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女被沉塘那日,江邊圍滿了人。
她穿着素白中衣,頭髮散亂,嘴裏塞着破布,雙手被麻繩勒得發紫。
整個人蜷縮在竹籠裏,像只待宰的牲畜。
-1-
「綁石頭!」
來旺哥推了我一把,遞來一根碗口粗的麻繩。
我的手抖得厲害,半天打不好結。
一抬頭,正對上沈氏女的眼睛——
那雙眼睛赤紅如血,死死盯着岸上的人,像是要把所有人都拖進地獄。
我嚇得跌坐在地。
二哥一把拽起我,低聲呵斥:「你一個丫頭來湊什麼熱鬧?趕緊回去!」
我跌跌撞撞跑回家,當夜就發了高熱。
夢裏全是沈氏女在水裏掙扎的樣子。
——竹籠沉底,水面咕嘟咕嘟冒泡,最後歸於平靜……
第二日,小姐眼睛紅腫地問我:「春喜,她死了嗎?」
我木訥點頭:「綁了大石頭,活不了。」
小姐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活該……是她先害我們的!」
可我知道,沈氏女再惡,也不該是這種死法。
-2-
我是家生子。
爹是外院得力的管事,娘管着漿洗房。
大哥蒲來福機靈,跟着爹跑腿學本事。
二哥蒲來旺憨厚,守着庫房。
五歲上,爹孃因着年紀漸長,被大夫人恩典去了城外的莊子養老。
我便被撥到了也剛滿五歲的大小姐蒲明蘭身邊。
大夫人秦氏,是真正的菩薩心腸。
她待下寬厚,逢年過節總有厚賞。
見到我時,她摸着我的頭,對明蘭小姐說:
「這丫頭眉眼清秀,性子也穩,就叫『春喜』吧,聽着喜慶,給咱們蘭兒做個伴。」
從此,我便成了「春喜」。
小姐則拉着我的手,脆生生地說:「春喜,以後你就跟我一處喫一處睡,像我的親妹妹!」
大夫人聽了,只是慈愛地笑。
-3-
小姐待我,也確實如姐妹。
我們一起在府裏請的西席先生那裏識字唸書,一起跟繡娘學針線,一起偷偷溜到後花園假山後躲懶,一起偷喫從廚房順來的桂花糕。
大公子蒲明軒,比小姐大五歲,性子溫和。
總在我們闖禍時默默擋在前面,或是遞來一方乾淨的帕子擦掉我們臉上的點心渣。
日子像溪水般歡快地流淌。
直到五年前,老爺外出談生意,回來時,帶回了一個女人——沈玉嬌。
沈玉嬌生得貌美,卻總愛用鼻孔看人。
她穿着晉縣從未見過的、料子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錦緞衣裳。
聽說,沈玉嬌是上京沈家的外室女,雖不光彩,但終究是官家血脈。
她一來,就指着大夫人的正院說:「我要住這裏。」
聲音嬌脆,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強硬。
她還說自己不爲妾,要做老爺的平妻。
大夫人驚怒交加,老爺卻像是被迷了心竅。
大夫人出身商賈,孃家雖富,卻如何能與官家抗衡?
沈家一封書信遞到大夫人孃家,施壓之下,大夫人孃家也只得勸她忍讓。
僵持了半年,沈玉嬌傳出有孕的消息。
事兒終究是成了。
-4-
沈玉嬌進門那日,蒲府張燈結綵,鞭炮響得震耳欲聾。
可正院裏,氣壓低得能擰出水來。
大夫人強撐着笑臉應酬賓客,眼神卻空洞得嚇人。
小姐緊緊攥着我的手,躲在大公子身後,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死死忍着沒掉下來。
大公子緊抿着脣,下頜繃成一條冷硬的線,握着小姐肩膀的手,指節泛白。
喜宴的熱鬧像一層浮油,底下卻是冰冷的死水。
自那以後,一切都變了。
大夫人閉門禮佛的時候多了,臉上那份觀音般的慈和彷彿被蒙上了塵。
沈玉嬌則仗着身孕和家世,在府裏橫着走。
她看不起大夫人的「小家子氣」。
嘲笑大公子蒲明軒「木訥平庸,讀書也讀不出個名堂」。
更看不上小姐明蘭,動輒就說:「到底是小地方養的,見識淺薄,連上京貴女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等她生下二公子蒲明瑞後,氣焰更是囂張到了極點。
老爺對她幾乎言聽計從,連帶着對大夫人的兒女也冷淡了許多。
府裏原本還算和睦的三房姨娘,心思也活絡起來。
尤其是林姨娘,仗着有幾分姿色,頭一個想去巴結沈玉嬌。
結果連正屋的門檻都沒摸到,就被沈玉嬌身邊那個一臉橫肉、眼神兇悍的陪嫁嬤嬤張媽媽罵了出來。
「呸!什麼下賤胚子也敢往我們夫人跟前湊?打量誰不知道你那點齷齪心思?想害我們小公子是不是?滾!」
張媽媽叉着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姨娘臉上,抬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林姨娘捂着臉,又羞又氣,指着門罵道:
「好個上京來的官家小姐!好個教養!這等不講理的混賬話,連我這出身卑賤的都說不出!今兒算是開了眼了!」
她氣沖沖地走了。
躲在月亮門後偷看的小姐明蘭,痛快地「呸」了一聲,小臉興奮得發紅:
「活該!總算叫人知道那狐狸精是個什麼德性了!不要臉!」
這是我第一次聽小姐用如此刻薄的話罵人。
可這話,不知怎的,隔天就傳到了沈玉嬌耳朵裏。
-5-
沈玉嬌不敢直接動小姐,就把矛頭對準了我。
那日,我剛替小姐從廚房端了她愛喫的杏仁酪出來。
走到半路,就被張媽媽帶着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堵住了。
「就是這小蹄子!給我拿下!」
張媽媽一聲令下,兩個婆子朝我撲上來,扭住我的胳膊。
杏仁酪「啪」地摔在地上,雪白的酪子濺了一地。
「你們幹什麼?放開我!」我拼命掙扎。
「幹什麼?」張媽媽獰笑着走近,肥胖的手指幾乎戳到我鼻尖,「有人看見你鬼鬼祟祟溜進我們小廚房,往二夫人的催奶湯裏下東西!小小年紀,心腸如此歹毒,竟敢謀害主子和小公子!給我拖到院子裏,往死裏打!」
我嚇得魂飛魄散,尖叫道:「我沒有!你血口噴人!小廚房我根本進不去!二夫人喫食都是你們自己人管,我如何下藥?」
「還敢狡辯?給我打!」張媽媽根本不聽,厲聲吩咐。
婆子們拖着我往外走。
死亡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
沈玉嬌要打死我,像打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我不能死!爹孃還在莊子上,大哥二哥還在府裏,小姐還需要我!
求生的本能爆發。
我猛地低頭,狠狠一口咬在抓着我左臂的婆子手上。
「哎喲!」那婆子喫痛鬆手。
趁着右邊婆子一愣神的功夫,我用盡全身力氣掙脫,像只受驚的兔子,不顧一切地朝着前院大門狂奔!
一邊跑,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嘶喊:「殺人啦!殺人啦!上京來的沈二夫人要殺人啦!救命啊!」
我的哭喊聲驚動了府門外路過的街坊鄰居。
晉縣老街坊們大多認得,春喜這丫頭是蒲家大小姐身邊的家生子,爹孃都是蒲家老人。
看我披頭散髮,臉上帶着抓痕,胳膊上青紫一片,狼狽不堪地從府裏哭喊着逃出來,後面還有凶神惡煞的婆子追着,衆人紛紛圍了上來。
「春喜丫頭,咋回事?」
「張媽媽,你們這是做什麼?要打死人不成?」
「哎喲,看把孩子打的!」
張媽媽追到門口,見圍了這麼多人指指點點,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強橫道:「這賤婢謀害主子,按家法就該打死!都閃開!蒲家的家務事,輪不到外人插嘴!」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人羣前,涕淚橫流:「街坊鄰居們給評評理!沈二夫人要強要我去她院裏伺候,我不願意,她就污衊我下藥害小公子,要讓人打死我!我根本沒進過她的小廚房啊!求大家救救我!」
恐懼和委屈讓我哭得撕心裂肺。
人羣頓時炸開了鍋。
「嘖嘖,官家小姐就能這麼不講理?」
「搶小輩的貼身丫頭,還要打死?這心腸也太毒了!」
「蒲老爺怎麼娶了這麼個攪家精進門?」
議論聲、指責聲此起彼伏。
張媽媽臉色鐵青,卻也不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強行抓人。
正僵持着,人羣外傳來一聲清喝:「何事喧譁?!」
人羣分開一條道。
一身青衫、揹着書箱的大公子蒲明軒,正下學歸來。
他清俊的臉上帶着疑惑,當目光落在我身上時,瞬間凝結成冰。
看到大公子,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我所有的委屈、恐懼、無助一股腦兒湧了上來。
連滾爬爬地撲到他腳邊,死死抓住他的衣袍下襬,仰起臉,放聲大哭:「大公子!大公子救我!他們要打死春喜!嗚……春喜好怕……」
大公子看着我的狼狽,看着我臉上的淚痕和胳膊上的青紫,又抬頭掃了一眼臉色難看的張媽媽和圍觀的街坊。
他緊抿的嘴脣微微顫抖,眼神冷得能凍死人。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俯身,用力地、穩穩地將我拉了起來,護在他身後。
那松墨的氣息混合着他身上少年人特有的溫熱,第一次讓我感到一種沉重的安全感。
「張媽媽,」大公子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春喜是我妹妹院子裏的丫頭。她犯了何錯,要勞動二夫人院裏的媽媽如此大動干戈,當街喊打喊殺?蒲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張媽媽被他看得有些發怵,強辯道:「大公子,這小蹄子她……」
「夠了!」大公子打斷她,「是非曲直,自有父親母親定奪。把人帶回去!再讓我看到你們欺負明蘭院裏的人,休怪我不客氣!」
最後一句,已是聲色俱厲。
張媽媽被他的氣勢懾住,又顧忌着圍觀的人羣,只得悻悻地帶人退回了府裏。
大公子這才轉向街坊,拱手道:「擾了諸位清淨,是蒲家管教不嚴,明軒在此賠禮了。此事家父家母自會處置,還請諸位散去。」
人羣漸漸散了。
大公子低頭看我,眼神複雜。
有心疼,有憤怒,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溫和下來:「別怕,沒事了。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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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之後,沈玉嬌很是安分了一陣子。
張媽媽也像消失了一般,再沒在我面前出現過。
但我心裏的恐懼並未消散。
我和小姐走路說話都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夜裏稍有風吹草動,便會驚醒。
小姐更是常常半夜驚醒,哭着跑去大公子的院子。
大公子那時已是個沉穩的少年模樣。
他總會耐心地安撫哭泣的妹妹,拍着她的背,低聲哄着。
有時,他會抬眼看向同樣嚇得臉色發白、縮在角落裏的我,眼神裏帶着一絲猶豫,然後輕輕張開手臂:「春喜,過來。」
我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毫不猶豫地撲進那個帶着松墨香氣的懷抱。
大公子的懷抱遠不如爹爹的寬厚,卻異常安穩。
他常常一手摟着抽噎的小姐,一手輕輕拍着我的背,低聲說着「別怕,有哥哥在」。
那低沉溫和的聲音,是那段灰暗日子裏,唯一能驅散我們心頭陰霾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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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蒲來福給我送爹孃新做的酒釀來時,我正坐在大公子書房外的臺階上發呆。
大哥在外院當差,頂了爹以前的缺,常跟着老爺四處跑生意,見識多了,人也變得越發世故。
他把沉甸甸的酒釀罐子遞給我,壓低聲音訓道:
「幺兒,你長點心眼!那沈二夫人是上京沈家女!沈家是什麼門第?動動嘴皮子就能讓咱們蒲家萬貫家財化爲烏有!士農工商,商排最末!你再有錢,在當官的面前屁都不是!老爺都得把她當祖宗供着!你倒好,去得罪她?」
我抱着冰涼的陶罐,不服氣地頂嘴:「她壞!欺負大夫人,欺負小姐!早晚遭報應!」
大哥恨鐵不成鋼地瞪我:「報應?你懂個屁!你且看着,連大公子的前程都得指着她!沒有沈家的關係,大公子想考功名?難!以後這蒲家是誰當家還不一定呢!你得罪她,就是給大公子招禍!給咱們家招禍!老爺都恨不得把她捧手心,你還去惹她?安分點!別連累我和你二哥!」
「大公子的前途……」
我愣住,還沒完全消化大哥話裏的意思,
一抬頭,卻見迴廊的陰影裏靜靜立着一個人。
正是大公子蒲明軒。
不知他站了多久,聽到了多少。
他清俊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像深潭,望不見底。
我心裏一慌,連忙行禮:「大公子。」
大公子緩步走近,目光落在我懷裏的酒釀罐子上。停了片刻,才轉向我:「你大哥……與你說什麼?」
我有些緊張,捧起罐子:「今年莊子上糧食收成好,爹孃特意讓大哥捎了些新釀的酒釀給奴婢。大公子要不要嚐嚐?可香了!」
想到大哥方纔說二哥的親事定了,大嫂也懷了身子,我心裏又高興起來,臉上也帶了笑,「奴婢分您一碗?」
大公子看着我的笑容,眼神裏是我看不懂的複雜。
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大哥與二哥是男子,理應是他們擔起養家之責。你是女子,家中再缺銀兩也不該打算到你的身上。十兩銀子是你近半年的月例,如此爲他們付出,當真值得?」
家中有喜事,我心裏高興,就託大哥把我最近攢下的月例都帶回了家。
想來是叫大公子看到了。
我有些茫然,不明白大公子爲何突然問這ţūₘ個,但還是老實回答:「奴婢自個留了私房錢的,大小姐也常賞我。再說了,撐起一個家,哪分什麼男子女子?哪個有勁兒就多使一份力唄。大哥二哥在外頭辛苦,也常照拂我,我在後宅裏使不上勁的地方,不也靠他們幫襯?大哥就是愛嘮叨,二哥滑頭些,可他們待我都好。」
大公子聽了,沒再說什麼。
我分了一碗酒釀給他。
他端着那碗清亮的米酒,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孤寂。
我總覺得,他像是揣着很重的心事。
-8-
沒過幾天,府裏就炸開了鍋。
大公子蒲明軒突然跪在老爺面前,說自己根本不是讀書的料,不想再去書院了。
老爺勃然大怒,操起手邊的紫砂壺就砸了過去。
碎片混着滾燙的茶水濺了一地。
老爺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大公子怒罵:「逆子!我蒲家世代經商,攢下這份家業,爲的是什麼?不就是爲了供出一個讀書人,改換門庭!你竟敢說不讀了?給我滾去祠堂跪着!跪到你想明白爲止!」
大公子被罰跪祠堂的消息傳來,小姐急得直掉眼淚,拉着我的手反覆問:「大哥怎麼了?他明明那麼用功的……」
大夫人把自己關在房裏,一整天都沒出來。
入夜,祠堂裏燭火幽暗。
小姐怕大公子餓着凍着,讓我偷偷送些喫的過去。
我揣着兩個還溫熱的肉包子,躡手躡腳地推開祠堂沉重的木門。
裏面沒有點燈,只有供桌上幾盞長明燈幽幽地亮着。
大公子蒲明軒背對着門,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蒲團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我剛想出聲,卻聽見角落裏傳來壓抑的啜泣聲,是大夫人秦氏。
「兒啊……」大夫人聲音沙啞,帶着濃重的鼻音,「你可知娘爲何這般忍讓那沈氏女?娘這半生的忍辱,都是爲了你啊!」
大公子的背影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蒲家不缺銀子,可這世道,士農工商,商人終究是叫人看不起的!蒲家世代都想出個讀書人,登科入仕,光耀門楣,這是你爹的執念,也是孃的指望!」
大夫人的聲音帶着一種近乎絕望的懇切。
「那沈氏女,就算她生母只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外室,在外人看來,她也是官家的女兒!她生的明瑞,等他長大,就憑他那個當官的外祖,就能壓你一頭!到那時,即便你有萬貫家財,在官身面前,又算得了什麼?你甘心嗎?你爹能甘心嗎?」
祠堂裏一片死寂,只有大夫人壓抑的哭聲在迴盪。
「聽孃的話,好生唸書,拼了命也要讀出個名堂來!他日金榜題名,你才能揚眉吐氣,才能真正立蒲家於長世不衰之地!母親如今……還能忍……娘等着你出息的那一天,等着娘不用再忍的那一天……」
大夫人說完,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扶着柱子站了一會兒,才踉蹌着悄然離去。
門被輕輕帶上。
祠堂裏只剩下大公子和我。
我屏住呼吸,不敢動彈。
過了許久,大公子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了個身。
盤腿坐在了蒲團上。
他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在幽暗的光線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把用油紙包好的肉包子遞給他:「大公子,您喫點東西吧。」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空洞得嚇人,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他默默地接過包子,沒有立刻喫。只是捧在手裏,彷彿那是什麼沉重的東西。
我靠着冰冷的柱子坐下,不敢出聲。
時間一點點流逝。
祠堂裏靜得可怕,只有長明燈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
一個包子,大公子掰下一小塊,放進嘴裏,機械地咀嚼着。
一小口,又一小口。
喫得極其緩慢,極其艱難。
彷彿吞嚥的不是食物,而是難以消化的屈辱。
喫得我都靠着柱子昏昏欲睡時,他忽然低低地叫了一聲:
「春喜。」
我一個激靈,立刻應道:「奴婢在!大公子有什麼吩咐?」
「……沒什麼。」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只是想告訴你……你爹孃做的酒釀,的確很香。」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
大公子怎麼突然提起酒釀來了?
明明他喫的是肉包子!
但想起爹孃的手藝,我還是忍不住眉飛色舞地說起來:「是啊,可香了!小時候我和大哥二哥嘴饞,總去偷喝。有一回二哥調皮,扒着缸沿往裏夠,結果『噗通』一聲栽進去了!差點淹着!害得我和大哥一起,被趕回來的爹孃好一頓胖揍!二哥屁股腫了好幾天呢!」
大公子聽着我的講述,嘴角極其輕微地掀動了一下。
像是想笑,卻又被無形的重擔壓了回去。
他手上的肉包子,終究只喫了小半個。
-9-
大公子最終還是回到了書院,並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刻苦。
他幾乎把自己埋進了書堆裏。
天不亮就起身誦讀,深夜燭火仍亮。
大夫人臉上終於又有了些許笑容,只是那笑容裏,總帶着揮之不去的憂慮和一絲狠絕。
二月裏,晉縣縣試開考。
這是大公子人生中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科考。
大夫人天不亮就拉着小姐進了佛堂,焚香禱告,連小姐的功課都停了。
我也跟着跪在冰冷的蒲團上,雙手合十,誠心祈求佛祖菩薩保佑大公子高中。
好幾次困得腦袋點地,都是一個激靈驚醒過來。
小姐也跪得小臉發白,膝蓋生疼,卻咬着牙一聲不吭。
晌午剛過,派去伺候大公子考試的小廝蒲安卻連滾爬爬地衝了回來。臉色慘白如紙:
「夫人!不好了!大公子……大公子他……剛進考場不到一個時辰,就……就腹痛如絞,上吐下瀉……被……被擡出來了!連……連卷子都沒答完!」
「什麼?!」
大夫人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我和小姐驚呼着撲上去扶住。
佛堂裏頓時亂作一團。
精心準備了這麼久,臨行前大公子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這樣?
大夫人醒來後,強撐着病體,發瘋似的追查。
查膳食,查用具,查隨行的人……
查了足足半個月,線索最終指向了沈玉嬌院裏的一個負責採買的管事婆子。
有人看見她考試前一天,偷偷塞給蒲安一包「提神醒腦」的「好茶」。
沈玉嬌!她竟敢!她竟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毀了大公子的前程!
就因爲她怕,怕大公子一旦考中,哪怕只是個童生,地位也會不同,她的兒子將來就未必能穩穩壓過一頭!
小姐氣得渾身發抖,把自己關在房裏哭了一整天。
大夫人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她沒有立刻去找沈玉嬌算賬。反而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老爺愛喫的菜。派人去請了老爺來。
夫妻倆在房裏談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老爺從正院出來時,臉上竟帶着久違的笑意,對大夫人也溫和了許ƭŭ₃多。
府裏下人都在傳,老爺和夫人這是重歸於好了。
沈玉嬌氣得摔了一套上好的官窯茶具。
不久後的一天,大夫人把小姐叫去房裏說話。
卻破天荒地把我攔在了門外:「春喜,你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種莫名的失落和不安湧了上來。
以往大夫人和小姐說話,從不避諱我。
她們在房裏說了很久,直到日頭西斜,小姐才推門出來。
她臉色蒼白,眉頭緊鎖,眼神裏充滿了迷茫、掙扎,還有一絲……決絕?
回去的路上,小姐異常沉默。我問她:「小姐,夫人跟您說什麼了?」
小姐抬起頭,怔怔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
那眼神複雜得讓我心慌。
最終,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冰涼的手指輕輕摸了摸我的頭,聲音疲憊:「春喜,你天性單純……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10-
四月初四,城中婦人們照例要去城外的雲臺寺上香祈福。
大夫人帶了小姐,連一向不愛出門的沈玉嬌,也破天荒地穿戴整齊,說是要爲二公子祈福。
她們分乘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出了府門。
小姐沒有帶我。
她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就扶着丫鬟的手上了車。
我站在門口,看着馬車轆轆遠去,心裏空落落的。
這是第一次,小姐去上香沒有帶上我。
她們回來時,已是日落西山。
府門口的氣氛凝重得可怕。
沈玉嬌不是走下馬車的,她是被兩個粗壯的婆子架着胳膊,幾乎是拖下來的。
她髮髻散亂,衣衫不整。嘴裏塞着一團破布,只能發出「嗚嗚」的嘶鳴。
臉上佈滿淚痕,滿眼驚恐,哪裏還有半分平日趾高氣揚的樣子?
她被像丟破麻袋一樣丟在正院冰冷的地磚上。承受着所有聞訊趕來的丫鬟小廝驚愕、鄙夷、幸災樂禍的目光。
跟着去的管事娘子臉色煞白,聲音發顫地向聞訊趕來的老爺和大夫人回稟:「老爺、夫人,在雲臺寺後山禪房…二夫人她…她與一個掛單的野和尚…行那苟且之事!被…被前去尋她的幾位夫人…撞了個正着!那和尚…那和尚身上還搜出來幾方繡着二夫人小字的…的帕子!這定然是私通已久啊!傷風敗俗!傷風敗俗啊!」
人羣一片譁然。
議論聲如同沸騰的油鍋。
我站在角落,渾身冰涼。
死死盯着管事娘子手裏抖開的那幾方絲帕。
繡工精巧,帕角確實用銀線繡着小小的「玉嬌」二字。
旁人或許看不出,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針腳,那配色,那「玉」字最後一筆微微上揚的弧度——分明是小姐蒲明蘭的手筆。
小姐有一手足以亂真的絕妙繡藝!
我猛地捂住嘴,纔沒讓自己驚叫出聲。
下意識地看向小姐。
小姐低頭站在大夫人身後,臉色蒼白如紙。嘴脣緊緊抿着,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發抖。
她沒有看我,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狼狽不堪的沈玉嬌。
眼神裏有恐懼,有快意,有茫然,唯獨沒有……驚訝。
沈玉嬌是否真的與僧人有私?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這些「證物」,足以要了她的命!
誰叫她觸碰到了大夫人最不能碰的逆鱗——大公子的前程!
老爺的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黑,最後變成一種可怕的鐵青色。
他猛地一腳踹在沈玉嬌身上,怒吼道:「賤人!拖下去!關起來!」
隨即又厲聲吩咐。
「所有跟去的人,嘴都給我閉嚴實了!誰敢走漏半點風聲,亂棍打死!」
當天夜裏,沈玉嬌的幾個貼身陪嫁丫鬟就被拖出去祕密處置了。
府裏一批可能知曉內情或被認爲不夠忠心的下人也被連夜發賣。
整個蒲府籠罩在一片肅殺的血腥味中。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
那天同去上香的幾家夫人,都是晉縣有頭有臉的。
沈玉嬌與人通姦被捉姦在牀的醜聞,如同長了翅膀,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晉縣。
蒲家的族長和各房長輩連夜聚齊,商議的結果只有一個:浸豬籠!沉塘!以正家風!
沉塘那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
江邊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嘖嘖,真是想不到啊,上京來的官小姐,竟是個淫婦!」
「聽說在廟裏就跟野和尚搞上了,還被當場抓住,嘖嘖……」
「蒲家這次臉可丟大了!沉塘也是活該!」
小姐沒有來。
她把自己關在房裏。
她讓我去「看看」。
讓我親眼看到沈氏死了。
可等沈氏真死了,小姐卻似並無想象那般高興。
-11-
大夫人下手狠絕,行動迅速。
沈家求情的書信還在路上,沈玉嬌人就已經沒了。
沈家震怒,卻也無可奈何。
女兒與人通姦被抓現行,沉塘是宗族決定。
他們沈家再勢大,也佔不住一個「理」字,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最終只能退而求其次,請蒲老爺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善待沈玉嬌所生的二公子蒲明瑞。
沈氏女死後,小姐一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
大夫人卻一掃陰霾,臉上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暢快和輕鬆。
她給三房姨娘的院子裏都送去了一匹上好的杭綢,還親自在小廚房張羅了一桌精緻的酒菜,請來了老爺。
正院裏燈火通明,伺候的只有大夫ƭū₀人身邊最得力的媽媽和老爺的心腹來旺。
老爺似乎也異常高興,頻頻舉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兩人都有些醉意。
那日我在小姐房中守夜到很晚。
出來時正遇上腳步踉蹌的來旺。
他一把抓住我,噴着酒氣:「春喜!快來搭把手!老爺喝多了,我…我一個人扶不住!」
我本想問爲何不去叫小廝,但看他醉醺醺的樣子,只得上前幫忙。
剛走進燈火通明的花廳,就聽見老爺蒲世榮含糊不清地高聲嚷嚷:
「……爺…爺早就不耐煩那賤人了!不過是個低賤的外室之女…裝…裝什麼清高?爺能娶她…是…是她的福氣!偏生她還在爺面前擺…擺架子…鬧得…家宅不寧……」
來旺趕緊去攙扶,試圖阻止:「老爺,您醉了,少說兩句……」
「滾開!」老爺一把推開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繼續發泄着積壓已久的怨氣,「她…她當真以爲爺是看上了她?呸!要不是…她身後有個沈家…能給大哥兒…鋪路……」
聽到「大哥兒」,大夫人秦氏端着醒酒湯的手頓了一下,眼神幽深。
老爺渾然不覺,越說越激動。甚至帶着一種扭曲的快意:「她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害我大哥兒!大哥兒…是我蒲家的希望…是光宗耀祖的指望!如今…倒也好…出了這等醜事…是沈家對不住我蒲家…他日…大哥兒…大哥兒前途…有望了!哈哈…哈哈…她死得好啊!死得…真好!」
我扶着老爺胳膊的手猛地一顫,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來旺猛地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裏充滿了警告:「春喜!今兒這話你聽了就爛在肚子裏!若是傳出去半個字……家生子同蒲家一損俱損!這個道理,你爹孃應當教過你!」
我嚇得一哆嗦,連忙低下頭。唯唯諾諾地應道:「是…是,來旺哥,春喜曉得的,曉得的。」
是啊,家生子。
我的命,爹孃的命,大哥二哥的命,都捏在蒲家手裏。
蒲家若是倒了,我們就是最先被碾碎的塵土。
我還不想死,我想活着。
真相?真相不過是權勢者手中的玩物和籌碼。
-12-
沈玉嬌死後,籠罩在蒲府上空的陰雲似乎真的散去了。
大夫人氣色紅潤,開始操心小姐明蘭的親事。
她相看了好幾戶人家,不是嫌門第不夠,就是嫌子弟不夠出息。
問小姐的意思,小姐只低着頭,聲音平淡無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兒聽憑母親做主。」
那一刻,我忽然驚覺。
我記憶裏那個愛笑愛鬧、會拉着我偷偷抱怨、會爲大公子打抱不平的大小姐,已經消失了。
她變得沉默、順從,像一株被精心修剪過的盆栽,失去了原有的蓬勃生機。
她甚至主動向大夫人提出,要挑兩個穩重能幹的丫鬟,將來做她的陪嫁。
「陪嫁?」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如遭雷擊。
小姐明明說過,她的陪嫁丫鬟,只會是我。
爲了這事,我躲在被子裏哭了好幾個晚上。
總覺得定是我哪裏做錯了,才讓小姐厭棄了我。
沒過幾天,大夫人果然從家生子裏挑了兩個十五六歲的丫頭送到小姐院裏。
一個叫翠柳,一個叫紅杏。
都是模樣周正、手腳麻利、頗懂規矩的。
我看着她們恭敬地給小姐行禮,心中酸澀難言。
-13-
許是大夫人看我可憐,把我調到了大公子的院子裏。
說是大公子溫書辛苦,身邊需要個細心忠心的丫頭伺候茶水點心。
大公子待我,確實溫和。
他每日除了去書院,幾乎所有時間都耗在書房裏。
一日三餐都由他的貼身小廝蒲安送進去。
我每日的活計,就是打掃書房外間,備好茶水點心。
每每大公子在裏間溫書,我就抱着個裝點心的攢盒,安靜地坐在書房窗外的石階上守着。
有時他讀書累了,推開窗透透氣,低頭總能看見我。
「大公子,您歇會兒,喫塊點心?」我便立刻站起身,捧着攢盒湊到窗邊,臉上擠出討好的笑。
大公子看着我,眼神裏似乎有探究,又似乎有些無奈。
他通常會捻起一塊,點點頭:「嗯,放着吧。」
便又關上了窗。
我不知小姐爲何不要我。
只能想着,要多討好大公子一些,或許……或許日子還能像以前那樣安穩。
-14-
來年開春,好消息終於傳來。
大公子順利通過了縣試和府試,成了「童生」。
雖然只是科舉路上最基礎的一步,但對於商賈出身的蒲家來說,已是天大的喜事。
與此同時,小姐的親事也定了下來。
是城東孫家的長子孫文博。
孫家是書香門第,孫文博的叔父,正是本縣的縣太爺。
府裏張燈結綵,人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氣。
老爺和夫人更是大手筆地賞了闔府上下三個月的月錢。
府門口鞭炮從早放到晚,震耳欲聾的聲響幾乎要把屋頂掀翻。
在熱鬧的鞭炮聲和硝煙味裏,大嫂王氏找到了我。
她臉上帶着喜色,語氣卻又透着憂愁:「幺妹,你大哥的腿傷又犯了,疼得厲害。莊子上捎信來,說抓藥的銀子不夠了。你手頭若寬裕,先拿些出來應應急ŧúₗ。」
大哥的腿是去年斷的。
去年他跟着夫人她們去雲臺寺上香,「不小心」摔下了山坡。
可究竟是怎麼摔的,大哥卻支支吾吾不肯說。
我隱約猜到了什麼,卻也只能裝作不知。
隔天,我鼓起勇氣向大公子告了假。
僱了輛驢車,回到了闊別十年的莊子。
莊子還是老樣子,爹孃的頭髮卻已花白了大半,臉上刻滿了風霜的痕跡。
「幺兒回來了!」娘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眼裏含着淚花,「瘦了,在府裏當差辛苦吧?」
「不辛苦,娘。」我鼻子發酸,「爹,娘,你們身子可好?」
「好,好着哩!」爹抽着旱菸,咳嗽了兩聲,「就是這兩年天旱,收成差些。不過餓不着,回頭給你帶些新磨的麥粉和曬的菜乾回去,給老爺夫人還有大公子大小姐都嚐嚐鮮。」
他們絮絮叨叨地囑咐我在府裏要安分守己,要忠心耿耿。
「這兩年府裏……唉,出了不少事。」爹重重嘆了口氣,「不過總算是過去了。不管怎麼樣,咱們是家生子,生是蒲家的人,死是蒲家的鬼,得記着本分,爲主家盡忠。」
臨走時,娘拉着我的手,粗糙的手掌撫過我漸長成的身子。
欲言又止,最終只是低聲叮囑:「幺兒,大夫人把你調到大公子院子裏,那合該是你的福氣。大公子……是個念舊情的。你……要好好伺候,莫要辜負了主子的心意。」
孃的話像根小刺,扎得我心裏不舒服。
當大公子的丫鬟,我自然會用心。
可比起大公子,我心底深處,依舊更眷戀在小姐身邊無憂無慮的日子。這算哪門子福氣?
回到府裏,一種強烈的衝動驅使着我徑直去找了大公子。
「大公子,」我低着頭,聲音有些發緊,「奴婢……奴婢想求您個恩典。」
大公子從書卷中抬起頭:「何事?」
「奴婢……奴婢想回莊子上。」我豁出去了,「爹孃年紀大了,身子骨不如從前。莊子上活計多,他們身邊……身邊需要人照顧。奴婢想回去……儘儘孝。」
大公子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深邃,彷彿要看到我心裏去。
良久,他纔開口:「爲何突然想回去?在府裏……不好嗎?」
我咬着脣,不知該如何解釋心中那越來越清晰的不安和想要逃離的渴望。
只能重複道:「奴婢……想爹孃了。」
大公子輕輕嘆了口氣,沒有立刻答應,也沒有拒絕。
「蘭兒……就要Ŧű̂ⁿ出嫁了。你與她一同長大,情分不同。等她嫁了,安穩下來,我再去同母親說,可好?」
我想了想,確實該如此。
小姐出嫁,我總要親眼看着,纔算圓滿。
我點點頭:「謝大公子。」
過了些日子,大嫂又喜滋滋地來找我。
她說大哥的腿傷大有好轉,老爺念他忠心耿耿又喫了苦頭,把他調到了蒲家在城東最大的一間綢緞莊裏,當了個清閒的大掌櫃。
只管總賬,不用再跑腿受累。
二哥蒲來旺則頂了大哥原先的差事,成了老爺身邊最得力的管事之一。
而且,大嫂又懷上了!
「這都是託主家的福!託大公子的福!」大嫂紅光滿面,把之前問我要的銀兩都塞了回來,還額外帶了不少時興的絨花和零嘴,「這些給你,姑娘家打扮打扮!在公子跟前,也精神些!」
我捏着那些東西,心裏五味雜陳。
大哥二哥的「福氣」,來得如此巧合,如此……及時。
這背後,定有大公子的手筆。
-15-
小姐出嫁的日子,定在了金秋十月。
孫家送來了豐厚的聘禮,蒲家也準備了十里紅妝。
府裏上下忙得腳不沾地,處處都是喜慶的紅色。
出嫁那日一早,小姐把我叫到了她房裏。
她穿着大紅的裏衣,坐在梳妝檯前。
鏡中的容顏依舊美麗,卻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愁緒。
她屏退了左右,從妝匣最底層取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進我手裏。
「春喜,」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這個你收好。我跟母親說好了,等我……嫁了人,安頓下來,就放你出去。這些……是我這些年給你攢的嫁妝。」
我低頭看着手中那繡着纏枝蓮紋的精緻荷包。
入手沉甸甸的,裏面是硬邦邦的金銀。
鼻子一酸,眼淚瞬間湧了上來:「小姐……奴婢……」
「別哭,」小姐冰涼的手指輕輕拂過我的眼角,擠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春喜,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活得……自在些。」
「小姐……」
我泣不成聲,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總覺得小姐這話,像是在交代什麼。
吉時到了。
外頭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喜婆高聲唱着吉利的詞兒,催促新娘上轎。
小姐站起身,大紅的嫁衣如火,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
她戴上沉甸甸的鳳冠,披上繡着百子千孫的蓋頭。
我捧着裝首飾的托盤,想跟上去送她出門,卻被她輕輕按住了手。
「春喜,」蓋頭下傳來她模糊的聲音,「你……就送到這兒吧。」
我一怔,眼淚更加洶湧。
小姐……連最後送她出門,都不願意讓我陪了嗎?
她扶着翠柳和紅杏的手,在喜婆和衆人的簇擁下,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出了房門。
走出了院子,走向那頂裝飾着華麗流蘇的花轎。
我站在門內。
隔着攢動的人頭和滿目的鮮紅,看着她挺直卻顯得格外單薄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迴廊的盡頭。
心口像是被挖空了一塊,冷風嗖嗖地往裏灌。
這一別,山高水長,我的大小姐,再也不是那個可以和我一起偷喫點心、一起說悄悄話的少女了。
-16-
大公子在小姐出嫁後不久,也成了親。
娶的是城南許家的嫡女許婉清。
許家是耕讀傳家,祖上出過舉人,與孫家還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
這樁親事,門當戶對,無可挑剔。
大公子成親那日,府裏又是一番熱鬧景象。
鞭炮同樣響徹雲霄。
我偷偷溜出府,擠在人羣裏看熱鬧。
許家的嫁妝箱子排滿了整條街,引來無數豔羨的目光。
穿着大紅喜服的大公子,臉上帶着得體的笑容,在衆人的恭賀聲中迎娶新娘。
新娘子蓋着紅蓋頭,身姿窈窕,被丫鬟攙扶着,一步一步踏進蒲家的大門。
我遠遠看着,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只覺得那滿目的紅,紅得刺眼。
大公子臉上的笑容,也彷彿隔着一層看不見的紗。
-17-
小姐嫁了,大公子也娶了。
我再次鼓起勇氣,去求見夫人。
「夫人,」我跪在地上,頭埋得很低,「奴婢……奴婢想回莊子上伺候爹孃。當初大公子說,等小姐出嫁……」
夫人秦氏正對着鏡子,由丫鬟梳着頭。
聞言,她透過鏡子瞥了我一眼。眼神平靜無波,語氣也淡淡的:「明蘭剛嫁過去,事情還多。你且安心在軒哥兒院裏伺候着。回莊子的事,過些時日再說。」
我的心沉了下去。夫人……似乎並不想放我走。
夜裏,大嫂和二嫂來了。
「幺妹,」大嫂王氏臉上堆着笑,眼神卻帶着不容置疑,「夫人說了,大公子身邊總得有個知根知底、貼心的人伺候。抬你做通房,是夫人的恩典,也是你的福分!」
通房!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一哆嗦。
「不!我不做通房!」我脫口而出。
二嫂李氏連忙道:「哎呀,幺妹別急!你若是不願做通房,嫂子們去求求夫人,讓大公子直接抬你做姨娘!如何?姨娘可是半個主子了!」
「我不做妾!」
我猛地站起來,後退幾步,後背抵住冰冷的牆壁。
「我只想回莊子!伺候爹孃!我不嫁人!」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
王氏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春喜!你別給臉不要臉!你是家生子!你的命都是主家的!主子抬舉你是看得起你!你以爲你是誰?還挑三揀四?這由得你選嗎?」
「我不!我就是不做!」我拼命搖頭,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少夫人……少夫人她會……」
少夫人不是個好相處的主。我曾親眼見到她畫花了身邊丫鬟的臉,只因那丫鬟得了大公子一句贊。
「少夫人那邊自有夫人和公子!」李氏打斷我,「你安安分分的,她能拿你怎樣?你大哥二哥如今在府裏都體面,還不是靠着主家?爹孃一生爲主,他們應當教過你。」
我蜷縮在牆角,只是哭,只是拼命搖頭。
王氏和李氏見勸不動我,氣得拂袖而去。
丟下一句:「行!你有骨氣!等着瞧!」
-18-
風聲果然很快傳到了少夫人許婉清的耳朵裏。
那天午後,我正在院子裏晾曬大公子的書。兩個面生的婆子突然闖進來,不由分說就扭住了我的胳膊。
「少夫人要見你!跟我們走!」
熟悉的恐懼感瞬間攫住了我。
多年前被沈玉嬌的婆子押着的場景噩夢般重現。
「放開我!我不去!」
求生的本能讓我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故技重施低頭狠狠咬在一個婆子的手腕上。
「哎喲!」婆子喫痛鬆手。
我趁機掙脫,不顧一切地朝着前院大門的方向狂奔。
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逃出去!像上次一樣!逃到大公子那裏去!
身後是婆子們的怒罵和追趕的腳步聲。
我哭喊着,跌跌撞撞,用盡全身力氣奔跑,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
就在我即將衝到二門時,一個身影恰好從外面進來。
「砰!」
我結結實實地撞進了一個帶着淡淡松墨氣息的懷抱。
熟悉的溫熱,熟悉的安穩感。
我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了大公子緊蹙的眉頭和瞬間陰沉下來的臉。
「大公子……大公子救我!她們……她們要抓我……」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像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大公子扶住我顫抖的身體,目光掃向追到近前、氣喘吁吁又滿臉惶恐的兩個婆子,以及聞訊趕來的幾個丫鬟。
他的眼神冷得如同數九寒冰。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婆子嚇得撲通跪下:「回……回大公子,是……是少夫人吩咐,請春喜姑娘過去問話……」
「問話?」大公子冷笑一聲,「問話需要如此陣仗?需要把人嚇得魂飛魄散?」
他環視四周,被他目光掃到的人無不低下頭,噤若寒蟬。
少夫人許婉清也聞聲趕來。站在廊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眼神躲閃,不敢與大公子對視。
「大公子……」我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哀哀地祈求,「春喜……春喜想回莊子上……求大公子開恩……」
大公子低頭看着我,眼神複雜。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爲他會拒絕。
最終,他伸出手,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了拍我的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好。」
-19-
回到莊子的那天,天高雲淡。
爹孃站在院門口,看到驢車停下,我跳下來,孃的眼圈立刻就紅了。
「幺兒!我的幺兒回來了!」她一把將我摟進懷裏,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我的背。
「爹,娘!」我也忍不住哽咽。
莊子上的日子,簡單而踏實。
爹孃愛喚我「幺兒」,而不是「春喜」。
空氣裏瀰漫着泥土和莊稼的清香。
大哥二哥不常回來,除了收租的日子,莊子上大多清閒。
我每日幫着爹孃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喂喂雞鴨,打理菜園,日子像溪水一樣平靜流淌。
莊子上空房間很多。
我特意挑了最雅緻的一間,仔細打掃乾淨。
大公子送我回來時說過,等他得了空,會來看我。
我信他。
雖然不知這「空」何時能有。
但我還是把房間收拾得整潔溫馨,窗臺上擺着從野地裏採來的小野花。
這一等,就是一年。
一年後,大公子真的來了。
只是再見時,他已不再是那個青衫磊落的書生。
他穿着七品縣令的青色鸂鶒補服,身後跟着兩個穿着皁隸服飾的隨從。
風塵僕僕,眉宇間帶着難以掩飾的疲憊和一種深沉的倦怠。
眼角的細紋和脣邊新蓄的短鬚,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了許多。
眼神也變得銳利而疏離,像蒙了一層洗不掉的塵埃。
「春喜。」他喚我,聲音有些沙啞。
「大……大人。」我連忙行禮,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稱呼。
他擺擺手,疲憊地笑了笑:「還是叫大公子吧。給我收拾間房,我歇一晚。」
我將他引到那間一直爲他留着的屋子。
他幾乎沒說什麼話,簡單洗漱後,便合衣躺下,沉沉地睡去。
這一睡,竟是整整一天一夜。
第二日午後,他才推開房門。
陽光正好,我如多年前一樣,抱着一個裝着新蒸米糕的竹屜,坐在他窗下的石階上。
聽到開窗聲,我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久違的、真心實意的笑容。
大公子低頭看着我,微微怔了一下。
隨即,那緊繃的脣角也緩緩向上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他伸手,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摸了摸我的發頂。
「春喜,你長大了。」
是啊,我都十七了。
大公子也二十五了。
官場,果然是最催人老的地方。
-20-
大公子並未逗留太久,當夜便收拾行裝要趕回縣城。
他說,他剛去江州府述職回來,如今纔算是真正坐穩了晉縣縣令的位置。
他臨走前,我問起小姐。
大公子沉默了一下,才道:「蘭兒……她很好。懷了身孕,約莫還有五六個月便要生產了。」
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大公子走後,我按捺不住,偷偷跑去城裏打聽。
等到了日子,消息很快傳來,小姐生了個女兒。
小姐的女兒,一定會像幼時的她一般玉雪可愛吧。
我高興壞了,等莊子上新麥收上來,立刻磨了最細的麪粉。精心做了小姐最愛喫的棗泥桂花小甜糕,託一個常去孫家送菜的莊戶,想辦法送進了孫府。
-21-
本以爲日子就這麼平靜地過了,
可一日,爹孃急匆匆地找到我。神色緊張:「幺兒!快去前院!少夫人來了!」
少夫人許婉清?她來這鄉下莊子做什麼?
我心裏咯噔一下,連忙洗淨手。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裳,快步走向前院。
ẗū́ₙ許婉清正由丫鬟攙扶着,站在略顯簡陋的堂屋裏,挑剔地打量着四周。
她穿着時興的錦緞衣裙,環佩叮噹,與這泥土氣息的農家小院格格不入。
幾年不見,她似乎清減了些,眉宇間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鬱和焦慮。
見我進來,她那雙描畫精緻的眼睛立刻落在我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打量和鄙夷。
「春喜?」她開口,聲音帶着慣有的居高臨下,「倒是比在府裏時,更像個鄉下丫頭了。」
我垂首行禮:「奴婢見過少夫人。」
「免了。」
她擺擺手,示意丫鬟退到門口。
堂屋裏只剩下我們兩人。
她踱了兩步,目光銳利地釘在我臉上,「聽說……你定了門親事?是個馬奴的兒子?」
「回少夫人,是的。奴婢的未婚夫君叫張石,年底我們就要成親了。」
許婉清嗤笑一聲,那笑聲裏充滿了輕蔑和不屑。
「奴婢配馬奴的兒子,倒也是門當戶對,般配得很!」
少夫人在莊子上住了兩日便走了。
聽娘說,少夫人過門後肚子遲遲不見動靜。
這次來,是想同莊子上的農婦們打聽打聽,看有什麼生子祕方。
少夫人的到來,叫我心中有些不安。
我和張石商量了下,決定將婚事提前。
雖然辦得倉促,卻也熱鬧。
莊戶人家不講究繁文縟節,但該有的喜慶一樣不少。
鞭炮噼啪作響,孩子們歡呼雀躍。
我蒙着簡單的紅蓋頭,趴在二哥寬厚的背上。
二哥邊走邊低聲笑道:「幺妹,別怕,二哥揹你出嫁!張石那小子敢欺負你,二哥打斷他的腿!」
鑼鼓喧天中,牛車行至莊子口的小石橋。
一陣風忽然吹來,掀起了我蓋頭的一角。
就在那一剎那,我無意間掃過不遠處那棵老槐樹,那陰影裏似乎靜靜立着一人。
身影挺拔,像極了大公子。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二哥的肩膀。
「怎麼了,幺妹?」二哥察覺我的異樣,問道。
「二哥,你看橋頭槐樹下,是不是大公子?」
二哥聞言,立刻順着我的目光望去。
可槐樹下空空如也,只有樹影婆娑。
「傻丫頭,看花眼了吧?」二哥失笑,顛了顛背上的我,「大公子如今可是晉縣的父母官,又在京城那邊掛了號,官運亨通着呢!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個大老爺府上應酬,怎麼會跑到咱們這鄉下地方,來看一個奴婢的婚禮?定是你太緊張,眼花了!」
是啊,或許真是我看花了眼。
-22-
年底,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消息傳開,張石知曉後樂得合不攏嘴,爹孃也鬆了口氣——有了孩子,我和張石的根就扎得更穩了。
不久後,少夫人又一次帶着女眷前來小住。
那晚,她再一次將我喚去。
燭光下,許婉清坐在桌邊,沒有像往常那樣帶着挑剔和倨傲。
她只是靜靜地、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盯着我的肚子看了許久。
那眼神有些黯然,還有些……羨慕。
少夫人沒有責難我,只疲憊地揮揮手,讓我退下。
第二天離開時,竟破天荒地賞了我好些東西。
看着那遠去的華麗馬車,我心中五味雜陳。
或許,這位曾經刻薄的少夫人,也是個可憐人。
幾個月後,我與張石的女兒在莊子上平安降生。
張石給她取名「雲兒」。
女兒滿月時,大哥和二哥都抽空趕了回來。
大哥越發富態,腆着肚子,一副掌櫃老爺的派頭。
二哥則黑瘦精幹,眼神裏都透着精明。
提起大公子,二哥一邊逗弄着雲兒一邊笑着說,「你是不知道,如今大公子可是了不得了。在晉縣任上幹得漂亮,政績斐然。上京的沈家都對他青眼有加,使了大勁兒提攜。這才幾年功夫,等開春就要調到京城工部去當差,當真正的京官老爺了!」
大哥也接口道:「是啊,等來年蒲家的產業都將遷往京城。」
他看向爹孃,試探着問:「爹,娘,要不……你們二老也跟我們去京城,見見大世面?」
我看到站在大哥身後的大嫂王氏,偷偷用力掐了大哥胳膊一把。
爹孃對視一眼,連連擺手:「不去不去!京城那地方,規矩大,人也雜。我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折騰。這莊子清淨,我們待慣了,就留在這兒養老。你們兄弟倆跟着大公子,好好當差。」
大嫂聞言臉上這才綻開了笑容。
夜裏,二哥獨自一人敲開了我們的房門。
他抱着已經睡着的雲兒逗弄了一會兒,然後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幺兒,」二哥將紙遞給我,「這是你的身契。大公子讓我交給你的。
「大公子說,這身契,其實大小姐當年就替你向大夫人求過。只是大夫人沒捨得放。大公子……或許也沒想好。如今你要在莊子上安家了,大公子說,物歸原主。從今往後,你春țù₂喜,還有云兒,就都是自由身了。」
我顫抖着從二哥手中接過。
薄薄的一張紙,對我來說卻重如千鈞。
我終於,自由了。
「二哥……」我看着二哥,「那你和大哥,還有孩子們……」
二哥苦笑一聲:「我們?我們的身契還在主家手裏呢。家生子,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這輩子,註定得跟着主家這條船走。大公子如今青雲直上,我們跟着去京城,或許還能搏個前程。家裏……能有你一個得了自由,已經是天大的恩慈和造化了!別爲我們擔心。」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來年,大哥二哥跟隨蒲家一起遷往京城。
偌大的莊子冷落下來。
爹孃守着老屋。
我和張石帶着雲兒,租種了莊子附近的田地。
雖然清貧,但頭頂再無枷鎖,每一步都走得踏實自在。
-23-
又過了兩年。
聽聞小姐又懷了身孕,生下一個小公子。
孫家擺了三天的流水席。
可沒過多久,小姐帶着女兒和她剛滿月不久的小公子,坐着馬車來到了莊子上。
我幾乎是小跑着迎出去。
馬車停穩,簾子掀開,小姐抱着一個襁褓,在丫鬟的攙扶下走了下來。
「小姐!」我激動地喊出聲,聲音都變了調。
六年未見,小姐的變化大得讓我心驚。
她穿着一身素淨的藕荷色衣裙,身形比出嫁前清減了許多。
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眼下帶着濃重的青影。
眉宇間籠罩着一層化不開的愁緒和深深的疲憊。
唯有在看到我時,那雙黯淡的眼睛裏,才迸發出一點微弱的光亮。
「春喜!」她的聲音有些虛弱。
當夜,小姐執意讓我與她睡在一處。
我們擠在莊子上的土炕上,蓋着帶着陽光味道的棉被。
小公子睡在旁邊的搖籃裏,發出細微的鼾聲。
黑暗中,小姐拉着我的手,同我說起了這幾年的事。
「春喜,」她的聲音很低,像夢囈,「你知道嗎?在我進孫家門之前,孫文博的後院裏,就已經有了三個妾室,兩個通房。我過門不到半年,他的第一個庶子就出生了。」
她的話語平靜,卻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懷瑞哥兒的時候,有人在我的安胎藥裏動手腳……幸好我發現得早。」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掐得我有些疼,「瑞哥兒生下來就體弱,三天兩頭生病,都是胎裏帶來的毒……我查了許久,線索斷在那個最得寵的柳姨娘身上……可沒有確鑿證據,孫文博護着她,連他叔父……也暗示我息事寧人……」
「那柳姨娘仗着孫文博的寵愛,處處與我作對。翠柳……就是在我懷瑞哥兒時,被孫文博收了房。後來生子時難產,一屍兩命……」小姐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紅杏……幫我查柳姨娘,被人發現……推進了後花園的荷花池裏……撈上來時,人都僵了……」
我聽得渾身冰涼,如墜冰窟。
「春喜,」小姐側過身,在黑暗中看着我,眼神悽楚,「我是不是很沒用?連自己的丫鬟都護不住?娘把我嫁到孫家,本就是爲了給大哥鋪路。孫家是書香門第,他叔父是縣太爺,有了這層關係,大哥的功名路才能更順……縱使我受了委屈,他們也只會讓我多忍忍。如今大哥平步青雲,爹孃的心願達成了……我這個棋子,也就沒什麼用了……不重要了……」
「小姐……」我心疼得無以復加,緊緊回握住她冰涼的手。
「或許……等瑞哥兒大些,我會挑個老實的庶子記在名下吧……」小姐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認命,「好歹……給自己留條後路……」
我看着她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的、那如同花朵般迅速枯萎凋零的氣息,心中充滿了悲涼。
我那明媚鮮活、曾如春日暖陽般的大小姐,怎麼就被磋磨成了這般模樣?
-24-
小姐在莊子上住了大半年,孫家那邊竟一點音信也沒有。
小姐似乎也樂得清靜,臉上漸漸有了點血色。
一日午後,她竟主動翻出了我帶來的針線簍子,找出一塊素白的手絹,對着窗外金黃的麥田,一針一線地繡了起來。
她繡得很慢,很專注。
金色的麥穗在她的指尖下漸漸成型,飽滿而沉甸。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低垂的側臉上,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有那麼一瞬間,我彷彿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在繡架前巧笑倩兮的少女。
然而,平靜終究被打破。
一日午後,孫家突然來人了。
來的還是孫文博身邊的一個管事,態度說不上恭敬,只催促小姐儘快回府。
同時帶來的,還有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遠在上京的大公子蒲明軒,即將迎娶明珠郡主。
我驚得手中的簸箕都掉在了地上:「娶郡主?可……可大公子他,不是早已娶了妻嗎?」
那管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你說的是大人的原配許氏?許氏嫁入蒲家多年,一無所出,犯了七出之條。大人早已將她休棄,送回孃家了。」
休……休了?
我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腦海裏瞬間閃過當年老爺酒後吐露真言的畫面,閃過沈玉嬌沉塘時怨毒的眼睛,閃過明珠郡主那高高在上的名頭……
意識裏,那個曾溫柔拍着我背的大公子,竟漸漸與當年的蒲老爺重疊了起來,面目模糊不清。
小姐的身體也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白得嚇人。
她死死攥着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知道了。我收拾一下,馬上便回。」
她沒再看我,轉身進了屋。
片刻後,她抱着小公子出來,卻把女兒珍兒留在了我身邊。
「珍兒喜歡和雲兒玩,就讓她在莊子上再住些日子,姐妹倆做個伴吧。」小姐說。
然後便抱着小公子,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馬車絕塵而去。
留下珍兒懵懂地牽着我的手。
看着珍兒酷似小姐幼時的眉眼,再看看雲兒。
兩個小丫頭手拉着手,親暱地靠在一起。我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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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
珍兒和雲兒一同長大,情同姐妹。
轉眼,珍兒在莊子上住了快兩年,已是個活潑伶俐的小姑娘。
一日,小姐派人來接珍兒回去。
派來的婆子說,孫家後院如今已被小姐清理得差不多了。
姑爺也因着上京那位做了官、又攀上郡主的大公子,被大小姐拿捏住,不敢再像從前那般放肆。
珍兒要走了。
臨走前,婆子看着正在院子裏和雲兒追逐嬉戲的珍兒,開口道:「春喜……珍兒小姐一直說很喜歡雲兒這個妹妹。兩個姑娘家年紀相仿,性子也合得來。不如……就讓雲兒隨我們一同去,兩姐妹做個伴?你放心,夫人定待她如親生,珍兒小姐有的,雲兒也會有。
「不!」
我下意識地將雲兒緊緊摟在懷裏。
警惕地看着那婆子:「我女兒是自由身,她不能隨你們去。」
我絕不能讓雲兒同我一樣,繼續做家生子。
婆子看着我激烈的反應,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沒再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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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我用自己攢下的錢和小姐當初給的金銀,給雲兒交了束脩,送她去了鎮上唯一一家收女學生的私塾——清荷女學。
爹知道後直搖頭:「女娃娃讀什麼書?浪費銀子!將來還不是嫁人生子?」
張石卻一直支持我。
他雖是個粗人,卻懂我的心思。
他拉着雲兒的手,對我說:「春喜,你想讓雲兒讀書明理,不讓她像咱們這輩人一樣糊里糊塗地活,我懂。咱閨女,以後要活得明白,活得硬氣!」
年前的時候,大哥蒲來福突然回來了。
他比上次見面又胖了一圈,穿着綢緞衣裳,一副掌櫃派頭,只是眉宇間帶着揮之不去的焦慮。
這些年,大哥二哥極少回來,但每月總會託人捎些銀錢、衣料,還有上京時興的小玩意兒給孩子們。
可這次回來之前,我們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收到上京的隻言片語。
爹憂心忡忡,整日唉聲嘆氣:「怕是……上京蒲家,要出大事了!」
大哥的到來印證了爹的擔憂。
他這次回來,竟把自己和二哥的兒女都帶了回來。
四個半大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院子裏。
「爹,娘,」大哥聲音乾澀,眼神躲閃,「這幾個小的……先在莊子上住一陣子。我和老二……那邊事情多,顧不上。」
爹追問:「上京是不是出事了?大公子呢?老爺夫人呢?」
大哥支支吾吾,含糊其辭:「沒……沒什麼大事。就是……就是官場上的事,複雜得很……爹孃你們別問了,安心帶着孩子們住着就是。」
他匆匆留下一些銀錢,當晚就藉口鋪子有事,又急匆匆地走了。
爹哪裏放心得下?
第二天就趕着驢車去了城裏打聽。
帶回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可怕。
上京亂了!
幾個皇子爲了爭那把龍椅,鬥得你死我活。
死了好多人。
明珠郡主的兄長,一位領兵的郡王,在前線喫了大敗仗,損兵折將。
明珠郡主受了刺激,生產時竟誕下一個死胎。
朝中有御史死諫,參奏新任工部郎中的大公子鉅額賄賂上官、買賣官職。
此事牽連甚廣,甚至牽扯進了激烈的皇黨之爭。
買官事發後,蒲家老爺蒲世榮和夫人秦氏。竟在短短數日內先後「暴病身亡」。
京城都在傳,他們是畏罪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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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晉縣的我,默默地在屋裏爲老爺和夫人上了三炷香。
無論他們爲人如何,做過什麼,我和爹孃兄長的命,終究是靠着蒲家才活下來,纔有了今日。
然而,噩耗並未停止。
緊接着傳來的,是小姐蒲明蘭的死訊。
消息是孫家一個逃出來的老僕帶來的。
小姐在深夜放了一把火。
火勢沖天,燒了大半個孫家內宅。
小姐和孫文博一起,死在了那場火裏。
孫家的老僕說。
大公子倒臺後,孫家就與小姐撕破了臉。
沒了孃家支撐,小姐被扔去了偏僻的小院。
瑞哥兒本就生來體弱,小姐小心又小心地養到一歲。卻因孫家斷了瑞哥兒的藥材,夭折了。
小姐便發了瘋。
「珍兒小姐見院子起了大火,拼命要去救她孃親。最後……也沒能逃出來——」孫家老僕哽咽道。
我眼前一黑。
那個會甜甜叫我「春喜姨」,會和雲兒一起在田野裏瘋跑的珍兒啊——
「娘——」
雲兒撲進我懷裏放聲大哭。
我緊緊摟着她,心如刀絞。
是我太自私了嗎?只想着自己安穩,卻不知小姐在孫家過得那般水深火熱?
若我一直守着她……
可我身爲一個奴婢,又能做什麼呢?
沒多久,隨着賣官鬻爵案的牽連,孫家也徹底倒了。
也算是,惡有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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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終於回來了。
他衣衫襤褸,一條腿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曲着。
一瘸一拐地推着板車,從京城回到了晉縣。
板車上,是破草蓆包裹着的二哥的屍體。
「爹……娘……幺兒……」
看到我們,他只叫了一聲,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大哥在鬼門關轉了一圈。醒來後,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精氣神。
他的腿又斷了一遭,原本就帶着舊Ṭűₕ疾,如今是徹底好不了了。
大哥說,二哥是爲了掩護大公子逃離,被官兵亂刀砍死的。
他去尋到二哥時,他僅剩下了一口氣。
臨死時,二哥塞給他一疊身契。
角落處,清晰地蓋着大公子的私印。
旁邊是一行小字:「此契作廢,放還本籍」。
「二弟用他的命,爲我們換了自由身!」大哥渾身顫抖着。
我和爹孃亦是泣不成聲。
接連的打擊讓娘很快就病倒了,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沒多久,爹也緊跟她而去。
處理完爹孃的喪事,我和張石看着滿屋子的孩子,還有廢了腿的大哥,心頭沉甸甸的。
「走吧。」張石握緊我的手,「這裏不能待了。蒲家倒了,這莊子遲早會被官府查抄。咱們還是走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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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變賣了所有能變賣的東西,帶着爹孃和二哥的牌位悄然離開了生活多年的晉縣。
一路向南,跋山涉水。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在遠離晉縣千里之外的一個小鎮落了腳。
這裏沒人知道蒲家,沒人知道春喜。
大哥在鎮口支了個豬肉攤子。
他的腿雖然廢了,但生得肥胖。操起殺豬刀來倒也虎虎生威,撐得起場面。
大嫂王氏依舊潑辣。
她嗓門洪亮, 斤兩卻公道。
她常罵大哥:「你個死胖子!一個人佔了半個攤子的地方!哪天真窮得揭不開鍋了,把你肚子剖開, 裏頭的油水都夠咱一家子喫上十天半月的!」
孩子們被逗得哈哈大笑,大哥也樂呵呵地撓頭。
賣完了肉, 王氏就拎着明晃晃的殺豬刀, 去鎮東頭的繡坊接二嫂李氏。
二哥死後, 李氏隨大哥大嫂一道回了家。如今在繡坊做繡娘。
她手藝好, 人又本分。
大嫂怕她路上被鎮上的地痞騷擾, 每日都操着刀去。久而久之, 地痞們見了她們都得繞道走。
我和張石租了幾畝薄田, 又在鎮尾賃了個小鋪面,賣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
日子清貧忙碌,卻又滿足。
雲兒依舊上了女學。
她識的字越來越多, 回家還能教弟弟妹妹們念幾句「人之初, 性本善」。
這一日, 收工比平日早些。
夕陽的餘暉把青石板路染成溫暖的橙色。
我和張石拖着疲憊卻輕快的步子往家走。
路過鎮口的糕點鋪時,張石拉住我, 咧嘴一笑, 「昨兒雲兒唸叨想喫他家的豆沙糕。我答應了她今兒給她帶回去。」
我嗔怪道:「就你慣着她!這丫頭嘴越來越刁了。」
「女娃兒嘛,就該寵着點。」張石憨厚地笑着,排進了買糕點的隊伍裏。
鋪子前排了十來個人。
我站在一旁的柳樹下等着,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排隊的人羣。
兩個約莫十來歲的女娃娃吸引了我的注意。
走在前面的女娃娃, 穿着粉色的細棉布衫子, 同色撒花褲子。頭上扎着兩個小鬏鬏,纏着紅頭繩。
她蹦蹦跳跳, 活潑得像只小云雀。
回頭催促着身後略矮半個頭, 梳着雙丫髻的小丫頭:「春喜春喜你快點呀!再不回去,爹佈置的《千字文》背不完,又要打手心啦!」
後面那小丫頭懷裏緊緊抱着兩包剛買好的糕點,跑得小臉通紅, 氣喘吁吁,「小姐您慢點跑!別……別摔着!您放心,老爺要是打手心……就打奴婢的!奴婢皮厚!不怕疼!」
「傻春喜!」前面的女娃娃停下腳步, 咯咯地笑起來,聲音清脆如銀鈴, 「爹打手心可疼啦!我才捨不得讓你替我挨罰呢!」
她快走幾步, 輕快地蹦上了停在路邊一輛篷小馬車。掀開車簾,探出頭來催促:「春喜, 快上來,咱們走啦!」
「唉!小姐!」
被叫做「春喜」的小丫頭應着,抱着糕點,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馬車。
車伕一甩鞭子,馬車轆轆啓動,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
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語和淡淡的糕點甜香。
我怔怔地站着,雙腳彷彿被釘在了原地。
陽光透過柳枝的縫隙,斑駁地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可我的臉頰卻一片冰涼。
伸手一摸,不知何時,早已是淚流滿面。
「春喜,豆沙糕買到了,還熱乎……」張石拿着油紙包走過來, 看到我的樣子,愣住了, 「怎麼了?咋哭了?」
我搖搖頭, 說不出話,只是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任由淚水無聲地流淌。
我的小姐啊……
春喜再也見不到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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