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奶豬棺

我叫於十三,今年十三歲。
閻羅城隍座下排行老九,鍾馗崔珏牛頭馬面黑白無常是我哥。
四六鄰里賞臉,尊我一聲九奶奶。
那日,是一對老夫妻揹着一個小娃娃找到了我。
聽說,是女兒已經一個月沒聯繫上了。
他們跪在我的輪椅前磕頭,求我給一個方向。
我算了一卦後,搖了搖頭。
「回吧。」
「人在水裏,撈不起來了。」

-1-
聽聞此言,跪在地上的老兩口瞬間身體一抖,老淚縱橫。
不過似乎早已哭了千百遍。
兩鬢斑白的婦人張着嘴淚流滿面,卻哭不出聲。
男人把頭磕在地上。
眼淚順着臉頰流到地面,雙拳緊握。
我都能聽到他咬牙的聲音。
對此,我沒有什麼辦法,只能沉默。
轉頭看向那揹簍中可愛的孩子,輕輕嘆了口氣。
老兩口是皖州來的。
男的叫李志,妻子叫胡芳。
揹簍裏是外孫。
自一個月前女兒失蹤後,老兩口便一直在尋找。
報過警。
網上求過助。
找過媒體,貼過告示,甚至找人算過命卜過卦。
但,都沒有消息。
如今爲了找到她,已經把家裏的房地都賣了,揹着外孫,穿着貼有女兒的衣服,行走各地。
只想讓她回家。
「我女兒命苦……命苦啊!」
胡芳全身發着抖,嗓子裏壓抑着極致的悲涼,語氣讓人絕望。
確實命苦。
女兒叫李遠。
丈夫是孤兒,也是軍人。
軍戀七年。
軍婚卻只一年,女兒便收到了旗下那厚重的烈士勳章。
李志說。
如果不是還有孩子在,女兒便隨他去了。
那段日子。
不過二十五歲的女兒熬出了白髮。
夫妻倆好言相勸,以孩子沒長大爲由,好容易把試圖尋死的女兒勸了回來。
人生那麼長,使使勁兒,咬咬牙,坎兒總能過去的。
本以爲能夠好好生活。
怎料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勸回來不到半年功夫,女兒卻再度不見了。
如今聽我這麼一說。
老兩口的心氣兒是徹底斷了,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九奶奶……」
「您告訴我,人在哪兒?我……我去撈……」
「生要見人,死……死也要見屍吧?」
「水下冷。」
「我要帶她回家啊……」
李志哽咽着,斷斷續續地說出這番話。
一旁的胡芳早已哭到沒有力氣了,只是將女兒的照片放在臉頰上磨蹭着,緊閉雙眼,神情痛苦。
口中反覆呢喃。
「囡囡吶……你怎麼這麼想不開……你怎麼捨得丟下媽媽……」
我默默無言。
誰說殉情只是古老的傳言?
沉默半晌後,我緩緩開口。
「這是她的命,由她去吧。」
「既然瞞着你們偷偷走,就不會想要被找到……」
一句話沒說完。
原本在揹簍裏安靜的孩子,忽然哭了起來,硬生生打斷了我的話。
我皺了皺眉,歪頭看了看這孩子。
他癟着嘴,水汪汪的大眼睛流着淚,看着我的眼中,似有許多我看不懂的情感。
我把手伸過去,試圖給他擦擦眼淚。
他卻握住了我的手。
好似哭得更加委屈。
感受到他手掌溫度的這一瞬,我心頭莫名一顫。
不對……
這孩子不是在鬧。
他……好像是想告訴我什麼?

-2-
看着孩子的眼睛思索良久,我再開了一卦。
卦象顯現那一刻,我眯了眯眼。
「你們最後一次見到李遠時,發生過什麼?從頭到尾,全部說給我聽。」
老兩口對視了一眼,李志仔細想了想後,緩緩開口。
「自從女婿不在了之後,她就跟我們一起住。」
「雖然人沉悶了點,但一直都沒有什麼異常。」
「最後一次跟她說話……是上個月十五。」
「她也沒有跟我們吵架,沒有跟我們說要去哪裏。就是喂小寶喫完飯之後,說頭有點暈,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牀的時候,就看到她的車不在……」
話音未落,被我打斷。
「等等。」
「她是開車出去的?」
李志連忙點頭。
「對,開車出的門,一輛黑色的桑塔納,我們也報警找過這輛車,但是,到現在還沒有音訊。」
聞言,我心沉到了底。
第一卦,我佔出李遠人在水底,加之其父母的述說,我便以Ṭú⁵爲是爲情所困,想不開,所以跳了河。
但,我方纔卜的第二卦,卻只顯了兩個象。
一是車禍。
二是坑害。
兩卦的結局相同,此人必死。
可指向卻完全背離。
這不正常……
這一瞬,我看着握着我的手指,正在不斷用小臉蹭着的孩子,陷入了沉思。
約莫是見我問了問題之後又長時間沒有回答,李志終究是沒有忍住,眼裏帶着幾分希望,卻小心翼翼地發問。
「九奶奶……您,您是算出什麼了嗎?我女兒她……」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搖了搖頭。
「不用抱有希望,她肯定死了。」
「但,她死得蹊蹺。」
「與我先前的判斷有所出入。」
「李遠。」
「不是自殺。」
聽到這話,李志跟胡芳好似全身一抖,當即激動了起來。
「九奶奶……那您是什麼意思?她是被人害死的嗎?」
「誰……是誰害死了她?!」
我止住兩人的話,緩緩開口。
「當務之急,是先把屍體找到。」
「現在你們託人開始從家裏朝西的方向開始找,不要放過任何水潭,湖泊,河流以及水庫。」
「車跟人在一起在水裏。」
「水鬼上不來壇,所以我無法把她的魂魄招來。」
「但我同樣會發兵去找。」
「等人找到,一切便會水落石出。」
「不過,需要儘快。」
「水中冤魂頂多七七四十九日,便會徹底化作厲鬼。」
「六親不認。」
「見人害人。」
「李遠假如是被人害死的,那這個時間只會更快。」
說到此,我看着兩人,眼中閃過幾分凌厲。
「還有,你們需要知道。」
「倘若她還保留了幾分初心,那我會了卻她的心結,幫她超度。」
「但她如果已然化厲,講不聽,說不通的話……」
「我會親手殺了她。」
兩人聞言猶如電打,連忙磕頭道謝後,拿着手機走出屋外,託人找去了。
屋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我看着神壇許久。
掏出一張符紙,單手結印後,隨手拋出。
下一瞬。
屋內似乎多了幾分冷意。
壇上八卦鏡鏡中。
抬頭一看,一個手腳耷拉、一身藍衣、長髮蓋臉的女鬼,已經出現在了我的身後。
鏡中。
一雙慘白的手,逐漸攀上了我的肩膀。
我閉上眼,靜靜感受着那股輕柔力道所帶來的舒適感。
下一瞬,耳ƭũ₉邊傳來了她輕啞的聲音。
「小主,舒服嗎?」
「還行,小楚你最近按摩功夫見長啊,不枉我把你從地府撈過來。」
「一會兒按完,你去找找李遠。」

-3-
楚人美的效率很快。
當天傍晚,便找到了李遠所在的位置。
與我所料相同。
果真是在水底。
並且,是在一處沒人看守的廢棄水庫之中。
李志的反應很快。
得到位置的那一瞬,便聯繫了當地的警方和拖車,以及身邊所有在當地的親戚趕往水庫,做完這一系列的動作後,李志才啓程回去主持大局,留胡芳在我這兒。
這是我要求的。
畢竟等屍體打撈上來之後,我還需要招一次魂,當面問清楚她的死因,了卻她的因果,送她超度。
到時候,胡芳作爲其生母,需要在場。
子時。
我坐在神壇前,默默盤着手中的金剛手串。
忽然我心頭一動。
停住了手中的動作。
睜眼之際,胡芳手機便在這寂靜的屋內響了起來。
「喂……喂?」
她手忙腳亂地接起電話,仔細聽了幾秒後,身子猛地一顫。
繼而聲音哽咽,強忍着眼淚開口:
「真……真的找到了?」
幾秒後,約莫是得到了電話那頭的答覆,胡芳捂着嘴,崩潰地癱倒在地,似目空一切,連哭都哭不出聲了。
見她這副模樣,我只能嘆了口氣。
我甚至都聽到了電話那頭,李志崩潰的哭聲。
看來,李遠的屍體是找到了。
我默默滾着輪椅上前,拍了拍她的後背。
「振作點。」
「既然她死已經無法改變,那就搞清楚,她是因什麼而死。」
「至少要讓她瞑目。」
「到下面了,她老公會代替你們好好愛她。」
說着,我默默運氣,灌入她的氣脈之中。
她必須發泄出來。
否則,人會死的。
幾秒鐘後,胡芳艱難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全身猶如沸水般顫抖,下一秒終於是哭了出來。
哭聲悽慘,好似要橫跨陰陽,讓女兒聽到。
見狀,我鬆了口氣。
能哭出來就好。
隨即,我撿起手機,與李志溝通,讓他儘快將李遠的屍體打撈起來。
「好……好。」
「現在打撈公司的人已經把車跟人都找到了,跟您說的一樣,都在一起……」
「拖車到山腳了,應該很快就能拖上來。」
「您……我不知道怎麼說我現在的心情。」
「九奶奶……我只希望您能幫我,弄清楚是誰害死了我的女兒。」
「只要您幫我。」
「今生今世……我夫妻倆當牛作馬給您報恩!!」
我應了一聲後,將電話掛斷。
一箇中年男人能說出這種話,已經足以表明心意。
他或許是謝我。
但更多的,是對女兒愛得深沉。
此時的胡芳經過一場大哭過後,也是緩了過來,跪地與我道謝。
見她臉上那種蒼白慢慢轉爲紅潤,我寬心不少。
現在,就等那頭將屍體撈起來,我便能開始招魂了。
指針指向十二點整。
距離李志方纔的電話,已然過去了半個多小時。
我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那壇中的香。
霎那間,我臉上的表情凝固。
只見壇中三炷香,不知何時,已成兩短一長。
人怕三長兩短。
香忌兩短一長。
這意思是……不吉?
然而,沒等我細想,胡芳的手機,便再度響了起來。
胡芳接起電話之後好似蒙了,隨即一臉驚慌地把手機遞了過來。
「喂?我是於十三。」
話音剛落,那頭便傳來了李志驚恐又不解的聲音。
周遭好似還有許多嘈雜的聲音。
「九……九奶奶……出事了,您……要不您來一趟吧……」
我眯了眯眼:「怎麼了?」
電話那頭的李志嚥了口口水,聲音顫抖。
「拉不起來,拖車被拉翻了……」
「水庫下面的車拉不起來!」

-4-
待我驅法轎趕到時,水庫周圍已經圍滿了人。
警察、醫護、撈屍人員、當地村委等等,已經全部到位。
我從轎子裏轉着輪椅滑出來。
只見數個強光工作燈被吊了起來,照得此地宛如白晝。
我看了眼頭頂的月亮。
大概凌晨三點。
丑時未過,還來得及。
「哪兒來的小孩?快回去睡覺。」
沒等走進。
便被一貼着袖標的村委會大叔攔住。
我面容冷漠,沒打算理他,只是推着輪椅繼續往前。
「哎,你誰家孩子……」
他試圖來抓我。
只是沒等碰到我的輪椅,便被我身後跟着的楚人美上了身。
下一刻,整個人便癱軟在地。
暈死了過去。
「九奶奶……您……您怎麼到得這麼快……」
「我媳婦呢?」
恰好,剛過警戒線,便看到了正在與警察交流的李志。
他連忙上前詢問,滿臉的詫異。
「我的轎子她坐不了,她跟孩子坐車過來,還在路上。」
「廢話少說。」
「現在什麼情況?」
我掃了一眼在場的人員,沉聲說道。
李志不敢怠慢,連忙推着我到了水庫邊。
在這兒我纔看到。
起重吊機已經來了兩臺了。
第一臺翻下了水。
第二臺剛把第一臺吊起來。
水裏岸上都是人。
嘈雜得很。
「這兩臺起重吊機已經是我們現在能找到噸位最高的了,都是五噸。」
「但……但不知道怎麼的,水下那臺車就是拉不起來。」
「而且……打撈公司剛剛下過水的工作人員,現在全部發燒送醫院了,現在還沒退燒呢!」
「剛剛給我打電話,有一個已經燒到四十度了!完全退不了燒啊!」
「怎麼辦……九奶奶……」
「不能出人命吧……」
李志一臉驚慌。
此時嘴脣顫抖,顯然已經是完全沒有主意了。
我掐了掐手指,皺緊了眉。
「水鬼有怨,在下邊待了那麼久,已經成縛地靈了。」
「水是死水,山無龍氣,全是死的,又恰好盡助它勢,所以光憑機器,別說五噸,就是五十噸,你都拉不起來。」
「現在清場。」
「讓屬鼠、虎、龍、馬、猴、狗的人全部回家睡覺。」
「官家的人往後退一公里。」
我四處看了一眼,再掐指一算方位,調轉輪椅,指着一處平坦的水岸。
「準備一張木桌,生雞生豬生羊各一隻,擺在那兒。」
「我要開壇。」
吩咐着,我掏出十張黃符,遞給李志,看着他的眼睛,我沉聲開口。
「這十張符,交給醫院方纔下過水的人。讓他們生吞下去,他們是被怨氣衝着了,打針喫藥治標不治本,不及時處理,會丟命。」
「切記,我吩咐的那些事,你最多隻有一個小時去辦。」
「一個小時之內,我壇沒佈置下來。」
「剛剛下過水的人,會凶多吉少。」
「三更一過,閻王點卯。」
「懂了麼?」
聞言,李志接過符的手狠狠一抖,猛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後,一咬牙,狠狠點頭。
隨即猛地轉過身,抄起地上ţû¹的大喇叭,邊跑,邊用盡力氣大喊!
「所有人過來!!都踏馬別忙活了!!」
「……」
待他聚集人羣,我默默推着輪椅到了方纔手指的位置。
在這兒,能看到整個水庫。
此時明月高懸,月黑風高。
但整個水面,卻是陰氣森然。
我平靜地注視着水底。
彷彿看到了水下的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正在死死盯着我!

-5-
本以爲又要清場,又要連夜訂購開壇之物,對李志來說,要求有點苛刻。
但不曾想,一個小時不到。
原本將水庫圍了個水泄不通的人羣,便全部被李志清走,只留了兩個開弔機的工作人員在。
我預定的開壇生肉,也全部到位,按照要求一一擺好。
待我推着輪椅走到案桌邊上時。
原本熱鬧的水庫,重新迴歸寂靜。
還剩最後一盞燈亮着。
「九奶奶,都安排好了,你看還有什麼吩咐。」
李志擦着汗,喘着粗氣問道。
他全身被汗水浸溼,跟在水裏被撈起來沒什麼區別。
我輕聲開口。
「差不多了。你辦事效率挺高。」
他擺了擺手。
「都是鄰村的村民,在這兒住了大半輩子了,老少ṱüₜ爺們都會給面子,換個人來,也是一樣的。」
我沒有多說,默默閉上雙眼,沉聲開口。
「一會兒你站在我身後,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動,不要喊。」
「明白了麼?」
他好似深吸了一口氣:「好!」
我點了點頭,呼出一口濁氣。
「關燈。」ṭū́ₓ
「啪。」
伴隨着最後一盞燈關閉,黑暗襲來。
整個水庫。
再無半分光亮。
很安靜。
安靜到,我能聽到李志的心跳。
夜風輕輕蕩起水面的漣漪。
我雙手結印,橫開鬼眼!
三炷道香於我手中翻騰之際,香火燃起!
「酆都北陰座下,羅酆六天鬼衆。」
「餓殍道前拾腐骨,孽鏡臺邊照幽魂」
「今日十三開壇起法,行幽冥之法,渡塵世之人!」
「陰兵借道,鬼將聽宣!」
「叱!」
咒落。
周身似有陰風起!
鬼魅哭嚎!
淒厲聲響!
待三炷道香插入香爐之際。
桌上左右兩隻白蠟瞬間點燃。
燭火於風中搖曳。
卻絲毫不滅。
此刻我靜坐壇前,雙眼化作純黑之瞳,已然起勢!
我手結成一印,遙遙一指水面,怒聲大喝!
「水鬼李遠!」
「上來見我!」
霎那間,漆黑的水面好似湧動,一道淒厲之聲自水底層層透出!
好似極爲痛苦!
但卻遲遲不見魂來!
「不來?」
我眼中閃過幾分凌厲,單手起符,隨手一甩。
符火炸起!
霎那間,數道手持刀斧、穿着官服的陰兵差人,立於我的身後。
「把人給我押上來!」
陰兵拱手聽令,化作數道流光,直撲水中!
「啊!!!」
一道女性淒厲的尖叫聲頃刻間自水中傳來!
身後的李志聽到這個聲音,好似不由自主地抬了抬頭,眼中帶有幾分震驚之色:「遠…ťũₘ…遠兒?」
「別動!」
我怒喝一聲,言出法隨!
霎那間李志跪倒在地,動彈不得!
陰差抓人的關鍵時刻,作爲血親不得干涉,否則一損陽壽,二損陰德!
在我喊停李志之時。
漆黑的水面好似翻起幾道肉眼可見的泡泡。
下一瞬。
透過燭火光亮,面前的水下,好似有一道黑影由小到大,緩緩浮現。
我眯了眯眼。
直至那黑影浮起之時,我纔看清。
是一具已經被泡到浮腫腐爛的屍體。
唯獨一頭長髮,於水中如彼岸花般綻放。
不多時。
陰兵回壇,同時押回一道溼漉漉的生魂。
她跪在地上不斷顫抖着,聲音嗚咽。
雙眼,似有血淚。
我漠然地看着她。
「你就是李遠?」

-6-
跪在地上的生魂身體一抖。
鎖ẗṻ⁸在其脖子上的鐵鏈同時顫動,傳出碰撞之聲。
她沒說話。
我眯了眯眼。
一抬手。
壇側陰兵瞬間狠狠一拽鐵鏈!
只見此魂好似立馬失去重心倒地,死死扒着脖子上的鐵鏈,口中不斷髮出「呃……呃……」的淒厲聲音!
看她雙腿不斷掙扎的痛苦模樣,我依舊沒有讓陰兵停手。
直至她對我伸出手求饒,我才示意陰兵停手。
鐵鏈鬆開的那一瞬,陰兵押着她重新跪好。
我居高臨下看着她,雙眼漠然。
「會說話了麼?」
她顧不得脖子上的疼痛,立馬跪地磕頭。
「咳……呃……我……我錯了……」
我沒有讓她停。
只是收回視線。
「厲鬼我見得多,也殺得多。」
「在我面前,你拿不了架子。」
「念在你爹孃如此痛心以及那個孩子的份上,我勸你懂點事。」
「不然我現在就讓你魂飛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
李遠身體再度狠狠一抖,一邊磕頭,一邊大喊自己錯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示意她停下。
此刻倒是聽話了。
雖然停下,但仍然把腦袋埋在地裏。
我看了眼天空以及壇中三炷已經燃燒過半的道香,思索一番,沉聲開口。
「有冤申冤,有怨說怨。」
「我懶得下去拿生死簿。」
「罰ţù₈你也罰了。」
「但你身上那麼重的怨氣總得有個來源。」
「我給你半炷香時間。」
「把發生過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倘若你真是冤死,待我查明那日,自會替你做主。」
「送你超度。」
聞言,李遠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眼下猩紅的血淚,好似淡了幾分。
「您……」
「您真的願意幫我?」
我沉默無言。
其實按理說。
她害過人,而且已經成了厲鬼,我應該除掉她纔是。
可當我腦海中閃過那枚勳章跟孩子當初抓住我手指,放在臉上蹭的模樣時,心裏便多了幾分感性。
「你該慶幸醫院裏那幾個發高燒的人沒事。」
聞言,李遠再度磕頭。
不斷說着謝謝。
而在隨後半炷香的時間裏。
她哽咽着,講述了在她身上發生的故事。
直至最後。
我終於明白,她身上的怨氣爲何那麼重。
師父教我不得對陽人起法。
但……
我卻第一次產生了殺人的念頭。

-7-
以下爲李遠自述:
我叫李遠。
我……我不知道從哪兒跟您說起。
我的丈夫,一個可愛的大男孩,就這麼死了。
他……他還有半年就退伍了。
他……他答應過我,回來的時候,會給我帶格桑花,會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庭,會當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爸爸。
會……彌補這些年欠我的愛。
可他食言了。
在我收到烈士勳章的那一刻,我只感覺我的天塌了。
明明……
明明還有一週,就是他的生日。
我包了他最愛喫的餃子,帶上了我跟小寶所有的照片,還有給他織的圍巾……
我連車票都買好了。
可……他卻回來了。
這一週來,我幾乎每天都喫不下飯,睡不着覺,一閉上眼,就是他的樣子……
我真的沒有辦法接受他會離開……
那天半夜。
我又夢到了他……
他告訴我,讓我要好好生活,要好好帶大寶寶,還告訴我,給我留了信。
可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什麼信。
我想抱抱他。
可……可我抱不到,我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了。
那一瞬間,我就醒了過來。
剛好。
我看到了手機上,他給我發的短信。
那一瞬間我蒙了。
使勁使勁地掐自己,確定了那不是夢。
那就是他的手機號碼。
可點開信息之後,我又再次從希望中墜落。
信息,是他戰友借他的手機發的。
戰友擔心部隊發的信息我收不到,就單獨給我發了一份。
是讓我去拿他的遺物。
看着信息,我怔了好久好久。
我才記起來。
今天……是他的生日。
反應過來的那一刻,我穿好衣服鞋子,連夜出了門。
我很想他。
哪怕……哪怕那是他的遺物,我都想趕緊看到。
起碼留給我的東西……不只是那一枚炙熱又冰涼的勳章。
開車去的路上,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我知道,到了地方不能哭。
那是部隊。
雖然我不能做什麼,但起碼不能丟他的臉。
我本以爲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當我看到他留給我的東西時,我還是忍不住崩潰大哭。
東西不多。
一封信,一本相冊,一張唐卡,一顆凍乾草莓。
以及……
以及一朵風乾了的格桑花……
那本相冊裏除了他嘚瑟的樣子外,全部都是夜空星星的照片,每一張都備註了時間……寫上了他查哨巡邏時,在想的事情。
信裏說,他要拍夠三百張星空,做成動畫書,以後念給我與孩子聽。
信裏說,草莓是邊疆培育的草莓,讓我嚐嚐有什麼不一樣。
信裏說,唐卡是平安的象徵,要我記得給寶寶戴上,是他求了好久才求來的。
信裏說,那是他見到最漂亮的格桑花,他忍不住摘下來了,想要送給我。
信裏說,他生日快到了,領導準了他請假,準備要回家跟我以及孩子過。
信裏說,他學會蟲兒飛這首兒歌了,回來可以哄寶寶。
信裏說,要我記得提前把餃子包好……
信裏說……
信裏說他很想我……很想很想我……
那天。
我抱着他的遺物,哭了很久很久。
我甚至升起了要跟他一起去的念頭……
但……
但我看着那一本相冊,想到他給寶寶在照片後面寫的日記,想到他說,要給寶寶做星空動畫書……
我就不想死了。
我想回家,我想把他沒做成的事情給做好。
邊疆的夜空我拍不到。
但把照片串起來做成動畫書這種事,我還是能做到的。
我還沒跟寶寶說他的英勇。
還沒看到寶寶長大像不像他。
還沒……還沒把我們的孩子養大。
我怎麼可以死呢?
那一刻我看着格桑花,好像真的賦予了我力量。
我決定好了。
我要替他好好活下去。
所以,我帶上了他給我留的東西,在市裏買了很多很多好喫的,決定回家大餐一頓,好好犒勞一下自己。
哭了那麼久。
總歸是要補回來的,反正是拿他的錢買……就當是他補償我留我一人的小小懲罰。
可我沒想到……老天爺好像在跟我開玩笑。
我在深淵時,他對我伸出了手,拉我起來。
當我即將爬出深淵時,他又將我狠狠推下谷底。
回程路上。
我出車禍了。
我甚至都沒看清對面是什麼車,只記得那車下山的速度很快很快,快到我來不及反應。
撞上的那一刻,我只感覺腦袋不受任何控制地撞在了方向盤上。
隱約間,我好像聽到了對面那輛車的人下車。
之後……
我昏迷了過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再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車……居然在水裏。
並且正在一點點,一點點地往裏沉。
水從車窗溢進來時,我整個人完全是懵的,直到感覺到水的冰涼我才反應過來,我的手腳,乃至身體,全都被綁上了大石頭。
我不明白,爲什麼我的車會在水裏,更不明白我的手腳爲什麼會被綁上石頭。
而當我轉過頭,看到車窗外的岸邊,蹲着一個正在抽菸的男人時,我拼命大喊,使勁用身體撞擊車窗。
然後,他看到我了。
他手裏的煙掉了。
他甚至站了起來。
但,無論我怎麼喊,怎麼求救,怎麼用身體撞車,他卻好像沒有任何要救我的意思。
他只是又點起了一根菸,蹲在岸邊。
靜靜地看着我沉入水底。
當腥臭的水漫入我的鼻腔、耳朵時,我使勁憋着氣,仍然幻想着會有人來救我。
可我掙脫不了綁在身體上的繩子以及大石頭。
我……我終於堅持不住了。
第一口水嗆進來時,我只覺得難受。
直到肚子越來越撐,我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看着那一朵在水裏飄起的格桑花。
我想起了老公,想起了寶寶,我開始瘋狂掙扎,在水裏撞得頭破血流,把手磨到幾乎斷裂。
但都沒用。
我活不下去……我逃脫不了……
他爲什麼不救我……
爲什麼……

-8-
李遠跪在地上,血淚不斷流着。
口中不斷重複着爲什麼……
聽到這兒,我閉上眼。
握緊的拳頭不斷在顫抖。
我終於明白,那兩卦爲何不同。
我終於明白,李遠的孩子爲什麼會拉着我哭得那麼淒涼。
我聲音沙啞:「楚人美。」
楚人美靜靜立在我身後。
「小主,我在……」
我睜開眼,看着水中飄起的屍體旁那一朵鮮豔的花朵時,眼中的殺意再也隱藏不住。
「去查。」
「撞李遠那輛車是誰在駕駛……那個蹲在岸邊的男人是誰……統統查回來。」
「閻王不收他們的命。」
「我收。」
楚人美沒有多說,身形瞬間飄散。
我重重做了幾個深呼吸。
示意陰兵回壇,將李遠身上的鐵鏈鬆開。
但李遠仍在跪地哭泣。
雙眼空洞,流着淚,卻沒有半分淚痕。
看她這副模樣,又想到那揹簍裏的孩子,我眼角稍酸。
「不哭,起來。」
「老天爺不公。」
「那這個公道,我幫你討。」
「回去看看你的孩子,你的父母。」
「剩下的事情,我來做。」
話落。
李遠抬起頭,眼下的血淚好似消失。
下一刻。
起重機順利吊起桑塔納。
李志,以及剛好趕到的胡芳,終於看到了在水中漂浮的李遠,她手中拿着一本相冊。
那枚唐卡以及一顆草莓,也正好搭在了她的身上。
一家人雖然相聚。
但卻天各一方。
李遠朝他們飄去,抱住那揹簍裏的孩子。
孩子好似有所感應。
握着勳章翻了個身,好似倚在了李遠懷中。
下一刻。
那水中的格桑花飄到了輪椅前。
我默默將其撿起,放在懷中。
燭火搖曳。
李遠的生魂,輕輕拍着孩子的身體。
好似輕聲呢喃。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
「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
我閉上眼。
只覺臉頰溫熱。

-9-
伴隨着李遠的屍體打撈上來,李家這件事告一段落。
那一夜李遠對我說的那些話,我隱去了死因,只告知了李志夫婦,李遠會死在水裏,是想不開自殺。
本意是不想讓老兩口一輩子活在仇恨中。
畢竟有些事,不需要他們去做。
他們要做的, 是好好生活下去,帶着女兒以及女婿的意志和心意,好好將孩子養大。
所以對於他們來說。
這件事算是結束了。
但對我來說, 只是剛剛開始。
在我下陰曹司,拿來生死簿確定了李遠所說全部屬實後。
我便在神壇前立了誓。
此事。
我必將一管到底,直至惡人除盡。
否則天誅地滅。
有了此法誓作擔保。
李遠再無怨言, 跪地磕頭道謝後,散厲回魂。
接下來幾日,我幫着主持了李遠的葬禮,超度了她的魂魄後, 這場法事從頭到尾, 我不收一分錢。
只是拿走了那張唐卡。
…….
「小主……」
「安……排……好……了。」
楚人美站在我的身後,輕聲開口。
我坐在神壇前,輕輕點頭。
今天,李遠的頭七過了。
我可以沒有半分顧忌地開始辦事。
早在幾天前。
楚人美就查清了與李遠相撞那輛車的來路。
還不是本地人。
據說。
是滬江那邊的公子哥。
一個叫江鳳生。
一個, 叫岑陸, 外號阿六。
我本想直接起法殺人。
但怎料這姓江的,家中祖墳還挺硬, 墳裏埋了三道聖旨,似有幾分殘餘的人皇龍氣加持, 我還真一時半會兒動不了他。
不過,也只是一時半會兒。
我並不急。
局做好了, 殺人不見血。
手纔不會髒。
經過楚人美幾日的努力,那叫江鳳生的已經被折磨得不像樣, 日日噩夢纏身,幾乎精神崩潰。
要說就不愧是嚇死過人的十大阿飄之一。
楚人美辦事有腦子。
一頭往死裏嚇江鳳生。
一頭又不斷給岑六託夢,讓其帶着江鳳生過來找我。
有她在。
我省心許多。
現如今,窩已經打好了。
就等魚兒上鉤。
正想着。
大門被敲響。
「進。」
我睜開眼,輕聲開口。
透過八卦鏡能夠看到, 是兩個年輕人進來了。
「您好。」
「我們找一下九奶奶。」
聞言。
我嘴角勾了勾,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唐卡,默默調轉了輪椅。
看着兩人。
面容淡然。
「我是於十三。」
番外:
半年後。
我推着輪椅, 到了李遠的墓前,默默放上一朵格桑花。
這是我託人買的。
雖然這花色與墳墓的氛圍不搭。
但,我相信她會喜歡。
看着她刻在石碑裏的黑白照,我輕聲呢喃。
「江鳳生拿走了我給他的神像,岑六帶走了那枚唐卡。」
「半年了。」
「我下的法, 也夠時間了。」
「今天我來, 就是想告訴你。」
「他們的命。」
「我要收了。」
「你在下面, 可以閉眼了。」
說完,我笑了笑, 調轉輪椅離開。
下一刻。
我的眼中,閃過幾分殺意。
「楚人美」
「小主……」
「你下陰曹司幫我走一套程序,拿勾碟令下給岑六,一張就夠。」
「是!那……江……鳳……生……呢?」
「我親自拘他的魂。」
「是……」
……
與此同時,滬江某處公園中。
一名男子,坐在了一名黑綢束眼的女子卦攤之前。
「嘿, 姻緣怎麼算?」
女子貌似雙眼有疾,面對男子輕佻的言語,只是漠然開口。
「將死之人何須問卦?」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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