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

季屏之嫌我不能有孕,抬外室爲平妻。
他不知道,是他不行。
他大婚那日,我求旨和離,遠下江南。
再見面時,季屏之雙眼微紅:「鬧夠了就同我回去。」
冠絕京都的昭平侯將我擋在身後:「夫人體弱,莫要驚動胎氣。」

-1-
我同季屏之是青梅竹馬。
他是季家庶子,我是謝家庶女,兒時我便盼着能嫁給他。
我陪他熬過寂寂無名。
從低賤庶子,到天子近臣,多少人想往他身邊塞女人,都被他拒絕了。
季屏之曾握着我的手,要守我一輩子。
他說:「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直到那個女人,大着肚子敲開了季府的門,她柔弱可憐,撐着腰跪在我面前。
「姐姐,我有了夫君的孩子。」
「求你,給我們母子一條活路,燕燕願給姐姐當牛做馬,求您了。」
那時,我正喝着補藥。
碗中黑乎乎一片,聞着便讓人犯惡心,是爲我調理身子的。
聞聲,手一鬆。
碗落在了地上,發出清脆聲響,瓷碗碎成一片又一片。
我僵硬着去看季屏之。
他垂下眼:「七娘,燕燕身世乾淨,人也乖巧聽話,跟了我許久。」
「如今有孕,也該給她名分。」
季屏之說得輕巧。
我卻渾身失了力氣,彷彿有一柄刀捅進心口,攪得五臟六腑都在疼。
「給她名分?」
「不過一妾室。」季屏之蹲下身,握住我的手,「你若不喜歡,那便去母留子。」
他聲音溫柔,語氣卻不容拒絕。
「七娘,季家香火不能斷。」

-2-
燕燕搬進了季府。
她搬來那日,數十輛馬車中裝着她的箱籠,都是這兩年夫君爲她置辦的。
她曾是重臣之女。
家道中落後Ṫúₒ,被人欺凌,幸得季屏之所救,同他志趣相投,心甘情願當他外室。
燕燕頗懂禮數,捧着一尊送子觀音的玉佛,送來我院中。
「姐姐莫要責怪夫君。」
「夫君只是心急,朝中同他一般年紀的大人們,早就兒孫繞膝了,只有大人守着不會下蛋的母雞。」
「放在誰身上,都不好過。」
她捏着帕子,捂着脣輕笑。
跟在她身後的侍女,也一同笑了起來,眼中全然是蔑視。
不能生育的庶女,又攏不住丈夫的心,如何坐得穩當家主母的位置?
我指了指笑得最歡那幾人:「掌嘴。」
院中侍女拉過她們,巴掌還未扇到她們臉上,燕燕便跪下了。
「姐姐,我知你心中有怨。」
「我也是一番好意,你若不喜,打我罵我都行,不要爲難她們。」
她哭得梨花帶雨。
跟在她身後的侍女,也乖順地跪着,涕泗橫流,同主子一般可憐。
我望向她們身後。
季屏之身着大紅官袍,行色匆匆地趕來。
當着他的面,我抬手,重重一巴掌落在燕燕臉上:「不尊主母,該罰。」
她臉被打得偏過去,正巧暈倒在季屏之懷中。
他用力捏住我手腕,幾乎要將我腕骨捏碎。
「七娘,你這是做什麼?」
我抽不出手,目光看向那尊送子觀音。
「她笑我,是個下不出蛋的母雞。」
季屏之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他輕輕拍着燕燕的肩,疲憊地看向我。
「她年紀小,說話直了些。」
我不解:「直?」
這明明是將我的心挖出,再狠狠踩上幾腳。
在他口中,怎變成心直口快?
「誰家外室,敢這般同主母說話?合該發賣出去,由得她犯賤!」
季屏之垂下眼。
「七娘,你太讓我失望了。」

-3-
我讓季屏之失望了。
季屏之抱着燕燕,一步又一步走出我院子,侍女們緊隨其後。
院中突然空蕩下來。
正如我心。
我和季屏之怎會走到這一天呢?
大婚後,我和季屏之宿在季家偏僻小院,季家妯娌、小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我。
我爲他在那些人面前撒潑打滾,捱過罵、受過傷,拼死不讓人說他壞話。
那時,季屏之爲我上藥。
他聲音溫柔:「七娘,待我位極人臣,絕不讓人欺你、辱你。」
他腹中有才華。
心中有抱負。
我信他。
如今季屏之早已位極人臣,第一個將刀捅向我的,是他自己。
我蜷縮在榻上,心、肝、脾、肺卻揪在了一起。
季屏之嫌我不能有孕。
是他忘了,曾經我身康體健,同他成婚半年,嘔吐不止。
郎中賀道這是喜脈。
我小心養了六月,取了許多名字。最後,一個也沒用上。
那個深夜,季屏之端來一碗落胎藥。
他說九皇子妃亦有身孕,有人用她威脅九殿下,季屏之替九殿下做事,爲九殿下分憂。
他落了我的孩子,用來矇蔽奸人,博一個從龍之功。
那夜,我身下血流不止,卻不敢驚動旁人,連大夫也不敢請,硬生生咬着布條熬過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季屏之吻去我淚水:「七娘,往後我們還會有其他孩子的。」
可那時,我沒有養好身子。
此後數年,再未有孕。
但季屏之同旁人耳鬢廝磨,有了孩子,往後他兒孫繞膝。
而我,孤獨終老。

-4-
季屏之在祠堂跪了一夜,清早來我房中。
「七娘,燕燕也是清貴人家,給我做妾實在委屈。」
他居高臨下看着我。
「我已稟明祖宗,抬她做平妻。」
平妻?
新婚之夜,季屏之同我說的話猶在耳際。
「七娘,能娶你爲妻,實是三生有幸,此生屏之只會有你一個妻子。」
我握着他的手,將自己的心交給了他。
可現在季屏之反悔了,他將我真心棄之如敝履,狠狠地踐踏其上。
我看着季屏之。
「夫君,你以前同我念詩,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現在你的心,又到哪裏去了?」
季屏之蹙眉:「七娘,我未曾休妻,也不曾貶妻爲妾。哪怕燕燕進門,你也是我元配發妻。」
「不要無理取鬧。」
總是這樣。
季屏之一句「無理取鬧」,可以堵住我所有想說的話。
他的心沒法給我。
未曾休妻,便是給我留的最大的臉面。
可這樣的臉面,又有什麼留着的必要?要我如何同他們生活在一府,看季屏之同人郎情妾意,含飴弄孫?
「夫君,你既已移情,便與我和離罷。」
季屏之薄脣抿成一條直線。
「七娘,你在說什麼胡話?」
「你如今二十又三,母家衰微,還是庶女出身,身子又——」
「不能生養」,季屏之嚥下了這幾個字,看我的目光,卻清清楚楚地寫着嫌惡。
他不耐地蹙眉。
「七娘,沒有人會要一個和離過的女人。你出去看看,誰家府上不是三妻四妾?」
原來在季屏之眼裏,我是這樣的啊——人老珠黃,出身寒微,不能生養。
曾經恩愛兩不疑,如今落到我身上,只剩「胡鬧」二字。
我頭一回,與季屏之動手。
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5-
我大抵生病了。
同季屏之在院中站了許久,喫進了冷風,如今蜷縮在榻上,腦中昏昏沉沉,突然便想起了許多往事。
曾經,我在季屏之眼中千好萬好,是他在嫡母面前跪幾日求來的小娘子。
我冬日一句「想喝魚湯」,季屏之便滿京都地找,未曾找到一條鮮魚,便學古人臥冰求鯉。
他捧着魚湯到我面前。
「魚有些小,待下回再撈條大的。」
我看到季屏之凍得通紅,抱着他哇哇大哭,罵他是個傻子,竟然把一句玩笑話當真。
季屏之卻擦了我的淚。
「不是傻子。」
他說:「七娘值得。」
小小庶女,第一次知道,被人放在心中珍重,原來是這樣的。
可是季屏之,現在的七娘,已經不值得你珍重了嗎?

-6-
「七娘?謝七娘。」
意識矇矓間,我聽到有人喊我姓名。
強撐着睜開眼,我看到季屏之站在榻前。
他面容雋秀儒雅,眉目溫潤,脣邊卻掛着譏諷的笑意。
「七娘,莫要在我面前裝病博可憐。」
「你一向身子康健,下午還有力氣打人,怎地夜裏就病得起不了身?」
我強打起精神應付他。
「夫君,你不是略通醫術嗎?」
「既然覺得我裝病,不如親自把脈診診。」
大抵我面色實在難看,季屏之放輕了語氣,但他一張口,便要拿走我掌家之權。
「府上有喜,七娘病中怕是難以應付。」
「這些時日你便好好休息,待你身子好了,該給你的我都會給你。」
他深夜來此,並非因我重病心急,而是藉此時機,奪走中饋。
我突然心中發苦。
居於內宅的婦人,一生都在爭,爭丈夫的這顆心,到底有幾分偏向。
可我啊,從一開始就輸了。
我從枕下摸出對牌。
「夫君,我可以交出對牌,但——」
「我要一封和離書和姨娘留給我的玉佩。」
季屏之冷漠地看着我:「七娘,激將法對我沒用。」
「我從沒想過和離,你便死了這條心吧。」
我仰頭看他。
季屏之如今二十有四,不同於弱冠時的濯濯青柳姿容,如今氣度更添沉穩。
縱橫官場多年,他既想要嬌妻美妾在懷,又不肯背上拋棄糟糠的惡名。
「季屏之,人不能太貪心。」
他冷笑:「七娘,這句話同樣送給你。」
我真是貪婪無度,竟敢奢求季屏之一顆真心。
我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拿着對牌湊向了榻邊燈燭盞,看到火星子遇見木製對牌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暢快地將它扔到季屏之面前。
咚。
對牌四分五裂。
一如我同季屏之這八年。

-7-
季屏之離開了。
臨去前,他冷漠地看着我:「七娘,我對你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不孝、無子、善妒,七出裏,你已犯了三條,這幾日便好好在院中思過,待你想明白了再來見我。」
「思過?」
我一邊咳一邊笑:「夫君,我有什麼過錯?」
「若非你背信棄義,要抬外室爲平妻,我們何至於像如今這樣?」
季屏之深深看了我一眼。
「七娘,你的性子實在不討喜,你只看到了我背信棄義,爲何不在自己身上尋原因?」
「你粗鄙不堪,若不抬燕燕爲平妻,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嫡母的苦嗎?」
我與季屏之同是庶出,喫盡了嫡母的苦頭。
季家嫡母漠視,下人們看菜下碟,我們在季家後宅艱難度日。
冬日裏,連炭火都要不來。
深冬寒夜,幾條薄被全都用上,卻擋不住嚴寒風霜。
季屏之抱着我。
我們用體溫Ṱū₂互相取暖,但半夜我將薄被捲走,季屏之不忍拽回。
次日,他便凍出了風寒。
我哭着求人給他請大夫,受盡白眼。
季屏之滾燙的掌心,拉起我的手:「七娘,我不過庶子出身,不受父親、嫡母待見,連累你與我一起喫苦了。」
「這樣的苦,到我這就結束吧。」
「往後,我只有你一個妻子,所有的孩子都從你腹中託生,再也不會被嫡母磋磨。」
我感同身受,信以爲真。
我開始繡衣縫帕,多賺些銀兩補貼生計;開始學會潑辣刁蠻,罵欺負季屏之的下人,罵剋扣我們用度的嬤嬤,罵瞎眼的爹、惡毒的娘、看不起季屏之的兄弟。
我扶着季屏之,起於微末。
如今他扶搖直上,嫌我粗鄙不堪,和外室有了孩子,不忍他被嫡母磋磨,就要抬外室爲平妻。
我想,大抵是這段姻緣走到了盡頭。
君若無情,我便休。

-8-
這病纏綿了許久。
一直未好。
季屏之不曾來看過我,倒是燕燕來過一次。
還未入門,她便擺起了主母架子。
「姐姐,本該給你行個禮的,但如今我身子重,夫君說一家人不必在意這些小節,你應該不會怪我吧。」
她有意無意地捂着肚子,在我面前走動,露出腰間掛着的玉佩。
雙魚戲珠。
是姨娘留給我的那一塊。
姨娘說哪怕我是庶女出身,旁人看低了我,也不能自己看低了自己。
她留給我一塊玉佩,笑眯眯地說往後若遇見心上人,便把玉佩贈他,若遇不上也沒關係。
人這一生,只靠自己也能好好活。
那晚,我找季屏之要玉佩。
他讓我莫要貪心。
原來已是借花獻佛,贈給了旁人。
我聲音乾啞,指着玉佩問燕燕:「你這玉佩,從何而來?」
「你說它呀?」
燕燕將玉佩從腰間摘下,掛在指尖轉:「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在夫君庫房看見的。」
「塞在邊邊角角里,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我見有趣,便向夫君討來。」
「姐姐,你看~」
我向她伸出手:「這原是我隨身舊物,只是遺失了些日子,你既尋見,便還給我罷。」
燕燕眼中露出挑釁的光。
「哦?若我不還呢?」
她站在院中池塘邊,語氣輕慢極了。
玉佩在她指尖輕輕地晃,而後被她惡意地扔進池塘裏。
我當即便跳下水。
指尖握住玉佩那一剎,我聽見了巨大的一聲「撲通」。
燕燕雙手無力地揮舞。
「姐姐,姐姐,燕燕知錯了!」
「我還懷着孩子,你別推我!」
隔着清澈池水,我看到她臉上全然是得意。
而院中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謝七娘!」
「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9-
季屏之向來沉穩。
這是他頭一回在我面前顯露出慌亂。
那麼淺的池塘,站起來,池水不過到我膝蓋,他卻關心則亂,跳進池中抱起燕燕離開。
我看到燕燕躲在季屏之懷中嗚嗚地哭。
「夫君,我好怕啊。」
「我好怕護不住我們的孩子,我好怕他來我夢中問我,爲什麼不要他。夫君,還好你來了~」
季屏之溫聲哄她。
「莫要怕,你和孩子都不會有事的。」
他話鋒一轉:「只是從前竟不知她是這麼一個毒婦!」
成婚八載,季屏之留給我一句斷詞——毒婦。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謝七娘,你實在不堪爲配!」
「今日起,我府上只有燕燕一位夫人,而你淪爲妾氏,禁足一月,好生反省!」
我突然覺得想笑,捏着手中摔碎的半塊玉佩,扶着池塘邊的柳樹,大笑起來,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在季屏之眼中,我已淪爲只會爭風喫醋的後宅婦人。
他忘了,如今他鵬程萬里,那些從龍之功裏,也有我的一半。

-10-
季屏之看重燕燕。
抬平妻的禮,也走得很周全,趁這些時日,我讓人將手下鋪子、頭面全都兌成了現銀。
大婚前一日,燕燕來找過我。
我裝作仍在病中,不曾開門見她,她卻非要同我說話。
「姐姐,其實我很早就見過你。」
「那時你在馬場牽着矮腳小馬,夫君便在一旁爲你作畫,他看起來好溫柔啊,一定會是個良人。當時我想,如果這是我夫君該多好。」
我打斷了她:「我對你們的事,毫無興趣。」
「滾出去。」
燕燕卻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所幸上天庇佑,讓我成了夫君的妻。」
「姐姐,你不知道吧?你每日補藥中都有一味麝香。這是夫君吩咐的,你的身子早已無礙,但夫君不想孩子出自你腹中。」
她臉上全然是得意。
我卻如墜冰窟。
那年一碗落胎藥,硬生生落掉了我六個月的孩子,她已經成形。
是個女孩。
我甚至沒能多看她一眼。
她便被季屏之送出,被開膛破肚送到了九殿下面前,以亂君心。
連她的屍骨,都未曾殮起。
季屏之說,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這七年來,我看過無數次大夫,藥渣能填滿院中的池塘。
京中風言風語不斷。
那些明裏暗裏罵我善妒、不能生養的聲音,我不是聽不見。
只不過,愛他時,喫些苦頭都甘之如飴。
可原來,這都是季屏之刻意而爲。
他冷眼旁觀,不想讓我生下他的孩子。

-11-
季屏之大婚當日,賓客衆多。
對我的禁足也看管不嚴。
我帶上了所有銀票,趁亂離開季府,賃了一輛馬車,直奔皇宮。
當年不起眼的九殿下,已登基多時。
曾經的九皇子妃也誕下皇子,成了新朝的皇后與太子。
她來見過我。
那時,我才落胎不久,她坐在我榻邊,給了我一塊令牌。
「這一命,是我欠你的。」
「我允你一諾,只要不違倫理綱常,可以爲你做一件事。」
我沒將她作爲我的倚仗。
可季屏之實在過分,一而再,再而三地越過我的底線,他不會不知道每句話都在將我往絕路上逼。
也對。
只消我死了,天底下還有誰曾見過他那麼落魄的時候呢?
憑着令牌,我見到了皇后娘娘。
我跪在她面前。
「娘娘,昔年您曾允諾臣婦,可以爲臣婦做一件事,可還作數?」
皇后看向我:「自然。」
她不問我求何,卻親自將我扶起:「季大人貶妻爲妾,另娶新婦,你可是想讓我拆散他們?」
「不。」
「臣婦求您賜一道和離旨意,往後我同季屏之再無瓜葛。」
「此外,臣婦狀告禮部尚書季屏之寵妾滅妻,求娘娘主持公道!」
這一日,季府掛滿紅綢、賓客滿門,季屏之穿着大紅喜服接了中宮懿旨。
而我懷揣半副身家,遠赴江南。

-12-
我在金陵落了腳。
路上也聽到過季屏之的消息。
宮裏的人趕在拜堂前去了季府,當着衆人的面宣讀了皇后懿旨。
「七娘愛我至深,她絕不會與我和離!」
季屏之抗旨不遵。
他瘋了一樣撕了喜袍,往我院中飛奔而去,留燕燕孤身一人在喜堂。
見人去樓空,季屏之抓着侍衛,疾言厲色地質問:「七娘到哪裏去了?」
「我不是讓你好好看着她嗎?!」
但沒人說得上來。
季屏之當即吐血,染紅了院中青木。
好陌生啊。
記憶中,季屏之從不失態。
他居高臨下俯視着我,俯視我愛他的那顆心,怎會因我和離變得不像自己?
想來不過是無端看客添油加醋罷了。
如今我逃出千里,京中這些事,已與我再無關係。
我在秦淮河邊的小樓上賃了間屋子,每日晨起推開窗,便能看到畫舫往來。
這裏的天,真廣闊。
天空倒映在水中,是很明媚的藍色,空氣中是甜膩的糕點香,我見過挑着扁擔走街串巷的貨娘、在碼頭邊開館子的寡婦。
她們努力地向下紮根。
這世上,並不是離了男人便過不下去,沒有誰離不開誰。
正如離了季屏之,我仍舊是謝七娘。
我會騎馬,會看賬,能管家,會調香粉,打人、罵人都很厲害。
我合該有很好的一生。

-13-
我在秦淮河畔支了個香粉鋪子。
這鋪子原本只是做着玩玩。
但沒想到生意出奇地好,引來了許多覬覦的目光ŧū́ⁱ。
我只好貼了告示——僱一忠僕。
告示才貼半日,便有人揭榜。
來人倚在門旁,落日餘暉盡灑在他臉上,他雙臂抱胸,揚脣同我笑了笑。
「姑娘,我來應徵。」
他生得好看,穿着一身闊大飄逸的竹根青長衫,丹鳳長眼,白麪紅脣,溫煦含笑,清淡書卷氣中又混着風流寫意。
通身貴氣逼人。
我又拿出告示看了看,很認真地同他說:「我這是小本生意。」
「月例只有三兩銀。」
都買不起他長衫上若隱若現的金絲繡線。
「不妨事。」
他微笑看着我,眼中熠熠生輝:「我來這兒,本就圖你。」
「我?」
他傾身往前湊近了些:「七娘,你還記得大昭寺的顧雪重嗎?」
昭平侯,顧雪重。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昭平侯年少承爵,手握兵權,一力扶持當初的九殿下登基,有潛邸之功。
我知曉他的名字,卻不記得何時見過他。
「果然忘了。」
顧雪重見我面露迷茫,輕笑一聲。
「七娘,那便重新認識一下好了。」
「我姓顧名雪重,如今二十有六,京都人士,父母雙亡,家中有世襲爵位,良田千頃,旺鋪無數。」
「無妻無妾。」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

-14-
顧雪重很認真。
他那樣風流恣意的人物,目光卻不見半點輕佻,坦然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他在等我一個答覆。
我是成過婚的婦人,不再是三言兩語就會交出自己一生的小姑娘。
「還是算了。」
「侯爺金貴,我這小本生意可僱不起您,往後待侯爺娶妻納妾,多來照顧妾身生意便是有心了。」
哪怕被拒絕,顧雪重面上也不見氣餒之色:「七娘,我很便宜的。」
「三兩銀子足矣。」
「若你還嫌多,我也可以來白乾。」
伸手不打笑臉人。
更何況,我發現顧雪重真的很好用,喫得少還很能打。
挑事兒的、放火的、碰瓷的……通通被他修理了一遍。
無人再敢打我的主意,卻不知從哪兒傳出香粉鋪子有個俊俏郎君。
顧雪重只着青衣素帶,卻依舊眉目清朗,抵不住一撥又一撥來看他的姑娘,連帶香粉都銷斷了貨。
有膽大的姑娘問他:「郎君可有婚配?」
顧雪重不去看她,卻來看我,他微微挑眉。
「尚未婚配,但我已有意中人。」
「她天真良善、赤誠果敢,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在等她回頭。」
「看我一眼。」

-15-
我聞聲回頭看他,望進了一雙黝黑雙眼,這雙眼永遠很亮,同他對視時,總覺得我是稀世珍寶。
顧雪重朝我挑眉。
「七娘,你也聽到了嗎?」
聽到了。
所以,我回頭看你,看到你的目光盡頭,是渺小又珍重的我。
我朝顧雪重點頭。
「今夜月色想來不錯,我們……一起喝一杯吧。」
此夜,月朗星稀。
我們坐在一葉扁舟上,隔着一張小小几案,盤膝而坐時,甚至會碰到對方的腿。
顧雪重扔了纖繩。
小舟便漂盪在秦淮河上,月光傾灑而下,他爲我倒了一杯果酒。
「七娘,這是西域傳來的葡萄酒。」
「你嚐嚐,不醉人的。」
我一飲而盡。
是甜的。
又接連喝了兩三杯,果酒入喉,那些藏在心裏的話,便找到了出口。
「侯爺,我嫁過一回人了。」
顧雪重道:「我知道。」
「我同他鬧得很難看,他說我是毒婦,不孝、無子、善妒,七出裏犯了三條。」
「已經有人替你驗過了,我不是宜室宜家的好女人,你幹什麼還往火坑裏跳?」
顧雪重斂起了笑容。
「七娘,他有眼無珠,我卻不是個瞎的。」
「我知你有多好。」
「所以,追你千里而來。」

-16-
月亮好亮。
顧雪重的眼睛好像會說話。
藉着酒意,我傾身吻在了他眼皮上,待坐回去時,卻被顧雪重握住了胳膊。
「七娘,不是這麼親的。」
顧雪重聲音好啞。
他的脣也很乾,他用力地深吻,直接撬開我的脣,脣瓣吮吸嚴密膠合着。
我閃躲。
他撩撥。
在我吁吁喘不過氣時,他把津唾和氣息渡過來,鬆開我,聲音含倦。
「七娘。」
我同顧雪重之間,那方小小的桌案不知被踢去了哪兒,此刻我窩在他懷中,坐在他腿上,同他脣齒相依。
他教我喊他的名字。
「顧雪重,顧雪重……」
「顧雪重,顧雪重!」
似乎許多年前,也曾有一個少年,這樣讓我喊過他的名字。

-17-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尚且年少,在嫡母去禮佛時,貪玩去了後山,救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
說救,其實也不算。
我給他找了根棍子,撐着他躲進了附近的山洞裏,但洞裏有蛇,咬傷了我小腿。
少年掐死了蛇,回頭見到嚇得哇哇大哭的我,他好笑道:「沒毒的。」
「不哭了,嗯?」
我什麼都聽不進去:「我會死的!姨娘說被蛇咬了會死的!」
他嘆了口氣,坐在我面前要爲我吸「毒血」。
「既看了你的身子,便該娶你,記住我的名字,我叫——」
「顧雪重。」

-18-
醒來時,我已在小樓中。
夢中那段往事,我着實沒什麼記憶,只記得最後醒來,人在家中。
母親說是季屏之帶我回來的。
我感念他救命之恩,徹底成了季屏之的跟屁蟲,跟在他身後,與他一齊長大,嫁給他,又同他決裂。
醉酒醒來,頭疼欲裂。
我動了動手腳,只覺得腰痠腿軟。
但顧雪重精神倒是很好,他正在溫雞湯,見我醒來將湯舀出,端到我面前。
「嚐嚐,味道如何?」
淡黃油脂浮在湯上,熬湯人並未放多少佐料,卻是全然用心。
「很鮮美。」
昭平侯十指不沾陽春水,何故爲我做這些?
「顧雪重,我身負惡名,也不想再像從前那樣,躲在一個小宅子裏打理中饋,成爲一個男人的附庸。」
「你要的,也許我一輩子也沒法給你。」
顧雪重低頭吻下,堵住了我還未說出的話——「你不用在我身上費心思」。
「好聒噪的小娘子。」
「七娘,我二十有六,癡長你三歲,我清楚我在做什麼。」
「從一開始,我所圖不過,你。」
顧雪重搬來我的小樓。
他實在是個妥帖的人,爲我畫眉,爲我梳妝,爲我洗手作羹湯。
若我調香粉,他便在一旁讀書。
偶爾他也替我試香。
指尖挑起一抹香粉,放在面前深嗅,等清冽香氣衝入腦海,半眯了眼。
「七娘,真不錯。」
這樣的日子,一晃便到了年關。
我在京中再無家人,決意留在金陵過年,顧雪重也留在金陵。
「我的心上人在這兒,家便在這兒。」
他說這話時,正在爲我舀老鴨湯。
聞着味兒,我未曾忍住,竟當着顧雪重的面,嘔了出來。

-19-
我有了身孕。
曾經,我在季屏之身側,喫過多少藥,流過多少淚,拜過多少次送子觀音。
肚子卻一直不曾有動靜。
我在菩薩面前發願。
願重塑金身,求菩薩再讓那個我未曾養育過的孩子,落回我腹中。
菩薩低眉淺笑。
但耐不住枕邊人算計良多,季屏之不願我有孕,在補藥中放了麝香。
現在我有了身孕。
是菩薩將她,送回我身邊了嗎?
顧雪重將手放在我小腹上。
心尖暖流便往下湧去,此後在這世上,我不再是孤單一人。
有人與我血脈牽連。
「顧雪重,多謝。」
顧雪重啞然失笑:「七娘,你謝我什麼?」
謝你,出現在我最孤獨無助的時候。
謝你,明明身居高位,卻不曾輕視我,而是小心將我拾起捧在掌心。
心中千頭萬緒。
我問他:「聽說雞鳴寺很靈,你要不要,陪我去還願?」
顧雪重毫不猶疑。
「好。」
雞鳴寺香火鼎盛。
不過是轉身捐個香火錢的工夫,眼前人羣湧上前,我便看不到顧雪重的身影。
我張望尋他,卻意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季屏之。
他大抵也看到了我。
季屏之急切地撥開人羣,他擠到我面前,張了張嘴,什麼話都沒說。
眼角卻泛起薄紅。
「七娘。」
他喊我的名字,雙脣微微顫抖。
「鬧夠了就同我回去。」

-20-
我從來沒有胡鬧。
愛他時,一整顆心都撲在季屏之身上,願意將性命託付給他。
如今我抽身離開,看他只覺可悲。
「季大人,我們已經和離了。」
「我沒有接旨!」季屏之急切地開口,「我們不曾親手簽過和離書,這不算。」
「七娘,回到我身邊來。」
「季屏之。」我喊他的名字,「你明明很明白,我們都回不去了。」
一瞬間,季屏之臉色慘白。
他上前便要來抓我的手:「七娘,我們一同長大,青梅竹馬十數年,此後成婚八載,夫妻情深,你爲什麼不多給我一些時間?」
「我只是一時想不明白,爲何旁人三妻四妾,好不快活,我卻只能守着一個人,我不過誤入歧路。」
他哪裏是想不明白?
他不過是有恃無恐,拿捏了我願意永遠守着他回頭,卻發現我不是玩偶,心傷夠了,也會離開。
季屏之嘆息着喊我名字。
「七娘,如今我終於知道,所有人都比不上你,你……」
身後傳來一聲嗤笑。
顧雪重朝我走來,打斷了季屏之尚未說出口的話,牽住我親暱道:「瘋狗這般多,真是一刻也不能放鬆。」
「這不是我們季大人嗎?」
他像是纔看到季屏之,上前一步,將我擋在身後:「夫人體弱,莫要驚動胎氣。」

-21-
季屏之僵硬在原地。
他的目光挪向我小腹,月份尚淺,小腹還十分平坦。
「七娘,這個笑話不好笑。」
「這不是笑話。」
我反手握住顧雪重的手,他掌心傳來源源不斷的熱度,拉我重回人間。
「大昭寺佛前,我曾發願,今日侯爺是來陪我還願的。」
季屏之怔怔地看向顧雪重。
「還願?」
「七娘,你想要回我們的孩子,爲什麼讓旁的男人陪你還願?」
顧雪重笑了,滿是惡意地同他說:「自然是因爲我傾慕七娘,甘爲她裙下臣,而這是我們的孩子。」
季屏之看着顧雪重。
他全身都在顫抖。
我突然想起一些往事,那時季屏之纔剛到九殿下身邊,他謹小慎微,卻得了昭平侯青眼。
他曾無不感慨:「都說昭平侯待人不假辭色,我見他對我頗爲欣賞。七娘,往後我也ẗű⁽會平步青雲的!」
那時的得意,現在全都像一個巴掌,打得他鮮血淋漓。
「七娘,昭平侯身居高位,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見過?他給不了你想要的。」
「你不過對我有怨。」
「我知我不該鬼迷心竅,用燕燕氣你、傷你,不該因她同你生分,是我錯怪了你。」
「是我,對你不起。」
這句錯怪,我等了許久。
被季屏之無端指責胡鬧,被燕燕以無子羞辱,被她誣陷推她落水……
季屏之如何看不出,燕燕落水不過是漏洞百出的陷害?
只是他當時,心已經偏了。
「季屏之,太晚了。」
我已經不再仰望他,不需要他的愛,也不需要他的抱歉。
我將自己拼湊好,完完整整託付給旁人,季屏之又橫空出現,盼我回頭。
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不會有誰停在原地,去等一個負心人。
「現在,你說完了嗎?」
「天色已晚,我們要回家了。」

-22-
這一日,金陵未曾飄雪。
我與顧雪重走在路上,雖一言未發,但知道身側有人,就很心安。
「顧雪重。」
我喊他的名字:「你看到了,我實在是氣量狹小,眼裏容不得沙子,同季屏之多年情誼都能與他一刀兩斷。」
顧雪重拉着我的手,寬大袖袍掩蓋了我們交握的指尖。
「我很心Ţůₓ疼。」
「七娘,你及笄那年我曾去謝府提親留下聘禮,只是未等到你及笄,便南下剿匪。」
「待我回來,你已和季屏之定了親。」
這段往事,我從不知曉。
嫡母也未曾將這件事告訴過我,更不曾讓我看過顧雪重留下的聘禮信物。
我嘆了口氣:「這大抵是有緣無分。」
「不對,七娘。」
顧雪重捏了捏我指尖:「我們是天定姻緣,不過一時陰差陽錯。」
「許多年前我們便約好,待你長大,我便去提親,當年我晚了一步,如今你還願意嫁我嗎?」
我偏首,去看顧雪重。
風流公子臉上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正經,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點頭。
「好。」

-23-
這一夜,註定不太平。
小樓突然起火。
待我們察覺到時,火勢已經很旺了,門外被人拴了鎖,我因濃煙嘔吐不止,拖累了顧雪重。
他打溼了帕子捂在我口鼻,抱着我踹開門衝出火海,卻見樓下的阿婆哭號不止。
她死死託着年幼的小孫女。
顧雪重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停下,而是將我安頓好,再重返火場去救人。
「七娘,等我回來。」
我等在原地,卻沒有等回顧雪重。
季屏之從陰影裏走出,他身上衣袍被燎出火痕,幽深的眸看着我。
「七娘,我們不該是這樣的。」
身前身後都是死路。
他朝我一步一步逼近,直到我退無可退。
「季屏之,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站在我面前,手刀劈在我頸側,失去意識前我聽到他的聲音。
「七娘,我帶你回家。」

-24-
姨娘死後,謝府便不再是我的家。
我不過寄居謝府。
待及笄後,又拿着微薄的嫁妝去了夫家。我曾以爲,會和季屏之有一個家。
像所有人一般,家裏有威嚴的爹、和藹的娘、可愛的孩子。
後來,這份渴望也落空了。
遠赴江南時,我曾想或許命中註定,我要孤身漂泊,一人爲家。
季屏之說要帶我回家,他分明清楚我曾經渴求什麼,卻冷眼旁觀,吝於付出。
如今又裝模作樣做什麼?
「七娘,這些年我爲了爭權奪勢,確實冷落你良多,我沒能守住自己的身子,在外面養了女人,辜負了你。」
「你不是討厭燕燕嗎?」季屏之急切地同我承諾,「待回去我便休了她,我沒同她成禮,也沒將她記入族譜,我的夫人從始至終只有你。」
我往後躲避:「季屏之,你真是瘋了。」
「我沒瘋,我知道我在說什麼。」
季屏之喉結起伏:「七娘,你還不願意原諒我嗎?是因爲那個孩子嗎?」
「我可以給燕燕喂落胎藥。」
「孩子才六個月,生下來也是死的,絕不會讓你心煩。七娘,往後,我身旁只有你一個女人,只有你生我的孩子。」
「我們重新開始吧,七娘。」
好惡心啊。
爲什麼我從前不曾發現,季屏之是這麼噁心的人呢?
我別過臉去。
「季屏之,收起你這副令人作嘔的模樣!」
「你分明見過我們的孩子,她落胎時也才六個月大,你見過我血流不止,你見過她不出氣的模樣,你怎麼忍心再這麼對旁人?」
「你沒愛過我,也不愛燕燕!」
「你心裏從始至終都只有你自己!」
季屏之住我的肩,俯下身。
他似乎想用從前哄我那套,放下身段,溫柔小意。
我渾身緊繃,猛地用頭撞他的頭。
「別碰我!」
「季屏之,你好髒啊。」
他怔住了。
握在我肩膀的力道逐漸變重,幾乎要將我的肩胛骨捏碎。
「七娘,你再說一遍?」
我看着他,噁心地嘔了許久,卻只能嘔出酸水:「你身上有旁的女人的脂粉味,你的脣親過她們的臉頰,那些溫存的事也和她們做過。」
「季屏之,別這樣作踐我。」
這是我頭一回在季屏之臉上看到無措。
他強硬地將我抱在懷中。
哪怕我狠狠咬在他頸上,咬破了皮肉,流出血來,他也沒有鬆手。
「七娘,你只能是我的。」

-25-
被季屏之囚在別院的第七日。
我見到了燕燕。
不比數月前的神采飛揚,如今她看着憔悴許多,月份長了,人卻消瘦了。
「姐姐,沒想到又見面了。」
我同燕燕之間,並沒有過不去的仇怨。傷我心的是季屏之,落我胎的也是季屏之。
哪怕沒有燕燕,也會有鶯鶯。
「燕夫人,我同你沒有血緣,也並不是一家人,你不用喊我『姐姐』。」
她笑了。
「七娘,你可真天真,倒讓我心疼你碰上了一個瘋子。」
「你還不知道吧?大婚當日,夫君,哦,他現在不准我叫他『夫君』,他說我不配,我只配叫他『大人』。」
「大人他抗旨不遵,寧可罰俸貶官,都不肯接那道懿旨。京中傳他寵妾滅妻,他也絲毫不理會,用盡手段找你,直到他查到了你的下落,連夜趕來金陵。」
「大人心中,一直有你。連與我歡好時,都在喊你的名字,七娘。」
「七娘,七娘,我好想你。」
「七娘,回來吧,你不是討厭燕燕嗎?我休了她,不要不理我。」
我惜他時他不知,我離他時他強留。
「燕夫人,你今日來就是同我說這些嗎?不必兜圈子了。」
燕燕笑了,露出一對小梨渦。
「七娘,我可真羨慕你。」
「如今昭平侯封鎖金陵城,只爲尋到你的消息,可大人呀,他想留住你,所以我便成了犧牲品。」
我心中直覺不妙。
看到她眼中的怨懟,立刻站起身,往後退了兩步,離燕燕遠了一些。
可季屏之將我囚禁在此,環視四周,竟沒有一件可以防身的工具。
我試圖穩住燕燕。
「燕夫人,我不想插手你們之間的事。」
「你既能……」
燕燕面容扭曲:「我不能!我什麼都不能,哈哈哈哈!」
她突然掏出火摺子,一邊大笑一邊點燃木桌、木椅、紗幔……
「你死了,大人就只有我了!」

-26-
濃煙滾滾。
我學着顧雪重救我時那樣,用帕子捂住口鼻,但火勢太旺。
除了喘不上氣,我眼前被白煙擋住。
連生門的方向都看不清。
我按照記憶中的方向摸索,白煙中突然閃過一隻手,拉住了我。
渾身汗毛直立,我疾言厲色。
「鬆手!」
「別怕,別怕。」這是一把熟悉的聲音,「七娘,是我,顧雪重。」
他聲音裏再尋不見風流笑意。
他拉着我找到了生門,直到呼吸到新鮮空氣那一刻,懸着的心才終於落下。
我抱着顧雪重。
一張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哇哇大哭,從前無人在意,便什麼苦都能喫下。
如今,我也像旁的姑娘一般,養出了脾性。
「顧雪重,你終於來了!」
風聲裏,遞來遠遠的爭吵聲,但近在耳畔的,是顧雪重的心跳聲。
「七娘,我來了。」
「我真害怕尋到你時,只餘下一副屍骨,好在這回沒有來遲一步。」

-27-
這座別院,是季屏之來金陵前買下的,藏在鬧市裏,很難探到消息。
顧雪重封鎖了金陵城,只爲拖延我被帶走的時間。
「兩日前,我查到季屏之將那外室接了過來,跟在她身後才找到了你。」
燕燕放火燒我。
但她卻沒有離開別院,我看到她捂着肚子站在園中,而她對面站着季屏之。
「大人,你說我是毒婦?可我不過是把你想做的事,放在了她身上而已。」
「你接我來此,不就是想讓七娘假死,用我的屍骨矇蔽昭平侯嗎?」
「現在她真的死了!你滿意了嗎?」
季屏之面容扭曲,他伸手掐住了燕燕的脖子,咬牙切齒。
「賤人!你這條賤命連給七娘陪葬都不配!」
他胸口劇烈起伏,只顧咒罵,都沒有注意到,燕燕手中突然出現的匕首。
匕首捅入季屏之胸膛。
眼前突然矇住了一隻手,顧雪重的聲音透過煙霧繚繞傳到我耳畔。
「別看,好髒。」

-28-
這一日,金陵城生了一場大火。
所幸傷亡不大。
只有別院中發現了兩具屍骨,一具胸前插着匕首,被掏出了心臟。
另一具身懷六甲,被擰斷了脖子。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躺在搖椅上,而顧雪重在翻着詩經。
他說他做了一個胎夢。
夢裏,有個女娃娃喊他「爹爹」,要他帶着找孃親,他握着我的手。
在我掌心寫下一個字——晞。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七娘,願她熬過苦寂黑夜,往後人生便同初升朝陽,明光璀璨。」
顧晞。

-29-
六月初八,諸事皆宜。
金陵接連下了幾日的雨,卻在這一日放了晴。
生下孩子時,顧雪重跪在我身側大哭,直呼再也不生了。
我好笑地看向窗外。
朝陽已緩緩升起,一如我往後餘生。
番外(顧雪重視角)
侯府爵位世襲罔替。
但老侯爺卻不只顧雪重一個兒子,他連媳婦兒都娶了三個。
生下的兒子,數一數該有六七個了。
個個都是嫡子。
個個都想承爵,唯獨顧雪重母親身弱, 生下他便去了。
可他,又偏偏佔了一個嫡長。
顧雪重從小就見過很多次明槍暗箭,在大昭寺爲母親上香那次,是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他幾乎要痛死過去。
一個小姑娘撞見他,小心翼翼地拿棍子戳了戳他,問他:「大哥哥,你在曬太陽嗎?」
他有氣無力。
「曬什麼太陽,我都快死了。」
小姑娘篤定地搖頭:「你不會死的。」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姨娘就死了,然後我怎麼喊Ťŭₐ她,她都不理我。」
原也是個可憐的。
小小年紀,離了姨娘的庶女,日子能有多好過,顧雪重睜開眼看她。
「確實不該我死。」
「你把棍子遞給我,我們找個山洞藏起來,別出聲,不能被他們發現。」
小姑娘懵懵懂懂,卻很聽話,用一根木棍,攙着他進了山洞,只是山裏多蟲蛇,她被蛇咬到,嚇得大哭。
「我會死的!」她害怕。
可是這蛇分明沒毒啊。
無奈之下,顧雪重裝模作樣爲她吸Ṭůₒ了蛇血,向她承諾:「我看了你的身子,往後就會來娶你,記住我的名字。」
「顧雪重。」
她懵懵懂懂地點頭,打了個哈欠在他身旁睡去,真讓人憂心,該不會沒記住吧?
顧雪重原想等她醒來。
但三孃的手下已尋了過來,他們手上刀劍不長眼, 不能連累了她。
顧雪重撐着重傷的身子離開,臨去前碰見了進山尋人的少年。
來找妹妹的。
應是她的家人。
顧雪重爲他指了路, 拼着一身傷重回顧家, 將砍在他身上的每一刀、每一劍都報復了回去。
直到弒父殺兄。
他成了京都最年輕的昭平侯。
他開始爲九殿下做事,心中卻一直記掛着七娘,只待她及笄上門提親, 卻意外被派出去剿匪。
臨去前,他曾登上謝家門,帶了聘禮和信物求娶謝七娘。
那位謝家主母滿眼算計。
她笑眯眯地收了信物,但等他回京,七娘已和旁人定親。
她的嫡母說,她與季屏之是青梅竹馬, 早就與他情投意合, 不願嫁他。
「我家九娘也快及笄了,心中屏幕侯爺已久, 侯爺若看得上……」
顧雪重打斷了她。
「不了。」
「既然七娘心有所屬, 那便算了。」
顧雪重帶走了信物,將聘禮留給七娘當添妝!
他開始暗暗注意季屏之。
季家毫不出衆的庶子,被家中嫡母打壓, 雖有才學, 但實在懦弱, 這樣的人到底哪裏好?
居然被七娘看中。
顧雪重不忍七娘同他喫苦, 明裏暗裏在九殿下前多次提攜季屏之。
夫榮妻貴。
季屏之若得高位,那七娘應好過些。
直到——
九皇子妃亦有身孕,有人用她威脅九殿下。
其實這樣的事,有很多種解法。
雖有些冒險, 但只要安排得當, 九皇子妃無事,小皇孫亦不會有事。
Ŧũ̂₂但季屏之爲博從龍之功, 用落胎藥落掉了七娘腹中六個月的孩子。
他帶着孩子,來九殿下面前獻策——交出她混淆視聽,可保九皇子妃與小皇孫安然無恙。
顧雪重不記得當時他做了什麼。
等他有意識時,季屏之被他踹翻在地, 而他揪着季屏之的衣領。
「這個孩子, 從哪裏來的?」
「這是……我的孩子,內子有幸與皇妃同時有孕,願爲九殿下分憂。」
是七娘的孩子啊。
顧雪重只覺渾身血都涼了。
生生落下懷胎六月的孩子,該有多痛?
這樣的畜生,怎堪爲配?
有了這個孩子,九殿下大喜, 將她交到了賊人面前, 又被賊人開膛破肚送了回來。
九殿下將屍骨還給季屏之。
他卻將她丟在亂墳崗。
顧雪重爲她殮起了屍骨。
小小的一團血肉蜷縮在他掌心。
「好姑娘,你本該投生到我家來。」
「可惜我遲了一步。」
「我爲你誦經祈福,盼你儘快投胎,你孃親是個好人, 莫要纏着她。」
他每年都會爲這個姑娘上香、添福、唸經, 默默地看着七娘。
看她終於搬出季宅,成了主母;看她痛徹心扉,同季屏之決裂。
知她和離那日, 顧雪重拋下京中一切。
他追隨千里而去,敲響了那一扇木門。
「姑娘,我來應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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