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擄走了攝政王的崽兒。
小東西抱着我,哭唧唧地喊「孃親」。
我爹端詳了一會兒,奇道:「別說,還真有點像你!」
攝政王爲了找娃,差點掀翻了我整座山頭。
我率領弟兄們迎敵。
攝政王一看到我和娃,立刻還劍入鞘。
我兇巴巴地威脅:「不交出我要的東西,就休想要回你的崽兒!」
攝政王挑眉:「你喜歡?送你了。」
-1-
「奶奶。」
懷裏的小東西細聲細氣地衝我叫。
我不滿地皺眉道:「叫姐姐。」
小東西:「孃親。」
我想罵人,可又覺得懷裏這個崽兒還不太算是個「人」。
得了,孃親就孃親吧,總比奶奶好。
我策馬進了寨門。
沒走兩步,懷裏就又是一聲:
「奶奶。」
嘿,敬酒不喫喫罰酒?
我火氣上來了,把他高高舉起,威脅道:「你想好了再開口,到底是『孃親』還是『奶奶』?」
小東西一癟嘴,哭唧唧地道:「孃親,奶奶!」
我:「?」
這孩子腦子好像有點問題。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門。
這時,我爹的聲音從寨牆上面傳來:
「他的意思大概是——」
我爹捏住嗓子,硬拗出一個細聲細氣的小嗓門:
「孃親,我要喫奶奶!」
我:「???」
-2-
我爹從寨牆上跳下來,湊過來逗娃:
「嘬嘬嘬。」
我順勢把小東西往他懷裏一塞:「你拿去餵奶。」
他猝不及防,被迫接住,想塞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把雙手都背到了後面。
我爹急了:「憑什麼我喂?他可是你撿回來的,而且……」
一聲嘹亮的啼哭打斷了他的話。
小東西朝我伸出兩條小胖胳膊:「孃親,抱抱!」
我爹樂了:「聽見沒?他可是認你當娘了!」
說着,他的目光在小東西的臉上一凝,隨即樂得更歡:
「嘿,別說,這娃還真有點像你!」
我翻了個白眼:「我失憶前生過娃?」
「啊?沒……沒有啊!」
「那不就得了!」我叉腰,「我告訴你,這個崽兒可是……」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異常的馬蹄聲。
隨即有人倉皇來報:
「不好了,大小姐,大當家,攝政王楚亭瀾帶着一大羣兵打上山來了!」
我爹瞬間臉色刷白:「什麼?那個活閻王怎麼來了?快快快,傳令全寨……」
「慌什麼?」我嫌棄地看着他,「你先去餵奶。」
然後我吩咐道:「放他上來即可。」
「不行!」我爹大叫,「你瘋了呀,閨女!那可是楚亭瀾,務必攔住!」
我堅持:「不攔。」
「攔住!」
「不攔。」
「攔……」
來報信的少年哭喪着臉:「攔攔攔……攔不住啊!」
我滿意地點頭:「那就好,看來楚亭瀾還是很在意他這個兒子的。」
「等等!」我爹的眼珠子像是要掉下來,「你說誰是誰兒子?」
-3-
我給小東西找了個奶孃,抱着他隨我上寨牆去見楚亭瀾。
路上我爹絮絮叨叨:「祝妙風,咱們祝家寨可是從來不擄人的,更何況是個小娃子,更何況是楚亭瀾的娃!你趕緊給我……」
我淡定道:「我擄的就是楚亭瀾的娃。」
「你你你——」我爹齜牙咧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辛辛苦苦掙下的這一畝三分地兒,早些年可是差點讓這個人給蕩平了!」
我嗤道:「慫。」
雖然我失憶過,但早年的事情我爹已經給我嘮叨過無數遍了。
他剛建起這個寨子的時候,楚亭瀾就率兵打上來過。
我爹輸得老慘,但不知爲何,楚亭瀾並沒有真的踏平山寨,只是扣下了我們的鎮寨之寶作爲要挾。
這個「寶」是什麼,我不知道。
但我爹在意得很,經常長吁短嘆地思念它。
我發誓要替我的慫爹把東西討回來。
祝家寨的確從不擄人。
但我認爲楚亭瀾的「人」可以除外,誰讓他先搶我們的東西。
寨牆上,我遠遠望見楚亭瀾策馬而來。
腰懸長劍,衣袂當風,薄脣緊抿,神情冰冷得好像隨時打算把人戳個窟窿。
隨從中有不少弓箭手。
但我跳上牆頭,大剌剌地坐下,一腿垂落,一腿翹在牆頭上。
楚亭瀾勒馬,抬頭,陰沉沉的目光向我投了過來。
我迎着他的逼視,眉頭微挑。
他剎那間瞪大了眼。
-4-
楚亭瀾的眼睛裏閃爍起我讀不懂的光。
我轉身把小東西從奶孃手裏接過來。
小東西抱着我的脖子咯咯笑,只留給他爹一個肥屁股。
我擔心他一鬧騰再從牆頭上摔下去,就隨手從旁邊人身上抽了條腰帶,把他系在了我的腰上。
收拾妥當後,我重新望向下方。
弓箭手們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箭。
楚亭瀾抱着劍,悠悠地坐在馬上,舉頭望着我。
脣角勾着一絲笑意。
行啊,夠鎮定。
不愧是那個二十歲攝政,把小他兩歲的堂侄子皇帝管教得服服帖帖的楚亭瀾。
我正要開口與他交涉,我的慫爹突然跳上了牆頭。
他衝着下面大喊:「王爺啊,你兒子是我閨女擄走的,可不是我呀!我一定勸她放人,咱倆之間的約定你可千萬不要違背——」
我強忍着沒一腳把他踹下去。
不過楚亭瀾聽了這話,原本和善的表情反而變得有點嚇人,他揚聲道:
「祝老頭,你就這麼急着出賣你女兒?她不是你親女兒吧?」
「楚亭瀾,你少挑撥我和我爹的關係!」我挑眉道,「麻溜的,把我們的鎮寨之寶還回來,我就放了你兒子!否則——」
我話還沒說完,忽聽「吧唧」一聲。
臉龐溼答答的。
軟乎乎的觸感停留在臉上,還一路爬上天靈蓋。
奶香四溢。
等等,我這是……
被強吻了?
在那片刻的不知所措中,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裏這個罪魁禍首的後腦勺,並低頭去看楚亭瀾的反應。
他抿着脣,清了下嗓子,道:「否則怎樣?我看祝小姐挺喜歡小寶的,應該不會傷害他。」
我也不跟他嘴硬,只笑道:「自然不會,但他將來,就是我祝家寨的少當家了!」
楚亭瀾點頭,拍手道:「很好,很好。」
嘿,急了,急了吧?
我暗喜。
不料楚亭瀾繼續道:「那,小寶,就拜託給小姐了。」
「呃,不是,那個……」
沒等我措好辭,他就撥轉馬頭。
千軍萬馬轉瞬就隨他一起撤了個乾乾淨淨。
-5-
晚飯後,我和我爹坐在一起,惆悵地大眼瞪小眼。
現在可好,想要回來的東西沒要回來,想還回去的「東西」倒還不回去了。
楚小寶喫了奶,開開心心地騎在我爹頭上,嘰裏咕嚕地說着一些聽不懂的話。
夜黑黢黢的。
我爹的嘆息聲驀然響起:「閨女,想想辦法呀!」
「那你給我老實交代。」我道,「你和楚亭瀾之間有過什麼約定?」
我爹抱住腦袋:「這是人家的小祕密嘛,不能告訴你!」
「行,那你就別說。」我道,「反正,他連兒子都不要了,還能遵守和你的什麼破約定?」
我爹:「他不可能真的不要兒子了!」
我嗤笑:「他這種人還缺兒子?尤其是這種侍妾生的兒子。」
「他……」
我爹懟我的話還沒說出,門突然被推開。
來人道:「大小姐,大當家,楚亭瀾又來了!」
我爹騰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怎麼辦怎麼辦?」
「這不是好事嗎?召集兄弟們!」我站起身,「這次他帶了多少人?」
「沒帶人。」
我一怔:「啊?」
半盞茶的時間後,我提着長槍,在寨牆上,看到了獨自一人赤手空拳的楚亭瀾。
在月光和火光的交映下,他拱手而立,看起來……
乖乖的。
這三個字,跟「楚亭瀾」三個字放在一起,實在是……
怪怪的。
我喊道:「喂,尊駕深夜光臨,所爲何事?」
楚亭瀾應聲抬頭,看到我,立刻笑得眉眼彎彎:
「在下特來拜訪寨主、小姐,順便給未來的少當家……」
「嗯?」
「送點尿布。」
我:「?」
-6-
山上山下探了一圈,確定楚亭瀾沒帶一兵一卒。
裏裏外外搜了個遍,確定楚亭瀾身上連個尖銳的簪子都沒有。
我便讓人帶他進寨子。
兩個小兄弟押着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
我爹走在我身後,一個勁兒拽我的袖子。
我一個肘擊甩開他,讓兄弟們把他架去睡覺。
楚亭瀾被帶到堂屋裏坐下,我眼神示意旁人退出,關好門。
我坐在上首,故意久久地不發出任何聲音,看他。
四周安靜得落針可聞。
他雙手反綁,臉上還罩着黑布。
死寂,黑暗,充滿未知的環境,肢體還遭到約束,隨便換個人都定會倉皇難耐。
可楚亭瀾卻坦然從容地坐在那裏。
這個人了不得。
我正琢磨着,忽見他微微轉頭,正朝向我所在的方向。
黑布下傳來他略顯沉悶的笑聲:
「祝小姐,打算考驗在下到什麼時候?」
我皺眉。
剛纔我已經有意控制了腳步和呼吸,他怎麼還知道我在這裏?
我怕他在試探我,就還是不出聲。
少頃,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
「祝小姐不知道自己身上天生就有山茶花的香氣嗎?」
啊?是嗎?
我悄悄抬起胳膊,聞了聞自己。
什麼味兒也沒有啊!
「自己聞不到很正常。」他笑道。
我眯起眼睛。
怎麼我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那塊黑布有問題吧!
我有點懊惱,站起身,大張旗鼓地走到門邊,打開門,作勢往外走。
「祝小姐。」
楚亭瀾立刻叫住我。
嘁,你不是不害怕嗎?
我站住腳步,回過頭,想從他的動作中捕捉到一絲慌張。
可他還是一派從容儀態,略帶笑意地道:
「夜裏好好休息,不必專程爬起來偷看我的表現。」
嗯???
這人會讀心術的吧!
頓了頓,他的聲音又輕柔了些許:
「只要知道你在哪裏,我就不會害怕。」
-7-
這個人不對勁。
他好像不是來找兒子的。
而是來撩我的。
我抬手掀去黑布。
楚亭瀾適應了一下燭光,便仰頭衝我微笑。
一雙眼睛像兩汪明澈的秋水。
唔,好看是真的好看。
我上手捏Ṫüⁿ住他的臉端詳。
他順從地讓下頜穩穩擱在我的手上,笑容愈深。
我也笑了:「楚亭瀾,你可知道,對我這麼個山匪使美人計,會是什麼後果?」
他像貓似的輕輕蹭了蹭我的手心,閉上眼睛:
「無論是什麼,我都甘之如飴。」
嗯?他怎麼還真一臉享受的樣子?
這人還是白天裏那個冷着臉打上我山寨的楚亭瀾嗎?
該不會來了個冒牌貨吧?
我皺着眉,扯了扯他的臉皮。
扯不掉,是真皮。
楚亭瀾忍俊不禁:「如假包換。」
我被他這副穩操勝算的樣子惹惱了,用唬人的語氣道:「讓你幹什麼你都樂意?」
他抿脣「嗯」了一聲。
於是我揪住他的衣領,一路把他扯到我的臥房。
「啪」,臥房門上了鎖。
我脫去外套,換上輕薄的寢衣。
上牀躺平。
帷幔垂落,蠟燭的幽光透過輕紗微微搖曳。
「楚亭瀾。」
我冷聲道。
「在,小姐有何吩咐?」
門外傳來他的回應。
「好好守着,」我道,「夜裏哪怕是一隻蟲子吵醒了我,我都饒不了你。」
他含笑道:「小姐放心。」
透過門縫,我看到楚亭瀾倚着房門坐下了。
我眯着眼睛盯了半晌,輕手輕腳地披衣起身。
從後門出去,我繞到遠處高樓的房頂上,遠遠望向我的臥房。
楚亭瀾,今夜我就在這裏盯着你。
我倒要看看,你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8-
天光大亮時,我睜開眼。
拂過身上的晨風,讓我迅速清醒了過來。
完蛋,我昨晚竟然在房頂上睡着了!
一覺睡到大天亮!
還翻了個身!
楚亭瀾呢?
我趕緊坐起來,轉身望向我臥房的方向。
一回頭,一張笑臉,冷不丁地映入眼簾。
我差點驚叫出聲,「噌噌」後退,一塊瓦片被我蹬掉,沿着屋頂向下滑。
楚亭瀾笑吟吟地伸手接住。
「你坐這兒幹什麼?」我驚魂未定地道。
他舉起瓦片,笑道:「擔心小姐睡夢中像它一樣滑下去。」
確實,他坐在我的下方,如果我滾落下去,就會被他擋住。
但他真的只是這樣想的嗎?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
他笑而不語,站起身,道:「小姐去洗漱吧,今天早膳,嚐嚐我的手藝。」
我的視線隨着他的身影移動到地面,才發現我爹就站在那裏。
楚亭瀾過去時衝他點了點頭,他狗腿地回了個大大的諂笑。
我怒而抱臂。
「楚亭瀾纔是你親生的吧?」我道,「眼看着他坐在我旁邊,你就不怕他宰了我?」
我爹跳上屋頂,沒好氣地道:「誰讓你自己睡到這裏來?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你旁邊了,要是他想宰你,你早沒了!」
也有道理。
我無從反駁,但心裏還憋着氣,就沒理他,溜去廚房外面偷看楚亭瀾。
攝政王殿下他……真的在做飯。
雖然動作不太熟練,但看得出來,並不是第一次下廚。
我不錯眼地盯着看。
我爹跟了過來,悄聲道:「看什麼,怕他下毒?沒必要啦,他要是想殺你,剛纔就動手了。」
我一言不發,把他推走。
往飯裏放東西,未必是要殺人。
楚亭瀾的所作所爲實在怪異,我必須小心應對。
我正這樣想着,就見楚亭瀾鬼鬼祟祟地望了望四周,然後把手伸進懷中。
取出一個小紙包來。
我蹙眉緊盯。
他展開紙包,將裏面的白色粉末,盡數倒進了粥鍋。
-9-
我,我爹,抱着楚小寶的奶孃,一起坐在桌邊等早飯Ţù⁻。
楚亭瀾親手端着一個大大的托盤走了進來。
「爹爹!」楚小寶高高興興地喊他。
進寨後第一次見到兒子的楚亭瀾卻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欣喜。
他只是笑着道:「小寶,跟孃親問安了嗎?」
楚小寶於是轉向我:「孃親!」
我抽了抽嘴角。
楚亭瀾:「乖。」
乖你個頭!
楚亭瀾從每個碗裏都舀出一勺粥來攪在一起,笑道:「爲免大家喫着不放心,我先嚐爲敬。」
我冷眼盯着他將那一小碗「百家粥」喝下去半碗。
呵,提前喫了解藥吧?
這套路老孃熟得很。
我出言打斷:「等等。」
楚亭瀾放下碗,目露問詢之意。
我從他手中拿過那半碗粥,遞給楚小寶的臨時奶孃道:
「喂他喫完。」
然後我轉回頭,挑釁地看向楚亭瀾。
而他竟只是微微一怔,隨即露出無奈的笑。
全無阻止之意。
奶孃已經舀起一勺粥吹涼,眼看就要喂進楚小寶嘴裏。
「住手!」
我道。
楚亭瀾冷血無情,我卻做不到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幼小的生命遭受殘害。
一個對親兒子都能下手的人,還算人嗎?
我怒火中燒,喝道:「拿我槍來!」
可憐的娃,老孃還真就留他在我祝家寨當未來的少當家了!
他這個沒人性的爹,我現在就替他一槍解決掉!
長槍入手,直指楚亭瀾。
我爹先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袖子:「不行,閨女,不行!」
我冷聲道:「死人更不會透露你的小祕密。」
楚亭瀾還是沒慌,只略微露出迷茫之色,問道:「小姐有何不滿,大可提出。」
讓你當個清醒的死鬼倒也無妨。
我正要開口,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大小姐,大當家,不好了!成王妃帶人打上山來了!」
成王妃,楚亭瀾的母親,魏所思。
傳聞成王在世時她曾多年隨丈夫征戰,雖爲女子,卻親自領兵,既通曉謀略,又能縱馬殺敵,還被御賜了「巾幗將軍」的稱號。
不好對付。
看來,楚亭瀾還不能隨便殺。
我沉吟着沒說話的時候,我爹又急了:
「你你你說說說誰誰誰誰誰來了?」
我惱火地瞥了一眼慫爹。
這時,楚亭瀾眉心微擰,道:「讓我去見她,我會勸她退兵。」
我冷然盯了他片刻,長槍向前一遞,抵住了他的咽喉:
「別想耍花招。」
他「嗯」了一聲,道:「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
他道:「你不要同去。」
呵,不讓我去,還說沒想耍花招?
我笑眯眯地回答道:「不,行。」
他睫毛微垂,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倒也沒再繼續堅持。
-10-
我親手押着楚亭瀾往寨牆上走。
還有三四級臺階的時候,一直跟在後面的我爹突然嚷嚷肚子疼,要上茅房。
我狐疑地看着他近乎逃竄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從寨牆上往下望去,只見一個形容威嚴的中年女人身披鎧甲,高踞馬上。
見到楚亭瀾後,她眉頭一皺,轉頭喝道:「大膽山匪,還我兒子!」
中氣十足,幾乎快要震塌我的寨牆。
我當然不懼她,正要吼回去,卻見她的目光在我臉上一凝,陡然變了臉色。
「妙風!」她的聲音又拔高了一倍,「你——你——」
嗯?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而且爲什麼……
還叫得這麼親切?
我還沒想明白,楚亭瀾開口了。
他並不像他母親那樣聲色俱厲,話音並不大,力度卻莫名更勝一籌:
「母親,回去吧。」
成王妃的怒氣差點驚了她自己的馬,她舉劍指向我,怒道:「你給我聽好了,快放我兒子下來!否則我今日必會——」
楚亭瀾稍稍拔高了音量:「母親,回去吧!」
我最喜歡看別人無能狂怒的樣子,便笑道:「別急,我馬上就放令郎下去。」
說罷我抓起楚亭瀾的一隻手,問:「請問您是想讓胳膊先下去,還是腿先下去?」
喊話時,我隱約聽見楚亭瀾笑了笑。
成王妃氣得漲紅了臉,吼道:「賤婢,你膽敢傷他……」
「母親!」
楚亭瀾驟然厲喝,打斷了她。
這一聲吼離我太近,震得我一時神遊天外。
神思還沒歸位,我突然覺得手心一滑。
猝不及防地,長槍竟脫手,被人奪了過去。
楚亭瀾將長槍戳在地上,發出「鏗」的一聲。
他望着寨牆下,冷聲道:
「母親看到了吧,這裏沒有人不讓我離開,您可以安心回去了。」
看到兒子輕而易舉奪了我的兵器,掌控了自身的安危,成王妃卻更加惱火了:「臭小子,你趕緊給我……」
沒等她說完,楚亭瀾微微偏頭,對成王妃身旁的副將淡淡道:
「護送老夫人回府。」
頃刻間,千軍萬馬又撤了個乾乾淨淨。
我有點意外,威名赫赫的成王妃,她手裏的兵,實際上竟然操控在楚亭瀾手中。
從她被「護送」走時那震驚的表情來看,她自己好像也是剛剛認清這一殘酷事實的。
可是,楚亭瀾不惜在母親面前暴露此事,也要留在這裏,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沉吟間,我聽到楚亭瀾叫我。
我回過神來,轉頭。
方纔冷厲得像刀劍一般的人,現在又是笑意盈盈的了。
他雙手捧着長槍遞給我,道:「權宜之計,還望小姐海涵;家母怒極失禮,在下代母告罪。」
我接過槍,深吸了一口氣,問:「楚亭瀾,你來我祝家寨,到底想幹什麼?」
他從容笑道:「在下傾慕小姐,心甘情願侍奉左右,效犬馬之勞。」
我點頭:「好,那你解釋一下,剛纔你在粥裏放的白色粉末,是什麼?」
被我點破,他也並不慌亂,只是愣了愣。
半晌,他自嘲般笑了笑,道:「不是壞東西,但也……未必是好東西。抱歉,小姐倒了它吧,我再去熬一鍋乾淨的。」
-11-
楚亭瀾一身謎團。
我爹也不遑多讓。
我和楚亭瀾走下寨牆時,我爹鬼鬼祟祟地冒了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走了?」
我哼了一聲表示確認。
他像好幾個時辰沒呼吸過似的喘了口大氣,Ṫṻₐ隨後對楚亭瀾道:「你這樣對你母親有點過分了啊,她得多難過啊!」
楚亭瀾倒真的沉默了一瞬,然後道:「我聽不得她那麼罵妙風。」
我爹擺手道:「嗐,叫陣嘛,罵一兩句有什麼的,妙風也不會在乎的,是吧閨女?」
我抬頭望天,懶得理他。
「我在乎。」楚亭瀾面無表情地說道。
說完他竟獨自走開了。
我爹望着他的背影,許久,轉頭對我笑道:「閨女,你到底是怎麼把他迷成這樣的?」
「你先回答我,」我伸長胳膊攬住我爹的脖子,「你那麼害怕見成王妃,究竟是爲什麼?」
他咧了咧嘴,道:「你爹這個老鰥夫對女人一向敬而遠之,你不是知道嗎?」
說完他溜了。
呵。
跟外人共享祕密,瞞着你閨女?
我還偏要搞清楚不可!
兩個人都要盯,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派了個靠譜的小兄弟去盯着我爹。
我自己跑去廚房外看楚亭瀾做飯。
雖然從他剛纔的反應看,他似乎是放棄下藥了,可我還是擔心有詐。
不過,這一天三頓飯下來,倒是並無異樣。
味道呢,也還不錯。
入夜,我早早回房躺下,依然讓楚亭瀾守夜。
但我沒有睡。
因爲我猜我爹應該有話要對楚亭瀾說。
果然,到了子時,我爹來了。
他把楚亭瀾扶起來,自己順着門縫看了看我的動靜,然後兩個人一起走開了。
我從後門跟出去。
一直來到兄弟們平日裏操練的空地上。
月光映着我爹眉心上的細紋。
他先是小心地望了望四周,然後把目光集中在楚亭瀾的臉上。
我還從來沒見過這個總沒正經的老頭露出如此嚴肅的表情。
他微微嘆了口氣,問楚亭瀾:
「你知道妙風的真實身份,對不對?」
趴在樹枝上的我,腦袋裏「嗡」的一聲。
-12-
大約兩年前,我在自己如今的臥房牀上醒來。
腦海裏一片空白。
看着牀邊那個慈眉善目的老頭,我莫名覺得親切,就問他:
「你是我爹嗎?」
他愣了一下,然後道:「是啊,閨女,你失憶了?」
我迷茫地點了點頭。
他又問我:「你還記得些什麼?」
我捂着腦袋仔細回憶了好久,也只想起自己的名字叫「妙風」。
他很高興地笑了,道:「對,對,你叫祝妙風,是我的女兒,祝家寨的大小姐。」
他告訴我,我發了一場高燒,昏迷多日,記憶因此而受損。
對於他的說辭,我從來沒有過任何懷疑。
因爲我在祝家寨空白地醒來,除了那個孤零零的名字外,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爹新給我的。
就像新生兒不會無緣無故地懷疑自己的父母非親生一樣,我也不曾懷疑過他。
直到今天。
月光下,楚亭瀾對他默然點頭。
我爹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道:「那可太好了。這姑娘實在可憐,兩年前,帶着一身傷,吊着半口氣,倒在我這山坡上;好不容易活過來了,還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他最後幾個字還沒說完,楚亭瀾突然一掀衣襬,直朝他跪了下去:
「多謝祝伯父仗義援手,救命之恩無以爲報,請受亭瀾一拜!」
我爹慌忙去扶:「這可使不得啊王爺!我們江湖人嘛,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小事一樁哈,小事一樁!不過你要是真想謝我,能不能把金簪還給我?」
一邊膝蓋已經離地的楚亭瀾聞言又跪了回去:
「不能。」
「嚶嚶嚶。」
我爹一臉絕望地把他拉起來,問道:
「那妙風究竟是誰?」
楚亭瀾沉默了一瞬,道:「現在,她是您這祝家寨的大小姐。」
我爹稍微怔了下,隨即瞭然點頭:「我明白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提。」
「多謝。」
對話戛然而止,兩人的身影漸漸走遠。
我惱怒地拽下枝頭的果子扔到地上,砸了個稀巴爛。
臭老頭,你究竟明白什麼了啊?
多追問兩句不行嗎?
本人還沒明白呢!
-13-
回到牀上,我開始梳理當前所瞭解到的情況。
我的本名就叫「妙風」,姓氏不詳;從楚亭瀾他娘對我的稱呼看,我很可能就沒姓。
楚亭瀾表現得非常在意我。
但他並不想馬上把我接走。
如果我對他而言真的很重要的話,他應該對我直言相告,然後帶我回到往日的生活環境中去,嘗試喚醒我的記憶。
而不是讓我留在這裏,他自己也賴着不走。
還偷偷摸摸地給我下藥。
所以也不是沒有另一種可能——
我之所以奄奄一息地跑到祝家寨來,就是遭到了楚亭瀾的追殺。
如今他在我和我爹面前演戲,試圖達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爹那人頭腦簡單,又似乎和成王妃有什麼不清不楚的關係,他會輕信楚亭瀾的說辭,我真是毫不意外。
但我一定不能放鬆警惕。
第二日一早,我就喚來幾個機靈的弟兄,下山偷偷調查楚亭瀾身邊有沒有過與我同名的人。
以及,楚小寶的親孃究竟是誰。
清晨陽光和煦,我洗漱後漫步走出房門,看到奶孃正帶着楚小寶在草地上玩。
一見到我,楚小寶立刻興奮地撲了過來,兩隻泥爪緊緊揪住了我的下裳。
我乾脆彎腰,就用下裳給他擦乾淨手,然後把他抱起來,讓奶孃離開。
不得不承認,這個小東西眉眼間的確有點像我。
難不成,他真的是我的崽兒?
那我和楚亭瀾之間……
可是,楚亭瀾好像對他不怎麼親,不是很像他親爹的樣子。
那,難道,這是我和別人生的崽兒,被楚亭瀾以他兒子的名義扣在了身邊?
我下意識地把小東西抱得近了點。
小東西趁機摟住我就又是「吧唧」一口。
我摸着他的後腦勺,問:「小寶,你爲什麼喊我孃親呢?」
他大概還沒到能回答這種問題的年齡,就只笑着又喊了聲「孃親」。
「好吧,無論如何,你認了我,就是咱倆有緣。」我挼着他的臉說道,「以後你就跟着孃親過,你那個爹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看着也不像個好東西,咱們不要他了。」
說完,我回贈了他一個親親:「走,咱們去看看姓楚的給咱們做好早飯沒。」
剛一轉身,一個筆直的高大人影映入眼簾。
得,說人壞話被撞上了。
楚亭瀾單手託着早飯,另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小姐看我哪裏長得『不像好東西』?」
要說完全不尷尬是不可能的,我清了清嗓子,便舉步往屋裏走,準備假裝沒看見他。
與他擦肩而過時,忽覺手ŧṻₓ心一熱。
我直接愣在了原地。
發生了……什麼?
耳畔傳來楚亭瀾的低笑:「小寶,你說:孃親,給我換尿布。」
自從見面以來只說過「奶奶」「孃親」「爹爹」「抱抱」四個詞的小崽子,口齒清晰地說:
「孃親,給我換尿布。」
……
我槍呢?
-14-
後來還是楚亭瀾把娃抱走去換尿布了。
我在外面偷看,發現他的動作極其熟練,過程中還用流利的嬰語和娃進行着祕密的溝通。
這讓我連帶他的身份一起懷疑起來了——
堂堂攝政王殿下該不會總是親手給娃換尿布吧?
我正思索,只見牀上的小東西眼珠一轉,就穩準狠地盯住了我,笑呵呵地叫:「孃親!」
楚亭瀾聞聲轉頭,看到我時先是一愣,隨即無奈一笑。
我也很無奈。
老孃輕功極好,又擅長收斂氣息,盯梢偷窺從來沒有失手過。
誰知今天竟然敗給了一個小娃子。
我正發愣,忽聽楚亭瀾含笑道:
「靜女其姝,俟我於『牆』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我撓了撓耳朵,飛快地溜走了。
在山寨裏多了個不速之客的情況下,日子竟也正常……比較正常地過了下去。
楚亭瀾幾乎一直跟在我身邊。
我提出的一切要求,他都會照做。
甚Ţú⁾至我沒想到的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需求,他也常常會提前替我準備好。
不得不說……被人伺候的感覺,還挺好。
煩人的是我爹。
只要楚亭瀾一個眼神或一聲咳嗽,他立馬心領神會,開始幫楚亭瀾創造與我獨處的機會。
比如這天上午,原本我和我爹正在指導弟兄們操練。
楚亭瀾安頓好小東西后剛一過來,我爹就又開始肚子疼了。
我盯着我爹的背影笑了一聲,道:「楚亭瀾?」
他笑吟吟地從兵器架上挑了把劍:「嗯?」
「你是屬巴豆的嗎?」
楚亭瀾笑得差點把劍砸在自己腳上。
我和他過了幾百招,最終也沒分出勝負,累到一起在地上躺平。
臨近正午,濃雲密佈,天氣悶熱。
我剛抹了一把汗,楚亭瀾就遞了一塊帕子過來。
白色的帕子看似樸素,但我盯着上面的金色繡線看了好久,還是沒捨得用來擦汗。
他再次看透了我的心思,含笑拿回帕子,疊了疊,幫我擦去了額頭上的汗珠。
帕子疊得厚,所以沒有在我的頭上留下一丁點他皮膚的觸感。
真是很規矩的舉止。
可我卻反而有點煩躁。
「楚亭瀾,」我問,「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他笑道:「爲祝小姐而來。」
我快速回道:「那小寶的親孃呢?」
他的表情霎時間僵住了。
我緊盯住他不放。
半晌,他像剛找回神思似的,匆匆站起,道:「不早了,你休息一下,準備喫午飯吧。」
我望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爬起來,照常前去偷看他做飯。
就在這時,下山調查的兄弟回來了。
-15-
他們沒有查到小寶的親孃是誰,但還真在楚亭瀾的身邊人中發現了一個叫「妙風」的女子。
「她」是楚亭瀾的一名近身暗衛,大約三四年前隨楚亭瀾下了一趟江南,ṭù₋回來後不久就被楚亭瀾調離,從此不知去向。
暗衛……
嗯,看我格外擅長的這些功夫,倒確實像一名暗衛。
先假設這名暗衛就是我,我就是楚小寶的親孃。
看楚小寶的年齡,我應該就是在下江南期間懷上他的;所謂「調離」,應該是去養胎。
可是,我又爲什麼會在孩子出生後不久,垂死逃進深山呢?
被楚亭瀾「去母留子」了?
可他如今又爲什麼要追過來?
莫不是和祝家寨有關?
聽完消息,我懷着這重重心事,去偷看楚亭瀾做飯。
正出神,竟見楚亭瀾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包之前那樣的藥粉。
好啊,我就知道,你最近沒有動作,一定是在等我放下戒備。
看我這次抓你現行!
我捏緊了拳頭,只等他打開粉包,就衝進去搶。
然而,楚亭瀾盯着手裏的粉包,半晌。
忽然揚手,把它扔進了火堆之中。
我一驚,正發愣,只見他又把手伸進了懷中。
掏出了一大把粉包。
一股腦地,全扔進了火堆之中。
火舌躍起,轉瞬就將一切吞噬得一乾二淨。
楚亭瀾的真實目的愈發撲朔迷離。
就在我即將沉不住氣,想直接把他抓起來審問的時候,他突然說要回趟王府。
當然,不是跟我說的。
趁我「睡着」,我爹支開守門的弟兄,偷偷放他下了山。
我如法炮製了一番,跟着他一路來到攝政王府。
他一進門,就有大量不明身份的人湊上來與他交談。
我在房檐上偷聽了一會兒,說的都是朝事,應該和我及祝家寨都沒什麼關係。
於是我開始在府內四處遊逛。
在疑似楚亭瀾臥房的地方,我冒險點燃了一根蠟燭。
因爲這間臥房實在太特別了——
它掛了滿滿一屋子的畫。
-16-
燭光輕撫四壁。
我呆呆地看着這滿牆的畫像。
滿牆,都是我——也或許是一個和我長得很像的女子。
我不懂畫,但印章告訴我,這些畫像都出自一人之手——
楚亭瀾。
他的臥房裏,到處都是「我」。
小寶一見到我就喊「孃親」,似乎也就有了解釋。
每幅畫的題跋都很Ṱů₇長,我走近去看。
每個題跋都以「妙妙愛妻」開頭,以一個「瀾」字落款。
門口的那幅似乎是第一幅,上面寫道:「妙妙愛妻:與你分別之後,我有千言萬語,無從吐露,遂寫成短詩數首。本想在此念與你聽,又覺得你應該看不太懂,只好作罷……」
……
還不確定畫上這人是不是我,但我已經忍不住先啐了一口。
另有一幅:「妙妙愛妻:今日我給小寶換完尿布後,他總算沒再把嗓子哭啞了。我距離你所描述的『好父親』又近了一小步,你快些回來誇誇我……」
原來是楚小寶的孃親讓攝政王殿下親手換尿布的。
這些題跋,除了追述兩人的甜蜜往事、記述楚小寶的成長瑣事外,大都在訴說自己的思念和……
悔恨。
爲什麼是悔恨?
我一幅一幅地看過去,試圖收集起夾雜在訴說中的故事碎片,拼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還沒實現,門突然被撞開。
楚亭瀾出現在燭光裏,長劍斜指,劍鋒殺氣淋漓。
然而,看清我時,他眼神一震,喃喃道:
「妙妙?」
方纔看得太投入,忘了燭火燃太久容易被發現,我正懊惱地想着脫身之法,卻被他這個稱呼轉移了思緒。
我冷眼盯着他:「楚亭瀾,你看清楚,我是妙妙嗎?」
他慢慢地還劍入鞘。
他的目光在旁側的畫像上快速遊走了一圈,又回到我身上。
隨即他苦笑了一聲,道:
「你可以不是。」
什麼意思?
沒等我們進一步交談,忽然有個小兵匆忙跑來,稟告楚亭瀾道:
「王爺恕罪,屬下失職,老夫人半個時辰前又帶人去打祝家寨了!」
我心裏一緊,連忙往外衝。
楚亭瀾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道:「別急,我陪你回去。我保證令尊無恙,你信我。」
我惱火地瞪着他:「你憑什麼保證?我憑什麼信你?」
他把我的手舉起來放在他頸上,笑道:
「把命抵押給你,行嗎?」
-17-
我和楚亭瀾一起回到了祝家寨。
上山路上馬蹄印錯落,我心裏着急,就領着楚亭瀾離開大路,抄近道上山。
翻越最後一座小山坡時,我隱隱聽到了成王妃的叫罵聲。
越近,那罵聲越清晰,中氣十足,言辭粗鄙。
楚亭瀾扶額:「家母暴怒時一貫如此,稍後我替她向令尊賠罪。」
我板着臉答道:「沒事,我生氣的時候也這樣。」
楚亭瀾眨了眨眼,很感興趣地笑着問道:「是嗎?」
我面無表情地反問:「怎麼,妙妙生氣的時候不這樣嗎?」
楚亭瀾笑意一僵。
須臾,他搖了搖頭,雖然還在笑着,神情卻明顯地有點落寞。
我實在太好奇我到底是不是楚亭瀾放在心尖上的暗衛妙風了。
可我現在還沒時間追尋真相。
我們爬到了坡頂,這裏可以從旁側看到寨門之前的情景。
成王妃站在寨牆之下,親手挽弓如滿月。
箭頭所指,寨牆之上,正是我爹。
我爹繫着蒙面巾,就露出眼睛和眉毛,眉頭鎖得很緊。
成王妃:「老賊,你再不喊我那小兔崽子出來,我就一箭射你兩個窟窿!」
我爹:「王妃息怒,息怒,他真的下山去了,您先消消氣,氣大傷身……」
這慫爹給我氣笑了。
楚亭瀾則出言阻止成王妃:「母親,放下箭!」
冷不防聽到楚亭瀾的聲音,成王妃詫異地轉頭望過來,手裏的力道稍稍放鬆了少許。
然而,就在她把目光移到我身上的那一刻,眼底尚未熄滅的怒火驟然又躥高了好幾尺。
毫不遲疑地,她轉回頭瞄準了我爹,一箭射出!
我嚇得魂飛魄散。
幸好,我爹的老胳膊老腿還算好用,他一側身,箭貼着他的面門飛了過去。
只是……
掛掉了他的蒙面巾。
我爹愣了愣,匆忙捂臉。
不過好像已經晚了。
成王妃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啊!」
隨即她扔掉了弓。
雙手交疊放到了身前。
這個動作怎麼……
好像有點……
乖乖的?
就在我爲她的這個動作感到迷惑的時候,我聽到她開口道:
「壽哥哥?」
聲音好像……夾了起來?
清甜如同少女。
不是吧……
剛纔那個凶神惡煞罵髒字的,是誰啊?
-18-
我爹領着成王妃進了山寨,一路介紹寨子的來歷和現狀。
兩個人有說有笑,高高興興。
我黑着臉走在他們後面,用胳膊肘懟了懟跟在我身旁的楚亭瀾,問:
「他倆到底怎麼回事啊?」
楚亭瀾道:「令尊和家母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我震撼:「啊?」
他點了點頭,繼續道:「令尊愛慕家母,但家母只把他當哥哥。家母與家父成婚後不久,令尊家中生了變故,他不得不浪跡江湖,甚至落草。他擔心家母會因此厭棄他,所以不敢再和家母見面。」
說着,他望着前面兩個人的背影,露出一點奇怪的笑意:明明是笑,卻又好像帶着點悲傷和怨憤。
「他一定想不到,家母不僅毫不介意,竟還懷着久別重逢的喜悅,隨他一起遊山寨。」楚亭瀾道,「我這母親啊……我以爲在她的眼裏,感情的分量,遠遠比不過身份、門第這些東西;卻沒想到,到了她自己身上,情況竟然會完全不同。」
我心有所感,突然停下腳步。
「楚亭瀾,」我轉頭盯住了他的眼睛,「成王妃嫌妙妙的身份配不上你,所以瞞着你把她趕了出去,對不對?」
楚亭瀾呆呆地望着我,須臾,眼底翻湧起滔天的哀痛來。
半晌,他笑了,卻笑得比哭還難看:「你真聰明,這麼快就猜到了。」
這不難猜。
他剛纔那些話明顯意有所指,再加上他在題跋中傾訴的沒有保護好愛人的悔恨之意,我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這樣的猜測。
於是我問:「所以,我是妙妙嗎?」
不等他說話,我就又補充道:「我不喜歡『你可以不是』這樣的回答,告訴我『是』,或者『不是』。」
大概是我的聲音有點大了,走在前面的兩個人停住了腳步,回過頭。
成王妃怒道:「賤婢,你在命令誰?我告訴你……」
她的第一個字纔出口,楚亭瀾就上前一步,把我攔在了身後,道:「母親,她命令的是我,我甘願聽從,無須您替我不平。方纔那個詞,希望您今後永遠不要再對她說出口。」
成王妃更氣了,還要再指着我鼻子罵,被我爹拽住了胳膊。
「所思妹妹,」我爹道,「妙風現在是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你的女兒……」
成王妃勉強忍住了罵我的衝動,擰着眉頭思索了半天,忽然道:
「行,壽哥哥的女兒,就是我的侄女。」
我爹剛剛面露喜色,就聽她很快地補充道:
「但她仍然不可以是攝政王妃!」
此話一出,楚亭瀾就轉過了身,面向我,背對他的母親。
我以爲他會傷心失望甚至憤怒,然而,他的神情很平靜。
「你確實是妙妙。」他認真地望着我,「我們換個安靜的地方,我把過去的事情說給你聽。」
-19-
楚亭瀾說,我從前的確是他的暗衛,名叫妙風。
就這兩個字,沒有姓,因爲不知道爹孃是誰。
前些年楚亭瀾下江南時遇刺,我和他與其餘護衛失散,一起在深林裏躲了好些天。
我們就是在那時生了情。
回到京城後不久,我便有了身孕,楚亭瀾安排我住進了他的一間別院。
他過於頻繁地往別院跑,引起了他的母親成王妃的懷疑。
小寶剛出生,她就帶人找了過來。
成王妃堅決不同意楚亭瀾娶一名身份微賤的暗衛爲妻。
見楚亭瀾堅持,她大怒,說我狐媚惑主,命人將我亂棍打死。
楚亭瀾護着我,與她周旋良久,她不得不後退了一步:
她答應我作爲平妻留在別院,但楚亭瀾必須立刻迎娶某大家閨秀爲正妻。
但楚亭瀾還是不肯答應。
成王妃臨走時放下狠話,說最多給他五天時間考慮。
誰能想到,掌控朝局的攝政王,他自己居然被掌控在母親的手裏。
成王妃走後,我和楚亭瀾商量了許久。
最後我們的對策是:楚亭瀾不再堅持給我正妻的名分,並以限制每月來此見我的次數作爲交換,拒絕迎娶那位大家閨秀。
成王妃同意了。
我和楚亭瀾都沒想到,這只是她的權宜之計。
幾天後,趁楚亭瀾離京,成王妃派人帶着白綾來到別院,逼我自盡。
她卻不知,她派來的人是我舊識,自小一同練武的小姐妹。
這位小姐妹不願殺我,也不願違背主上的命令,便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她以一同外出散心爲由,領着我來到京郊,途中哄我喝了她水囊裏的水。
然後她拿出白綾給我看,告訴我,只要我一天還在楚亭瀾身邊,成王妃就一天不會放過我。
她在水裏放了致人失憶的藥。
過不了一會兒我就會睡去,醒來後就是一個嬰兒般的「新人」。
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楚亭瀾是誰的人。
說「妙風」從此不在人世了,也沒錯。
這種結果,對於她而言,確實是實現了兩全。
可我自然無法接受。
當時藥效已經起來了,我應該感到頭腦昏沉、全身乏力,可我跟她動起手來,竟打得比以往更兇,沒用幾招就打傷了她,趁機逃走了。
我本想逃回別院,因爲那裏有楚亭瀾的親信,可以保護我。
偏偏,途中碰上了我的仇家。
我拼了命地擺脫了他們的追殺,卻也在這個過程中偏離了目標的方向。
最終,我帶着一身傷,昏迷在了祝家寨的山坡上。
後面這些事都是楚亭瀾回來之後一點點調查出來的。
所有跡象都顯示我生機渺茫,可因爲沒找到屍首,所以楚亭瀾始終不願放棄。
那兩年中,他一面找我,一面照料小寶長大,一面努力擺脫成王妃的掌控。
如今,他已經暗中替換或收服了成王妃身邊九成的人手,所以成王妃第一次找來祝家寨時,他才能指揮成王妃的副將強行「護送」她離開。
按說他現在可以毫無顧忌地接我回去了。
他見我對小寶沒有惡意,就故意把他留在我身邊,自己以探望小寶爲由,賴進山寨——
帶着失憶藥的解藥。
他知道若是貿然將實情告訴我,我一定會牴觸。
所以他把藥混進飯食裏,打算先讓我想起來再說。
楚亭瀾講到這裏,我不解地問道:「可是後來你爲什麼又把所有的藥都燒掉了?」
-20-
楚亭瀾沉默着,半晌,苦笑道:「因爲我捨不得了。」
我皺眉:「什麼意思?」
他不答反問:「你是更願意做祝家寨的大小姐,還是更願意做暗衛妙風?」
我道:「所以你更希望我做前者,對不對?」
楚亭瀾點頭,垂眸望着腳邊的一株小草:「妙妙太苦了,她的心裏沒有自己,永遠都在替我考慮。」
他說着,聲音慢慢帶了哭腔:「可恨我沒有體察她的苦,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付出。她說她不在乎名分,我就真的打算把她像外室那樣安頓在別院;她說不願看我爲了她和母親鬧翻,我就真的打算縮減與她相守的時間,換得與母親的和睦相處。我的報應來得太快了,可真正承受傷害的卻是她,我實在可恨……」
他深深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悲傷:「我把她害得那麼慘,又憑什麼替她選擇人生呢?尤其是親眼看到作爲祝家寨大小姐的她過得有多麼瀟灑快意之後。」
我默然不語。
楚亭瀾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音調稍微正常了一點:
「祝小姐,實在抱歉,還是讓你知道了那些糟心事。不過請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再試圖恢復你的記憶。你就權當聽了一個別人的故事就好。」
「如蒙不棄,我願繼續留在寨中端茶倒水,聊爲補償。」他轉頭望向茫茫的夜色,「若是……若是你不願再見到我,我會立刻下山,絕不糾纏。」
夜風撩起他幾縷鬢髮,透出一點頹唐的狀態。
攝政王殿下故意挪開眼睛不敢看我的樣子,實在有趣。
我冷聲道:「楚亭瀾。」
他像嚇到了似的回頭道:「請講。」
「你憑什麼認爲我不想恢復記憶?」
他怔了怔,好半天才理解了我的意思,皺眉道:「那些事情只會給你帶來痛苦……」
我反問道:「你我從相識到相戀,難道一點快樂的時光都沒有過嗎?」
他忙道:「那自然是有的……」
「那我就很想知道都有哪些了。」
楚亭瀾搖頭道:「我可以講給你聽,你實在不必連同痛苦一起記起。」
「無論快樂還是痛苦,都是我自己的經歷。」我道,「現狀再好,我也不想永遠做一個空白着二十多年的人。」
說到這裏,我挺直腰桿,微微抬起下巴:「你不必擔心我。我不知道以前的妙妙如何,但現在的祝妙風,絕不是一個軟弱到接受不了過去的人。」
聽我說得堅定,楚亭瀾暗淡了許久的眼睛終於稍微亮了亮。
於是我勾起脣角,一盆冷水衝他兜頭潑下:
「至於要不要繼續和你在一起,等我想起過去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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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寶三歲生日那天,我正式嫁與楚亭瀾爲妻。
回門之日,楚亭瀾陪我一起,帶着小寶回到了祝家寨。
我爹早早就備下了一大桌子菜,還開了一罈珍藏多年的老酒。
我們一進門, 他就招呼我們直接往桌子邊上坐。
楚亭瀾望了望門外, 問道:「爹, 我母親呢?」
嗯,成王妃她,現如今住在祝家寨。
我決定恢復記憶的那天,我爹和她談了一整宿。
雖然最終也沒能讓她支持我和楚亭瀾的婚事,但好歹讓她決定自己躲出來, 眼不見心不煩。
我爹笑着擺手:「不願意見妙風,提前下山閒逛去了。」
楚亭瀾搖了搖頭,笑嘆一聲,沒再說什麼。
我則湊到我爹耳邊悄聲問:「追上了嗎?」
「啊?哈哈, 餓了?快, 動筷子!」
嘁, 臭老頭, 跟我裝傻。
或許是因爲對自己的現狀很滿意,我倒並不怎麼恨成王妃。
我爹愛她愛到現在都沒娶妻, 我是真心希望他們能夠成其好事。
當然,這事也不是我該操心的,讓臭老頭自己努力去吧。
酒過三巡, 我爹面色酡紅,握住了楚亭瀾的手:
「女婿?」
楚亭瀾乖乖點頭:「爹。」
我爹笑得見牙不見眼:「爹跟你商量個事啊?」
楚亭瀾微微一笑,並不搭話,低下頭,從袖中取出一個長條形的小盒子。
祝老頭的眼睛「唰」地亮了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確定裏面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鎮寨之寶」後,才心滿意足地重新蓋好蓋子, 收入懷中。
回去的路上, 我問楚亭瀾:「那金簪到底是怎麼回事?」
楚亭瀾抿脣笑道:「那是我母親的舊物,令尊大人捨不得她出嫁, 想留個她的什麼隨身之物作念想, 卻又開不了口去討要, 乾脆就偷了一件。」
我震驚:「啊?這臭老頭怎麼這樣啊?」
楚亭瀾笑道:「爲這事, 他擔驚受怕了二十多年。當年我打上祝家寨的時候,發現了他和我母親的淵源, 就答應放他一馬,只是要扣下這金簪作抵押。若是祝家寨有什麼不軌的舉動, 我就要拿着這金簪向我母親告發他。」
我忍俊不禁:「祝老頭真是全天下最好控制的山匪頭子了。」
楚亭瀾點頭表示認同, 然後道:「我至今都無比慶幸我當初的這一妙計。」
我笑道:「不至於不至於,我爹其實本來也挺老實的。」
楚亭瀾卻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好奇道:「那是什麼意思?」
楚亭瀾彎起脣角,將我攬入懷中:「如果我沒有扣下這支金簪, 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你。」
我穩穩地靠在他的肩頭, 無聲地笑了。
思緒忽然飄回他賴進山寨的那個夜晚——
他在黑暗之下,對着身處光亮之中的我,深情地說:
「只要知道你在哪裏, 我就不會害怕。」
也許曾經的他並沒有給我最完美的愛。
但他在「愛我」這件事上足夠勇敢。
我因此被打動, 決定找回記憶, 與他重新開始。
所幸,他沒有讓我後悔。
馬車顛簸,我在他懷裏昏昏欲睡。
忽然, 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忙爬起來攀住他的肩膀。
「楚亭瀾?」
「嗯?」
「把你那幾首短詩給我瞅瞅。」我橫眉,「我就不信我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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