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

爹進京趕考,回來時身邊多了個全竈。
所謂全竈,白天登廚上竈,夜來暖被鋪牀,是廚娘也是通房。
她奸懶滑饞淫,五毒俱全,一雙天足大得像運糧船,早早就被舊主人開了苞。
我娘嫌惡她,恨不得她立刻死了。
但後來,我娘卻抱着妹妹的屍體對她笑:「杏娣,我們殺了相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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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趕考前信誓旦旦,說必定高中,回來時兩手空空,只是身邊多了個女人。
「這是杏娣。」他對我娘說,「怕你身邊沒好人使喚,所以買了個全竈。」
杏娣豐臀厚乳,膚如凝脂,進來給主母磕頭,一笑露出一對虎牙。
我娘笑不出來。
全竈是京師小戶人家常見的丫鬟,白天給主母登廚上竈,夜間替老爺暖被鋪牀。
小廝還詳細說了杏娣勾搭上我爹的過程:她原是我爹所租住房主家的,因爲得罪了主母,要被髮賣,她就不要臉地爬上了我爹的牀。
「老爺原不想往回帶,也不知她使了什麼手段,竟哄得老爺撒不開手。這娘們花樣多,遍地姘頭,嘖嘖。」
我娘聽說杏娣這麼不堪,更傷心了:「你要納妾,好歹選個良家女子。再好歹,你等我出了月子……」
可我爹一聽就黑了臉:「要不是你生了個丫頭片子,我用得着花錢買妾嗎!」
那時候我纔出生十八天,我娘生我是難產。
這些我爹都知道,但他不以爲然,甚至不願意多看我們母女一眼,還把自己的色慾燻心,推給女人。
我娘哭着回了孃家。
我家住在京郊一個大鎮上,我爹是鎮上的秀才,我外公是鎮上的舉人。
也正因此,我娘有個正經的名字,叫徐聽雨。
按理說,我外公是能壓我爹一頭的。
可他一見到娘就變了臉:「怎麼就你一個人回來了?莫不Ṫů₀是叫做下錯事,叫女婿休了?」
我娘抱着我的手一緊,低聲說了始末。
外公更不悅:「男子漢三妻四妾是正經,女人家賢良淑德是本分,我何曾教你善妒!罷罷罷!今日我請女婿來家裏喫飯,你親自把盞與他賠罪,這事兒就揭過去了。」
當晚,外公真的設宴請了爹,逼我娘給他倒酒賠罪。
我爹到處誇讚外公教女有方,城裏的讀書人聽說了,也都將此事傳爲美談,甚至有人說要寫進縣誌裏傳揚千古。
可我娘並不想當千古傳奇,她渾渾噩噩回到婆家,就一頭躺在了牀上。
她病倒了。
當時我家只有兩個十歲上下的小丫頭,什麼都指望不上。
我娘病了,她們先是惶恐,而後樂得清閒。
給她熬藥都經常看不住火候,更別說照顧嗷嗷待哺的我。
我餓得扯着嗓子哭,一下子哭來了杏娣。

-2-
她揪住那倆ṭũ̂⁷在藥爐前打盹兒的丫頭,不分由說就打。
那倆丫頭一開始不服,梗着脖子對罵:「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俺們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兒,你娼婦出身,別以爲……」
杏娣也不接茬,只是用屁股坐着她們的頭,手裏的擀麪杖掄得風生水起,打得她們哭爹喊娘。
就這樣,等我娘醒來時,驚訝地發現飯做好了,藥熬完了,杏娣正坐在我的搖籃邊上,一邊給我喂熱牛乳,一邊衝她笑:
「夫人也太好性了,那兩個毛丫頭,打一頓就什麼都會了。」
我娘長這麼大,沒見過這種潑辣的女人,況且她又恨杏娣無恥,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
她這一病,乳汁全回去了,我每日喝牛乳也不是個事兒,她就跟我爹商量,要僱個奶孃。
我爹是不管家裏事的,我娘於是就叫了人牙子來。
然後她就看着送來的三個乳孃犯了難——她是少婦,不懂這些。
好在杏娣又來了。
她不聽人牙子聒噪,而是讓三個候選人各自擠出一碗奶水,隔水燉煮半個時辰。
取出來看時,只見其中兩碗都是黃水裏飄着白絮,只有一碗沉澱出厚厚的一層。
「咱們要這個,以後養出的姐兒壯實。」她對我娘說,轉頭又跟人牙子講價,把個人牙子都講得無話可說,最後以極優惠的價錢僱到了最好的乳母,把我喂得白白胖胖。
我娘終於對杏娣連聲道謝,又問她怎麼懂得這麼多。
她小聲說,她十五歲時,曾經生下Ŧű̂ₒ了一個兒子,只可惜沒養活。
「我看着大姐兒,就跟看見那孩子一樣。」她摸着我的小手,紅了眼眶。
我娘啊了一聲,說不出話。
像杏娣這樣的丫頭,是不算人的,生了孩子,沒生孩子,主家想賣,隨時就賣了。
恰逢五月節,外公給我娘送來兩匹上好的棉綾,她就挑了幾尺花色鮮豔的,拿去送給杏娣。
可一進廚房她就愣了:「你就睡這兒?」

-3-
我娘一直病着,杏娣的住處是我爹安排的。
我家就是個一進的小院,地方窄小,他就讓杏娣睡在廚房裏間的火炕上。
若要跟她睡覺,就叫她去鋪設華麗的書房。
但是杏娣挺滿意:「往日在舊主人家,我都是竈下支張板牀的,如今一個人一間屋,我給老爺夫人燒香磕頭。」
我娘看着她那喜氣洋洋的神情,突然眼淚就下來了,把杏娣嚇了一跳。
我娘後來說,她突然就意識到,她和杏娣,性情南轅北轍,家世天上地下,但其實,她們和全天下的女人一樣,骨髓裏都浸透了夫爲妻綱、逆來順受。
我娘爆發了。
那是她第一次跟爹爭吵,也是她第一次跟人吵架。
她罵爹不是人,這麼熱的天,讓杏娣一個千里迢迢跟了他回家的女人睡廚房。
我爹激怒之下打了我娘一耳光,還來扯她的頭髮。
杏娣在旁拉架拉不開,一着急,一頭撞在了我爹肚子上。
我爹被撞得一個趔趄,氣呼呼丟下一句「好男不跟女鬥」,甩袖走了。
留下我娘抱着杏娣哭,她說:
「咱們家雖然不富裕,房子還有兩間。我這就把東廂房收拾糊裱,再添上幾樣花梨木的精緻傢俱,你就住進去,早晨晚上守着我和大姐兒。你也別叫我夫人,叫我一聲姐姐,咱們倆這輩子就做伴兒了。」
杏娣怔愣了。
她圓圓的大眼睛盯着我娘,許久,才突然雙手捂着臉,哇哇大哭:「姐姐,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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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日起,我娘和杏娣就妻妾和睦,讓我爹坐享齊人之福。
可男人這種東西,天生的有福不會享。
我滿兩週歲時,我爹完全膩煩了杏娣。
正如他曾經膩煩了我娘。
他再也不說杏娣是環肥燕瘦中的環肥,而是罵她「騷豬肉」。
又一次打翻杏娣端給他的洗腳水後,他跟我娘說,別人家的妾都如何如何小巧精緻、知書達理,他要賣了杏娣,再買新的。
我娘急忙道:「我手裏還有幾十兩嫁妝銀子,你要新妾去買就是了。杏娣是我妹子,你要賣她,就先賣我!」
我爹還沒大膽到敢賣我娘,他同意了我娘提出的方案。
這一次,他帶回了一個妖妖調調的青樓女子,叫如煙。
如煙跟我娘、杏娣都不一樣,她是見過大世面的女人,手頭也有賣身攢下的銀錢,是得罪了權貴,纔不得已選了我爹這個大家嘴裏的「老實人」。
她來的第一天,就翹着腳要杏娣服侍她。
又過了一個月,她摸透我娘是個棉花似的脾氣,就每天在我爹耳邊吹枕頭風,教唆他打我娘。
等到進門的次年,她連我這個小姐也不放在眼裏了。
緊接着,我五歲時,她的囂張達到了頂峯,直接對我爹說,我娘進門七年,只下了我這麼個沒把兒的蛋,要我爹休了我娘,把她扶正。
我娘氣得渾身打戰,杏娣衝上去跟她廝打,把她的嘴角都撕破了。
好在,我爹還沒蠢到底,他厲聲斥罵了如煙,說她一個妓女,癡心妄想。
如煙氣得哭:「沒良心的!娶我三年,花光了我的嫁妝,就翻臉無情了!」
她這話不是空穴來風,這幾年,我爹又去考了一次舉人,依然沒考上,不過他不知道從哪裏發了一千兩銀子的財,給自己捐了一個監生,家裏也因此富裕了許多,還換了帶花園的兩進房子,花園裏還有個小繡樓,據說等我長大了,就要住進去,住到出嫁也不下樓。
我孃的嫁妝早就給他花完了,杏娣沒嫁妝,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這錢的來歷着實值得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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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爹是不會承認的。
他從此也厭棄瞭如煙,到處跟人說婊子無情。
現在他是得了意了,他手頭有錢,又有監生的名頭,男人奉承他,女人仰慕他。
一連好幾個月,他跟條公狗一樣在鎮上四處亂晃,在花樓、窯子裏,一住就是好幾天。
我娘生日那天,他喝得醉醺醺,還要出門,杏娣過去攔着他,求他跟我娘喝杯酒。
「一年就一次的,你好歹留坐。」
我爹那朦朧的醉眼卻盯在了她白膩的脖頸上。
她趕緊用手推我爹:「我今日纔來月信,老爺不要跟我蟄蟄蟹蟹的。」
可我爹已經紅了眼,他纔不管經期交合會對女人有什麼損害,拉着杏娣,就強要她。
第二天,她抱着我,紅着眼眶跪在我娘跟前,一向心直口快的她,囁嚅着說不出話,只是突然抬頭,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杏姨!」
「你做什麼!」
我和我娘同時叫。
她抱着我孃的腿:「我不是人啊,姐姐,我不是人啊!」
就這一聲,把我ṱŭ⁼孃的心哭碎了,她落淚道:「這怎麼能怨你呢?我只盼着你不要落下病根纔好。」
她說得沒錯,從那之後,杏娣下面就一直斷斷續續地滲血,等我娘發現時,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她趕緊叫了個女郎中來給杏娣看,結果後者一搭脈,說出了一件驚天喜事:「恭喜恭喜,小夫人這是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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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說得清,我妹妹是我娘生日之前有的,還是那夜纔有的。
總之我娘喜出望外,對我爹說:「瞧妹子這肚子圓圓,一定是個小子,這下夫君要有後了。」
爹也是高興得手舞足蹈,對着杏娣噓寒問暖,又拉着我孃的手,要她一定照顧好他的寶貝兒子。
甚至,他早早地把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光耀,程光耀!」
我在旁邊看着,有些羨慕。
我五歲了,還沒有名字,下人們叫我大姑娘,娘和杏娣叫我大姐兒。
娘注意到我的眼神,就對爹說:「你今兒高興,就給大姐兒也取個名字吧。」
爹摸着鬍子想了一會兒,寫了「麟至」兩個字。
「麒麟者,兒子也。大姐兒一定能給咱家帶來個兒子!」
我渾然不覺,因爲有了名字而傻笑,杏娣似懂非懂,一味逗着我玩。
只有我娘,她的笑容突然淡下去了。
而已經失寵的如煙倚在門框上,看着興高采烈的爹,恨恨又黯然地吐着瓜子皮。
她作爲曾經的妓女,早就被折騰得不能生育了。
然而並沒有人照顧她的心情,府裏還是熱鬧起來。
每天,我娘都要一大早起牀,精心地照顧杏娣,她讓我爹另外僱了廚娘,好茶好飯,生怕餓着了她妹子和肚子裏的孩子。
抽出空來,她還要裁剪、繡花,給我未出世的弟妹縫衣裳、做鞋襪。
杏娣拿着完工的虎頭鞋、虎頭帽,喜歡得捨不得放下:「我從五六歲起,就被賣給專門調教全竈的人家,這半輩子都是在廚房裏過的,針線怎麼拿,我都不知道,所以生我那……」
她戛然而止。
所以生她那個早夭的兒子時,沒有給他做過衣服。
每當這時,我就趕緊鑽到她懷裏,逗她開心。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我娘說,「你的好日子,馬上就來了。」
可她錯了。
六個月後,瓜熟蒂落,杏娣給我生下一個妹妹。

-7-
我從沒見我爹的臉色那麼難看,黑得像鍋底一般。
產房裏穩婆說杏娣血崩了,他怒喝道:「死了更好!」轉頭就走。
我娘又氣又急。
要救杏娣的命,要買很名貴的野山參。
錢都在我爹手裏,她沒辦法,只能拿出壓箱底的首飾,好不容易,才留住了杏娣。
她鬆了一口氣,這纔想起來,方纔郎中救治,忙亂得要命,沒顧得上我和妹妹。
她四處尋找,幾乎嚇軟了腿時,東廂房的門簾子撩開,如煙懷裏抱着妹妹,手裏牽着我,不耐煩道:「趕緊領走吧,煩死了。」
可她的手心軟軟的,看向妹妹的目光也是軟軟的。
我娘像是防備人販子一樣,趕緊把我們抱走,如煙也冷哼一聲,又關上了門。
杏娣一直睡在牀上,偶爾能聽見她因高熱而囈語:
「娘,娘,我疼。」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守着她,有些好奇。
因爲我不知道,原來杏娣也是有孃的。
我只知道,我孃的首飾沒有白燒,杏娣終於一天一天好了起來。
到了第六天,她能坐起來,給妹妹餵奶了。
她的神情很溫柔,嘴裏還哼着搖籃曲。
「月兒明,風兒輕,樹葉照窗欞。蛐蛐兒,叫錚錚,好似那琴絃兒聲。」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籃輕擺動,孃的寶寶,睡在夢中,睡呀麼睡在夢中……」
突然,她不唱了,而是驚恐地看着我娘:
「姐姐,姐姐,二姐兒怎麼不動了?」

-8-
我娘伸手一摸,頓時臉色白了。
妹妹身體滾燙。
她霍然站起來找郎中。
郎中說,妹妹也要喫很貴的藥,要五十兩。
我娘開櫃子取錢,可是翻來翻去,只剩幾串錢。
她又帶我去敲西廂房的門,如煙聽說妹妹不行了,也嚇了一跳,但是聽說是來借錢,就咬牙切齒:「沒錢!錢都被程抱悟那王八蛋騙走了!」
我娘拔腿就要出去找我爹。
「你回來!」如煙急忙道,「那王八蛋一定在花樓,我去,我比你熟!你在家看着孩子們!」
說着,她也不等我娘回話,把衣服一披,就趕着跑出去了。
「二姐兒,二姐兒!」東廂房裏傳來杏娣的哭聲,「娘害苦了你,娘對不起你啊,娘做什麼把你生下來受罪,二姐兒……」
我娘回去抱住她:「不怕,不怕,一會兒相公就回來了。」
我們守着妹妹等啊等,等啊等。
她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終於還是冷佔了上風。
到最後,冷得像冰一樣。
我爹沒有回來,花樓的龜奴們擡回瞭如煙的屍體。
她是被我爹的相好一腳踢死的。
據說,當時我爹正跟花魁香蘭快活,如煙狠命地敲門罵街。
香蘭聽得煩了,就打開門,狠狠一腳把她踢開。
好巧不巧,正中心口。
如煙當時就斷了氣,連一句娘都沒有叫。
我爹給了青樓的龜奴兩吊錢,讓他們把屍體送回來,讓我娘處理,他卻依舊回到溫柔鄉,跟相好做風流春夢。
他夢見了什麼?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個夜晚,好長好長啊。
我娘抱着我,杏娣抱着妹妹,地上還擺着睡着的如煙。
窗外,月兒明,星子閃,蟬鳴細細響,樹葉打窗欞,更漏滴答,好像怕驚擾她們的夢。
忽而一聲雞啼,東方吐白,金色的日影沿着窗根,一點一點地往裏爬。
照在杏娣花白的頭髮上。
一夜之間,青絲哭成白雪。
娘臉上淚痕也還未乾,但她眯着眼看那陽光,突然笑了。
「杏娣。」她轉向她的妹子,聲音低而興奮,「咱們殺掉相公,好不好?」

-9-
杏娣緩緩地抬起頭,她的眼神失去了焦距,愣愣地問:「什麼?」
我娘握住她的肩膀,聲音更低,但每一個字都纏繞着藤蔓一樣的恨意:
「我們殺了他,殺了他那個相好。不!不僅要殺了他們,還要他們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杏娣渾身一震。
說來也怪,她平時比我娘潑辣得多,打人罵街不在話下。可這個時候,她卻抖得比我娘厲害:
「不行,不行!殺夫的女人,下輩子投不了好胎,只能做豬狗的!」
我點頭,街上的人都這麼說。
可我娘用力搖晃她的身體:「那現在呢?你比豬狗好在哪裏?」
她一下子卡殼了,眼淚滴落在妹妹冰冷的屍體上。
她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給妹妹唱那首搖籃曲。
月兒明,風兒輕,樹葉照窗欞。蛐蛐兒,叫錚錚,好似那琴絃兒聲。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籃輕擺動,孃的寶寶,睡在夢中,睡呀麼睡在夢中……
「給我二姐兒取個名字吧。」她強忍着淚,對我娘說,「姐姐,你讀書識字,你給二姐兒取個好名字。」
我在旁聽着,天真地說:「妹妹叫錚錚好不好?你聽蛐蛐叫她出去玩呢。」
杏娣摸摸我的頭,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眼淚一直流到我脖子裏。
「好。」
然後她把妹妹抱起來,親親她的小臉,把她放到如煙的臂彎裏,含淚笑對如煙道:「孩子可交給你了,這一路上啊,你好好地,好好地看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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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是躺在如煙懷裏下葬的。
我娘好說歹說,我爹才肯給買一口像樣的棺材,點一個像樣的墳塋。
她還跟我爹說,這些年,是她跟我爹慪氣,所以同房不多,到如今子嗣不豐。妹妹這一死,她想開了,要多給我爹生幾個孩子。
我爹當然高興,一大一小兩條人命沒有絲毫影響他的興致。
很快,他就發現,肯曲意逢迎他的我娘,比外面的女人強一百倍。
那些日子,我幾乎都是跟着杏娣睡,她一手摟着我,一手打着蒲扇,嘴裏輕輕哼搖籃曲。
偶爾房子裏鑽進一個聒噪的蛐蛐,我要趕了出去,她總是制止我:「蛐蛐來找你妹妹呢。」
於是我就夢到,我和妹妹在一起鬥蛐蛐。
一年,兩年,夢裏的妹妹也在長大。
夢外,我娘越來越溫柔,越來越賢惠,跟我爹的感情越來越好。
我七歲時,爹和孃的感情已經蜜裏調油。
那日我和杏娣從山上上墳回來,就見我娘正嬌羞地告訴我爹,她懷孕了。
這兩年,我娘主動給我爹納了兩個妾,但都沒有生育,我爹正急得不行,一聽這消息,頓時喜不自勝。
他真是高興得過了頭,又被我娘三言兩語一誘哄,竟然把裝銀錢的皮箱和鑰匙都給了我娘。
「你好好收着,這是咱家的資財。」
說完,他就高高興興地跟朋友出門喝酒去了。
我們母女三人目送他遠去,回到屋裏,打開皮箱查看。
裏面是整整齊齊一層銀元寶,約莫有五六百兩,另外有兩個女人的荷包。
我那會兒已經識字了,能認得出,荷包上繡着的,是如煙兩個字。
我娘也看見了,她拿起荷包,摩挲了幾下,冷笑,轉頭對杏娣說:「你前兒在廟裏遇到的那個錫匠,把他叫來吧。對了,還有個香蘭……我聽說她嫁了個賣茶的商人?」

-11-
懷孕之後,我娘就不肯讓我爹進屋了。
可我爹又不想睡杏娣,也早就膩煩了另外兩個通房。
於是,他又恢復了尋花問柳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憋了兩年的緣故,他這次是青出於藍。
青樓裏的花魁已經贖身去了,其他姑娘滿足不了他,他尋求更刺激的。
比如說,人妻。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又不如奸。
鎮上頗有幾個名聲不好的媳婦,他很快就搭上了手。
更有一些男人,聽聞他出手大方後,專門請他到家裏喝酒,然後也不管自己的妻子樂不樂意,強行讓她們陪客。
我外公大約是聽到了一些風聲,他黑着臉上了門,但不是來教訓我爹,是來教訓我孃的。
「女婿在外面風流,成個什麼體統?你身爲妻子,竟連一點規勸之責都不盡,一味縱着他胡鬧,你不愧對你死了的公公婆婆嗎?」
我娘只是給我拿果子喫,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爹這話奇怪。那回他強納杏娣,我規勸他,你老把我罵一頓,說我善妒,這會兒他還沒人納進門,怎麼就又要我規勸了?爹,你老名聲要緊,女兒不敢丟您的臉,丈夫的事,女兒是不敢管的。」
外公張目結舌時,杏娣笑眯眯來給他倒茶,突然手一抖,滾燙熱茶就澆在了外公手上。
「哎呀,親家老太爺,真對不住,我自從那次生產,這手就一直抖得厲害……」
外公疼得鬍子都捲了,他看得出來,我娘和杏娣是在趕他走。
可他有什麼辦法?他是個正經人,信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兒家裏的妾,他沒立場教訓。
他站起來,指着杏娣,氣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氣呼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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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娘還是委婉地向我爹轉達了外公的良言教誨。
「父親生氣,不如你就去開解他兩句,也是你做姑爺的一片心,外面的人聽見了,也都誇你孝順。來年萬一朝廷開恩科選官,你也有個好聲名。」
我爹想想也是,很感激我娘替他想得周到,說了許多「別人是客棧你是家」之類的廢話,第二天,就帶着我和我娘去我外公家了。
在外公家門口,他遇到了一張熟面孔——青樓裏的那個一腳踢死如煙的花魁。
「香蘭!」他激動不已,只是礙着我和我娘都在旁邊,沒十分上前兜攬。
不過,當天晚上,他就打聽清楚了香蘭的近況。
當年,她是被一個老富商贖身出去當妾。
但才贖身第一天,老富商興奮過頭,喫了大劑量的春藥,中途沒扛住,死在了她身上。
這下子,富商的妻子、兒子就認爲是她害死了富商,狠命磋磨了一陣,最後把她轉賣給一個賣茶葉的瘸腿行商,人稱賣茶李。
這個賣茶李什麼都好,就是因爲殘疾,自卑敏感,乃至於有些走火入魔,總疑心妻子看不起他,與人有私。
據說,他第一個媳婦,是因爲掉到河裏,被一個男人救上來,他就逼着媳婦吊死在了恩人家大門前。
第二個媳婦,則是難產,女郎中和穩婆都束手無策,孃家給請來了有名的太醫,他打死都不讓這男醫進去看一眼,生生拖成了一屍兩命。
出了這兩樁事後,沒人肯再嫁他,他這纔買了妓女出身的香蘭。
香蘭因爲喫了老富商家人的苦,嫁給他後,倒也老實了兩年,於是賣茶李放了心,上個月出去買新茶去了,就把香蘭和幾個丫頭婆子留在宅子裏。
而那宅子,就在外公家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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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爹總是往外公家跑。
我念着舅舅家的小表姐,央告他帶我去,我娘卻給杏娣一個眼色,杏娣就笑着來把我哄開。
「大姐兒,咱們去捉蛐蛐。」
蛐蛐捉了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我還是沒捉到想要的紫金殼,正在那裏生悶氣,我爹提着一個小籠子來了。
「麟至,來,給你。」
這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我爹送給我禮物,他看起來喝了很多酒,臉紅紅的,身上有很濃很濃的脂粉香氣,高興得合不攏嘴。
我吸吸鼻子,這香氣有點熟,好像我在如煙身上也聞到過。
我提着籠子跑進屋,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娘和杏娣。
她們對視一眼,我娘說了一句我沒聽懂的話:「可算『破鏡重圓』了,不枉費咱們想辦法讓那個賣茶李住在了徐家對面。」
徐家就是我外公家。
杏娣則小聲道:「不知道賣茶李走到哪裏了?得叫那姦夫淫婦沒有防備纔好。」
娘笑道:「這個容易。」
她手一翻,就從袖子裏拿出一封信,我好奇地湊上去看,原來是賣茶李寄回來的家書,被我娘派人攔截了。
那家書中說,他下個月就要回來,讓香蘭在家裏恪守婦道,好好等他。
否則,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姐姐,你這是……」
我娘不答話,只是將這封家書揉皺成一團,然後重新鋪開一張紙,將原來信件的內容全部默寫下來。
只改了幾個字,那就是賣茶回來的時間。
從下月,改成明年。

-14-
我再次見到這封信,是在我爹書房裏。
它被精心放置在一個團花錦袋中,跟一雙小巧的大紅睡鞋緊緊挨着。
我孃的腳也小,但小不過鞋的主人,杏娣更是根本沒有裹腳的。
看了一會兒,我爹回來了,我就趕緊把東西都放好,悄悄地溜了出去。
我爹是來問我娘要那個小皮箱的。
他說,我娘一個婦道人家,拿着這麼多錢是招禍,還是他自己拿着妥當。
我娘只是看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長:「是嗎?只要你不是給外面的相好收着,自然妥當。」
我爹一下子就臉紅脖子粗:「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麼知道這些葷話,可見你素日賢良都是假的!」
說着,他自己翻出皮箱和鑰匙,拿着就走了。
他走後,杏娣端着紅豆湯進來,和我娘一起立在窗邊看我爹的背影:
「拿走了?」
「嗯,拿走了。」
「賣茶的回來了?」
「打探說是今晚回來。」
「那女人不知道吧?」
「不知道。」
「得叫他深夜回來纔好,狗男女睡熟了,撞個正着。」
「嗯,我找人在路上絆住了他的腳,必然是半夜纔到家的。」
「那就是今晚了?」
「就是今晚了。」
她們倆咕咕噥噥地說話,很催眠,我倚在杏娣懷裏,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好像也沒睡多久,就被嘈雜聲吵醒了。
我娘和杏娣都不見了,我身邊只剩一個哆哆嗦嗦的小丫頭,外面院子裏,燈影憧憧,被拉得細長的人影進進出出,依稀夾雜着一些我孃的啜泣和杏娣唱戲似的哭聲:
「老爺啊,姐姐素日裏勸你學好,你就是不聽,如今非得落得一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你纔算消停啊,我的老爺啊,你狠心地去了,撇下我和姐姐孤兒寡母,你叫我們怎麼過啊——」

-15-
第二天清晨,我才見到我爹。
準確地說,是我爹的身體,他的頭不知道去哪裏了。
光溜溜一個身子,沒穿衣裳,一層白布蓋着,怪滑稽的。
好像是怕嚇到我,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不要我近前,還是舅舅家的小表姐打聽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悄悄跑來告訴我。
原來,我爹是被賣茶李殺了。
賣茶李捎信給他的老婆香蘭,說好了明年春天回家,可卻不知道爲什麼,昨天就回到了鎮上,又因爲路上被一點小事絆住了腳,耽誤了半天,一直到深夜,才醉醺醺地回家。
然後他就看見,他心心念唸的香蘭,正酣睡在我爹懷裏。
小表姐描述得很詳細——據說,當時香蘭手裏還抓着我爹的陽物,我爹嘴嘬在她胸脯上。
這話不是空ƭű̂ⁱ穴來風,是賣茶李殺了人之後親口說的。
他說,他當時一見到這場景,氣得怒火中燒,一低頭看見門外放着一把嶄新的鐮刀,頓時惡向膽邊生,出去取了鐮刀,回來先一刀扎透了香蘭,然後提着我爹的頭髮,把他叫醒,問他可認得自己是誰。
我爹當時就嚇得尿了褲子,急忙大叫饒命,還說,他雖然嫖了賣茶李的老婆,但他也把傢俬都帶過來送給香蘭了,他願意用六百兩雪花白銀,買自己的一條命。
賣茶李把他叫醒,卻不急着殺他,正是這個意思,聽他如此上道,就用鐮刀逼着他找出銀子。
我爹哆哆嗦嗦找出那隻皮箱,親手打開,跪着抓了幾個銀元寶,賠笑着給賣茶李看。
賣茶李一開始也笑,但是當他接過銀子,在手裏掂了掂之後,臉色大變,一手挾持着我爹,另一手的鐮刀就把銀錠子劃開了。
我爹的臉色唰地一下全白了。
因爲,他看見,那根本不是什麼銀錠子,是包着錫皮的鐵錠!
可他沒有機會解釋了。
賣茶李已經認定他是在耍自己,一鐮刀下去,就割下了他的腦袋。
殺完人,賣茶李把我爹的腦袋一裹,想找個地方拋屍。
結果「運氣不好」,纔出門,就碰上了我娘特意派去的、找我爹的小廝。

-16-
賣茶李被扭送去了縣衙,縣官幾板子下去,他就全招了,當下被判斬監候。
城裏的男人們都說他是個男人,殺了姦夫淫婦,城裏的女人們卻都笑開了花,直說這是老天報應。
外公領着舅舅們去了縣衙,幫忙領回了我爹的頭,又尋了個縫屍匠給他縫回到脖子上。
雖然是秋末的天氣,但屍體毀壞成這樣,也不能久放,等我再次見到我爹時,他已經像發麪棗糕一樣又紫又腫的。
他就這麼一副尊容,接受親朋好友的弔唁,可以想象,哪怕是跟他關係好的,也是哭不出來。
不僅哭不出來,他們看着哭得淚人兒似的我娘和杏娣,都竊竊私語:
「這老程,有福不會享啊。」
「誰說不是呢,放着賢妻美妾,還出去偷腥。」
「偷腥咱們誰沒有?可偷成這樣,嘖嘖。」
「死得可真不成模樣,我當時可是進到屋裏瞧見的,倆人那可是白花花的,摟在一塊兒。」
「他對那女人也就是玩玩,沒看他把家裏的銀子還是給嫂子收着,倒拿假銀子哄人玩。」
「哈哈,人家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可死得這麼難看,恐怕是風流不了了。」
「就是可憐了他的妻妾,這麼齊整又賢惠的人兒,被連累做了寡婦。」
「可不是,知縣大人可是親口對我說,他着實憐惜這孤兒寡母的,準備給嫂子送個牌匾呢。」
說着,他們就津津有味地討論起我爹的死相,他的嘴是怎麼嘬着女人的胸脯……說到高興處,都忍不住嗤笑起來。
我爹如我娘所願,死得新奇、響亮,死得聲名遠播、遺臭萬年。
而我外公也沒得着好。
因爲我爹死得離他家太近了,就在府門對面。
大家面上雖然不說,但私下裏都懷疑,我外公其實跟香蘭也有一腿,翁婿兩個一鍋裏喫飯。
外公聽說後,氣得丟了文人的體面,跳腳要打人。
人家看他急了,就改了說辭,說他一定是圖țũ₍謀我家的家產,所以設計把我爹害死了。
外公當時就氣病了,到現在還沒起得來牀。
再沒有一個人懷疑到我娘和杏娣頭上。
畢竟,她倆只是柔弱可憐的小寡婦。我娘挺着七個月的孕肚,已經哭暈了三次,杏娣更是厲害,已經第五次鬧着要撞死在棺材上了。
至於我,就更沒有人注意了。
我才七歲,我怎麼會趁去我外公家找小表姐的機會,偷偷跑進對面的宅子裏,然後把嶄新的鐮刀放在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呢?
我長大了,早就長大了。
我那些孩子氣,是想逗我娘和杏姨開心。
現在我爹死了,沒人能讓她們傷心了,我終於不用裝小孩了。

-17-
守靈第二日,我娘和杏娣帶着我去買白幡。
在路過街口時,看到了那個香蘭的屍體。
她死得比我爹還要難堪,心肝都被挖了出來,血淋淋地垂在肚子上,光裸着被扔在外面,沒人替她收斂。
「姐姐,咱們……」杏娣剛開了個頭,就被我娘截住了,「是她一腳踢死了如煙,你忘了?」
「人死如燈滅。」杏娣說,「她害死如煙不是故意爲之,一命換一命,報應也夠了。憑什麼罪魁禍首的老爺死得這麼體面風光,有靈堂有白幡,她就這麼孤零零地光屁股躺在街上?」
我娘一怔。
憑什麼?憑我爹是個體面的男人,而她是個下賤的女人。
她淪落風塵,到爲富商妾,到強賣茶商。
每一次皆不是她心甘情願。
就是對我爹,又有幾分真心?不過是與如煙一樣,要給自己博個出路。
她正愣神,我卻眼尖,看到天邊不知何處飄來一朵紫雲,輕飄飄地蓋在瞭如煙身上。
「娘,你快看!」
我娘和杏娣都定睛瞧,卻都不約而同地張開了嘴巴。
那不是紫色的雲,而是一件紫色的衣裳,正是如煙曾經穿過的。
她死後,娘將她的衣服都救濟了窮人。
卻不知道,這一件又是從哪裏飄了來的。
或許是從天上,是如煙原諒了這個跟她一樣命苦的女人。
當天,我娘就買了一副柳木的棺材,衣服被褥齊全,將香蘭的屍體縫合,封在了棺內。
再單獨請了兩個和尚,給她念往生咒。
這邊正安排妥當,就聽外面喧譁,原來是我爹鄉下的族親們來弔孝了。

-18-
這羣人來者不善。
我不大認得他們,不過聽我孃的語氣,應該是我爹的從堂兄弟、族兄弟們。
平日裏沒什麼往來,到了這種時候,突然氣勢洶洶地上門。
就是我這個小孩子,也能看出他們的來意。
我爹死了,家裏沒有兒子,只有寡母弱女。
這個絕戶,此時不喫,更待何時?
他們用貪婪的目光將靈堂裏颳了一遍,就大馬金刀地自己找椅子坐下:
「弟妹,俗話說,嫁夫從夫,無夫從子,你如今丈夫沒了,兒子也不曾有,留這麼一個沒用的丫頭,也承襲不了家業。所以我們叔伯們這就住進來,替你主事,你看如何?」
說着,他們也不等我娘答話,一抬手,就烏壓壓地走進一羣族人,霎時間就佔了靈堂。
我娘早知道,我爹死後,族人們要來鬧一場,卻沒想到他們這麼直截了當,連面子都不做,上來就是明搶!
是啊,誰不知道,我娘其實是個沒孃家可依靠的人呢!
杏娣氣得發抖,站起來就罵,卻被當頭的那個男人一巴掌扇在地上。
我娘急忙去扶她,也被一個膀大腰圓的女人推開:「站遠點,別在這礙事!」
我娘「哎呦」了一聲,突然就抓住了杏娣的手,臉上的冷汗幾乎是一瞬間冒出來的。
「杏娣,」她儘可能維持着聲音的平靜,「我發動了。」
而這時候,我爹的那些族人們,已經亂哄哄地在我家裏開始搶佔屋子、搜刮東西了。爲數不多的丫頭、婆子、小廝、乳母們上來阻攔,卻都被他們連罵帶打,一時亂成一團,大門也被全然堵住,我們根本出不去!
「別嚷。」我娘又大口地呼吸了兩次,低聲道,「他們是急着搶東西,纔沒顧得上我肚子裏這塊肉,要是這會兒知道我要生了,這孩子就完了!」
「那,那……」
杏娣已經全然慌亂了,還是我拉住她:「杏姨,咱們把我娘送去花園裏的那個繡樓,把門鎖了,他們一時半會兒上不去!」

-19-
我和杏娣連扶帶抱的,把我娘弄上了樓。
那些族人的吵嚷聲小了一些,卻越來越近。
我娘咬緊牙關,下身已經溼了一片。
「這樣不行,他們一會兒到了花園子裏,姐姐就完了!」
杏娣猛地站起來,招呼我跟兩個丫頭,「你們看顧好她,我出去看看!」
說着,她就抄起園子裏的一把砍刀,大踏步往外走。
「杏娣!」我娘又痛又急,「你去做什麼!」
「我殺了他們去!」杏娣咬着牙道,「就是不能全殺,砍死幾個,也叫他們不敢近前!」
說話間,她已經下了樓,我娘喫力地挪動身體,也想跟着她去。
她卻在這時突然回頭,手起刀落,一陣亂砍。
樓梯轟然倒塌。
「姐姐,你就在上面好好待着,這下子,沒人能上去了!」
沒人能上去,也沒人能下來。
她這是準備跟那些族人拼命!
我意識到了這件事,我娘也意識到了,她已經忍不住開始痛呼,卻還是大聲叫杏娣,求她回來:「要死咱們也死在一處,杏娣!」
可是她的杏娣只是停頓了一下,就提着刀,往前院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聽着我孃的慘叫,也是攥緊了拳頭。
突然,我看到,這繡樓角落裏,有一捆結實的麻繩,頓時有了主意。
「娘,」我握住我孃的手,「你堅持小半個時辰,我找人來救你!」
我讓丫頭們用繩子把我從窗口吊下去。
然後再從後院的狗洞裏鑽出牆外。
我必須要儘快找人來救我娘和杏娣,找誰呢?
我只遲疑了一ẗŭ̀⁶瞬,就拔腿往縣衙跑去。
我記得,在我爹的靈堂上,有人說過,知縣憐惜我們孤兒寡母。
而且我一貫聽說,我們的知縣是個不錯的官。
再者,我娘好歹是監生夫人,算半個官身……
我一路跑得飛快,等到了縣衙門前,已經氣喘吁吁,卻還是拼盡全身的力氣,擂響了門前的鳴冤鼓。

-20-
等我帶着知縣回到家時,情況已經完全失控了。
前院,橫七豎八地躺着我家的小廝、婆子們,還有七八個我不認得的,一個個捂着身上的傷口呻吟。
杏娣渾身是血,手裏抓着砍刀,正瘋了一樣追着人砍。
「……爲什麼不放過我們!」
「我們只是想過安生的日子,爲什麼你們要這麼逼我們!」
「就因爲我們是Ťů⁴女人嗎?就因爲我們比你們體弱嗎?就因爲出了事兒,這律法向着你們,不會向着我和姐姐嗎!」
「我們被老爺打罵折辱的時候你們在哪,我二姐兒死的時候你們在哪,如煙那賤蹄子死的時候你們在哪兒!現在好了,那王八蛋死了,我和姐姐有好日子了,你們來了!」
她似乎已經殺紅了眼,那些族人們大約從來沒遇到這樣彪悍的女人,一時都被嚇壞,一個個都躲避不及,稍有不慎,就要喫上一刀半刀。
甚至已經有一個,少了一條胳膊,卻不知道是在哪裏被砍下的。
縣官見狀也不苛責,只嘆氣:「難爲她,古有梁紅玉守國門,今有程氏妾守府門。」
我扯着嗓子喊杏姨,她動作稍緩,縣官帶來的衙役們急忙上前,把她的刀奪了下來,然後三下五除二,制服了那些凶神惡煞的族人們。
「縣、縣太爺!」族人們看清了來人,頓時一個個嚇得跪拜不迭,內有膽子大的,連連磕頭說:「太爺,不是我們霸佔族兄家產,實在是這家沒有子嗣,難道這家產要歸三個女人不成?」
杏娣被衙役押着,聞言怒道:「你放屁!這鎮上誰不知道,我姐姐懷孕七八個月,被你們嚇得早產,你這怎麼知道沒有……」
我急得掩住她的嘴,但是已經晚了。
縣官轉動着扳指:「哦,夫人早產了?來人,去叫一個接生婆來。正好本官也看看,若生個男丁,這些狗頭罪加一等,若是女兒,本官也從公決斷,看看是否能給夫人過繼一個養老的兒子。縱使沒有好的,本官也從厚處置,將四分之一的家產留給夫人,以後給兩位小姐做嫁妝。」

-21-
我的冷汗也下來了。
我面見縣官時,告訴他我娘懷有身孕,生產在即,而且肚子圓圓,一定是男孩。
因爲我知道,縣官正直、善良、是包青天。
但那是男人的正直、男人的善良、男人的包青天。
就譬如那殺了三個妻子的賣茶李,他明明審明瞭案情,卻依舊只判了一個相當於緩刑的斬監候。
可他卻分明曾經判一個因妒殺夫的女人凌遲處死。
我知道,他會保全我們母女的性命,卻不會保全我們的家產。
因爲律令就是那樣寫的,如無男嗣,家產充於公族,女嗣僅可得嫁妝少許。
我娘和杏娣之前也考慮過這個問題,當時她們的方案是——生產時,找一個信得過的穩婆,如果是男孩自然無事,如果是女孩,則對外宣稱男孩。
一切的一切,只是想保全我們應得的一切。
可現在,現在……
我和杏娣都眼睜睜地,看他找來了一個眼生的接生婆。
縣官讓人在繡樓下搭了木梯,接生婆先爬上去。
杏娣一咬牙,拉着我也往上爬。
聽着門內我孃的慘叫,杏娣恨得扇自己嘴巴。
她後悔說漏了嘴,引來了縣官這毫無必要的善意。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的功夫,我孃的聲音漸漸弱了,緊接着,突然又爆發出一聲淒厲的長鳴。
下一秒,嬰兒的哭聲響起,接生婆懷抱着孩子,走了出來。
她也不說話,只是給杏娣看了一眼孩子的屁股。
杏娣頓時手腳癱軟:「是……是……」
是個妹妹。
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張大嘴,慘笑了一聲:「……真是不甘心啊……」
可那接生婆卻瞥她一眼,提高音量道:「真是沒出息,夫人好好地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你們程家有後了。小夫人不高興,怎麼還哭哭啼啼起來?」

-22-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接生婆其實是香蘭的姐姐。
香蘭名聲糟透了,接生婆也不是體面的職業,她不敢去給妹子收屍,正暗自着急的時候,我娘和杏娣卻突然出手, 體體面面地爲香蘭辦了身後事。
「好好過, 以後你們好好過。」接生婆把孩子遞給杏娣時,輕聲囑咐,「我也沒什麼可報答的了。」
說得這樣輕巧。可我們都知道, 她這樣做,是冒着生死大罪的。
因着她那一嗓子,縣官看那些族人愈發可恨, 全都拉到街上, 狠命地打了四十板子。
據說, 有兩個瘦弱的,當場就斷了氣。
杏娣砍傷了不少人,也沒受到任何懲罰,相反, 縣官還給她送來了一塊「女中豪傑」的匾額,用以嘉獎她保護主母的勇氣。
我冒死鳴冤救母, 也被傳爲美談, 成爲遠近聞名的孝女,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
是啊, 這個世道, 對女人最好的褒獎,就是娶她爲妻。
可我娘和杏娣把所有的親事都拒了,甚至連縣官給他的小兒子提親, 也被她們以守孝爲名婉拒了。
她們有自己的打算。
孃的身體養好後,放開了小腳,用棉花塞在鞋裏, 咬牙忍痛,開始跟人學做生意。
如煙留下的銀子還有幾百兩,她就用這個作爲本金,開了一間南貨鋪子, 生意頗爲做得。
杏娣則留在家裏, 照顧我和妹妹。
她尤其喜歡妹妹,因爲她覺得, 這是她的錚錚轉世投胎來了。
當然, 對外, 我們宣稱這是個弟弟。
對了,我的名字也改了, 不再叫象徵着麒麟到來的「麟至」,而是改成了林下風致的「林致」。
我娘說,以後,她要爲我招贅夫婿,然後讓妹妹好好唸書, 爭取有個舉人的功名。
舉人不必去做官, 沒有被人發現的風險,又能支撐得起門面。
其他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和杏娣, 兩個於閨閣中長大的女人, 拼盡全力,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接下來,如何改變這個世界, 還需要我、妹妹,以及我們的女性後代們,生生不息地努力啊。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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