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口女

我從沒說過話,因我爸縫住了我的嘴。
直到十歲那年,他挑開縫線,指着我媽隆起的肚皮,讓我說那是兒子。
我一時沒學會,他殺雞儆猴,打死我唯一的玩伴大黃狗。
我哭着說:「媽媽懷的是兒子。」
還有半句,我偷着說的——
「他會殺了爸媽。」

-1-
那天,我爸很高興,沒有立刻縫我的嘴,還許我上桌喫飯。
桌上難得有盆肉,我媽喜滋滋地夾了一塊給我。
第一次喫到肉塊,真的好香。
記憶裏,我喫的一直是打成糊糊的剩飯。
因爲嘴一直被血紅的線縫着,所有食物都通過壓在舌上的軟管灌入。
這線不知是什麼做的,怎麼都弄不斷。
只有把小指大小,佈滿鏽跡的矬子能將它挑斷。
我爸會定期更換縫線,穿線時還唸唸有詞。
我一直不明白他在做什麼,我又做錯了什麼。
用牙齦一點點抿碎肉塊,我以爲這會是全新的開始。
再也不用被縫嘴,再也不用被人嘲笑。
可當最後一條肉絲還盤在舌尖,我爸卻準備好了針線。
「抬頭。」他說。
見我愣怔,他捏起我的下巴,「等啥呢。」
我爸高興,喝了二兩酒,手不穩,好幾次扎到脣洞旁邊,使得血珠滲出。
「給兒子積點福。」我媽不忍,想接手過去。
我ťŭ̀⁵爸不放心她,瞥了一眼說:「你縫不緊。去把剩的狗肉給你三叔送了,順便告訴他繩不多了。」
我媽說了句「好」,端起桌上唯一的那盆肉,遲疑了片刻才走。
原來那肉是大黃的。
胃裏突然一陣翻騰,舌尖上的肉絲成了引子。
我「唔」一下吐了,穢物從沒縫住的半邊口中滲出。
我爸「啪」地一巴掌打在我臉上,「埋汰死了,去洗了!」
看着水缸裏倒映的那張半人半鬼的,我的醜臉。
我終於接受了村人的傳言——我是被豢養的言靈。
藉着水聲遮掩,我一字一頓地祈願,「爸爸的兒子會殺了爸媽。」

-2-
村上還有個言靈,叫啞婆。
我最早懷疑自己的身份也是因爲她。
村裏老人閒聊,說有個被主家趕出來的廢物,買了村角的荒屋住下。
「聽說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也應驗了,被主家拔了舌頭,趕出來的。」李嬸搖着蒲扇,擋住神祕兮兮的表情和烏青的眼眶。
「罰得輕了,那主家可真慈悲。」九姑奶奶吐了一口痰。
「你說她爲啥來這啊。」
「還不是老三他……」九姑奶奶剛答半句,見我走近,忙住了口。
我早習慣了,低頭走開,卻撞到別人家孩子。
他們拿石塊追着我打,我鬼使神差地跑到村角。
小孩隔老遠看見荒屋,哄散開去,邊跑邊喊:「會喫人的老妖婆,快跑哇。」
我站在原地,看着簡單修葺過的荒屋,不由得愣住了。
原本那門口堆着如山的垃圾,被挪走了,種了植物,露出嫩芽。
旁邊還有個雞窩,小雞喳喳叫。
啞婆循聲走出,從碗裏抓了把小米灑在雞籠裏,隨後瞥見了我,停止了動作。
我以爲她和其他人一樣。
我扭身就走,卻被小黃絆了個跟頭,那時它還是條野狗。

-3-
我的膝蓋磕在石頭上,劃了道血口。
啞婆急忙來扶我,用她乾淨的衣袖幫我擦血。
她溫柔仔細,可看清了她的臉後,我覺得害怕。
她的臉遍佈皺紋,脣周都是洞,有些孔洞大得露出了牙齦。
我甚至懷疑,這是老去的自己,我嚇得一動不敢動。
直到腿被止了血,啞婆笑着對我點頭,眼裏有點點柔光。
老去的我可以笑啊。
我僵硬的心,稍稍軟乎了些。
隨後,啞婆送我回家,任由我走地一瘸一拐,並不催促。
可我爸見了啞婆,發瘋似地揮手喊「滾」。
啞婆不理他,倒是笑着衝我揮手道別。
我倚牆站着,竟然從我爸臉上看到了驚恐。
當晚,我爸狠狠打了我一頓,耳提面命不准我再見啞婆。
喫過糖的孩子,誰又能經住誘惑呢?
我總會趁着去山上撿蘑菇的時候溜去啞婆家。
她教我識字寫字,比劃着告訴我含義。
我慢慢會寫「水稻抽芽」「小雞長大」。
「我想走。」
接受自己是言靈的這個晚上,我趁爸媽睡着,抱着大黃的皮,摸黑去了啞婆家。
我在紙頭上寫下,「我不走,要看他們……」
啞婆沒有教我死字怎麼寫,我橫着手在自己脖子上劃過。

-4-
沒多久,我媽要生了,算日子是早產。
她疼了三天,在牀上打滾,暈了幾輪。
我們村子離城裏遠,山路又難走,只有個赤腳村醫暉叔和接生婆管得起這事。
可折騰下來,他倆都勸我爸,讓送醫院。
我爸猶豫片刻,把我拽到身邊問,「娣來,你說這胎是兒子,作準不?」
我點頭,舌頭被塑料管壓着,只能咕噥着發出「嗯」的音節。
我爸這才拍着腿說:「走!上醫院!」
等暉叔騎電三輪的功夫,我媽嘯叫着,生了。
接生婆檢查後不禁咋舌,「這崽子小小的,硬是要把當孃的活撕嘍。」
我爸衝上前,掰開小傢伙的雙腿,看是男孩,笑出了聲。
我媽看到我爸的反應,也擠出了笑。
可沒笑兩聲,便昏死過去。
暉叔正好趕來,眉頭皺得能夾死幾隻蒼蠅。
他沉聲說了兩句。
「娃爲啥不哭?」
「這女子懸啊。」
接生婆許是累懵了,這才反應過來,提着我弟的腿,狠狠拍打。
那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崽子,皮膚逐漸青紫,仍一聲不哭。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沒有人比我更在乎他的死活。
這關係到我是否出言成讖。
想了片刻,目光落在我爸褲腰上,那裏掛着串鑰匙,還有割繩的銼刀。
我剛伸手去夠,突然聽到「哇——」的啼哭聲。
我弟哭聲洪亮,引得村裏野狗狂吠。

-5-
暉叔喘着粗氣說:「行,哭得挺有氣力,應該能活。」
我爸扭頭想和暉叔道謝,卻發現他的手放在我媽胸口,一下一下壓着。
他怒急紅了眼,吼一聲:「你佔我媳婦便宜!」
話落揮拳就打,暉叔捱了一拳,還要掙扎着救人,連連解釋這是做心肺復甦。
我爸是個地裏刨食的莽漢,哪懂什麼心肺復甦。
此刻血氣上湧,直接壓在我媽身上揮拳。
說也奇怪,幾拳揮出,那頻率和暉叔做心肺復甦的頻率差不多,我媽嚶嚀一聲,醒了。
暉叔呸了口血沫,「你運氣好,看你能好多久!你家再有事,八抬大轎請老子,老子也不來!」
說罷便走了。
看了場亂戲的產婆傻了眼,她語帶猶豫,「你婆姨和這娃身子弱,還指望醫生給看呢!你這……」
我爸牛眼一瞪,「老子不求他,家裏那個……」
我媽拼盡全力,拽了我爸一把,才攔住他後來的話。
產婆見狀,把娃往我爸懷裏一推,要了酬勞也走了。
我收拾着滿地狼藉,不免失望。
那小崽子看起來瘦弱單薄,不像有力氣殺人的樣子。
我媽明明去了鬼門關,怎麼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難道言靈是個假說法?
我不敢細想,剛剛尋到的希望,還很嬌氣,經不起一點疑慮。

-6-
產後兩天,我媽身子越來越虛。
出氣多進氣少,也沒奶水餵我弟。
我爸有些不滿,我弟一哭他就嘟囔,「還不如抱蛋的母雞呢!咋個管生不管養,成天睡大覺。」
可我媽偶爾清醒,嚷嚷要抱抱兒子時。
我爸卻瞅着她的胸脯,一臉嫌棄地拒絕,「你病着,別把病氣過給我兒子。」
又扭頭看我,「去熬點米湯,給他倆喂下。」
我爸ṱųₓ累狠了,叮囑完我,沾枕頭睡去,呼嚕聲裏都夾着笑意。
我熬好飯,端到炕邊,想着先把我弟餵飽,再管我媽。
她卻醒了,貓叫一樣地喊我:「把弟弟抱來讓我瞧瞧。」
我不想理她,更不敢答應她。
要是我爸醒了,知道我忤逆他的意思,免不了又是一頓打。
我媽卻急了,居然有力氣叫嚷起來,「你個賠錢貨,耳朵裏塞狗毛了!把你弟抱來我看看!」
叫聲吵醒我爸,他起牀氣大得很,抬腳把我踹退了幾步。
「這點小事都辦不了啊,吵老子睡覺。」他紅着眼咬着牙,伸長胳膊把我揪到身邊,抬手就打。
有了兒子的喜悅不足以磨平他對生活的戾氣,只能靠打我來解解恨。
一連番動靜吵醒了熟睡的小嬰兒,他哇哇大哭。
我爸充耳不聞,他打我打得正順手。
趁這空檔,我媽翻身爬到炕的另一邊,把我弟摟在了懷裏。
我弟真就止了哭,「咯咯」笑出聲來。
笑聲很細弱,卻如有神力,按停了我爸的暴虐,拽走了他的注意力。
我爸扭頭看到的是小人兒和我媽對視,我媽胸脯前的衣服洇溼一片。
「發什麼呆,趕緊奶孩子呀。」我爸變了個人,滿臉堆笑湊上前去。
我媽也喜不自勝,撩起衣襟就喂,「咱兒子長得真可愛。」
話剛說完,她痛呼起來,片刻後又解釋,「咱兒子真有勁,咬人死疼。」
他們一家三口看起來其樂融融。
我弟喫飽了,舌頭一頂,我媽倒吸一口涼氣。
她看着自己血跡斑斑的身子,皺眉扭頭衝我,「瞅啥瞅,拿溼布來,沒眼力勁的。」
我拿衣袖擦去自己嘴角的血,踉蹌起身拿布。

-7-
夜深了,我媽醒來想着給我弟餵奶,卻發現我弟渾身滾燙。
她搖醒了我爸,我爸穿了鞋要去找暉叔。
「讓娣來去。」我媽忙攔住我爸,給他使眼色。
他想起了打暉叔的事兒,聽了我媽的話。
「要是叫不來人,你也別想好!」我爸惡狠狠地說我,扭頭看向我弟時,面帶關切。
我就這樣,連手電筒都沒拿,被我爸推進濃黑的夜裏。
那夜無風無雲,也無月。
我深一腳淺一腳,摔了很多跤,走到暉叔家,卻敲不開他家的門。
暉叔隔壁亮起了燈,劉四伯罵罵咧咧,「別敲了,人去鄉里了,明個白天回來。
「你誰家呀,他回來了我讓去找你。
「說啊,啞巴了!特麼地有病。」
他的叫罵聲夾着鐵門開關的聲音,伴着我回家的路。
一路上我都在想,怎麼跟爸媽解釋情況。
寫字不是法子。
他們大字不識幾個,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會寫字。
可我剛踏進院中,卻聽到我爸慘喊。
「這咋了呀!」
推開門,我爸急忙扒開我,探頭往門外瞅。
沒見到暉叔,他反手打在我後腦勺上。
好像還罵了些什麼,我聽不到。
我眼冒金星,目光鎖死在炕上,我媽喘着大氣,身下有灘血。
我弟也像發瘟的小貓一樣,不自主地抽搐。
突然有股力氣把我提溜起來,我爸舉着銼刀往我臉上杵。
他手很抖,我嘴很疼,縫線斷了。
「說!說你弟無病無災,平安長大。說!」我爸怒目,我被晃成破布條。
「我……」我嗓音嘶啞,發出第一個音節。
我爸這才停止晃動,像看着神祇一樣,用虔誠的目光注視着我。
「我弟無病無災,平安長大。」

-8-
其實他不用這般磋磨我,我樂意祝福我弟。
只有他平安長大,才能變成我的傀儡,我刺向親爹的利刃。
爲此我還補了祝福,「他會健碩如牛。」
我弟當真停了抽搐,我爸大喜,把他抱在懷裏哄。
他似乎並不需要我的ƭù₎讖言作用在我媽身上,
只是叨咕着,「兒子好像不燒了。」
趁機,我垂頭低語,「別讓我媽遭罪了,死吧。」
我若真是言靈,就讓我媽少受苦。
我若真是言靈,就讓我爸活受罪。
剛說完,我爸已經站在我身前,捏着針線,手腳麻利地縫了我的嘴。
唸唸有詞後,他還不忘自誇,「哪個男人有我心細,天塌了我都記得這事。」
他沒看見,我媽的手在空中虛抓了幾下,重重落了。
人可能沒了。
我爸翻身回炕上躺下,昏昏欲睡。
他對我媽最後的慈悲只剩下一句,「你先別淌血了,明個天明,我送你去衛生所。」
我也挨着我媽躺下了,感受她慢慢僵硬的身體,看着窗外的天泛起魚肚白。
……
公雞剛剛啼鳴,我家院門卻響了。
「咚咚咚」的聲音,莫名地讓我害怕。
我爸嘟囔着翻身起牀,衝着院外問:「誰呀!」
敲門人答非所問,用乾癟的聲音喝道:「開門!」
我和我爸都繃起身子。
來人是我媽的三叔,那眼神陰鷙的枯老頭。

-9-
我爸屁顛顛地迎我三姥爺進門。
三姥爺挑門簾進屋,先眯眼看了眼我。
我爸搶着把我弟抱到他眼皮下,「三叔,看您這大孫子多俊,這都是您老的福氣。」
三姥爺「嗯」了一聲,推開我爸,扭頭看向我媽,看到了炕上乾涸的黑血。
他快步走上前,摸了我媽一把,大驚失色。
「我侄女……」
我爸這才察覺到異常,撓着頭想解釋。
正是此時,又有人挑簾進屋,「倒了八輩子血黴,捱了打還要上杆子來你家看診!」
是暉叔來了,他臉上的青紫還沒下去,滿臉都是疲憊。
他一早趕回家,就聽劉四伯說我半夜去敲門的事。
想着我媽和我弟的情況,他不放心,嘴上說着不滿,人卻第一時間趕來。
三姥爺把暉叔讓到我媽身邊,暉叔搖着頭,「沒了。」
但三姥爺看出他神色有異,追問着。
暉叔翻了眼我爸,「她是有大出血的可能,但這出血量……」
他有些猶豫,在三姥爺再三催促保證下,才含含混混地說:「可能沒至於到死嘍哇。」
我爸愣了半天神,聽了這話才反應過來,指着暉叔,「你胡咧咧什麼!是不是你把我媳婦害死了!」
三姥爺瞪了我爸一眼,後者立刻止住咆哮。
「我就是推測,具體咋死的,得送出去屍檢。」
「人沒了就別折騰了。」三姥爺拍板定奪,送暉叔離開。
返身回來後,他坐在我媽身邊,一言不發,就盯着我。
我心裏發毛,腿上發軟,像是被抓到髒的犯人,一身冒冷汗。
好半晌,他開了口,衝我爸,「別哭了。像什麼樣子!」
我爸「嘎」一聲咬住了嘴,等待發落。

-10-
三姥爺在整個村子都德高望重。
他沒有子嗣,把我媽當閨女看,我爸是他從鄰村選來的入贅侄婿。
我爸平時再耀武揚威,見到三姥爺也像喪家犬一樣。
「把繩拿來。」三姥爺還盯着我,可煙桿敲在我爸身上。
我爸抖了一下,立刻從炕櫃裏拿出縫我嘴的紅繩,雙手遞給三姥爺。
三姥爺抖摟開繩子,以手爲尺丈量後,瞪着我爸,「又動了?」
我爸點頭,「昨晚上,小子燒得直抽抽……」
「爲啥不把四丫頭管上?」四丫頭是我媽,三姥爺興師問罪。
他陰鷙的目光從我身上,挪到我爸身上。
被這一盯,我爸撲通跪在地上,把我弟舉在頭頂,「我……您大孫子燒得兇,我六神無主……忘……忘了。」
三姥爺眯起眼睛,我甚至覺得那縫隙中射出一柄柄利刃。
他把繩子拴了幾個結,拴在我爸手腕上後才緩緩說:「哼,小懲大誡。」
說完他抱過我弟,我爸立刻倒在地上,捂着手「哎喲」「哎喲」呻吟。
我這才知道三姥爺爲什麼德高望重。
他看了我爸一會,又扯了張紙寫了些什麼,隨後把紙遞給我,讓我去村頭找棺材匠。
我走到院裏,我爸的呻吟聲停了,三姥爺說了句,「來。」
我以爲是有什麼囑咐他忘了說,折身回去,卻意識到他是在和我爸說話,便停了腳步。
三姥爺說:「這陣子千萬別放開她,過陣子,就把她舌頭拔……」
難道……我對我媽下咒言,被老爺察覺了?
我腦袋發昏,竟聽見我爸斷喝,「不行!」
與此同時,我弟也哭了起來。
藉着響動遮掩,我腳步虛浮地離開了家。

-11-
地是軟的,太陽是燙的,風是鋒利的。
每走一步,我都覺得沉。
似乎和不少人擦肩而過,也許是和魑魅擦肩。
渾噩間,我竟走到了啞婆家。
我推門走了進去,想偷得一些安慰。
很奇怪,啞婆不在家。
我不敢多留,只好寫了張字條,把昨夜的情況寫下,告訴因喪事,我這幾天來不了了。
寫好後,我一步三回頭離開啞婆家,小跑着去找棺材匠。
送完信回到家,靈棚已經搭好了。
三姥爺把我弟塞給我,叮囑讓我好生照料,便忙着和衆人打點喪事。
人們先說「恭喜」,再說「節哀」。
連着幾天,我忙得狠,覺也睡不好。
到第三天,奔喪的人少了,我抱着我弟,在棺木前打起盹來。
正迷糊着,感覺到有人輕撫我後背,力道溫柔。
恍惚着睜開眼,我瞧見了啞婆。
啞婆眼中含淚,見我醒來,狠狠抱了我一下。
沒來得及交流,三姥爺喊了我一聲,聽腳步聲正從堂屋往外傳來。
啞婆忙塞給我一張字條,轉身就走,卻和三姥爺打了個照面。
我被靈棚遮着,看不見情況,只聽見三姥爺低喝一聲,「你來幹嘛!」
啞婆發出嗚嗚的喉音,像母貓遇敵一般。
「快滾!別再讓我瞧見你!」三姥爺呵斥驅趕。
我趁着空檔,看向字條,上面寫着——
【快跑!你媽死了,沒有靈母血作縫口繩,他會拔你舌頭。】
我驚出一身冷汗,他們拔舌竟是因爲對我沒了制約。

-12-
聽着三姥爺腳步朝靈棚走來,我把字條順棺材縫塞了進去,手剛剛離開棺材,三姥爺便現了身。
他招呼我跟他走,見我猶豫,竟搶步靠近揪着我耳朵。
「不管你琢磨什麼,這舌頭,今天非拔不可了!」
我被他拖拖拽拽地往廚房去,我弟哭嚎震天也沒拖緩他的腳步。
進了廚房,他把我弟放在一邊,扭身把我往頂樑柱上捆。
我爸被哭聲驚動,慌忙趕來。
「看什麼!搭把手。」三姥爺打了第一個結,覺得不妥,命令道。
我爸竟沒從了命令,而是抱着他的大腿撲通一聲跪下了。
「這不行呀。」
三姥爺手停了,我驚訝不已。
上次他阻止,我只當聽錯,這次再阻止,又是爲何?
他平時對我動輒打罵,怎麼會在乎我有沒有舌頭。
三姥爺推開他,拖了把凳子坐下,饒有興味地說:「這其中關竅利害都告訴你了,你還不讓拔,到底咋回事?」
我爸顧左顧右而言道:「您老苦了一輩子,以後我給您當牛做馬,保證讓您喫香的喝辣的!」
三姥爺從腰間抽出菸袋,在我爸腦袋上磕了磕,「說實誠話。」
我爸脊背一彎,解釋起來,「之前……之前就有人找我,想讓娣來賜個話,說給錢。
「那陣四丫還沒生,我怕損了娣來的能耐,耽誤您抱孫子,就沒答應。
「這幾天又連着好幾個人求我這事,給的錢夠咱爺仨揮霍一年了。
「您老就發發慈悲,留着這條路吧。這孫子以後上學蓋房娶媳婦,都需要錢打點啊。」
我爸又抱過我弟,雙手託着往三姥爺懷裏送,「這可是您老唯一的親孫子啊。」
這一推一搖,竟把我弟晃得嘎嘎樂。
三姥爺瞧着小兒的笑顏,他枯槁的臉上,竟也生出笑意,只是難看得像哭。

-13-
他猶豫了片刻,「只剩那點縫口繩了,以後咋個辦?」
我爸發了狠,站起身捏住我的臉。
他手上全是老繭,手勁極大,我覺得我快被他捏碎了。
可他說的話,比手勁更大。
他說:「拿魚線!一天給她換三遍,再鎖起來了,實在不行就打,打服爲止。」
說到這,他鬆了手,低頭含笑問我,「娣來,你是聽話的丫頭,對不對?」
他的笑,像惡鬼。
我含着淚點了頭。
老畜生竟有了舐犢之情,他嘆了口氣,「最多半個月做一次,一旦發現不對,立刻……」
不等三姥爺說完,我爸指天發誓,「您老說啥是啥,您老纔是言靈!」
這事兒便這麼說定了。
我爸檢查了剩下的縫口繩,算起來還夠用三次,一個半月的時間。
我媽下葬後,三老爺回了家。
說是要趁着還有鉗制我的東西,先回去打點傢伙事兒。
以後搬來我家住,以防我有異動。
走前,他在院門上掛了塊破紅布,權當招牌。
來往我家的人多了,但都是打聽規矩,沒一個拿出真金白銀來求告。
我爸心情也不怎麼好了,連看見我弟都少有笑模樣。
只是看我看的很緊,睡覺時還要把我綁起來。
直到有天李嬸兒找來。

-14-
她一進門兒就跪在我爸面前,「我老漢在工地摔狠了,人進 ICU 了,那錢流水一樣地花,求你讓娣來賜句話,把我老漢救活哇。」
說着,李嬸掏了個紅本往我爸手裏塞,「我家就剩這點錢了,都給您,要是不夠我打欠條。」
我爸打開紅本兒看了一眼,臉上堆起了花,「夠,開張生意,給你打個折。」
他把我叫來,叮囑我該說的話,又威脅了幾句,這才挑了我的縫口繩。
李嬸第一次拿正眼瞧我,立刻磕頭,「言靈姑奶奶,賜下話來吧。」
我覺得好笑,卻還板着臉,一字一頓地說:「你家老漢會身體健康,儘快出院。」
李嬸兒聽了,又哐哐磕頭,哀嚎着衝我和我爸賭咒,說他老漢出院後再來親謝。
我想謝謝她。
她這大嗓門,正好掩蓋我的真心話——
「我爸變耳背。」
我爸不在乎什麼上門道謝,只是問存摺密碼。
李嬸小聲嘟囔了一串數字。
「啊?什麼?」我爸提高了音量,湊上前去。
三番四次,李嬸兒無奈把密碼寫在地上。
送走了她,我爸笑嘻嘻地給我縫嘴。
當晚他喝了不少酒,沒顧得上捆我,一早睡下了。
我終於有機會溜出去找啞婆。
可到了她家卻發現,她的腿竟斷了一條。

-15-
昏黃的燈光下,啞婆枯槁的臉上滿布痛苦,右腿打着石膏。
她看見我,撐起身子,牽動了傷口,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氣,卻又立刻擠出笑容,拎着茶壺要給我倒水,壺卻是空的。
我按住她,放下啼哭的弟弟,轉頭燒火,順便擦去眼淚。
做了點兒熱湯麪,端上炕桌。
看她喫下第一口,才終於攏了心緒交流起來。
鉛筆在紙上的刷刷聲越來越急,我想知道她受傷的全貌,她想知道我的安危近況。
掰扯了幾句,話題集中在我三姥爺身上。
我這才知道,啞婆看着老態,實則四十多歲。
她的母親和我三姥爺曾是愛人。
那時候他們都十五六歲,私定終身後,三姥爺離村謀生,說要賺筆錢風光迎娶啞婆母親。
不到半年,三姥爺回來,還帶回個小夥子,神祕兮兮說是有了大機緣。
三姥爺把啞婆的母親送到小夥子的牀上,纏出孽緣,有了啞婆。
啞婆兩歲時開始縫嘴,四歲被所謂的父親帶到另一個山村裏,賣給了當村的富戶。
爲了讓啞婆聽話,那小夥子說她母親還在三姥爺手裏。
小夥子年年給富戶送縫嘴的麻繩,領一筆錢。
有一年人來了,沒繩了。
他告訴富戶啞婆的母親死了,沒靈母血再也做不了繩,啞婆怎麼處置由得富戶。
啞婆偷聽到這番對話,心也死了,只想在地府和母親相見。
富戶的老婆略懷慈悲,只讓拔了啞婆的舌頭,把她趕出家門。
「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想報仇別算在我家頭上,害你的是李家屯的人。」

-16-
富戶媳婦脫罪的說法,給了啞婆生的執念。
她翻山越嶺找回來,一爲找到母親的遺物,二爲和我三姥爺同歸於盡,讓他不能再害人。
可她畢竟柔弱,做不到以命搏命,只能找機會,在我三姥爺的喫食中下毒。
遇到我之後,有了變化,她開始在我三姥爺家裏找小銼刀或者其他能幫我的東西。
好幾次都險些被撞破。
前陣子三姥爺總在我家,給了她些時間,摸進了三姥爺家的地窖。
那裏有人生活過的痕跡,還有一本手抄本。
手抄本說的是如何製造利用言靈,Ṱŭ̀ₕ也寫着銼刀的製作。
啞婆怕記不準,壯着膽子把東西偷了出來。
可前腳走,後腳就被三姥爺發現,他追到家裏,搶走了書,還打斷了啞婆的腿Ṭûₖ。
「留着你的命,是看在和你媽的情分上,再敢找事,送你們母女團圓。」
三老爺撂下狠話離開了,倒是掏錢請了暉叔來治。
「他爲啥請醫生來?我想不通。」啞婆在乾涸的眼眶上摸了一把。
我看着牀邊疊放整齊的,大黃的皮,瞬間明白了三老爺的用意。
他知道我和啞婆有來往,他在恐嚇我。
我對他的恨意,超過了對我父母。
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想着我爸正醉酒昏睡,正是偷銼刀開言的機會。
我起身欲走,啞婆家的門卻被人踹開了。
兩條人影搶先進門,拽入兩隻惡鬼。
我爸和三姥爺。

-17-
「養不熟的兔崽子,就知道你心思不在家裏,要不是有人聽見你弟哭,還怪不好找你呢。」
我爸揪住我的衣領狂喊着,嘴裏的臭氣直撲我臉。
「給臉不要臉,想死我就成全你。」三姥爺拽着啞婆,餘光落在桌面的本子上。
從密密麻麻的對話裏,他看到了關鍵。
他一腳踹在啞婆身上,扭身給了我一巴掌。
「想讓我死?」三老爺哈哈大笑,指着啞婆,「這賤女人,第一個讖言,就是保我長命百歲。」
「言出無悔,聽過嗎?」三老爺的笑聲,比烏鴉叫喪還難聽。
我爸蹙眉細聽,卻聽不清,便叫嚷着問:「三叔,您老在說啥?」
三姥爺斂笑狠狠地盯着我,鷹隼樣的眼神像是要把我洞穿。
啞婆「啊」「啊」地喊着,幾次起身想和三姥爺搏命,卻都被推倒。
最後一下,啞婆頭磕在牆上,沒了動作。
我奮力掙扎,卻也掙脫不開。
三姥爺嘎嘎一笑,「雖然你爸是廢物,但謀害親爹需要付出代價。」
他爬上了炕,揪過啞婆,扯着她的頭髮往牆上撞。
「我能造一個言靈,就能造倆、造仨,別以爲你們是什麼稀罕物。
「聽我的話能活不聽,就死。」
我爸看着三姥爺,面露驚恐地問:「這是幹嘛?別搞出人命呀!」
「別管!心不狠,不成事。」
我睚眥俱裂,扭着身子卻掙脫不開。
可我不能眼看着啞婆受折磨,我努力張嘴,用手去掰,去扯線。
劇痛從脣邊直達頭頂,熱流從每個洞汩汩而出,喉嚨發出「嘎嘎」的啞響。
我眼前黑了又黑。

-18-
「啊!」
我慘叫出聲,脣上的束縛力消亡了。
他二人向我看來,也許此刻的我更像鬼魅。
我爸鬆開手退了兩步。
我笑出聲,就見三姥爺向我撲來。
晚了。
我一邊躲閃,一邊用最誠懇的心念送出詛咒。
「你會癱在牀上,喫餿飯,喝髒水,爛在糞便裏,蛆會爬滿你全……」
三姥爺抓住了我,他捂着我的嘴就要往爐邊撞。
我咕噥着說完所有的咒言,「蛆會爬滿你全身,你會長命百歲。」
就在我離爐邊兒只有一臂距離,我爸從側面推搡三姥爺。
三姥爺不備,以頭撞上利角。
只聽刺啦一聲,他重重撲倒,架在爐上的開水壺傾倒,悉數倒在他面門上,沖洗着汩汩流出的血。
三老爺慘嚎幾聲,倒地不起,不住地抽搐,證明他還活着。
我狠狠瞪向我爸,他嚇得不輕,直說去請暉叔來給啞婆看診,扭身就跑。
我怕他不回來,守在啞婆身邊。
目光不時落在我弟身上,吵鬧哀嚎,都沒驚醒他。
他似乎在做着美夢,偶爾笑出聲。
啞婆的屋子前所未有的熱鬧。
暉叔見了這場面,提出報警送醫院。
卻被趕來的村長攔下。
整個村子的人,都默許了三姥爺對我和啞婆的作爲。
整個村子都見不得光。
何況村長的威望,總被三姥爺壓制,如今這場面他樂見其成。

-19-
日子過得飛快,我家院門上的破布,退成了粉色。
那些以前瞧見我便欺負羞辱的人,如今見了我都點頭哈腰。
每天都有人上門送禮,盼我賜下句話。
我挑挑揀揀管了一些人,攢了不少錢。
我爸現在很怕我,對我前倨後恭的,像個奴才。
他每隔兩天會去三姥爺家裏,給癱在牀上的老頭送飯,權當盡孝。
回到家,就把對三姥爺的厭惡說給我弟聽。
我弟已經七歲,聽了七年早膩了,滿院子跑着躲。
我爸大嗓門地滿院子追,左鄰右舍都聽得清。
啞婆被我接在家裏住,她也勸過我,沒了禁錮就該走出村子。
到離家遠遠的地方開始新生活。
「你預言過你爸的下場,一定會應驗,沒必要賭着自己的未來,非要親眼所見。」
啞婆寫完,憂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搖頭,接過本子,一筆一畫地寫着:
【想看看現世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你說的手抄本,到現在還下落不明。】
這事我之前沒說,是不想啞婆擔心,但我最近發現了些端倪。
「幫我留心我爸,他最近去三姥爺家的次數太頻繁。」
他不是孝子,一天跑兩趟顯然另有所圖。
啞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重重地點了頭。
我隨手把紙撕了下來,塞進火塘裏。
這是我最近新添的習慣,我懷疑我爸看過那個晚上寫有手抄本兒的那頁紙。

-20-
終於,有天我爸送飯回來,喜笑顏開。
他跟我請假,說要去鎮上幾天買種子。
現在不是耕種的時候,也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但我應允了。
當晚我做了桌好菜,又差我弟去買了酒,飯桌上,啞婆頻頻勸酒。
自從上次喝酒誤事,這些年我爸鮮少碰酒。
他起先警惕,但酒量不濟,幾杯下肚,醉得不省人事。
可我卻沒從他身上搜到那手抄本。
第二天由得他走了,我去了三姥爺家。
三姥爺已經瘦得不成人樣,和之前不同,他骷髏狀的肉身上,兩隻眼睛竟閃閃發光。
之前我來,我倆默契地不看,不理。
而這回,打我進門兒,他就嘶啞地喊着說我死定了。
我也失去了耐心,直接開言,「你會告訴我手抄本藏在哪裏。」
之前不問,是我確信讖言用多了會遭反噬,啞婆比看起來老幾十歲,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三姥爺拗不過,一字一泣血,「在炕洞裏。」
說完他咳出一口黑血,晶亮的眼睛,再次黯淡無光。
冊子上製作言靈的篇章,染了很多污黑的指痕。
洇溼指頭再翻書,是我爸的習慣,炭灰指紋足以證明我爸看過。
而且他此次出門,大概率是爲了找新言靈生理上的父親。
只是沒想到,他找回得這麼快。

-21-
我爸半夜敲門,喜滋滋地領着個肥頭無耳的男人。
「這是我表侄兒,你們看我倆長得多像。」我爸指着他畸形的小耳朵。
以前他會爲了這小耳朵自卑,現在如此炫耀,無非因爲這是言靈生父的必要特徵。
啞婆扯着我的袖子站在我身前,像護崽的老貓。
我指了指天,讓她看滿月無雲,輕撫她僵直的手臂。
孕育言靈需在初一無月時,我爸此刻帶人回來,只是莽撞弱智地炫耀。
回到屋中,我再次翻看手抄本,再次確定孕育日期是絕對必要條件,才放鬆了些。
他真的沒什麼腦子,我腹誹道。
正當此時,我弟推開了我的房門。
他雖然只有八歲,卻已經人高馬大,壯得像小牛犢一樣。
他端着碗,獻寶似地遞給我,「荷包蛋湯,我做的,快嚐嚐。」
這幾天他總在廚房搗鼓,還不讓我和啞婆進去幫忙,原來是爲了這個。
以往他生病,我都會給他做荷包蛋湯。
「你最近瘦了好多,擔心。」他眼睛溼漉漉地看着我。
我弟被我爸嬌慣得不行,又仗着我的身份,在村子裏打狗攆雞,和比他大的孩子打架都不落下風。
只是在我和啞婆面前,乖巧溫順。
我心裏一暖,把他摟在懷裏,一口氣喝完湯喫了蛋。
真的難喝,齁甜齁鹹,蛋也沒熟。
也真的暖和,四肢百骸蟻走般輸送暖意。
我開始後悔在他還是胎兒時,對他下的詛咒。
暖烘烘催得我頭髮暈,我想打發他離開,翻冊子看看收回讖言的報應我是否承受得起。
可沒來得及開口,我眼前一黑,暈了。

-22-
隱約間,我聽到雞啼貓叫。
我想動卻連眼睛都睜不開。
啞婆乾澀的吼聲被擋在門外,片刻後沒了動靜。
有人在我嘴上貼了膠帶,脫下了我的衣服,捆住了我的手腳。
黏糊陰冷的人壓在我身上,血腥味刺鼻。
而我只有一個念頭,我一手養大的弟弟,爲什麼要這麼做?
身上的人有了動作,我像死肉一樣受着。
怎麼就不能徹底死過去呢?起碼遊魂不會被人覬覦算計。
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聽聲音像是廚房方向。
身上人動作一滯,扭頭問,「啥動靜。」
我爸厲聲道:「你別管!慫啥。」
見身上人還不動,他又補了句解釋,「我把傻兒子關廚房了,估計是他鬧的動靜。」
他話音剛落,我弟咆哮着從廚房奔來,口中大喊着:「你傷害我姐,我殺了你!」
我爸哎呀叫着:「你要造反啊,把刀放下!」
我心裏一緊,那個讖言竟要在此刻應驗。
顧不得什麼反噬,如何報應,我咕噥着說「我弟不會殺人」之類的話,可嘴被死死貼着,所有的話都堵在舌尖,吐不出去。
言不出,法怎隨?
我急得胸口發悶,卻掙扎不了,竟不爭氣地,又暈了過去。
再轉醒,身上有了力氣,睜眼看見的是我弟血紅的雙眼。
他身上也是血漬,宛若地獄出來的惡鬼。
見我醒來,他扯出醜笑,語帶哽咽地說:「對不起姐,我說謊了,荷包蛋湯我做不好,爸說他幫忙。」
我努着勁想擦去他臉上的血,卻揮不開心裏的念頭。
「對不起。」我嗓音嘶啞,第一次言隨心動。
……

-23-
事情鬧得太大,村長遮不住了,報了警。
我爸和不知名的小夥子死於亂刀劈砍,首刃致命。
警察一時難以接受,我弟不到十歲,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可當晚沒有其他人在場,我因體內查出瀕死量的安眠藥無法作案。
而啞婆,被打暈至今未醒,因山路難走,被安置在村衛生所。
調查了幾天,弟弟被拘留待審,我被送回了村子。
因爲我家是案發現場,還不能回去,我厚着臉皮去找了暉叔,打着照顧啞婆的名義,蹭住在衛生所。
暉叔也知道我的心思,卻沒戳穿,一日三餐都帶了我的飯。
暉叔把本不多的肉在我碗上壘出尖,「娃娃苦的咧。」
我好幾次想說點祝福的話,可剛一開口,都被他打斷。
他鄭重其事,「不是自己賺的,不義,不要。」
我曾在書上看過「正直」這個詞,久久不明白,倒是在暉叔身上,看到了釋義。
在暉叔的精心照料下,啞婆轉醒了。
我和她商量離開村子,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生活。
啞婆點頭,要來紙筆想寫些什麼。
可剛寫了個「讀」字,以村長爲首的一羣人,吵嚷着往衛生所裏衝來。
村長推開暉叔,直奔我來。
衆人二話不說,李嬸攥住我的手腳,她兒媳婦用膠帶ŧůⁱ纏住我的嘴,並推搡着我往外走。
其他人提溜着啞婆跟在後面。
「你們幹嘛!啞婆還沒好,不能走。」暉叔忙來阻攔。
村長哼了一聲,「李暉啊,這事你就別管了,經管好你這一畝三分地就行。」
「什麼叫別管!你帶走的是我的病人!」
村長很不耐煩,遞了個眼神給村上閒漢。
閒漢得令,手腳麻利地捆住了村醫。

-24-
沒了阻滯,一行人浩浩蕩蕩去了廣場。
村長拿着他家宰雞的刀,繞着我轉悠,不時嘿嘿一樂。
「娣來啊,我想跟你談個買賣。」村長把刀舉在我眼前。
我嘴被封着,說不了話。
他也並不想等我反應,接着說道:「從此聽我的話,我讓你說啥你就得說啥,我保證你倆好喫好喝。」
「不然的話……啞婆可不太好受。」
村長說完,七大姑八大姨不樂意起來。
李嬸兒媳婦一馬當先,「村長這話說得不地道,我們都出了力,應該聽我們所有人的。」
閒漢聲音洪亮,「就是!好處是大家的!」
村長無奈應允安撫,衆人這才聚精會神看着我。
我掃視他們,驚覺這些人都是曾找我贈言被拒的。
他們有人要三妻四妾不被發現,有人要官運亨通,有人要財源滾滾,全是異想天開的糟爛事。
透過人羣縫隙,我看着啞婆斜依在樹上,面色漲紅很是難受,卻「吱呀」叫着頻頻搖頭。
她當然是想阻止我,我懂。

-25-
可我歪頭看了會村長,點了頭。
村長大喜,「聽話哦?」
閒漢手腳麻利,立刻撕開我臉上的膠布,「讓我發橫財,一百萬!」
說話時,還裝作無意地蹭在我胸前。
村長想攔,卻也晚了。
我咧嘴笑了起來, 嗓子啞得像鏽住了。
有人嚇得退了幾步, 鉗制我的手也放開了。
我張口開言:「天……」
衆人又壯膽湊上前來,想聽個真切。
「天陰落雨, 雷劈廣場衆人。」
好的也罷, 壞的也罷,我說的話從未落空, 這些人自然知道。
眼見着烏雲奔襲而來,Ṭù₀膽小的叔叔嬸子們四散跑開, 邊跑邊罵。
膽大的閒漢急得捂住我的嘴, 我撤了一步指着他,「你死前摔斷子孫根。」
可退去的一步, 讓我背上一疼。
說完話回頭看去,果然身後是村長,ťúₐ 他後槽牙都在用力, 「叫你嘴賤!老子弄死你!」
他說話時,雷聲滾滾,閃電劃破天際。
疼痛越來越深, 似乎刺穿了我的身體,我想讓村長第一個嚐到讖言的厲害, 可卻脣舌僵硬。
我用最後的力氣看向啞婆,說了人生最後一句讖言。
「啞婆平安健康, 長命善終。」

-26-
我竟沒死。
是暉叔救了我。
村長他們綁着我走後, 暉叔砸碎了鏡子,不顧手傷, 割斷了繩索。
報警之後, 他冒雨頂風趕來廣場。
他看着閃電一道道劈下,追着逃跑的人。
閒漢在逃跑時, 腳下拌蒜,下半身砸在尖石上。
看着人間地獄般的場景, 他也膽寒, 卻發現閃電並不瞄他。
他在屍堆, 發現了重傷的我。
說也奇怪, 一小時前, 我還是女孩模樣。
再被暉叔發現,我已經老態盡顯, 滿臉皺紋。
暉叔和啞婆抬着我回了衛生所, 他們照顧我月餘,我漸漸轉好。
某個晴天, 趁着暉叔出診, 我把這些年攢下的積蓄,大部分塞進他收診金的抽屜裏。
而後我們便離開了,往深山裏去。
我和啞婆早商量好,往後就住在深山裏,從此與世無爭。
爬山時,啞婆腿腳麻利, 好幾次把我甩在身後。
想起她說, 要養幾隻雞和幾隻羊,要種麥子和牽牛花,我咧嘴笑了。
日子過得又快又淨, 很是舒坦。
只是偶爾,我夢到我在讀書,還是會遺憾啊。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