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葫蘆謝嘉要登基

皇帝摟着新入宮的美人,將她寵得如珠似寶。
他對我們說:「朕此生,有皇后一賢妻,禧嬪一可人,足矣。」
他說這話時,頭上的十二旒亂晃。
我看着他。
心裏想的卻是。
怎樣才能把這冠冕戴到我頭上?

-1-
皇帝巡幸江南,帶回一名女子,冊爲熹嬪。
只因那女子說:「熹字甚好,往事暗沉不可追,來日之路光明燦爛。我喜歡這個字。」
一句話,便讓皇帝棄了內侍省擬定的封號。
宋水韻得意至極,脣畔笑意壓也壓不住,挑釁地睨我一眼。
我低頭,用茶蓋撇去杯中浮沫,語氣淡淡。
「熹字確實好,只是犯了端成皇后的諱。」
端成皇后是先帝元后,閨名中確實有個「熹」字。
若冊封的妃嬪衝撞了她的名字,顧翎會被朝中大臣的唾沫淹死。
顧翎也反應過來。
他道:「韻兒,換一個。」
宋水韻不情不願。
她癟了嘴撒嬌:「明鶴,你便依我嘛。」
面對皇帝,她仍然以「我」自稱,甚至直呼他的字。
已是極大的不敬之罪。
偏偏皇帝就喜歡她這樣。
與宮中循規蹈矩的世家女們比起來。
她是多麼灑脫肆意。
我伸出手,點了點桌上玉牌:「這都是內侍省精挑細選的好字,妹妹擇一個吧。」
「就這……儷字如何?」
我話音剛落。
宋水韻猛然抬起頭來,眼睛瞪得溜圓,面色青白。
顧翎雖寵她,卻還有些理智,皺了眉頭。
「你我夫妻纔是伉儷,韻兒如何當的?」
我抿脣而笑:「臣妾才疏學淺,沒想到這一層。」
顧翎拿起一塊玉牌,一錘定音:「禧與熹字同音,意思也好,就這個吧。」
宋水韻猶在震驚。
我站起身,向顧翎告退。
半個時辰後,宋水韻闖入寶華宮,氣喘吁吁。
她不可置信地尖叫:「你也看過《甄嬛傳》?」

-2-
我正在打葉子牌。
聽了這話,我屏退左右。
說實話,我並不知《甄嬛傳》是何物。
我低頭看着牌面,並未答話。
宋水韻怒氣衝衝道:「不管你是不是來自未來,我告訴你,明鶴的心裏只有我一人。」
「我纔是他的妻子,你休想和我搶。」
來自未來。
原來如此。
我抬頭,瞥了宋水韻一眼。
這麼緊要的事情,也隨便往外說。
真是……蠢得無可救藥。
很顯然,她滿腦子溺在情愛中。
但。
她也是拿捏準了,我說出去也沒有人信,才如此肆無忌憚。
「等着吧Ţŭ₉謝嘉,你的皇后之位,我勢在必得。」
宋水韻得意起來,笑意盈盈。
「我纔是能給明鶴助力的人,只有我,才能讓大魏變強。」
大殿空曠,一縷陽光透過青色的軟煙羅,靜謐地灑進來。
我直視她意氣風發的嬌美臉龐。
勾脣一笑。
「那你讓陛下廢后。」
宋水韻的臉色變了。
我端坐在太師椅上:「皇上一日不廢后,本宮便一日穩坐鳳位。」
「你還是要對我卑躬屈膝,三拜九叩。」
「你!」
宋水韻氣急:「你不過一介罪臣之女,廢了你易如反掌。」
她前半句倒沒說錯。
我確實是罪臣之女。
我的父母親族,都已不在人世。
「你既知本宮是罪臣之女,卻不知本宮父親因何獲罪嗎?」
宋水韻明顯不知。
我笑了,輕聲道:「是本宮,呈上了他受賄、結黨、意圖謀逆的證據。」
聽了這話。
宋水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連連後退。
「你這個蛇蠍心腸……」
我拊掌,招來宮人。
「禧嬪言行無狀,拖出去,掌嘴三十,便在宮門外打,讓所有人都看着。」
四個宮女上前,按住她。
宋水韻劇烈掙紮起來:「你敢。」
「本宮爲什麼不敢?」
我居高臨下,語氣輕快。
「本宮可是蛇蠍心腸的皇后啊。」

-3-
當晚,顧翎便來了寶華宮。
亥時三刻,我已卸了釵環大妝,倚在羅漢牀前休息。
宮人通報,說皇上來了。
顧翎踏着話音走進來,看我只着中衣,笑道:「是朕來晚了。」
他也知道。
我懶得搭腔,起身行禮。
素日裏,他鮮少踏足我的寢宮。
這次來得突兀,要說沒目的性,狗都不信。
果然。
顧翎道:「韻兒犯了什麼錯,竟讓皇后生了那樣大的氣?」
原來是爲宋水韻討公道。
我道:「禧嬪言行無狀,粗鄙犯上,臣妾只是教訓教訓她,以免禍從口出。」
顧翎坐下來,想要撫撫我如墨的長髮。
「韻兒不比別人嫺靜,她性子活潑大膽,偶爾說錯話,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多包容些。」
我扶鬢,避開他的手。
心中冷笑。
顧翎:「行刑的宮人也忒不知輕重。」
「朕今天去看韻兒,她臉頰青紅腫脹,沒個十天半月定是好不了。」
言下之意,我做得太過。
他繼續道:「雖然韻兒有錯,但那行刑宮人,也是該罰……」
罰?
我堂堂皇后,懲戒妃子,行刑宮人還要因此受刑?
天家威嚴何在?
顧翎到底有沒有腦子?
他當了這麼多年皇帝,都是喫乾飯的嗎?
我輕聲道:「陛下,禧嬪說臣妾出賣生父,是蛇蠍心腸。」
顧翎怔住。
當年。
他初登大寶。
朝中我父親——也就是謝首輔勢大,權傾朝野。
一干文人,皆唯他馬首是瞻。
朝中多半大臣,要麼姓謝,要麼是謝黨。
顧翎坐在龍椅上,雖不是傀儡,也與傀儡沒有區別。
他日夜擔驚受怕,怕謝首輔篡位。
想整治謝黨,苦於證據不足。
不能一擊必殺,反受其亂。
畢竟我父親道貌岸然,博得了許多好名聲。
民間還有人叫他「謝大青天」。
十年前的初春。
我夤夜入宮,叩開文華殿宮門。
帶着一身寒氣,跪在顧翎面前。
我捧起一個匣子:「陛下,我父親結黨營私、意圖謀逆的罪證,都在這了。」
聽了這話。
顧翎面上閃過一絲狂喜。
他欣喜至極,上前扶起我:「嘉娘,你於朕有恩。說吧,你想要什麼報答。」
我道:「臣女要做皇后。」
顧翎:「嗯?」
我磕了個頭,堅定道:「陛下剷除謝黨,卻將臣女立爲皇后。」
「不僅彰顯皇恩浩蕩,也能時時提醒諸大臣謝家的教訓,殺雞儆猴。」
我將利處娓娓道來。
年輕的皇帝皺眉思索一會兒。
終於重重點頭。
「好,朕答應你。」
那一年,我十七歲。
現在,我二十七了。
我緩緩開口:「臣妾知道,陛下愛重禧嬪。但她說的話,委實太過了。」
「臣妾是爲國朝着想,爲大義着想,居然落得個蛇蠍心腸。這讓臣妾,何以自處。」
顧翎道:「禧嬪口無遮攔,朕回去定重重訓斥她。」
他頓了頓,又道:「禧嬪大膽熱烈,新奇,朕只拿她當排遣寂寞的玩意兒,有些小性子,寵着縱着也無妨。」
「梓童,你賢名在外,與朕年少情深,你纔是朕最愛重的人。」
平心而論,顧翎確實有一副不錯的皮相。
高鼻秀目,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他說這話時,表情分外認真。
讓人感覺,彷彿被他置於心尖。
怪不得宋水韻會傾心。
我不想同他說酸話。
移開了視線。
誰知顧翎更進一步,
攥住了我的手。
他湊近我,呼吸灼熱地噴吐在我頰側,輕聲呢喃:「嘉娘美貌,令朕心神搖曳……」
我的雞皮疙瘩從頭起到腳。
顧翎還想動手動腳。
緊要關頭,外面闖進來一個內侍,騰地跪下。
「陛下,娘娘。禧嬪說她心絞痛,喫不下飯,說請陛下過去。」
我真的謝謝她。
顧翎起身:「嘉娘……」
我心中鬆了一口氣,端出賢后的架子:「禧嬪的病要緊,陛下去吧,臣妾沒事的。」
顧翎匆匆走了。
我坐在牀上,回味着顧翎的觸碰……
噁心,太噁心了。
他再多待一秒,我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
我喚來貼身侍女綠珠:「把元鬱叫來。」
元鬱是我的暗衛。
這名字,還是我給他取的。
顧翎三宮六院,我雖沒他那麼多,但也有些美貌鮮肉,用作消遣。
寶華宮熄了油燈。
萬籟俱寂,一片沉沉的暗色中,有個勁瘦身影,輕手輕腳爬上我的牀。
精壯青年就是好。
我饜足地閉上眼,回味無窮。
元鬱在我耳邊輕輕道:「娘娘,卑職有一事要稟報。」
「關於禧嬪的身份。」

-4-
我饒有興趣地挑起眉毛。
「嗯?」
元鬱調整了下姿勢。
好讓我在他懷裏躺得更爲舒適。
他眼睛偏圓,算是五官裏唯一柔和的地方。
歪頭看我時,很像路邊眼睛圓溜溜地討食小狗。
「江南的探子來報,禧嬪並非陛下所說,當地豪族的大家閨秀,而是……」
他頓了頓。
「而是,羣芳院的清倌人。」
青樓裏的姑娘分兩種,賣身的叫做紅倌,賣藝的叫做清倌。
說是隻賣藝,但既入青樓,哪裏由得她們自主。
清倌的名頭,只是老鴇擡出來,爲了能賣更高的價錢。
元鬱道:「據傳,禧嬪一舞驚鴻,被陛下看到,當即擲金爲她梳攏。」
後面的事情,
用腳趾頭都能想到了。
「然後顧翎食髓知味,給宋水韻編了個閨秀的身份,帶她回了京城,冊封爲嬪。」
我接話道。
元鬱點頭:「正是。」
我冷冷一笑。
說顧翎蠢吧,他懂得藏鋒,韜光養晦。
說他不蠢吧,他偏偏做事不乾淨,落下這麼大的把柄。
雖說皇帝納妃隨心所欲,但遮遮掩掩地納個娼妓進宮。
御史臺那幫諫臣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顧翎淹了。
「這事,知道的人不多吧?」
我塗了蔻丹的指甲撫上元鬱肩膀,感受着他的肌肉線條,懶懶發問。
他垂眸:「除了陛下、禧嬪他們,便只有娘娘知曉。」
「與此事有關的人,江南那邊已然妥善處理了。」
「做得好。」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由得大笑。
老天長眼,讓我抓住宋水韻這麼大一個把柄。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我心情甚好,對元鬱更是和顏悅色:「阿鬱,這次你幫了本宮大忙,想要什麼賞賜?」
阿鬱。
這親暱地稱呼燙得雲鬱長睫一抖。
他低聲道:「卑職,沒有什麼想要的。」
這話也是。
他身爲暗衛,平素少私寡慾,不飲酒不好賭。
唯一的興趣……可能就是爬我的牀。
但該賞還是要賞。ẗů⁾
昏沉的夜色氤氳,更顯得他美貌無雙,令我心旌搖曳。
我開懷大笑。
「那便賞你些……」
「嗯?」
我湊近元鬱。
輕輕在他薄脣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一口。

-5-
宋水韻養好了傷,心思依然活絡。
在我這討了打,她也不敢再來惹我,轉而想出些曲線救國的法子。
比如——
恭妃坐在下首,笑吟吟道。
「禧嬪風風火火闖進宮裏,見了臣妾便上來挽手。」
「親親熱熱地叫姐妹,說她一見我就覺得親切,又硬談起家常。」
她話裏帶了些醋意,酸溜溜地繼續說道。
「果真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一點兒規矩都沒有。也就陛下寵着她。」
我垂了眸,語氣不鹹不淡:「陛下覺得她新奇,寵着也無妨。」
「實在,太過新奇了些。」
恭妃頓了半晌,突然一抬頭,衝我道:「臣妾也不怕娘娘笑話,這禧嬪委實太瘋癲了。」
「還拉着臣妾說……說要一起對抗娘娘。」
「這等瘋話,駭得臣妾好久沒回過神來!」
我沒有喫驚。
只是漫不經心地看向門外:「禧嬪確實沒腦子。」
不止恭妃。
宋水韻在我這喫了癟,便開始結交各宮嬪妃。
極盡所能地拉攏。
還做了樣式新奇的糕點,一家一家送。
她想和所有妃嬪拉近關係,好與我分庭抗禮。
可惜。
宋水韻太高估自己。
也太低估了我。
自從我在寶華宮將她掌嘴,明確表達出對她的不喜後,滿宮噤若寒蟬。
哪怕宋水韻糕點再美味,再舌燦蓮花。
闔宮上下,也沒有一個人接近她。
想想也是。
誰會冒着得罪皇后的風險,去結交一個普通出身的嬪?
又過了幾日。
顧翎下了朝,來了後宮。
看見宋水韻滿宮裏亂竄、結交,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還摔了幾個盞。
宋水韻雙眼垂淚,跪在地上嚶嚶哭泣。
我倚在羅漢牀上,聽綠珠惟妙惟肖地描述顧翎發怒的模樣,撲哧一笑。
綠珠疑惑:「娘娘何故發笑?」
顧翎被謝首輔搞出了心理陰影,平生最厭惡結黨之事。
前朝大臣若有廣結門生、賓客的,少不得被他敲打。
可以說結黨營私,就是顧翎最大的逆鱗。
宋水韻好的不學,偏學這個。
「我笑顧翎。」
我看向綠珠,「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再往後。
顧翎接連冷落了宋水韻半月。
她冠絕六宮的榮寵。
也出現了一道裂隙。

-6-
很快到了我的生辰。
我不喜奢靡,往年千秋宴都是家宴。
但今年,顧翎不知抽了什麼風。
說一定要風風光光地大辦一場,大肆宴請了各路王侯大臣。
衣香鬢影,環佩叮噹。
畝產八百斤的御田胭脂米,隨處可見。
江南進貢的佳釀西鳳酒,被某個公侯隨手傾倒。
蜀中雲錦,在地上逶迤如畫。
我身着瞿衣坐在上首,心裏百無聊賴。
顧翎卻很激動。
他看着滿目琳琅奢華,笑着問我:「梓童,你喜不喜歡?」
我不喜歡。
但這話不能說。
我淺淺一笑:「陛下給的,臣妾自然喜歡。」
「朕也喜歡。」
顧翎目光灼灼,亮如星子,嘴邊笑意怎麼也抑制不住。
「這般盛景,都是在朕的治理下才能出現。」
我:嗯?
這人腦有疾吧?
勞民傷財,還腆着臉給自己貼金?
我移開目光,沒有接話。
所幸顧翎也並不需要我接話。
宴至酣時,一個內侍高聲道。
「禧嬪爲陛下呈上劍舞一支。」
這便是她的復寵之道?
我稍微來了些興趣,不由坐直了身子。
宋水韻一襲白衣,未施粉黛,面也如桃花嬌豔。
長髮僅用烏木簪子挽起,更顯得整個人清冷倔強。
我偏頭看向顧翎。
他緊緊盯着宋水韻,一派欣賞讚嘆之色。
這好色的男人,就是容易咬鉤。
宋水韻手持木劍,手腕輕抬,斜裏刺出第一劍。
軟綿綿的。
一點力道也無。
我在臺子上放塊肉,狗都比她跳得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幾個劍招後,宋水韻寂寞如雪地開了口,歌聲曼妙。
我挑起眉。
一衆王公都被她唱詞吸引,紛紛看了過來。
一時間,喧鬧的宴會萬籟俱寂。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好。」
顧翎雙眼放光,撫掌大笑,連連叫了三聲好。
他看向我:「梓童覺得如何?」
我凝視着劍招綿軟的宋水韻。
此時她恰巧唱道:「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確實好。
我含笑頷首:「臣妾也覺得好,灑脫豪邁,大氣非凡。」
帝后都發了話,席間叫好聲接連起伏,還有人高聲稱讚宋水韻。
「此等豪氣,堪稱我大魏第一才女。」
「禧嬪娘娘真如天仙下凡一般。」
「韻兒,」顧翎龍顏大悅。
「這詩是你做的?朕從未想過,朕的韻兒竟這般才華橫溢,天賦異稟,你真是讓朕驚喜。」
宋水韻不卑不亢地應了:「自然。」
她寫的?
唬鬼呢。
這詩中的意象,大開大合,豪氣萬丈。
絕對不是宋水韻能寫出來的。
她說她來自未來,約莫是盜了哪位詩人的詩作。
但我沒有戳破她。
反而從手上摘下一隻瑩潤Ṱûₒ剔透的玉鐲。
「賞。」
「再將我庫裏的纏枝金步搖、寶石頭面、東珠耳璫,一併賞給禧嬪。」
宋水韻接了鐲子,又聽到我賞了她這麼多珍奇珠寶。
微微怔住,臉上浮起訝然之色。
她狐疑地抬頭看向我。
不知道我爲什麼會賞她。
我端坐上首,雍容衝她一笑:「禧嬪做得這詩,本宮也極喜歡。」
「才華這樣好,以後要多多作詩才是。」
有些大臣慣會拍馬屁,忙不迭出來恭賀。
鮮花着錦。
烈火烹油。
宋水韻從未聽過這麼多溢美之辭。
被誇得飄飄然,笑容裏帶了幾分傲氣。
我舉杯,掩住脣畔的笑意。
捧得好。
捧得高些,再高些。
這樣,摔下來的時候,才最慘。

-7-
恰逢初一,皇后要爲衆妃宣講《女德》和《女誡》。
我執了書卷,還未開口。
便聽下面嗤的一聲笑。
是宋水韻。
她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面露不屑。
「什麼女德女誡,都是封建糟粕。」
「只有你們這些古代人,才視若珍寶。」
「真是愚不可及。」
「做不到一夫一妻就算了,還甘願學這些東西。」
很好。
她蠢得甚合我心意。
果不其然,恭妃唰地起身,怒目直視宋水韻。
「禧嬪,你說的什麼瘋話。」
「還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嗎?」宋水韻與她針鋒相對。
「你自小學的這些東西,都是糟粕,知道糟粕是什麼嗎?」
宋水韻牙尖嘴利:「陛下都說我才情高,你又是個什麼東西,來質疑我,還說我是瘋話。」
「你。」
恭妃被她氣得說不出話,捂着心口。
宋水韻意猶未盡,輕瞥了我一眼。
復寵後,她越發驕縱,冷哼一聲:「大魏的皇后,腦子裏就是這些東西?夫爲妻綱?」
我啞然失笑:「那你腦子裏又是什麼?」
「自然是……」
宋水韻昂起頭,頗爲驕傲。
「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反正,我能爲明鶴做的,遠比你能做得多。」
顧翎到底給她灌了什麼迷藥,
讓她如此一往情深。
宋水韻走到我身邊,微微躬身。
她雙眸間惡意滿滿。
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笑着說。
「謝嘉,我說過,你的皇后之位,遲早是我的。」
說完,她一甩袖,徑直走了。
我捏緊了提花緞的袖口。
恭妃頗爲不忿:「禧嬪這樣頂撞,娘娘也不罰她,照我說,往死了打板子纔好。」
我嘆了口氣。
擺擺手:「本宮乏了,你們都下去吧。」

-9-
宋水韻當衆頂撞皇后的事,以及她的每一句話,雪花般飛滿了宮闈。
甚至傳向宮外。
「禧嬪說的那些,你知道嗎?」
「她一口一個古代人,莫非她不是……?」
「還說什麼才女,要我看,是妖女纔對。」
「你們都不知,那位磋磨宮人的功夫可是一等一。」
「噓,慎言慎言。」
流言甚囂塵上。
但誰也不敢到宋水韻面前去說。她一無所知,仍然我行我素。
流言最兇最盛之時,
一道暗色身影悄然跪在我牀畔。
「元鬱,」我單手支頤,若有所思地開口。
「裴遠鈞是不是身患痼疾?」
「是,娘娘。」
元鬱道,「裴大人一直身子不好,年初更是得了消渴之症,想來也就是這幾年了。」
「那好。」
我悠悠然看向帳頂。
「那他應該會喜歡,這段流芳青史的美名。」
元鬱深深俯首。
「是。」
翌日,早朝。
中書舍人裴遠鈞手持笏板,越衆而出。
他聲若洪鐘:「臣裴遠鈞,參後宮禧嬪。」
朝堂一片譁然。
顧翎更是不悅地眯起眼:「裴卿的手伸得好遠哪,都管起朕的妃嬪了。」
裴遠鈞置若罔聞。
「陛下,禧嬪出身煙花之地,是爲賤籍女子,然而改換頭面,冒充大家閨秀,混進後宮。」
「一介娼妓,怎可能做出那樣豪氣的詩詞?還不知是從哪裏偷來的。」
「禧嬪狐媚惑主,禍亂後宮,頂撞皇后娘娘。」
「還滿口胡言,說什麼封建糟粕之類的話,實乃妖女。」
「陛下專寵這樣的妖女,我大魏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呢。」
「他們安然不痛心?安然不憤怒?」
裴遠鈞越說越激動,叩頭在地,砰砰直響。
「臣請陛下賜死妖女,還我大魏江山一個太平。」
鴉雀無聲。
顧翎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勃然大怒,從龍椅上站起,指着裴遠鈞:「你,你……」
你是怎麼知道禧嬪出身青樓的?
但他不能說。
顧翎拂袖,聲音陰沉:「裴遠鈞!你妄議朕的家事,污衊朕的嬪妃,還拿先祖來壓朕。」
「你好大的膽子。」
裴遠鈞不卑不亢:「臣不是污衊,臣有證據呈於陛下。」
顧翎怒不可遏:「證據,什麼證據?你僞造的證據嗎。」
「來人,堵了他的嘴,拖下去,杖責五十。」
「陛下!臣一片赤心,全然爲了大魏。」
裴遠鈞一聲嘶吼。
這個年過花甲的老臣用盡了所有力氣,聲聲泣血。
「您已經被妖女蒙了心了。」
「臣,願以死明志!」
話音剛落,裴遠鈞一頭撞在大殿的御柱上。
血濺當場。
金鑾殿寂靜得針落可聞。
顧翎氣得發懵,腦袋嗡嗡作響。
「他以死威脅朕,真覺得朕是麪糰捏的嗎。」
「來人,把裴遠鈞屍體拖出去餵狗。」
但此時。
又一個大臣站了出來:「臣,附議裴大人。」
「臣附議。」
「臣附議。」
無數聲的「臣附議」。
顧翎雙眼血紅,指着衆人大喊:「你們這是要反了天了。」
而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也洶洶然拉開了帷幕。
有時候,死是最好的武器。
裴遠鈞用一死以及禧嬪出身青樓的確切證據。
換來了六科給事中、十三道監察御史齊齊上疏,請求顧翎處死宋水韻。
奏疏在顧翎案頭足足壓了五日。
他流放了一批,貶了一批。
也擋不住前赴後繼地上奏。
他們有些是忠肝義膽,一片赤誠。
有些是爲了博取清名;有些則是受我指使。
但無論如何,目的都是一樣的。
處死宋水韻。
大魏的後宮裏,絕不能存在一個妖女。
事態愈演愈烈。
八百太學生,跪在了太學。

-10-
宋水韻慌了。
前朝發生的事,Ţù₂早就流到了她耳中。
她知道,泰半大臣都想要她的命。
甚至,她看到了太學門口跪着的學生。
他們羣情激奮,振臂高呼,一聲又一聲。
「求陛下處死妖妃。」
宋水韻慌得不得了,再沒心情出來宮鬥。
終日窩在宮殿裏閉門不出。
不知道是在想什麼對策。
寶華宮內。
綠珠輕輕爲我按揉着頭:「娘娘不喜禧嬪,暗殺掉就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我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我這般,並不是爲了宮鬥。
顧翎薄倖而多情,殺掉一個宋水韻,還會有千千萬萬個宋水韻。
身爲女子,只着眼於宮鬥,就算鬥出花來,鬥成寵妃。
也無異於戴着鐐銬跳舞。
但我不想苛責宮鬥宅斗的每一個女子。
就如我從來不曾苛責恭妃。
她們不比宋水韻,她們一生下來,便被灌輸「夫君爲天」和「男尊女卑」。
她們被人強行戴上了枷鎖。
從生至死,一刻不曾摘下。
我要做的,
是打碎這枷鎖。
宋水韻沒有坐以待斃。
顧翎的萬壽宴上,她信心滿滿呈上一物。
顧翎最近正爲她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皺眉問道:「這是何物?」
「鹽。」
宋水韻昂首笑道。
「但不是粗鹽,而是我提煉出來的細鹽。」
「明鶴,你一嘗便知,這細鹽的味道比粗鹽好上萬萬倍。」
說完,她罕見地雙膝跪地,放聲道。
「我知道前朝有人說我是妖女,說我出身煙花之地。」
「我確實出身不好,但我不是妖女。」
「之前所作的《將進酒》,確實不是我所作,而是夢裏一個老者告訴我的。」
「包括這製鹽之法,也是他告知。」
「他說,他是三清之一的太清仙尊,而我是他座下神女,來凡間歷劫。」
宋水韻驕傲地環視四周。
大臣們都怔了。
「好,好。」顧翎大笑,「有韻兒,實乃我大魏之福。」
他大笑着環顧四周:「衆卿家都看到了嗎?韻兒不是那裴遠鈞所說妖女,而是實打實的神女。」
我呼吸一窒。
掌心漸漸沁出汗來。
我沒有想到,宋水韻會搞這一出。
提煉細鹽,再假借自己是神仙投胎,她這一步棋走得很妙。
還是我低估了她。
顧翎十分激動,沒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細鹽帶來的收益。
他笑得開懷:「這是朕收到過最好的生辰禮物,韻兒,朕要封你爲貴……不,皇貴妃。」
皇貴妃?
他瘋了?
我還沒死呢。
下方也有大臣道:「陛下,皇后娘娘仍在,怎可設皇貴妃……」
「嗯?」顧翎眯起眼,語氣甚爲不悅。
「你也要插手朕的家事?」
他回首看我:「梓童以爲如何?」
「你,也不同意朕將韻兒立爲皇貴妃嗎?」
我能不同意嗎?
我心裏咬着牙。
面上仍然是溫柔如水,斂首施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還是皇后懂朕。」
顧翎頗爲開懷。
「傳旨,晉禧嬪爲禧皇貴妃。」

-11-
宋水韻喫到了建言獻策的甜頭,愈加張揚。
她打扮得富麗堂皇。
娉娉婷婷坐在我身側。
傲然道:「謝嘉,我早說過了,只有我才能給明鶴助力。」
「而你,」她笑了,笑得頗爲不懷好意。
「你這個出賣親生父親得來的皇后之位,也終究是我的。」
她對後位真的很執着。
綠珠壓不住怒氣,出言訓斥:「好生無禮,竟敢出言頂撞皇后娘娘。」
「頂撞又如Ṫü₅何?」
宋水韻氣焰囂張。
「我是皇貴妃,協理六宮,陛下賜我鳳輦鸞駕,待遇與皇后並無不同。」
她直勾勾看着綠珠:「你又是個什麼東西,來教訓我?」
綠珠還想再說些什麼。
我示意她退下。
而後看向宋水韻:「你今日就是來說這些的?」
「當日你命令宮人將我掌嘴。」宋水韻咬牙切齒。
「這仇,我永世不會忘,等你被廢后,那些巴掌,我要一個一個打回來。」
她盛氣凌人。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決定賭一把。
「宋水韻,」我乾脆利落地承認了:「在這方面,本宮是不如你。」
宋水韻挑高眉毛,樂不可支。
「你怕了?哈哈哈……」
我垂眸,不去看她的神情。
「這局是你贏了。」
「若陛下廢后,本宮會自請出宮,長伴青燈古佛。到時候,希望你——」
我艱難地,一字一句。
「手下留情。」
宋水韻笑得步搖亂晃。
她伸手,毫不客氣地從我頭上摘走了一支鳳釵。
這是莫大的折辱。
我低垂着眉眼,繼續道:「我知道你能爲大魏做很多。」
「陛下最近,正在憂心民生之事。」
我緩緩道來:「地方豪強貪腐,坐擁千頃良田,還想着法兒避稅,百姓過得苦不堪言。」
宋水韻興沖沖地打斷了我:「這不簡單?」
「只要打土豪……」
她眸光流轉,睨了我一眼,適時止住了話頭,轉而笑道。
「看在你說了這些的份上,我不會要你性命的。」
她意得志滿,飄然而去。
寶華宮回散着她釵環的叮噹聲。
我以手撫髻,輕輕撫過被宋水韻拔了鳳釵那處。
緩緩閉上眼。
果然。
宋水韻挑了個前朝大臣俱在的好時候,公然獻策。
她驕傲得如同開屏孔雀:「我知道,陛下苦於天下民生。」
「這事若要解決,那也簡單,只要——」
她重重吐出三個字。
「分田地。」
我長舒一口氣。
心中大石倏然落地。
在場所有人的眼神,猝然變了。
宋水韻渾然不覺。
她笑得頗爲自得。
「只要把地主老財的土地,重新分割,再分給農民,便可解這一難題。」
她細細說完,還忙不迭地補充:「這也是神仙說的。」
她也不看看,在場的所有大臣。
哪個家裏沒有百頃千頃良田?
難道都是拿俸祿買的嗎?
這一方法,無異於在朝臣、世家大族懷裏,把肉全部搶走,
還要反手給他們一個大嘴巴子。
「妖女。」
顧翎一聲怒吼,打斷了宋水韻的話。
她茫然。
顧翎從上首下來,三兩步走到宋水韻面前,一掌狠狠打在她臉上。
宋水韻跌倒在地,一手捂着臉,眼神驚慌。
「怎麼了?有,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了。
顧翎能坐穩帝位,本身就離不開世家大族的支持、朝臣的擁躉。
他的兄弟姐妹,那些皇室宗親。
手中的土地比起朝臣手裏的,更是不遑多讓。
你讓他從自己手裏分蛋糕出去?
不可能。
宋水韻公開提出這些,她的下場只會有一個。
那就是死。
別說她是太清座下神女了。
就算她是太清本人轉世,說了這些話,也得死。
顧翎若是公開贊同她,也是取亂之道。
別的不說,天潢貴胄們第一個跳起來就反。
她不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改革都不能一蹴而就。
需要徐徐圖之。
「來人。」
顧翎指着宋水韻,目光中沒有絲毫感情。
「把這妖女打入天牢,秋後問斬。」
「什麼?」
宋水韻渾身癱軟,死死拽住顧翎的袍裾
「明鶴,你不愛我了嗎?爲什麼要處死我?」
「你明明還爲我對抗大臣們的,你還封我爲貴妃,明鶴!」
她瘋了一樣哭喊。
她真以爲顧翎愛她愛到骨子裏,爲她才處置那些大臣?
笑話。
顧翎是爲了他的皇權。
顧翎厭惡地踢開她:「滾,朕從未愛過你。」
宋水韻倒在地上。
一臉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被侍衛拖了下去。
我手撫額角,心中漾起些許漣漪。
一場大戲,終於要開始了。

-12-
行刑的前一天晚上,我進了大牢。
一路暢通無阻。
宋水韻被關押在盡頭。
她蓬頭垢面,囚衣已成黃黑的顏色。
看見我來,她緊緊抓住欄杆,嗓子已然啞了:「皇后娘娘,救救我吧。」
「我再也不敢跟您爭後位了,求您救救我吧。」
宋水韻啞着嗓子哭。
我拎着燈籠,在她身前站定。
深深凝視她年輕的臉龐。
「你說,你是穿越而來的?」
「我錯了,我錯了。」宋水韻眼淚大顆大顆地掉。
「我該死,我,我真的該死,我只想活下去。」
「你看不上尋常妃嬪的位子,眼中只有皇后之位。」
我輕聲開口:「你知曉我們都不知道的事。」
「讀過那樣豪氣萬丈的詩,想必也見過更廣闊的天地。」
「你會製鹽,懂得分田地,甚至更多。」
「那麼,你爲什麼只把眼界放在後宅陰私?」
「即使是皇后,母儀天下,也不過是依附男人而生。」
「你爲什麼不想……當皇帝?」
宋水韻愣了。
她的眼淚還沒幹,掛在臉上,十分滑稽。
「我不想當啊。」
她惶惶然地哭。
「皇帝有什麼好?當皇后被皇帝寵着,不好嗎?我,我,小說裏都是這麼寫的啊?」
「怎麼到我就成這樣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哭得抑制不住。
我從袖子裏尋出一隻小巧的酒壺。
笑着,唸了一句詩。
是宋水韻在我生辰宴上唱過的《將進酒》。
只不過,這一次,我說的是它本來的模樣。
「古來聖賢皆死盡,惟有飲者留其名。」
宋水韻頓住了。
她飛撲過來,將欄杆抓得嘩嘩響。
「你也是穿越而來的?」
「我就說,我就說,大家都是穿越的,你饒我一命吧。」
「皇后娘娘,顧翎是你的,我再也不跟你搶了。」
「本宮可不是穿越的。」
「怎麼可能?你……」
我淡然一笑。
「但本宮的母親,來自未來的中國。」

-13-
如果宋水韻長了腦子,費心思打聽。
沒準能打聽到一樁陳年的後宅舊事。
吏部尚書的庶女,翰林學士謝清之的妻子元令宛。
婚後第四年,突然患上了瘋病。
還被謝清之親手打斷了一條腿。
元令宛,就是我的母親。
婚後第五年,她生下了我。
謝清之一看是個女兒,當即撇嘴走了,連樣子都不裝。
那時候,翰林夫人有瘋病這件事人盡皆知。
謝清之沒休了她已是仁至義盡,又怎麼可能對她有好臉色。
元令宛虛弱地抱着我。
「這孩子……便叫家……」
「jia?」婢女問道,「夫人,哪個 jia?」
元令宛看着哭鬧的我,輕輕笑了一下。
「嘉獎的嘉。」
等我長大才知道。
是回家的家。
我長到六歲,在府中沒見過幾個好臉色。
下人們捧高踩低,幾個姨娘生了兒子,得意洋洋,對娘和我終日惡語相向。
還說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
我總是一頭撞向姨娘:「不許你說我娘。」
爲此,沒少喫了苦頭。
七歲時,家裏其他兄弟姊妹都開了蒙。
有的連詩都會做了,謝清之纔想起爲我找個女先生。
學些《女德》《女誡》,識得幾個字便是。
娘拖着一條殘腿,對他施了個標準的禮,揚起一抹淡笑。
「夫君,讓我來教嘉娘吧。」
謝清之皺起眉頭:
「就你?你個瘋婆子。」
「我在閨中時,也是學過這些的,教起嘉娘足夠了。」
她柔柔地說:「橫豎我在府中也無事。夫君放心,那瘋病,已經好了。」
我抱着孃的腿,一迭聲地喊。
「我要娘教我。」
謝清之反正不上心,痛快地答應了。
「那便你來。」
「女兒家,胡亂認幾個字就行了。」
娘緩緩應了聲。
過幾天,她遞給我一本手抄的《女德》。
我仍記得那是個豔陽高照的晴日。
她屏退下人,將我抱上牀榻,手把手攤開那一本《女德》。
「嘉娘最乖了。」
她看我的目光中盛滿柔和,又像是透過我,在看什麼東西。
「跟娘讀書好不好?」
陽光灑進來,爲她的臉龐鍍上一層金邊。
我點點頭。
一字一句地,跟着娘讀了起來。
「婦女解放,與人類解放互爲依託……」
就這樣,我學完了《女德》《女誡》《女訓》。
日子一年年過去。
謝清之Ṭú⁶的官也越做越大。
我十三歲的時候,他坐上了首輔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他的野心,遠遠不止於此。
龍椅上坐着的,是十幾歲的少年皇帝。
稚弱不堪,一擊即倒。
謝清之權傾朝野,朝中上下,皆在他掌控之中。
他劍履上殿,入朝不趨。
他陰養死士三千,散在人間。
閣權最鼎盛之時,也是我十七歲那年。
謝清之執一把削鐵如泥的長劍,在家中大笑,低呼。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我站在曲折迴廊後,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過幾天,娘把我叫到房中。
她開門見山:「謝清之想當皇帝。」
她聲音放得很輕,面上帶笑:「嘉娘,若他當了皇帝,絕對沒有我們的好果子喫。」
謝清之最厭惡娘和我。
他若登基,我們的慘淡下場可以想見。
畢竟,在宮變時,死一兩個人,也不是大事。
「這是謝清之這些年來貪污受賄的證據,他雖然多疑,對家裏人卻不設防。」
她將一個紅木匣子捧給我。
「還有我留給你的很多東西,前上膛火器的改良方法,之類的,有些沉,你要仔細拿好了。」
「嘉娘,你連夜入宮,把這些交給皇帝。」
「然後,你開出條件,說你要做皇后。」
說到這裏她笑了一下:「當然,我知道,你不想做皇后。」
她知道。
小時候,家裏的姊妹聚在一起閒聊。
這個說,以後要做當家主母。
那個說,以後要做貴妃。
還有的說,想做母儀天下的皇后。
我沒有搭腔。
而是轉頭回了房,撲進娘懷裏,小聲說。
「我想當皇帝。」
她捧着我的臉,明明在笑,眼中卻帶了淚,鄭重地對我說。
「好。嘉娘以後要當皇帝。」
我收了匣子,抬頭問她:「阿孃,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去嗎?」
「不。」
娘搖搖頭:「我要回家了。」
她突然擁住我,眼裏閃動着我從未見過的冷光。
娘向來是溫柔的,和煦的。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樣冷酷甚至陰狠的模樣。
她在我耳畔,一字一句:
「謝清之斷我的腿,我要他全家……死無葬身之地。」
說完,她重重推開我。
我最後一次回頭,看到母親跌坐在地,嘴角滲出一絲黑血。
她堅定地、微弱地對我說。
「去吧。」
「吾兒,當爲堯舜。」

-14-
宋水韻懵懵的。
「你,你要我幫你什麼?」
「本宮母親留下的東西里,有一些是我看不懂的文字。」
我遞給她:「你看看。」
宋水韻翻了幾頁,欣喜若狂。
「這……這是英語。」
她一迭聲說道:「我會的,我會的。」
「你想讓我替你翻譯這些是不是?我會的,皇后娘娘,求你救我一命。」
我勾起脣角。
「那是自然。」
我費盡周折,便是爲了此刻。
宋水韻對我有用。
我也不擔心宋水韻會造假。
她並不知道裴遠鈞是在我的指使下才死諫參她。
在她眼中,我是救了她性命的人。
一個人深陷泥淖之時,纔會對伸出援手的人死心塌地。
宋水韻奮筆疾書。
娘留下的英文很少,不到一個時辰,宋水韻就全部寫完。
她將紙遞給我,仰起臉,滿是希冀:「我翻譯完了。」
我接過來。
粗略掃了幾眼,就知道她沒騙我,這確實是娘會說的話。
「可以放我走了嗎?」宋水韻道,「我,我遠走高飛。」
「可以。」
我含笑頷首,輕輕打開牢房的門:「走吧,外面有馬車接應你。」
宋水韻欣喜若狂,又帶了三分不可置信,急忙走了出來。
她看着我,還想再說些什麼:「你……」
宋水韻的話沒有說完。
她緩緩朝下看去。
一把短匕,插在她胸口。
我放柔了聲音:「你不會真以爲,本宮能讓你活着走出這道門吧?」
這是元鬱手把手教我的位置。乾淨利落,一刀斃命。
我鬆開手,宋水韻應聲而倒。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到死也不明白,爲什麼我會出爾反爾。
我將匕首抽了出來。
她太年輕,太稚嫩,不知道知曉太多祕密的人,往往要拿性命去保守祕密。
我不是菩薩心腸,不可能留下她這個定時炸彈。
我走出牢房。
夜色如歙硯中濃得攪不開的墨汁,是個沒月亮的夜晚。
元鬱身着勁裝,身負長劍,在門外等着我。
我對他稍稍一頷首。
是時候了。

-15-
宮變比我想象中更輕易。
如今的前朝大臣,接近半數都爲我所用。
這些人裏大多是寒門學子,鬱郁不得志,暗中投入我外公,也就是吏部尚書門下。
我與外公的同盟,早在十八歲那年便定了。
他年逾古稀,眼神卻仍舊如鷹隼般鋒利。
我笑着問他,是如今的皇帝能令他地位更穩固。
還是本宮這個流淌着元家血脈的外孫女能?
外公長揖在地:「但爲皇后娘娘驅使。」
他爲我做了許多事。
包括,在魯地,孔孟之鄉,建立了第一所不需要束脩的學堂。
以及,第一所女學。
很多東西我知道我這輩子都看不到。
比如母親千千萬萬遍訴說過的那個世界。
但,我種出因,我女兒的女兒,女兒的女兒,才能結出果。
總有人要踏出第一步的。
我就是那個人。
我輕車熟路地找到顧翎時,他還在殿內和兩個美人廝混。
看到我,他醉醺醺地打了個酒嗝:「梓童,你來幹什麼?」
在顧翎眼中,我一直是那個賢后。
溫婉端莊。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還記得元令宛嗎?」
十年前,顧翎以雷霆速度。
扳倒了謝清之,將整個謝家下獄。
謝清之何等聰明,自然知道是母親與我出賣了他。
押往大牢的路上,他一遍遍高喊。
「元氏誤我。」
「我已將那瘋婦屍身餵狗。」
屍身餵狗。
我哭着跪在顧翎身前,求他。
「陛下,求您將我母親安葬,沒有屍身了,立個衣冠冢也是好的。」
「哦?」
顧翎挑起一邊眉毛,眼神陰鷙。
「嘉娘怎麼還想着謝家人?莫非,你對他們還有感情,不是全心全意忠於朕?」
他的話像一把冰刃。
我伏在地上,渾身顫抖,緊咬了牙關。
我沒有任何依靠,任何辦法。
我只能將血淚一起下嚥,死命掐着自己手心。
讓聲音平復:「是臣女失態了。臣女對陛下的衷心,天地可證。」
顧翎滿意地笑了。
我的母親,也失去了最後一個下葬的機會。
顧翎明明可以安葬她的。
但他爲了測試我的忠心,
硬要我眼睜睜地看着她死無葬身之地。
這仇,我不可能忘。
我看着顧翎的臉,森森然笑了。
「顧翎。」
我的聲音從未如此輕柔,像一隻柔軟的毒蛇。
「我是來索你命的。」
「謝嘉。」被我的話刺激到,顧翎眼神清明些許。
「你,這麼些年,我對你不薄!」
「不薄?」
我反問道:「讓我母親死無葬身之地,也算不薄?」
我沒有一天不想着殺了他。
從十年前,顧翎答應封我爲後那天,他的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我受過的教育。
不容許我當一個依附顧翎而生,沒有任何思想的「賢后」。
我步步籌謀,就是爲了今日。
顧翎咆哮一聲,撲過來要殺我。
生死關頭,他迸發出莫大的力氣,眼見就要扼住我的咽喉。
一柄匕首,貫穿了顧翎的手。
鮮血四濺,顧翎喫痛地捂着右手,雙眸猩紅。
元鬱輕輕擁住了我。
「卑職來遲了,還望娘娘恕罪。」
顧翎看着他的動作,又看看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瞳孔猛地縮小,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牙縫中擠出來的:
「你們……」
我笑了。
「你有三宮六院,我爲什麼不能有呢?」
我手撫上小腹。
「顧翎,在你臨幸妃嬪的時候,我也在與別人纏綿。」
「這個孩子,會繼承我的皇位。」
我笑意更深:「她會是,皇太女。」
這話信息量太大。
顧翎伏在地上,一時消化不了,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
「你要當皇帝?可笑。你們女人,就該相夫教子!」
他怒意滔天,幾乎失了理智。
爬起來就要衝到我身前。
「謝嘉,就算我死,也要帶走你。」
他沒能如願。
元鬱三兩下廢了他的雙臂。
兩條胳膊軟綿綿垂下,顧翎痛苦地嘶嚎着。
我反手抽出元鬱的長劍。
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那便在黃泉路上,好好看着我治下的太平盛世吧。」
而後,一劍穿喉。
大魏最後一個皇帝,也是最後一位男皇帝。
悽然地死在血泊中。
我扔了劍。
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捂着臉,大笑起來。
「天下,是您的了。」
元鬱跪下,鄭重道:「陛下。」
我執起他的手,歪了歪頭:「我還是喜歡嘉娘這個稱呼。」
元鬱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他是謝清之培養的死士,自小在謝府賣命。
小時候,我看到衣衫襤褸的他。
扭頭問娘:「他好可憐,我能給他件新衣服穿嗎?」
娘笑着摸摸我的頭:「當然可以。」
於是,我偷偷塞給元鬱一件新棉衣。
「給你穿。」
我笑着,順便在他手裏塞了塊糖:「給你喫糖。」
他眼圈紅了。
小小的他,跪了下來,對我叩首:「二十六願爲小姐效勞。」
「二十六這個名字不好聽。」
我道,「你,嗯,你不如叫元鬱。」
「鬱鬱蔥蔥的鬱,你看那邊的樹,長得多好呀。」
他又磕了個頭:「元鬱願爲小姐效勞。」
他那時叫我小姐。
後來,謝首輔下獄,他帶着那些死士,跪在我面前,叫我娘娘。
如今,他叫我嘉娘。
記憶裏那個小小的身影,和眼前丰神俊秀的青年,漸漸重疊。
「嘉娘。」元鬱赧然,輕輕喚了聲我的小名。
「我此生,對你忠心不二。」

-16-
內閣幾位輔臣站在金鑾殿中。
徐太傅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他開口道:「娘娘,您可以在宗室中挑選一位宗子繼位。」
「您則在龍椅後安置鳳椅,垂簾聽政,做攝政太后。」
ṱū́ₘ
他斟酌着用詞:「這樣,天下看起來是宗子的,其實是您的。」
顧翎死後,我將幾位閣臣請了過來。
共同商議大事。
畢竟,天下需要一個主人。
我看向大殿中的龍椅。
古往今來,權力到達最巔峯的女性。
也不過是如徐太傅所說這般,垂簾聽政。
她們永遠永遠,都在那道珠簾後,與龍椅隔了一道簾子的距離。
卻也是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們不能以面目示人。
哪怕羣臣知道,ƭŭ̀₌天下是她們的天下。
世間也不容許女人將臉露出來,名正言順地坐在龍椅上。
她們成爲了「皇帝背後的女人」。
這是誇獎嗎?
我不覺得。
我也不想成爲誰背後的女人。
「很好的提議。」
我笑着開了口,而後緩緩走到上首,坐在龍椅上。
扶手冰冷的觸感,微微凸起的雕塑,與我想象中的感覺一模一樣。
「可本宮不喜歡。」
徐太傅愣了:「這……」
「本宮不做攝政太后。」
「朕要堂堂正正的,做皇帝。」
第二年,我身着袞服,頭戴十二旒,登上帝位。
我沒有繼承大魏的國祚。
而是改國號爲元,自己做了開國君主。
朝野間有反對的聲音。
我殺了一批,又接連殺了貪腐的大臣。
我知道,我在青史上不可能是美名。
哈哈。
你猜怎麼着?
朕纔不在乎。
我將他們資產充入國庫,減免了百姓稅賦。
年中,我的女兒,也降生了。
元鬱抱着她的手都在顫抖:「嘉娘,你看……」
我看着襁褓中嬰兒皺巴巴的小臉。
就如母親當年看着我。
她那麼小,哭聲卻那麼嘹亮,生機萬千。
她會是大元下一位君主。
她會引領大元的子民,走向那個新世界。
她會和我一起,打破世間加諸於女子身上的枷鎖。
第五年,第八年,第十年……
女學陸陸續續開起來了。
不用束脩的免費學堂也在增多。
京城的米價,降到了兩文錢一升。
科考首次出現女子入仕。
一步又一步,堅定而穩健。
我完不成的,便留給我的女兒,女兒完不成的,便留給女兒的女兒……
我是看不到了。
可她們會看到,她們總會看到。
那個阿孃講述過千千萬萬遍的世界。
東方紅,太陽昇。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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