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道中落後,我成了世人最不齒的春畫師。
正人君子們嘴上說着嫌惡,私下卻央我畫得再直白些。
家景日益好轉後。
爲了不讓未婚夫丟了面子。
我賣掉了紙筆,一心做起賢妻良母。
與我同爲春畫師的小妹尋來,說有對野鴛鴦讓她作畫。
小妹臉皮薄,從未接過這般客人。
我怕她喫虧,便打算替她赴約作畫。
本欲畫完最後一幅畫,我就告知夫君自己的嫁衣已繡好了。
卻沒料到,在客棧撞見了未婚夫與妹妹親熱。
原來,我要畫的野鴛鴦竟是他們。
既如此,嫁衣亦沒必要準備了。
-1-
阿蠻尋上門時,我正在學做糕點。
打算做完這些,就去給劉昳送些。
告知他今後我不再賣畫,打算開個糕點鋪。
如今他在朝爲官,這樣不至於跌了他的面子。
阿蠻捏起一塊糕點,「青姿姐做的糕點真好看,往後定比賣畫掙得銀子多。」
我知她在打趣,拍開她的手。
「一邊去,說,有什麼事找我?」
阿蠻斂起笑,說有人花高價央她畫避火圖。
我納悶,說這不是一件挺好的事嘛。
這營生雖不體面,但也總好過青樓賣肉的女子。
阿蠻羞紅了臉,支吾着不說話。
原是那對野鴛鴦央她,在他們翻雲覆雨時作畫。
且儘量畫的細緻些、香豔些。
我「呸」了一口,暗罵他們惡趣味。
勸阿蠻別去了。
這還頭一次聽說,有人厚着臉皮提此要求的。
且來人還戴着帷帽,看不清樣貌。
說不定心懷不軌。
可是阿蠻苦澀着搖了搖頭。
「已經晚了。我本已拒絕了的,阿爹又追上去收下了定金。」
我嘆氣,「那我替你去,我倒要看看他們臉皮有多厚。」
-2-
蒸完糕點後。
我收拾好作畫工具,又撿了些糕點裝進食盒。
打算順路送給劉昳。
劉昳在京做官,我與他時常聚少離多。
昨日休沐,估摸着他後半夜能趕回來。
我便在府邸前等了一夜,但仍是沒見到他的蹤影。
想是路上耽擱了行程。
此刻定已回府。
出門前,我摸了摸晾衣架上的嫁衣。
心底滿是欣喜。
劉昳說好了,這次回來要與我商議婚事的。
可是到了府邸,管家卻說劉昳一早就出了門。
還特意打量了我一番,似有些欲言又止。
我只得作罷。
猶豫片刻,便拎着食盒往阿蠻說得那家客棧趕。
這客棧是家黑店。
經常有野鴛鴦進出。
掌櫃的也是睜隻眼閉着眼。
有時還會爲苟合的野鴛鴦打掩護。
正頭娘子前腳剛帶着家僕進門。
那邊小廝就上樓通風報信。
因而我故意裝扮成男子模樣進入。
掌櫃的瞄了眼我的食盒,擠擠眼:「你家那位呢?」
「哦,在路上。」
我強裝鎮定回答。
心卻早已飄到樓上。
上樓時,思忖着等下要先把定金還他們。
然而再罵他們一番,以後不準再找阿蠻。
這樣想着,腳步停在了門口。
門縫內飄出一股濃郁的甜膩香,以及歡笑聲。
遲疑片刻,我敲了敲門。
「進。」
吱呀——
迎面便是一扇屏風。
室內昏昏沉沉。
一對男女背對着門,身段皆隱在暗處。
依稀只見女人斜倚在男人懷裏,嬌嗔笑罵。
男人則捻起她腰帶,細細把玩。
-3-
我低咳了一聲。
女人才止住笑,懶懶道:「你就是春畫師阿蠻?」
我一怔。
這聲音……
儘管刻意壓低,但仍是格外耳熟。
與妹妹青玉的聲音,幾近相同。
我遲疑的嗯了一聲。
有意往屏風多看了幾眼。
女子雙手似搭在男人後頸撒嬌。
「劉郎,你就答應我唄。」
「我想在有生之年,留下我們最美的樣子。」
「好不好?」
女人輕輕搖晃着男人的手。
身姿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男人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隨即女子起身關去窗子,又將身側的燭火撥亮。
燭淚似砸在女人手背,傳來她撒嬌般的喫痛聲。
男人忙起身查看。
我努力睜着眼,瞧見他從暗處走出。
煌煌燭火照亮他身形與眉眼。
精美的屏風勾勒出他俊朗的五官。
放大每一處細節。
我不禁猛然後退一步。
用力掐了下大腿,希望這些只是一場夢。
面前的男子與未婚夫劉昳太像了。
不,應該說,就是他。
-4-
屏風後的男女,似還沒察覺異常。
劉昳低垂着長睫,溫和地爲女子吹燙傷的手背。
「怎麼這般不小心?」
「你這是彈琴的手,若出了什麼差池,我會心疼的。」
話看似責備,語氣中卻滿是憐惜。
這些溫和話,劉昳已許久未對我說過了。
我垂頭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
上面還有不少陳年凍傷,青紫不均。
生計最艱難時,我不分晝夜地坐在硯池邊作畫。
一是爲了照顧爹孃和妹妹。
二是幫扶落魄的劉昳。
他參加的科考的銀兩,是我一筆一劃攢出來的。
然而待他功成名就後,卻不願再碰我的手。
他多次躲避我伸來的手。
「青姿,你有空……去買些膏藥吧。」
我嚥下苦澀。
瞧了瞧凍成豬頭般的手,心下了然。
劉昳是嫌棄我的。
曾幾何時,這雙手下亦曾撫過美妙的曲。
只是爲了託舉親人、愛人,投入了柴米油鹽中。
……
二人私語了幾句。
終於想起我這個外人來。
女子攏了攏衣物,靠近屏風些許。
「說說,你都會畫些什麼類型的?」
我一開口,聲音啞的厲害。
幾乎說不出一個字。
女人不甚在意,繼續說:「最好畫得高雅些。我與劉郎,可都是性本高潔之人。」
「可別像我姐姐那般,畫出一堆不堪入目的濁物。」
最後一句話聲音說得極小。
但還是刁蠻地鑽進了我耳朵。
字字誅心。
男人接了句:「你放心,我找的人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哪有青姿那般齷齪心思,我現在看到她那雙手都感到……
-5-
他瞥了眼我顫抖的身子,忽而閉了嘴。
二人隔着薄薄的屏風,對望片刻。
我率先移開了眼。
一隻緊握的手,緩緩鬆開又攥緊。
發出咯吱的悶響聲。
女子還在叮囑我一會兒作畫需要注意的事兒。
我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忽而開口:「公子要嘗塊糕點嗎?我新做的。」
我也不知道爲何要說這句話。
就是突然很想知道,劉昳昨夜在哪兒,又做了些什麼?
知不知道昨夜我拎着食盒。
在府邸門前坐了一夜。
爲什麼不回我寫給他的書信?
三年來,每月一封。
風雨無阻。
信中說,我新學了糕點,期待他回來嚐嚐。
他從未回過。
唯有一次提及妹妹染了風寒,他才急急回了信。
另附了張藥方。
他責我太粗心,自己妹妹重病卻還有心思給他寫信。
作爲長姐,要挑起重任。
末了,又安慰了幾句。
說明白我這些年的不容易,再忍一忍,等一等。
等他功成名就,妹妹覓得良緣。
便八抬大轎來娶我。
我當時只看到末尾的安慰,限於巨大的甜蜜中。
可細枝末節處品咂起來。
竟是苦的。
-6-
屏風後的男人有些沉默。
怔怔地望着我。
我苦澀地搖了搖頭,倒有些如釋重負。
俯身將定金與食盒放在了桌上。
「這畫我不作了,你們……另尋他人吧。」
「賤蹄子,你說不畫就不畫了?」
「跟我姐一個德行,還真拿自己當什麼畫師了!」
「夠了,別說了。」男子低聲喝道。
「我說錯了嗎?你不也說過姐姐……」
我不顧他們的爭執,推門走了出去。
走廊不長。
我卻走了許久。
心裏,眼底都是剛纔的種種場景。
劉昳最愛對我說得便是「再忍一忍,再讓一讓,再等一等。」
自我們相識。
他似乎就格外偏袒青玉。
說我是長姐,要多讓着些她些。
可我只比青玉大一歲。
他卻任由青玉賭氣折了我筆桿,撕碎我畫了一夜的畫。
總是替着她說話。
天寒地凍,我想買只火爐暖手作畫。
他勸我節儉,再忍一忍。
等他科考中舉,定給我買金子做的湯婆子。
我信了。
可他卻也是因爲青玉提了句想換琴。
就悉數拿出進京趕考的銀子買了只琴,只爲博得她一笑。
我只當他愛屋及烏。
如今看來,我卻連個「烏」都算不得。
-7-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滂沱大雨。
好心的採蓮女塞給我一杆荷葉遮雨。
「趙姑娘,你跑快些啊!」
「我見你家院子還掛着嫁衣,那麼漂亮的嫁衣淋溼多可惜啊!」
我抬頭望了望灰濛濛的天。
笑出聲來:「不急。」
什麼嫁衣,我不要了。
我不要再等,再讓……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叫住了我。
是劉昳。
「趙青姿,你……你給我站住!」
我沒有停步,咬牙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劉昳快步上前,固執地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淡漠地瞥了他散亂的衣襟,「劉公子,何事?」
劉昳雙眼一緊。
「你……」
大抵是從未見我這般冷漠過。
他面色跟着陰沉了下去。
「你……剛纔去了哪裏?爲何渾身溼漉漉的。」
「是不是……」
他垂眸瞧了瞧我的手。
手中正握着一卷濡溼的宣紙。
炸開的毛筆,無聲地滴着墨花。
兩側躲雨的行人不少。
紛紛伸頭看向我們這對奇怪的人。
劉昳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緘默片刻,「你……都看見了?」
我笑了笑:「看見什麼?我剛纔去買紙筆了。」
當着衆人面,我不想鬧太難看。
劉昳恍然如釋重負,好看的眉眼舒展開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還以爲……」
劉昳掏出帕子,垂眸爲我擦拭指尖沾染的墨汁。
眼底是無限溫柔與繾綣。
我卻盯着他脣角殘餘的口脂看得出神。
繼而是那隻爲我廢掉的右手。
-8-
那時,我是落魄貴女,在長街東側賣春宮畫。
劉昳是窮困書生,在長街西側代人寫信。
熙熙攘攘的街道。
隔着人海,有時我們會不期對上一眼。
繼而又匆忙錯開,繼續叫嚷着、吆喝着。
我們的第一次交際,是從一個雨天開始的。
仲春二月,正值婚嫁好時節。
那日下了好大的雨,小攤前卻來了許多客人。
都是爲待嫁的姑娘準備「嫁妝畫」來的。
卻不想被同行盯上。
在地痞流氓衝上來掀翻我的小攤時,劉昳不滾不顧一切衝了上來。
拼死護住了我畫了一夜的畫本。
卻也在那場鬥毆中,廢掉了右手。
繼而耽誤了那年的科考。
直到學會用左手寫字,才重回科考。
我當初因爲害他手受傷,愧疚許久。
爲了能治好他的手,我四處奔走求醫問藥。
並向他承諾,今後會照顧他一輩子的。
現今,他的右手仍是不能動彈。
可是方纔在客棧。
我分明瞧見他右手靈活地挑開青玉的腰帶。
他的手,原來早就痊癒了。
-9-
雨聲漸大。
躲雨的人退進了裏屋。
我深吸一口氣,「劉昳,我有事與你說。」
「什麼事?是不是想我了?」
我出聲打斷:「我說的是我們的婚事。」
劉昳眼睫一顫,別開臉。
「還是再等等吧,我現今囿於案牘,無暇抽身。」
我聽見自己極輕地說:「無妨,反正我們沒有婚約束縛。」
劉昳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突然不依不饒地問:「你這什麼意思?難道在懷疑我對你的真心嗎?」
「在你心裏,我難道就是那般負心漢?」
我放眼望向煙雨中的那間客棧。
心底湧出無盡苦澀。
踏進去的那一刻,活泛的心就死了。
我無心再與劉昳爭扯什麼。
敷衍附和着:「嗯,你不是。」
卻徹底惹怒了他。
劉昳猛然抓ṱū₌住我肩膀,用力搖晃起來。
荷葉傾斜,積聚的雨水盡數澆在我身上。
抬眼對上劉昳黑沉沉的眸子,帶着些歇斯底里。
他咬牙切齒道:「趙青姿,你又在鬧什麼脾氣?」
「我千里迢迢趕回來,就爲了早些見你一面。」
「你卻待我這般冷淡薄情,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有,你如今也攢夠了銀子,爲何還要做這腌臢營生?」
「我都有能力養你了,你就這麼喜歡和臭男人打交道嗎?」
啪——
我狠扇了劉昳一掌,任由自己放肆地流下淚來。
這些話誰都可以說,唯獨劉昳不可以。
自與他確定關係後,我就不曾賣畫於男子。
哪怕他們出的價再高,言語間並無戲謔。
我亦曾問過他。
若日後飛黃騰達,會不會嫌棄我的營生。
我本是不在乎別人看法的。
可是遭遇了太多的白眼,就連爹孃和妹妹也是嫌惡的。
我不能不害怕,他亦會因此嫌惡我。
劉昳坦然搖頭:「青姿,爲生計奔波不丟人。」
-10-
劉昳摸了摸紅腫的臉頰,擦去嘴角的血絲。
隨即嗤笑出聲:「你這是心虛了嗎?」
「你前日不是進了一個男人家嗎?難道你要說這些是假的?」
我猛然一怔,繼而明白些什麼。
前日我是去王阿婆家學做糕點。
我不曾告知任何人。
劉昳遠在異地,卻如何得知?
「你在暗中觀察我嗎?」
劉昳自去京做官後。
我的小攤附近就多了些陌生面孔。
時常偷瞄我。
劉昳不置可否,「所以,想做劉夫人,最好安生點。」
ŧų₉他扭頭掃了眼看熱鬧的行人,拂袖離開。
我提高聲音:「劉昳,我……我們算了吧。」
這句話,盤桓在我口中許久了。
許是他開始嫌棄我的手開始。
或許是他沒有回過我書信。
又是或許是在剛剛……
總之,我乏了。
劉昳聽聞,腳步一頓。
隨即不以爲意地搖頭輕笑。
仍是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雨幕中。
他篤定我是不會離開的。
-11-
至那次不歡而散後。
我與劉昳再也沒見過面。
我開始收拾起舊物,一一羅列至竹筐。
待到第七日,娘忍不住了。
「你是不是與劉昳鬧脾氣了?」
「這幾日,我常瞧見他在門口徘徊,喚他又不肯進來。」
「這樣的夫婿,可要好好把握啊。咱們趙家可就指望着他東山再起呢。不然,這麼多年幫扶他的銀子,就打了水漂吶。」
「若留不住他的心,趁早騰出位置來。你年歲大了,皮也糙了,才情亦不如青玉,要不就讓她……」
爹冷哼:「她有什麼好傲氣的?劉昳不嫌棄她就不錯了。」
「好歹曾也是個官家女,卻整日拋頭露面和男人打交道。」
他拍了怕臉,「讓爲父在這條街都抬不起頭來,當初就不該生她、栽培她!」
我笑了。
這個時候爹倒是要起臉來了。
當初家境中落。
是他強拉着我和青玉上花船。
他怎麼就沒考慮過臉面呢?
若非我誓死不從,找到謀生之路。
哪來他們今日的高枕無憂?
我冷笑:「既然嫌你們女兒賺的錢不乾淨,你們就自己謀生吧!」
「今後別來找我。」
砰——
我關閉房門,隔絕門外的爭吵。
塵封的情緒忽而有了起伏。
我倚着門,弓腰嘔吐起來。
恨不能將心肝脾肺盡數吐出。
自小,青玉就身子孱弱。
多分了爹孃許多偏愛與疼惜。
我與劉昳情意最綿時,有意婚嫁。
卻因爹孃的一句話生生推遲了。
「青玉還小,身子又弱。你若是成婚了,日後誰照顧她?」
那時,我放下繡嫁衣的針線。
繼續抬筆描着令人生厭的畫。
斷斷續續,嫁衣直至近來才完工。
從前期盼過親情,或許一日爹孃回頭會瞧見我的好。
可直至現今他們仍只是爲青玉考量。
就連我的未婚夫,也傾心於妹妹。
真心錯付!
……
我翻出淋溼的嫁衣。
其上已長了斑斑黴點。
曾幾何時。
每逢寫完信,我都會坐於窗下細細摩挲着嫁衣。
金線穿梭於猩紅嫁衣上,在日光照耀下,煞是好看。
如今看來,卻格外扎眼。
我捏起剪刀,一點點剪碎嫁衣。
抱着碎布往竈房走去,打算燒個乾淨。
門外忽而響起敲門聲。
室內的琴聲驟停。
青玉按住琴絃,飛快奔向門口。
又特意理了理鬢髮,才緩緩開了門。
是失魂落魄的劉昳,手中挎着着食盒。
正是棄在客棧的那隻。
看來劉昳知道那日去的人是我了。
-10-
劉昳瞧見是青玉,眼底滑過一絲失落。
「你……姐姐呢?」
青玉嘟起嘴,不高興道:「怎麼,就這般不喜見我?」
劉昳扯出一抹淺笑,「怎麼會?」
忽而抬頭瞧見桃花樹下的我。ṭū́ₛ
目光下落,定在我抱着嫁衣的手上。
他手一頓,脣角壓了下去。
劉昳面色不虞道:「我們的婚事都推遲了,爲何還繡……」
話未完,一片碎布掉落下來。
砸在了劉昳腳下。
這嫁衣他是見過的。
我們一起敲定的樣式,選的最時新的料子。
劉昳雙眼一緊,咬牙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爲何剪了嫁衣?!」
「是在故意跟我置氣嗎?我與青玉不過是一晌貪歡。」
「男人有個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嗎?」
「日後你們姐妹二人一起嫁進來,不也有了照應?」
娘從屋內走出,他陡然閉了嘴。
我接話道:「我不需要你的照應,我能養活自己。」
劉昳氣急,狠狠砸了下門。
青玉忙上前查看他的病手,擦拭去血絲。
隨即狠狠白了我一眼。
她溫聲道:「哥哥,也就你拿這嫁衣當寶,前幾日連下了幾場雨,這嫁衣就掛在院外。我和娘勸了好幾次,姐姐就是不收。」
劉昳收緊拳頭,眼底浮出一抹慍色。
青玉猶覺不甚,「可見,姐姐也沒將你放在心上。」
她朝娘努努嘴:「娘,你說是不是?這嫁衣可還是我收回的呢。」
娘一怔,隨即心虛點頭。
「對,還是青玉懂事些。」
哐當——
劉昳將食盒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他緊盯着我不松:「青姿,這就是你說得真心嗎?」
「我看,也沒必要準備什麼嫁衣了。」
青玉眼底拂過一抹喜色。
我沒理會他們。
俯身撿起糕點,一一放進食盒。
隨即進了竈房。
-11-
刺啦一聲。
竈膛內的火舌瞬間躥起,舔舐着嫁衣。
我怔怔地盯着食盒裏破碎的糕點。
思緒隨之拉遠。
劉昳入仕那日,他連夜趕回告知我喜訊。
並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塊糕點。
說是陛下賞的。
他沒捨得喫,就偷偷帶了回來。
他把糕點送進我口中,真誠地問:「好喫嗎?若喜歡,我以後每年都給你帶。」
我掰下一半遞給他。
茫茫夜色下,我們欣喜地分食了這塊糕點。
儘管後來喫過許多糕點,卻都不如那塊破碎的糕點甜。
後來我多番嘗試。
才得知糕點裏摻了些艾草,中和了甜膩味。
恰值艾草生長旺季,我便提着鐮刀去河邊割艾草。
想趕在劉昳回鄉前,做出正宗糕點。
卻不慎被毒蛇咬傷,手腫了半個月。
但仍是強撐着學做了這些糕點。
……
我打開食盒,抓起糕點大口吃起來。
艾草汁兌多了,苦得喉嚨緊縮。
我揉了揉眼,恨恨加快速度。
本想着就算爹孃偏心。
身後還有劉昳,他會永遠站在我這一邊。
讓我體會到被人偏愛的感覺。
如今看來,只是癡心妄想了。
愛人不如先愛己。
不如努力加餐飯,銀子傍身來的安心。
喫完糕點,我俯身摳開竈臺下的一塊磚。
將藏起來的銀票取出。
慶幸爲自己留了條退路。
我改變主意了。
不開什麼糕點鋪子了。
我要去京城。
去找那個做宮廷糕點的老廚子,拜師學藝。
他手藝精湛,風味亦是別具一Ṱŭₓ格。
若能傳承下去,也不失爲一件好事。
與其在這兒爛着,不若走出去。
想到這,我揣着銀票便往外走。
-12-
正堂內,青玉輕聲安慰着。
「哥哥勿惱,姐姐脾性一向如此。莫因這點小事氣壞了身子。若不嫌棄,且聽阿玉彈一曲罷。」
劉昳放下茶盞,故意提高聲音。
「她若有你一半溫柔,我也不會如此惱怒。」
「就憑我曾爲她廢過一隻手,她也該懂些分寸的。」
他豎耳聽了片刻。
竈房處沒任何動靜,心底不免有些失落。
又後悔自己剛纔有些口不擇言。
來之前,他都想好了。
這次一定要好聲好氣地說。
可是一看見青姿剪了嫁衣。
火氣就忍不住上湧。
他按住琴絃,煩躁道:「別彈了。」
青玉癟起嘴,「你這是什麼意思?是嫌我煩了嗎?」
劉昳揉了揉眉心,聲音也跟着冷了下去。
「你能不能不要無理取鬧了?」
窗外轟隆作響。
劉昳下意識瞥向窗外。
瞧見趙青姿出了門,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就要下雨了,她出門做什麼?
然而剛抬腳,就被青玉搶先一步抱住了。
她哽咽道:「我知哥哥心裏只有姐姐一人,我原不該肖想的。」
「我不該情不自禁,不該趁你醉酒爬你的牀。」
「可我不後悔。與你貪歡一場,值了。」
劉昳不免惱了,「不要再提舊事了!」
這是他最不願意聽見的事。
當初瓊林宴上,他喝醉了酒。
錯將青玉認成她姐姐。
怔怔瞧着牀邊人一點點褪去衣衫。
露出白膩身段,慢慢爬上牀。
引誘着他,攀上滅頂歡愉。
他意亂情迷,青姿是個守身如玉的人。
不可能這般主動。
待醒來發現身旁的女子是青玉時。
他心中既懊悔又惶恐。
甚至起了負荊請罪的打算。
可他沒勇氣。
生怕青姿對自己失望,又怕青玉將這些抖摟出去。
因而這三年一直有意冷淡迴避她。
不敢回來見她。
對青玉的威脅,也是一一順從。
琴買了,春宮圖也答應畫了。
就連信也不敢回了。
可現今他不想再瞞下去了。
他發覺自己與青姿漸行漸遠。
縱使以前鬧過再大的彆扭。
她也從未這麼久不理會他的。
他扯開青玉的手,冷聲道:
「今後,我們就斷了吧。」
「日後我會盡力彌補你,給你找個好人嫁了的。」
「其他的,你就不要肖想了。」
話畢。
他抓起傘,追了出去。
-13-
我跨過門檻時,下意識往堂屋看去。
劉昳走了沒有?
他就當真沒想過解釋一下嗎?
多年情分,竟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然而扭頭看見的卻是青玉親暱地摟着劉昳。
劉昳垂眸盯着她攬於腰間的手。
青玉得意地朝我挑了挑眉。
我搖頭覺得自己真可笑。
這時候竟還會閃過一絲動搖。
風雨欲來。
我搖頭輕笑,抬腳加快腳程。
往渡口去的路上。
我遇到了行色匆匆的阿蠻。
她雙眼紅腫,時不時看向身後。
「青姿姐,你救救我吧!」
「我爹要把我賣給周鄉紳當暖牀婢,我不要!」
周鄉紳是鎮上有名的好色之徒。
且隨着年歲增長,折磨府中妻妾、婢子的手段愈發殘忍。
正說着,身後追來一羣人。
爲首者正是阿蠻的爹爹,口中叫嚷着。
「賤蹄子,別跑!」
「給我站住!」
我拉着阿蠻立即往渡口奔去。
奈何今日雨疾風大,並無小船。
倒是泊着幾艘漕船。
阿蠻都快急哭了。
「青姿姐,這下該怎麼辦?」
我一咬牙。
拉着她即往碼頭跑去。
抓起一袋漕糧,甩上後背。
混在來往的漕幫中,直奔漕船。
趕在他父親追上來前,我們成功上了船。
我們背靠着糧草,大口喘氣。
阿蠻望着雨幕,遲疑開口:
「青姿姐,我方纔好像看見劉公子了。」
「你……是和他鬧彆扭了嗎?」
我擰去裙角水漬,「嗯,尋你作畫的就是他和我妹妹。」
「什麼!」
阿蠻站起來,「青姿姐,我不知道野鴛鴦竟是他們,那日來找我的明明是個小廝。」
「對不起,我真不知道!」
我輕笑,「沒事,多虧了你,讓我認清他真面目。」
-14-
此趟漕運,直抵京師。
聽聞京師連日大雨。
春小麥未來得及收割,便被洪水所淹。
百姓飢餓難捱,民不聊生。
這批糧草是用於民食調劑的。
因而漕船行得很快。
可未料,入夜便遇上了船匪。
這羣劫匪有備而來。
趁着船工們熟睡,殺了個措手不及防。
幸而我和阿蠻顛簸的睡不着。
聽見慘叫聲時,便迅速躲在了糧草後。
土匪清點人數時,並不知船上還有兩個漏網之魚。
我和阿蠻都不善水性。
便放棄了跳船逃離的想法。
暫且靜觀其變。
翌日。
船匪將船工們捆綁好後,開始往小船上搬運糧草。
忙活了兩天,還剩一半糧草。
時至黃昏,雨漸歇。
船也行至秦淮河岸邊。
船匪們很快被秦淮畫舫的風物所吸引。
他們裝扮成參政及監兌等官差,下船尋花問柳去了。
船中僅留幾五六人看守。
我和阿蠻對視一眼。
立即朝船尾丟去一隻火摺子。
趁船匪救火之際,我們跳船滾至蘆葦蕩內。
而後直奔總漕部院衙門。
衙門很快派兵趕往碼頭,捉拿船匪。
Ṫű₌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匪徒們早已棄船而逃。
幸而縴夫、船工等人性命猶在。
半船糧草也未來得及搬運走。
我和阿蠻長舒了口氣。
欲找家客棧歇下,明日再做打算。
卻被漕運總督攔住去路。
「二位姑娘先別走,你們還是暫到府上歇上幾日吧。」
「如今那羣匪徒知曉有人通風報信,恐怕會上門報復。」
我和阿蠻覺得這個建議不錯,便留了下來。
漕運總督陸暝是在三日後纔回府的。
他眼皮泛青,顯然這幾日沒休息好。
儘管如此。
一進門,便來找我們問可曾記得船匪頭子長相。
他說那些船工被矇住了眼,看不清樣貌。
阿蠻喜道:「大人這可問對人了。」
「我們不僅記得,還能畫出來呢。」
陸暝訝然道:「你們,會畫畫?」
「對啊,我們以前可是春……」
阿蠻猛然捂住嘴,意識到說錯話。
幸而陸暝沒問什麼,只是恭敬遞上紙筆。
「那還請施手援助,陸某感激不盡。」
-15-
陸暝恭敬地遞上紙筆。
我鼻子一酸。
我已經很久沒這麼被尊重過了。
很快,我和阿蠻將船匪們的大致樣貌畫了出來。
陸暝接過畫像,眼底閃過一絲驚豔。
我又將那些船匪去過風月地的事告知於陸暝。
陸暝旋即派人去查找線索。
歷時三四日,匪徒們陸續落網。
而我和阿蠻也該離開了。
陸暝爲表示感謝,送了許多黃白之物。
又說要護送我們進京。
正好接下來的漕船由他押送。
我想到那羣船匪中還有幾個漏網之魚。
獨自進京還是有些風險,便答應了。
漕船定在第二日出發。
今日是乞巧節,秦淮河岸格外熱鬧。
我和阿蠻沒忍住,也前去湊熱鬧。
陸暝放心不下,也跟着一起來了。
一路走走停停,好不熱鬧。
見我和阿蠻對河燈感興趣。
陸暝便買了兩隻給我們。
阿蠻拽着我衣角悄聲道:「我覺得陸大人對你有意思。」
「別胡說。」
「就是,他看你的眼神不對勁。」
走至橋上時。
我們倆往下看放河燈的人。
措不及防的與小船上的人對視上。
是劉昳。
他也看見了我。
隨即目光滑落至我身旁的男人。
眸中多了些不甘與憤怒。
他怎麼會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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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想快速離開。
奈何橋上人流湧動。
未等我走下橋,便被迎面而來的劉昳攔住去路。
他不顧衆人眼光,抬手將我攬進懷裏。
「太好了,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聽說你坐的漕船出了事,我以爲……我還以爲……」
眼淚很快濡溼了我肩膀。
劉昳渾身抖得厲害。
我卻無動於衷。
第一次慶幸,原來不愛後,是沒有任何感覺的。
我試圖掙脫劉昳的束縛。
他卻收緊了手臂。
「青姿,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之前說得那些都是氣話,我與青玉是……」
陸暝忽而上前,低咳一聲。
「劉大人,好久不見啊。」
「難道你前幾日四處尋找的夫人,就是趙姑娘嗎?」
「可我從未聽趙姑娘提起你,且似乎與你並無婚約?」
話畢。
陸暝拿走我手中的蓮花燈。
將揉皺的花瓣抻平,又重新遞給我。
劉昳面色逐漸陰沉下去。
他冷聲道:「你分明是見過青姿的,爲何假裝不知?」
「難怪我找不到她,原來是被你藏起來了?」
我一愣。
不禁細細打量起陸暝。
試圖搜尋出過去見過的蛛絲馬跡。
畫面很快定格在兩年前的一個下午。
彼時劉昳方做官一年。
得知他要回來,見天色不好。
我早早收拾了攤,拿傘跑去渡口等待。
恰巧撞上劉昳和同僚下船。
未等我招手。
劉昳瞥向我未來得及收起的畫本,先一步背道離去ŧùₓ。
同僚看了我一眼,隨即轉身追上去。
「劉大人,方纔那女子……似乎認識你?」
劉昳一頓,淡淡道:「不認識,許是你看走了眼。」
那個同僚正是陸暝。
當初他回頭看了我幾眼。
目露擔憂。
陸暝沒有否認。
「我是認識趙姑娘,但不存在藏起來一說。」
「你自己也曾說過,不認識她的。她如今想去哪兒也與你無關。」
「你!」
劉昳氣急,快步上前狠砸了陸暝一拳。
陸暝不甘示弱,對着他踹了一腳。
很快吸引了一羣人圍觀。
我拉開劉昳,扇了他一掌。
「有什麼事,我們回去說,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劉昳眼圈紅了下去,悶聲道:「青姿,你變了。」
「你爲什麼護着他?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
「你要給我犯錯的機會啊,我已經後悔了……」
他癱坐在地,不肯離開。
我閉了閉眼,「行,你不走,那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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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昳還是跟了上來。
他掏出一對銀帶鉤,殷殷地遞給我。
「我就知道你心裏還是有我的。」
這銀帶鉤,是我打算祝賀劉昳高中的禮物。
只是去找他時,發現他腰間多了對金帶鉤。
頓時覺得拿不出手。
猶豫再三,始終是沒能將這對帶鉤送出去。
劉昳拿出慣用的哄人招式,輕輕晃着我的袖袍。
「青姿,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吧。」
「我和青玉,是一時糊塗。我那時喝醉了,是青玉引誘了我。」
「我……」
我扯開他腰間的金帶鉤,指着上面刻的字。
「長毋相忘?這帶鉤是青玉送你的吧?」
我曾見青玉腰間也有一對相似帶鉤。
上面亦刻有「長毋相忘」四字。
那時我以爲她有了喜歡的人,
還曾打趣過她。
卻沒將她與劉昳聯想到一塊。
劉昳面色一僵,急道:「你、你別誤會。」
「這東西,是青玉送我的沒錯。」
「但她說這是你送我的,我……」
劉昳意識到什麼,「難道不是你?」
他抓住我肩膀,「青姿,我、我真的沒有想過和她在一起。」
「那日說得什麼娶你們姐妹二人進門,純屬氣話。我只是不想你繼續賣畫下去。「
「我如今已與青玉撇清關係,你……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你爹孃也在到處找你,都急得病倒了。縱使你不原諒我,也該給他們一個機會,回去看看他們吧?」
我冷笑搖頭。
怎麼會呢?
他們怎麼可能擔心我、想我呢?
得知我初爲春畫師的那日。
爹扯走我荷包,將我推進河裏。
「不孝女!我們養育你多年,你就做這等腌臢事嗎?」
「早知當日,就該把你掐死的!」
娘這種時候。總是沉默不語。
她緊緊捂住青玉雙耳,生怕她聽見什麼污言穢語。
一邊絮叨着:「造孽啊,當初生你的時候就受了大罪,如今還要因你遭人恥笑。」
娘是寤生下的我。
雙腿先出來的我扯疼了她身子。
因而從記事起,我就有意討好孃親。
可縱使琴棋書畫樣樣高青玉一頭,她還是對我冷言冷語。
我捏起剪刀。
在劉昳錯愕的眼神中,剪下一縷青絲。
我扯起一絲笑,「你我之間本就沒有婚約,你愛娶誰是你的事。同樣,我趙青姿想去哪兒,是我的自由。」
我用紅繩將青絲綁好,遞給劉昳。
「你若真爲我好,就幫我把這頭髮交予爹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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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昳對我說的話置若罔聞。
大有我不跟他回去,他就不離開的意思。
我不想讓陸大人難堪。
就假意安撫劉昳,找了個藉口離開。
當夜便拉着阿蠻悄悄坐船離去。
卻未料劉昳很快發覺異常。
竟很快追趕上來。
我忙拿走另一隻船的船槳,再快速往前划行。
沒了船槳。
劉昳只得眼睜睜小船逐漸行遠。
頎長的身段與黑夜融爲一體。
令我想起。
很多個夜晚。
我就站在岸邊,等着劉昳回來。
……
到了京師。
我和阿蠻很快找到了那位做糕點的黎師傅。
他自前年出宮後,就整日窩在竈房做糕點。
任憑食客怎麼加價。
一天只賣一籠屜糕點。
我們花了些時日幫助他燒火做飯。
終於贏得他的信任,同意收我們爲徒。
半年後。
御街最熱鬧處多了家糕點鋪。
每日前來排隊買糕點的人絡繹不絕。
一是爲了嚐嚐貴妃都讚不絕口的糕點。
二是想一睹這對姐妹花的真容。
看看這對曾助漕運總督找回糧草、抓住船匪的人長何模樣。
我和阿蠻自是心底樂開了花。
第一次發覺。
原來憑自己的努力,我們也是能過上好日子的。
人忙碌起來。
就很少再想起爹孃的數落,青玉和劉昳的背叛。
他們,正一點點從我生活中剝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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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蠻的婚期很快定了下來。
對方是陸暝手下的巡漕御史。
是個清秀又跳脫的男子。
唯有在面對阿蠻時,纔會紅下臉皮。
結結巴巴誇讚她做的糕點好喫,畫也好。
最後來句人也好。
阿蠻成婚後,陸暝上趕着跑來店鋪幫我忙。
他說阿蠻他們新婚燕爾,實在不宜打擾。
如今師父年歲又大了,我一人忙活實在有些顧不過來。
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所以,我覺得你需要我幫忙。」
「你也不要僱什麼陌生男人,不安全的。」
「有什麼活,都交給我吧。」
說完。
他奪過我手中的油紙,熟門熟路地打包起糕點。
口中還不忘吆喝。
我倚着櫃檯,側身看他。
陸暝的臉頰直至耳尖燒紅了一片。
他終於泄氣似地放下油紙,來回擦拭着手指。
最後扭頭看我,扯出一絲笑。
「你……你盯着我做什麼?」
「看美人。」
我如實回答,抬手做筆描摹他清俊側顏。
畫畫久了。
總是下意識喜歡描摹美好的事物。
陸暝雙睫顫了顫,「你……」
「什麼?」
陸暝捻起塊糕點,一點點靠近。
「光看怎麼夠,你……不打算嚐嚐嗎?」
他掰下半塊糕點,送入我嘴邊。
輕輕探了探。
我抬眼看見一雙燦若星河的眸子。
正盯着我微張的脣看。
我遲疑一瞬,咬住了糕點。
很甜。
全然沒注意到門外出現的頭戴冪籬的男子。
他正幽怨地盯着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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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糕點鋪的生意格外好。
我和陸暝忙碌到天黑,才堪堪打烊。
方要關門,門外忽而走進三人。
竟是半年未見的爹孃,和青玉。
隨後走進來的是一頭戴冪籬的劉昳。
他的目光徘徊在我和陸暝身上。
頗有些不甘,「青姿,你偷偷離開就是爲了和他在一起嗎?」
「難怪他當初總是打聽你的下落,合着你們早就暗通款曲了?」
青玉憤憤道:「就是,要不怎麼一聲不吭走了?」
「連爹孃……」
娘罕見地制止了她。
「別胡說,再怎麼樣她也是你姐姐。」
爹跟着附和:「就是,若非青姿賣畫養家,哪裏來的你今日安生?」
青玉氣極,「我不管!就是她毀了我!」
「劉昳不肯娶我,如今我又沒了清白,根本沒人敢要我!」
「都怪她!」
說到這。
青玉從懷中掏出一把刀朝我衝來。
陸暝搶先一步踢飛刀子,直直插在青玉繡鞋上。
嚇得她頓時昏了過去。
「你們一家人還沒鬧夠嗎?」
陸暝又指着劉昳說:「還有你, 怎麼跟個狗皮膏藥似的?」
「能不能別在這兒晃悠了?青姿早就跟你斷絕了關係。」
劉昳上前一步, 咬牙道:「你!我和她的事情與你何干?」
娘見情況不妙。
忙拉住陸暝, 一邊對我好聲道:
「青姿別誤會, 我們這次來是向你道歉的,是爹孃對不住你。」
「你看,自從你走了, 我和你爹連喫住都成問題。」
「青玉那丫頭又整日尋死覓活的, 一點兒用也沒有。」
「你如今都開起了店鋪,能不能……」
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我太熟悉這個動作了。
每次缺錢, 或爹攛掇要錢時。
娘就會這樣。
爹站在一旁,直勾勾打量着我荷包。
可我這次沒有心軟。
「娘,你可以讓青玉出門賣畫啊。」
「她琴棋書畫皆不在話下,也是能養活你們的。」
爹急了,「混賬!你妹妹好歹也是官宦之女,豈能拋頭露面!」
「我今個兒話就撂這了,ẗű² 你休想斷絕父女關係, 不然我就告官說你不贍養父母!」
……
-21-
爹孃是被劉昳拽走的。
臨走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帶他們來,只是想勸你回去的。」
「卻沒想到……」
他攥緊拳頭, 「無論如何, 此事因我而起,我會好好解決的。」
三日後。
爹在賭坊暴斃。
我給了娘一筆豐厚的安葬費。
第一次平靜地對她說:「今後你不要來找我了,從前是爹管教着你, 今後你自由了。」
娘瞬間紅了眼圈。
來臨安的第三個月。
我曾聽聞一樁風月事。
說是某富家千金出門遊玩, 被一山匪所擄。
再次回府時, 她肚子已經大了。
女子的爹孃要面子, 只得允了那門親事。
按頭認下那山匪。
爲他捐前程,謀高位。
可惜女婿不中用, 愛賭愛狎妓。
最後敗光了家產, 氣死了岳丈岳母。
對了, 富家女生下的ṱů₆孩子是寐生的。
也就是我。
我是爹孃相愛後,時刻提醒他們恥辱的人。
娘在日復一日的甜言蜜語與毆打中。
逐漸騙着自己相信, 爹是待她好的。
她理應喜歡爹。
娘抹去眼淚, 顫抖着接下銀票。
轉身走進雨幕。
……
劉昳來的時候。
我已經喝完一壺酒。
「你……是喝醉了嗎?」
我拍開他探來的手, 笑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和青玉是酒後歡愉?」
劉昳雙眼一緊,「我……我那時喝醉了,錯、錯把她當成你了。」
我盯着酒盞,笑出聲來。
「是嗎?」
「是,是的。」
我晃了晃空下的酒壺,猛然抬頭。
「可我只感到頭暈,卻很清醒。」
「我知道坐在我對面的是誰,對我做過什麼傷害。」
「也清楚我在做什麼。」
「原來喝醉的人, 什麼都知道啊……」
什麼苦衷、什麼被逼迫,都是假的。
喝醉的人什麼都知道。
只不過放大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慾望。
劉昳握酒盞的手逐漸收緊。
他張了張口。
卻說不出一句話。
直至驟雨初歇, 人走茶涼。
他才沙啞的吐出三個字。
對不起。
遲到了許久的對不起。
今後也再也沒機會說了。
他殺害趙父的事很快查了出來。
官府的人已在亭外等候多時了。
「劉大人,別發呆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22-
走至斷橋時。
陸暝接過我的傘,眉眼彎彎道:
「從現在起, 我陪你走下去,好嗎?」
我覆在他握傘柄的手上,笑着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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