頭之瞬,張子理已然握住我的手。
「回大人,我是績溪人。」
宋璋聽我這麼說,心更痛了。
還想再問些什麼的時候,江照牽着巧姐兒的手走了出來。
「你們怎麼在這?」
宋璋看到她們母女二人,沒有喜,只有驚。
我們這才知道江照來建德,宋璋是不知道的。
宋璋推搡着江照回了院子,兩人像是吵習慣了一樣,什麼都不顧的竟在外人家中吵了起來。
「你怎麼在這?你離京了生意怎麼辦?那裏正缺銀子呢!」
「你管我幹什麼!缺錢你自個弄去,耽誤我們娘倆這麼多年,我不幹了!」
「休得胡說!你知道其中利害,昭陽殿還差最後一筆銀子就建成了。」
「宋璋,你也知道是建昭陽殿,跟我有什麼關係?這麼多我家財全貼裏面了不說,沒落得你半點好。」
「什麼沒半點好,誥命你有了,體面也有,尊貴也有,做女人做得這個地位還不滿足嗎?」
「呵呵呵。」女人兩聲冷笑,「宋璋,你做你的忠臣良將去吧,何曾管過我們母女的死活?」
……
兩個人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吵着,初聽毫無頭緒,ţŭ⁹但細細想來後知道,兩個人彷彿是爲了錢在吵。
只是大人吵得兇,可憐的是孩子。
巧姐兒又蹲在牆角,不停地咬手指甲。
我見狀,上前握住了她的耳朵,把人帶到了自個的院子裏面。
大郎在院中練劍,二郎在喫果子。
我讓巧姐兒坐在二郎旁邊,給她拿了個糕點喫。
二郎好奇地瞧着巧姐兒,問我:「阿孃阿孃,這是哪家的妹妹?」
還沒等我說,大郎從後面過來捶了二郎的腦袋說:「呆瓜!這是仇人家的妹妹!」
巧姐兒一聽,哭了起來。
二郎也跟着哭。
大郎最怕小孩哭了,手足無措地向我求助。
我只說:「你惹哭的,你自己哄。」
大郎因爲我對江照有怨氣,連帶着對巧姐兒也沒有好臉色,但看着巧姐哭的越來越厲害,只能笨拙地去哄哄她。
「喂。」
「小孩,Ṱű₆你別哭了。」
但巧姐兒不爲所動。
二郎倒是極好哄的,一塊新出的糕點立馬就能翹尾巴了,所以大郎用哄二郎的方法去哄巧姐兒。
但巧姐兒只是含淚望着他,低低地喊了一聲:「哥哥。」

-14-
張子理後來悄悄問我:「阿箏,江夫人可有爲難你?」
「這倒沒有,只是她想讓巧姐兒和二郎定一個娃娃親,京中好兒郎那麼多,怎麼就偏偏看上二郎了,還有爲何會這麼着急?」
張子理聞言,才把他曾經在江家做工的事情告訴了我。
還說江照是看中了他不會拒絕她。
至於爲何這時託孤,怕是和昭陽殿有關。
「淳安的陳大人和我說,聖上之所以讓宋大人年底來收稅,就是爲了在明年修好昭陽殿,工部一筆筆的賬單報上去,都快把國庫給掏空了,一塊石頭要從雲南運過去,木材要用東北的,更何況赤金琉璃的房頂……」
唉。
國庫沒錢,百官發不出來俸祿不要緊,各地受災餓死百姓不要緊,要緊的是昭陽殿的工期不能耽誤。
張子理嘆氣:「建德的百姓怕是要受苦了。」
這時管家來報:「老爺,夫人,宴席好了。」
接風宴是早早定好的,衙門裏面的官員作陪,宋璋夫婦在主位,還有幾個京中的官員在旁。
剛開席,宋璋不鹹不淡的掃視了一圈,幽幽地說:「張大人,怎麼不見各家女眷?」
「本官帶着妻女倒成了另類。」
總不能把江照和巧姐兒趕下席面吧?
沒辦法,張子理讓我帶着兩個孩子還有其他女眷一同入席。
剛踏進去,我就感覺有一束目光盯着我,讓我上上下下地不舒服。
宋璋抬手,對二郎說:「小子,過來。」
二郎抬頭看我:「娘。」問我要怎麼辦。
我雖不知宋璋想要幹什麼,但當着這麼多人應該不會有事,便說:「去吧。」
「對宋大人,要有禮貌。」
宋璋看起來很喜歡二郎,捏捏他肉嘟嘟的臉,把人抱在了腿上:「好小子,幾歲了這麼重?」
二郎說:「過了年就五歲了。」
「那比我閨女還小几個月呢。」
整場宴席,宋璋都沒喫多少東西,而是抱着二郎問東問西。
二郎年紀小,有什麼便答什麼。
他一高興,隨手賞了二郎一塊玉璜,不知道是不是誇大地說:「這玉璜可是富貴之物,可守好了別弄丟了,全天下只有這一塊。」
直到其他人都散去了,就剩我們兩家人。
我推推張子理,給他使眼色想讓他把睡在宋璋懷裏的孩子抱回來。
但等到張子理快走到的時候,宋璋騰出來一隻手搖頭:「你身上沾了酒,別燻到孩子了。」
方纔明明是他手下幾個人一直灌張子理酒。
張子理向來是不與人起爭端的好性子,但此刻卻是寸步不讓,說:「大人,還是屬下把孩子抱回去吧,汝明是屬下的兒子。」
宋璋覷了一眼張子理:「你也忒小氣了些。」卻緊緊抱住孩子不撒手。
二人之間劍拔弩張。
但我不好出面,大郎卻跑到二人面前說:「爹,宋大人,我沒喝酒,也能抱動弟弟,我把人揹回房間了,我哄小孩最有一套啦!」
宋璋還是不鬆手,冷不丁地說:「張子理,你這個小兒子我很是喜歡,想認他做個乾兒子,你不會不同意吧?」
一直沒說話的江照起身:「怕是晚了。」
宋璋不悅地瞥了江照一眼,但江照根本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說着:「我打算讓張家二郎和巧姐兒定個娃娃親。」
「張大人,我們兩家那麼多年的交情,不會不同意吧?」
江照平淡的語氣,卻有一種不容拒絕之意。
張子理是知道我不願意的,但江家確實對他有恩。
他起身,朝着江照還了一禮:道:「大小姐的恩,我就算死也會去還,但恩不及妻兒。」
「我兒端遠亦受恩,但我妻,小兒汝明未受大小姐的恩典,還望大小姐不要爲難他們。」
我不願讓二郎汝明同巧姐定婚,若不是他們一家突然來到建德,我怕是早就忘了這些人了。
當初是我看不清自己的身份,癡心妄想亦是錯。
現下我不想糾結過去的事情,只想與他們劃分得乾乾淨淨。
橋歸橋,路歸路。
可江照卻說:「張子理,別忘了你們的婚事還是我給你做得媒,難道你連我這個小小的要求都不滿足嗎?」
張子理還是那句話,不行。
他知道,恩是恩,過是過,恩過是不能相抵的。
江家對他有恩,但是對他的妻子沒有。
大郎這時站了出來:「不就是個娃娃親嗎,二弟年紀小啥也不懂,江夫人,你看我咋樣?」
從未正眼看過大郎的江照才注意到這個半大的孩子。
十四五歲,模樣端正,雖說對自己不太友善,但起碼懂得護人,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張子理和顧窈窕一起養大的,以後也會互相照看。
她點頭:「也行。」
說罷就把早已準備好的婚書準備好,只要大郎在上面按上手印就好。
看着大郎去接,我下意識地攔住了:「大郎,婚姻大事是一輩子的事情,不是兒戲。」
他現在年紀小,貿然簽下了這婚書,我怕他以後反悔。
既對不起自己,又對不起人家姑娘。
可大郎咧嘴笑笑。
「李姨,我長大了。」
而後毫不猶豫地按下自己的手印,又把婚書和印泥遞給了懵懵懂懂的巧姐兒,蹲下身子對巧姐兒說:
「要不,您也按一個?」
巧姐兒是在什麼都不懂的年紀與大郎定下婚事的,現在年紀小,要成婚也要等十年後了。
到那時,還不知道是什麼光景呢。
本是兩家歡歡喜喜定親家的好日子,最後卻鬧得不歡而散。

-15-
雖說剛開年,衙門裏面的活一點都不少。
張子理不僅忙着平日裏的事務,還要跟着宋璋去收稅。
每天回來,都唉聲嘆氣的:「往年都是第二年年底才收稅,現在卻提前了一年,更別說這稅銀提高了三成,也不知道明年老百姓怎麼過日子呢。」
而府內,江照的身體越來越不好。
大夫本來說還有一年好光景,但照她一日日的吐血,一日日的病下去,恐怕活不了兩月了。
本沒有什麼交情,但我心中說不出來的滋味。
從江照房裏出來送走了大夫,拐到一旁的角門時,宋璋不知道從哪裏出來了。
他拉住了我的胳膊:「窈窕,我知道是你。」
多的話,他說不出來啊。
這麼多日,也是我們唯一一次單獨見面。
宋璋以爲他能剋制壓抑自己的感情。
當年我上船不久,江南生疫,那條船上的人全部死了,他以爲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繼而把我的死怪在江照身上,冷眼看着江照周旋於府中各種糟心事,又把江照扯進奉皇糧一事。
不過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悶悶地甩開他的手:「宋大人還是多關心一下自己的妻兒吧,江夫人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你不要跟她吵了。」
就算江照對不起我,但江照沒有對不起他。
江照的身體,完完全全是被他拖垮的。
江照跟我說過——
狡兔死,走狗烹,昭陽殿落成之日,就是他喪命之時。
給皇帝做刀的人,哪有善終的?
奉皇糧一計,就是宋璋這個工部尚書率先提出。
皇帝要喫喝,要美人,要金玉,要華服,要奴才,這些都要錢。
皇帝要錢,皇帝的奴才也要錢,皇帝的大臣也要錢,只能委屈皇帝的百姓。
所以皇帝只能加賦稅,老百姓過不下去就要造反,朝廷就要去花錢去鎮壓。
鎮壓叛亂之後,朝廷沒錢了,又只能加稅。
來來往往,如此循環。
所以那兩年山東河南不少叛亂,皇帝便讓百官集思廣益,想一破題之法。
既能揮霍奢靡,又能皇朝不倒。
時任兵部員外郎的宋璋獻計——奉皇糧。
所謂奉皇糧,就是富戶主動奉上家產爲朝廷所用,若是富戶不願,那就依罪抄、罰、繳、沒。
士農工商,商人總是最低賤的。
尤其是經商大戶,哪有手腳乾淨的?
有錯,那便下旨富戶奉皇糧,若是富戶不願奉,那便抄家。
無錯,那便查出錯處。
果然,龍顏大悅。
查辦的第一例就是江家。
不過念在江照是宋璋妻子的面子上,只抄了家產,還允許江照繼續經商,但錢陸陸續續都流進了宮中。
那座昭陽殿的底座,都是江家的一磚一瓦。
而宋璋,短短幾年的時間就從工部員外郎一躍成爲工部之首。
不過這些年有頭有臉的大戶都陸陸續續奉了皇糧,昭陽殿還差最後一項工程,所以皇帝纔派宋璋來到富裕的江南收稅銀。

-16-
宋璋還想追上我的時候,張子理過來了。
「宋大人。」張子理不動聲色地隔開我們二人:「淳安知縣發來一封急信。」
宋璋這才大步離開院子。
晚上,張子理又熬夜寫奏對。
我不由得抱怨幾句:「這宋大人在府上也住了些時日,何時能走?」
淳安幾日,百姓萬般阻攔稅銀也是收繳上來。
但宋璋來建德這麼久了,安排張子理下去,他只是口頭去說,但對於此事似乎並不上心,而宋璋也沒有過多催促。
我隱隱覺得不對勁。
這時張子理按了下我的肩膀,安撫我:「阿箏,宋大人這稅銀怕是收不上去了。」
「今日京中來信了,信中說今年的稅銀已經交上去了,明年的稅銀自然是明年再交,沒有提前一年的道理。」
京中來信,不直遞宋璋,而是張子理:「京中哪裏?是宮中還是哪裏?」
「戶部、吏部、兵部聯合發文。」
戶部、吏部、兵部背後是東宮,而宋璋背後是皇宮。
京中之事我不清楚,但現下是兩撥大神鬥法,張子理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見我滿是擔心,他倒安慰起我來:「你別怕,反正這事我也做不了主,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只是,我擔心你和孩子們。」
「要不,你先去——」
「呸呸呸。」我打斷了張子理:「你可別和我說去鄉下避難的事情,可別想甩了我。」提前拿話堵住了他。
張子理笑笑,不再提。
倒是拿出了一根親手雕刻的桃花簪子送我。
「你帶上,好看。」

-17-
江照病得更重了,一日日地吐血。
卻突然提出:「李夫人,送我回京城。」
「我不要死在你們府上,給你們找晦氣。」
見我欲言又止,她主動說:「問我爲什麼不回江家?爲什麼把巧姐兒留給你們?」
「我爹孃死後,江家早就沒有可以託付的人了,我想了好久,若是宋璋沒了,宋府敗落,我的巧姐兒日子怕是比你小時候還慘。」
我不知道江照爲什麼突然提出我小時候的事情,我以爲那些事沒人知道的。
我本名顧窈窕,我父顧昌文,假死多年娶了離戎公主李榮娘,得勝歸朝後不得聖心,一貶再貶,直到在績溪取了他性命。
而我阿孃心中只有父親一人,父親死後沒多久,她也故去了,臨終託老管家想把我送到祖母家中,給我一庇護之所。
只是等我們到了京城,才知道祖țúₙ母跟着陳家二爺去了任上,我父娶阿孃之前,曾有一發妻。
他既負了髮妻,又因擅自娶了阿孃觸怒了聖上。
到了京城,聽聞父親的舊事後,老管家再要帶我尋人,我便不願再去了。
與老管家相依爲命,不久,他也病死了。
爲了活下去,五兩銀子,一張死契成了宋家奴。
江照道:「你的舊事是我查出來的,那日宋璋去攔你,是我拿此事威脅他。」
「不過我死後,便沒人能拿這個祕密威脅你了。」
「宋璋把所有能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殺完了。」
「你很安全。」
可江照這麼說,更讓我後怕。
宋璋已然變得如此心狠手辣,那țŭ₆張子理在他手下的安危讓我更加擔憂。
「李夫人,我此次回京怕是要死在京城了,巧姐兒就託付給你了。」
我知道江照這麼說不是爲了彌補當年之事,而是借我的身世讓我更加憐憫巧姐兒。
我若是不留下這個孩子,怕是多年後世間又多了一個顧窈窕。
「夫人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巧姐兒的。」
直到江照的馬車離開,宋璋都未露面。
他們這一世夫妻,怨裏來恨裏去,唯獨沒有情愛。

-18-
江照是死在回京路上的。
信傳回來的時候,院中一株桃樹朝南的枝頭上早早地開了花。
許是開得不穩,風徐徐一吹,又早早地敗了。
巧姐兒在踢毽子,見我來了,立馬停下來小跑過來:「李姨,可是我娘來信了?」
這麼小的孩子,我不忍告訴她真相,只是把江照留下的一掛墜子給她。
又給了理了理亂掉的辮子,說:「沒有。」
巧姐兒落寞地垂下頭:「那好吧。」
又和其他小姑娘一起踢毽子了。
宋璋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看到了巧姐兒的樣子,感觸頗多:「我從未見過這孩子如此活潑過。」
在宋府,他不親近江照,自然不親近江照的女兒。
我不想理會宋璋,轉身就要走,但他卻說:「窈窕,你不想知道張子理的事情嗎?他爲何到現在這個時辰還沒回來?」
我扭頭,死死地盯着他。
「窈窕,你別這麼看着我,是他拂逆聖意,跟着東宮那些人一起不納稅銀,我只是把建德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呈送給了皇上。」
「皇上要檻送張子理,陳元昭等人進京。」陳元昭正是淳安知縣,雖然已繳納了稅銀,但宋璋在參張子理的時候,順便參了陳元昭一本。
宋璋從小到大就是一個記仇的人。
把江照拉進奉皇糧一事,本身就是報復。
看着宋璋此時略有得意的嘴角,望着我的眼神像盯着囊中之物一般。
我很快明白參張子理一本,也是他的報復。
要不然不至於信收到沒幾日,檻送京師的旨意就到了,他怕是早就上書了。
宋璋舒服地抻抻胳膊:「兩虎相爭,死個老鼠有什麼大不了的。」
「本大人也要動身回京了。」
而後對跟了他多年的長喜說:「長喜,京中要準備起來了。」
長喜問:「準備喜事嗎?」
「是,本官不日就要續絃了。」
我望着宋璋的背影,朝他狠狠地啐了一下:「也不知道誰纔是髒老鼠!」
目睹一切的大郎也罵道:「狗官!」

-19-
張子理和陳元昭很快被押送上京。
他沒想到,我和陳元昭的未婚妻一路跟着囚車。
張子理對我說:「阿箏,你回去吧。」
我搖頭:「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一人去京城。」
我怕他走了,就不回來了。
雖然我不能爲他做些什麼,但起碼要陪着她。
大郎本也想跟來的,但是家中弟妹需要他照顧,也只能留在了家中,若有不測,他這個長兄以後就要肩負起照養弟妹之責。
長喜看到我磨破的鞋,對馬車裏面的宋璋說:「爺,那顧娘子還一直跟着呢,鞋都磨破了。」
「要不給她備一輛馬車?」
宋璋聞言,從馬車裏面下來,大步流星的走到我面前,很自信地伸出了手。
「窈窕,跟我上車。」
可是我一時沒忍住,甩了他一巴掌。
這巴掌用了不少力氣。
宋璋臉色霎時變了,憤懣地拂袖離去。
但剩下的路程,還是許我坐在囚車的一角,不必靠雙腳走上京城。
下雨時,也會讓長喜送把傘來。
就這樣到了京城,張陳二人被押受審。
戶部上官大人、吏部顏大人、兵部王大人我都一一拜訪,他們聽聞我是張子理的妻子,都安撫我不要着急,給我先找了個落腳的地方。
幾日後,我在寫狀紙時, 一華服夫人款款而來。
我不知道那人是誰,上官大人方想介紹是貴人時,夫人擺手:「無妨。」
知道來人身份不凡, 我忙跪下:
「求貴人救我夫君。」
她扶起來了我:「張子理是個好官, 寧海五年縣丞造福一地百姓, 就憑這一點幾位大人都會救他。」
「只是還需要些時日, 我來就是想問你,聽聞江照臨死前去過你府上,是你日日照顧, 她可曾和你說過些什麼?」
我不知道她爲何這麼問, 許是看出了我的顧忌, 她解釋道:「江照,是我年少時的朋友, 只是因爲一件小事, 已經好多年沒有聯繫了。」
我把江照跟我說的話告訴了她。
「江夫人說過, 昭陽殿落成之日,就是宋璋喪命之時。」
我又補了一句:「宋璋在府上,曾隨意賞小兒一個玉璜, 怕是價值連城之物。」
這玉璜我隨身攜帶, 正好此時送到貴人手上。
上官大人彷彿意識到什麼似的, 略有激動:「張子理有救了。」
「皇上修昭陽殿的錢也有了。」

-20-
三個月後, 在幾位大人的作保下, 張子理和陳元昭都被放了出來, 陳元昭官復原職。
而張子理卻辭了官, 朝幾位大人道謝之後連夜帶着我回家。
家中尚有兒女,歸心似箭。
京城這潭渾水,他不想蹚。
到了建德後,大郎帶着弟妹早早地等着。
來的路上怕兩個小的鬧,特意買了兩串糖葫蘆哄小孩。
「二弟一串,阿巧妹妹一串, 看見爹和李姨都不準哭鼻子, 也不準告狀!」
只是兩個小傢伙還沒答應,我和張子理就到了。
二郎第一個撲過來, 喊着:「阿孃, 爹爹!」
「回家啦!」
五月,宋璋因辦事不力革職查辦。
刑部派人抄沒了宋家的家產。
銀,三百萬兩,古玩玉器等其他財物,抵三百萬兩。
沒多久, 宋璋的同黨一一被革職。
同年十月, 昭陽殿落成。
百官上賀表奏疏。
十一月,山東叛亂。
十二月, 河南叛亂。
景昭三十四年,湖南、江西、湖北等多地叛亂。
朝中派兵鎮壓。
十月,皇帝崩逝,新帝登基。
留給他的, 是早就空了的國庫和各地的流民叛軍。
不再年輕的新帝看着建了十數年的昭陽殿,嘆曰——
昭陽殿上一片琉璃瓦,百姓檐前三更破苫茅。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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