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裝

喫火鍋時,服務員錯將小份和牛上成大份的。
結賬時她希望我們補差價。
被我拒絕了:「這好像不是我們的錯吧?」
可男友卻很是大方。
「別爲難小姑娘了,補點錢吧。」
「雖然上錯了但我們也喫光了啊。」
見有人替她說話,服務員更加不依不饒,夾着嗓子陰陽怪氣。
「哥哥這麼大氣,怎麼找了個這麼斤斤計較的女朋友呀?」
這一次輪到我被爲難,男友沒替我說話。
於是我點了點頭。
「那就補錢吧。畢竟——」
「分手飯喫得豐盛點也是應該的!」
「你說是吧?『蒜鳥男』?」

-1-
這句話說出口時,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不是意外這個決定,而是意外我竟然能如此平靜。
鄭尋臉上的錯愕,比剛纔看到滿桌子菜時還要濃烈。
他眼神里是全然的不可置信,彷彿我說了什麼天方夜譚。
服務員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了,紅着臉,捏着賬單,看看我,又看看鄭尋,一時不知所措。
「許憐,你……你說什麼?」
鄭尋的聲音有些發緊,帶着一絲壓抑的怒氣。
「你是不是太沖動了?爲這點小事,至於嗎?」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在那一鍋已經沒什麼熱氣,只剩下殘羹冷炙的紅油鍋底上。
像極了我們之間早已冷卻的感情。
「鄭尋,這點小事?」
我重複了一遍,語氣裏帶着一絲我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疲憊。
「在你看來,什麼是大事呢?」
我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你不是一直覺得我『斤斤計較』嗎?」
「你不是一直強調,談戀愛體面是男方的事,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子嗎?」
「爲了你的『體面』,我喫了多少虧,受了多少委屈,你算過嗎?」
我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刺向他那層虛僞的面具。
「我們第一次去看電影,我提前團購買了優惠券,那個售票員磨磨蹭蹭不給出票,你就非說我用優惠券丟人,硬是原價買了票。」
「公司團建去農家樂,老闆說可以帶家屬,費用 AA。你非要搶着替隔壁部門一個剛來的女實習生付錢,說是要照顧新人,彰顯風度。」
「結ťũ₈果回來路上,你發現自己錢包裏的錢不夠加油了,還是管我借的。」
「還有上次,我幫同事維權,指出商家缺斤短兩,你在一旁拉着我,說『算了算了,沒多少錢,別讓人看笑話』,彷彿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鄭尋的嘴脣動了動,似乎想反駁,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
他的表情從最初的震驚憤怒,慢慢變成了惱羞。
「今天,也是一樣。」

-2-
我看着他,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徹底的失望和寒心。
「服務員上錯了菜,是她的失誤。我提出按我們實際點的付錢,這是我的權利。」
「你呢?你先是打腫臉充胖子,說『補點錢吧』,好像那點差價對你來說不值一提。」
「而且服務員陰陽怪氣地說我『斤斤計較』,指責我的時候,你一句話都沒有。」
「鄭尋,你維護了服務員的面子,維護了你自己的『大方』形象,那我呢?在你心裏,我到底算什麼?」
「每一次,每一次出現類似的問題,你都選擇維護外人,維護你那可笑的自尊和麪子。」
「每一次,你都用『大度』、『體諒』這些詞來綁架我,把我的合理訴求貶低成『斤斤計較』。鄭尋,你有沒有想過,你每一次的選擇,都是在消耗我們之間的感情?」
火鍋店裏的喧囂似乎都遠去了,我只聽見自己清晰而冷靜的聲音。
「我不是衝動,鄭尋。」
我拿起自己的包。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們不合適。」
「你想要的『體面』,我給不了,也不想給。我只想活得真實一點,不委屈自己。」
「許憐!」
見我起身要走,鄭尋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他猛地站起來,想要抓住我的手。
「你別鬧了!爲了這點小事分手?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又是「像什麼樣子」!
我甩開他的手,眼神堅定得沒有一絲動搖。
「像什麼樣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我從錢包裏拿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
不多不少,是我們原先點的那份小份和牛和我們喫的其他菜品應付的錢。
然後,我轉身,沒有再看他一眼,徑直走出了火鍋店。
外面的空氣有些涼,吹在臉上,卻讓我覺得無比清醒。
身後,似乎傳來了鄭尋追出來的腳步聲和隱約的叫喊,但我沒有回頭。
這段讓我感到窒息和疲憊的關係,我要在今天畫上一個徹底的句號。
而鄭尋,他大概到此刻,依然覺得我是小題大做,無理取鬧吧。
他永遠不會明白,那些他眼中的「小事」,是如何一點點侵蝕掉我對他的所有期待和愛意的。

-3-
和鄭尋分手後的第一個週末,我睡到自然醒,然後窩在沙發裏,看完了那本被擱置了很久的小說。
空氣裏都是自由的味道,那種卸下千斤重擔後的輕盈,讓我幾乎想哼出歌來。
我曾以爲離開一個熟悉的人會伴隨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但事實是,離開鄭尋,我只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脫。
這段關係早已變成了我的枷鎖,而他,就是那個不斷收緊鎖鏈,還反問我爲什麼不能忍受的獄卒。
晚上,約了朋友小冉去一家新開的日式烤肉店。
我們正興致勃勃地研究着菜單,一個熟悉又刺耳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許憐?真巧啊。」
我抬起頭,鄭尋正站在我們桌邊,身邊簇擁着他那羣稱兄道弟的朋友。
他臉上掛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彷彿今晚的巧遇,是我的精心策劃。
「氣消了沒?別鬧了,跟我到那桌去。」
他語氣隨意,好像我們之間那場決絕的分手,只是情侶間一場無傷大雅的玩笑。
我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將菜單遞給小冉:
「你看看這個拼盤怎麼樣?看起來很不錯。」
我的無視顯然激怒了他。他的臉僵了一下,但在朋友面前,他必須維持住自己的體面。
他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那張桌子離我們不遠,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清晰地傳到我的耳朵裏。
「怎麼了尋哥?跟嫂子吵架了?」一個朋友問道。
「嗨,別提了。」
鄭尋的表演開始了,他拿起酒杯,故作煩惱地灌了一口。
「女人嘛,就是愛小題大做。就爲上次喫火鍋那點破事,服務員上錯了一盤肉,也就幾十塊錢的差價,她非要跟人掰扯清楚。」
「我說算了算了,多大點事,在外邊得給男人留點面子吧?」
「她倒好,說我打腫臉充胖子,當場就跟我鬧分手。」
「你們說說,這叫什麼事?一點舊情都不念,就爲了幾十塊錢。」
他的朋友們立刻附和起來。
「就是,女人不能這麼慣着,太斤斤計較了。」
「尋哥你這脾氣是真好,要是我,早發火了。」
「爲了這點錢分手,也太不值當了,說明心裏根本沒你。」
我聽着那些顛倒黑白的說辭,只覺得無比諷刺。
在鄭尋的嘴裏,我成了一個爲了幾十塊錢就翻臉無情、不給他面子的潑婦。
而他,則是那個寬宏大量、忍辱負重的受害者。
他享受着朋友們的同情和吹捧,再一次用貶低我來抬高他自己。
小冉氣得臉都白了,想站起來理論,被我按住了。
我搖了搖頭,對她輕聲說:
「別去,跟這種人沒什麼好說的,我們喫我們的。」
跟一個活在自己臆想世界裏的人爭辯,是浪費生命。

-4-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的男服務員端着一大盤烤好的肉串從鄭尋他們那桌旁邊走過。
鄭尋的一個朋友大概是喝高了,舉杯時不小心將杯裏的啤酒灑了一大片在地上。
本就光滑的地磚沾了酒液,更加溼滑。
服務員一腳踩上去,腳下猛地一滑,整個人失去了平衡,驚呼一聲向前摔去。
他手裏的那一大盤肉串,不偏不倚,全都扣在了鄭-尋的背上。
醬汁和孜然瞬間染髒了他那件看起來價格不菲的淺色外套。
整個場面瞬間凝固了。
服務員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自己摔疼的膝蓋,臉嚇得慘白,一個勁地鞠躬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馬上給您擦!」
鄭尋猛地站起來,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指着自己的後背,對着那個可憐的服務員怒吼:
「對不起就完了?我這件衣服多少錢你知道嗎?你賠得起嗎!把你們經理叫來!」
那歇斯底里的樣子,和他剛纔描繪自己「寬宏大量」的形象形成了無比滑稽的對比。
他的朋友們也紛紛站起來,圍着服務員七嘴八舌地指責。
我站起身,走到他們桌前,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周圍的人都聽清。
「鄭尋,你別爲難他ṭűₜ了。」
鄭尋看到我,像是找到了新的發泄口,怒火更盛。
「許憐你什麼意思?你沒看到他把我衣服弄成什麼樣了嗎?我憑什麼讓着他啊?」
我笑着指了指地上的那片酒漬。
「他爲什麼會滑倒,你心裏沒數嗎?」
「是你朋友把酒灑在地上了,他纔會摔跤。」
「而且,盤子裏的肉串早就烤好了,根本不燙,你也沒受傷,一件衣服而已,洗洗不就好了?」
「又沒多少錢,別讓人看笑話。」
我一字一句,把我曾經聽過無數次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
鄭尋的表情瞬間凝固了,他大概沒想到,我會用他自己的話來堵他的嘴。
周圍看熱鬧的食客也發出了竊竊私語,眼神里充滿了玩味。
他的臉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在朋友和衆人的注視下,他那可笑的自尊心被我踩得粉碎。
「你不是最大方、最體諒別人的嗎?現在怎麼爲了一件衣服,這麼斤斤計較了?」
「原來你之前對我說的那些大道理,全都是裝的啊?」
「你夠了!」
聽到這裏,鄭尋徹底破防了,他指着我,氣急敗壞地吼道:
「分手!許憐,我們分手!」
他以爲這依然是他最後的殺手鐧,是他用來逼我就範的籌碼。
可惜,他錯了。
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甚至覺得有些好笑。
「鄭尋。」
我看着他,眼神里沒有一絲留戀。
「我們早就分手了。是你一直沒搞清楚狀況。」
說完,我不再看他那張精彩紛呈的臉,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身後,是死一般的寂靜,和鄭尋那羣朋友不知所措的尷尬。

-5-
那場不歡而散的鬧劇之後,我和鄭尋的世界,本應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各自延伸。
但我顯然低估了他那被我親手踩碎的自尊心,會發酵出怎樣惡臭的毒液。
風言風語是從公司的茶水間開始蔓延的。
最開始只是幾道投向我的、欲言又止的複雜眼神。
漸漸地,我所到之Ţů¹處,原本熱絡的交談聲會突兀地停頓。
然後在我走後,又以更低的分貝重新響起。
像一羣夏日裏惱人的蚊蠅,嗡嗡作響,雖然不至於造成實質傷害,卻足以攪得人心煩意亂。
在鄭尋的版本里,他成了一個爲愛忍辱負重的癡情好男人。
而我,許憐,則是一個不知好歹、刻薄挑剔、還斤斤計較的「惡女」。
「許憐啊,就是要求太高了。」
「我送她的禮物,她嘴上說着喜歡,轉頭就跟閨蜜吐槽不夠大牌。」
這是從市場部一個和鄭尋關係不錯的女同事那裏傳出來的。
「聽鄭尋說,他工作那麼努力,就是想早點買房,結果許憐還老是嫌他沒時間陪她,說他不懂浪漫,唉,男人真難。」
這是他部門的兄弟在聚餐時「無意」間透露的。
最離譜的版本,是說我在那家燒烤店,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男朋友衣服被弄髒,卻還幫着服務員說話。
他本來想算了,結果我又反過來怪他,當衆讓他下不來臺,這才導致了分手。
由於我們在同一家公司,他的這番表演獲得了Ţůₘ極佳的舞臺和無數的觀衆。
那些不瞭解內情的同事,看我們的眼神里,漸漸帶上了鄙夷和同情——當然,同情是給鄭尋的。
我起初不屑一顧。
一隻瘋狗對着你的背影狂吠,你難道還要回頭跟它對罵不成?
但我錯了。
沉默,有時會被當成默認。
那天下午,我拿着文件去找總監簽字,路過一個會議室,門虛掩着。
裏面傳來鄭尋和他朋友的聲音,他似乎正在高談闊論。
「……也不是我小氣,真的,男人在外面,面子最重要。」
「她倒好,爲了個服務員,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
「你們說,這樣的女人,以後真結了婚,日子還能過嗎?」
「我算是看透了,她根本就不是真心愛我,只是愛我的付出罷了。」
我突然爲自己感到不值。
我不能再容忍我曾經付出過真心的過去,被他如此廉價地踐踏和歪曲。
堵住悠悠衆口最好的方式,從來不是辯解,而是把事實本身,赤裸裸地扔到所有人面前。
那一刻,我下定了決心。
其實,在那天晚上離開燒烤店後,我並沒有直接回家。
我繞了一圈,在附近的便利店坐了半小時,然後重新回到了那家店。
我找到經理,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焦急和歉意,說我的一條手鍊可能掉在了剛纔的座位附近。
那是我外婆留給我的遺物,對我非常重要,希望能查看一下監控。
經理自然不會拒絕這個合情合理的要求。
於是,在監控室裏,我「尋找」着我的手鍊,也再一次「看」到了那場鬧劇的全部過程。
視頻裏,鄭尋指着服務員鼻子怒吼的猙獰面目,他朋友們仗勢欺人的嘴臉,以及他最後色厲內荏地喊出「分手」的醜態,全都被清晰地記錄了下來。
我趁着經理接電話的工夫,用早就準備好的 U 盤,迅速地拷貝了那一段視頻。
我太瞭解鄭尋了,他是一個活在別人目光裏的男人。
當衆丟了這麼大的臉,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我必須爲自己留一張底牌,不是爲了攻擊,而是爲了自保。
果不其然,這張底牌現在派上了用場。

-6-
回到工位,我打開了公司的內部論壇。
這是一個非常活躍的平臺,大家平時會在上面分享工作心得、組織活動,當然,也是八卦滋生的溫牀。
我新建了一個帖子,標題只寫了七個字:「關於那晚的真相。」
沒有長篇大論的控訴,沒有聲淚俱下的委屈。
我只是將那段沒有經過任何剪輯的、長達五分鐘的監控視頻,作爲附件上傳了。
然後,點擊,發送。
做完這一切,我關掉論壇頁面,繼續處理手頭的工作,彷彿剛纔只是隨手回覆了一封郵件。
但整個公司的氣氛,在接下來的一小時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起初是工作羣裏詭異的安靜,接着,我能感覺到周圍的格子間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壓抑着的驚呼和鼠標點擊聲。
那些投向我的目光,再一次變了。
之前的鄙夷和探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驚、恍然大悟,以及一絲絲敬畏。
風向,在視頻上傳的那一刻,就瞬間逆轉了。
「天啊,原來鄭尋是這樣的人?平時看他文質彬彬的……」
「這反差也太大了吧,對一個服務員至於嗎?那嘴臉,太嚇人了。」
「許憐也太剛了!做得好!我就說嘛,她看起來不像那種人。」
「鄭尋之前說的那些話,細思極恐啊,全是在給自己洗白。」
我甚至不用親自去看論壇上的評論,就能從同事們交頭接耳的內容裏,拼湊出輿論的全貌。
鄭尋精心爲自己打造的「翩翩君子」和「深情受害者」人設,在我扔出的這顆重磅炸彈下,被炸得粉碎,連一片瓦礫都沒剩下。
他氣急敗壞地找到了我。
當時已經臨近下班,辦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他紅着眼睛衝到我的工位前,一巴掌拍在我的桌子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許憐!」
他壓低了聲音,但那聲音裏滿是淬火的憤怒和顫抖。
「你什麼意思?你竟然把視頻發到公司論壇?你就這麼想把我毀了是嗎?你好陰險!」
我緩緩地抬起頭,關掉電腦,開始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看着他那張因爲憤怒而扭曲的臉,就是這張臉,曾經讓我心動過,也讓我失望過。
而現在,只剩下陌生和可笑。
「我陰險?」
我終於開口。
「我只是把發生過的事情,原封不動地放了出來。」
「鄭尋,是你自己的行爲,讓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與我無關。」
「你……」
他指着我的鼻子,因爲詞窮而嘴脣哆嗦。
「你這個女人……心怎麼能這麼狠!我們好歹也愛過一場!」
「愛過?」
我輕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裏充滿了諷刺。
「如果你所謂的『愛』,就是在分手後,不遺餘力地往我身上潑髒水,來維護你那可笑的自尊心。」
「那這種愛,我寧願從來沒有得到過。」
我提起包,站起身,準備從他身邊走過。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你不準走!你必須把帖子刪了,然後去跟大家解釋,說這只是個誤會!」
直到這一刻,他想的,依然只是他的面子。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眼神冰冷地直視着他。
「鄭尋,你還沒明白嗎?我們之間,早就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沒有義務,再爲你那張虛僞的臉皮,做任何的粉飾。」
「是你自己把它撕破了,就請你自己,一片片地粘起來吧。」
說完,我不再看他,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走出公司大門,晚風吹在臉上,帶着一絲涼意,卻讓我感到無比的清醒和自由。

-7-
辦公室的對峙,像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餘波盪漾了幾天,最終也漸漸平息。
鄭尋沒有再來找我,或許是那晚我的決絕讓他終於認清了現實,又或許是他忙着應付論壇事件帶來的後續影響,無暇分身。
他在公司的形象一落千丈,從人人稱讚的青年才俊,變成了同事們茶餘飯後竊竊私語時,那個表裏不一的笑料。
我以爲他會就此消沉一段時間,或者至少會收斂一些。
但僅僅過了兩週,公司裏就傳出了新的、更勁爆的八卦——
鄭尋,和我們老闆的獨生女,謝晴,在一起了。
這個消息像一顆空投炸彈,炸得整個公司人聲鼎沸。
謝晴是去年剛從國外名校畢業回來的,掛在市場部做總監助理。
但誰都知道,她是我們這家公司的「長公主」。
她年輕、漂亮,性格張揚明媚,是那種在人羣裏永遠閃閃發光的存在。
因爲家境優渥,她身上有種天生的、不識人間疾苦的天真和隨性。
沒人能想明白,這兩個看似毫無交集的人,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但鄭尋顯然很樂意讓所有人都知道。
他一改前段時間的灰頭土臉,重新變得容光煥發,甚至比之前更加意氣風發。
他每天開着車接送謝晴上下班,中午的午餐是高級餐廳的定製外賣,下午茶是精緻昂貴的甜點和咖啡,毫不避諱地送到市場部,惹得那邊的小姑娘們羨慕尖叫。
他像是孔雀,迫不及待地展示着他新獲得的、華麗的羽屏。
當然,他最想展示的對象,是我。
那天下午,我正要去茶水間接水,迎面就撞上了他。
他不再像上次那樣怒氣衝衝,而是換上了一副春風得意的笑臉。
他主動停下來,擋住了我的去路。
「許憐。」
他開口,語氣溫和得彷彿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任何不快。
「最近……還好嗎?」
我看着他,覺得有些滑稽。
他穿着嶄新的定製西裝,手腕上換了一塊我沒見過的、價格不菲的手錶,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我現在過得很好」的急切信號。
「挺好的,謝謝關心。」
我淡淡地回應,準備繞過他。
「別急着走啊。」
他又一次攔住我,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
那語氣裏摻雜着炫耀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報復快感。
「你應該也聽說了吧?我和謝晴在一起了。」
我點點頭,面無表情:「聽說了,恭喜。」
我的平靜顯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反應,於是他繼續說道:
Ťŭ₂「小晴她……真的很好。」
「她跟別人不一樣,她大方、有格局,從來不會爲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計較。」
「跟她在一起,我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情,什麼是被人珍視和尊重的感覺。」
他口中的「別人」,那個「爲雞毛蒜皮的小事計較」的人,不言而喻。
「是嗎?」
我終於笑了。
「那確實要恭喜你了,鄭尋。你終於找到了你的『真愛』。」
「你這是什麼態度?」
他惱羞成怒。
「許憐,你是不是不甘心?」
「你是不是覺得我甩了你,又馬上找到了比你優秀一百倍的女朋友,所以心裏不平衡?」

-8-
我收起笑容,靜靜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出蹩腳的獨角戲。
「鄭尋,你是不是對自己有什麼誤解?」
「你和誰在一起,過得好不好,都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爲什麼要不甘心?」
「你!」
我的油鹽不進讓他徹底破防,他口不擇言起來,聲音也拔高了幾度,引得茶水間門口路過的同事紛紛側目。
「你少在這裏裝清高了!你不就是因爲窮嗎?所以才什麼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在火鍋店是這樣,發視頻也是這樣!」
「你根本就不懂什麼是體面!」
「我告訴你,我現在找了小晴,她家裏有的是錢,帶出去我纔不會丟面子!」
「你這種人,根Ṱŭ̀⁸本就配不上我!」
尖銳的指責迴盪在小小的空間裏,我看着他因爲激動而漲紅的臉,甚至有點想笑。
我窮?
我的工資是他的 3 倍,名下有套自己全款買下的小公寓,我的理財收益比他的年終獎還多。
這些,他都不知道。
我們在一起時,我從未炫耀過,因爲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比的是感情,不是資產。
很多東西,我能多出一點就多出一點,也從來沒和他報過賬。
可他卻給我貼上了「窮」的標籤。
而他所謂的「斤斤計較」,不過是我堅持要店家爲自己的錯誤買單,不過是我在被他潑了髒水後,選擇用事實來維護自己的名譽。
在他眼裏,這些都成了不「體面」的、丟他面子的行爲。
現在好了,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能給他「體面」的女朋友,一個可以讓他不「跌份兒」的伴侶。
我笑出了聲,這一次,沒有掩飾我的嘲諷。
「鄭尋,你高興就好。祝你和你的『體面』,天長地久。」
說完,我再也懶得看他一眼,徑直走進茶水間,接了水,轉身從另一個門走了出去。
留下他一個人,站在原地,像一個小丑。
從那天起,鄭尋和謝晴的「高調戀愛」就在公司裏愈演愈烈。
謝晴是真的「一點都不斤斤計較」,或者說,她對錢根本就沒有概念。
有一次,市場部的一個實習生不小心把咖啡灑在了謝晴新買的限量款包包上,嚇得臉都白了。謝晴擺擺手,笑着說:「沒事啦,一個小包而已,我再買一個就好了。」
說完,她轉頭就對跟過來的鄭尋撒嬌:「親愛的,明天陪我再去逛逛吧?」
鄭尋的臉部肌肉抽動了一下,但還是țú⁸在衆人羨慕的目光中,強撐着笑意點了點頭。
「好,都聽你的。」
還有一次,公司停車場裏,謝晴倒車的時候遇上隔壁部門總監的新祕書,那人還不熟悉這輛車,和謝晴發生了剮蹭。
鄭尋臉色不太好看,謝晴卻滿不在乎地從車上下來,對着連聲道歉的祕書直接說:
「下次注意點就行了,又不是故意的。」
鄭尋只能硬着頭皮,預約了昂貴的汽車保養維修。
他臉上掛着寵溺的微笑,說着「沒事,小事一樁」,但我隔着幾米遠,都能看到他握着手機的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確實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體面」。
他的女朋友,從不爲錢這種「俗氣」的事情跟他爭吵,遇到任何問題,都習慣用一種最直接、也最昂貴的方式解決。
當然,用的都是他的錢。
在謝晴的觀念裏,談戀愛,男生爲女生花錢是天經地義,維護兩個人的體面,更是男方應盡的責任。
鄭尋的「翩翩君子」形象,在謝晴的金錢光環加持下,似乎又重新建立了起來。
他成了別人口中那個「爲女友一擲千金」的「絕世好男人」。
可我分明看到,他午休時喫的,從高級餐廳外賣,悄悄降級成了便利店的速食便當。
他身上的西裝,也不再是一週一換。
他像一個打腫臉的胖子,穿着一件租來的、過於華麗的禮服。
在衆人的豔羨中跳着一支內裏全是苦楚的獨舞。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錢包上。
他費盡心機想要擺脫的「跌份兒」,包裹住了他的生活。
他終於不「跌份兒」了,但他快要被這份「體面」壓垮了。

-9-
真正的爆雷,發生在一個週五的晚上。
那天下班後,我約了客戶在公司附近一家頗有名氣的高級融合菜餐廳喫飯。
那家餐廳環境雅緻,價格不菲,許多情侶約會也會首選這裏。
我和客戶剛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就看到了鄭尋和謝晴相攜着走了進來。
鄭尋今天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他穿着筆挺的禮服,頭髮油亮,走起路來都帶着風。
謝晴則是一身名牌長裙,挽着他的手臂,笑靨如花。
他們被侍者引到了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卡座,那位置很好,既私密又能看到窗外的夜景。
我收回目光,專心和客戶聊着方案。
點菜的時候,客戶讓我做主,我便拿着平板電腦,熟練地點了幾個招牌菜,注意着葷素搭配和口味調劑。
謝晴拿着平板電腦漫不經心地劃拉着。
她那桌的平板似乎有些卡頓,侍者詢問是否要更換,謝晴卻擺擺手說沒事。
而鄭尋正心滿意足地靠在沙發上,享受着自己扮演的「多金大款」角色。
我轉回頭,不動聲色地對客戶笑了笑,繼續我們的談話。
結果還不到二十分鐘,災難降臨了。
侍者們開始像流水線一樣,端着巨大的餐盤走向他們的卡座。
第一道菜上來,是一盤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烤和牛,分量足夠一個足球隊加餐。
鄭尋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緊接着,是第二道,兩大盆焗龍蝦,金黃的芝士覆蓋着鮮紅的蝦殼,香氣四溢,分量驚人。
鄭尋的臉色開始發白。
然後是第三道、第四道……
巨大的海膽刺身船、足夠十幾個人分的冬陰功湯、鋪滿整張桌子的各式壽司和天婦羅……
菜品一道接着一道,源源不斷地被端上來,很快就擺滿了他們那張本就不小的四人桌。
甚至有些盤子因爲沒地方放,不得不疊了起來。
整個餐廳的目光,都被這壯觀的景象吸引了過去。
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眼神里充滿了驚奇和探究。
鄭尋徹底傻眼了,他聲音有些發顫,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謝晴起初也有些驚訝,但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臉上反倒露出了覺得好笑的神情。
「哎呀,剛剛那個平板不是有點卡頓嘛,可能是我不小心點到那個『批量』了。」
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和牛,嚐了嚐,說:
「沒事啦,點了就點了吧,買了就行。」
「味道還不錯呢,我們先把兩人份以外的菜打包,帶回去給同事們當宵夜。」
她的話,像是一根導火索,瞬間點燃了鄭尋那早已繃到極限的神經。
「打包?」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像砂紙在摩擦。
「謝晴!你知不知道這一桌子菜要多少錢?你一句『點錯了』就行了?你有沒有腦子!」
他壓抑着音量,但那聲音裏的怒火卻像要噴發的火山,根本藏不住。
他那張原本掛着寵溺微笑的臉,此刻因爲憤怒而徹底扭曲,顯得格外猙獰。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
我的客戶也停下了筷子,饒有興致地看着那邊的鬧劇。
謝晴被他突如其來的怒火吼得愣住了。
她放下筷子,漂亮的眉毛困惑地蹙了起來。
「你吼什麼?不就是點錯了一次菜嗎?至於發這麼大火?能有多少錢?」
「多少錢?」
鄭尋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指着那滿桌的菜,聲音因爲激動而顫抖。
「這一桌!至少要五位數!是我兩個月的工資!你跟我說『能有多少錢』?」
他終於裝不下去了。
在巨大的金錢壓力和被旁觀的羞恥感面前,他露出了那個爲錢所困、捉襟見肘的真實面目。

-10-
謝晴臉上的困惑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瞭然和鄙夷。
她盯着鄭尋那張漲成豬肝色的臉,看了幾秒鐘,然後,她嗤笑了一聲。
那笑聲清脆,又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弄。
「哦,我明白了。」
她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語氣變得冰冷而疏離。
「原來是這樣啊。鄭尋,你根本就沒什麼錢,ṭû₋對不對?你一直在裝大款。」
鄭尋被她的話刺得渾身一顫,像是被人當衆剝光了衣服,所有的窘迫和不堪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張了張嘴,卻什麼都反駁不出來。
謝晴優雅地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手包,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神里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愛意,只剩下看穿一切的冷漠。
「爲什麼要因爲這點小事,這點小錢吵架?真是太斤斤計較了。」
她用他曾經用來標榜她、攻擊我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
她頓了頓,從包裏拿出自己的黑卡,遞給聞聲趕來的餐廳經理:「結賬。」
然後,她轉回頭,最後看了鄭尋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可憐又可笑的陌生人。
「其實沒必要硬裝的,鄭尋。」
她丟下最後一句話,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死要面子又沒什麼好處。我又不會因爲你死要面子,就愛你愛得死去活來的。」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轉身,踩着高跟鞋,姿態優雅地走出了餐廳。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只剩下鄭尋,一個人,僵硬地站在那座食物堆成的小山旁邊。
我收回目光,對我的客戶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打擾到您用餐了。」
客戶擺擺手,也笑了:「沒事,這頓飯,喫得可真有意思。」
走出餐廳大門,初夏的晚風帶着一絲暖意,吹在臉上。
我抬頭看着城市的璀璨夜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回到公司的第二天,茶水間裏,我的好友兼同事周琪一臉八卦地湊過來,壓低了聲音。
「喂,昨天你跟客戶喫飯,碰見鄭尋和那個新歡了?聽說場面特別精彩?」
我正在衝咖啡,聞言無奈地笑了笑:「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那當然,你客戶的助理是我大學同學,她昨晚就跟我現場直播了!」
周琪眼睛放光。
「快跟我說說,是不是真的?」
「鄭尋爲了裝大款,點了一桌子菜結果付不起錢,最後還是謝晴刷卡結賬,把他當場甩了?」
這事傳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快。
我抿了口咖啡,不置可否:「差不多吧。」
可「差不多」這三個字,在八卦的傳播中顯然是多餘的。
一個上午的時間,鄭尋在高級餐廳打腫臉充胖子,結果被新女友當衆戳穿並拋棄的「英雄事蹟」,就以各種添油加醋的版本傳遍了整個公司。
之前那些被他的人設唬住,對他畢恭畢敬的新人,現在看他的眼神都充滿了探究和竊笑。
而那些早就看他不順眼的老同事,更是毫不掩飾地在背後指指點點。
我路過他的工位,總能聽到一些壓不住的議論聲。
「聽說了嗎?鄭尋那一桌菜五位數呢!他兩個月工資,嘖嘖。」
「裝什麼啊,還以爲多大臉呢,天天把『格局』、『眼界』掛在嘴邊, 結果連頓飯都請不起。」
「最可笑的是,他之前還說許憐小家子氣, 配不上他。」
「結果呢?人家新女友直接用黑卡打他的臉,說他死要面子活受罪, 哈哈哈哈!」

-11-
鄭尋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意氣風發地在辦公室裏巡視, 而是像一隻驚弓之鳥, 把自己縮在小小的隔間裏。
任何一點笑聲, 似乎都能讓他渾身一顫。
他試圖用加倍的努力工作來挽回顏面, 可他賴以生存的「人設」已經徹底崩塌, 沒人再買他的賬了。
老闆也很快聽說了這件事。
一次部門會議上, 老闆佈置了一個重要的新項目。
鄭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第一個站起來請纓,嘴裏還是那套「宏觀佈局」、「長遠規劃」的空話。
老闆卻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沒讓他繼續說下去, 反而將目光轉向我, 語氣溫和。
「許憐,這個項目你來負責吧, 你的方案一向做得最紮實。」
那一刻, 我看到鄭尋的肩膀瞬間垮了下去。
老闆的決定無疑是向整個公司宣告:他鄭尋,不過是個眼高手低、華而不實的繡花枕頭,不堪大用。
信任的基石一旦碎裂, 便再也無法復原。
那天起, 鄭尋在公司的處境變得愈發艱難。
同事們有意的疏遠和無意的嘲諷, 像無數根看不見的針,日日夜夜地刺着他那顆脆弱敏感的自尊心。
終於, 在一個週五的下午, 他提交了辭職信,沒和任何人告別,就灰溜溜地捲鋪蓋走人了。
我以爲我們的故事就此畫上了句號。
直到半個月後,一個下着小雨的夜晚, 我在公司樓下看到了他。
他站在屋檐下,沒有打傘,頭髮被雨水打溼, 凌亂地貼在額前。
衣服皺巴巴,整個人失魂落魄, 像一條被主人遺棄的狗。
看到我走出來, 他立刻迎了上來,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許憐……」
我停下腳步, 平靜地看着他。
他再也撐不住了,所有的傲慢和「面子」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他眼圈通紅,聲音哽咽,近乎哀求。
「許憐,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不該那麼虛榮,不該爲了那點可笑的面子傷害你……」
「我現在一無所有了……你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聲淚俱下地懺悔着,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我靜靜地看着這個曾經高高在上指責我「斤斤計較」的男人。
他如今這般狼狽不堪,我心中卻沒有一絲快意。
那些傷痛和怨恨,早已隨着餐廳那晚的鬧劇煙消雲散了。
雨絲飄到我的臉上,涼涼的。
我看着他, 就像看着一件與我無關的舊物。
「鄭尋。」
我開口。
「你知道垃圾被丟進垃圾桶之後,我爲什麼不會再把它撿起來嗎?」
不等他開口, 我又回道:「因爲我嫌髒。」
說完, 我撐開傘,走進雨幕中,再也沒有回頭。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