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紙紮鋪開在陰陽交界處,除了鬼魂能看見,將死之人也能看見。
一個男人路過紙紮鋪,說對我一見鍾情,自此,他便日日光臨紙紮鋪。
當夜我接待了一位客人,她的皮膚像是燒化的蠟燭,手裏抱着的鬼嬰正「桀桀」地嘶叫。
她說丈夫家暴她,婆婆倒了她滿身的酒,公公往她身上扔菸頭,一家三口將她鎖在屋子裏,看着她被活活燒死。
有客上門,我自然會滿足客人的要求。
所以,當男人再次光臨我的紙紮鋪時,我衝他露出了微笑。
五個月後,我挺着孕肚,嫁進了許家。
-1-
「許家那小子真有本事啊,剛死了老婆,又領回來一個!」
「這姑娘可真好看啊,就是臉色不太好,咋白得跟紙一樣?」
「哎喲,好像還大着肚子哩!」
我跟在許峯的身後,街坊四鄰在院子裏伸出頭對着我竊竊私語。
許家住在老城的棚戶區,是整個城市最破爛的地方。
許峯拖着我的行李走在坑坑窪窪的路上,他媽媽遠遠地站在門口,操着大嗓門陰陽怪氣地罵道:
「喲,不就懷個孩子嗎,這就金貴起來了,連個行李還需要別人拿。」
許媽媽扎着個圍裙白眼一翻,好像我犯了天大的罪過。
我急忙將箱子接過來。
「阿峯,我自己拿吧。」
許峯走到我跟前,一臉歉意地將行李交給我,小聲在我耳邊說:
「我媽平時最疼我,從來不讓我幹活,在她面前,你就忍着點吧。」
我微笑着接過行李,嬌羞地點了點頭。
見我如此聽話,許峯快走幾步,追上前面的母親。
兩個人放低了聲音,可我依舊聽得一清二楚。
「媽,你收斂點,我好不容易纔把她帶回家的。」
許母的語氣十分不耐煩。
「我憑什麼要收斂,以前王帶娣在的時候,我不也是這樣的?」
許峯心虛地回頭看了我一眼,生怕我聽到什麼。
「媽,你小聲點,這個女人跟王帶娣不一樣。」
許母語言粗鄙。
「有什麼不一樣,關了燈,腿一叉,不都一個樣!」
許峯得意地笑。
「雯雯在市中心有鋪子,還開了一家紙紮店,馬上就清明節了,紙紮的生意肯定好做。
「到時候你就用養胎的理由將她留在家,鋪子和掙的錢,不都是我們的了!」
許母回頭看了看我,不情不願道:
「那行吧。」
我走近,他們母子便不再說話。
許峯衝我眨眨眼睛,表示搞定了,然後牽着我的手走進院子。
房子簡陋,磚牆斜斜歪歪地倒向一邊,三Ťũₚ月末還很冷,窗子上還釘着塑料布擋風。
我低着頭進門,房間內的格局一目瞭然。
兩個十平方米大的房間分隔在兩邊,中間狹窄的過道就是廚房。
除了長久被油煙燻黑的牆,還有一股肉類燒焦的腐臭味。
許峯趁許母不注意,將我的行李拎進右邊的一間小屋子。
「雯雯,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
我本想收斂情緒,卻還是被這破爛房子震驚到了。
許峯大概察覺到我的神情,臉色有些不好看,卻也忍着沒有發作。
他語氣有些嚴肅。
「雯雯,你不是個嫌貧愛富的姑娘,你愛的是我的人,又不是大房子,是不是?」
他撫摸着我的小腹。
「我們的孩子也會是個善良的孩子,我們給了他生命,他就該一輩子感激我們,也不會嫌棄環境的。
「最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纔是最幸福的。」
我裝作被他說服的模樣,扯動僵直的肌肉對他露出微笑。
「你說得對,一家人就該在一起,哪怕是下地獄,也要整整齊齊。」
許峯把我擁入懷中。
「傻姑娘,跟着我,你算是掉到福窩裏了,怎麼會下地獄呢?」
-2-
我不是戀愛腦,我根本就沒有腦子,因爲這副身體,是一個紙紮做成的紙人。
我年幼時出了車禍,父母當場死亡,只有我拖着不肯嚥氣。
爺爺捨不得,便用茅山術法將我的魂魄封入紙紮的紙人中。
他陽壽盡後,我便接替他的工作,守在了這陰陽交界的紙紮鋪中。
我只做鬼魂生意,他們用生前的功德讓我替他們做事。
這家店活人看不到,除非家中有人過世,身上沾染了陰氣才能看到。
許峯是來買壽衣的時候看上我的。
他跟我訴說前妻死得悽慘,說對不起她,沒給她一個想要的生活。
我只是隨便搭了幾句話安慰,許峯便說我是他的知己,是唯一懂他的人。
之後,他只要一有空就會來我店裏跟我聊天。
我想着過幾天陰氣散了,他也就看不到我的店了,所以沒理他,任他自說自話。
可晚上,有一位特殊的客人上門了,這人正是許峯的妻子王帶娣。
她渾身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全部是火舌舔舐後留下的傷痕,像快要融化的蠟油,血肉一團一團地往下掉。
手裏抱着個已經成形的鬼嬰,足有八個月大。
鬼嬰臉色青紫,揮動小手「哇哇」地怪叫。
我見過很多恐怖的鬼,而且我自己就是個鬼,所以並不懼怕。
「顧客,清明節快到了,您需要些什麼?」
女鬼雙目泣血。
「我需要,你幫我報仇!」
-3-
住進許家的第一天不算太平。
早晨五點,許母將圍裙砸在我臉上。
「誰家兒媳婦像你這麼懶,五點了還不起來做早飯!
「趕緊給我起來!早晨我要喫肉包子!」
我不用睡覺,卻也裝作睡眼惺忪的模樣推了下許峯。
「許峯,阿姨要喫肉包子。」
許峯在被子裏蠕動了一下。
「我媽要喫肉包子你就去做唄,對了,我想喝小米粥。」
我又推了他幾下,他卻再也沒了聲音,不知是裝睡還是真的睡着了。
無奈之下,我只好去到廚房。
許家沒有冰箱,只有一個圓形的缸用來放菜。
缸裏只有半棵已經發黴了的白菜,滿是油污的編織袋裏還有幾斤生了蟲的大米。
這可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別說沒食材,就算有我也不會做。
拿出手機,點了最近一家外賣,便準備去門口等外賣。
棚戶區裏住的都是經濟條件不好的人。
他們早出晚歸,賺的都是一份辛苦錢。
我是紙人,就算穿着單薄的睡衣也並不覺得冷。
正在享受這難得的陽光,卻無意間看到遠處的牆角有個女人在向我招手。
四處看了看,發現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兒,確定她要找的就是我。
走近看,看到一個女人,穿着髒兮兮的棉襖,頭髮卻梳得很整齊。
「大娘,您喊我是有什麼事嗎?」
那大娘看到我瞬間紅了眼眶。
「小姑娘,聽說你是許家新娶的媳婦?」
我點點頭。
她語氣突然憤怒,眼裏滿是悲哀。
「你快逃吧,離開許峯,他們許家沒有一個人是好人!」
還沒等我說話,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我的胳膊向後甩去。
我勉強站住身子,才發現是許峯的母親。
她抓着大娘的衣領,一個巴掌就打在了她的臉上。
「滾滾滾!你個晦氣東西!
「你們全家都死光了,你不回去收屍,跑到我家門口說什麼瘋話!」
女人捂着臉,不敢辯解,只是滿臉的憤怒。
我從她的面容上,看到一絲熟悉的感覺。
許母的巴掌再次落下時,我抬手攔住了。
「阿姨,這是怎麼回事啊,她爲什麼說許峯不是好人啊?」
趁許母不注意,那大娘趕緊跑走。
許母見她跑了也不去追,不耐煩地解釋道:
「她是我們這出了名的喪門星。
「生了四個丫頭蛋子,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然後就瘋了。
「你懷着孕可離她遠點,別沾染了她的倒黴氣,我還等着你給我生個金孫呢!」
我抬手捂着肚子,一臉的溫柔。
「阿姨你放心吧,我們去醫院查過了,保證讓你心想事成。」
外賣小哥騎着摩托停在家門口,許母像是早知道我會點外賣一樣,歡歡喜喜地跑過去接。
她接到外賣,都不等端上桌,邊走邊拆開外賣袋子喫。
饒是我沒有懷孕,也被她那模樣噁心住了。
我不想看見她,繼續站在門口曬太陽,一個老頭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他還沒靠近,我便聞到沖天的酒氣。
本以爲是鄰居,可他卻自顧自地跟我搭起話來。
「小姑娘,你是許家的新兒媳婦吧?」
我禮貌回應。
「是的,大叔,您是鄰居吧,以後多多照應了。」
那老頭說出來的話卻很是奇怪。
「你以後賺的錢,是不是都給許家了啊?」
我笑了笑。
「是啊,我既然嫁進來,賺的錢,自然是要給阿峯的。」
老頭哈哈笑了兩聲,然後徑直進了許家。
邊走邊吆喝。
「老婆子,這個兒媳婦好啊,這個我喜歡,哈哈哈哈!」
原來這就是許峯的爸爸,竟然還來試探我。
我昨天進門時就沒見到他,原來是出去跟別人喝酒了。
片刻後,屋裏傳來吵鬧聲。
「你他媽的有肉包子不留着給我下酒,自己喫,你怎麼這麼饞!」
一陣打砸的聲音傳來,其中夾雜着哭聲。
可能是吵到了許峯睡覺,他罵罵咧咧地喊了一句。
「大清早的吵什麼,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許峯喊了一聲後,屋子裏歸於平靜。
我剛要進屋,許母迎面出來。
她眼睛還紅着,見到我有些不自然。
「你在這,我出去找個人一會兒就回來。」
-4-
我回到房間裏,許父已經躺在牀上睡了過去。
但許峯已經起來了。
他喝了一口小米粥,喫了個包子然後拎着包出門。
「雯雯,我去紙紮店裏招呼客人,你在家乖乖養胎。」
我一臉的感激。
「真是辛苦你了。」
許峯一臉的滿意,吹着口哨出了門。
不一會,許母再次回來,手上攙扶着一個老太太。
老太太雙眼緊閉,抬手向前摸索着。
「許婆子,你兒媳婦在哪兒呢,我怎麼沒感受到人氣呢?」
許母扶着她的手一把懟在我肚子上。
Ṫű̂⁵「這不就是我兒媳婦嗎,你快來給摸摸。」
我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下。
「阿姨,這是做什麼?」
許母拽着我的胳膊將我推到那老太太身邊。
「李婆子是這一片有名的神婆。
「誰家有個婚喪嫁娶、驚嚇撞鬼,都是李婆子給看好的。
「她雖然眼睛瞎了,但摸胎分辨男女從來沒出錯過,你快掀起衣服讓她摸摸你肚皮裏的是男是女。」
許母話音剛落,李婆子驚呼出聲。
「許婆子,你在跟我開什麼玩笑,這明明就是個紙紮人,哪裏是活人!」
許母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李婆子,你看錯了吧,這……這……」
我捏住了李婆子懟在我肚子上的手渡了一些陰氣。
「婆婆,你再摸摸看呢?」
李婆子渾身Ṫû³一抖,乾笑兩聲。
「啊,是我摸錯了,我剛纔沒摸到。」
我用上了十成的力氣,隱隱聽到了李婆子骨頭碎裂的聲音。
「李婆婆,要不我們回屋裏,我把衣服掀起來你仔細摸一下。」
李婆子自是不敢反對。
「好……好,我們進去。」
我卸了力氣,拉着她的手腕往屋內走去。
許母要跟進來,李婆子識相地說道。
「許婆子,你就別進來打擾了。」
李婆子發話,許母自然是順從地沒有再跟進來。
關上門,李婆子便跪在了地上。
「仙姑饒命,我……我就是個老婆子,威脅不到您的。
「您法力無邊,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吧。」
李婆子聲音顫抖,嘴脣哆嗦得連話都快說不清楚了。
我坐在牀上,撣了撣她剛纔摸過的地方。
「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你仗着自己得了一些機緣,幫人摸男胎,做些喪盡天良的事,你自有因果要背。
「我犯不上爲了你這種髒東西背因果,損功德。」
聽到我不會對她動手,李婆子神情鬆懈下來。
「老婆子我瞎了眼睛,不做這些賺點錢花,怕是要餓死了!」
我冷哼一聲。
「世上殘缺之人多了去了,難道人人都要爲非作歹嗎?
「你知道你爲什麼瞎眼嗎?那是因爲你眼睛能看見的時候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就叫現世報!」
我長嘆一口氣。
「說說吧,許家怎麼回事?」
李婆婆支吾兩聲。
「許家之前死了個兒媳婦,我就來做做法事,清清晦氣……」
我惡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
「你還敢撒謊!我問你的不是這件事。」
李婆子被捏得連連求饒。
「我說,我說!
「他家兒媳死後,許婆子總說自己做噩夢,我就在他們家地下埋了點東西,讓陰魂不敢靠近!
「仙姑不喜歡,自己挖出來就行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許家埋着東西,但我不能挖。
我瞥了她一眼。
「你把那符挖出來。」
李婆子有些爲難。
「許婆子十分潑辣,給她埋這個符我是收了錢的,突然要挖出來,她肯定不願意。」
我冷冷地看着她。
「這藉口不用你想,我會解決。」
-5-
與李婆子談好後,她出來跟許母報喜。
「哎呀,許婆子,恭喜你,是個金孫,你們老許家,有後啦!」
許母歡天喜地地給了李婆子賞錢,恭恭敬敬地將她送了回去。
出門前,她吩咐道:
「雯雯啊,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今天中午做兩個好菜,我們慶祝一下。
「你出去買點好菜,聽說那個三文魚特別好喫,肚子上的肉尤其鮮嫩,叫什麼『大腹』。」
我笑着應下。
「好的,我這就出去買。」
許母送李婆子往出走,邊走邊唸叨。
「還是我家阿峯有本事,這新娶的媳婦啊,人傻錢多……」
我拿着廚房的刀,看着冷冷的刀鋒。
想喫「大腹」啊,我可得好好準備。
不多時許母便回來了。
她冷着臉看我。
「你怎麼還不出去買菜?」
我指着廚房的盤子裏切好的肉。
「阿姨,這附近市場沒有賣三文魚的,我叫的外賣比較快。」
許母眼睛泛着貪婪的光,看向盤子裏的肉。
「這就是三文魚啊,真新鮮啊,粉嫩粉嫩的。」
她瞪了我一眼。
「孕婦不能喫生的,這個你就別喫啦。
「我可不是那種刻薄的婆婆,都是爲了你好。」
我乖順回答:
「阿姨,我知道的。」
許母夾起一塊三文魚就嘴裏放,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將肉放回盤子裏衝屋裏喊道:
「老頭子,雯雯買了三文魚,你起來喫一點啊。」
叫了好幾聲,許父纔回道:
「我肚子疼,不喫了,你自己喫吧!」
許母樂得沒人跟她搶,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喫着。
她喫得心滿意足,我指着牆上的痕跡問道:
「阿姨,這牆怎麼這麼黑啊,好像曾經發生過火災。」
許母夾魚的手一頓,抿了抿嘴卻沒有抬頭。
「哎呀,就是我之前那個兒媳婦王帶娣。
「我是個實在人不跟你撒謊,我們阿峯從前娶過一個媳婦的。
「可那女人活像個餓死鬼投生,半夜了還要跑到廚房偷喫。
「結果點火的時候不小心燒到了自己身上,最後燒死了。」
她邊吧唧嘴邊搖頭。
「她沒福哦,不像你,能嫁到我們家來,有這樣好的婆婆和公公,你都要偷着樂呢。」
我做出害怕的樣子。
「呀!這屋子裏居然死過人!
「聽說,人要是橫死,靈魂會在死的地方遊蕩,這……這房子裏不會有不乾淨的東西吧?」
許母把筷子一摔。
「說的什麼屁話!哪個地方沒死過人!
「再說了,我已經找李婆子看過了,做了法事還埋了符,沒事的。」
我拍了拍胸口。
「這樣啊,那就放心了。」
許母還在喫着肉,沒有再說什麼。
-6-
我藉口不舒服回屋休息,一直到許峯迴家。
許母殷勤地湊過去。
「兒子啊,今天生意怎麼樣啊?」
許峯一臉的不耐。
「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個紙紮都沒賣出去,還來了個奇奇怪怪的人。」
許母湊過來。
「什麼奇怪的人,是不是你不會賣東西,才覺得客人奇怪的?
「要不還是讓雯雯回去……」
許峯瞪了許母一眼,打斷她的話。
「有個客人說冷,站在門口要買衣服。
「我這是紙紮店,只賣死人的衣服,哪有給活人的衣服。
「神經兮兮的。」
我溫柔小意地安慰道:
「紙紮店平日裏也沒什麼顧客,再過兩天就是清明節了,當天肯定是有人的。」
許峯聽着我的安慰,情緒頓時好了一些。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眼裏的ṱṻ₆火熱能把人燒出個窟窿。
夜深人靜,許峯關上那扇破舊的門,迫不及待地往我身上撲。
「小心肝,我們都多久沒……
「爸媽已經睡熟了,你陪陪我吧。」
我捏了個訣,許峯頓時呆滯着不動了。
從他手中掙脫,從口袋裏拿出個紙人扔到牀上。
紙人落在牀上,變成了跟我等比例大小的紙紮。
許峯雙目迷離地抱着那個紙紮,忘情地貼了上去。
老舊的木牀發出咯吱的響聲,夾雜着許峯歡愉的聲音。
隔壁房間有腳步聲響起。
許母嘶啞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裏十分突兀。
「老頭子你幹嗎去?」
許父嘿嘿地笑了兩聲。
「我去看一看,她還大着肚子,別弄出事來。」
許母嗔怪道。
「有什麼好看的,你以前又不是沒看過!」
許父聲音裏含了怒意。
「以前那個跟乾屍一樣有什麼好看的,這個多好看。」
我只感覺一陣惡寒。
原來之前許父就會偷看人家小兩口親熱嗎?
這實在是太噁心了。
我抬手捏了個訣。
喜歡看是吧,那我就讓你「一飽眼福」!
腳步聲越來越近,門「吱呀」地開了個小縫,許父賊溜溜的眼睛在門縫裏閃着淫邪的光。
接着,他驚恐地叫出了聲。
「啊!
「有鬼!有鬼啊!」
我捂着嘴笑了一下,一把推開許峯,將紙人收起來,然後假裝剛穿好衣服的模樣拍了許峯一巴掌。
「你去看看你爸,發生什麼事了。」
許峯雙眼終於恢復了光彩,甩了甩頭,提上褲子怒氣衝衝地打開了門。
「爸,大半夜的,你喊什麼啊!」
許母也從屋裏走了出來。
「老頭子,怎麼了?」
許父跌坐在地上,身下一攤溼潤,腥臊的氣息瞬間充盈屋內。
「有鬼!有鬼啊!」
他抬手指着我。
「她不是人,她是鬼,她是鬼啊!」
許峯煩躁地揉了揉頭髮。
「爸,你胡說什麼呢,雯雯怎麼可能是鬼!
「她還懷着我們老許家的長孫呢,你這又喊又叫的,別嚇到她!」
許父顫抖着雙手。
「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你剛纔壓着的不是人,是個紙紮人!
「就是墳頭上那種童男童女,慘白慘白的臉。黑漆漆的眼睛,大紅臉蛋……
「她剛纔……剛纔還歪着頭衝我笑呢!」
我捂着鼻子,退到了許峯身後。
「阿峯,叔叔白天喝了酒,是不是這會酒還沒醒呢?」
許峯被打斷好事,心情自然很不好。
「爸,你是不是還沒醒酒。
「讓你少喝點酒,你從來不聽,我看你早晚得喝出毛病。」
許母不樂意了。
「阿峯,你怎麼這樣跟你爸爸說話的!」
我捂着心口,小聲囁嚅道。
「阿峯,聽說,你上一任妻子就是死在這屋子裏的。
「這馬上就要清明節了,不會是她……」
我捏着許峯的衣襟。
「阿峯,我好怕啊,要不你明天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許峯母子對視一眼,當然不會讓到了嘴的鴨子飛走。
許母連拖帶拽。
「你爸喝多了還沒醒酒,你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明天我找李婆子來作法,沒事的啊,你們快睡吧!」
許父像神志不清一樣,嘴裏念念叨叨。
「有鬼啊,是紙人……
「紙紮人,童男童女……」
唸叨了好一會,才消停。
被這樣一攪和,許峯再沒了興致,蓋上被子,轉頭就睡了過去。
-7-
第二天早晨,許峯不情不願地去了店裏。
他走後,許母又把李婆子請了過來。
李婆子戰戰兢兢的,沒有那天剛進門時的傲氣。
她讓許母買了一隻母雞,殺了放血到碗裏。
然後用母雞血在門框上重新刷了一遍。
許母邊刷邊問:
「李婆子,都說公雞血辟邪,你上次刷的就是公雞血,這次怎麼刷上母雞血了?」
李婆子支支吾吾。
「嗯,這次的陣法跟上次的不一樣,讓你做,你照做就是了。」
刷完血,李婆子又指揮着許母從廚房的地底下挖出一張符。
然後又裝模作樣地買進去另一張符。
許母又問道:
「李婆子,上次不都是埋了一張符嗎,怎麼還要埋啊!」
徐婆子皺着眉。
「你不是說昨晚撞鬼了嗎,再給你埋道符,加強一下。」
許母欺負李婆子看不見,一直衝她翻白眼。
「上次的法事你都沒做好,我家老頭子都撞鬼了,這次的你可不許收費了。」
李țû¹婆子都快被我嚇死了,哪還敢提收費這茬。
我在旁邊冷眼看着他們做這一切。
公雞血驅邪避兇,母雞血能覆蓋住公雞血,讓整個陣法失靈。
而重新埋進去的符紙,是一張空白符。
-8-
一連兩天,許峯還是沒有賣出任何東西,就連清明這一天,也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給許峯打了一通電話。
「阿峯,現在提倡文明祭祀,都不流行燒紙錢,清明節沒人也很正常的。
「你早點回家,我做了一大桌子飯菜等你呢。」
許峯是個三分鐘熱血的人,店裏不賺錢,他自然不願意待。
果不其然,天還未黑,他便回來了。
許母平日裏跟許父在外面擺小攤,這會兒三人默契地一前一後回到家。
許父邊走邊嘮叨。
「都說不讓你出去擺攤,今天清明節,大街上哪有人!」
許母受着埋怨也不敢出聲。
兩人收拾好推車上的東西,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許母剛一進門就看到桌子上擺着滿滿的飯菜。
她狠狠地瞪了我幾眼,把剛纔被罵的怒火全都發泄在了我身上。
「又不是Ṱú₉過年,幹嗎弄這麼大一桌子菜!多浪費啊!
「你怎麼這麼不會過日子,我家阿峯賺錢那麼辛苦,你就這樣敗家!」
我並沒有生氣,反而溫聲勸道:
「阿姨,我想着阿峯和叔叔平日裏這麼辛苦,總要喫點好的補一補嘛。
「這頓飯沒有用阿峯的錢,是我花自己的錢買的。」
許父聽見我誇他辛苦,又說沒用許峯的錢,頓時喜笑顏開。
「做都做了,不喫難道扔了?」
許峯坐在桌旁,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肉。
「媽,這是雯雯的一片心意,你不要好心當驢肝肺。」
我走到許母面前,低着頭解釋:
「阿姨,我就是想一家人喫個團圓飯。」
許母見所有人都維護我,頓時怒火中燒。
「大清明節的,喫什麼團圓飯,我不喫!」
她將外套摔在凳子上,怒氣衝衝地去廚房生悶氣。
許父白了她一眼。
「不喫拉倒。」
他夾了一大塊燻肉給許峯。
「阿峯你快喫,咱們爺倆好久沒喝酒了。」
父子倆開開心心地倒酒點菸,暢想着美好的未來。
我順着門縫看着廚房的許母。
她先是氣得拍了竈臺,又起身倒了一碗涼水喝下去。
然後趴在廚房的竈臺上睡着了。
這爺倆一喝,就喝到了夜裏十一點。
我走到廚房,推了推許母。
許母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
「幹什麼?」
我的伏低做小讓她很是受用。
「阿姨,別生氣了,一家人該喫團圓飯了。」
許母梗着脖子不想喫,可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她揉了揉肚子,嘆了口氣。
「既然你這麼孝順,那我就去喫兩口吧。」
她得了便宜還賣乖,開始教訓我。
「你以後可不能這麼敗家了,晚一點把你的私房錢都給我,我給你保管,以後生孩子需要好多錢呢。」
她說着話便往屋裏走,還沒等邁進房門便停住了腳步。
我看着她的臉由紅轉白,再由白變成了鐵青色。
她眼中的景象,無比地駭人。
許峯和許父正在喫桌上的食物。
本來色澤鮮豔的紅燒魚變成了腐爛發綠的生魚,紅燒肉上爬滿了蛆蟲還在蠕動。
清澈的白酒變成了鮮紅的血,兩人夾在指尖的煙是兩條細細的白蛇。
不僅一桌子菜變了模樣,連許峯和許父都變得可怕。
許峯瘦骨嶙峋,只剩一張皮貼在乾瘦的臉上,活像是被吸了陽氣的骷髏。
而許父之前大腹便便,如今那圓潤的肚子不知被誰切掉了,露出了裏面的內臟。
甚至能看到心臟在胸腔裏怦怦亂跳。
而他們兩個人旁邊,赫然坐着那個已經死掉的兒媳婦。
許母揉了揉眼睛看向扶着她手臂的我。
全家都變了模樣,只有我沒有變。
她顫抖着抓住我的胳膊。
「雯雯,你……你看到了嗎?
「他們……他們都……」
我扯動嘴角微笑,竹篾扎的筋骨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阿姨,叔叔肚子做成的刺身好喫嗎?
「這可是你點的菜,是你要的『大腹』。」
許母終於控制不住情緒,瘋狂地叫起來,尖利刺耳的聲音迴盪在屋內。
「有鬼啊!救命啊!」
她瘋狂地朝着門口跑去。
ṱū́₁
手剛搭上門把手,一個鬼嬰跳到她手上。
鬼嬰滿臉青紫,脖子上佈滿指痕。
她張開嘴,鋒利的牙齒像鋸齒一樣,衝着許母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鬼嬰「桀桀」地笑着,聲音充滿童真。
「奶奶,你當初是不是就用這隻手掐的我呀!」
鬼嬰再次張開血盆大口,許母哭喊着往回跑。
我站在次臥的門口,她不敢過來,只好瑟縮在廚房的角落裏。
「你們別過來,我明天就找李婆子來收了你們!」
王帶娣從屋裏走了出來。
「我的好婆婆,你沒有明天了!」
許母看着眼前的王帶娣,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站起來,拿起竈臺上的鏟子護在胸前。
「王帶娣,你個賠錢貨,你活着的時候我不怕你,死了,我更不怕你!」
王帶娣癲狂地笑了起來。
她看了看那個炒菜的鏟子,語ẗùₓ氣頗爲辛酸。
「怎麼,你還想用這個鏟子打我嗎?
「來吧,你打吧!」
許母被嚇得慌了神,尖叫着揮舞着鏟子就往帶娣頭上砸過去。
帶娣的腦袋被鏟子砸得從身體上掉了下去,嘰裏咕嚕地滾到了許母的腳邊。
許母嚇得嗷嗷直叫,恨不得跳到竈臺上去。
帶娣不慌不忙地撿起自己的頭裝了回去。
許母突然意識到鬼殺不死,終於說了軟話。
「帶娣啊,以前你做我兒媳婦的時候,我們也算相處愉快,你死了就別再來找我們了。
「我明天給你燒紙錢,燒多多的,你快走吧,你放過我們吧!」
帶娣的兩隻鬼眼裏流出血淚。
「相處愉快?
「你在說什麼夢話?
「如果你不記得我是怎麼死的,那我再給你回憶一遍!」
帶娣的眼裏流出更多的血淚。
「我懷孕八個月還要每天干活,做全家人的飯,洗所有人的衣服,早晨還要跟你們出門擺攤。
「即便是這樣,我也喫不上一口飽飯。
「那天晚上,我餓得不行,只不過想來廚房煮一點面喫。
「你發現我在煮麪,就拿那個鏟子打我。
「這鏟子是鐵做的,一下一下打在頭上,我好疼啊!」
鬼嬰原本死死咬着許母的手,聽見帶娣這樣說,急忙跳到她肩膀上,揉了揉她的頭。
帶娣安撫了鬼嬰,繼續說:
「我被你打得早產了,你卻不送我去醫院,就讓我生在了家裏!
「你們見是個女孩,竟然要掐死她!
「我女兒剛出生,她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你們居然就要掐死她!」
一說到女兒,許母像是膽子大了起來。
「賠錢貨就不該出生!
「李婆子一直沒回家,才讓你鑽了空子用懷孕的藉口偷懶。
「要是李婆子在家,能摸出來是個女胎,早就叫你打掉了!」
帶娣沒有理會許母,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自說自話。
「你要掐死孩子,我上手去攔,你抓過老畜生的酒瓶就往我頭上砸。
「酒瓶碎了,白酒淋了我滿頭滿身。
「我哭着說我要離婚,我不過了!
「那個老畜生說離婚丟人,說你們許家寧可喪妻,也不可能離婚。
「你們將我綁在廚房的竈臺邊,老畜生正抽着煙,便將那菸頭扔到了我的身上。
「菸頭點燃了衣服,衣服上有白酒,火就這樣燒了起來。」
帶娣徹底癲狂,渾身上下縈繞着滔天的怨氣。
「你們不僅不救我,還從窗戶跳了出去,把我鎖在屋裏,就在窗外看着我被活活燒死!」
說話間,她身上的皮膚開始碳化,一塊一塊地剝落,露出血肉。
鬼嬰再次咬了上去,一口咬掉了許母的手。
許母疼得在地上抽搐打滾。
忽然,她的目光鎖定了桌子上的酒瓶。
肥胖的身軀從地上爬起來,衝到桌子邊拿起酒瓶再次砸到了帶娣身上。
「我能燒死你一次,就能燒死你第二次!」
許母瘋狂地往帶娣身上倒酒。
「我許家就不該娶你,你那個不下蛋的媽生了四個丫頭都生不出來一個兒子。
「你隨你媽,也是個不下蛋的雞!
「我燒死你,燒死你,看你還怎麼嚇唬我!」
許母灑完整瓶酒,許峯和許父渾然不覺,還在大口大口地喫着腐爛的菜。
他們將頭插進碗裏舔舐,好像那帶着蛆蟲的菜是無上的美味般,捨不得浪費一絲一毫。
許母拿過打火機,哆嗦着點火。
帶娣走到我面前,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一個響頭。
「感謝雯雯姑娘相助,我願將自身功德全部獻給您,若有來世,當牛做馬,結草銜環也要報答您的恩德。」
我抬手扶起她,她卻反握着我的手將我推出門。
「姑娘是紙做的身子,小心別傷到。」
說完,她便關上了門。
關門的一瞬,我看見許母將打火機扔到了地上,火舌瞬間席捲整個屋子。
不一會,整個屋子都燒了起來,屋裏隱約可見人影想往外跑,卻因爲門窗關死跑不出來。
已經是深夜,大家都在沉睡,沒有人注意到這裏着火。
直到房頂燒着,濃煙滾滾,才被人發現。
我站在門外,看到了第一天來許家時見到的那個「瘋女人」。
她的眼神里帶着興奮,彷彿這火災是一場熱鬧的篝火晚會。
我好奇地問道:
「你不報警嗎?」
她嘴邊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緩緩開口道:
「是帶娣回來了吧, 一定是帶娣回來了!」
她拍了拍手,笑得更開心。
「我是帶娣的母親, 我就站在這兒,替她看看許家的報應。」
火光映紅了她的臉, 我終於發現,帶娣的眼睛跟她母親幾乎一模一樣。
我冷了臉。
「帶娣已經死了,你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帶娣說過, 她跟你說想離婚,讓你幫幫她,你告訴她忍一忍就過去了。
「你知道她當初在許家過的是什麼日子嗎?
「爲什麼不把她救出這個魔窟?」
佈滿皺紋的臉上流下兩行渾濁的淚。
「我沒有生出兒子, 一輩子被婆婆看不起。
「女人都是這樣的,只有生出兒子,才能在婆家站穩腳跟,才能被婆婆重視。
「我本以爲,她生出兒子,她婆婆會對她好一點!」
我怒從心中起, 打斷了她的話:
「女人的價值並不是在生不生兒子!
「你也是女人, 你也受過這樣的苦,你怎麼忍心讓她再遭遇這些!
「既然你當初選擇袖手旁觀,現在又假惺惺地來這裏做什麼!
「帶娣已經死了, 無論你做什麼都不能挽回!」
我看着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在這場名爲傳宗接代的凌遲裏,你沒有救她,你就是幫兇!」
我沒再管帶娣的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9-
第二天, 鬼差找上門來。
「雯雯小姐,我們去捉帶娣的時候,發現許家有你的氣息, 你是否用自己的術法,幫助帶娣復仇?」
我給鬼差行禮後恭敬地回答:
「鬼差大人,我沒有用術法幫她復仇。
「許父自己拿刀切掉了肚子, 許家的符也是許母親自挖出來的。
「之所以有我的氣息, 是因爲我確實在那停留過, 但我真的沒有幫忙復仇,也沒有介入他們之間的因果。」
兩個鬼差對視一眼,便離開了。
我知道,他們只是例行問話,都是老熟人了,只要沒有做有損陰德的事,他們都不會管我。
天亮了, 街道上又熱鬧起來。
商業街上的 LED 大屏又開始播放新聞。
「城北棚戶區發生火災, 現場發現三具屍體,兩名男性被燒死,一名女性躲在竈臺下, 窒息而亡, 一家三口全部遇難。
「在這裏提醒廣大市民朋友,安全使用燃氣,避免煤氣泄漏……」
街上人羣走得匆忙, 時不時地便會有人跟我對視。
我永遠不知道,下一個走進來的是活人,還是一個有故事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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