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時,爲減重爹爹要將我踹下馬車。
「海棠打聽過了,敵軍不殺孩童,女兒混在流民中一定不會死。」
海棠,是爹爹最喜愛的側妃。
阿孃以手中的五萬軍隊威脅,死死護住我。
爹爹不得已打消了念頭,最終含淚將側妃推下了馬車。
當天夜裏,城裏傳來了側妃被侮辱致死的消息。
死前她還留了血書,一筆一劃皆是對爹爹的愛意。
爹爹得知這個消息後大醉了一場,轉頭便忘了她。
只是晝夜不停地操練士兵,終得以奪取江山。
可登基那日,他卻當着衆大臣的面,稱阿孃不配爲後,
罰我與阿孃做了軍妓,被折辱致死。
「都怪你讓我把海棠丟下馬車,她才死得那麼慘。」
再次睜眼,我回到了爹爹趕我下馬車的時候。
我挪到了側妃身旁,主動請纓。
「女兒願爲爹爹分憂,主動跳下馬車……」
-1-
六歲的小皇帝登基後。
爹爹沒有一日不在想着攻入長安取而代之。
只是沒想到在半路上卻遇到了同樣野心勃勃的汝陽王,還被他打得節節敗退。
眼見追兵的距離越來越近,側妃海棠一個眼神,爹爹朝阿孃開了口。
「青娥,海棠打聽過了,叛軍不殺八歲的孩童,女兒跟着流民,一定能逃出去。」
阿孃聞言只覺心臟被刺痛,耳畔更是嗡嗡作響。
「青娥,孩子沒了還可以再生……」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我恍惚從夢中醒來。
看到身後窮追不捨的士兵。
眼中含淚的阿孃。
還有那屈身匍匐在爹爹膝蓋上的側妃海棠。
我意識到我重生了。
看着那兩張醜惡的嘴臉時,我不自覺泛起一陣噁心。
在他們毫無防備下,坐到海棠的身旁,將阿孃給我防身的匕首死死抵在了她雪白的脖頸上。
她頓時受到了驚嚇,斥責我大逆不道。
我沒有理會,只是心平氣和地告訴爹爹。
「爹爹,想必我與側妃一起跳下去,馬車定能跑得更快。」
「女兒願爲爹爹分憂,只爲爹爹能保全性命。」
與此同時,海棠因其王妃夢還沒有得以實現,強顏歡笑道。
「蘇珩哥,你是棠兒的天,妾身也願意爲你捨命,只是跳一個就夠了……」
我呵呵一笑,手也不自覺抖了下,劃傷了海棠的皮膚,鮮血瞬間染紅了刀子。
她立刻嚇得不敢動彈,只顫抖着嗓子命令阿孃。
「還不快叫你生的賤種住手?」
「你可知道我肚子裏……」
此言一出,爹爹立馬咳嗽起來。
-2-
上一世。
我死在了正被爹爹的父愛感動的那一天。
畢竟爹爹在逃跑時,沒有隻想着帶海棠離開。
於是在他接上我與阿孃時,我曾對自己說,要原諒爹爹。
不再計較他嫌棄我是個女孩,罵我蠢笨。
不再計較他不愛阿孃。
可是後來我才知道。
他原本便只是想帶着海棠離開的。
只是那時阿孃正好回來了。
面子上的事兒,總要做一做。
其實阿孃沒做錯什麼。
爹爹志向宏大,不甘屈居人下,求娶阿孃,只不過是因爲阿孃手裏有五萬的精銳軍隊。
那是外公留給她的。
兩人成親時,爹爹曾向外公允諾,此生只愛阿孃一人。
還保證她的軍隊,只她一人有權調動。
阿孃嫁給他以後,才知曉爹爹原本有個心心相印的紅顏知己。
-3-
嫌棄阿孃沒有海棠溫柔。
嫌棄我是阿孃生的。
所以纔會在阿孃拼命阻止將我踹下馬車時告訴她。
「孩子沒了,還可以再生。」
再生?
他到ťų₄六十歲了還可以生確實不假。
可我阿孃此生,卻只能有我一個孩子。
她曾在戰場上陪爹爹浴血奮戰時,爲救爹爹被敵軍刺中腹部。
再不可能有其他的孩子了。
爹爹說出那樣的話,想必是早已經忘記阿孃不僅對他有提攜之恩,還有救命之義。
他不配做我阿孃的夫君。
也不配做我的爹爹。
-4-
見我狗膽包天的模樣,爹爹開始數落起阿孃來。
「一個好好的孩子,竟然叫你教成了這樣。」
「青娥,枉我對你如此信任,將孩子託付給你。」
信任?
託付?
明明是他連看我都懶得看。
一旦我做了什麼於他名聲不利的事情,母親便難逃其責。
我笑了,脫口而出:
「爹爹,你可讀過,子不教父之過!」
他幾乎連猶豫也不曾,便想給我一個耳光。
但我沒給他機會。
扯着他最愛的寵妃便往馬車下跳。
沒了我作爲阿孃的掣肘,爹爹應該知道什麼叫做識時務。
從馬車上落下時,我衝阿孃露出了一個微笑。
她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5-
沒了我與海棠,馬車果然快了不少。
很快就變成了黑影兒,直至消失不見。
海棠哭成了個淚人兒。
硬生生看着逃生的機會離自己遠去。
而這一落,意味着她離自己的王妃夢,甚至是皇后夢,愈發遙遙無期。
而爹爹雖然遠離了危險,心底的刺痛卻一刻也未曾停止,甚至還在持續擴大,成了一片迷惘的、愴惻的情緒,揮之不去。
也無法言說。
這才僅僅只是開始。
看着我得意的目光,海棠將積壓多年的不滿釋放出來。
發誓要讓阿孃生不如死。
斥責我阿孃不該搶了她的王妃之位。
「你爹爹,一定會來救我的。」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她爲何這般篤定,敵軍便追了上來。
將我與海棠綁了起來。
打算以我與海棠的性命逼迫爹爹出城。
可是汝陽王錯了。
而且是大錯特錯。
萬丈深淵終有底,三寸人心不可量。
除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沒有任何東西可能打動他。
果然,在汝陽王放出消息兩日後,我那殺千刀的爹爹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父愛,巋然如山。
也因此汝陽王看我與海棠也愈發不順眼。
賞兩個耳光是常有的事情。
我裝作悲傷的樣子告訴海棠:
我們快死了,爹爹不會來救我們的。
還伸出手來,在死前與她握手言和。
她厭惡地甩開了,說她不想死,也不會死。
於是在汝陽王再次進來打我們耳光時……
海棠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領。
那套狐媚子的本事。
她先是故意說熱極了,然後將肩上的衣服時不時地往下劃拉。
雪白滑嫩的肌膚若隱若現。
即便是快六十歲的汝陽王,也不禁心猿意馬起來。
當即便抱起海棠,去了隔壁營帳。
還命人不準打擾。
幾分鐘後,海棠一邊穿着衣服,一邊梳理着髮髻,坐到了我身邊來。
我漫不經心地問țű̂₅她。
「你不是最愛我爹爹嗎?」
她沒有否認,只是溫柔地撫摸着肚子。
哦,原來如此。
原來她也知道當孃的,最愛的是孩子。
孩子永遠是母親的軟肋。
可她實在是太過天真。
她該不會以爲可以憑一己之力讓汝陽王殺了我吧?
見我不當回事的樣子,她嫌惡地開了口。
「女子生下來便是用來征服男人的,而男人,則是征服世界。」
「原本我應該是你爹爹的妻子,可是你娘手中有五萬的軍隊,可助他問鼎蒼穹,所以他才委屈我做了側妃。」
海棠一邊說一邊自顧自撫摸着她的臉龐。
「我有他的骨肉,還年輕貌美,只要活着,以後還有大好的前程。」
爹爹沒有任何動靜的日子裏,海棠十幾年如一日地悉心伺候着汝陽王。
每次伺候時都會詢問汝陽王什麼時候將我處死。
只是今日汝陽王聞言,臉色卻冷了下來,斥責海棠要拎清自己的身份。
可海棠卻全然不知危險在向她靠近,竟嬌嗔着命令汝陽王必須現在動手。
遭到了汝陽王的一頓毒打。
殺我很容易。
可對他而言卻沒有一點實質性的好處。
海棠被扔回來時,嘴角滲着幾滴鮮血。
她憤憤地看着我,讓我不要高興得太早,還說她有別的法子讓我死。
隨後卯足了力氣爬到門口,大罵汝陽王不得好死。
我沒有阻止她。
於是她等來了汝陽王的賞賜。
一羣精壯的士兵輪番上陣,然後滿足地離開。
事後,海棠將所有的一切算到了我的頭上。
「你以爲我死了,你與那個賤人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我會讓你爹在心裏永遠記得我,永遠恨你,恨你阿孃。」
我冷冷地看着她,而後開口。
「這樣死,太便宜你了。」
我不會讓她死。
這樣死去,太便宜她了。
-6-
海棠準備咬舌自盡時。
我阻止了她。
同時告訴汝陽王,我有辦法讓爹爹現身。
他起初並不相信,直到我半真半假地說出了理由。
「爹爹有了權勢,便會有更多的孩子,不會再愛我了,我不要爹爹這樣。」
隨後我更是替汝陽王分析,我的法子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損失。
「您只需對外傳出軍隊水土不服,全軍幾乎上吐下瀉,無力作戰的消息便可。」
我的話最終打動了他。
深思熟慮後,他命人將海棠關押了起來。
是的。
爹爹狡詐。
但是好大喜功。
若不然,怎會不聽阿孃勸告,在半道上便被人家打得跟落水狗一樣呢?
海棠被控制起來後,我開始肆無忌憚地欺負她。
在她臉上畫烏龜。
罵她是個空有美貌的大笨蛋。
還讓她給我洗腳、端茶倒水。
一想到回去以後不能這樣罵她,我就有些失望。
阿孃曾經說過,小孩子罵人是不對的。
三日後。
爹爹果然不負我的厚望,領軍前來。
-7-
提前準備好甕中捉鱉的汝陽王早在林子附近做好了埋伏。
海棠陰沉着臉來到我的面前,犀利冷冽的眼神如刀子般射在我身上。
「只要我回去了,以後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包括你與那個賤人死。」
我沒有打斷她,只是靜靜地聽着。
但願當她失去在意的一切時,不會笑話自己蠢笨如豬。
不知過了多久,海棠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營帳外士兵奮力廝殺的聲音。
幾個時辰後,原來的聲音開始越來越亂……
直到出現了第三夥士兵鏗鏘有力的喊聲。
阿孃來了。
是在爹爹與汝陽王鷸蚌相爭後來的。
我看準了時機,以要上茅房爲由,趁亂逃了出去。
電光火石之間,阿孃的臉龐映入我的視線中。
她一身鏗鏘重甲,頭戴鳳翅金盔,揹負惡紋長刀,坐於高大彪悍的黑馬之上,面容肅穆,背脊挺得筆直,如畫眉眼蘊含的不是溫婉和嬌媚,而是異於普通女子的剛毅和沉着。
四目相對時,她幾乎毫不猶豫地衝了過來。
緊緊摟着我,卻又將我揉碎了一般。
「安寧,你可還好?」
我點點頭,並未提及今日所受的苦楚。
我知道阿孃在城中,沒有一日不在爲我擔驚受怕。
隨後阿孃帶我縱身一躍跳到了馬上。
黑暗中火把也在此刻亮起。
汝陽王手持大刀,死死抵在父親的脖子上,怒不可遏道:
「久仰大名,青娥將軍,沒想到你還留着這一手。」
「不過你夫君如今在我手裏,我命你往後退下五十里。」
未等阿孃做出反應,爹爹大着聲音喊話道。
「青娥,還是你有遠見,沒有與我一同進攻,你趕緊聽他們的,往後退。」
隨後他恨恨地看向汝陽王。
「你把海棠怎麼樣了?她在哪裏?」
汝陽王倒是大方,聞言當即命人將他的側妃帶到了爹爹面前。
海棠一見爹爹,臉上的淚水立刻如珍珠一般滾落。
「蘇珩哥,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海棠,你別擔心,青娥一定會救我們出去的。」
見他們夫妻情深,我與阿孃便不再出聲,只是靜靜看着他們。
直到夜深時,寒風襲來。
汝陽王也慌了,命令爹爹與海棠別再你儂我儂了。
在將兩人分開後試探性地開了口。
「青娥將軍,以黃金萬兩換你夫君如何?」
阿孃以上位者的姿態搖了搖頭。
溫柔地低下頭問我。
「安寧,你說這買賣值還是不值?」
爹爹聞言眼神變得兇狠,似是在質問阿孃是什麼意思。
「青娥,難不成你想弒夫篡位?可你別忘了,即便今日我與汝陽王廝殺,折損了大半兵力,可我還有三萬士兵駐守在南城。」
阿孃笑他沉不住氣。
她現在還沒想讓蘇珩死。
除了因爲他那三萬的軍隊,還因爲他有更大的作用。
「弒夫?夫君別慌啊,莫不是你做了什麼虧心事,總覺得我要殺了你。」
海棠適時在此刻扮演起好人來。
「姐姐,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氣,可涉及到夫君的性命,開不得玩笑呀。」
-8-
阿孃一臉做了賠錢買賣的表情。
隨後提出以一百匹戰馬換爹爹與海棠,且汝陽王需立刻退回自己的封地去。
「一百匹戰馬?你當打發要飯的呢?」
汝陽王治下的地方雖說不上富庶,卻也不至於爲這麼點東西而低頭。
他大老遠來,可不是爲了得一百匹戰馬的。
阿孃沒有生氣,說話更是不疾不徐。
「既然汝陽王不同意,那便請你帶他們回去,隨便給兩個饅頭喫着就好,能活到幾時,那隻能看他們的造化了。」
爹爹大罵阿孃狠心。
問她是不是早就盼着他死了。
身旁的海棠也氣得牙癢癢,連帶着呼吸都有些不順暢。
若是爹爹什麼也沒有了,那她還怎麼當王妃?甚至是皇后?
原本她攛掇着爹爹打上長安城去,便是爲了因爲成爲母儀天下的皇后。
如今怎麼變成這樣了……
汝陽王瞥了瞥跪在地上的晦氣玩意兒,又看了看被團團包圍、身受重傷的士兵,不得不答應阿孃的要求。
汝陽王退兵後,阿孃卻問起我不一舉殲滅他們的原因。
「一是窮寇莫追,二是阿孃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孃朝我豎了大拇指,誇我長大了。
我主動給爹爹鬆了綁,回了南城。
城裏的人見阿孃回來了,都欣喜不已。
若不是阿孃運籌帷幄,大家如何還能這樣過這樣的安生日子。
見阿孃深受百姓愛戴,爹爹更加不滿。
一路上都未曾與阿孃說一句話。
也未曾對我噓寒問暖半句。
卻十分溫柔地詢問海棠可有受委屈。
此時阿孃手下的副將說,那日我跳下馬車後,爹爹朝阿孃發了好大的一通火。
斥責我不應該拉着海棠一起跳下馬車。
而阿孃從未頂嘴,只將自己關在房中,三天三夜不喫不喝。
我準備找爹爹問個清楚時,發現百姓們正詢問爹爹爲何沒有與阿孃走在一起。
「是青娥她走得太快。」
強顏歡笑後,爹爹Ṫű̂ⁿ小跑上前,主動拉住了阿孃的手。
像往常惹阿孃生氣那般,輕飄飄地哄着。
可這一次,阿孃是不會輕易再原諒他的。
因爲我,是阿孃的底線。
阿孃與許多母親一樣,從來都是將孩子放在首位。
甚至是欺負她可以,但欺負她的孩子不行。
也是在那三天三夜裏,阿孃想明白了,權利,纔是人生的補品。
念及此,阿孃甩開了爹爹的手,語氣冷得像冰。
「你不應該與安寧說些什麼嗎?」
爹爹像是喫下了一隻蒼蠅,瞬間被哽得說不出話。
但經過與汝陽王一戰,已損兵折將,他不得不低頭。
「安寧,你是爹爹的好孩子,爹爹知道你孝順。」
我故作疑問,看向爹爹時,加上了幾分難以置信。
「爹爹,就這樣嗎?」
他臉上愈發難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更像是在問我,他都這樣了,我還想怎麼樣?
我還想怎麼樣?
當然是讓阿孃消氣,讓我心裏舒坦。
讓他也嘗一嘗這些年我與阿孃的痛苦。
不過很快他便會知道了。
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於是我露出了純真的笑容,挽起他的胳膊。
「爹爹,女兒開玩笑的。」
可我這樣的舉動,卻讓海棠害怕極了,害怕我將軍營之中那些事告訴爹爹。
於是她崴了腳。
叫住了爹爹,讓爹爹不要相信我。
爹爹反問她,不要相信我什麼?
海棠的臉色瞬間一陣青一陣白,臉上的假笑也差點沒掛住。
-9-
那天以後,爹爹開始每日早起,爲我和阿孃做飯。
在路邊見到野花時,還會採下幾朵送給阿孃。
可我阿孃經過歲月的洗禮、戰場的滄桑,早已容顏不再。
已不是十八歲的小姑娘了。
那些浪漫虛無的東西,已經打動不了她的心了。
爹爹卻從未發現。
那束花,是我替阿孃接下的。
只是在爹爹走後,替阿孃丟進了糞坑。
霎時,糞坑裏的蒼蠅飛了滿天。
幸好我跑得飛快。
這纔沒撲到我臉上。
回來時,阿孃突然問我:
「若是阿孃不與你爹爹在一起了,你會不會怨阿孃?」
我眨了眨眼睛,認真地告訴她:
「阿孃是想要男人嗎?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安寧替你去找來,只要阿孃能開心。」
她笑了笑,將我摟到懷裏,眼裏的熱淚不小心滴落到我臉頰上。
爹爹,你說我怎麼能不恨你呢?
爲夫,你不忠;爲父,你不慈!
這幾日,阿孃像是有許多心事,但是又不Ṭūₑ告訴我。
我不知在夜裏替她撫平了多少次蹙起的眉毛。
阿孃依舊不開心,爹爹也沒了多少耐心。
「青娥,你究竟還要鬧到什麼時候?海棠肚子裏,是一條無辜的生命啊。」
我替阿孃回答了爹爹的問題。
「阿孃受了這麼多委屈,你表現這麼幾天,就沉不住氣了?」
他的眼裏浮現出一絲不可理喻,若換從前,我早就捱了他的罵了。
但今時不同往日。
如今是他有求於人。
爹爹壓抑下心裏的怒氣,第一次對我溫言細語。
「安寧,爹爹的好女兒,你難道忍心看着阿孃永遠一個人嗎?」
我冷笑兩聲。
「我當然不忍心,可是爹爹,這選擇權在你的手裏啊。」
他沒有再開口說話,也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
憤憤離去。
-10-
阿孃的這個夫君,形同虛設。
我生病時,是阿孃日夜守着我。
爹爹幾乎只是個稱謂。
還記得有一年高燒不止,渾身抽搐。
哭着喊着要爹爹。
阿孃急得慌了神,派人去請爹爹過來。
可爹爹說,他也不是大夫,找他去有什麼用。
那時,他在陪着海棠賞花。
海棠說走得累了。
他便親自蹲下來,揹着她走。
而他的背上,我還從來沒有感受過。
所以爹爹,或許我們從一開始就註定不適合做父女。
你也不適合與阿孃做夫妻。
我從阿孃房間裏出來後。
爹爹找到了我。
嘴脣蒼白而無血色。
「安寧,是爹爹錯了,爹爹以後會好好補償你。」
「海棠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從小無父無母,很是可憐,所以我纔對她多關照了幾分。」
我衝着爹爹笑。
「我怎麼會不明白呢?我也從小沒有父親啊。」
若是以後沒有,也應該沒有什麼不習慣的。
爹爹的笑容僵在臉上。
不是因爲對我愧疚。
而是他知道這點誠意,不可能再騙到鐵石心腸的我了。
我推開他的手,以及他給我的糖葫蘆。
畢竟,我早就過了喜歡糖葫蘆的年紀了。
爹爹啊,我今年已經八歲了。
五歲孩子纔會喜歡糖葫蘆。
「爹爹,人不能既要又要,我有了阿孃的愛,所以我接受了沒有爹爹的愛,也做了選擇。我一個小孩都懂的道理,你怎麼不明白呢?」
轉身時,我看到了爹爹眼中壓抑的風暴。
不自覺抿脣一笑。
-11-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了上一世發生的事情。
在知道爹爹討厭我,不願意來看我後。
我發着燒,主動去找了他。
卻聽到爹爹心疼地抱着海棠。
「棠兒,什麼時候,你才能給我生個孩子,與你生下的孩子,纔是我真正想要的。」
女子夾着嗓子,一臉滿足。
「棠兒也愛你……可是安寧好像發燒了,蘇珩哥要不就去看一眼?」
爹爹面露不悅,說若是可以,他連阿孃也一眼都不想多看Ṱū́ₗ。
還說當初阿孃原本是不願意嫁他的,全因爲一杯情酒,讓她失了神智,懷上了孩子。
「我從未想過要這個孩子。」
原來,我不過是爹爹口中用來對付阿孃的利刃罷了。
醒來時,我的眼睛澀澀的。
只是蒙在被子裏哭。
阿孃問我。
我卻不敢告訴她原因。
-12-
第二日清晨。
我正給阿孃簪花時,爹爹帶着海棠來了阿孃房裏。
海棠一進門便跪在地上,祈求阿孃看在她腹中孩子的份兒上,不要殺她。
「如今你的命,便交給青娥決定。」
聞言海棠聲淚俱下,跪着朝我阿孃爬過來。
阿孃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平靜地開口。
「想要她可以活下去?蘇珩,只要你願意離開南城再不回來,便可以與她做一對恩愛夫妻。」
「海棠,你去問問你的蘇珩哥吧。」
我知道這是阿孃看在孩子的份兒上給他們的最後一次機會。
如果爹爹放下名利權勢,和海棠雙宿雙棲,各自得償所願也未嘗不可。
海棠的眼裏閃過一絲光亮。
爹爹的眼神卻滿是狠戾,瞳孔裏彷彿藏着千萬把利刃。
原本他以爲寫出苦肉計能一箭雙鵰,沒想到阿孃壓根不上當。
於是在海棠拽着他衣角時,他用力扯開了。
下一瞬便俯身,將一碗墮胎藥端到了海棠面前。
女子驟然受驚,彷彿掉下了一個萬丈的深淵裏。
「蘇珩哥,我懷的可是你的骨肉啊。」
我適時補了一句。
「你忘了,爹爹說過,孩子沒了可以再生。」
爹爹的臉色很難看,眼神幽暗,彷彿深埋着無法言說的怨懟。
不過這是他自找的。
海棠喝下了他親自端來的墮胎藥。
直到藥喝完了,阿孃也沒有阻止。
海棠只以爲爹爹是因爲她委身於汝陽王的緣故,繼而開始解釋起來。
沒曾想爹爹越聽,心中的憤怒越盛。
在我與阿孃還未緩過神來時。
捏斷了海棠的脖頸。
轉而向阿孃表起忠心。
「青娥,我心裏最愛的是你,爲了你,我什麼都能做。」
「從前,都是我一時被她所迷,她就是個賤人。」
阿孃看爹爹的眼神像是Ţů₉看豬狗。
一個會在危急關頭捨棄女兒,爲了自己的名聲殺掉心愛的女人的人,還是人嗎?
他的心就像一座密不透風的堡壘,堡壘裏只住着他自己。
阿孃沒有說話,只是讓爹爹先出去。
我追了出去,安慰爹爹別傷心。
「你還有我這個女兒啊。」
爹爹目光呆滯,甚至沒有力氣與我計較。
與上一世一樣,大醉了一場。
一夜之間蒼老了幾十歲。
我猜夜裏他在海棠的屍首面前,暗自立下了誓言,保證他們的孩子絕對不會枉死。
還解釋自己是迫不得已的。
爲自己的薄情寡義找了非常完美的藉口。
我與阿孃,則擔當着替罪羊的角色。
-13-
將海棠的屍首丟去亂葬崗後。
爹爹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好像也沒有沒有過海棠這個人。
依舊主動來尋阿孃,還說要像從前那般做恩愛的夫妻。ṱû⁷
在他來之前,我曾害怕阿孃被他三言兩語哄騙了。
不料在我開口前,阿孃堅定地告訴我:
「我會踩着他的屍首,盡我所能將你捧到最高的位置。」
我主動退了出去。
阿孃也一改常態,不再對爹爹冷若冰霜。
「這次若非汝陽王,蘇珩哥你定能攻入長安,取代那六歲的小皇帝。」
爹爹看着阿孃,愣了半晌。
僅僅只是半晌。
但一想到海棠已經死了,他還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爹爹又覺得阿孃現在的態度再正常不過。
想到這裏,爹爹強壓下心中的恨意,摟住阿孃。
說要好好操練新兵,一雪前恥。
阿孃主動接下了這活兒,還提出要助爹爹登上至尊之位。
「青娥已經知道,在夫君心裏,是有我位置的。」
「爲了夫君,我雖死不悔。」
爹爹看着阿孃,是真的恨不得她死。
但阿孃自小跟着外公四處征戰,深諳行軍打仗之道,爹爹也是知道的。
她一定會死,但不是在這個時候死。
「那青娥就多謝夫君了。」
我知道,阿孃之所以這樣做,是害怕爹爹敗。
她比任何一個人都希望爹爹贏。
那之後,阿孃每天都在忙碌着。
不僅要率領原來的紅衛軍剿滅附近的土匪擴充軍隊,還要負責買馬等相關事宜。
這期間,她與爹爹對外是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
只是爹爹從未與她同房。
美其名曰說是怕阿孃休息不好。
這也免去了阿孃找理由推脫。
夜裏我挨着阿孃睡。
「阿孃,你累嗎?」
她轉過身來,溫柔地撫摸着我的臉頰。
「安寧,你雖然回來了,可若是阿孃沒有能耐,日後你還是會陷於危險之中。」
「若你爹爹登基爲帝,你也免不了被和親的命運。」
「阿孃會護好你,沒有什麼比你待在阿孃身邊更讓我覺得幸福的了。」
語畢,阿孃已經淚如雨下。
我知道,她內疚,覺得上次她沒有護好我。
即使我活着回來了。
可是當母親的心,總怕自己的孩子受傷。
哪怕已傾其全力給了孩子最好的,卻仍覺虧欠。
我安慰阿孃,待在她身邊的每一天,我都十分幸福。
「我會好好保護自己,不讓阿孃擔心。」
她點點頭,說她相信我能做到。
夜裏,我看着高懸的明月始終無法入睡。
雖然爹爹的軍隊經過上次一役死傷慘重,可若是兩軍作戰,阿孃也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我要如何做,才能讓阿孃立於不敗之地呢?
爹爹心狠手辣,萬一橫生枝節……
我看着身旁的阿孃想了很久,很久……
想到上一世死前阿孃爲了讓我不受侮辱,主動褪下衣物的那一幕。
我不禁溼了眼眶。
阿孃性子剛烈,也正是因爲這樣,爹爹纔要將我們送到軍營。
以這樣惡毒的方式折磨阿孃,折磨我。
-14-
由於阿孃日復一日地操練軍隊。
這支軍隊很快便達到了以一敵十的程度。
只是這次,阿孃沒有像上一世那樣勸誡爹爹不可貪功冒進,將手下的軍隊留在南城,而是隨爹爹一起攻入長安。
阿孃這樣做,是要贏。
軍隊練成的那一天,她親自請了爹爹檢驗成果。
如同上一世一般,爹爹只將心思放在江山社稷上,對海棠的死漠不關心。
「夫君,那便請您帶領衆將士直搗黃龍,攻入長安城。」
爹爹經歷了上次的失敗有些猶豫,想到若是貿然進京,怕是會像上次一樣引得其他藩王羣起而攻之。
阿孃對此也早想好了對策。
「夫君可以清君側的名義,挾天子以令諸侯,最後再徐徐圖之。」
爹爹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些,誇讚阿孃有謀略。
還說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可我分明瞧見了,他眼裏有隱藏不住的殺意。
一切只不過是因爲他還需要阿孃罷了。
若是贏了,我與阿孃定會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
爹爹在阿孃的引導下,同意了。
阿孃作爲紅衛軍的副將,跟隨爹爹前行。
在阿孃的指引下,軍隊勢如破竹。
即使在攻入城時出現了一些意外,但整體都在朝着阿孃的預料發展。
阿孃待爹爹,比往常更加熱情了些。
外人都道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令人羨慕。
只有我知道,內裏已經腐爛發臭。
很快,在其他藩王得到消息時,我們已經攻入了長安城。
一進宮,便看到了年僅六歲的小皇帝。
此時他還不瞭解發生了什麼。
我上前與他說話。
他並沒有將我推開,還與我做了好朋友,叫我做姐姐。
拉着我陪他放風箏。
爹爹也在這時,按照阿孃說的那般……
殺了人。
既打的是清君側的名義,又怎麼能不清理個亂臣賊子?
朝中安定下來時,已經是半個月後。
彼時長安城外衆藩王均說爹爹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爹爹並沒有將他們放在心上,因爲長安城最是堅固。
那些個蝦兵蟹將,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依舊像從前那樣自信。
望向阿孃的眼神,卻多了一分狠毒。
可阿孃卻喜不自勝,她期盼的機會,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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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勝券在握,取得至尊之位不過是時間問題。
爹爹主動去了阿孃的房中。
稱如今有這樣的成就,全仰仗阿孃。
這話他說得違心。
但爲了讓阿孃死,他還是說了。
爲了慶祝,他還要與阿孃喝酒助興。
阿孃端起了那杯摻雜了五毒散的毒藥。
爹爹親眼見她喝下去以後,露出了真面目。
「青娥,你死吧,死了,就能向海棠贖罪了。」
「你生下來的孽種,也陪你一起去。」
阿孃痛苦地歪着頭,苦楚的痙攣掠過她的嘴角。
爹爹見狀笑得更加開懷了。
還讓阿孃連求也不要求他。
因爲她害死了他此生所愛,沒有資格開口求饒。
阿孃用盡力氣開口。
「夫君,難道你就這麼恨我嗎?可安寧到底是你的孩子。」
他眼神冷漠,道出了娶阿孃的原因。
以及生下我,不過是爲了讓阿孃只能嫁給她而已的殘酷事實。
聽着。
真是不像出自一位父親口中。
我在門口偷偷看着。
沒有進去。
怕以後爹爹沒了,記不住他的樣子。
可我不喜歡他生氣的樣子。
於是趴在窗戶那裏,想象着他笑時的樣子,用力把他記在了腦海中。
明天過後,我就原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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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爹爹與往常一樣。
自信滿滿地到了殿堂上。
稱阿孃因誤食了某種食物而暴斃。
爹爹更是提出要進行厚葬。
但其實那棺材裏躺着的是海棠的白骨。
衆位大臣阻止時,爹爹以軍權相威脅,最終使他們一一臣服。
爹爹最擅長使用這種威逼利誘的手段了。
小皇帝被逼無奈,即將答應時,我扶着阿孃出現。
大聲道出了爹爹的目的。
更拆穿了清君側是假的,實則是想要害了阿孃以後,再暗中殺害小皇帝,自己好做皇帝。
爹爹詫異之下,問我們爲什麼沒死。
質問我們存心騙他,到底是何居心。
我們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着他。
爹爹卻慌了。
讓我們拿出證據,不然便是空口無憑進行攀咬。
爹爹雖然自大,但確實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證據。
阿孃與我相視一笑。
沒有證據, 但是可以製造證據呀。
下一瞬阿孃命人將爲爹爹量身定做的龍袍拿了出來。
「蘇珩哥,你我恩愛多年,但是我乃陛下的子民,這等篡權謀逆的事情,是萬萬不會做的。」
「我從小受的是要忠於君主, 行對百姓有利之事的教誨。」
與此同時,衆大臣中有人道出了被爹爹殺害的那人的真相。
說先前被殺的老先生,平日裏忠君報國, 從未做過於皇帝不利的事情。
「是啊,是啊, 那老先生家中還有年邁的老母親。」
「老先生死得太冤了。」
眼見局勢開始對自己不利, 爹爹狡辯說阿孃在陷害他。
我開始傷心地哭泣起來。
這也順利將爹爹的注意力吸引到我的身上。
視我爲最後的救命稻草。
「安寧不哭, 你說, 你阿孃是不是故意的?」
他撫摸着我的額頭,安慰我不要怕。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爹爹這是第一次抱我。
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見我不說話, 爹爹以爲是我不敢開口, 於是向我保證。
「你放心, 即便阿孃犯了錯,爹爹也不會懲罰她, 我保證, 你阿孃不會有țű̂₅事。」
他保證?
他的保證太不值錢了。
我瞭解的爹爹是,也許一時三刻阿孃不會有事,可說不定哪天就喫錯東西了呢?
於是我止住了哭泣,在他的注視下開了口。
「爹爹, 你不是教過我, 小孩子不能說假話嗎?」
「你!」爹爹口中蹦出了這一個字, 恨不能殺了我。
還質問阿孃太過歹毒,竟然教孩子謀害自己的親生父親。
衆大臣在我不經意的哭泣下,堅信我阿孃所說屬實。
畢竟, 我只有八歲。
八歲的孩子, 怎麼會說謊呢?
沒有什麼比我的話更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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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被押入了大牢。
我去牢裏看望他時, 他轉過臉, 不願意看我。
譏諷我與阿孃應該去戲院唱戲,已經早就識破他了, 還裝得那麼像。
我與阿孃都沒有生氣。
只是偷偷爲他帶來了一杯加了五毒散的酒。
幸虧他當初給阿孃喝的不是什麼慢性毒藥。
不然他不就難受了嗎?
做完這些以後, 我與阿孃轉身離開。
在轉過拐角時,爹爹喊了我的名字。
「安寧……」
「你要相信,我曾經也想像尋常父親那般待你。」
我留給他一個上揚的嘴角。
沒有說話。
也不想再與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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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阿孃, 小皇帝得以存活。
所以阿孃成爲了國之重臣。
小皇帝無比器重她, 要賜以九錫之禮。
阿孃在衆藩王兵臨城下時,提出離開。
避免有人認爲她挾天子以令諸侯。
小皇帝以及衆大臣幾經勸阻, 這纔將她留了下來。
因爲朝廷若沒有實力強大的將軍坐鎮, 難免會再出現一個以清君側爲名義的藩王。
而我, 被封爲了安寧郡主。
阿孃說, 以後我還會是皇后。
母儀天下的皇后。
阿孃牽着我的手, 登上城樓。
「安寧,你可怕?」
我搖搖頭。
該走的路我走完了,接下來便是我想走的路。
抬頭間, 我看見了陽光。
我知道,再也不會有人罵我蠢,說我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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