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十年,才從大山翻山越嶺走到紀輕舟面前。
曾經我以爲這是喜歡。
如今想來或許是我太嚮往他的生活,以至於把這種嫉妒誤認爲喜歡。
-1-
紀輕舟的聲音就這樣突然在耳邊炸開:
「小地方出來的人,經不起誘惑,核心機密別讓路一諾知道。」
林妍語氣中帶着幾分不可置信,更多的是一種譏諷:
「拜託,她是你女朋友哎!」
「喝多了,人嘛總有些意亂情迷的時刻。」
男人的聲音沙啞,帶着通宵的疲憊,我甚至可以想象他說這話時的樣子。
嘴角微勾,漫不經心,像是在說一個無關大雅的笑話。
女人誇張的笑聲迴盪在空曠的樓層。
林妍可,紀輕舟青梅竹馬的鄰居家妹妹。
腦子裏Ŧūₙ的青筋一下下突突地跳着,今夜我熬了一整個通宵,梳理了整個項目的邏輯,有幾個不通的地方,原是想要一下核心數據,完善一下程序 bug。
我自嘲地笑了笑,看來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
或許我該學着潑婦撒潑,將手中的文件撒他們一頭,大喊一聲「老孃不幹了!」
可到了末了,也只是輕敲了三下門,走入辦公室輕聲說道:
「這是程序存在的幾個問題,修改的意見我都已經標紅了,你們記得改。」
笑聲在我推門進去的瞬間戛然而止,林妍可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訕訕地接過我手中的文件。
「辛苦了,一諾姐。」
紀輕舟懶懶地窩在沙發上,接ẗŭ⁽過我手上的文件隨意放在一邊,長臂一撈我跌坐在她懷裏,他低頭吻在我的額上,清楚一聲響:
「我們家諾諾真能幹。」
我仰頭望他,紀輕舟長了一雙桃花眼,裏面有碧波萬頃,讓人心甘情願溺死在他眸中。
其實我應該恨他的,恨他將我的自尊輕飄飄地丟在地上,可是我還是恨不起來。
因爲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雙眸子,少年站在光裏將我從地獄中拉出。
3000 塊錢,我磕遍了整個村子,從村頭到村尾,一家一家磕過去。
我求他們救救我媽,可是所有人都只是冷眼看着。
他們說:狐狸精,要死死的早一些。
阿爸死後,我媽就成了狐狸精,一個長得好看的寡婦能激起所有人心中的惡念。
磕到最後,天忽然下了雨,血和着雨水順着額頭往下淌,眼前一片血紅的世界。
紀輕舟是這個時候出現的,矜貴的小少爺,站在明亮的光中宛若神祇。
絕望中的人有一種出自生的本能,我跪在地上,爬到他的腳下。
我不住地磕頭,血水混合着泥沙,我看不清眼前的人,只是傻傻地重複:
「求你,求你給我 300 塊錢。」
「求求你救救我的媽媽。」
許久,我聽見少年清冽的聲音傳來:
「王叔,給他錢。」
他救了我,從此以後成了我的神。
-2-
後來我媽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從此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紀家看我可憐,包攬了我成年前所有的生活費和讀書的費用。
每年過年還會將我接到城裏一起過年,因此我每年都能見到紀輕舟一次。
別墅裏每年都會多好幾個獎盃,照片中少年鮮衣怒馬地站在最高的領獎臺上。
很多年裏,紀輕舟對於我來說是燈塔一樣的存在。
他高高立在迷霧中,成爲我追隨的方向。
紀輕舟是憑藉着信息競賽全國金獎保送到 B 大的,而我則花了好多好多年。
有時候讀書讀到想吐時,我就在紙上一遍一遍地寫紀輕舟。
想着有朝一日我走到他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告訴他:
「輕舟已過萬重山。」
考上 B 大以後,我依舊沒有一時一刻地放鬆,努力學習,拿獎學金,學習化妝成爲大家眼裏最最優秀的學姐。
我花了好多好多年,跋山涉水站在他面前,讓他看到我的存在。
我單純以爲我們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
所以那天晚上紀輕舟眸中的萬千情絲,到頭來卻原來只是意亂情迷。
好一個意亂情迷。
而我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我們之間的關係,在那個下暴雨的夏夜已經註定了。
他站在光裏,看着我怎樣在泥中苦苦掙扎。
我仰頭望着紀輕舟,笑眼盈盈地望着他:
「項目結束,我們去威海看海吧!」
可是我還是不甘心,紀輕舟是我的燈塔,離了他我這艘船將要駛向何方。
紀輕舟笑得散漫,輕輕揉亂我頭頂的發,萬種柔情:
「行,我家諾諾想去哪就去哪?」
他總是這樣,明明是最無情的人,卻偏又含着滿面春風,讓人傻傻跌進他的陷阱中。
那天以後,我自覺地退出了項目的中心地帶,轉身包攬了小組一切大小雜物。
-3-
項目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大家基本把工作室當家。
今天難得放了假,讓大家回去收拾收拾,休息一下再戰。
推開門時,屋內便是一股食物發酵的味道。
抬眸見少年穿着黑色的衛衣,懶懶散散窩在椅子上,看着數據一行行跑。
他懶散地掀起眼皮望了我一眼,又冷淡地移開。
青澀乾淨的眉峯輕輕擰着,目光沉沉地看着屏幕,似乎遇到了什麼問題。
宋晏是今年的新生,剛入學就黑掉了學校的內網,出了不小的風頭。
紀輕舟花了很大的代價纔將他拉進這個項目,少年天才有幾分傲氣也正常。
他不理我,我也省得無謂的寒暄,沉默着開始整理許多天積累的垃圾。
收拾他旁邊的垃圾時,看到代碼瘋了似的亂跑,還是沒忍住指了指:
「這個循環語句有點問題。」
少年一點就通,速度奇快地敲擊鍵盤,片刻後程序恢復正常,繼續它無休止的循環。
「謝了。」
我微笑着搖搖頭,低着頭努力想把兩袋垃圾合成一袋。
「路一諾。」
我下意識抬頭,茫然望去,宋晏的眼神銳利:
「爲什麼不加入項目的核心研發?」
他語氣中沒有惡意,有的只是單純的疑惑,可是心還是在這一刻頓了一頓。
我努力扯了個笑容,裝作不在意地說道:
「後勤保障工作,總是需要人做的嘛!」
宋晏沉默不語,空氣像是一團攪也攪不動的液體,令人窒息。
好在電腦適時地發出一聲響,程序終於運行到尾聲。
宋晏低着頭迅速操作了一番,隨意戴上衛衣的帽子遮住他稻草般的頭髮,準備離開。
經過我身邊時,我聽見少年乾淨又銳利的聲音:
「路一諾,你笑得太假了。」
一句話像是撕碎了我所有的遮羞布。
-4-
第一階段的工作順利落下帷幕。
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少年,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雖然紀輕舟的臉上慣是帶着笑的,今天的笑也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意思。
「大家這些天辛苦了,KTV 唱歌,今晚我請客。」
KTV 裏曖昧的光,似有若無地打在每個人臉上。
紀輕舟有一個好嗓子,唱什麼歌都能唱得萬種風情。
他是當之無愧的焦點,幾句戲腔唱得千迴百轉:
「我的妻,王氏寶釧————」
只是他的妻不是我,林妍可坐在他對面,在男人沉沉的目光下羞得臉頰緋紅。
一曲唱完,紀輕舟大踏步朝我走來,鬆鬆散散地倒在沙發上,長臂一撈將我攬在懷裏:
「你男朋友唱得好麼?」
他垂眸瞧我,眸子裏藏了萬種風情,他總是這樣,多情也多情的坦坦蕩蕩。
我笑意闌珊,垂眸的瞬間卻在想紀輕舟下一次的意亂情迷會在什麼時候。
下一首曲目,《這世界那麼多人》。
宋晏點的歌,他今日彙報工作,難得一身西裝,隨意扯鬆了領帶,忽然朝我望去:
「路一諾,一起?」
很多人喊我一諾姐,紀輕舟喊我諾諾,只有宋晏會這樣連名帶姓地喊我。
一字一字,總含着股莫名的冷冽。
我詫異,下意識看了看紀輕舟,他笑着搖頭示意自己毫不在意。
心中忽然升起幾分無名火來,鬼使神差地我接過了話筒:
「這世界有那麼多人……」少年的嗓音是難得的清冽。
宋晏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眼尾乾淨上揚,帶着股乾乾淨淨的煙火氣。
「這世界有那麼個人,活在我飛揚的青春。
在淚水裏浸溼過的長吻,常讓我想啊想出神。」
這樣悲傷的歌曲,卻在少年乾淨的聲音裏消弭了那一份悲傷,獨留下一份釋然。
-5-
競標前,有人來找過我。
其實你看,其實紀輕舟說的也沒有錯,大家最喜歡找家境不好的下手。
沒見過世面,給點蠅頭小利,骨頭便能折成麻花。
「三十萬,買你的核心代碼。」
乾淨利落,開門見山,似乎根本沒想到我會拒絕。
我算了算,村裏五萬塊錢可以買個媳婦,三十萬可以買六個女人的一生,好大方。
出神間,眼前出現一隻修長的手,身後響起宋晏的聲音:
「u 盤裏就是核心代碼。」
我猛地抬頭望去,宋晏滿臉認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將他拽出了咖啡館。
「宋晏,你想幹什麼?」
「你應該知道,這個程序唯一的優點不過是有幾分創意在,對方有一個完整的研發部門,等到初賽一比,不出一個月就會破解。如今這個價格已是虛高。」
少年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嗤笑一聲:
「路一諾,三十萬大家分一分不好麼?」
我直直盯着他的眼,少年的眼神銳利而直白,反是我敗下陣來。
廊外秋風起,幾多涼意,我聽見我說:
「可是宋晏,我願意爲他做一個理想主義者。」
宋晏就那麼深深沉沉地望過來,有點銳利又有點冷的聲音:
「隨便你。」
後面幾天我幾乎是寸步不離地盯着宋晏。
直到初賽上對方拿出了一份基於我們組原代碼修改出來的更完善、更有實操性的概念。
-6-
幾乎是慘敗,講到最後林妍可紅着臉幾乎要哭出聲來。
又因爲紀輕舟做事不留餘地難免得罪了人,彙報結束後,其他幾個組的組員走上前陰陽怪氣。
紀輕舟自始至終都是笑着的,帶着他慣常的如沐春風的笑意,轉頭的瞬間卻變了臉色。
我上前想拉住他的手,他甩開我的手,眼底淬出絲漠然的冷意。
夕陽收起它最後的一點點餘暉,我的心一點點在晚風的吹拂下冷了個徹底。
回到基地時,幾乎所有人都將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
「一諾姐,前幾天我看見你在電腦前幹些什麼。」
林妍可的眼睛中充滿了鄙夷的色彩。
本是因爲怕程序被輕易破解,加了一層防火牆,卻不曾想現在都成了攻擊我的箭。
我沒有理她,只是有些執拗地望着紀輕舟:
「你信我麼?」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上的打火機,看着藍色火焰一下一下地竄出來又滅了。
許久,我聽見紀輕舟微沉的聲音:
「諾諾,我給你解釋的機會。」
多像是一種恩賜,他竟然賜予我辯白的機會。
從前看過很多小說,總是不解主人公之間的誤會明明能夠說清楚,卻偏要錯過。
現在終於知道了,有一些解釋就是這樣不願意說出口來。
人啊,總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尊,比如現在。
「紀輕舟,我不是罪人,疑罪從無,在沒有半分證據的情況下,我憑什麼需要自辯。」
紀輕舟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樣的頂回來,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我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只是直直地盯着他。
「我沒有理由爲我沒有做過的事情辯白。」
「基地看來也並不需要我,到此爲止吧。」
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的背挺得筆直,便是敗,我也是坦坦蕩蕩地敗。
-7-
那個時刻,我第一次很認真地思考我對紀輕舟的喜歡究竟是什麼?
是真的喜歡麼?
又或者只是在那段至暗的時光裏,他站在高處,全身沐浴着陽光。
我太嚮往他的生活,以至於把這種嫉妒誤認爲喜歡。
在他懷疑我的那一瞬間,我的燈塔終於滅了。
出門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冬天來了。
我不知道該去向何方,只知道我不能停,一直走一直ṱŭ̀ₑ走,好似永無盡頭。
直到有一股力拉住了我:
「路一諾。」
我恍惚地回頭望去,望見宋彥幽深眸子中的自己,蒼白好似只無家可歸的遊魂。
「有事麼?」
我努力想要扯出一抹笑來,來保全自己最後一絲的體面,終究是失敗了。
他沉默不言,天上忽然落了雨,混着雨水,我終於還是哭了起來。
我媽死的時候我沒哭,這麼些年來,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氣,支撐着我一路走下來,可今天情緒忽然就這樣崩掉了。
今早天氣預報說今晚會有小雨,本是備了傘的,卻依舊把自己弄到如此狼狽的地步。
就像我前二十年的人生,處處努力,處處謹慎,依舊落了個一敗塗地。
宋晏一直跟在我身後,我儘可能讓自己露出一個得體的表情,轉過頭對他說:
「你回去吧。」
宋晏沒有離開,只是沉默地跟在我的身後。
我忽然很想要很想要去威海,沒有解釋,宋晏也沒有問爲什麼。
沒有行禮,沒有規劃,定了凌晨的火車票,綠皮火車晃晃悠悠一路到了威海。
到的那天,威海下了很大的雪,我一個人沿着海岸走了很久很久。
宋晏撐着一把黑傘,一言不發地跟在我的身後。
走到天暗了,遠處的燈ţṻ₃塔亮了燈,我忽然有些疑惑Ţū₎:
「我的燈塔滅了怎麼辦?」
宋晏的忽然轉身望向我,表情很認真:
「在實際航海中,現代燈塔的象徵意義已經要大於它的實際意義。」
「路一諾同志,你要相信你已經是很多人的燈塔了。」
心裏好像忽然就釋然了,我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
-8-
從威海回來的那一天,是個深夜,宋晏不放心我,執意要將我送回家。
到家門口時,發現門前有一個可疑的陰影。
宋晏很小心地將我護在身後,質問道:
「是誰?」
許久那個身影動了一動,他往前走了一步,讓自己窗外照進來的月光下。
「諾諾,還要耍小脾氣耍到什麼時候。」
是紀輕舟,他輕聲喚我,顯得有些疲憊。
他的目光停留在宋晏抓着我手臂的地方,長臂一撈將我攬入懷中,語氣親暱:
「等了你好久,怎麼也不接我電話。」
又看向宋晏,語氣漫不經心,卻在女朋友三個字上格外加重了些:
「多謝你送我女朋友回來,辛苦了。」
我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衝宋晏道了謝:
「謝謝你送我回來,你先回去吧。」
宋晏有些擔憂地看向我,我衝他笑了笑。
「沒關係。」
紀輕舟冷哼一聲,宋晏靜靜看了我一眼,然後乾脆地轉身離開。
我開了門,紀輕舟走了進去,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紀輕舟有很嚴重的潔癖,算起來這是他第二次到我的家裏。
我住的地方是一個城中村,縱橫交錯的巷道,永遠不亮的路燈,以及終年瀰漫的陰溼的味道。
紀輕舟穿着手工定製的西裝,看起來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只是因爲我的強求讓我們恰巧同路了一段時間。
如今也到了分別的時間。
-9-
我站在他的面前,向他很鄭重地鞠了一個țû⁻躬:
「謝謝你讓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寬廣,也謝謝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拉了我一把。」
「也謝謝你讓我實現了我少女時期的遐想。」
「我們就到這裏吧。」
紀輕舟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煩躁地來回踱步了幾回:
「你怎麼也會鬧這些小脾氣,我以爲你與她們小女生不一樣。」
「至於麼?只是慣常詢問,有必要那麼委屈麼?」
「這次我就當沒聽見,你好好想想。」
他好像默認我應該是沒有脾氣的,是大度的,是體貼的,就像我慣常表現的那樣。
明明在意的不得了,卻還是得裝得大度體貼。
我忽然意識到我與他的關係從一開始就不是對等的,我的自卑與不安都隱藏在我看似豁達的行爲之中。
而他也從沒發現我的自卑,又或者說他從不在意。
紀輕舟看我不說話,於是放緩語氣,輕輕揉了揉我的頭髮:
「這次你受委屈了,我沒有懷疑你,只是說清楚了不是更好。」
我沒有分手的經驗,本身又是一個什麼都淡淡的人,不知道連分手都需要反覆說那麼多次。
所以我只是沉默,最後紀輕舟被我氣走了,還放了狠話,讓我不要後悔。
這麼多年,我與紀輕舟之間的關係中,我始終將自己放置在低位。
我自己都看輕自己,又怎麼讓別人看重。
-10-
那晚紀輕舟被我氣跑之後,便總是與林妍可出入成雙。
和我相熟的很多人都來問我是不是分手了,煩不勝煩。
公司年底有一場聚會,這個公司我投入了很多的精力,如今離開也該告知一下所有人。
我趕到聚會地點的時候,大家正在玩遊戲。
林妍可抽到的大冒險是親在場的一個異性,大家都看出她對紀輕舟的企圖,於是紛紛起鬨。
紀輕舟白衣黑褲倚在牆上,也不拒絕也不同意,只是笑得漫不經心。
少女羞紅了臉,一點點踮起了腳尖,緩緩靠近,再靠近。
我面無表情地走了進去,起鬨聲因爲我的到來消停了一瞬。
紀輕舟抬眸,越過林妍可的肩膀,冷冷清清地望着我。
林妍可挑釁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猛地湊上前去。
下一秒紀輕舟卻偏過了臉,脣自他的臉頰滑過,他假裝嗔怒地看了起鬨的人:
「我女朋友生氣了,你幫我哄麼。」
他向前走了兩步,俯身拿了桌上的酒:
「罰的酒我替林妍可喝了,別爲難人家一個小姑娘。」
我站在原地,毫無波瀾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紀輕舟又轉身望向我,依舊是慣常柔情蜜意的語氣:
「那邊空調對着吹,你身子不好,坐我身邊。」
給一巴掌,再給顆糖,他總是這樣。
我沒有動,反而俯身拿起桌上的酒,笑了笑:
「我知道最近公司在傳我和紀總已經分手,在這裏索性跟大家公佈一下,我們確實分手了。」
「後續我也會離開公司,這一週我會將手上的工作交接給相關的人。」
「這些年也很幸運和大家認識,也謝謝大家的照顧,這三杯酒敬大家。」
我的胃不好,讀書的時候因爲總是飢一頓飽一頓,所以胃很早就出了問題。
這些年紀輕舟讓家裏的管家替我熬湯,一點點護着,纔算有了點起色。
喝到第二杯酒時,已經是火辣辣地ţųₚ疼。
「夠了。」
紀輕舟一把奪去我手上的酒,眸色陰沉,語氣冷得像塊冰:
「你不要後悔。」
-11-
最後一杯酒是紀輕舟替我喝的,我笑了笑,然後準備轉身離開。
到門口時,我聽到宋晏冷冷清清的聲音:
「是你承諾我路一諾會主導這個項目,我纔來這個組的。」
「她既然走了,我也會走。」
鼻尖傳來少年清冽的皁角的香味,宋晏自身後替我推開了門。
外面冷風襲來,將屋裏的混沌掃蕩一空。
按照道理我該勸他回去的,畢竟紀輕舟的公司這些年也算是蒸蒸日上。
但是我有自己的私心,宋晏是人才,或許會成爲我最大的助力也不見得。
於是我只是抬頭,很認真地看着他道:
「跟着我,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宋晏忽然看着我笑了,也很認真地說道:
「我一直都知道。」
我有些猶豫地看向他,試探地問了我早就想要問的問題: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說他從前的故事,他和我來自同一所初中。
那所破敗的高中,老師學生都是來混日子。
這裏的大多數人都是渾渾噩噩,隨着命運隨波逐流,任憑河流將他們扔到哪裏。
「我從前也挺混的,後來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了你的筆記。」
「你會在上面寫很多話,你說你不認命。」
「後來看着看着我也不想認命了,於是看着你留下來的筆記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
我是我們縣那年的高考狀元,最差的十三中出了一個高考狀元,甚至縣長都來見了我。
縣裏的報紙也採訪了我,我將自己的筆記毫不保留地分享出去。
很多方法我是靠着自己數十遍的運算一點點摩挲出來的,但是大城市的孩子很早就知道這些。
縣裏的教育資源太過稀缺,所以大學的時候我也每年都會回學校做分享。
宋晏忽然轉身望向我,眼神亮晶晶的:
「十三中很多學生都考了出來,他們都以你爲榜樣。」
「你說紀輕舟是你的燈塔,其實你已經是很多人的燈塔了。」
-12-
八月末,紀輕舟家會辦一場慈善晚會。
作爲慈善基金第一個資助的人,我們縣那一年的高考狀元,我是慈善晚會最好的門面。
今年是紀氏公司上市的結算,他們需要各方面的造勢。
所以我答應了今年上臺演講,我接受了他們的恩惠,也必須要付出一些回報。
我站在臺上,在鎂光燈四射下,分享自己不忍卒讀的過往。
醉酒的父親,患病的媽媽,以及需要翻越好幾公里的村小。
講述我小時候偷了鄰居的玉米,如果不是因爲紀氏基金,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小偷。
小時候站在資助的講臺上,難免會有幾分難堪,如今更多了坦然。
我配合着記者將自己的過往半渲染半寫實地敘述出來,偶爾會引起一些或真心或假意的眼淚。
儘管我不願意去歌頌苦難,但這是我的來時路。
因爲我一步步走到今天頗多不容易,所以我纔對自己更滿意。
紀輕舟就站在臺下,他站在臺下,仰頭靜靜望我。
像是很多年前他站在樓梯上,我侷促地站在大廳仰頭望見他一樣。
他站在陰影處,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從前我很少和他說些我過去的事情,他知道我家很貧困,卻不知道細節。
他似乎也忘記了很多年前他向一個女孩伸出了援手,我也只是紀家慈善基金會中資助的衆多學子中的一個。
晚上晚會結束的時候我想要離開,紀輕舟忽然不由分說地拉住了我。
別墅裏只剩下紀輕舟的父母,我試圖掙脫,只是他握得太緊,沒能成功。
皺眉喝道:
「你要幹嘛?」
-13-
紀輕舟死死地握住我的手,突然說道:
「我要娶你,你不就是因爲沒有安全感麼?我給你安全感,我會娶你。」
我眉頭鎖得更厲害了,我以爲自己已經將所有表的事情都說得很清楚了。
紀母很友好地笑了下:
「你們現在太小,談結婚的事情有些太早了。」
「況且結婚的事情又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我總得問問人家姑娘的想法。」
「你奶奶前幾天身子不太好,你去看看她。」
紀輕舟有些猶豫,紀母很溫柔地笑了一下:
「你在這裏,有一些話小姑娘不好說。」
紀輕舟終於還是走了,他走後紀母就不笑了。
穿着精緻的貴婦人,輕輕用銀勺攪了攪手中的咖啡,語氣輕蔑:
「我以爲裝作不知道,就代表了我的態度。」
「大家都體體面面的,不好麼?」
「我一直以爲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孩。」
比起過往歲月裏那些明晃晃的輕蔑與排擠,紀母確實足夠體面。
其實紀輕舟跟她很像,骨子裏帶的那種傲慢。
但論跡不論心,她也的確幫了我很多,所以我也足夠體面地說道:
「感謝這些年您對我的幫助,我申請了國外的留學,以後我不會來了。」
「我已經很和紀輕舟提了分手了,他可能是對我們的關係還有些誤解。「
「希望您能管好自己的兒子。」
紀母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冷哼一聲:
「最好如你所說的那樣。」
多說無益,我起身準備離開,卻被紀輕舟拽住了手。
我轉頭輕飄飄地望了紀母一眼,她的臉色鐵青,皮笑肉不笑地吩咐道:
「魏叔,將輕舟帶回房裏。」
魏叔是個練家子的,紀輕舟很快就被他給制住了,拉回了房間。
-14-
聽說紀輕舟好像被他家裏人給關起來了,所以我很久沒有見到他。
出國的一系列的手續都辦得很順利,我成功申請到我心儀大學的 offer。
如果一切都按計劃來說,預計等開春的時候就能回來。
離開之前,我去紀家看望了紀輕舟的奶奶。
紀輕舟的奶奶姓江名闊,是大學的物理學教授,我對數學最早的啓蒙就是她帶給我的。
她對我很好,會推薦我適合的書籍,會耐心地聽我講述一些困惑。
在我母親去世之後,她很大程度上承擔了長輩的角色。
如今她生病了,我與她的關係是見一面少一面的關係,所以我經常會去看她。
她看到我感到很高興,問了我很多學業上的事情:
「小姑娘很有天賦,要繼續往上走啊。」
她是唯一知道我和紀輕舟談戀愛的人,也是唯一衷心盼望着我和紀輕舟能有結果的人。
我與紀輕舟的事情總該告知她一下,紀奶奶聽完我的話後,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真的很喜歡你,足夠聰明又足夠努力,和我從前很像。」
「輕舟其實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孩,甚至是有些被慣壞了小孩,他出生條件太好,凡事總有些不食肉糜的傲慢感。」
她又嘆了一口氣:
「我曾經想幹預,但畢竟隔了一代,讓他養成了這樣傲慢的性子。」
「你給他賦予了太多的意義,他不是燈塔,而你本身就是自己的燈塔。」
她取下手上的鐲子,送給了我:
「留個紀念吧。」
我衝她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她的身體不好,此去不止是否還有再見的機會。
外面風起,吹落很多樹葉,想起來忽然有點傷感。
身後忽然傳來江奶奶的聲音,她說:
「外面的梨花開了,去窗邊看看吧。」
我下意識地看向窗外,梨花開得正盛,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好看。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似乎有人在看着我。
我又往窗前走了幾步,視線越過層層疊疊的綠葉與花朵,卻什麼都沒看到。
於是笑了笑,轉身離開。
15 紀輕舟
透過重重疊疊的梨花,他看到了諾諾。
奶奶對他還是心軟,故意讓他能夠最後看她一眼。
他很想要喊她的名字,卻又不知道喊了她的名字以後,該說些什麼。
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慢慢走遠,卻在看不到她身影之後,忽然後悔了。
他從二樓的陽臺上跳了下來,拖着受傷的左腿,緩慢地往外面跑去。
事實上,他到機場的時候,飛機已經飛走很久了。
生活不是電視劇,會留給你一個告別的橋段。
走了就是走了,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他一個人站在大廳裏呆呆地站了很久,午後的陽光透過透明的玻璃照在身上,一切都好像是在夢中一樣。
-16-
小時候站在山上,看外面重重疊疊的羣山,我總覺得自己不會一直在這裏。
在我連美國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只是無意間聽到這個名字時,我就覺得自己會去那裏。
跨過很多很多年,我終於站在了這片土地。
當加州的晚霞灑在這片大地上時,不知怎麼我忽然落了淚。
留學生活很忙,我需要面對來自生活與學業上的各種各樣的問題。
因爲英語基礎差,我的口語曾經是我非常自卑的點,我就拼命找不同的人搭話。
上課因爲語言原因跟不上的部分,下了課我只能拼命彌補。
打工加上學習,我度過了如此充實的三年。
回國後,我創辦了自己的公司,人員主要就三個人。
公司剛開始起步時很難,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坊,也只有一些貪便宜的小單子。
入不敷出,甚至我畢業幾年攢下的錢都投進去了。
公司裏焦慮的情緒逐漸蔓延,工作室裏的員工都是農村出來的,決心要闖出一片天。
他們身後沒有依仗,工資長期不漲,靠着熱愛與熱血能堅持到幾分呢?
直到五月,事情迎來轉機。
A 市創辦了一個在校大學生以及社會人士都可以參與的比賽,A 市投了很大的精力在裏面,是希望以此打出城市名片,吸引更多高科技企業入駐。
這個機會,我們必須抓住。
初賽入圍的隊伍很多,所以並沒有什麼競爭壓力,但是對於終賽來說,我們的東西就顯得太過單薄與不夠用了。
因爲工作室只有三個人,所以每個人只能加倍地努力,沒日沒夜地熬。
我們都知道對於工作室,這是最後一次的機會。
終賽那天,我緊張得渾身冒冷汗。
卻在站在臺上的那一瞬間,神奇般地平靜了下來。
我曾經站在臺下,無比敬仰地看着紀輕舟在臺上侃侃而談,如今我站在這裏。
最終我們小組獲得了亞軍,不是冠軍,但作爲一個草創公司,這個成績已經足夠耀眼。
憑藉這個成績,我們獲得了一個大公司的訂單,就此打出名號。
並且當年我們自主開發的一個小程序遊戲,獲得了超乎預期的成功,成爲公司的第一筆啓動資金。
命運待我不薄,此後公司雖然經歷過一些低谷,但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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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讓我頭疼的是宋晏,他毫不掩飾對我的喜歡。
我很認真地找他談了一次:
「或許你對我的喜歡也像是我對紀輕舟的喜歡,只是仰慕。」
「是某種特殊時期,你將我當成唯一的光。」
「這不是愛。」
宋晏並沒有反駁我,只是淡淡地說:
「你不是我,不能替我解釋我的情感。」
他永遠保持着一個很合適的距離,出現在我的人生中。
以至於我不知不覺地開始依賴他,後來我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
我們真的很同頻,甚至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會有一個人,能夠理解我所有沒有宣之於口的情緒。
沒有什麼情天恨海,我同宋晏的生活只是平平淡淡,互相扶持。
中間我們鬧過一次分手,因爲我們都太忙了。
忙到一週甚至都見不到幾次面,理智告訴我這樣下去不行。
宋晏一直很渴望有個溫暖的家,而我給不了他這樣的生活。
與其等到後面相看兩生厭,不如早點斷掉。
我討厭事情發展到最壞的時候,所以總會在它還沒壞的時候就決定要放棄。
在聽到我提了分手之後,宋晏什麼都沒Ṫũ̂₃說。
我以爲沉默就是同意,於是只是淡淡地說道:
「我這周要出差,如果沒有合適的房子租,你可以多住一段時間。」
那天我坐在飛機的靠窗位置,我承認我後悔了。
我是不是應該給我與宋晏一個機會。
那天我下飛機直接趕到了宋晏的公司,卻被告知他已經請假了好幾天。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他還是走了。
其實所有人都是一樣的,都會離開我,我只有我自己。
回到家的時候,家裏的燈不知爲何還亮着。
我打開門,宋晏正在廚房做飯,望見我衝我很溫柔地笑。
「回來了。」
那天我提了分手後,他想了整整一個晚上,最終決定退出合夥人。
他將自己手上的專利賣掉,只當一個股東,然後申請高校任教。
「我其實沒有那麼喜歡工作,誰又說將一個家庭經營好不算是成功呢?」
剛開始我對他的言語心存疑慮,我無法接受別人爲我付出太多。
但是他好像真的很開心,特別是三十五歲那年,我們擁有了一個很可愛的女兒粥粥。
宋晏成爲一個女兒奴,每天還會拍些 vlog 紀念孩子的成長。
算是趕上第一波視頻興起的風口,成爲很優秀的帶娃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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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聽到紀輕舟的消息時,是紀氏集團宣佈破產。
這些年集團涉及的產業太多,終究到了尾大不掉的地步。
況且紀輕舟這人活得太傲,也活得太非黑即白,商場其實並不適合他。
我收購了紀氏集團,沒了集團的拖累,或許他能過他想要的生活。
這麼多年過去了,年輕時那種不甘心與屈辱反而逐漸磨滅。
與他的這場戀愛,讓我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自卑與擰巴,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
每一段關係都讓我更加清楚地認識到我自己,也因爲這些路途。
讓我更坦蕩地面對過往,才能更加毫無畏懼地迎向未來。
談判會議結束之後,紀輕舟似乎想要找我談談。
只是還沒開始談,就聽見粥粥的聲音:
「媽媽,我好想你啊。」
我抬頭望去,差點被口水嗆了一下。
宋晏和粥粥穿着親子裝,衣服隆重到就算走 T 臺都不爲過。
他一手抱着粥粥,忽然俯身吻在我的額頭上:
「我也很想你。」
又用一隻手過來牽我的手,十指相扣的那種牽法。
我和宋晏都是那種很內斂的人,很少在公衆場合有什麼過分親密的舉動。
弄得我臉都有些熱,紀輕舟輕輕笑了笑,然後衝我揮了揮手:
「寶寶很可愛,再見。」
「你不是有話說麼?」
他又笑:
「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再見。」
19 紀輕舟
紀輕舟說了兩次再見, 只是這個城市那麼大,如果不是刻意可能再也不會見了。
這些年他沒有結婚, 也不能說是非某某不嫁,這樣有點高看他了。
只是相看了很多人, 總是缺點什麼感覺, 也不想耽誤人家姑娘。
路一諾離開那年, 他被他奶奶強制送到山裏生活了一年。
經歷了一個完整的秋收冬藏, 黃土地裏摸爬滾打,艱難求生。
他終於意識到他比他以爲的更加傲慢,如果他處在和路一諾同樣的境地,他能否比她做得更好, 他想他並不能。
紀輕舟又想到第一次看見路一諾,又或者說第一次對路一諾有印象的時候。
她穿着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有些磨損的藍色校服, 像個被遺忘的小小剪影。
聽說她已經是她們學校的第一名,向他諮詢專業的問題。
他雖然耐心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但是老實說當時他是抱着不屑一顧的想法。
她那所中學太差,考上一本的甚至都寥寥無幾, 她卻想要讀他的學校。
直到那天他在新生接待會上看到了她,依舊是一身洗得發黃的襯衫, 很乾淨,但可以看得出來穿了很久。
她總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食堂那張靠牆的舊桌子旁,小心翼翼地啃她那塊乾硬的饅頭。
明明他家裏願意給予她資助,她卻執意要靠自己勤工儉學。
他還記得她那天說的話:
「這筆錢可以讓一個大山的孩子走出大山,所以把它留給更需要的人了。」
一個很好強的女生, 他對她又多了一個評價。
他經常在圖書館看到她, 她沉默地靠在角落的位置,從天微微黑到完全黑透。
偶爾她會抬起頭,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羣投向窗外, 眼神里沒有抱怨,沒有自憐, 只有一種近乎平靜的專注。
後來他因爲社團的原因和她有了更多的交集,也見識到她怎麼個拼命法。
好像每一件事物, 她都要付出所有, 任何東西她都要做到最好。
無論怎樣不可能的事情,交給她, 她似乎總能給出解決方案。
她開始從大一那個沉默寡言的小透明,逐漸變得光芒四射。
其實紀輕舟很早就發現她喜歡他了, 女生們總以爲自己將喜歡藏得很好, 但是無數個偷偷的眼神都會暴露她的喜歡。
那天他回頭望見她閃躲的眼睛,不知道爲何心突然動了一下。
是意亂情迷, 也是一步步被吸引。
談戀愛時的路一諾, 跟平時很不一樣, 她好像沒有那麼好強了。
無論他做什麼,她似乎都給予愛與包容,她將自己放得很低。
被好好愛着的感覺很好,也很危險。
於是他完全暴露出自己的傲慢與偏見,以爲她會一直包容, 直到事情再也沒辦法挽回。
有時他也會如果是現在的他遇到路一諾,他們之間應該會有很好的結果。
可是這世間很多關係都講求一個時機。
早一點點不可以,晚一點點也不可以。
他終於還是完全失去了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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