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一隻九尾狐入崑崙,耗盡八尾,將我從青衣棺裏偷了出來。
意識消散前,她留下十四字箴言。
「西周興,帝辛歿,殷商滅,人皇絕。」
三千年後,我守着一家棺材鋪,抱着懷裏的小狐狸,看向眼前正在腐爛的年輕人。
「祖上造孽,後輩償,剝了人家的皮就別怪人家回來拿。」
-1-
我叫孟回,開了一間不賣棺材的棺材鋪子。
鋪子裏養了一隻會說話的小狐狸。
三日前的夜裏,鋪子裏來了個怪人。
一身黑色風衣裹的嚴嚴實實,渾身上下只露着一雙青灰眸子,費力地舉着把大黑傘。
張嘴就要蘇蘇睡了幾千年的金絲楠木棺。
氣得蘇蘇跳腳大罵:「不賣!」
「誰規定棺材鋪就要賣棺材了?!」
我安撫住炸毛的小狐狸,微眯雙眼,指着他眼角的爛肉搖了搖頭:「金絲楠木棺可保肉身不腐,可你的已經爛了,沒用。」
他神情一怔,緩緩抬手撫在眼角。
隨着他抬手的動作,一堆白色蟲子從他手腕處嘩啦啦往下落。
幾乎是瞬間,男人腳邊就聚滿了蠕動的蟲子。
場面太過駭然,以至見多識廣的蘇蘇也沒忍住,嘔的一聲狂奔出門吐了個天昏地暗。
來人動作一僵,忙將手塞回風衣內,開口道:「抱歉……我沒想到……身體會爛的這麼快。」
我止住他彎腰打掃的動作,從櫃檯裏拿出一個青銅香爐。
淡淡幽香緩緩飄出。
我招了招手,男人晃盪着靠近,湊到香爐邊深深吸了兩大口,直到眼底流露出食飽後的饜足,纔開口道:「這香是……」
「返魂香,不至於讓你爛的太快。」
我收了香,轉身回到櫃檯後,食指輕叩,漫不經心道:「說說吧,你從浙江一路跋山涉水而來,不只是求一口棺材吧。」
男人僵硬地轉了轉眼珠,啞聲開口,「我覺得……有人……在扒我們的皮……」
程時說得極慢,眼底不時浮現陣陣悚然。
半年前,程父從老宅拉回來一條船,聽說傳了幾百年。
每百年,船要重新下水一次,今年剛好就是百年之期。
可就在船下水的第二天,整個程家開始陷入詭異的夢魘。
夢裏一個血肉模糊的女人站在船頭,直勾勾地盯着他。
起初,他沒有當一回事。
直到半個月前……
他直愣愣地看向我,「起初只是一小塊爛掉,後來是一整片,到現在…渾身找不出一塊好肉。」
「我父母……現在正躺在醫院,醫生說他們……沒多少時間了。」
他說着,眼神落在我身上,神情哀慟:「孟小姐,我想拜託你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就算是死我們也要死個明白徹底!」
說到最後,程時溫潤的聲音裏透出一股狠絕!
我停頓片刻,手指在手機屏幕上瘋狂滑動,最後停住,指着視頻裏的黑色木船抬眸問他:「這艘船?」
程時怔了一瞬,愣愣點頭。
我揉了揉手腕,有些興奮:「我可以去,但是說好,完事後這艘船歸我。」
程時沉默下來,半響後,終是咬牙答應。
我飛快地看了一眼屋外的小狐狸,爽快道:「明天出發。」
-2-
夜裏,知曉要出門的蘇蘇跳到我牀上,哀嚎不止:「孟回!你不知道狐狸最怕水了嗎?!」
「還有……我們是棺材鋪!你要木船做什麼?!」
我掀了掀眼皮撇了她一眼,轉過身拉上被子,懶懶開口:「做棺材啊。」
「……」
想起那艘大黑船,我蠢蠢欲動。
真是做棺材的好料子!
-3-
開了一夜的車,最後停在浙江某市的一處臨海別墅外。
程家是傳統的浙江富商,屋子建得富麗堂皇。
進門時,聞着空氣裏濃烈的腐味,我輕皺眉頭,回頭對着小狐狸開口:「你在外頭待着吧。」
蘇蘇探出半個腦袋,鼻子輕輕聳動,嗷的一聲跑遠了。
程時尷尬一笑,放下手裏的大黑傘,率先進了屋子。
一進屋內,氣味更重,沖天的腐臭味直衝天靈蓋,尤其是……
我看向二樓最裏邊,黑氣繚繞。
「那裏有人住?」
程時順着我的視線看向二樓,抿了下脣,「是我父母,他們不想在醫院……」
我點了點頭,抬腳上樓。
推門。
雙人大牀上,兩位老人被層層紗布纏裹,已是奄奄一息,堪堪吊着一口氣。
我掏出香爐遞給程時,囑咐道:「香不能停。」
程時急急應下,忙去點香。
我抬腳往外走,末了又折返回來看着程時道,「對了,這香的價格另算,一根 20 萬。」
程時點香的手一抖,愈發小心地捧着香爐。
圍着房子轉了兩圈,我走出別墅。
房子沒問題。
我輕挑眉,視線慢慢轉向不遠處海里的黑色木船。
黑暗中,藉着月色堪堪能看清木船的輪廓。
這艘船很大,通體漆黑,怎麼看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大木船。
只是……我冷哼一聲,看向桅杆。
一具女紙人被死死釘在高高的桅杆上!
黑暗中,一雙漆黑如墨、不見一絲眼白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
突然,那雙死寂的眼睛眨了眨,勾出一抹怨毒的笑容。
下一瞬,一股冰冷的氣息猛地掠過我的耳旁。
「你……看到我的皮了嗎?」
我猛地轉身,一張青灰大臉近在咫尺,近到他眼底的血絲清晰可見。
是程時。
此刻的他眼神里透出股邪性,動作異常緩慢,聲音尖細,自言自語道。
「找不到……」
「找不到啊……」
「我的皮……」
突然,他猛地伸長脖子,歪着頭衝我嘿嘿一笑:「找到了。」
我垂下眸,咧開脣,「我也找到了~」
話音剛落,我抓住面前人的胳膊往地上砸。
「砰——!」塵土紛揚。
「啊!」
【程時】頓時哀嚎一聲,捂住胳膊蜷縮在地。
沒等他起身,我走過去提着他的衣領,單手把他舉了起來。
「滾出來!」
男人嗬嗬喘着粗氣,眼神陰毒:「我勸你不要多管閒事!」
我笑了下:「我這人就愛管閒事。」
說着,我單手掐訣,指向男人的眼睛。
這時他突然仰頭,身體開始詭異地抽動,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喘氣聲。
半晌,程時宛如一灘爛泥倒了下來。
我抬眸往前看,一道黑影嗖地衝進了大黑船。
我指着地上癱軟的程時,對着慢悠悠踱步而來的蘇蘇開口:「把他弄到船上去。」
-4-
等蘇蘇馱着程時上船已是凌晨三點。
小狐狸瞬間癱倒在甲板上,不過一瞬,嗷的一聲彈射起身。
「我艹!這麼涼!」
「什麼聲!我……」
我上前捏住小狐狸的嘴,衝她搖搖頭。
原本寂靜的海面上突兀地響起搖櫓聲。
在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我抬腳踢了踢地上還在昏迷的程時,「會開船嗎?」
也沒管他還在懵逼中,直接把他摁在船舵前:「船開了,把好舵。」
說完,我抱起蘇蘇往船艙走。
下到艙內,一股陰冷鹹溼之氣迎面而來。
不理會一路上蜿蜒曲折的纜繩,我直奔船頭。
隨着進入越深,空氣粘稠得彷彿凝固的油脂,瀰漫着海水的鹹腥、木頭的腐朽,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膩又刺鼻的……陳舊血腥氣。
蘇蘇緊緊扒着我的肩膀,蓬鬆的尾巴炸成一個毛球,警惕地掃視着四周。
我腳步不停,指尖在冰冷的艙壁上劃過。
這木頭,漆黑如墨,入手冰涼刺骨。
船頭的方向,那股凝聚不散的怨毒氣息最爲濃烈,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直刺眉心。
終於抵達船頭。
這裏比想象中更爲狹窄,艙壁向內凹陷,形成一個不規則的、類似神龕的暗格。
暗格深處,並非空無一物。
那裏,靜靜地坐着一個「人」。
一個慘白的紙人。
紙人穿着褪色的新郎官服飾,臉上塗抹着誇張的腮紅和空洞的笑容,嘴脣卻是詭異的暗紫色,它的手向前伸出,僵硬地蜷縮着。
找到了。
就在這時,船身猛地一震!
外面傳來程時驚恐的尖叫和混亂的腳步聲,緊接着是他連滾帶爬衝下船艙的聲音。
「孟小姐!」程時面無人色,幾乎癱軟在地,指着上面語無倫次,「人!好多人!繩子……繩子在動!還有……還有她!她在桅杆上看着我!」
「她……是誰?」
「許蔓!」
【砰!】
一聲巨響從頭頂傳來,彷彿有什麼重物狠狠砸在甲板上。
我拽着程時走到駕駛室。
-5-
甲板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她們仰着頭,用着爛了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我們笑。
突然,程時痛苦地抱住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別叫了!別叫了!」
我眯起雙眸,看向桅杆上高高掛起的女紙人。
不知何時,那雙眼睛流出兩行血淚。
我掐了個訣,輕點程時額頭,看見他眼底逐漸清明,直接了當地開口:「許蔓是誰?」
「許蔓?」
程時像是被抽乾了力氣,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彷彿穿透了駕駛艙的玻璃,看到了某個遙遠的過去。
他說:「許蔓是個拋夫棄子的壞女人。」
在程時的記憶裏,所有關於許蔓的回憶都停留在二十年的雨夜。
他三歲生日那晚,一場突如起來的高燒打破了這個家庭岌岌可危的溫馨。
冰冷潮溼的硬牀板上,程時小小的身體燙的像塊火炭,在程ẗŭₗ父程衍的懷裏發出小貓似的微弱嗚咽。
「媽媽……」
回應他的只有程衍青筋暴起的雙手,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喉嚨裏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嗬嗬聲。
牀頭邊上的匣子。
空蕩蕩。
程時認得,那是家裏唯一的存錢罐。
現在只剩一張揉皺的、寫着幾個歪歪扭扭字跡的紙條,孤零零地躺在匣底。
「小時……」程衍的聲音空洞的可怕,他像一頭暴怒的困獸,死死抱住懷裏的孩子,氣得發抖:「她跑了!扔下我們父子!扔下你這個快病死的兒子!跑了!!」
後來,意識模糊間,他被父親用一件破舊的外套胡亂裹住,抱進了冰冷刺骨的雨夜裏。
雨水無情地打在他滾燙的小臉上,父親抱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奔跑,他冷得發抖,痛得意識模糊,只能感覺到父親抱着他,跪在冰冷的石階上。
再一次醒來,他成了程家的小少爺,有了新的母親。
程時的聲音乾澀宛如枯木,「我爸爲了她放棄程家的一切,可她呢?捲走家裏所有錢財,一走了之!」
「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死了!」
「這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妻子!也沒有這樣狠毒的母親!」
我看着眼前逐漸狂躁的男人,扔給他一個木匣,裏頭掉出來張泛黃的紙條。
上面寫着——
阿衍,我去市場結一下工資,飯菜在鍋裏熱着,等我回來。
程時愣了一瞬:「什麼意思?」
我附身貼在他耳邊,輕語道:「意思就是,殺妻騙子的另有其人。」
-6-
時間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拉扯着,驟然倒退回二十多年前。
程家千百年來都是單傳,到了程衍這一代也不例外。
作爲程家的單傳香火,程衍自小就是程家的眼珠子,嘴裏含着,手裏捧着。
不到十歲,家裏就定了婚事,是程家世交寧家的女兒,寧書意。
寧書意生的可愛乖巧,兩人一同長大,青梅竹馬,只等大學畢業後雙雙繼承家業,結爲姻親。
十八歲升學宴上,程衍溫柔繾綣,「書意,我等你回來。」
高考完,寧書意出國深造,程時考入國內頂尖學府,二人遠隔重洋。
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倘若身在其中,才知道這究竟有多難。
寧書意再一次見到程衍,是她生理期痛暈在公寓裏,醒來便是男人在廚房忙碌的背影。
寧書意紅了眼,日夜思戀的人就在眼前,她環住男人的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程衍,你怎麼這麼好。」
程衍轉過頭來,愣了一瞬,隨後眉眼含笑,將人攬入懷中,「聯繫不上你,我怕你出事,還疼嗎?」
程衍只陪了寧書意三天。
白天寧書意去上課,程衍出門逛,晚上回來時,沙發上、餐桌上堆滿了各種禮物。
寧書意一一掠過,眼神最後落在不起眼的角落裏。
那裏放着一個藍色絲絨戒盒。
「噗咚……噗咚」
她的心好像要從胸膛跳出來,從十歲起,她就盼望着嫁給程衍。
就如此刻,她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奔向剛回來的程衍,眉眼彎彎:「程衍!我願意的!」
程衍愣了一瞬,揉了揉她的發頂,笑着說:「就知道你最乖了,下次我再來看你。」
寧書意聞言不知所措,呆愣愣地張大了嘴。
直到……
程衍收拾完所有,包括那個小小的戒盒,坐上去機場的車。
她纔回神,看着手機上程衍發過來的信息,心口沒由來一陣酸澀。
程衍說:「學校有事,要提前回國。」
寧書意只用了十秒,訂了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她想看看那枚戒指,戴在了誰的手上。
她只是想確定……
程衍是否還是她的程衍。
從起飛到落地用了十四個小時,寧書意顧不上倒時差,叫了車直奔程衍的學校。
從宿舍找到自習室,一切他曾經涉足的地方都找遍了,不見人。
終於,在校外的快餐店,她看到了程衍。
店內最角落的一處餐桌,程衍圍着誇張的圍裙,手腳利落地收拾食客喫剩的狼藉。
他的身邊站着一個女孩,她的程衍眉眼含笑,蜻蜓點水般在女孩臉上落下一個吻。
女孩嗔怒,輕輕推了一把男人,背過身來嘴角卻是微微揚起。
指間的戒指刺痛了寧書意的眼睛。
那是寧書意第一次見到許蔓。
鮮活、明媚,帶着自由的力量。
寧書意退縮了,匆匆而來,狼狽離去,回去的飛機上,她哭紅了眼睛。
他怎麼能說不愛,就不愛了呢。
那次的回國,寧書意發了個朋友圈,定位在程衍的學校。
她在等他的解釋。
三個月後,寧書意在朋友的好友圈刷到了一場極致浪漫的表白,照片里程衍一身筆挺西裝,眉眼含笑,身邊的女孩溫柔似水。
這時程衍姍姍來遲,見面第一句話便是:「書意,我要結婚了。」
「遇見她我才知道什麼纔是愛情,原來這些年我一直都是把你當作妹妹。」
說完,程衍轉身離開。
又過一個月,寧書意得知程衍跟程家斷了關係。
六月的江浙,陰雨綿綿。
程衍像一頭困獸肆意在程家衝撞,他不明白,爲什麼從小到大疼他的父母這次卻死活不鬆口。
他紅了眼,怒吼:「我這輩子只要許蔓,沒有她就沒有我!」
「就算是放棄程家的一切我也要跟她在一起。」
那晚,程衍回到逼仄的出租屋,坐在硬板牀上,看着明媚的許蔓。
他想,離開程家他也有能力給許蔓一個未來。
-7-
寧家喫了虧,總要找回來場子。
許蔓被迫退學。
她是孤兒院出來的姑娘,沒權沒勢,如今就剩下了程衍。
「程衍,你有未婚妻了爲什麼還要來招惹我……」
她哭得尤其傷心,恨自己看錯了人……
更恨自己壞了人家的姻緣。
連夜收拾行李就要走。
程衍慌了,死死摟住她,聲音沙啞,「蔓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跟她之間本來就是父母的玩笑話!」
「你真的捨得拋棄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真的捨得讓孩子沒有爸爸嗎?!」
程衍的話像一聲炸雷轟地在許蔓腦海中爆炸。
她晃了晃身子,轉頭,不敢置信。
明明……明明每次都有措施……
程衍不敢看她,ṱű₊垂下眼睛,聲音低不可聞:「把孩子生下來,我能給你好的生活。」
許蔓太想有個家了。
她摸着腹中,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生命,與她血脈相連,骨血相融的孩子。
許蔓想過,去見一見寧書意。
可走到別墅區外她便止住了步子。
她想,她該用什麼身份去見她,她搶了人家的丈夫,懷了孩子,還要去耀武揚威嗎?
別墅區外,她狠狠Ţū⁸甩了自己一個巴掌。
「對不起啊,就當我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吧。」
十月懷胎,許蔓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程時。
程家見程衍鐵了心要跟許蔓在一起,也失了耐心,停掉了程衍所有的卡,收回了所有的財產。
少年心氣高,總覺得靠自己總會博得一番出路。
可是,求職場上,大學退學的經歷讓他四處碰壁。
他去創業,總在關鍵時刻被人橫插一腳。
回到屋內,看着嗷嗷大哭的孩子,男人的心裏跟針扎一般。
反抗時,程衍也想不到有一天他的孩子喫不上奶粉。
出租房內,程衍蜷縮在牀角,嗚咽出聲。
許蔓從身後摟住他,「阿衍,你還有我,還有小時,最難的時候都過來了,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她從牀頭的匣子裏掏出了一筆錢。
「你去買套西裝,明天的面試穿得體面點,我相信你。」
程衍痛哭出聲,他想,有許蔓在總會好起來的。
日子一天天過,可當激情退去,生活中只剩柴米油鹽,他才發現,越來愛情是țŭ̀ₑ需要金錢來鋪的。
「阿衍,房東說下個季度的房租要交了。」
「阿衍,小時的奶粉、尿不溼都沒了……」
「阿衍……」
程衍有些不明白,原本嬌憨,明媚的女孩,不知什麼時候滿身愁苦,句句不離錢。
他想要她的愛,夜裏他纏着許蔓,解開她的衣服。
就聽程時放聲大哭,許蔓一把推開他,抱起孩子敞開衣襟。
伴隨着孩子的吞嚥聲,許蔓低聲道:「阿衍,最近我奶水不夠,奶粉錢你看……」
程衍眼底閃過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煩悶,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天天就知道錢錢錢。」
一晃,程時就到了兩歲。
程衍從鋪天蓋地的聲勢中得知了兩個消息。
其一程家收養了個孩子。
其二寧家的千金要回國了。
視頻中,寧書意依舊是那般光彩動人,一舉一動透露出優雅,看得程衍晃了神。
從那天起,程衍常常不歸家,留給許蔓的也只有短短幾個字。
今天加班。
出差。
匣子裏的存款越來越少,許蔓是個敏感的姑娘。
晚歸的男人,越來越少的家用,她想着偷來的愛情總要還回去。
程時三歲前的一週,許蔓找了個散工,每日早出晚虧,孩子託付給鄰居家的奶奶看着。
三歲生日那晚,許蔓起了個大早,她要去結工資。
她盤算過,可以給程時買一個大蛋糕,多餘的錢再給程衍買套西裝。
然後她就帶着程時離開,程衍回程家。
一路上,她腳步輕快。
左手拎了個大蛋糕,右手提着一個購物袋。
她想着總要好聚好散。
可天不遂人願,她趕着回家走了那條年久失修的路,眼見出口就在眼前,一羣喝醉了酒的男人攔住了她的路……
再次醒來,許蔓整個人泡在桐油裏。
眼鼻都被捂住,她想要掙扎,卻發現手腳都被綁的死死的。
身邊還有一個人。
耳邊嗡嗡嗡地響起密密麻麻的人聲。
「老大,這小子下手可真狠啊,這可是他……」
「閉嘴!要不要命了!」
可是他什麼……許蔓拼了命想聽清楚,那人卻噤聲不再多言。
三天,許蔓掙扎了三天才嚥氣。
臨死前,一股劇痛撕裂而來。
皮肉分離的痛苦如潮水湧來,她身邊的男人嘶吼出聲,嘴裏咒罵着:「程衍!你不得好死!」
是程衍啊。
許蔓雙眼流出一行行血淚。
臨死前,往日的細節如走馬燈在她腦海中一一掠過。
是看到程家收養消息後的暴怒。
是深夜看着寧書意照片的不甘。
是眼神落在她身上後不經意的煩躁。
點點滴滴在她眼前匯成一幅幅巨大的畫面。
可是,程衍,爲什麼啊!
她本來就沒想着賴上他。
她已經準備離開了……
程衍重新回了程家,以雷霆之勢從程家父母手裏接回了程家。
而許蔓成了那個人人喊打,拋夫棄子,捲走財產的惡毒女人。
寧家式微,程衍不計前嫌處處相幫,又憑藉深情人設,再次打動寧書意。
這一回,程衍給了寧書意一個舉世矚目的婚禮。
-8-
我找了個空地盤腿而坐,藉機摸了一把蘇蘇的肚子。
在小狐狸炸毛前揉了揉她的下巴殼子。
程時還沒回過神來,這個消息對他刺激太大。
任誰也接受不了,自己認爲拋夫棄子的母親結果是被自己的父親給殺了。
叫了二十多年的媽媽害了自己。
他雙目充血,聲音冰冷入骨:「你是說我媽被我爸殺了,還封進船裏,掛在桅杆上。」
「不是封,是祭祀。」
「竹篾扎皮肉,屍骨入纜繩,繩結系銅鈴,搖櫓聲催命,陰陽煞鎮浪。」
「你們程家千百年來的富貴都是用一條條人命糊的,也別怪人家回來報仇。」
他立馬反駁道:「不可能!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努了努嘴,指着我提溜上來的男紙人,「你去看下他懷裏是不是揣着你的生辰八字。」
男人跌跌撞撞從紙人懷裏掏出一個紅布帶。
半響後,哆嗦着脣,痛苦倒地:「我……」
「我不信!我媽不可能害我!」
一道身影從陰影處走出,待看清了那人的面龐,程時驚道:「媽!你怎麼。」
「我怎麼還沒死對吧。」
原本奄奄一息的寧書意此刻一襲長裙,身上哪還有半點腐爛的痕跡。
在她身後拖出來個散發異味的男人。
是現在的程衍。
我輕蹙眉頭:「寧小姐,我接了你的委託,可沒說要幫你殺人。」
聞言,程時睜大了雙眼,一臉驚懼。
我聳了聳肩,「沒辦法,她給的多。」
半月前,寧書意找到我,以程家半幅身家求我一件事。
「程家的大船上殺了一個女人,你幫她超度。」
「半個月後,會有一個年輕男人來找你買棺材,到時候你跟他一起來。」
我沒接話,她嘆了一口氣,給我講了個故事。
聽完,我問她:「許蔓搶走了你的丈夫,你不恨她?還要幫她?」
她眼底閃過一絲掙扎,片刻後才緩緩開口:「男人的愛瞬息萬變,能搶走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是她的錯。」
我驚訝於她對一個搶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大度,又對她嘴裏那艘大黑船起了興趣,當下就應了。
……
「孟小姐,你答應我的事做完了,你可以走了,我答應你的都會兌現。」
她一邊說着,一邊把程衍綁在桅杆上。
只是……
我摁住蠢蠢欲動的小狐狸,衝她嫣然一笑:「事情有點麻煩。」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這條船死了不止一個女人,程衍對嗎?」
我看向已經甦醒的程衍,冷聲道:「每百年,程家都要扎水鬼,新船龍țū́⁵骨合榫時,抓一對夫妻入桶油三日,等皮肉半腐後剝下,裹竹篾紮成紙人。」
「男人塞進船頭暗艙,女人釘在桅杆頂,又叫陰陽傀鎮浪!」
「你急着除掉養子,急着向程家表態,殺了許蔓,可你忘了,只有夫妻才能祭船!」
寧書意臉上那抹掌控一切的從容瞬間凍結。
她捏着繩子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你說什麼?祭祀。」
我掠過她,抬手指向程衍,語氣帶着一絲冰冷的嘲弄。
「只有真正締結了婚約,命格相契的夫妻,怨氣同根同源,才能相互牽制,化作這艘船永世不散的船靈,鎮壓風浪,聚斂橫財。」
「可他強行將許蔓剝皮製傀,塞進這艘船裏……」我的目光轉向甲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眼神空洞、渾身腐爛的人。
他們曾經都是活生生的人,被程家一己私慾剝皮剮肉,死後不得安息。
我強壓住心底的不適,「就像在一鍋熬了千年的老湯裏,倒進了一瓢劇毒,破壞了陰陽平衡,污濁了船靈的本源,許蔓的怨氣無法被丈夫的傀身壓制,反而在船靈的滋養下,以最慘烈的方式爆發出來!」
「所以……」蘇蘇伸了個懶樣,輕飄飄接道:「所以這是船靈的反噬?是許蔓的詛咒?更是……這艘船本身在清理不潔的祭品和……破壞了規矩的後人?」
「沒錯。」我點頭,「船靈失控,反噬其主,陰陽煞變成了索命煞,程家血脈,以及所有與這艘船有緊密關聯、享用過它帶來富貴的人,都會被它視作需要清理的污穢。」
「至於剝皮?那不過是船靈在模仿當年祭祀的過程,要把這些不合格的祭品,重新處理一遍罷了!」
聞言,寧書意猛地回頭,眼神冰冷如刀,事到如今,她才驚覺自己錯的厲害!
程衍該死,甚至整個程家都該死。
她從身後拿出個匕首,抵在程衍脖子上,厲聲呵道:「你這樣惡毒的人,就該去死!就該給許蔓抵命!給我未出世的孩子抵命!」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嗷——!」一聲淒厲到極致的狐嘯劃破夜空。
是蘇蘇!
我猛地轉頭,只見船頭暗艙那個新郎官紙人,不知什麼時候悄無聲息摸到蘇蘇身後,一把抓住了小狐狸!
那紙人空洞的眼睛轉向我,嘴角咧開一個極其詭異的弧度。
「蘇蘇!」我瞳孔驟縮。
蘇蘇怕水,在這陰煞沖天的船上,她的法力被壓制到了最低點!
幾乎是同時,桅杆頂端的許蔓也動了ťû₉!
釘着她的木楔發ťŭₗ出不堪重負的斷裂聲,她整個身體從桅杆上飄落,裹挾着滔天的怨氣,直撲被綁在桅杆上的程衍!
「我的皮……還給我!」尖利的女聲直接在所有人腦海中炸響。
「爸!」程時驚呼,卻因爲破爛的身軀而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寧書意臉色煞白,下Ṫūₖ意識地後退一步。
一時之間,陰風怒號!
混亂中,我眼中寒光一閃。
「找死!」
我一步踏出,身影在原地消失,下一瞬已出現在蘇蘇面前。
並指如劍,指尖狠狠點向那男紙人的眉心!
「嗤——!」
一聲非人的慘嚎後,抓住蘇蘇的手臂瞬間燃起火焰,迅速蔓延全身。
它臉上的詭異笑容僵住,轉變成極致的驚恐,整個紙軀在火焰中瘋狂扭曲,最終化爲一小撮散發着惡臭的黑灰,簌簌落下。
蘇蘇驚魂未定地跌落在甲板上,一身漂亮的皮毛被陰氣侵蝕得黯淡無光。
「孟回!嚇死狐了!這鬼地方太邪門了!」
我顧不上安慰她,反手一揮,那青銅香爐憑空出現,穩穩落在我掌心。
「返魂香,定魂安魄!」我低喝一聲,屈指一彈,一點火星落入香爐。
嗡——!
一股幽香猛地爆發出來,如同水波般瞬間擴散至整個船艙。
那些瘋狂撲來的身影,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動作驟然變得無比遲滯。
臉上的怨恨被一種茫然的痛苦取代,發出聲聲嗚咽,暫時被定在了原地。
怨氣被沖淡了一瞬。
但這只是暫時的,返魂香能安撫生魂,對這些積怨千年的怨靈效果有限。
「程時!」蘇蘇尖叫提醒。
我回頭,許蔓已經撲到了程時面前,伸手狠狠抓向程時的頭。
「許蔓!」我厲聲喝道,聲音中灌注了強大的精神力量,試圖喚醒她一絲殘存的意識,「看看他!他是程時!」
許蔓的動作,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
那漆黑無白的眼珠,似乎極其艱難地轉動了一絲角度,瞥向了下方呆立着的程時。
程時此刻滿臉是淚,看着那慘白的臉龐,依稀能辨認出母親模糊的輪廓。
他嘶啞地地喊了一聲:「媽媽……」
許蔓抓向程衍的手猛地停住,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
「塵歸塵,土歸土!怨念纏身,不入輪迴!今以崑崙返魂爲引,敕令——散!」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我猛地將香爐對準了許蔓!
香爐口爆發出強大的吸力,許蔓身上的怨氣,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被強行剝離出來,湧入香爐之中。
「小時?」許蔓的眼裏有了一絲清明,她愣愣開口,「媽媽給你買了蛋糕,可是被別人弄髒了。」
程時泣不成聲,「媽!」
許蔓歪了歪頭,似乎想到什麼,眼底閃過一抹痛楚,慘笑一聲:「小時,你都這麼大了,對不起,媽媽沒趕上你的生日。」
說着她抬頭看向不遠處的寧書意,輕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訂了婚…」
寧書意僵硬地轉過頭去,一言不發。
很快,許蔓的身軀慢慢消散,化爲點點帶着微弱白光的碎片,飄飄蕩蕩,如同螢火,眷戀地圍繞在悲痛欲絕的程時身邊,最終徹底消散在陰冷的空氣中。
許蔓一散,船上的煞失了引子。
我盤腿而坐,掐訣唸經,千百年來在這艘船上喪命的人不計其數。
這一場超度一直到天明,最後一個怨靈散去。
朝陽升起,海浪輕湧,彷彿一切從未發生。
-9-
「下班嘍!」
蘇蘇跳上我的肩頭,心有餘悸地舔了舔自己凌亂的毛髮。
我看向程時,「這艘船我就收下了,陰陽煞破了,你這一身傷,養養就好了。」
程時此刻沒有說話,整個人呆愣愣地坐在許蔓消散的地方。
經過寧書意時, 我開口道:「即入窮巷,也該及時回頭,程時那孩子是個好的, 他買那艘棺材是想給你。」
未等她反應, 我轉身就要下船。
「噗嗤!」
一聲利刃入肉的悶響傳來。
我瞬間轉身。
只見程衍不知何時掙脫了束縛, 眼中閃爍着瘋狂和決絕, 趁着寧書意失神的瞬間,拿起匕首,狠狠地捅了過去!
「賤人!你竟然敢害小時!」
程衍的怒號戛然而止, 眼睛瞪得幾乎裂開, 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人。
「小時!」寧書意驚叫出聲, 「爲什麼!我害了你,你爲什麼要救我!」
我抬腳踹飛程衍。
程時的胸口插了一把匕首。
最後的關頭, 他衝向寧書意, 護住了她。
男人臉色慘白, 他倒在寧書意懷裏,笑着開口:「你……也是媽媽呀。」
「我……也愛你。」
平靜海面上,只留下寧書意撕心裂肺的慘叫。
-10-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船拉回了鋪子。
蘇蘇趴在一旁看我忙上忙下, 耷拉着腦袋, 恨恨開口:「虧大了虧大了。」
找到了!一塊青衣棺木。
「程時是個好孩子。」我將木芯收起, 轉身回到後院。
「寧書意爲什麼要害程時。」蘇蘇跟在我身後。
我將木芯拼入棺材, 看着還差幾塊木板的棺材, 輕嘆一口氣。
千年前, 我被一隻九尾狐從青衣棺中偷了出來, 直奔朝歌。
奔赴途中,殷商滅,帝辛歿,青衣棺下落不明。
縱使尋了千年,也還是差了一些。
察覺到我的情緒,蘇蘇也不說話, 趴在我懷裏, 「孟回,我們一定會找到的, 等我見到那隻九尾狐就揍她!」
我摸了摸她的尾巴, 經過千年長出了六尾。
我笑着點了點她的頭:「好,揍她。」
「那你跟我說說寧書意爲什麼要害程時。」蘇蘇還是按耐不住八卦的心。
我想起救回程時那一刻,寧書意神情鬆動,對着我磕了三個頭。
「因爲孩子。」
寧書意有過孩子,程衍或許時因爲程家千百年來單傳, 認定這個孩子不是他的, 又或許是不願意寧家有孩子。
程衍製造了一場車禍,寧書意爲了護住程時, 腹部受到重創。
孩子沒保住,也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寧書意只是天真,並不傻。
蛛絲馬跡中她發現了流產的真相,她不敢信愛了這麼多年的人是如此不堪。
所以她重新調查了許蔓捲款跑路的事情。
一切源頭指向程衍。
我揉了揉蘇蘇毛茸茸的腦袋:「好啦, 程衍死了,程家的船也沒了,他們不會再造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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